《狗官莽夫》 第1章 序章1:一生之敌 阿图尔坐在树上发呆。 日头卡在西边草线上摇摇欲坠,风贴着草皮滚过来,勒勒车的木轮子吱呀声突然变得很响。 小野兔蹬落的碎石滚下山坡时,牧羊人正数着最后五只归圈的羔羊。毡包顶上冒起的炊烟晃了两下,当星辰从草浪里浮起来时,整片草原就把自己连同昨天一起埋入了黑暗里。 阿图尔已经这么坐了整整一天了。 大人们都很奇怪。阿图尔是这个部落里最擅射的孩童,那年,北山口的野狼钻到部落里吃人,年仅六岁的阿图尔站在屋顶上射中了狼王的眼睛,救下了狼口中的牧民。自从那日之后,阿图尔就被准许不必再去放羊或者挤羊奶,而是可以背着木制的箭跟随着猎户去射雀儿和大雁。日日如此,从未间断----直到今天。 “嘿!阿图尔,别再那边坐着啦,赶紧进屋来吧!”萨日娜将帐篷的帘子掀开一线,朝阿图尔喊道。 风很大,阿图尔并没有听清楚,只是觉得树上的叶子沙沙响,遥远的某处好像有人在呼唤着什么。 “阿----图----尔----”萨日娜把手拢成喇叭状,再次高声呼唤道,“回----家----啦----” 阿图尔忽地回过神。他看见萨日娜的笑脸,这才慢吞吞地将手中摩挲着的青铜碎片重新塞回衣兜里。手掌贴着树干,皮制的露指手套与树干相互摩擦,他矫捷地从高高的树上滑了下来。 一进帐篷,阿图尔就看见那个困扰了他一整天的瞎子正裹着厚厚的毛毯,双手接过萨日娜递来的羊肉汤,带着浓浓的中原口音,虚弱地说了声:“谢谢。” 这个瞎子,是阿图尔前些天在北山口附近发现的。那时,他正奄奄一息地躺在灌木丛中。阿图尔将随身携带的水和馕饼喂给他吃,并用马将瞎子驮回部落。 路上,瞎子问阿图尔:“你要带我去哪里?” 阿图尔牵着马,说:“回到部落里。他们会用草药治好你的伤。” “是吗?”瞎子口中喃喃着,“如此,如此.....” 阿图尔沉默地赶着路,马背上的人不知哪里冒出来一股力气,忽地紧紧抓住阿图尔的衣领,“我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阿图尔吃惊地看着这个濒死的中原人,只听他用蹩脚的草原语言艰难地道:“我也许活不过明天了。这里不是我的故乡,但是自从我十六岁离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好了客死他乡的准备。我这辈子行事坦荡,问心无愧,但是唯有一件事情让我死不瞑目。” “你,你答应我,帮我找一个人......”像濒临溺水的人寻找浮木,瞎子摸索着阿图尔的身子,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今年十岁,也许和你差不多大,面中有一道很深的疤,大概从额头到面中,眼睛是绿色的。” 阿图尔一下便愣住了,问:“你为什么要找他?” “对我而言,对很多人而言,都非常重要。找到他后,请你替我告诉他,他的名字应该叫做卫骁。不论如何,他终有一天都必须回到大雍!”瞎子声音颤抖着,“在京都城的百坊市的最东边,有一间剑铺。剑铺后面的院里有一棵树,树底下三米埋着一封信和一坛银子。替我找到卫骁,给他看那封信,银子归你!” “我知道,你们草原人最讲信义。”瞎子的声音越来越弱,“一定要......一定要替我找到他啊......” “喂,喂,喂!”阿图尔急忙用食指摁住他的人中,“坚持住,别睡过去!很快就到了!” 他用尽全力在草原上牵着马奔跑,还未踏入帐篷,就高呼萨日娜的名字。也许是命运之神心生怜悯,又或许是萨日娜妙手回春,瞎子最终没有被死神带走,而是再度醒了过来。 阿图尔一言不发地坐到瞎子对面,也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羊肉羹。萨日娜笑着问:“魇着了?怎么在树上坐了一天,不去打猎?” 阿图尔摇了摇头,只是低头嚼起来羊肉。 瞎子缓缓开口问:“在你们部落,这么小的孩子也需要去打猎吗?” 萨日娜大笑起来,自豪地道:“你也许不知道北山口的那只独眼狼王,它的那只眼睛就是阿图尔射中的。他可是我们部落里的孩子王,所有的孩子都崇拜他,听他的话。会占卜的老人说,我们阿图尔将来是会当大将军的!” 阿图尔不动声色地吃着饭,但萨日娜揪了揪阿图尔的耳朵,戳穿道:“瞧瞧,耳根子又红了。我们草原的汉子,可不能这么容易红脸。啊,差点忘了,你们先吃着,我先去给羊放放奶!” 瞎子侧耳听着萨日娜离去的动静,道:“是个爽朗的姑娘。她是你的姐姐吗?” “算是吧。”阿图尔道,“我从小没有爹娘,被部落的人收养。