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平的我,被迫卷成首辅》 第一章 大梁,承平二十七年,春。 天光未亮,紫禁城的轮廓是浓郁的黛青。 顾青山站在数百名贡士的队列里,呵出一团白雾,只觉寒气顺着新袍服的缝隙钻进来,贴着皮肤游走。 袍子是官家发的料子粗硬。 他微阖着眼,昨夜几乎没睡。 倒不是因为紧张,纯粹是这具身体的老毛病,每逢大事,思虑便不由自主地奔涌,拦都拦不住。前世留下来的思维惯性。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考完,拿一个不高不低的进士名次,外放到某个山清水秀的偏远州县,买几百亩地,收租度日。 从此朝堂风云与我何干,江湖恩怨关我屁事。 他只是想躺平而已。 “有些人,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 顾青山眼皮都懒得抬。 他知道说的是自己。 说话的是王景,吏部侍郎的公子,本届科考的大热门。此人向来眼高于顶,最看不起顾青山这种出身寒门,一路磕磕绊绊考上来的幸运儿。 “乡试解元,会试会元,连中两元,不知走了什么运。”另一个声音附和道,“我观其文章,辞藻平平,并无过人之处。” “许是考官们吃腻了山珍海味,想尝尝野菜的滋味罢了。”王景轻笑一声,引来周围一片压抑的笑声。 顾青山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运气? 他乡试时,策论题目是如何解决边境州府的流民问题。 他懒得引经据典,直接套用了前世社区网格化管理的思路,将流民安置身份登记,基础就业三件事拆解得明明白白。结果被主考官惊为经世济民之大才。 他会试时,题目是论漕运改革。他更懒了,直接画了一张流程图,用最简单的线条和箭头,把漕运的各个环节,痛点优化方案标注出来,旁边配上文字说明。 那份卷子,据说在考官之间传阅时,被评价为一图胜千言,大道至简。 他本想藏拙,奈何实力不允许。 或者说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实在太落后了。他那些在前世被资本家和老板们逼着想出来的,旨在降本增效的方案,在这里竟成了治国奇策。 他真的只是想敷衍了事。 “肃静!” 一名宫中内侍尖着嗓子喊道,门缓缓开启。 太和殿。 皇权中枢,大梁朝最威严的所在。 顾青山随着人流走进去,在指定的位置跪坐下来。面前是一方矮案,笔墨纸砚已经备好。他伸手摸了摸那砚台。 他抬眼,望向高踞于丹陛之上的那道身影。 梁帝,赵衍。 虽已年近不惑,但身形依旧挺拔,龙袍下的肩膀宽阔。 赵衍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 这些就是大梁未来的栋梁。一张张年轻的脸。 他的目光在顾青山脸上停顿了一瞬。 这个年轻人,有些不同。 他跪坐在那里,脊背挺直,但那双眼睛里怎么说,却死气沉沉的松弛感。不像是在参加决定命运的殿试,倒像是在酒楼里等着上菜。 赵衍眉动了一下。 有点意思。 “开考。” 太监总管尖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一名小太监展开明黄色的卷轴,高声宣读策论题目。 “朕惟古之圣君,莫不以富民为本,强国为基。然积弊丛生,国用不足民生多艰。今问尔等论大梁积弊和富民强国之道。” 王景的嘴角勾起自信的微笑。 这种题目正对他胃口。他早已准备了数篇锦绣文章,引经据地旁征博引,定能写出一篇气势磅礴的万言策。 顾青山却在心里哀嚎一声。 完了。 最怕这种开放式命题。这根本不是在考试,这是在招聘007的奋斗批。 富民强国?这四个字背后,是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是多少根掉落的头发,是多少场与各方牛鬼蛇神的博弈。 他不想富民,也不想强国只想躺平。 怎么办? 总不能交白卷。那不是躺平,那是作死。 必须写点什么,但又不能写得太好。要写得看起来有道理,要让皇帝觉得此人尚可,但难当大任,最后给个末流进士,打发到穷乡僻壤去养老。 这才是完美的躺平策略。 顾青山深吸一口气,他决定了就写无为而治。这是最安全,也最容易被当成空话的理论。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 笔尖落在洁白的宣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臣闻,治大国若烹小鲜。” 写完这句他停了停。嗯经典废话,很安全。 “然则何为烹?非猛火急攻,乃文火慢炖。今朝廷之弊,非在无策而在策之多,政之繁。政令如牛毛,朝令夕改,疲民扰商,官吏奔波皆为内耗也。” 内耗两个字,是他下意识写出来的。 写完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词这个时代好像没有。会不会太扎眼了? 算了不管了一个词而已,他继续往下写,思路完全按照前世做项目报告时,如何糊弄甲方的套路来。 第一部分,论官制。 他不谈人事任免,不谈监察体系,只谈一个东西考成。也就是官员的KPI。 “官之考成,繁文缛节,多如牛毛。一县之令,上报之事,多达数十。垦田户籍,税收治安教化,无所不包。官吏终日埋首文牍,以求考成之优。 然政绩多为纸上文章,于国于民实益几何?此乃舍本逐末,缘木求鱼。” “臣以为,当简之。考成之法,当执一驭万。一县之令,三年之内,唯二考。一曰:钱粮。二曰:人丁。钱粮增,人丁涨,则为优。反之为劣。其余琐事,皆由其自主。 如此官吏心无旁骛,必将竭力于斯。州府亦然,国家亦然。” 他写得飞快。 这不就是后世的OKR管理法吗?把大目标拆解成几个核心指标,简单粗暴但在他笔下,套上执一驭万的壳子,就显得古朴起来。 第二部分,论民生。 他反对朝廷大包大揽,搞那些动辄耗费百万银两的巨型工程。 “朝廷之心,在于爱民。然爱之不得其法,反为害民。兴修水利,动辄数万之众,数载之功所费巨万。一事功成,府库为之空,百姓为之疲。臣以为与民争利,不若藏富于民。” “何为藏富于民?权责下放也。朝廷可制器,可免税。颁发标准之水车,农具图纸于天下,设官营工坊,平价售卖。 第二章 笔锋一转,顾青山进入了第三部分,论兵事。 富民与强国,二者相辅相成。民富则国强,国强则民安。 谈了官谈了民,这兵事便是绕不过去的坎。这也是最容易说空话,表忠心的地方。寻常举子无非是高呼开疆拓土,扬我国威。 恨不得今日高中,明日就挂帅出征,直捣黄龙。 顾青山心里冷笑。开疆拓土?那是皇帝和将军的事,关我一个想躺平的退休人士什么事? 再说了,打仗是最烧钱,最死人的事。府库一空,人丁锐减,他那钱粮人丁的KPI考核法,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所以,必须反对。但要反对得有水平,有格调,听起来是为了江山社稷,而非怯懦畏战。 “国之强在兵。然兵之强,非在众而在精;非在攻而在守。” 又是一句正确的废话。顾青山很满意。他接着往下阐述,将前世看过的某些军事评论文章里的观点,用古雅的文字包装起来。 “今之边军,戍卒动辄数十万,然老弱病残充斥其间,训练废弛,军械不精。 遇小股敌寇,则以数倍之众围剿,胜之不武。遇大军来犯,则望风披靡,一溃千里。 何也?兵员庞杂,权责不明,将不知兵,兵不识将。粮饷层层克扣,士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何来战心?” 这番话可谓大胆,直接揭开了大梁朝军队的遮羞布。但顾青山不怕。 这些事朝堂诸公心知肚明,皇帝更是洞若观火,只是积重难返,无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 他一个小小举子,人微言轻,说出来只会被当成是书生臆语,不切实际。这恰好符合他难当大任的人设。 “臣以为当裁军。裁汰老弱设清白册。兵不在多,而在精锐。募兵制当代以世兵制。择良家子弟,身家清白者入伍。父传子,兄传弟。 使其以从军为荣,以军营为家。国家供其衣食,厚其粮饷,使其无后顾之忧。如此则兵心可安。” “练兵之法当专。一将专统一军,三年不变。将帅如父兄,士卒如子弟。同食同寝,同操同演,方能如臂使指。再辅以精良军械,何愁边防不固?” “至于开疆拓土臣以为,非当务之急。天下初定,民心思安。与其耗费国力于不毛之地,不如固本清源,休养生息。 他洋洋洒洒,将一套积极防御,精兵简政的理论写得头头是道。 核心思想就一个字:省钱。不主动打仗,就是最大的省钱。这与他前面藏富于民的观点,一脉相承。整个体系完美。 写到最后他用一句垂拱而治,天下咸安作为结尾。写完,他长舒一口气将墨迹吹干,又从头到尾仔细审阅了一遍。 嗯,通篇都是大道理,什么KPI考核,什么藏富于民,什么精兵简政,听起来都很好,但真要实行起来,必然会触动无数人的利益,阻力重重。 皇帝看了大概会觉得此子有些想法,但终究是书生之见太过天真。 完美。 顾青山搁下笔,脸上露出了计划通的笑容。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王景,那位仁兄依旧在奋笔疾书,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准备写一篇万字长文。 顾青山摇摇头,卷吧,你们就尽情地卷吧。卷王的世界,我这个只想躺平的咸鱼就不奉陪了。 他站起身,将自己的卷子交给了巡视的太监。他是第一个交卷的人。 这在殿试中是极为罕见的。要么是胸有成竹,要么是彻底放弃。在众人看来,顾青山显然属于后者。 走出大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顾青山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紫禁城特有味道的空气。他感觉浑身轻松。 接下来就是等待发榜。 他已经盘算好了,得个同进士出身,外放到某个山清水秀的县城当个县丞或者主簿。到时候买上几百亩地,雇上几个仆人,每日里喝茶看书逗鸟养鱼,岂不快哉? 至于富民强国,内卷朝堂?谁爱去谁去。 …… 奉天殿的偏殿内,灯火通明。 十几位当朝大员,正襟危坐。他们是本次殿试的阅卷官。 为首的正是内阁首辅,当朝宰相年近七旬的李德裕。 他身旁是吏部尚书张廷玉,户部尚书陈宏谋,兵部尚书杨士奇等人。个个都是权倾朝野,跺跺脚整个大梁朝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殿试的卷子,已经经过了初步筛选。那些辞藻华丽但言之无物的,早已被淘汰。能摆在他们面前的,都是百里挑一的佳作。 气氛有些沉闷。 “唉,又是一篇陈词滥调。”户部尚书陈宏谋放下手中的一份卷子,揉了揉眉心。 那卷子上,赫然写着王景的名字。文章引经据典,气势恢宏,将历朝历代的富民强国之策都论述了一遍,最后归结为要皇帝亲贤臣,远小人可以是一篇完美的应试作文。 “辞藻是够华丽,可惜,都是些老生常谈。”吏部尚书张廷玉也摇了摇头,“看了几十份,大多如此。空谈心性,大讲仁义。 可国库的亏空,边军的疲弱,吏治的腐败,这些实际问题,却无一人能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首辅李德裕须发皆白,他闭目养神,并未言语。他经历过三朝风雨,什么样的文章没见过。 这些举子们,才华是有的,但终究被科举的条条框框束缚住了,缺乏破局的眼光和魄力。 皇帝要的不是锦绣文章,而是一剂能救大梁朝于沉疴的猛药。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分拣卷子的老翰林,捧着一份卷子,快步走到李德裕面前,神情古怪,欲言又止。 “李相,您……您看看这份。” 李德裕缓缓睁开眼睛,他知道这位老翰林,性子最是沉稳,若非看到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绝不会如此失态。 他接过卷子,目光落在纸上。 第一眼,平平无奇。 臣闻,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的话开篇引用,四平八稳。 但往下看,李德裕的眉头,便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第三章 “政令如牛毛,朝令夕改,疲民扰商,官吏奔波皆为内耗也。” “内耗?”李德裕口中咀嚼着这个词,这个词他从未听过。但只看字面和上下文,便能瞬间理解其精髓。 一个内字,点出了问题的根源;一个耗字,道尽了无数的徒劳无功。仅仅两个字,就将朝廷运转中那种巨大的资源浪费,刻画得入木三分。 旁边的张廷玉和陈宏谋等人也凑了过来,他们同样被内耗这个词吸引了。 “此词新颖,却又一针见血。”张廷玉抚须赞道。 李德裕没有理会他们,他的目光已经完全被卷子里的内容所吸引。 当他看到第一部分论官制时,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官之考成……当执一驭万。一县之令,三年之内,唯二考。一曰:钱粮。二曰:人丁。” “荒唐!”兵部尚书杨士奇是个火爆性子,当即就拍了桌子,“地方官之责,在教化万民,明晰风俗,岂能只以钱粮人丁论之?这简直是舍本逐末,将我等读书人,视作催粮收税的账房先生!” 他这一声,引得不少官员点头附和。儒家教化,才是为官之本。这篇策论,简直是离经叛道。 然而,首辅李德裕,吏部尚书张廷玉,户部尚书陈宏谋,这三位内阁的核心重臣,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们的脸色,由最初的惊讶,变成了凝重,最后,化为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 杨士奇只看到了表面的粗暴,他们却看到了这简单粗暴背后,那石破天惊的治国逻辑。 “执一驭万……”李德裕喃喃自语,“好一个执一驭万!老夫在内阁十数年,批阅的奏章堆积如山,每日都在与各部各司的繁文缛节打交道。 可到头来,地方上是好是坏,官员是优是劣,依旧是一笔糊涂账。若真以此法行之,则一切虚文,皆无所遁形!” 张廷玉作为吏部尚书,掌管天下官员的升迁贬黜,他声音干涩地说道:“考成之法,弊病丛生。 地方官为了纸面上的政绩,虚报垦田,隐瞒灾情,粉饰太平。我等远在京城,仅凭文牍,难辨真伪。此法…… 此法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钱粮,关乎国库。人丁,关乎国本。一个县三年内,百姓愿意留下,人丁兴旺,赋税不减,那必然是政通人和。 反之其政必苛。此法可杜绝九成以上的欺上瞒下之举!” 户部尚书陈宏谋更是激动得身体微微发颤。他主管国家的钱袋子,最清楚国库的窘迫。他一拍大腿:“妙!实在是妙!官吏心无旁骛,只为此二事,则国库何愁不充?百姓何愁不安?此非舍本逐末,此乃纲举目张!” 三个最有权势的大佬,达成了惊人的一致。杨士奇和其他官员都看傻了。 他们还想反驳,却发现,在这三座大山面前,任何基于仁义教化的驳斥,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李德裕的手,有些颤抖。他继续往下看。 第二部分,论民生。 “与民争利,不若藏富于民。” “权责下放也。朝廷可制器,可免税。颁发标准之水车,农具图纸于天下,设官营工坊,平价售卖。” 嘶—— 偏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如果说第一部分是石破天惊,那这第二部分,就是闻所未闻! 朝廷向来以盐铁专营,控制各种重要物资的生产和销售,作为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而大型水利工程,更是彰显皇恩浩荡,国力的象征。 可这篇策论,却主张朝廷放手。 不仅不与民争利,还要主动让利。政府的角色,从一个大包大揽的大家长,变成了一个制定标准,提供技术维持市场秩序的服务者。 “这……这岂不是说,朝廷什么都不用管了?”一个官员失声说道。 “不。”陈宏谋的眼睛亮得吓人,他死死盯着那几行字,“这不是不管,这是更高明的管!兴修水利,耗费巨万,民怨沸腾,贪腐横生。 可若是朝廷颁发标准图纸,让百姓自己去造,或者由官营工坊平价售卖水车等农具,百姓得了实惠,提高了耕作效率,产出更多粮食,朝廷的税收,不就自然而然地上来了吗? 这是一个循环,一个藏富于民,最终富国强兵的完美循环!” “此人,胸中藏着一个全新的天地!”张廷玉感慨道。 李德裕没有说话,他已经看到了第三部分。 论兵事。 当看到裁军、精兵、世兵制、积极防御这些字眼时,连他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内阁首辅,心脏都忍不住剧烈地跳动起来。 前面两策,已是惊世骇俗。这第三策,更是直指国之根本! 他将官制、民生、兵事三者联系起来,在他脑海中展开。 以钱粮、人丁为纲整肃吏治,逼着官员们去干实事。 以藏富于民为本,解放生产力,让民间财富如活水般涌流。 精兵简政为盾,在国力尚不雄厚之时,收缩防线,集中资源,打造一支真正有战斗力的强军。 三策环环相扣,互为表里,构成了一个完整而周密的治国体系。其核心,不是空谈仁义道德,这已经不是策论了。 这是一份治国大纲!一份足以让大梁朝脱胎换骨,开创数百年盛世的蓝图! “此子……此子是何人?” 老翰林连忙翻到卷首,念出了那个名字。 “顾青山。” …… 养心殿。 大梁朝的皇帝,年号为建武的赵乾,正值壮年。 他是个有雄心的皇帝。让大梁的旗帜,插遍目之所及的土地。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朝廷里党争不断,官员们口号喊得震天响,实事却没办几件。 国库里年年亏空,连给边军的粮饷,都要东拼西凑。 边境上,蛮族骚扰不绝,所谓的数十万大军,却屡屡败退。 这个庞大的帝国外表看似强壮,内里却早已被蛀空。他空有屠龙之志,手中却无缚鸡之力。 他需要人才,需要能为他破局的旷世奇才。 第四章 所以,他才亲自出了富民强国这样一道大而空的题目。他想看看,这一代的新科进士里,有没有人能跳出窠臼,给他带来一些惊喜。 然而,阅卷官们呈上来的前十名卷子,让他失望透顶。 一篇篇读下来,全是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陈词滥调。偶有几篇言辞激烈,指陈时弊的,提出的办法,也不过是严惩贪腐,整顿吏治之类的老话。 难道大梁朝,真的气数已尽,再也出不了经天纬地之才了吗? 就在此时,内阁首辅李德裕,领着几位核心大臣,步履匆匆地求见。 “陛下!”李德裕一进门,便激动地呈上一份卷子,“请陛下御览!此乃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文!” 赵乾心中一动。能让李德裕这位三朝元老的失态,可见此文绝不一般。 他接过卷子,沉下心来,从头看起。 他的表情,和李德裕等人如出一辙。 从最初的平静,到看到内耗一词时的微微挑眉。 再到唯二考时的目光凝固。 然后是藏富于民时的呼吸停止了。 最后当他看到裁军精兵的论述时,他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震撼和狂喜! “内耗……KPI……执一驭万……藏富于民……精兵简政……” 赵乾在殿内来回踱步,口中不断重复着这些词语。 他不是看不懂这篇策论的深意。恰恰相反,作为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他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这篇策论中蕴含的恐怖力量! 如果真的按照这上面的方法去做…… 他几乎不敢想象,三年不,或许只要五年,大梁朝会变成什么样子! 官吏们不再为了虚名而奔波,而是像饿狼一样,疯狂地去为自己的辖区增加钱粮和人丁。 民间的财富不再被沉重的徭役和工程所吞噬,最终汇成足以支撑起任何战争的磅礴国力。 军队不再是臃肿的累赘,而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尖刀,随时可以刺向任何敢于挑衅的敌人! 这哪里是躺平的无为而治? 这分明是最高效,最可怕的内卷之道! 它不是用道德去劝说,而是用最赤裸裸的利益,去驱动帝国这部庞大机器上的每一个零件,让他们以百倍的效率疯狂运转起来! 赵乾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能为他破局的人!他找到了那剂能让大梁朝起死回生的猛药! “此人!此人是谁?!”皇帝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回陛下,此人名叫顾青山。” “顾青山……”赵乾念着这个名字,“好!好一个顾青山!传朕旨意,朕要立刻召见此人!立刻!马上!” 【叮,检测到宿主策论引发天颜震动,被迫内卷光环经验值+1000。】 【叮,被迫内卷光环升级,当前等级:初级。效果:宿主提出的任何理念,将有极大概率被他人过度解读,并引发狂热追捧,从而开启相关领域的内卷风潮。】 正在客栈里悠闲喝茶,畅想未来的顾青山,脑海中突然响起的提示音,让他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 什么玩意儿? 被迫内卷光环? 还升级了? 顾青山的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过度解读? 狂热追捧? 顾青山的心,沉了下去。 他不是傻子,他瞬间就明白了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他那篇策论,他那份通篇写满了我要躺平,别折腾了,让大家歇歇的殿试答卷,出事了。 而且,是出大事了。 