萨日娜比我年长十五岁,她的爹娘都作为士兵在十年前的漠北之战中战死了。” 瞎子点点头,阿图尔闷声将碗中的羊肉吃完,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走到瞎子身边,道:“摸摸我的脸。” 瞎子讶异道,问:“为什么?” 阿图尔抓起他的手指,让它顺着自己的额头到下巴划过。瞎子忽然全身僵住了,阿图尔又从怀中掏出那半块青铜片,递给瞎子:“他们告诉我,这个东西被塞在我的襁褓里。我问了很多老人,他们都不知道这上面的花纹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哐当”一下,瞎子手里的空木碗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他颤抖着嘴唇,紧紧捉住阿图尔的手,空洞的眼皮底下竟然淌了一股细细的眼泪来。 这是玄甲天卫唯一幸存者与卫将军遗孤的第一次见面。伤势好透后,瞎子没有走,而是留在了草原上。 瞎子告诉阿图尔:“你的父亲是卫临风,母亲是西域人。” 阿图尔问:“是大雍朝的将军卫临风吗?” “是。十年前,大雍朝和赤狼汗国爆发漠北之战,卫将军因为朝廷援兵迟迟未到,延误战机,最后战死沙场。几乎所有的玄甲天卫都被赤狼汗国坑杀,北都城被占领,而你的母亲那时就在北都城。” “为什么两国要打仗?” “草原很难产出粮食,赤狼汗国的人一多起来就会挨饿,所以他们要掠夺大雍的土地。而大雍的士兵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土和子民,也要拿起刀剑来抵抗,否则就会失去他们的家。” “那为什么不划地而治,和平共处?” “每个国君都要为他们的子民负责。就算划地而治,每个国家的内部也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差异,最后摆到明面上,还是会有的国强,有的国弱。强的一定会吃掉小的,因为每个国家都想要谋求更好的生活。”瞎子吹了吹刚刚刻好的木剑上的屑灰,递给阿图尔,“试试。” 一大一小的两人架起姿势,各握木剑对峙起来。阿图尔屏息凝神,率先突刺。瞎子的耳朵灵敏得惊人,见招拆招。阿图尔骤然欺身,木剑挟着裂帛声直取心脏----这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应该有的杀气。 瞎子颈侧青筋一跳,肩膀微偏,剑尖擦过胸口的瞬间,瞎子的木剑也已经抵达阿图尔的脖颈。 瞎子笑道:“好,好,好!年纪轻轻,但却有如此章法,若是再大些,就能和我打个平手了!” 阿图尔道:“这是萨日娜教我的。她说,对待刀要像对待小羊的耳朵一样,既不能捏疼它,又要让它听话。” “你的射术,也是她教你的吗?” “我的弓和箭都是她给我买的。”阿图尔道,“你要我跟你回大雍做什么?” “报仇。你的父亲和玄甲天卫三千名将士,不能就这么死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与整个草原为敌吗?”阿图尔道,“我被他们抚养长大,不能背叛他们。” “你是卫临风的儿子。” “可萨日娜更是我的恩人。” “你就甘心看到那么多人冤死而去而毫无作为吗?” 阿图尔沉默了。和无数个孤儿一样,多少个夜晚,他都曾默默地躺在床上,望着遥远的星空,渴望知道自己的来历。不知道来处的人就像没有根的浮萍,惶惶仓仓终其一生不知道为了什么。 他想象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是来自西域的商人,如果他们没有死亡,他或许会与他们一般走南闯北地做着生意。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雍国将军卫临风。 可---- “可我也得守护这个部落。”阿图尔道,“如果没有他们,我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只狼的口中了。” 是的,阿图尔在部落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差。他是被部落里的每一家每一户养大的,除此之外,他们还发现了阿图尔射箭的天赋,给了他其他孩子都没有的殊荣,亲切地称他为“小哈尔达”。哈尔达是草原神话中弯弓射箭的战神,在诸神之战中射死了恶狼神,从此让部落的人们再也不用受狼族的侵扰。 