他只是想安安稳稳考个举人,回乡下买上几百亩薄田,雇上十几个仆人,每日睡到自然醒,逗逗鸟,听听曲,过完这朴实无华且枯燥的一生。 可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光环,似乎要将他的人生,推向一个完全相反的,深不见底的恐怖深渊。 不祥的预感,攥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客栈楼下,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客栈掌柜那带着谄媚和惊恐的尖利嗓音。 “军爷,军爷!小店……小店可是正经生意,从未犯过王法啊!” “闭嘴!” 一声冷硬的呵斥,让整个客栈大堂没了声音。 顾青山所在的二楼雅间,房门被人从外面,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猛地推开。 “砰!” 木门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 两个身穿玄甲,腰佩长刀的禁军校尉,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他们的眼神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顾青山。 在他们身后跟着一个面白无须,身穿绛紫色宦官服饰的中年太监。 太监手持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目光在顾青山身上扫过。 “你,就是顾青山?” 太监的声音不尖利,反而有些沉厚,顾青山放下茶杯,站起身心中那不祥的预感。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或许是策论里的某个词,触怒了龙颜,现在是来抓他下大狱的。 这反而是他最能接受的结果。 进了大牢只要不死,总有办法混日子。 可看这阵仗,一个内廷太监传旨,两名禁军校尉护卫,这规格,不像是来抓犯人的。 “学生顾青山,正是。” 他拱手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那太监点了点头展开圣旨,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科举子顾青山,怀经天纬地之才,献安邦定国之策,其文振聋发聩,其心忧国忧民。朕心甚慰特召其即刻入宫觐见,不得有误!钦此!” 声音在小小的雅间内回荡。 顾青山整个人都懵了。 经天纬地之才? 安邦定国之策? 振聋发聩? 这说的是我那篇《无为论》?那篇核心思想是啥也别干就是最大的政绩的躺平宣言? 他严重怀疑,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或许,大梁朝有另一个也叫顾青山的考生? “顾公子,请吧。陛下和诸位阁老,都在文华殿等着您呢。” 他的语气,这下顾青山确定了。 没搞错,就是他。 缝隙的对面,不是他梦想中的田园生活,而是一座金碧辉煌,却也布满荆棘的牢笼。 “公公,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第五章 顾青山想做最后的挣扎。 “误会?顾公子,咱家在宫里当差三十年,还是头一次见陛下为了一个举子的策论,从龙椅上站起来。您这篇策论,如今正在内阁传阅,李首辅更是赞不绝口,称其为大梁百年第一奇文。这,能有什么误会?” 完了。 彻底完了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过度解读! 他的躺平理论,被这群古代的精英,过度解读成救世良方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当皇帝和内阁大臣们看到内耗,KPI这些词时,是如何发挥他们的脑补能力,将其上升到治国安邦的哲学高度。 他们看到的,根本不是他字面上的意思。 顾青山被半推半就地带下了楼。 整个悦来客栈的客人和伙计,注视着他。 尤其是那些同样来京城赶考,却名落孙山的举子们。 “那就是顾青山?写出那篇奇文的人?” “我的天,直接面圣啊!这可是状元都未必有的殊荣!” “我听说他的策论,连题目都古怪得很,叫什么《无为论》,本以为是剑走偏锋的歪理,没想到……” “一步登天,真是一步登天啊!” 这些议论声,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顾青山的心上。 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走出客栈,外面早已被禁军清出一条道路。 一匹神骏的白马,被人牵着,等候在门口。 那宣旨太监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公子事急从权,委屈您与咱家共乘一骑了。” 顾青山看着那高头大马,又看了看周围明晃晃的刀枪,苦笑一声,被扶上了马背。 太监坐在他的身前一抖缰绳,白马长嘶一声,向前奔去。 两队禁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在前后护卫。 京城的街道上,百姓们纷纷退避,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张望。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但如此大的阵仗,护送的却是一个穿着普通书生袍的年轻人,这景象,足以让他们议论好几天。 顾青山坐在马上,身体随着马匹的奔跑而颠簸。 春日的风吹在他脸上,他看着两侧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待会儿见了皇帝,该怎么说? 是继续装傻,把躺平理论贯彻到底? 还是坦白从宽告诉他们,你们全都理解错了,我就是个想混日子的废物? 前者可能会被当成旷世奇才,然后被架在一个他完全不想待的位置上,活活累死。 后者欺君之罪,当场就可能被拖出去砍了。 这似乎是一个死局。 顾青山的思绪,飞速运转。 他前世作为顶级项目经理,最擅长的,就是在看似无解的困局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他开始复盘整件事。 问题的根源,在于信息差和认知差。 他用的词,是现代管理学的概念。 而皇帝和大臣们,是用古代的政治逻辑,去解读这些概念。 比如内耗。 他想表达的是,官僚系统内部无意义的空转和资源浪费,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简化流程,减少不必要的KPI,让大家别那么卷。 但皇帝他们理解的,可能是必须用一种更强大的驱动力,去取代官僚们争权夺利这种低级的内耗,将他们的精力,引导到对国家更有益的方向上去。 藏富于民他想说的是,少收税少搞工程,让老百姓自己存钱,政府也省事。 而皇帝他们理解的,可能是通过让民间富裕,来打造一个巨大的潜在的战争与发展储备库,国家需要时,一声令下,财富就能源源不断汇集起来。 每一个词,都通向一个他完全不想要的结果。 而这个结果偏偏是当今大梁朝,最需要的东西。 “不能承认,也绝不能否认。” 一个念头,在顾青山脑中逐渐清晰。 承认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否认就是欺君,是自寻死路。 唯一的办法,就是模糊用魔法打败魔法。 思索间皇城的轮廓,已经出现在眼前,朱红的宫墙。 金色的琉璃瓦,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顾青山被领下马,在那位宣旨太监的带领下,穿过一道道宫门。 宫人们低着头,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偶尔投来的目光也是一个能将任何个人意志,都碾压得粉碎的巨大磨盘。 最终,他被带到了文华殿外。 太监停下脚步,躬身道:“顾公子,您在此稍候,咱家先进去通禀。” 顾青山点了点头,站在殿外的白玉台阶下。 他抬起头,看着那座宏伟的宫殿。 殿檐下悬挂着文华殿三个烫金大字,气势磅礴。 隔着厚重的殿门,他似乎能感觉到,里面有数道目光,正透过时空,落在他身上。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宣,顾青山,觐见!” 顾青山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他知道,自己人生的下一个阶段,是成为一个权倾朝野的卷王,还是一个被砍掉脑袋的倒霉蛋,就看接下来这半个时辰了。 他迈开脚步,走上台阶,推开了那扇决定他命运的沉重大门。 文华殿内,光线有些昏暗。 巨大的梁柱支撑起高耸的穹顶,大殿正中,是九阶之上的龙椅。 一道身影身穿龙袍,头戴冠冕,静静地坐在那里。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君临天下的气势,笼罩着整个大殿。 这就是大梁朝的皇帝,赵乾。 龙椅之下,左右两侧,站着几位身穿朱紫官袍的老者。 正是当朝首辅,三朝元老,李德裕。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刚刚走进大殿的顾青山身上。 顾青山目不斜视,走到大殿中央,撩起衣袍,跪倒在地。 “草民顾青山,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6章 皇上,你听说过道法自然吗? 顾青山跪在大殿冰凉的金砖上,头颅低垂,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御座两侧那几位紫袍大佬的官靴。 整个文华殿安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轻微爆裂声。 御座之上,皇帝赵乾的气息沉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压迫感。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九天之上落下,在大殿中回响。 “顾青山。” “草民在。” “你策论中所言‘执一驭万’,以‘钱粮’、‘人丁’为纲,是否意味着,可舍弃圣人教化?” 来了。 顾青山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刀,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肯定回答,就是离经叛道,与天下读书人为敌。否定回答,又会让他整篇策论的根基动摇,前后矛盾,一样是欺君之罪。 这是一个必死的局。 他能感觉到,御座两侧那几位大佬的目光,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审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不能慌。 他缓缓抬起头,迎向那道看不真切的、至高无上的目光。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陛下。”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草民不敢直接回答陛下此问,敢问陛下,《道德经》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是重火候,还是重食材?” 这个问题一出,殿内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 兵部尚书杨士奇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觉得这小子是在故弄玄虚。 而首辅李德裕与吏部尚书张廷玉等人,眼中却闪过一丝异色。 他们没想到,面对皇帝如此尖锐的问题,这个年轻人非但没有直接辩解,反而抛出了一个更宏大,更根本的哲学问题。 他将具体的政务争论,瞬间拔高到了“道”的层面。 这一下,所有准备好挑刺的大臣,都像是挥拳打在了空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皇帝赵乾也没有立刻回答。 他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对这个年轻人的反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大殿再次陷入了沉默。 顾青山没有等。 他知道,他必须掌握对话的节奏。 他再次开口,声音平稳,自问自答。 “臣以为,火候为本,食材为末。” 这句话让杨士奇的眉头皱得更深。这是什么歪理?没有好的食材,再好的火候能烹出什么佳肴? 顾青山没有理会旁人的反应,他继续说道:“‘钱粮’、‘人丁’,乃民生之本,是为食材。而圣人教化,是掌握火候之法。”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若锅中无米,谈何烹饪?若百姓流离,谈何教化?” “轰!”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在皇帝赵乾和李德裕等人的脑海中炸响。 简单,粗暴,却又无可辩驳! 是啊,当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流离失所,连活着都是奢望的时候,你跟他们去谈仁义道德,去谈礼义廉耻,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像顾青山这样,用“烹饪”这个比喻,如此直白,如此深刻地揭示出来。 食材与火候,本末之辩。 一瞬间,李德裕想通了。 他明白了那篇策论中所有看似离经叛道观点的真正内核。 不是不要教化,而是要让教化,有可以生根发芽的土壤! 钱粮和人丁,就是土壤! 皇帝赵乾的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 他死死盯着阶下的那个年轻人,眼神越来越亮。 他似乎看到了一扇全新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 顾青山将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知道,自己的概念偷换,成功了第一步。 他趁热打铁,将自己的“KPI考核法”,用一层玄学的语言重新包装。 “臣以为,道法自然。官吏之德政,不在于说了什么,而在于做了什么。若一地官吏,能使其治下百姓富足,人丁兴旺,钱粮丰盈,这便是顺应了天地自然之道,是最大的‘德政’。” “百姓安居乐业,自会知礼向善,此所谓‘无为而治’。朝廷只需抓住‘钱粮’‘人丁’这两个根本,官吏们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实现这个目标。至于他们是用圣人之法,还是用黄老之术,或是其他方法,都不重要。因为结果,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德’。” “此,便是‘无为而无不为’。” 一番话说完,大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赵乾靠在龙椅上,双目微闭,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李德裕、张廷玉等人,则低头沉思,口中反复咀嚼着“道法自然”、“无为而无不为”这几个字。 他们自行脑补出一整套“以结果为导向”的深刻治国理念。 他们觉得,顾青山构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将儒家的“德政”与道家的“无为”完美结合的理论体系。 它既解决了朝廷考核官吏的难题,又为官员们指明了施政的终极方向。 这哪里是什么歪理邪说,这分明是大道至简的治国真理! 许久,兵部尚书杨士奇,这个坚定的保守派,还是忍不住站了出来。 他躬身行礼,声音洪亮。 “陛下,臣以为,顾青山所言,听似有理,实则空谈误国!治国理政,千头万绪,岂是‘钱粮’‘人丁’四个字可以概括?若官吏为求数据,横征暴敛,强令生育,届时民怨沸腾,后果不堪设想!” 这番话,也说出了不少人的担忧。 理论听起来再好,终究要落地。 一旦执行起来,难保不会走样。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顾青山身上。 看他如何回应这最现实的质疑。 顾青山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但他表面上却露出一丝微笑,仿佛早就料到会有人这么问。 他没有反驳,反而对着杨士奇,深深一揖。 “杨大人所言极是。” 他先是肯定了对方的质疑,让杨士奇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 然后,他转向皇帝,躬身道:“臣所言,终是纸上谈兵。陛下或有疑虑,朝臣亦有纷争,此乃常情。”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目光灼灼。 “所谓‘事非经过不知难,道不验之不成丹’。” “臣请陛下,寻一贫瘠之地,予臣一年之期。臣不要一兵一卒,不要一两银钱的额外拨付,只请陛下赐臣一道旨意,允许臣在该地,全权推行臣之策论。” 他看着御座上的皇帝,一字一句地说道。 “若一年后,该地钱粮不增,人丁不涨,或是民怨沸腾,臣愿领欺君之罪,引颈受戮!” “若事成,则证明臣之策可行,可为天下范本。” 他将皮球,干脆利落地踢了回去。 他把一个争论不休的理论问题,变成了一个让皇帝无法拒绝,甚至充满诱惑的“对赌协议”。 赢了,大梁朝将得到一条全新的,通往盛世的康庄大道。 输了,死的只是他一个无名小卒。 这笔买卖,对皇帝而言,稳赚不赔。 杨士奇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家都把自己的脑袋押上去了,你还能说什么?你再反对,就是胆小,就是没有为国担当的魄力。 李德裕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好小子! 这份魄力,这份担当,这份将死局走活的应变能力,简直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皇帝赵乾,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缓缓走下台阶,一步一步,来到顾青山的面前。 他低头看着跪在那里的年轻人。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草民知晓。” “你可知,朕若应了你,你将面对什么?” “草民知晓。” “好。” 赵乾只说了一个字。 他转身,走回御座,声音传遍大殿。 “朕,准了。” 第7章 完了,这次玩脱了 “朕,准了。” 赵乾的声音落在大殿里,没有激起回响。金砖地面,蟠龙巨柱,连同殿中所有的人,都像被这两个字吸走了所有的声音。 顾青山跪在那里,后背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 完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兵部尚书杨士奇的身躯动了一下,他准备出列。 一个区区举子,拿国事做赌注,简直是荒唐至极。拿朝廷的体制当儿戏,陛下怎能被如此蛊惑。 他一步尚未迈出。 “哈哈哈!” 御座之上的皇帝赵乾,忽然发出一阵大笑。 笑声撞击着殿内的梁柱,震得人耳膜发麻。那笑声里没有半分被要挟的恼怒,反而充满了欣赏与快意。 杨士奇迈出去的半只脚,僵在了半空。 李德裕与张廷玉等人,也抬起头,看向御座上那个喜形于色的君主。 “好!” 赵乾一拍龙椅扶手,站起身来。 “好一个‘事非经过不知难’!顾青山,朕要的,就是你这份敢于任事的担当!” 皇帝的目光扫过阶下众人,声音洪亮。 “众卿都听见了。顾青山以身家性命为大梁求一法,你们以为,该授他何职,去往何地试点啊?” 这话听起来是在征求意见。 可皇帝的语气,分明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只是在走一个过场。 殿内沉寂了片刻。 户部尚书陈宏谋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躬身出列。 “陛下,臣以为,顾青山之策,重在钱粮。可择一中下等县,授其县丞之职,辅佐县令,专理户籍田亩,或可一试。” 这个提议很稳妥。 县丞,正八品,有职有权,但上面有县令压着,闹不出大乱子。 “臣附议。”吏部尚书张廷玉也开口道,“先予其职,观其行,若确有成效,再行擢升不迟。” 几位大臣的意见趋于一致。 给个官,给块地,让他自己折腾去。成了,是陛下的恩典。败了,也动摇不了国本。 顾青山跪在下面,心里刚刚燃起一丝希望。 县丞? 去个偏远县城当二把手,上面有个一把手顶着,自己正好可以借口“政令不通”,每日在衙门里喝茶看报,熬过一年,然后以“水土不服”为由请辞。 这简直是躺平之路的柳暗花明。 “不!” 皇帝赵乾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顾青山所有的幻想。 他走下九阶玉阶,踱步到大殿中央,站在了顾青山的身前。 他低头看着这个年轻人,眼神里是灼人的光。 “寻常官职,掣肘太多。县令掣肘,州府掣肘,六部堂官,人人都能掣肘!” “他要试的是新政,是朕富国强兵的希望!岂能让尔等用旧日的条条框框,缚住他的手脚?” 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意已决!” 赵乾猛地转身,望向满朝文武,张开双臂,如同要将整个天下都揽入怀中。 “朕要为新政,专设一衙!”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连首辅李德裕都抬起了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动。 为一人之策,设一个新衙门? 这在大梁开朝以来,闻所未闻!这是何等的殊荣,又是何等的豪赌! “传朕旨意!” 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对着殿外高声喊道。 一名负责记录的史官和一名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手里的笔都在发抖。 “朕今日,于文华殿,特设【新政试验司】!” “此司不属六部,不归内阁,只对朕一人负责!凡试点之地,州府官员,皆需听其号令,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新政试验司,品秩暂定为正七品,衙门设在皇城朱雀门外。” “其权责,只一条:推行新政,验证其效!” 皇帝口含天宪,一句句地下达着旨意。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皇帝这雷霆万钧的手段给震慑住了。 绕开吏部,意味着这个衙门的人事任命,皇帝说了算。 不归内阁,意味着这个衙门的决策,无需经过繁琐的票拟批红。 直属皇帝,意味着它拥有了等同于禁军和内廷的特殊地位。 这是一个怪胎。 一个专门为了顾青山的策论而诞生的,拥有巨大潜力的权力怪兽。 顾青山跪在那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感觉自己不是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而是跪在了烧红的铁板上。 完了。 这次玩脱了。 彻底玩完了。 他感觉脖子上一凉,似乎已经有一道无形的枷锁,被皇帝亲手套了上来,另一端,就握在皇帝自己的手中。 他想挣扎,想开口说“陛下,臣万万不敢当此重任”。 可他一抬头,就对上了皇帝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他知道,此刻他说一个“不”字,刚才那个“引颈受戮”的赌约,就会立刻兑现。 皇帝看着他,似乎很满意他此刻的“激动”与“惶恐”。 在他看来,这正是一个年轻人被天大的皇恩砸中时,最该有的反应。 赵乾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顾青山的身上。 “朕,命你为【新政试验司】司丞,总领该司一切事务!” 圣旨的最后一句,如同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顾青山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臣……” 顾青山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臣……领旨……谢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在众人听来,这是激动到难以言表的忠诚。 只有顾青山自己知道,这是万念俱灰的绝望。 旨意下达,史官记录完毕,颤抖着退下。 整个流程快得不可思议,完全没有给任何人反对和商议的余地。 这就是一个雄主,决定要做一件事时的魄力。 大殿内的气氛,从刚才的死寂,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涌动。 所有大臣看着顾青山的眼神都变了。 羡慕,嫉妒,审视,还有藏得更深的敌意。 这个年轻人,一步登天。 也一步踏入了整个大梁官僚体系的对立面。 皇帝赵乾走回御座,重新坐下。 他看着阶下那个依旧跪伏在地上的身影,脸上的笑意更浓。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将顾青山彻底从旧的体系里摘出来,让他没有派系,没有根基,没有退路。 他唯一的依靠,只能是自己,是皇帝。 如此一来,他的才华,他的忠诚,便会毫无保留地为自己所用。 皇帝的目光变得深远。 他看着顾青山,也像是在看着大梁朝的未来。 “顾司丞。” 皇帝开口,称呼已经变了。 顾青山身体一颤,抬起头。 “臣在。” “你可有信心,”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穿透大殿,直击人心,“为朕,为这大梁,试验出一条富国强兵的康庄大道来?” 第8章 上班第一天,就被人指着鼻子骂 次日,太和殿。 卯时的钟声刚刚敲过,百官分列,金砖上的倒影纹丝不动。 顾青山站在文官队列的最末尾,位置偏僻,几乎要贴上殿门的大红门钉。 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正七品青色官袍,袍服的料子有些硬,扎得他脖子不太舒服。 他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不去看御座上那道俯瞰众生的身影。 一名内侍展开明黄卷轴,尖细的嗓音划破大殿的肃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革新吏治,富国强兵,特设新政试验司,总司新政试点一应事宜……今科举子顾青山,才思敏捷,堪当大任,特授为新政试验司司丞,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殿内安静了片刻。 这本该是走个过场,讨论衙门选址、人员调配等琐事的时候。 “陛下,臣有本奏!” 一个声音响起,中气十足,每个字都砸在众人的心头。 兵部尚书杨士奇,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年过五旬,身形魁梧,一身绯红官袍也掩不住那股军伍出身的煞气。 他没有看皇帝,目光像两把锥子,直直刺向队列末尾的顾青山。 “臣,反对设立此司,更反对顾青山之任命!” 皇帝赵乾坐在龙椅上,面色不动,只淡淡说了一个字。 “讲。” 杨士奇躬身,声音提高八度。 “臣罗列顾青山三大罪状,请陛下明察!” “其一,坏朝廷选官之制!我大梁立国百年,官员选拔,或凭科举,或凭军功,或凭资历。顾青山一介白身,无尺寸之功,仅凭一篇策论便窃居七品要职。若此例一开,天下读书人将如何看待朝廷?边关将士又将如何心服?” “其二,其言离经叛道,恐动摇国本!其策论臣已拜读,通篇只谈钱粮人丁,不提圣人教化。此乃舍本逐末,唯利是图之术,非治国安邦之正道。长此以往,官吏皆成酷吏,百姓与禽兽何异?” “其三,其人资历浅薄,不堪大任!治国如烹小鲜,需得老成谋国之臣。顾青山年方二十,黄口小儿,于政务一窍不通。将如此重要的试点新政交予此人,无异于儿戏!” 杨士奇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顾青山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靶子,被无数道目光射成了筛子。 他一动不动,低着头,专心研究自己脚下那块金砖上的裂纹。 他觉得,这裂纹像一条蜿蜒的河,不知道流向哪里。 杨士奇的话音刚落,大批官员立刻出列附和。 “杨尚书所言极是,祖宗之法不可变!” “请陛下三思,勿要因一篇狂悖之文,乱我大梁百年之根基!” “区区黄口小儿,怎可与国之重器相托!” 一时间,引经据典者有之,痛心疾首者有之,整个太和殿仿佛成了一个菜市场。 以李德裕为首的少数几位阁老,竟被这声浪压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想辩解,却发现对方根本不跟你讲道理,只反复强调“祖宗之法”和“圣人教诲”。 顾青山依旧低着头。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这朝会管饭吗?站了快一个时辰,他有些饿了。 龙椅之上,皇帝赵乾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与那些大臣辩论。 他只是抬起眼,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杨士奇身上。 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杨爱卿。” “臣在。”杨士奇挺起胸膛。 “北境蛮族,今年又劫掠了我三个村镇,屠戮百姓数百,可有此事?” 杨士奇一愣,不知皇帝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确有此事。边关守将无能,臣已上本弹劾。” 皇帝又问:“户部上奏,说军费紧张,去年拨给兵部的三百万两白银,仍有亏空。你兵部打算如何应对?” 杨士奇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这是兵部最大的痛处。年年要钱,年年打败仗。 他支支吾吾地开口:“臣……臣正在筹划,定能……定能削减开支,操练精兵……” “筹划?”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记重锤砸在大殿中央。 “你筹划了十年!朕的子民,被屠了十年!朕的国库,被你掏了十年!” 赵乾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走下御阶。 他一步步走向殿中,目光扫过刚才每一个反对的大臣。 “诸位爱卿,只会空谈祖宗之法,谁能为朕解决国库亏空?谁能为朕解决边防疲弱?” “朕的江山,被蛮族侵扰,被贪官蛀空,你们跟朕讲圣人教诲?” “如今,有人,愿意为朕分忧,为国试险,把他自己的脑袋押上来,为大梁求一条活路!” 皇帝走到顾青山身边,停下脚步。 他没有看顾青山,而是看着杨士奇,看着所有反对者。 “你们,却百般阻挠!” “朕倒是想问问,你们是何居心?!” “是觉得朕的江山,还不够烂?还是觉得朕的百姓,死得还不够多?”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帝王之怒,如雷霆万钧。 整个太和殿,噤若寒蝉。 刚才还慷慨陈词的官员们,此刻全都跪伏在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杨士奇面如死灰,汗水浸透了他背后的绯红官袍。 皇帝那番话,已经不是在讨论政务。 那是在诛心。 他将所有反对者,直接打上了“不忠”和“无能”的烙印。 顾青山站在那里,成了全场唯一一个还站着的七品官。 他感觉皇帝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自己脸上了。 他很想也跟着跪下,但他不敢动。 他怕自己一动,就成了那个出头的椽子。 死寂之中,首辅李德裕颤巍巍地出列,跪倒在地。 “陛下息怒,龙体为重。” 他磕了一个头,继续说道:“陛下为国之心,日月可鉴。臣等愚钝,未能体察圣意。设立新政试验司,乃是为国之创举,臣,附议。” 李德裕一开口,吏部尚书张廷玉等人也立刻跪下。 “臣等,附议。” 皇帝赵乾深吸一口气,胸膛的起伏平复下来。 他走回御座,重新坐下,声音恢复了君王的威严。 “此事,就这么定了。新政试验司,即日成立。衙门选址,内阁与工部即刻去办。” “退朝。” 皇帝说完,拂袖而去。 百官跪在地上,直到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后殿,才敢缓缓起身。 顾青山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官员们三三两两地向外走,没有人说话。 经过顾青山身边时,那些目光复杂,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敬而远之。 他成了风暴的中心,一个活着的靶子。 杨士奇站起身,脸色铁青。 他走到殿外,几位同样身穿绯袍的重臣围了上来。 “杨大人,这……” 杨士奇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多言。 他回头,隔着长长的丹墀,看了一眼那个正准备离开的青色身影。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他对身旁的几人低声说道:“圣意难违,明面上,我们动不了他。” 户部尚书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 “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那小子,胡搞乱来?” 杨士奇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官场上的规矩,可不只有朝堂辩论这一条。” “他不是要人要钱要地方吗?” “那就让他要。” “我们,就等着看他怎么把自己的试验司,变成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第9章 谢主隆恩,这班我躺定了 朝会散去,顾青山跟着人流走出太和殿。 他手里捏着一张吏部签发的公文,那张薄薄的纸,此刻感觉有千斤重。 【新政试验司】司丞,顾青山。 他要去接收自己的衙门了。 他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的厮杀。 吏部的书吏领着他办好了交接。 一套崭新的七品官服,一枚青铜铸的司丞印信,还有一张写着衙门地址的便笺。 书吏的态度恭敬得有些过分,脸上堆满了笑。 “顾大人,您这边请,出了皇城往南走,过了朱雀大街,再拐进那条柳树胡同就到了。” “有劳。”顾青山点了点头。 他看着地址,朱雀门外,听起来地段不错。 他按照指引,穿过繁华的御街。 车马喧嚣,人声鼎沸。 可越往南走,街道越窄,人烟也越稀少。 最终,他停在了一条胡同的尽头。 眼前是一座小小的院落,两扇斑驳的木门紧闭着,门上的铜环都少了一个。 门楣上倒是挂着一块新牌匾,上面刻着六个字:新政试验司。 字是新刻的,木板却是旧的。 顾青山伸出手,轻轻一推。 “吱呀——”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慢悠悠地开了。 一股陈腐的霉味混着灰尘扑面而来。 院子里杂草丛生,角落里结满了蜘蛛网。 正对大门的是三间正房,窗户纸破了几个洞,像一双双空洞的眼睛。 除了他自己,院内再无第二个人影。 他走进正中的那间屋子。 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缺了腿的桌子,用几块砖头垫着。 墙角放着两把椅子,一把靠背断了,一把坐面裂了。 没有卷宗,没有笔墨,更没有朝廷的仪仗。 顾青山站了片刻,转身出门,直奔户部。 户部衙门里,人来人往,算盘声噼啪作响。 他递上自己的印信和公文。 一名主事热情地接待了他。 “原来是顾大人,久仰大名,下官有礼了。” “不敢当。”顾青山开门见山,“本官今日前来,是为领取我新政试验司的开办经费和首月俸禄。” 那主事脸上的笑容更盛。 “顾大人,您的事,尚书大人亲自交代过,一定要办好。” 他从一堆卷宗里抽出一本册子,翻了翻。 “哎呀,您看,圣旨是昨日下的,我们户部的流程还没走完呢。” “流程?” “是啊。新设衙门,这经费的款项,得先由我们度支清吏司核算,再报给尚书大人签押,然后送往内阁票拟,最后还得请陛下朱批。您放心,流程正在走,走得很快。” 主事说得滴水不漏。 顾青山看着他。 “那大概需要多久?” “这个嘛……”主事面露难色,“快则一月,慢则三月,您也知道,国库……事多。” 顾青山从户部出来,又去了吏部。 还是那个书吏,态度依旧恭敬。 “顾大人,您怎么又回来了?” “我衙门里,连个扫地的人都没有。”顾青山把印信放在桌上,“吏部不给我拨人吗?” 书吏连忙起身。 “顾大人您息怒,这真不是下官不给您办。” 他压低了声音,一脸的苦相。 “您是新贵,我们哪敢怠慢。只是各部院衙门都在喊缺人,尤其是精通算学文书的胥吏,那更是抢破了头。您这衙门刚成立,编制还没定下来,我们……我们实在是抽调不出人手啊。”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书吏答得斩钉截铁,“不过您放心,您的用人申请,下官已经给您报上去了,一有空缺,第一个先给您补上!” 顾青山走出吏部衙门,站在京城热闹的街头。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没人。 没钱。 没活干。 他愣了三秒。 紧接着,他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那弧度越拉越大,最后,他几乎要扶着墙才能忍住不笑出声来。 他们以为这是刁难? 他们以为这是架空? 这哪里是架空! 这分明是他梦寐以求的“外放偏远州县”的究极加强版! 在京城里,拿着朝廷的俸禄,却不用干任何事。 这不就是带薪休假,御赐躺平吗? 他一瞬间感觉兵部尚书杨士奇的面孔,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他非但不急,反而兴致勃勃地拐进了一条侧街。 他在一家茶行里,挑了一套上好的紫砂茶具。 又在一家杂货铺,买了一个小巧的红泥火炉,并一包上好的银丝碳。 最后,他找到一个竹器店,花了几百文钱,定做了一张宽大的竹制躺椅。 他扛着东西,哼着小曲,回到了自己那个蛛网遍布的衙门。 他亲自打水,把正房的地面和那张破桌子擦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生起了火炉。 泉水在壶中慢慢烧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他洗好茶具,撮了一小撮新买的茶叶放进壶里。 滚烫的开水冲下去,一缕茶香,瞬间在冷清的院子里弥漫开来。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靠在门框上,看着院子里的杂草和夕阳。 “谢谢啊,杨尚书。” 他抿了一口茶,由衷地感叹。 “真是个好人呐!” 第二天,卯时。 百官们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走向各自的衙门,准备开始一天繁重的工作。 户部的官员们要核对堆积如山的账目。 刑部的官员们要审理永远也审不完的案子。 工部的官员们要为了河堤的一点小纰漏吵得面红耳赤。 而新政试验司司丞顾青山,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悠悠然地起床,吃过早饭,然后晃晃悠悠地来到自己的衙门。 竹器店的伙计已经把他定做的躺椅送了过来。 顾青山满意地拍了拍躺椅,把它搬到了院子里的那棵歪脖子槐树下。 那里阳光正好,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来,不晒,也不冷。 他躺了上去,轻轻摇晃着。 火炉里的水已经烧开,他给自己泡上一壶热茶,放在手边的小凳上。 闭上眼睛,听着远处传来的市井喧嚣,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茶香。 他嘴里哼起了没人听得懂的小曲,整个人都舒展开了。 这日子,神仙来了都不换。 胡同口,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悄悄探出头。 他不是小贩。 他是一名小太监,受命于皇帝,负责监视顾青山的一举一动。 他已经在这里盯了一天一夜。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年轻人焦头烂额,四处奔走,或是愤怒,或是沮丧。 可他看到的,只有悠闲。 极致的悠闲。 昨天,这位顾大人自己掏钱买了茶具。 今天,这位顾大人又搬来了躺椅。 现在,他正躺在院子里,喝茶,晒太阳,摇着腿,看起来比宫里最得宠的太妃娘娘还要惬意。 小太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他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牢牢记在心里。 然后,他转身,快步朝着皇城的方向走去。 养心殿里,陛下还在等着他的回报。 第10章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养心殿内,香炉里升腾的龙涎香有些沉闷。 皇帝赵乾放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眉心。 “说吧,顾青山今日在做什么?” 跪在阶下的小太监身子一抖,将头埋得更低。 “回陛下,顾大人……顾大人辰时三刻才到衙门。” “嗯?”赵乾的动作停住。 小太监不敢隐瞒,将他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顾大人昨日自己掏钱,置办了茶具火炉,还定做了一张……躺椅。” “今日,顾大人便将那躺椅搬到院中槐树下,生火,煮茶,然后……然后就躺在上面,晒着太阳,听着曲儿。” 小太监说完,殿内一片死寂。 他能感觉到,御座之上的那道目光,瞬间变得冰冷。 