瞎子登时无言,阿图尔不知道要怎么说了,便先将木剑还给瞎子,扭头朝不远处的萨日娜走去。 萨日娜埋头挤着羊奶,问:“那瞎子又教你中原的东西啦?” “算是吧。”阿图尔将她从小凳上推开,“你现在怀有身孕,就不要做这些活了,我来吧。” 萨日娜拍了一掌阿图尔的肩,道:“果真没白疼你!” 萨日娜的丈夫已经到了参军的年纪,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阿图尔挽起袖子,熟练地挤着羊奶,道:“我明天去集市买生柴的火,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他瞟了一眼萨日娜的肚子,道:“给他的。” 萨日娜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脸上少见地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雨下得越来越少,草也越来越少了。算算日子,现在已经有整整六个月没有下雨了。我真担心----” “不会的。”阿图尔笃定地说,“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反正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我想也是。”萨日娜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听说了吗,我们附近的部落里,有一个叫沙枣劫的人,据说和你一样,骑射特别好,能射中二十米开外的靶子呢!” “我怎么敢与他相提并论。”阿图尔说,“差远着。” “我看难说。我们部落占卜的老人都说了,我们阿图尔是当将军的命!说不定呀,你以后会和我们草原的英雄一样南下攻雍,连占十城,成为我们部族的骄傲。”萨日娜絮絮叨叨地道,“对了,我一直想问,那中原的瞎子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算下来,已经整整一年了吧?他人倒不坏,整日就在这帮忙干活。你说,若是明年还不下雨,口粮不够,他不能忍受挨饿,就会回去他的中原吧?” “那......便让他走吧。”阿图尔犹豫了一下,随口应和地说。 谢谢你的观看啊。祝你每天开心,一夜暴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章1:一生之敌 第2章 序章2:死不瞑目 也许真的有谁触怒了草原的天神,接下来的半年里,草原渐渐萎缩,原本绿色的草变得焦黄枯萎。 赤狼汗国起了内乱,因为粮食有限,所以强大的部落需要杀掉弱小的部落,以此来节约口粮。 新生命并没有如同他们所期盼的那样到来,也许是因为挨饿的原因,萨日娜小产了。 部落里有经验的老人们沉默地在帐篷内外进进出出,将木桶中的血水倒在干涸的荒草地上。 阿图尔守在外面,脸上纹满黑色花纹的萨满双手合十低语了一声,用手指一点阿图尔的眉心:“现在你可以进去看她了。” 阿图尔掀开帘子,只见萨日娜披着毯子背对着他,枕边有一个裹在襁褓里的、未成形的胎儿。 阿图尔沉默地跪倒她身边,萨日娜勉强对他挤出一个笑容,可随即眼泪决堤:“阿图尔......我没有保住你的弟弟......” 阿图尔望着襁褓里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将手掌放在萨日娜枯燥的头发上,萨日娜抱住了阿图尔,失声痛哭起来。 又过了一个月,部落粮仓里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阿图尔背起萨日娜给他制的弓,说:“我和瞎子去百里外的部落给你们买粮食,四日就回来。” 部落仅剩的人们将他们送出半里之外,萨日娜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用草原民族的礼仪像母亲一样吻了吻阿图尔。十二岁的阿图尔已经开始发育,变得和她一般高了。 “如果有见到我的丈夫......”萨日娜轻声道,“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他回来。” 阿图尔点了点头:“我会的。” 他们骑着两匹瘦马奔波,可出了十里地之后,瞎子停了下来。 “怎么了?”阿图尔问。 瞎子翻身下马,匍匐在地,将耳朵贴在地面上。