赵乾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幅画面。 一个才华盖世的年轻人,满怀报国之志,却被朝中旧臣联手排挤。 衙门破败,空无一人,连开办的经费都被人卡着。 他心怀激愤,却又无处申诉。 他能怎么办?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用这种最消极,也最孤傲的方式,进行无声的抗议。 那不是享受。 那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是对这个朝廷的无声控诉! “好,好得很!”赵乾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气的不是顾青山,而是那群自以为是的老臣。 他们把朕亲自选中的麒麟才子,逼到了在自家衙门里“躺尸”明志的地步! 这哪里是打顾青山的脸,这分明是把巴掌扇到了朕的脸上! 一股愧疚与怒火,同时在赵乾胸中翻腾。 他误会顾青山了。 他以为这年轻人有通天之才,必有不凡心性,能自己打开局面。 他没想到,朝堂上的刀子,杀人不见血,竟能将一个人的锐气消磨至此。 “朕的良臣,受委屈了。”赵乾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 “陛下……”小太监颤抖着开口。 “去,传朕旨意!”赵乾的脚步猛然停住,眼中闪过一道决绝的光。 与此同时,柳树胡同尽头的新政试验司里。 顾青山正看得津津有味。 他从一个旧书摊上,淘到了一本前朝的话本,书名《霸道相爷俏书生》。 里面的情节曲折离奇,人物关系错综复杂,看得他啧啧称奇。 他翻过一页,端起手边的小茶杯,惬意地抿了一口。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街市的烟火气。 他觉得,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什么新政,什么KPI,什么富国强兵,都见鬼去吧。 只要这群老大人能继续把他当空气,他能在这里躺到天荒地老。 他甚至开始规划,明天是看《紫禁秘史》,还是看《状元郎风流记》。 他打了个哈欠,将书盖在脸上,准备小憩片刻。 皇宫,文华殿。 皇帝赵乾绕过了所有程序,没有召见任何大臣。 他直接对身边的掌印太监下令。 “拟旨!一道送往户部,一道送往国子监与翰林院!” 掌印太监不敢怠慢,立刻研墨铺纸。 “著户部,即刻从朕之内帑中,划拨白银十万两,作为新政试验司启动经费!不得有误,一个时辰内,务必送达!” 内帑! 掌印太监的手一抖,一滴墨汁落在了纸上。 动用皇帝的私人金库,这可比从国库拨款的意义大太多了。 这代表着皇帝用自己的钱,在支持这个新衙门!谁敢再伸手,就是跟皇帝本人过不去! “再拟一道!”赵乾的声音没有停顿。 “国子监监生陈平、张猛、李斯年……翰林院庶吉士王翰、赵启……以上十人,即刻停了手中一切课业差事,调入新政试验司,任司务、主事之职,辅佐司丞顾青山!” 皇帝一口气念出了十个名字。 掌印太监一边记,一边心惊。 他知道这些人,全都是在国子监和翰林院里最扎眼的那一批。 不是因为家世,恰恰相反,他们大多出身寒微。 他们扎眼,是因为他们太拼了,太想往上爬了,是对新政和改革最狂热的一群年轻人。 这些人,就是一群嗷嗷待哺的狼崽子。 “告诉他们,一个时辰内,必须到新政试验司衙门点卯!谁敢迟到,朕亲自摘了他的功名!” “遵旨!” 顾青山睡得正香。 他梦见自己终于搞砸了差事,被皇帝罢了官。 他揣着攒下的俸禄,在江南买了一座大宅子,雇了十几个丫鬟,每天的生活就是听曲、看戏、游湖。 他正梦到自己躺在船上,吃着丫鬟剥好的葡萄,笑得合不拢嘴。 “吱嘎——砰!” 一声巨响,将他从美梦中惊醒。 他一个激灵坐起来,盖在脸上的话本滑落在地。 只见那两扇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当先一人,是个传旨的太监,满脸严肃。 太监身后,呼啦啦涌进来十个穿着学子袍和低阶官服的年轻人。 他们一个个身板挺得笔直,眼神亮得像灯笼,脸上是混杂着激动、狂热与崇拜的神情。 顾青山还懵着。 那十个年轻人目光在院里一扫,瞬间就锁定在了歪脖子槐树下,那个穿着七品官服,刚从躺椅上坐起来的顾青山身上。 下一秒,他们仿佛排练过一般,齐刷刷地整理衣袍,对着顾青山,躬身九十度,行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礼。 “下官陈平!” “下官张猛!” “下官王翰!” …… 十个洪亮的声音汇成一股声浪,在小小的院子里炸响。 “参见司丞大人!” 顾青山脑子里“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下官? 司丞大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还没说出来。 胡同口又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一群穿着户部官服的官吏,在一名主事的带领下,指挥着十几个力夫,抬着一口口沉重的木箱,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咚!” “咚!” “咚!” 一口口大箱子被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户部主事快步走到顾青山面前,递上文书,满脸堆笑。 “顾大人!您要的经费,陛下特批,从内帑拨了十万两!下官给您送来了,您点点数?” 他说着,打开了离得最近的一口箱子。 “哗——” 一片刺眼的银光,晃得顾青山睁不开眼。 满满一箱,全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官铸雪花银。 顾青山看着眼前这十个眼神发光,恨不得立刻为新政抛头颅洒热血的“卷王”下属。 他又看了看院子里堆成小山,足够在京城买下一条街的银子。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 他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人有了。 钱也有了。 皇帝的尚方宝剑,就悬在头顶。 再也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拖延了。 被逼到悬崖边的顾青山,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既然躲不掉,那就只能主动出击了。 必须尽快,找一个山高皇帝远,民风淳朴,绝对搞不出任何政绩的地方,把这十万两银子和这群人的热情,全都挥霍干净! 第11章 择地赴死,石阳县! 顾青山按着太阳穴,看着眼前这十个年轻人。 他们的眼睛里冒着光,像是饿了三天的狼看见了肉。 他又转头看看院子里那几口大箱子,箱口敞开,白花花的银子晃得他眼睛疼。 十个打了鸡血的下属,十万两能砸死人的白银。 顾青山感觉自己的躺平大计,正在被这些人,这些钱,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他深吸一口气,把心里的烦躁压下去。 想躺平,必须先让这群人和这笔钱,以一种合理的方式,从自己眼前消失。 他清了清嗓子。 “都进来吧。” 他转身走进那间空荡荡的正房,自己先在那张缺了腿的桌子后坐下。 十个年轻人鱼贯而入,屋子瞬间显得拥挤不堪。 他们站得笔直,目光灼灼地盯着顾青山,等待着这位传说中的司丞大人的训示。 顾青山被他们看得有些发毛。 “今日,是我新政试验司的第一次正式会议。” 他伸手示意了一下。 “都别站着,那有两把椅子,自己想办法坐。” 陈平与王翰对视一眼,立刻从墙角搬来那两把破椅子。 他们没有坐,而是恭敬地放在了桌前两侧,然后依旧站着。 其余八人,更是连动都不敢动。 顾青山心里叹了口气,这群卷王,连坐下摸鱼都不会。 他也不再客套,直接进入正题。 “新政要试验,首先要择地。此事关乎成败,本官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话音刚落,一个名叫陈平的年轻人立刻向前一步。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 “司丞大人!下官与王翰兄等人,昨夜通宵未眠,已将大梁各州县的情况梳理了一遍,筛选出两个最适合推行新政的上选之地!” 顾青山眼皮跳了一下。 通宵未眠? 你们都不用睡觉的吗? 他接过册子,翻开看了两眼。 上面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各种数据罗列得明明白白。 陈平的声音慷慨激昂,在屋子里回荡。 “首选,是江南道的苏阳县!苏阳县地处江南腹地,鱼米之乡,商贸繁荣,百姓富庶。更重要的是,当地民风开化,读书人多,对新事物接受度高。我等以为,新政若在苏阳推行,只需稍加引导,便能立竿见影,一年之内,钱粮翻番绝非难事!” 他说完,另一个叫王翰的年轻人也跟着上前一步。 “大人,下官以为,中原之地的宛城郡,亦是佳选!宛城郡乃九省通衢,人口稠密,虽不及苏阳富庶,但基础雄厚,官府掌控力强。在此地试点,可最大程度排除地方势力的干扰,政令通达,不出半年,必有大成!” 两人说完,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顾青山。 那眼神里,全是“建功立业”、“大展宏图”的渴望。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在顾大人的带领下,他们很快就能做出惊天动地的政绩,名留青史。 顾青山把手里的册子合上,放在桌上。 他没说话。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墙边。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大梁王朝疆域及州县图志》。 这还是他昨天自己花钱买来挂上的,本意是研究一下哪个旮旯角落最适合养老。 没想到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他的手指,落在了地图上。 屋子里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他的那根手指动了起来。 陈平与王翰更是屏住了呼吸,他们期待着,司丞大人的手指,会停在他们建议的苏阳,或是宛城。 顾青山的手指,缓缓划过富饶的江南道。 苏阳县,名字听着就喜庆,跳过。 手指继续移动,来到了中原腹地。 宛城郡,交通枢纽,人来人往,太容易被人关注,跳过。 他的手指越过平原,越过大河,一路向南,再向西。 渐渐地,他手指下的州县名字,开始变得陌生而荒凉。 下属们的心,也跟着他的手指,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们脸上的激动与期待,慢慢变成了困惑与不解。 司丞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终于,顾青山的手指停了下来。 停在了一个几乎被地图绘制者遗忘的角落。 南阳郡,石阳县。 那个地方,在地图上,只用最小号的字体标注着,周围画着几圈代表山脉的波浪线,显得孤零零的。 顾青山收回手,转过身。 他用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气,对着满屋子错愕的下属,宣布了他的决定。 “就这里了。” 屋子里,针落可闻。 陈平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王翰更是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地图。 过了许久,王翰的声音才颤抖着响起。 “司丞大人……石阳县?” 他往前凑了两步,死死盯着地图上的那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不敢相信的意味。 “那……那可是我大梁有名的‘三不管’之地啊!” “流民遍地,土地贫瘠,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地方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堪比土皇帝,连朝廷派去的县令,都活不过三年!” 王翰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变了调。 “大人,我们这点人,带着这点钱去那里,别说做出政绩,恐怕……恐怕连活着回来都难啊!” “是啊大人,请三思啊!”陈平也急了,躬身劝谏,“此地乃死地,绝非新政试验之所!” 其余八人也是一脸的惊恐,纷纷附和。 他们想建功立业,可不想去送死。 顾青山看着他们一个个如丧考妣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 没错! 就是要这个效果! 他要的就是死地,要的就是绝境! 只有在那种地方,把十万两银子花个精光,再带着一群垂头丧气的下属回来。 皇帝总不能怪他办事不力了吧?到时候只会感叹一句“非战之罪”,然后挥挥手让他滚蛋。 想到这里,顾青山脸上的表情,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他缓缓走回桌后坐下,拿起那本制作精良的册子,轻轻敲了敲桌面。 “你们说的,本官都知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议论声都停了下来。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你们要的是功劳,而本官要的,是奇迹。”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石阳县”三个字上。 “在苏阳、宛城那种富庶之地做出政绩,那叫锦上添花,是县令本分之事,算不得本事。”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可若能在这等不毛之地,让顽石点头,叫枯木开花,才叫真正的改天换日,才最见我新政的雷霆手段!” 他转过身,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众人,脸上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 (内心: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把钱花光,任务失败,合情合理。皇帝总不能怪我了吧?完美!)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本官意已决,明日启程,目标,石阳县!” 整个屋子,再也没有一丝声音。 陈平、王翰等人,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们的顶头上司。 他们看着顾青山那张年轻却又显得无比坚毅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熊熊燃烧”的“斗志”,看着他脸上那“成竹在胸”的“自信”微笑。 一股凉气,从他们每个人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们忽然觉得,这位司丞大人,可能比传说中,还要疯得多。 第12章 此子,有屠龙之志! 新政试验司的衙门里,气氛掉到了冰点。 顾青山昨天那番慷慨激昂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可当吏部正式的调令文书送来,确认了试点地点就是石阳县时,那点被强行煽动起来的热血,瞬间凉透了。 陈平拿着那份盖着吏部大印的公文,手指都在发抖。 “司丞大人……真的……批下来了。” 他的声音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 屋子里,其余九个年轻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石阳县……” 王翰喃喃自语,他昨天回去后,特意查了南阳郡的卷宗。 不查还好,一查,他昨晚就没睡着。 “三年之内,连死三任县令,一个病死,一个被流民冲进县衙打死,还有一个……失踪了。” 他每说一句,屋子里的温度就仿佛降一分。 “当地大族七姓,把持了九成以上的土地和人口,形同土皇帝,朝廷政令不出县城三十里。” “那地方,连张完整的地图都没有,山里全是土匪流寇,官道上都敢劫杀商队。” 一个叫李斯年的翰林院庶吉士,扶着额头,身体晃了一下。 “我们这十个人,加上司丞大人,够干什么的?” “够给人家塞牙缝的。” 另一个国子监生张猛,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绝望。 “完了,全完了,我十年寒窗,好不容易有了出头之日,怎么就跟了这么一位……主官。” “别说了!”陈平忽然低喝一声。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司丞大人自有他的深意,我等岂能妄自揣测!” 这话他说得自己都没底气。 深意? 能有什么深意?带着十万两白银,领着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去一个土匪窝里送死? 这福气,谁爱要谁要!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京城官场。 新政试验司衙门里的愁云惨淡,在朝堂上,则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太和殿早朝。 几项事务奏报完毕,兵部尚书杨士奇,慢悠悠地从武官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今天的心情很好,连脚步都带着几分轻快。 “陛下。” 杨士奇躬身行礼,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臣听闻,新政试验司的顾司丞,已经为新政选好了试点之地?” 御座上的赵乾,面色平静。 “确有此事。” 杨士奇直起身子,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陛下可知,顾司丞选的是何处?” 他不等皇帝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语气里满是看好戏的意味。 “南阳郡,石阳县!” “石阳县”三个字一出口,殿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许多不明就里的官员,在听到这个地名后,脸上都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杨士奇很满意这个效果,他转身面向众臣,朗声说道。 “诸位同僚,或许有的对这石阳县不太熟悉。本官不才,因兵部职司,对各地险要略知一二。” “那石阳县,穷山恶水,民风彪悍,盗匪横行,宗族为王!我大梁开国百年,朝廷的王法,就从未真正落到过那片土地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站在文官队列中的内阁首辅李德裕,嘴角翘起。 “臣真是佩服顾司丞的勇气,佩服得五体投地!” “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大概就是此等黄口小儿了。他这是择地试点吗?不,他这是择地赴死!” “哈哈哈!” 他身后几名武将,跟着发出了粗豪的笑声。 整个朝堂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一些原本就对新政持观望态度的官员,此刻看向李德裕等人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怜悯。 看吧,你们推举的好人才,这就是个疯子。 户部尚书陈宏谋皱着眉,出列道。 “陛下,石阳县情况特殊,绝非试验新政之地,还请陛下三思,令顾青山重选一地。” “臣附议!” “请陛下三思!” 就连当初支持顾青山的一些官员,此刻也动摇了。 这不是胡闹吗? 这不是拿陛下的信任和朝廷的经费当儿戏吗? 内阁首辅李德裕,与吏部尚书张廷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忧虑。 他们也想不通。 顾青山这一步棋,走得实在太险,太让人看不懂了。 李德裕正准备出列,想为顾青山转圜一二。 御座上的皇帝赵乾,却缓缓开了口。 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顾青山的奏疏,朕已经看过了。” “朕,准了。” 养心殿内。 皇帝赵乾独自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的,正是顾青山亲笔所书的上奏。 奏疏上的字迹清秀有力,内容却简单得近乎狂妄。 “臣,顾青山,请以石阳县为新政试点,一年为期,若事不成,臣自当引颈受戮。” 落款下面,没有半句解释。 身旁侍立的老太监,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能感觉到,皇帝的情绪有些不对。 大殿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乾的目光,就落在那“石阳县”三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是年轻人意气用事? 