阿图尔学着他的样子,竟感受到地面竟在微微地颤动,发出一些“嗡嗡”的鸣声。 “是军队!”瞎子耳朵紧紧贴着地面,道,“从西边来的……” “西边?!”阿图尔神色一变,“不好!赶快回去!” 萨日娜迟迟没进帐篷,只是呆呆地坐在门口眺望。看见阿图尔急急返程,她讶异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听地下的声音!”阿图尔气喘吁吁地道,“有、有兵!” 萨日娜大惊失色,随即反应迅速地大喊:“快,快,快!军队往我们这边来了,将粮仓里仅有的粮食全部运到车上,马匹有限,只能带粮食,不能带财物!” 她是这个部落里最能干的女人,部落里的人们都听从她的话。阿图尔和男人们都挽起袖子,将风干的柴肉抗在肩上,一袋一袋运到车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山坡上,已经出现了军队的旗帜。 萨日娜惊恐地看着,后腿几步,转头大喊:“十五岁以下的孩子骑着马走,剩下的人,全部拿起自己的刀!中原人,你不属于这里,你和阿图尔一起,带着所有的孩子走!” 阿图尔道:“不,我要留下来……” “阿图尔!”萨日娜大喝一声,眼里闪着泪,双手捧起阿图尔的脸,让他与自己额头对着额头,“别忘了,你可是是孩子王,他们都听你的话,你需要带着他们活下去,你们是部落的希望……” 阿图尔拼命地摇着头,萨日娜的双手如铁钳般扣住他的肩膀,猛地将他掼进摇晃的马车。她扬起马鞭,狠狠抽在干瘦的老马脊背上。 "走!"她的吼声混着血腥味刺破空气。 六匹老马昂首嘶鸣,前蹄在焦土上刨出深坑。缰绳绷紧的刹那,简陋的车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挤在车上的孩子们像受惊的羊羔般蜷缩在一起,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中,一个满脸煤灰的小女孩死死攥着绣有部落图腾的破布。 阿图尔试图跳下车辕,却被瞎子拦下了:“不要去!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的话,这应该是有辎重,有盔甲的正规军,最少也有千人,你现在回去无疑是送死!卫骁,冷静点!” 阿图尔甩开他的手,怒道:“我不是卫骁,我是阿图尔!” 瞎子又坚持不懈地抓住阿图尔的手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们也用最后的口粮养了你三年!”阿图尔大吼道。 瞎子一愣,忽地笑了:“.....刚刚你那个神情,和卫临风太像了。” “如果你死了,我的生命也没有什么意义。看样子,我的人生还是得在这里结束。”瞎子苦笑一声,抽出腰间的刀,将其中一匹马的绳子隔断,“是,我受了他们的喂养,所以我得将这些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给你一匹马,我会回来找你。如果你死了,我也会立马自刎。记住,你的优势在于骑射,保护好你的马,逆风压弓,箭出即离,射人先射马,破甲取咽喉!” 阿图尔背起弓和箭,从马车跃起,稳稳地落到了另一匹马上。他毫不犹豫地快马奔驰,从小山坡上往下冲,利用地形之利,用手中的弓箭进行射击。 男人们将生锈的箭头插进腐朽的弓身,妇女们用剔骨刀削尖木棒,他很快就看见了萨日娜,她是这个部落里最勇猛的女人,挥舞着手里的长刀,与三个战士殊死搏斗。忽地,刀光一闪,阿图尔看见长刀从萨日娜的胸口穿过。 阿图尔惊叫起来:“不——萨日娜!” 萨日娜身形晃了晃,忽地跪了下来。士兵将刀抽出,萨日娜顿时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一瞬间,阿图尔觉得自己胸腔中的血全部被抽空了。无尽的愤怒从心底奔涌而出,他再度拔出箭矢,骑着马,射向这些穿盔甲的军! “把你们的将军叫出来!”阿图尔发疯了似的大喊,有些箭矢已经深深嵌入了他的皮肉之中,但他仍大喊,“把你们的将军叫出来!” 整个部落的人,几乎都被杀光了。但那些士兵见到他发狂的姿态,竟忽地有些退缩,就当有人要射出致命一击的时候,整队的号角突然凄厉地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道:“等等!” 一个骑着黑马,穿着盔甲的少年由远及近踏着血泊而来。 “我是帖勒-沙枣劫。”他问,“你是谁?” “赤那思-阿图尔。” 沙枣劫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道:“我听过你的名字。他们和我说,在邻近的部落,有人的箭术可以和我一较高下。” “十二岁就能有如此剑法与胆量......”沙枣劫道,“没有在我的军队,真是可惜。” “赤狼军规,降者不杀。”沙枣劫说,“你有如此的剑法,我不想杀你。如果你归顺我的军队----” “我宁死不降!” “不必怀着如此大的敌意。若不劫你们的粮食和兵器,我的军队也会饿死。你没有听老人们说吗?当猎物枯竭时,最先学会吃腐肉的狼群才能活过冬天。”沙枣劫说。 阿图尔抬眼看他,一字一顿地说:“但是真正让草原延续的从来不是狼牙,当最后一只羊被分食,最先饿死的正是最凶猛的狼王。杀是为了止杀,而不是为了杀!” 沙枣劫一愣,阿图尔突然抽刀劈断身旁旗杆,旗面裹着火星砸在两人之间:“我决不允许,你的旗,插在我们部落的土地之上。” 沙枣劫眼底闪过一丝欣赏,接着,他挥舞自己的□□,像一道惊雷一般劈向阿图尔。 阿图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快,这么狠的刀法! 他的格挡完全出于本能,金铁相撞的刹那,他听见自己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阿图尔踉跄后退,剑柄上浸满掌心的冷汗。 “如果能挡住我三刀,我准你收尸。”沙枣劫说着,第二击自下而上撩起。阿图尔勉强躲避后,强迫自己集中精力矮身突进,剑尖直指向对方咽喉。 此时,阿图尔看见沙枣劫弯起的嘴角。他甚至没有看清手法,就被刀背重重砸在胸口。他吐着血沫滚落到地,满嘴都是铁锈味,右臂已经麻木得不像自己的。 发指的屈辱感从脚底腾起,阿图尔看着眼前的人,才忽地明白原来这个草原存在着这样的天才。 这么重的刀,年少的沙枣劫却挥得如此快,如此轻巧,就仿佛这只是手上烈马的鬓毛。 阿图尔意识到他根本没有办法进行防御。 “三十步外射断马鬃不算本事,要能让箭杆穿过鬃毛分叉的缝隙,却不伤一根毫毛!” 像是最遥远的声音,阿图尔忽然听见很多年前萨日娜教他射箭时说的话。 既然没有办法抵挡,那就拿出自己最拿手的武器,看看是谁的速度更快! 最后那道刀光劈过来时,阿图尔抽出自己箭袋中最后一支箭。在阿图尔的视野里,他不再关注迎面而来的□□,而是沙枣劫。 阿图尔迅速拉弓,电光火石之间,箭离弦而出,擦过沙枣劫的脸颊。沙枣劫一顿,刀便偏了,避开了心脏,斩碎了阿图尔的臂骨! 前所未有的剧痛朝阿图尔袭来,沙枣劫伸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残血,转身时斗篷扫过地上抽搐的躯体。 “按理说,这第三刀能取你的首级。”沙枣劫收刀入鞘,“我们草原人民最讲信用,我允许你给你的家人收尸。” 亲兵急道:"将军!" “不用多言。我杀的是战士,不是丧家犬。”沙枣劫说,“去,将他们的粮食和武器都收走吧。整理辎重,我们片刻后就起程。” 三日后,雨最终还是下了。这是赤狼汗国历经半年的干旱后下的第一场雨。最初是云层里传来如马头琴的呜咽声,接着黑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第一滴雨击中枯死的白桦。 死去的草原感受到了某种召唤,闪电像银鞭抽打大地,劈开板结的盐碱地,暴雨像千万匹奔腾的野马在荒芜的山丘上奔啸而过。 老萨满的法器终于捕捉到雨声的韵律,他踩着祈雨舞步,鹿皮靴每步都踏在部族婴儿的埋葬点。 "银母马产驹了!"女人们突然哭喊。她们看见怀孕的母马集体侧卧,暴烈的雨点打在隆起的腹部,未出世的马驹隔着胞衣发出嘶鸣。 人们才真正相信甘霖不是幻象,他们高举双臂,哭笑着歌颂天神的恩赐,部落与部落之间的战争在一夜之间戛然而止----但世间的战争仍在继续。 瞎子牵着那匹老马回来时,雨水已经浸透了草原的每一寸土壤。马蹄踏过营帐残骸,每一步都陷进湿润的泥土里,发出黏腻的声响。 他看不见,但能听见—— 铁器掘土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像是钝刀刮在骨头上。阿图尔的呼吸粗重而破碎,混着泥土翻动的沙沙声,偶尔夹杂一两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哭嚎。 