是被杨士奇等人逼到了墙角,愤而行此险招? 还是……另有深意? 赵乾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他挥了挥手。 老太监会意,立刻从一个上锁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了另一份卷宗。 正是那份被皇帝批注得密密麻麻的《无为论》。 赵乾没有再看那些具体的条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执一驭万”与“藏富于民”八个字上。 他反复揣摩着这八个字。 顾青山的核心理念,不是简单的增收节支,而是一种更高明的治理逻辑。 他到底想做什么? 选择富庶的苏阳县,成功了,杨士奇会说,那是地方底子好,与新政无关。 选择繁华的宛城郡,成功了,朝中老臣会说,那是官府掌控力强,换谁去都一样。 任何一个“正常”的选择,都会给反对者留下攻击的借口。 新政的成功,会被归功于其他。 而一旦失败,所有的罪责,都会由新政来背负。 这不公平。 赵乾的眉头紧紧锁起。 突然,他的脑中像是有电光一闪。 他想到了顾青山在殿前所说的另一句话。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赵乾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懂了。 他彻底懂了! “啪!” 他一掌拍在龙椅的扶手上,整个人都站了起来,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何等的气魄! 何等的胸襟! 顾青山他不是在求功,他是在为新政立命! 他不是在选择一个容易成功的地方,去为自己博取功名。 他是在选择一个最不可能成功的地方,去堵住天下所有悠悠之口! 石阳县是什么地方? 是一块绝境之地,是一块朽烂之木。 若新政能让这块朽木发出新芽,哪怕只是一点点绿意,那都将是无可辩驳的丰功伟绩! 那将向天下所有人证明,他的理论,他的新政,不是空中楼阁,而是足以让顽石点头,让枯木逢春的无上大道! “庸才才求易,天才方求难。” 赵乾在殿中来回踱步,嘴里喃喃自语,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激动。 “他不是在选一个县,他是在选一个战场。一个能让所有反对者都闭嘴的战场!” “好!好一个顾青山!” 赵乾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欣赏与快意。 “别人都想着借新政的东风,好让自己青云直上。” “唯独他,是想借天下最锋利的刀,为朕,斩开这盘根错节的旧疾沉疴!” 他眼中的光芒,灼热得吓人。 “此子,有屠龙之志!” 他快步走回书案前,抓起朱笔,看也不看那份奏疏,直接在封皮上写下几个大字。 “准奏!朕,静候佳音!” 圣旨传出,朝野哗然。 太和殿中,刚刚还在嘲笑顾青山不自量力的杨士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帝不仅同意了,甚至连一句质询都没有。 他们看着御座上那个神情振奋的君主,忽然感觉,自己好像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第13章 初抵石阳,欢迎来到地狱模式 皇帝的圣旨一下,顾青山想在京城多赖一天都不行。 车马备齐,十万两银票揣在怀里,新政试验司一行十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京城。 车队出了城门,陈平掀开车帘,回头望了一眼那高大巍峨的城墙。 “司丞大人,我们此去石阳,定不负陛下所托!” 他攥着拳头,眼里重新燃起一点火苗。 顾青山靠在软垫上,眼皮都没抬。 (内心:负,必须负,最好连本带利一起负。) 王翰也在另一辆车里给大家打气。 “杨尚书他们都等着看我们笑话,我们偏要做出个样子来!” “没错,有司丞大人在,石阳县那等死地,也能开出花来!” 年轻的官员们互相鼓劲,车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他们仿佛已经预见到,在顾青山的带领下,他们将创造一个前无古人的奇迹。 顾青山在颠簸中昏昏欲睡,只觉得这群人吵得他脑仁疼。 离开京畿地界,官道还算平整。 车队行了五日,进入南阳郡地界后,路况开始变化。 到了第六天,车轮下的石板路消失了,取而代-的是坑坑洼洼的土路。 车轮撞上石头,车厢猛地一颠。 马夫用力拉紧缰绳,马匹嘶鸣着停下脚步。 “大人,前面的路被冲垮了一段,得绕过去。” 车队只能拐下官道,走上田埂间的小路。 车厢摇晃得像海上的小船,陈平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在窗框上。 他顾不上疼,掀开帘子往外看。 视线所及之处,大片的田地龟裂,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 偶尔能看到几块种了庄稼的地,里面的苗也长得稀稀拉拉,颜色发黄。 路边有几个农人靠着枯树,他们颧骨凸出,眼窝深陷。 看到挂着官府旗帜的车队过来,他们眼神空洞,然后默默转过身,低下头,像是在躲避瘟疫。 王翰在后面的车里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放下了车帘。 车厢里方才还热烈的气氛,此刻安静下来。 又往前走了半日,前方总算出现了一座城池的轮廓。 那就是石阳县城。 离得近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城墙是用黄土夯成的,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的土坯。 墙头长满了杂草,风一吹,摇摇晃晃。 城门口,两个穿着破烂号服的男人倚着墙根在打瞌睡。 他们不像守卫,更像是两个乞丐。 看到车队过来,其中一个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干什么的?” 顾青山的车夫亮出官府的文书,那人看都懒得看,挥了挥手。 “进去吧,进去吧。” 车队驶入县城。 如果说城外的景象是荒芜,那城内的景象就是死寂。 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 两侧的店铺,十家有九家都用木板钉着门窗,门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唯一开着的一家,是个卖炊饼的铺子,老板趴在案板上睡觉,苍蝇落在他脸上都懒得赶。 陈平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他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升起,把胸口那团火浇得只剩一点火星。 车队在空旷的街道上行驶,车轮压过石板的声音格外响亮。 最终,车队停在了一座衙门前。 新政试验司在京城的衙门已经够破了,跟眼前这座比起来,简直称得上是金銮殿。 县衙的朱漆大门,一半都变成了木头原色。 门口的石狮子,风化得连五官都看不清,其中一个还断了半截腿。 门口台阶上坐着几个胥吏,正聚在一起斗蛐蛐,看到车队过来,才慌忙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土。 “吱呀——” 大门被推开。 一个五十多岁,身形微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七品官服的男人,领着几个歪瓜裂枣的衙役快步走了出来。 他脸上堆满了笑,一上来就对着顾青山的车驾拱手作揖。 “哎哟,可是京城来的顾大人当面?下官石阳县令孙得禄,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顾青山下了车,看着他。 “孙县令。” 孙得禄的目光在顾青山年轻的脸上转了一圈,笑容更深了。 他又看了一眼顾青山身后那十个脸色发白的年轻人,还有那几辆载着沉重箱子的马车。 “顾大人,诸位大人,一路辛苦,一路辛苦!快,里边请,茶水都备好了!” 他热情地将众人迎进县衙。 县衙里,更是家徒四壁。 院子里的地砖都翘了起来,走一步绊三步。 正堂的房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正中的“明镜高悬”牌匾,歪歪扭扭地挂着,上面全是鸟粪。 孙得禄引着众人进了偏厅,那里的桌椅还算完整。 他亲自给顾青山倒了杯茶,茶水浑浊,飘着几根不知名的草叶。 “顾大人,您是不知道啊,下官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孙得禄一开口,就拉开了哭穷的架势。 “您也看到了,咱们石阳县,穷啊!去年大旱,今年又发水,地里颗粒无收。流民满山跑,下官想管,可衙门里连发捕快月钱的银子都凑不齐。” 他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 “不是下官不尽心,您看看这天,这地,这人。老天爷不赏饭吃,下官就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陈平听得眉头紧锁,忍不住开口。 “孙县令,朝廷既派我等前来,便是要改变此地之貌。陛下特拨了十万两经费,就是为了……” “十万两?” 孙得禄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摆了摆手,一脸的愁苦。 “哎,顾大人,陈大人,你们是京城来的,不知道此地的难处。这十万两,填进去,怕是连个响都听不见呐。” 他这副“我也没办法”的躺平姿态,让陈平等人心里堵得慌。 顾青山一直没说话,只是端着茶杯,静静地听着。 (内心:太好了,简直太好了!这地方烂得如此彻底,如此有创意!十万两银子扔进去听个响都难。杨尚书,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 晚上的接风宴,设在县衙后堂。 与其说是宴,不如说是饭。 一张大圆桌,中间摆着一盆煮白菜,一盘炒豆子,还有一盆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野菜糊糊。 主食是黑乎乎的杂粮馒头,硬得能当石头使。 孙得禄举起酒杯,杯里是浑浊的米酒。 “顾大人,条件简陋,招待不周,您多担待。下官先干为敬!” 他一口喝干,然后咂咂嘴。 “大人,您初来乍到,有些事,下官得跟您交个底。” 孙得令压低了声音。 “在石阳县,下官这个县令,说话不算数。” 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 “这县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由本地的几个大宗族说了算。尤其是城南的刘氏,咱们县九成以上的地,一半以上的人,要么姓刘,要么就是给刘家种地的佃户。” 他凑近了些,用只有顾青山能听见的声音说。 “您想在这儿办事,不管是修路还是分田,都得先过刘氏这一关。不然,政令不出这县衙的大门。” 他这番话,听着是好心提醒,实际上是把所有的难题,都推给了顾青山。 话音刚落。 一个衙役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连礼都忘了行。 “大……大人!刘氏宗族的管家刘三爷,在衙门口求见!” 衙役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惊慌。 “他说……他说听闻京城来了贵客,特备了酒宴,要为大人们‘接风洗尘’!” 偏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陈平、王翰等十个年轻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 他们握着筷子的手,都停在了半空。 地头蛇,这么快就来了。 孙得禄的脸上,露出一副“你看,我没说错吧”的表情。 顾青山放下了手里的黑馒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抬起眼,看向门口的方向。 第14章 唯二考:钱粮与人丁! 衙役的声音带着颤,在空荡荡的偏厅里回响。 “刘氏宗族的管家刘三爷,在衙门口求见!” 他说完,厅内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陈平、王翰等十个年轻人,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他们看向顾青山,眼神里全是询问。 孙得禄端起酒杯,慢悠悠地送到嘴边,眼睛的余光却瞟着顾青山,嘴角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等着看这位京城来的贵人如何应对。 顾青山拿起那个黑乎乎的杂粮馒头,在手里抛了抛。 他没有看那个慌张的衙役,也没有理会孙得禄的目光。 “让他等着。” 他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内心:不见,绝对不见。见了就得喝酒,喝酒就得谈事,谈事就得花钱,我这钱还有大用,得用在刀背上。) 孙得禄喝酒的动作停住了。 陈平等人也愣住了。 顾青山将馒头丢回桌上,站起身,掸了掸官服上不存在的灰尘。 “孙县令。” “啊?下官在。”孙得禄连忙放下酒杯。 “请你立刻将石阳县所有在册的官吏,不论品级,全部召集到县衙正堂。” 顾青山看着他,继续说道:“本官有要事宣布。” 孙得禄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顾大人,这……天色已晚,而且刘三爷还在外面……” “一刻钟内,我要在正堂看到所有人。”顾青山打断了他,“谁不到,就算他自己辞了官。” 他说完,转身就朝正堂走去。 陈平等人立刻跟上,留下孙得禄一个人,脸色变幻,站在原地。 一刻钟后,石阳县衙的正堂。 烛火摇曳,将人影拉得歪歪斜斜。 堂下稀稀拉拉站了二十多个人,从八品的县丞、主簿,到不入流的典史、驿丞,一个个睡眼惺忪,衣衫不整。 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投向堂上那个独自站立的年轻人。 孙得禄站在人群最前面,脸色很不好看。 顾青山没有坐,他背着手,看着墙上那张不知挂了多少年,早已泛黄卷边的《官员考成条文》。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德、能、勤、绩、廉”之类的套话。 他等所有人都到齐了,才慢慢走过去。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他伸出手,抓住那张羊皮纸的下缘,用力一扯。 “嘶啦——” 一声脆响,羊皮纸被撕成两半。 堂下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顾青山将那半截废纸扔在地上。 孙得禄的眼皮狂跳。 “陈平,取笔墨纸来。”顾青山吩咐道。 陈平很快取来文房四宝。 顾青山提笔饱蘸浓墨,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写下四个大字。 他写完,将纸高高举起,面向众人。 纸上,是两个词。 钱粮。 人丁。 “从今日起,废除县里所有苛捐杂税和繁杂考核!” 顾青山的声音在安静的正堂里格外清晰。 “新政试验期内,本官只看这两样!你们所有人的官位、俸禄、前程,都与这两个指标挂钩!” 他放下纸,目光扫过堂下每一张错愕的脸。 “我给你们解释一下规矩。” “以去年县衙的黄册数据为基准,三年内,你们各自负责的片区,‘钱粮’,也就是全县总税收,和‘人丁’,也就是在册户籍人口,这两项指标,每年增长超过三成者,官升一级,赏银百两!” “完成目标,但增长不足三成者,原地不动。” “任何一项指标,若是比去年还低了……”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冷了下来。 “就地免职,永不叙用!”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官吏们像是炸了锅,嗡嗡的议论声再也压不住。 “只看钱粮人丁?这算什么考成?” “这不是逼着我们去刮地皮吗?” “人丁?现在流民遍地,谁还入户籍啊,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顾大人!” 孙得禄第一个站了出来,他对着顾青山拱了拱手,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抵触。 “您这个法子,恕下官不敢苟同!朝廷考核,历来以德行为先,教化为本。您这般只重数字,不问手段,与酷吏何异?这是与民争利,不合祖制啊!” “是啊,大人,此法粗鄙,万万不可!”县丞也跟着附和。 “请大人三思!”主簿躬身说道。 一时间,堂下反对声四起。 顾青山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内心:对对对,就是这个效果。赶紧闹,闹大了我正好上书,说地方官吏抵制新政,我干不下去了,请求回京。完美。)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动怒。 他只是转过头,对身后的陈平说了一个字。 “抬。” 陈平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片刻之后,他和张猛、王翰几人,合力抬着一口沉重的木箱,走进了正堂。 “咚!” 木箱被重重放在堂前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口箱子吸引了过去。 在众人疑惑的注视下,顾青山走上前,亲自打开了箱子上的铜锁。 他掀开了箱盖。 没有一丝声音。 堂下所有官吏的呼吸,都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满满一箱,全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雪花银锭,在烛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那银光照亮了每一张脸,也照出了他们眼中压抑不住的贪婪。 “这是第一年的奖金。” 顾青山指着箱子,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十万两,只是个开始。” 他环视众人,语气变得冰冷。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开荒也好,招商也罢,甚至把山里那些流民哄下山,变成你们治下的佃户都行。” “我只要看到数字增长。”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别跟我谈什么仁义道德,也别跟我扯什么百年大计。你们的仁义,就是让治下的百姓有饭吃。你们的大计,就是让本官看到报表上的数字在涨。就这么简单。” “做得到的,有赏!” 他拍了拍那口装满白银的箱子。 “做不到的,就滚蛋!” “滚蛋”两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清楚。 堂下鸦雀无声。 官吏们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又听着那句“就地免职,永不叙用”的威胁,脸上的表情从不屑、质疑,迅速变成了震惊、贪婪,最后定格在恐惧上。 他们忽然明白,这位年轻得过分的上官,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玩真的。 而且,他用的是他们所有人都能听懂,也最无法抗拒的方式在玩。 孙得禄张着嘴,刚刚准备好的一肚子“祖制”、“大义”,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任何“祖制”,在这口箱子和头顶的乌纱帽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顾青山看着他们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 (内心:很好,威逼利诱都到位了。接下来就看你们怎么把这十万两银子折腾光。只要钱没了,我的差事就算办砸了。) “散会。” 他挥了挥手,转身走回后堂,留下满堂官吏,对着那箱银子,心思各异。 会议结束,官吏们失魂落魄地走出正堂。 他们不再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而是各自拉开距离,眼神闪烁,彼此之间充满了审视和戒备。 每个人都在心里盘算。 如何搞钱。 如何搞人。 夜深了。 县丞张德海的房门被轻轻敲响。 他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是主簿钱文昭。 钱文昭闪身进来,关上门,连客套话都没有。 “老张,你我共事多年,我就直说了。” 他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着光。 “城南那片山坳,荒地多,听说聚集了不少从外地逃来的流民。那块地,以前没人要,现在可是香饽饽了。” 县丞张德海给他倒了杯茶,自己也坐下。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咱们得先划个道道。”钱文昭手指在桌上画着圈,“县城就这么大,肉就这么多。谁负责城东,谁负责城西,谁去招揽流民,谁去联络商户,咱们得先说明白了。不然明天为了抢人抢地,自己人先打起来,那才叫笑话。” 张德海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你说得对。” 他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许久才开口。 “是该划个道道了。” 第15章 内卷引擎,启动! 孙得禄回到自己的签押房,一屁股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水已经凉了。 县丞张德海和主簿钱文昭跟了进来,把门关上。 “县尊,这姓顾的娃娃,是来真的?”钱文昭的三角眼里闪着光,那光一半是贪,一半是怕。 孙得禄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 “不像假的,那箱子里的银子,晃得人眼晕。” 张德海搓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 “可他那规矩,也太野了。只看钱粮人丁,这不是逼咱们跟百姓抢食吃吗?” 孙得禄冷笑一声。 “他一个京城来的少爷,懂个屁。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旺,灭得也快。” 他手指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咱们不能跟他对着干,也不能真由着他胡来。得先试试他的深浅。” 钱文昭凑了过来。 “县尊的意思是?” “先糊弄一下。”孙得禄压低了声音,“找两个偏点的村子,文书上做点手脚,就说多垦了几十亩荒地,多了七八户流民。数字别太大,做得像那么回事。” 他看了一眼两人。 “他要是收了文书,盖了印,就说明他也是个只看账面的主。咱们应付过去,继续过安生日子。” “他要是不收,非要查……” 孙得禄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狡猾。 “那咱们就哭穷,说人手不够,地方太乱,把皮球踢回去。看他一个黄口小儿,能怎么办。” 张德海与钱文昭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县尊高明。” 第二天,两份崭新的文书就送到了顾青山的桌上。 一份说城西的王家庄,百姓勤恳,新开垦了三十亩坡地。 另一份说城南的李家村,乡风淳朴,感化了五户路过的流民,已为他们落籍。 文书字迹工整,还盖着县丞和主簿的印。 顾青山拿起文书看了看,然后就放在了一边。 他没说话,只是招了招手,把陈平跟王翰叫了过来。 “王家庄,李家村。” 他指了指那两份文书。 “你们带人去核一核。” 陈平和王翰躬身领命,眼神里透着一股兴奋。 顾青山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回院里的躺椅上,拿起那本《霸道相爷俏书生》,继续看了起来。 孙得禄在窗户后面看着这一幕,嘴角的胡子翘了翘。 果然是个只知道享福的公子哥。 他安心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开始盘算着晚上去哪家听曲。 陈平带着两个人,直接去了李家村。 他没找村正,也没看村里的黄册,而是从村头第一户人家开始问。 “家里几口人?什么时候来的?邻居是谁?” 他问得细,手里的本子不停地记。 被叫来应付的村正和胥吏跟在后面,额头上开始冒汗。 “陈大人,这……这册子上都写着呢,您看……” 陈平头也不抬。 “册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只信我眼睛看到的,嘴巴问到的。” 半个时辰后,陈平站在村口,手里的本子已经记了十几页。 他把村正叫到跟前。 “你说村里来了五户新人,十六口人。我从村头走到村尾,跟每家都说了话,全村一共四十七户,二百一十三人,跟去年的册子一个不差。你告诉我,那十六个人在哪?” 村正的腿一软,差点跪下。 “大……大人,他们……他们可能出去干活了……” “干活?”陈平冷笑,“我刚问过,村里最近连个走亲戚的都没有。你是当我傻,还是当你自己傻?” 另一边,王翰在王家庄的动作更直接。 他带着人找到那片号称新开垦的三十亩坡地,二话不说,从随身携带的皮囊里掏出测绳、标杆和一个奇怪的罗盘。 当地的胥吏和里长都看傻了。 “王大人,您这是……” “丈量土地。”王翰言简意赅。 他指挥着两个下属,一人拉着绳头,一人拿着标杆,在田埂上飞快地跑动,嘴里还报着一串串数字。 王翰站在地头,手里的笔在纸上画着图,飞快地计算。 那胥吏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这群京城来的人,简直像妖怪。 一炷香的功夫,王翰收起工具。 他走到胥吏面前,把纸递给他看。 “这片地,东边长二十三丈,西边长二十丈,南北宽十五丈,一共是五亩多一点。你告诉我,剩下的二十五亩在哪?” 胥吏看着纸上那清晰的图形和数字,汗水把后背的衣服都浸湿了。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天下午,那名胥吏和李家村的村正,就被陈平、王翰的人带回了县衙。 两人被带到正堂院里,腿肚子抖得像筛糠。 顾青山正躺在槐树下打盹,书盖在脸上。 陈平上前,低声汇报了情况。 顾青山没起身,只是把脸上的书拿了下来,瞥了那两个面如死灰的人一眼。 “名字记下。”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年底结算。” 说完,他把书又盖回脸上,翻了个身。 那胥吏和村正听到“年底结算”四个字,比当场挨二十大板还难受。 这就像一把刀悬在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下来。 两人被人架走的时候,腿都软了。 这一下,县衙里所有人都知道了。 这位新来的顾大人,他手下的那帮人,是真会下乡,真会量地,真会数人头的。 糊弄,是糊弄不过去了。 就在众人心惊胆战的时候,另一件事发生了。 第二天一早,东边张家寨的亭长,一个叫赵老四的黑瘦汉子,揣着一颗忐忑的心进了县衙。 他昨天听说了顾大人的新规矩,连夜跑了十几里山路,去一个破庙里,硬是说服了一家五口准备去南边逃荒的流民,留在了他们寨子。 他找到衙门主簿,结结巴巴地报了人丁。 主簿钱文昭心里正烦,本想把他打发走,可一想到昨天那两人的下场,不敢怠慢,只能硬着头皮上报给陈平。 陈平亲自去问了赵老四几句话,又派人快马去张家寨核实。 确认无误后,他把情况报给了顾青山。 顾青山正在喝茶,听完后,眼皮都没抬。 “按规矩,发预支奖金。” 陈平得了令,当着院里所有官吏的面,从那口大箱子里,取出十两一锭的官银,亲手交到了赵老四手上。 “赵亭长,这是顾大人赏你的。人丁增加五口,按人头算,预支奖金十两。好好干,年底还有。” 赵老四捧着那锭白花花的银子,手都在抖。 十两! 他当亭长,一年累死累活,官府发的俸钱加各种孝敬,拢共都不到八两银子。 现在,就因为劝回来一家人,就到手了十两? 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对着顾青山躺椅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谢大人!谢大人!小人……小人这就再去山里找人!” 他揣着银子,像揣着一团火,千恩万谢地走了。 院子里,所有官吏都看着这一幕,眼睛都红了。 那可是十两白银啊! 就这么到手了? 严厉的惩罚,巨大的利益。 这两件事,像两根烧红的铁棍,狠狠捅进了石阳县这个死气沉沉的马蜂窝。 整个县衙,彻底炸了。 再也没人想着糊弄,也没人想着看笑话了。 县令孙得禄第一个坐不住了,他脱下官袍,换上短褂,亲自带着几个衙役,跑到县城外的官道上,见着拖家带口的就往上迎。 “老乡,哪里去啊?别走了,来我们石阳县安家吧!给地,给种子,头一年还免税!” 县丞张德海则带着人,开始在县城周边的田地里转悠,见着老农就拉着问,怎么堆肥,怎么引水,怎么能让地里多收几斗粮食。 最油滑的那些胥吏们,也跟打了鸡血一样,走街串巷,窜入各个村寨。 他们不再是催租逼债,而是满脸堆笑地劝说百姓。 “王大叔,你家后山那片坡地,开出来吧!开了就是你家的,第一年收成全归你,官府还给补贴!” “李二哥,你那在外面当货郎的表弟,叫回来吧!回来落户,我帮你申请安家费!” 为了抢人头,抢地盘,不同乡的官吏之间甚至爆发了争吵。 城东的典史在衙门口,指着城西的驿丞破口大骂。 “姓王的!那一家子明明是我先看到的!我茶水都给人家端上去了!” 那驿丞也不甘示弱,叉着腰回敬。 “你看到有什么用?他家的牛,踩的是我西城的土地界!按规矩就该归我管!” 整个石阳县,从上到下,仿佛一台生锈了几十年的机器,被灌入了最猛的机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 顾青山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听着衙门外传来的各种争吵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把那本《霸道相爷俏书生》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伸了个懒腰,嘴角慢慢翘了起来。 (吵吧!闹吧!越乱越好!早点把钱分完,我好收工!) 第16章 这图纸,能让全县的工匠发疯 石阳县这台破旧的机器,被顾青山一脚踹着了火。 可它空转了半个月,就开始冒黑烟了。 县令孙得禄眼窝深陷,嘴上起了燎泡,整个人瘦了一圈。 他手里拿着几份报表,手在抖。 “不行啊,上不去了。” 他把报表拍在桌上,对着县丞张德海和主簿钱文昭吼。 “人丁数,就卡在三百一十二户上不动了!山里的流民要么跑光了,要么藏得更深了,根本找不到!” 张德海的脸色也不好看,他的官袍下摆沾满了泥点。 “县尊,地也开不动了。咱们县的犁头,是前朝的老样式,笨重得很。一头牛拉一天,刨不了二亩地。开出来的荒地,全是石子,产量也上不去。” 钱文昭灌了一大口凉茶,嗓子还是哑的。 “还有水,水!南边那条河,水位都快见底了。北边的地,全靠人挑水去浇,一担水浇不了几棵苗。这么下去,别说增产,能保住去年的收成就算老天开眼了!” 三个人在签押房里唉声叹气,屋里的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 前几天的鸡血,现在全变成了眼屎。 那个挂在正堂的银箱子,像一团火,烤得他们夜里睡不着觉。 “这么下去,咱们年底都得滚蛋。”孙得禄一拳砸在桌上。 张德海和钱文昭缩了缩脖子。 沉默了许久,孙得禄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 “走,去找顾大人。” “还去找他?”钱文昭有点怕,“他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废物?” “废物也得去!”孙得禄站起身,“这火是他点的,他得负责给咱们添柴!” 县衙后院,那棵老槐树下。 顾青山正拿着一把小剪刀,悠闲地修剪着一盆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兰花。 陈平在一旁给他打着扇子。 孙得禄三人跟奔丧一样冲了进来,看到这幅画面,脚步骤然一停。 顾青山抬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 “叫什么?” 孙得禄一个箭步冲上前,差点就跪下了,声音带着哭腔。 “司丞大人!救命啊!” 他把手里的报表递过去,顾青山没接。 “说。”顾青山剪掉一片黄叶。 孙得禄赶紧把遇到的瓶颈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了出来。 “……大人,现在不是我们不尽力,实在是工具不行,水利不通。这就像拿个漏勺去舀水,再怎么使劲,它也装不满啊!” 张德海和钱文昭在旁边点头如捣蒜。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顾青山,盼着这位上官能大笔一挥,调拨官银,组织人手,大兴土木,督造农具。 顾青山听完,放下了剪刀。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内心:总算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了。太好了,这下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事情搞砸了。) 他把茶杯放下,站起身。 “吵死了。” 他丢下三个字,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孙得禄三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是……嫌他们烦? 陈平走上前,对他们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三人只能在院子里站着,心里七上八下,像热锅上的蚂蚁。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 顾青山打着哈欠从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几张纸。 他走到石桌旁,把那几张纸往桌上一扔。 纸张散开。 “照着这个搞。” 他坐回躺椅上,重新拿起茶杯。 “别来烦我。” 孙得禄三人愣了一下,连忙围了上去。 桌上是两张图纸。 第一张上面,画着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犁。 那犁的犁辕是弯的,还多了好几样他们叫不出名字的零件。 旁边用小字标注着尺寸和功用,什么“犁评”,什么“犁壁”,看得他们眼花缭乱。 可他们都是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只看那造型,就感觉这东西比县里现在用的直辕犁,要省力得多。 第二张图纸更让他们看不懂了。 那是一个巨大的轮子,上面挂着一串木头盒子,旁边还有水道和齿轮的结构图。 图下写着三个字:龙骨车。 “此物……何用?”孙得禄指着龙骨车,声音发颤。 顾青山眼皮都没抬。 “提水,灌溉。” 三个人的呼吸都停住了。 提水?灌溉? 就靠这个木头轮子?它自己会动? 这……这不是神仙造物吗? 孙得禄的手哆哆嗦嗦地伸向那两张图纸,像是去摸一件稀世珍宝。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狂喜变成了愁苦。 “大人!此等神物,若由官府督造,召集工匠,采买木料,恐怕……耗时耗力,没个一年半载,怕是造不出来一架。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张德海也附和道:“是啊大人,县里的工匠手艺有限,万一造坏了,反而耽误大事。” 顾青山皱起了眉,脸上的不耐烦更重了。 (内心:怎么这么多事?给你们抄答案都不会抄?)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打断了他们的话。 “谁说要官府造了?” 孙得禄三人被他问得一愣。 “不让官府造,那让谁造?” 顾青山看着他们三个榆木脑袋,心里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 “把图纸拓印一百份,贴满全县的公告栏,从县城到每个村寨的路口,都给本官贴上!” “然后发下告示,告诉全县的木匠、铁匠,谁能照着图纸,第一个造出实物,并且通过官府的验收。” 他伸出一根手指。 “这东西以后怎么卖,卖多少钱,官府一概不管,全由他自己说了算。” 他又伸出三根手指。 “官府还免他三年商税!” “我们要做的事很简单。”顾青山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只负责推广,只负责验收。不参与生产,不参与经营!” 这番话,像一道天雷,劈在了孙得禄三人的天灵盖上。 他们张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 把图纸……公布出去? 让民间的工匠自己去研究? 造出来了,不仅可以自己卖,官府还给免税? 这…… 这算什么章法? 自古以来,凡是利国利民的新器物,哪一样不是由官府牢牢控制在手里? 可他们再一细想,心脏就狂跳起来。 官府督造,效率低下,层层盘剥,造出来的东西又贵又不好。 可要是让那些工匠自己去研究,为了抢那“第一”的名头,为了那三年的免税,为了独占这门生意…… 他们会拿出看家的本事,不眠不休地去钻研! 这比官府用鞭子抽着他们干活,要快上百倍! 而且,官府不用出一文钱,不用费一个人力,就能坐享其成! 孙得禄的嘴唇哆嗦着,他忽然想起了顾青山策论里的那句话。 “藏富于民”。 他以前不懂,以为就是少收点税。 现在他懂了。 这才是真正的“藏富于民”! 官府不与民争利,而是把机会和技术,都交给百姓。 用政策去引导,用利益去激发,让民间自己迸发出无穷的创造力! 这一刻,孙得禄看着顾青山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感觉自己像是在仰望一座高山。 这位司丞大人,哪里是什么手段狠辣的酷吏。 这分明是胸有乾坤,经天纬地的旷世奇才! 他后退一步,对着顾青山,深深地鞠了一躬。 “下官……受教了。” 张德海和钱文昭也跟着躬下身子,头埋得低低的,心里全是震撼和敬畏。 顾青山被他们这一下搞得莫名其妙。 (内心:总算把包袱甩出去了,这下你们没理由来烦我了吧?) 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去办吧。” 孙得禄三人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两张图纸,躬身退了出去。 他们走后,顾青山又拿起剪刀,继续修剪他的兰花。 他觉得,这群人总算能消停一阵子了。 他身后,陈平看着自家大人的背影,眼神里全是崇拜。 他低声念叨着顾青山刚才说过的一句话。 “官府的手,不要伸得太长。我们要做的是点燃火把,而不是亲自去烧开每一壶水。那样不仅会累死自己,水也烧不开几壶。” 陈平把这句话,一字不差地记在了自己的小本子上。 当天下午,石阳县所有的公告栏前,都挤满了人。 两张巨大的图纸,被几十个衙役用浆糊牢牢贴在墙上。 告示的内容,更是用加粗的黑墨写得清清楚楚。 全县的木匠、铁匠,不论老的少的,全都闻讯赶了过来。 他们挤在人群里,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墙上的图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木匠,看着那曲辕犁的图,浑身都在发抖。 “天呐……天呐……这犁……这犁是神仙画的吗?” 他旁边的铁匠,则死盯着龙骨水车的齿轮结构,眼睛里冒着光。 “这东西要是能造出来……别说三年免税,就是让我倾家荡产,我也要把它弄出来!” 人群炸开了锅。 第17章 想搞垄断?问过本官没有! 图纸贴出去的第三天,石阳县城南最大的木工作坊,“刘氏精工”,就挂出了新犁的招牌。 刘家宗祠的祠堂里,檀香缭绕。 刘氏宗族的族长刘振堂,端着茶碗,轻轻撇去浮沫。 他对面坐着的是管家刘三爷。 “三爷,事情办得如何了?” 刘三爷躬着身子,脸上堆满了笑。 “族长放心。县里手艺最好的那十个木匠、五个铁匠,都已经被我们请进了作坊,签了十年的长契。” “其他人呢?” “都打过招呼了。”刘三爷的笑容里透出一股阴狠,“我派人挨家挨户去‘问候’过了,谁敢仿制新犁,先问问自己的腿骨结不结实。” 刘振堂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那新犁,定价几何?” “一百二十两一架。” 刘振堂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 “一百二十两?成本不过五两,你翻了二十多倍?” “族长,这叫奇货可居。”刘三爷解释道,“如今全县,只有我们刘家能造。那些泥腿子想增产,想完成官府的指标,就得求着我们买。这个价,他们砸锅卖铁也得认。” 刘振堂放下茶杯。 “那个姓顾的娃娃,没动静?” “没动静。”刘三爷笑道,“整天在院子里不是看花就是看书,我看就是个没断奶的公子哥。他把图纸一扔,就不管了,等着我们把事情办好,他好去朝廷领功。” 刘振堂沉吟片刻。 “不可大意。你再去县衙一趟,探探他的口风。” 一个时辰后,县衙后院。 顾青山正躺在槐树下,听着陈平念叨各村寨上报的开荒进度。 他听得昏昏欲睡。 (内心:怎么还在涨?这帮人是铁打的吗?就不能歇歇?) 一个衙役快步走进来。 “大人,刘氏宗族的刘三爷求见。” 顾青山睁开眼。 (内心:又来了?烦不烦啊。) “不见。” 衙役愣住了。 “可是……他说有要事相商。” “让他滚。” 衙役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跑了。 顾青山重新闭上眼。 可没过多久,王翰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很不好看。 “大人。” “又怎么了?” “城里刘氏的作坊,造出了第一批曲辕犁,一共二十架。”