瞎子站得很远,却仍能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悲怆,像暴风沙前的低气压,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老马不安地喷着鼻息,蹄子轻轻刨地。瞎子本该上前,可脚步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重量钉在原地。 他从未在活人身上感受过如此汹涌的哀痛,连哭喊的力气都被抽干。 瞎子静静地站着。这个少年再度给他创造了生的奇迹,他知道,此刻的阿图尔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援手。阿图尔只是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向这片土地讨要最后一点尊严----给逝者一个安息之所,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信仰。 于是瞎子只是沉默地等待,直到铁锹的声音停下,生者的呼吸终于从狂乱归于死寂。 然后,他牵着老马,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浑身泥泞、血泪交织的卫骁。 谢谢你的阅读。下一章魔丸官三代就出场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序章2:死不瞑目 第3章 宝子你不乘噢 认真地扳一扳手指头算下来,今日已经是李任之避塾的第九天了。(注:避塾,意为逃学) 作为当朝宰相李敬最小的儿子,年方十岁的李任之尚且不能充分地认识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十个字的分量。按照李任之的原话来说,这破经书上的字儿,比阿娘熬的黄连醒神汤还苦三分,偏偏老师念经时,脑袋晃得比元宵节走马灯还勤快。这一切,既不能让剑铺里的铁匠少收两文钱打把剑,也不能叫隔壁二狗子认输交出蛐蛐大将军,实在是太无趣并且没用了。 李府中,李敬的怒吼震得门楣上"忠孝传家"的匾额都晃了晃---- “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我堂堂李家的脸就没这么丢过!”李敬将茶盏重重砸在案几上,质问妾室廖莲,“昨天晚上,太学亲自登门,你猜那小孽障做了什么?” 廖莲攥紧手中的团扇,细声细语道:“任之素来乖巧……” “乖巧?”李敬怒极反笑,“他往学堂里的仙鹤尾巴上插烟花,害得那群瑞禽屁股开了花,更把赵太尉长子手抄的《论语》拿去裹了蛐蛐!” “这……”廖莲一惊,用扇子遮住半张脸,道,“那,任之把书还给赵太尉的儿子了吗?” “还?还倒是还了!”李敬道,“但那蛐蛐好像真的成了精,竟然在‘克己复礼’四个字上啃出个圆整的句读来。赵太尉知道后,捧着被虫蛀的《论语》老泪纵横,非说自家孩儿得了圣人点化!” 廖莲强笑道:“如、如此说来,倒是造化......” “造化?你知不知道御史台是怎么参我教子无方的?那些人恨不得把''纨绔子弟''四个字刻在我脑门上!” 廖莲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手给李敬顺气:“老爷,您消消气。童言无忌,任之这孩子虽然贪玩了点,但脑子机灵着呢。也就是年纪还小,再过一些时日,就好了……” “年纪还小?我看未必!你知不知道,当太学问他志向的时候,他回的什么!” 廖莲强笑着问:“什么?” 李敬大手一挥,竟把茶杯里的水都给扬到了地上:“他说,‘我爹天不亮就上朝,半夜还在批公文,我要是接他的班,那不成衙门里的骡子了?还不如学东街钱庄掌柜,躺着吃租子。书铺给我分红,马场白送宝马。古语云,大隐隐于市。学生这是悟透《道德经》的无为而治’。” 廖莲大惊,道:“这当真是任之说出的话?” “一字不差!任之任之,我取这个名要的是他任重道远,远绍书香,而不是叫他翻墙头摘枣子滚出三丈远,任意而为!” 李敬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冷静了好一会儿,继续缓缓开口:“我李家世代耕读,父亲随太祖立下汗马功劳,尚且不敢懈怠半分。我另外两个嫡子,一个心思灵巧,一个踏实勤恳,科举入仕如履薄冰,偏偏这庶出的......” 