王翰的声音压得很低,“他们定价一百二十两一架。” 顾青山没说话。 王翰继续说:“我派人去看了,许多百姓围着看,可一听价钱,脸都白了。还有几个小作坊的匠人,昨晚被人打了闷棍,腿都断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 陈平的脸色也沉了下去。 顾青山忽然坐了起来,眼睛里闪着光。 (内心:太好了!终于有人跳出来搞事了!正愁这十万两花不出去呢!) 他看向王翰。 “那十万两经费,还剩多少?” “一文没动。” “好。”顾青山站起身,“你立刻去办一件事。以官府的名义,张榜招工,从南阳郡,甚至从京城,高薪聘请最好的工匠来石阳县。” 他顿了顿,补充道。 “告诉他们,官府包吃包住,薪水是他们原来薪水的三倍。我们建一个‘新政官营工坊’。” 王翰眼睛一亮,立刻躬身领命。 “是!” 刘三爷在县衙门口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刘家祠堂,把事情一说。 刘振堂的脸色沉了下来。 “官营工坊?他想与民争利?” “族长,我看他就是虚张声势。”刘三爷不以为然,“从外地请工匠,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月。等他的人到了,我们的犁早就卖遍全县了。” 刘振堂手指敲着桌面。 “不能让他这么顺利。”他看向刘三爷,“找些人,去他那工坊的工地上‘逛逛’,动静弄大点。” 刘三爷心领神会。 “明白。” 第二天,王翰就在城东找了一块空地,挂上了“新政官营工坊”的牌子,几十个民夫开始平整土地,打地基。 刚干了不到半个时辰,街角就晃晃悠悠地走来二十多个地痞流氓。 他们手里拿着棍棒,歪戴着帽子,为首的是城里有名的泼皮头子,外号“豁牙李”。 “停停停!” 豁牙李一脚踹翻一堆刚码好的砖头。 “谁让你们在这动土的?不知道这块地风水不好,冲撞了我们爷们的财路吗?” 民夫们吓得纷纷后退。 王翰带着两个衙役上前。 “此地乃官府督办工坊,尔等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官府?”豁牙李用棍子拍着王翰的脸,哈哈大笑,“官府算个屁!在石阳县,刘家才是王法!” 他身后的地痞们跟着起哄,开始打砸工地上的工具和材料。 王翰气得脸色发青,正要下令抓人。 陈平带着几个人从后面走了过来。 他没有看那群地痞,而是直接走到王翰身边,递给他一张手令。 手令上只有一行字,是顾青山的笔迹。 “凡阻碍新政推行者,皆可视为叛逆,允许先斩后奏!” 王翰看完,手都抖了一下。 陈平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抬起头,看向那群正在打砸的地痞,眼神冷得像冰。 这群被顾青山从京城带来的年轻人,哪个不是天之骄子,文武双全? 他们憋着一口气,早就想建功立业了。 现在得了这道“尚方宝剑”,如同猛虎出笼。 “拿下!” 陈平只说了两个字。 他话音未落,自己已经动了。 他的身影一晃,就到了豁牙李面前。 豁牙李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腕一麻,手里的棍子就飞了出去。 紧接着,他膝盖一软,整个人被陈平按倒在地,胳膊反剪在身后,疼得他嗷嗷直叫。 跟在陈平身后的几个年轻人也同时出手,他们动作干净利落,三拳两脚,就把那二十多个地痞全部放倒在地。 整个过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工地的民夫和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看傻了。 他们没想到,这群看着文质彬彬的京城官爷,动起手来比军营里的武将还利索。 陈平踩着豁牙李的背,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街口。 “冲击朝廷督办工坊,等同谋逆!” 他没有把人押回县衙,而是对身边的下属吩咐道。 “就在这,给我打!” “是!” 几声令下,早已备好的板子被抬了上来。 哭喊声和求饶声立刻响彻了长街。 地痞们被打得哭爹喊娘,皮开肉绽。 陈平看都没看一眼,等所有人都打完了,他才走到那群瘫软如泥的地痞面前。 “打你们,是让你们长记性。” 他看着豁牙李,一字一句地说道。 “现在,我宣布对你们的最终惩处。” “所有今日参与捣乱者,家人三代之内,不得参与科考!” 这一句话,比一百板子还狠。 豁牙李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血,眼睛里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不……大人,你不能……” 断人前程,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周围的百姓也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手“连坐”加“断前程”的狠招,彻底击溃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刘氏宗族彻底被打懵了。 他们没想到,这群文官竟然比武将还狠,下手又黑又绝。 三天后,官营工坊的牌子正式挂了起来。 王翰从郡城请来的五十名顶级工匠也到了。 又过了五天,第一批官造的曲辕犁和龙骨水车,就摆在了工坊门口。 曲辕犁,定价六两银子一架。 龙骨水车,定价二十两。 这个价格,几乎就是成本价。 消息一出,整个石阳县都沸腾了。 百姓们蜂拥而至,官营工坊门口排起了长队。 刘氏作坊里,那一百二十两一架的天价犁,再也无人问津。 刘振堂坐在祠堂里,听着管家的汇报,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亏得血本无归。 经过这次敲山震虎,石阳县所有的地方势力都老实了,再也没人敢阻碍新政。 顾青山在石阳县的权威,达到了顶峰。 县令孙得禄前来求见,想为刘氏说情。 顾青山正在院里喝茶,他放下茶杯,看着孙得禄。 “孙大人,你要记住。在本官这里,没有豪族,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顺应新政的,一种是阻碍新政的。” “对于前者,有赏;对于后者,有剑。” 孙得禄听完,冷汗直流,躬身退下,再也不敢提一个字。 刘家祠堂内,气氛压抑。 刘振堂躺在床上,面如金纸。 他挣扎着坐起身,叫来自己的心腹。 “备马,带上三万两黄金,去京城。” 第18章 人在石阳坐,锅从京城来 石阳县的夏日,蝉鸣聒噪。 顾青山躺在县衙后院的槐树下,手里盖着那本《霸道相爷俏书生》。 他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子。 每天睡到自然醒,喝喝茶,听听曲,看看话本。 至于新政,早被他甩给了孙得禄和打了鸡血一样的下属们。 陈平拿着一份报表,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 “大人,好消息!” 他脸上放着光。 “官营工坊的曲辕犁和龙骨水车,已经卖出去三百多套了!各村寨开垦的荒地,这个月又多了一千二百亩!” 顾青山把书从脸上拿开,打了个哈欠。 “哦。” (内心:怎么还涨?这效率也太高了。再这么下去,年底的报表还怎么做得难看?) 陈平见他反应平淡,以为大人是胸有成竹,更添敬佩。 “大人,照这个势头,咱们第一个季度的钱粮和人丁指标,怕是要超出预估五成!” 顾青山眼皮跳了一下。 他坐起身,接过报表看了看。 上面一串串数字,刺得他眼睛疼。 他现在只盼着第一份季度报告赶紧出炉。 他好拿着这份“微不足道”的成绩,回京城交差,然后顺理成章地被皇帝骂一顿,再把这个破司给撤了。 他将报表扔回桌上,重新躺下。 “知道了,让他们悠着点,别累坏了。” 他摆摆手,示意陈平退下。 院子里重归宁静,只有蝉鸣依旧。 顾青山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场针对他的风暴,正在酝酿。 *** 京城,兵部尚书杨士奇的府邸。 书房内,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沉香。 一个中年男人跪在地上,正是从石阳县连夜赶来的刘氏心腹。 他哭得声泪俱下,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杨大人!您要为我们石阳县的百姓做主啊!” 他一边哭,一边控诉顾青山的“暴行”。 “那顾青山,强设官营工坊,用极低的价格冲击市场,断绝了我们地方匠人的活路!这是与民争利啊!” “他纵容手下,滥用私刑!城里的几个混混,不过是去工地上讨口饭吃,就被他手下那帮人打断了腿,还下令三代不得科考!这是何等的酷吏行径!” “他更是唯利是图,眼中只有钱粮人丁,全然不顾儒家教化!如今的石阳县,人人都在谈论如何赚钱,如何抢人,淳朴民风荡然无存!长此以往,人心不古,国将不国啊!” 杨士奇端坐于太师椅上,手里端着茶杯,不动声色地听着。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杯盖一下下地撇着茶叶。 直到那人哭诉完了,磕头在地,他才缓缓开口。 “本官知道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 “你且先在府上歇息,此事,明日早朝,自有分晓。” 那人千恩万谢地被下人带了下去。 书房里只剩下杨士奇一人。 他放下茶杯,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 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了。 顾青山,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 次日,太和殿。 卯时的钟声刚刚敲过,文武百官按序站定。 皇帝赵乾升座,面色如常。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太监尖细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往常的早朝,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今日,气氛却有些不同。 皇帝话音刚落,兵部尚书杨士奇便从队列中走出。 他手持象牙笏板,躬身行礼。 “臣,有本奏!” 他话音刚落,他身后,十几名御史和官员也同时出列。 “臣等,附议!” 十几个人齐刷刷跪下,手里都高举着奏折。 这阵仗,让殿内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内阁首辅李德裕眉头皱了起来。 龙椅上的赵乾,眼神也微微一凝。 “讲。” 杨士奇直起身,声音洪亮,传遍了整个大殿。 “臣,弹劾新政试验司司丞,顾青山!” 他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 “顾青山在石阳县推行新政,倒行逆施,罪大恶极,臣请陛下明察!” 他将手中的奏折高高举起,由太监呈送上去。 “其罪一,与民争利!” 杨士奇的声音慷慨激昂。 “顾青山设立官营工坊,以官府之力,行商贾之事,低价倾销,逼得民间工坊无路可走。此乃国进民退之恶政,与我朝藏富于民之国策背道而驰!” 一名御史紧跟着出列。 “其罪二,唯利是图!” 他高声说道。 “顾青山以钱粮和人丁为唯一考核,致使地方官吏不顾教化,急功近利。为增户籍,强留流民;为增税收,巧立名目。长此以往,官风败坏,民心必失!” 又一名官员上前。 “其罪三,滥用职权!” “顾青山纵容下属,私设公堂,动用酷刑,殴打‘士绅’,更是断人科考之路!此举严重破坏朝廷体面,动摇地方稳定!” 一本本奏折,如雪片一般,被太监接连不断地送往龙椅。 整个太和殿,都充满了对顾青山和新政的声讨。 李德裕终于忍不住了,他出列辩护。 “陛下,新政乃破局之策,初期有所波折,在所难免。顾青山年轻,行事或有不周之处,但其本心,定是为国为民。” 户部尚书也站了出来。 “陛下,石阳县乃死地,非行霹雳手段,不能起死回生。臣以为,当容许顾青山放手一试。” 他们的辩护,听起来有些苍白。 毕竟,他们远在京城,对石阳县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 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于杨士奇等人的奏折。 皇帝赵乾坐在龙椅上,面沉如水。 他一言不发,只是翻看着那些奏折,看不出喜怒。 殿内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 所有人都明白,这次弹劾,表面上是针对顾青山,实际上,矛头直指当初力排众议,强推新政的皇帝本人。 杨士奇看着沉默的皇帝,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上前一步,再次跪倒在地,声音里充满了“忠诚”与“悲愤”。 “国之根本,在于教化,在于人心,岂是区区钱粮数字所能衡量?顾青山此举,是舍本逐末,饮鸩止渴!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他磕了一个响头,整个大殿都能听到那沉闷的响声。 “陛下,臣恳请立刻罢免顾青山,废除新政试验司,以正视听,安抚天下士子之心!” “臣等,恳请陛下罢免顾青山,废除新政!” 他身后,十几名官员齐声高呼,声震殿宇。 整个太和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上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 皇帝的信任,会动摇吗? 第19章 脸疼吗?石阳县的巴掌到了 太和殿内的空气凝滞了。 龙椅上的皇帝赵乾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只是站起身,拂袖而去。 明黄的袍角划过冰冷的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在死寂的殿内,听得格外清楚。 “退朝——” 太监尖利的嗓音拖得很长,透着一股心虚。 杨士奇与他身后的十几名官员依旧跪在地上,直到那抹黄色消失在屏风后,他们才缓缓起身,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每个人的嘴角都挂着一抹抑制不住的弧度。 李德裕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他看着杨士奇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团棉花。 户部尚书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 “首辅大人,这可如何是好?陛下的态度……不明朗啊。” 李德裕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不明朗?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皇帝没有当场发作,没有驳斥,说明他心里也动摇了。 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年轻臣子,如何抵得过这满朝文武雪片般的奏折? 他完了。 顾青山完了。 *** 半个时辰后,顾青山即将倒台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京城官场的每一个角落。 兵部尚书杨士奇的府邸,宾客盈门。 一群保守派的官员围坐在杨士奇身边,举杯相庆。 “杨大人此举,为国除害,功在社稷啊!” “那顾青山黄口小儿,不读圣贤书,专搞些奇技淫巧,早就该罢黜了!” “我听说他在石阳县,竟让官吏去跟流民抢人头,简直斯文扫地!” “何止!他还搞什么官营工坊,与民争利,断了多少匠人的活路!此等酷吏,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杨士奇端着酒杯,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听着众人的吹捧,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冷意。 他要的,不止是罢免一个顾青山。 他要的,是彻底打断皇帝心里那点改革的念头,让这大梁的天下,还回到他们熟悉的那个“祖宗之法”的轨道上来。 而在另一边,内阁首辅李德裕的府中,气氛却如同冰窖。 几个支持新政的核心官员聚在一起,个个愁眉不展。 “首辅,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户部尚书一拳砸在桌上,“我这就去写奏折,石阳县那地方,不用重典,根本就是一潭死水!顾青山没错!” “没错?你拿什么证明他没错?”李德裕的声音透着疲惫,“杨士奇他们有鼻子有眼,人证物证俱全。我们呢?我们有什么?只有陛下的信任,可信任这东西,是最靠不住的。”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步。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保住顾青山这个人。我准备上书,请陛下将他调回京城,哪怕是去国子监当个闲职,也比待在石阳县那个漩涡里强。” 众人听了,都沉默了。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下下之策。 把顾青山调回来,就等于承认了新政的失败。 整个京城的政治天平,已经完全倒向了杨士奇那一边。 *** 就在京城风雨飘摇之际,一匹快马冲破了黄昏的暮色。 那马浑身汗水蒸腾,四蹄翻飞,像一团移动的烟雾。 马上的骑士伏在马背上,身上的驿卒服饰早已被尘土染成了灰色,唯有背后插着的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六百里加急!南阳郡石阳县急报!挡驾者死!” 骑士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股锐气,划破了长街的喧嚣。 行人纷纷避让,惊恐地看着这匹疯了一样的快马,一路火花带闪电,直冲向皇城。 一刻钟后,养心殿。 赵乾换下龙袍,只穿了一身常服,正坐在御案后,看着桌上那堆积如山的弹劾奏折发呆。 每一本奏折,都像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 他真的错了吗? 他提拔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强行推动一个前所未闻的新政,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殿门被轻轻推开,总管太监躬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用火漆封口的皮筒。 “陛下,石阳县六百里加急。” 赵乾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迸出光芒。 他几乎是一把抢过了那个皮筒,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撕开火漆,从里面抽出一卷薄薄的公文。 就是这个? 这就是顾青山送来的第一份季度报告? 赵乾的心跳得有些快,他甚至感觉自己的手心渗出了汗。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了那份报告。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歌功颂德的套话。 纸上只有一行行冰冷的墨字,和一串串让他呼吸停滞的数字。 赵乾的目光从纸的顶端,缓缓向下移动。 只看了一眼,他的手便开始抖。 【石阳县新政首季简报】 一、垦荒:新增六万三千二百亩。为去年同期之十倍,超额完成预定目标。 二、户籍:新增在册五千一百户,计一万九千七百余人。超过去五年迁入人口总和。 三、商税:因新式农具交易及民间工坊兴起,本季商税入库白银一万二千两,已超过去年全年总额。 四、…… 每一个字,都像一声鼓点。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乾的心上。 他不是震惊,不是意外。 他感觉一股热流从胸口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带倒了御案上的茶杯。 “啪”的一声脆响,上好的官窑瓷器碎了一地。 可他浑然不觉。 狂喜! 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他赌对了!他真的赌对了! 杨士奇说他与民争利? 看看这商税!这说明民间的财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动、增长! 御史说他唯利是图? 看看这户籍!流民为何而来?因为这里有田可耕,有活可干,有饭可吃! 还有人说他滥用职权,动摇地方? 狗屁! 这六万亩新开垦的土地,这一万多安家落户的百姓,就是最稳固的基石! 赵乾拿起那份薄薄的报告,像是拿着百万雄兵的虎符。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养心殿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仁义?