廖莲忽地白了脸,李敬一顿,喉头滚动着咽回后半句,但随即又生硬地接下去道:“偏偏......偏偏这最小的儿子不学无术,整天斗鸡走狗,胸无大志,年纪轻轻就仗着家世口出狂言。” “罢了,多说无益。”李敬长叹一口气,起身往外走去,“取家法来吧。” “老爷,老爷。”廖莲慌了神,连忙跟上前,伸手去抓李敬的衣袖,“任之昨晚咳了半宿,刚刚才喝了安神汤躺下。您消消气,回头妾身一定好好说教他,如果再犯错,到时再打也不迟!” “不打便不长记性,我不管他是偶感风寒还是什么......” 廖莲知道李敬上家法动藤条的仗势,一想到自己儿子要面对什么,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便威胁李敬道:“老爷要打就打妾身好了!妾身愿意----” “代子受罚”这四个字还没说出口,李敬就已大步流星地打开了李任之的房门,廖莲只瞥了一眼,就顿时傻眼了。 李敬缓缓扭头,一字一句地问:“不是说刚喝了安神汤躺下吗?人呢?” “回老爷,不、不知道……” “宠吧宠吧,你就宠吧!”李敬恨铁不成钢地道,“宠到最后,他总有一天会给我生出天大的祸端来!” 他的咆哮再次响彻府邸:“来人,来人,来人!立刻给我去把那孽障抓回来!” 所以,这个李任之到底去了哪呢? 在百坊市的一处剑铺里。 百坊市是京城最大的集市,前朝宰相主持开凿渠水时,用青石界碑将这块冲积平原划分为九宫格。三百三十三座牌坊如同定海神针,镇住八方商脉。市署衙役沿着中轴线钉下彩旗,九色旗对应九大行当。 就比如,黑旗插在铸铁坊前,青旗飘在绣品市门口,黄旗立在米粮巷尾。货郎们推着独轮车在旗阵间穿梭,车头小旗与官旗遥相呼应----这是百坊市独有的“对旗入市”规矩。偶有莽撞的西域驼队想闯禁道,立刻会被巡吏手中包铜的朱漆量天尺拦住:“客官,您这香料应该走青旗西三巷。” 每坊都有暗渠连通漕河,除此之外,地下还藏有冰窖与风窖,盛夏可取冰镇瓜果,深秋能引地风烘茶。等到城楼上暮鼓催关,各坊屋檐下的连珠走马灯就都会被点亮。 相传百年前,此地还是一片白茫茫的芦苇荡,一个岭南来的剑客在漕河的河滩边捡到一只受伤的丹顶鹤。他拆了随身灯笼的灯架给鹤固定断腿,撕下青衫内衬为鹤包扎伤口。 七日后白鹤南飞,却留下了一支鹤羽。又过了一段时日,天公不作美,暴雨如注,漕河即将决堤。 剑客将鹤羽编入灯笼,那青灯竟然自行飞向堤坝缺口。百姓见上千只白鹤幻影从灯中飞出来,羽翼掀起的气浪硬生生逼退洪水。第二天清晨,灯笼落回剑客手中,鹤羽化作青灰,灯面却多了道振翅鹤影。 所以,百坊市的商贾都相信,坊市那三百三十三盏连珠灯中,还栖宿着守望漕河的精魂。而每晚亮起的第一盏灯,必须是由最北面那家剑铺点亮,随即,一盏两盏三盏四盏接连亮起,直至整个百坊市灯火通明。 鹤一旦结成配偶,就终生不再离散。若一只早死了,或不在了,另一只不会再娶或是再嫁,只是孤单地跟着鹤群直到终老。所以,渐渐地,市中衍出“以灯为媒”的风俗,当哪家坊的姑娘要出嫁,若有人能一箭射中灯芯,便可与其成亲。 李任之仰头看着剑铺老板踩着木梯点上灯,不依不饶地道:“你就把那柄剑卖给我吧!” 这剑铺的老板是个瞎子,眼皮之下空落落的,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打剑、铸剑,甚至造出来的剑,刃口都比同行锋利上许多。 瞎子低头道:“你这小孩,怎么又来了?家里人都不管你的吗?” 李任之嘟囔道:“管倒是管,只不过我阿娘好骗得很,就算我故意打死了一个奴婢,她也只会认为是奴婢自己不小心撞死的。” 瞎子朝李任之笑了,他吹灭手中的蜡烛,从梯子上爬下来,弯腰摸了摸李任之的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只是不舍得责怪你。” 李任之歪了歪头,若有所思:“哦,这样吗。可我昨晚装病,她看起来好像是真的很着急。” “好个魔童。”瞎子摇了摇头,走进屋,“话说回来,这剑,我是万万不能卖给你的。” “就算我多出四倍的价格,你也不卖吗?” “这不是多少铜钱的问题。”瞎子摇了摇头,道,“如果你真喜欢,我改日找个闲暇时刻,按照原式样给你刻一把小号的木剑。” “你的木剑能和铁剑一样锋利吗?” “那必然是不可能。” “那有什么用,要来就来真家伙。” “年纪小小,口气倒是不大。”瞎子耳朵动了动,听到李任之又蹲在地上摆弄自己造的那些青铜小玩意儿,道,“地上凉,别就这么坐着,那儿有板凳和小桌。” “我就是要坐地上。” “还因为我不卖你剑赌气呢?” “才没有!我只是贪图凉快!”被看穿心思的李任之嘴巴撇了撇,拎起那只有食指大小的青铜剑,细细端详上面的纹路,“好厉害……你眼睛看不见,还能刻得这么细致。” “熟能生巧罢了。”瞎子亲自将椅子搬来,拍了拍李任之肉乎乎的屁股墩儿,“听话,坐。话说,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要买下那把剑?听你的呼吸,不像喜欢舞刀弄枪的人。” 李任之一惊,问:“这也能听出来?” “不难,你也可以。习武之人,就算是孩童,因为经常打桩,所以呼出的气总比人稳些重些,就像音律一样有节奏。”瞎子说,“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买那把剑?” “都是因为一个叫赵仲达的家伙。”李任之坐在瞎子亲自打的小凳子上,把自己肉乎乎的脸埋到膝盖里,闷声道,“他经常欺负二狗子,但我又打不过他,他每次都能把我的木剑打翻到地上。所以,如果换上一把锋利的铁剑,我一定能把他的木剑削去半个头!” “二狗子是谁?赵仲达又是谁?” “二狗子是学堂里,一个负责打扫的老婆婆的孙子,赵仲达是我的同学。”李任之愤愤道,“这个赵仲达,他还和老师告状,害我拿他书裹蛐蛐的事情败露了!” 瞎子问:“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认真练剑,用自己的剑技堂堂正正地打败他呢?” 李任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反问:“明明借助外力就可以解决的事情,我为什么要自己亲历亲为?我又不喜欢习武,为什么因为一件小事,就去耗费自己许多年的精力?” 瞎子哑然,半晌才道:“竟被你这小娃娃说服了。” “我好好奇啊,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玩意。”李任之又拿起一把只有小拇指大小的弓,指头拨弄着上面只有几寸长的弦,“你很喜欢做这些吗?” “一是喜欢,二是做给别人的。” “谁?” “我的养子。你手上的这些,都是他小时候的玩具。” “哦,我还以为你膝下无子呢。”李任之道,“那他现在在哪里呀?怎么我都没有见过?” “就比你大四岁,现在正阁楼上念书呢。”瞎子说,“明年他要考试的。” 李任之一听这词儿就觉得头疼脑热:“读书读书,又是读书!” 他又闷闷不乐地摆弄了一会,忽地想到了什么,抬起头问:“你的养子,很会打架吗?” “你想干什么?” “我要出钱雇他帮我教训赵仲达!” “叫他教训你们这群小毛孩,是真有点大材小用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要出多少钱呢?” 李任之把手伸进裆裤里掏了半天,最终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用手掌抹平了,踮起脚,郑重地放到柜台上:“这些,够吗?” 瞎子伸出修长的食指,描摹着纸币上的纹路。摸清了面额后,他用铜盆里的水洗了洗手,再用素麻布慢慢擦拭:“不够。” 其实是够的,他只是想知道李任之会怎么说。 李任之道:“那你再借我一些钱,四个小时后,我拿三倍的钱来找你。” “哦?”瞎子来了兴趣,问,“你打算怎么做?”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那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拿着我的钱一走了之?” 李任之哼了一声,道:“我李任之行不改名做不改姓,还犯不着因为这点酸钱丢了信义!” “有意思。好,那我借你!”瞎子笑了,摸出铜匙打开钱匣,竟掏出一块银元放到李任之的手心中,“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法子。” “等着瞧。” “等会,别走。”瞎子叫住迈开小腿儿往外冲的李任之,道,“毕竟是块银子,我需要些保障。” “什么保障?” 瞎子掀开布帘,朝后院喊了声“卫骁”,转身和李任之道:“叫我的养子陪你去。” 并非老公。而是童养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宝子你不乘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