教化?” 他举着那份报告,对着空气大喊。 “这就是最大的仁义!这就是最好的教化!让百姓有田可耕,有饭可吃,这就是圣人之道!” 门外的太监和侍卫吓得跪了一地,以为皇帝疯了。 赵乾笑够了,他停下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双平日里深沉如海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两团火焰。 他知道,这份报告,就是他反击所有质疑的最强武器。 不,是核武器。 “来人!” 赵乾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总管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传朕旨意!” 赵乾将那份报告重重拍在御案上。 “明日早朝,让李首辅,在太和殿上,把这份捷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朕所有的爱卿听!” “朕要让他们听清楚,什么,才叫他娘的经世济民!” 第20章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翌日,太和殿。 天光未亮,百官们便已在殿外候着,气氛比昨日还要沉闷几分。 兵部尚书杨士奇站在文官队列的前方,微闭着眼,神态自若。 他身后的几名御史和官员交换着眼神,嘴角都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在他们看来,皇帝昨日的拂袖而去,是动摇,是无言以对。 今日,只需再添一把火,就能将顾青山和那个所谓的新政,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卯时钟响,殿门开启。 百官鱼贯而入,分列站定。 皇帝赵乾走上御阶,在龙椅上坐下,目光扫过下方,看不出任何情绪。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飘忽。 杨士奇立刻出列,手持笏板。 “臣,有本奏。” 他身后的十几人也跟着走出队列,齐刷刷跪下。 “臣等,附议。” 这阵仗与昨日如出一辙,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同。 今日的杨士奇一党,气势更盛,带着一股志在必得的压迫感。 龙椅上的赵乾却没有看他们,只是对身边的总管太监偏了偏头。 总管太监会意,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件,快步走下御阶,径直递给了内阁首辅李德裕。 “李首辅,念。”皇帝的声音响起,很平淡。 杨士奇等人愣了一下。 他们本以为会是处置顾青山的圣旨,由太监当众宣读,没想到却交给了李德裕。 杨士奇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认为这不过是皇帝为了保全颜面,让内阁来执行自己的意志。 李德裕接过那份文件,展开一看,手腕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龙椅上的皇帝,赵乾的眼神平静无波。 李德裕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 他洪亮的声音在太和殿内回荡开来。 “石阳县新政首季简报。” 简报? 杨士奇的笑容僵在脸上。 满朝文武都有些发懵。 昨日弹劾得天翻地覆,今日早朝,不讨论如何处置,反而念起一个偏远县城的简报? 李德裕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念道。 “本季度,石阳县新增垦田六万三千二百亩。” 话音刚落,杨士奇便立刻出列打断。 “李首辅!”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屑与愤怒,“区区一个县的虚报之词,岂能乱我朝堂议事!” 他转身朝龙椅拱手。 “陛下!臣等昨日弹劾顾青山,谈的是国之根本,是祖宗之法!非此等地方官吏粉饰太平的末节小技!请陛下明察!” 他身后的一众官员纷纷附和。 “杨大人所言极是!石阳县素来贫瘠,一个季度开垦六万亩?此乃天方夜谭!” “定是那顾青山为了邀功,逼迫地方官吏伪造文书!” “请陛下勿要被此等虚假之词蒙蔽,当以国事为重!” 太和殿内再次嘈杂起来,指责声此起彼伏。 李德裕停下诵读,手持简报,静静地站着,仿佛这些声音都与他无关。 “呵。” 一声轻笑从龙椅上传来。 笑声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的嘈杂。 大殿内陡然一静。 所有人都看向皇帝赵乾。 只见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龙椅扶手上,脸上带着一抹冰冷的笑意。 “杨爱卿,稍安勿躁。” 赵乾的目光落在杨士奇身上。 “朕也觉得这数字,有些惊人。所以,朕也想听得更明白些。”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 “李首辅不仅会念石阳县这个季度的数据,还会念去年同期石阳县的数据,以及我大梁所有上等县的平均数据。” 皇帝的目光扫过杨士奇和他身后的每一个人。 “朕,想听个对比。” 杨士奇的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李德裕躬身领命。 “遵旨。” 他再次举起那份简报,声音比刚才更加洪亮。 “石阳县,本季新增垦田,六万三千二百亩。” “去年同期,石阳县垦田,三百一十亩。” “大梁各上县,本季垦田平均数,一千二百亩。” 三组数字,一组比一组惊心。 李德裕没有停顿,继续念了下去。 “石阳县,本季新增在册户籍,五千一百户,计一万九千七百余人。” “此数据,已超过去五年,石阳县迁入人口之总和。” “大梁各上县,本季新增户籍平均数,八十二户。” 太和殿内,开始有倒吸冷气的声音。 如果说第一个数字是天方夜谭,那这第二个数字,简直就是神话。 杨士奇的脸色开始变化。 李德裕的声音像一柄不知疲倦的铁锤,一下,一下,又一下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石阳县,本季商税入库,白银一万二千两。” “此数据,已超过去年全年,石阳县商税总额。” “大梁各上县,本季商税入库平均数,九百三十两。” “……” “石阳县,本季新建水利沟渠,共计七十二条,引水灌溉农田近四万亩。” “去年同期,零。” “大梁各上县,本季新建水利平均数,不足一条。” “……” 整个太和殿,从最初的嘈杂,到窃窃私语,再到此刻,已是一片寂静。 只有李德裕那清晰、平稳,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每一个惊人的增长数据后面,都跟着一个惨不忍睹的旧数据,和一个被远远甩在身后的“上县”平均数据。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 这是将杨士奇等人昨日弹劾的所有罪状,一条一条地拎出来,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反复碾压,揉碎。 他们说与民争利? 那一万二千两的商税,比去年全年还多,民间若是没有百业兴旺,钱从何来? 他们说唯利是图? 那一万九千多新增的人口,若不是有田可耕,有饭可吃,谁会拖家带口地去一个不毛之地? 他们说滥用职权,动摇地方? 那六万亩新田,那七十二条水渠,就是地方上最稳固的基石! 杨士奇站在那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火,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那些关于“仁义”、“教化”、“祖宗之法”的宏大叙事,在这些让百姓吃饱饭的冰冷数字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 他和他身后的所有保守派官员,都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 脖颈僵硬,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上面。 那感觉,比被人当众狠狠扇了几十个耳光,还要难受百倍。 终于,李德裕念完了最后一个数字。 他缓缓合上那份简报,环视众人,目光最后停留在杨士奇的身上,淡淡地开口。 “诸位大人,下官念完了。” “这些,就是你们口中那个‘唯利是图’的顾青山,在你们眼中那片‘不毛之地’上,用一个季度做出来的事。” 太和殿内,落针可闻。 皇帝赵乾从龙椅上缓缓站起。 他走下御阶,一步一步,踱到杨士奇的面前。 满朝文武,大气都不敢出。 赵乾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停在杨士奇身上,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杨爱卿,现在,你还觉得顾青山该罢免吗?” “朕的新政,该废除吗?” 杨士奇身体剧烈地一颤,额头上的汗珠瞬间滚落下来,砸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碎成几瓣。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臣……臣有罪……” 风波平息,试点大获成功。 远在石阳县的顾青山,终于可以拿着这份“微不足道”的成绩,回京交差,然后躺平了……吗? 一道新的圣旨,正由一名禁军军官护送,快马加鞭,从京城发出,飞向石阳县。 第21章 我就想下个班,咋就这么难? 京城的消息,比夏日的风还快。 当那份六百里加急的捷报抵达京城时,另一只信鸽也扑扇着翅膀,落在了石阳县衙的后院。 陈平展开那张小小的纸条,手都在抖。 他快步冲进院子,顾青山正躺在槐树下,手里还拿着那把修剪兰花的小剪刀。 “大人!京城捷报!” 陈平的声音带着颤音。 “杨士奇一党,在朝堂之上,被陛下的捷报驳斥得体无完肤!大胜!我们大胜了!” 顾青山手里的剪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彻底瘫在了躺椅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内心: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他感觉压在心头那块叫“新政”的巨石,终于被挪开了。 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轻松。 他坐起身,脸上是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好啊。” 他拍了拍陈平的肩膀。 “去,告诉王翰他们,把手头的事都交接一下。收拾行囊,准备回京!” 陈平愣了一下。 “大人,这就回京了?石阳县这边……” “这边不是有孙县令他们吗?” 顾青山挥了挥手,一副甩手掌柜的架势。 “我们已经把火点起来了,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了。我们该撤了。” 他看着院子里那群闻讯赶来的年轻下属,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放着光。 “都别愣着了,回去收拾东西。” 顾青山清了清嗓子,画起了大饼。 “等回到京城,本官亲自为你们请功。到时候,论功行赏,谁都跑不了。” 他嘴上说着场面话,心里的小算盘却打得噼啪作响。 (内心:回京就上书,说自己才疏学浅,不堪大任。然后去国子监或者翰林院找个整理故纸堆的闲差,每天喝茶看报,这辈子就算圆满了。) 整个县衙后院,都沉浸在一片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之中。 没人注意到,顾青山眼底深处那抹对“躺平”生活的渴望。 动身的日子定在第二天。 顾青山几乎一夜没睡,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畅想未来的退休生活,想得太过投入。 第二天一早,行李都已装车,马匹也喂好了草料。 顾青山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官袍,准备在全县百姓的“欢送”中,潇洒离去。 就在车队即将出发时,城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密集如雨。 一名衙役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大人!城外来了一队京城的使者!” 顾青山眉头一挑。 (内心:还有赏赐?皇帝这次倒是大方。)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带着孙得禄和一众下属,走到县衙门口迎接。 只见一队禁军骑兵护卫着一架华丽的马车,缓缓停在县衙门前。 为首的,是一名面白无须,身穿绛紫色锦袍的太监。 孙得禄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在顾青山耳边低语。 “大人,是宫里的李公公,陛下身边最得宠的内侍总管之一!” 这次的规格,比上次传旨召他入京时,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顾青山心里乐开了花。 (内心:看来这次的功劳确实不小。正好,拿着这笔赏赐,回京买个大宅子,再买几百亩地,完美。) 李公公下了马车,脸上堆满了菊花似的笑容。 他快走几步,对着顾青山拱了拱手,姿态放得很低。 “咱家见过顾大人。哎哟,顾大人真是年轻有为,咱家在宫里,都时常听陛下念叨您呢。” “公公客气了。” 顾青山回了一礼,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回京的路线了。 李公公没有立即宣旨,而是先从身后侍从手里接过一个长长的礼单。 “顾大人,陛下口谕,您在石阳县劳苦功高,特命咱家送来一些赏赐,以示嘉奖。”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念了起来。 “赏,黄金五百两,东海明珠十颗,蜀锦百匹,御笔亲题‘经世济民’匾额一方……” 一长串的赏赐念出来,整个县衙门口鸦雀无声。 孙得禄和一众官吏听得眼皮直跳,呼吸都急促了。 这赏赐的丰厚程度,简直堪比打了灭国之战的大将军。 顾青山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已经想好了,那五百两黄金,一半用来买宅子,一半存起来吃利息。 李公公念完赏赐,笑着将礼单递给顾青山。 “顾大人,接赏吧。这还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大头,还在后头呢。” 顾青山满心欢喜地接过礼单,躬身行礼。 “臣,谢陛下隆恩。” 他以为“大头”指的是回京之后升官,心里美滋滋的。 然而,李公公脸上的笑容一敛,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从袖中,又取出了一卷用明黄色丝绸包裹的圣旨。 看到第二份圣旨,顾青山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内心:怎么还有?不是说完了吗?) “顾青山,接旨。” 李公公高声喊道。 顾青山和身后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李公公展开圣旨,那尖细而洪亮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敲在顾青山的天灵盖上。 “新政试验司司丞顾青山,才堪大用,智计无双。于石阳县推行新政,首季功成,成效斐然,朕心甚慰。” 前面都是夸奖,顾青山听着,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内心:对对对,我功劳很大,快让我回京吧。) 圣旨继续念道。 “然,石阳试点,仅为新政之始,如星星之火,尚需成燎原之势。顾青山身为新政之首倡者,当为国分忧,为民立命,善始善终。” 顾青山的心沉了下去。 他听出了不对劲。 “特命:顾青山留任石阳县,总领新政事宜,不必急于回京。” “轰”的一声,顾青山的脑子里像是有个炸雷。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留任? 不回京了? 李公公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扎在他的心上。 “着顾青山,务必将石阳县,打造成我大梁新政之样板,为天下州县之表率。并将其策论、实践之法,著书立说,总结出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章程,以备日后全国推行。” “此任艰巨,关乎国运,望顾爱卿,体朕苦心,勿负朕望。钦此!” “臣……接旨……” 顾青山几乎是凭着本能,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他双手前伸,李公公笑呵呵地将那份沉甸甸的圣旨,放在了他的手上。 “恭喜顾大人,贺喜顾大人。” 李公公扶起顾青山,满脸都是“你前途无量”的表情。 “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这可是天大的恩宠,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顾青山拿着那份圣旨,只觉得它重如泰山。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响。 (内心:我只是想下班,皇帝却给我办了张终身VIP工位卡,还是不能退款,自动续费的那种!) 他身后的陈平、王翰等一众年轻下属,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们听完圣旨,先是震惊,随即脸上涌现出狂热的激动。 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浑身颤抖。 “圣上英明!” “大人!陛下没有忘记我们!陛下要让我们在石阳县,再创辉煌!” “我等誓死追随大人,为新政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年轻人们的呐喊声,充满了理想和激情。 这声音传到顾青山耳朵里,却像是催命的符咒。 李公公满意地看着这一切,拍了拍顾青山的胳膊。 “顾大人,您看,民心可用,众望所归啊。咱家就先回京复命了,您好好干,陛下等着您的好消息呢。” 说完,李公公在一片“恭送公公”的呼声中,登上马车,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只留下顾青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县衙门口。 他手里捧着那份要他“著书立说”的圣旨,脸上还维持着一个僵硬的笑容。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的躺平计划,再一次,宣告破产。 第22章 这帮蠢货,抄作业都抄不明白! 李公公的车驾卷起一路烟尘,消失在官道尽头。 顾青山捧着那份要他“著书立说”的圣旨,站在县衙门口,脸上的笑容已经僵住。 他身后的陈平、王翰等人,还沉浸在巨大的亢奋之中。 “大人!留任石阳!这是陛下天大的信任啊!” “我等誓死追随大人,将石阳县建成天下第一县!” 顾青山听着这些呐喊,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他转过身,看着这群打了鸡血的下属,摆了摆手。 “行了,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说完,他一个人走回了县衙后院,背影里透着一股生无可恋的气息。 从那天起,顾青山彻底进入了消极怠工的状态。 他将县衙所有的事务,一股脑地全丢给了孙得禄和陈平他们。 自己则在后院那方小池塘边,摆上了一把躺椅,一根鱼竿。 陈平拿着一沓公文,快步走进后院。 “大人,城东水泥窑的产量又提升了三成。按照您的法子,咱们烧出来的水泥,比之前坚固多了。” 顾青山眼睛盯着水面上的浮漂,动都没动一下。 “哦。” (内心:还涨?你们是魔鬼吗?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 陈平见他兴致不高,又从怀里掏出一份图纸。 “大人,这是王翰他们根据您的提示,画出来的蜂窝煤和配套炉子的图纸。若是能在冬天推广开,百姓就不用再上山砍柴了。” 顾青山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接过图纸,看了一眼,又扔回桌上。 “知道了。这种小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就行,不用事事都来问我。” 他重新拿起鱼竿。 (内心:求求了,别再给我加工作量了。我只想钓鱼,种花,安安静-静地混到任期结束。) 陈平看着自家大人这副模样,挠了挠头,只好躬身退下。 院子里,只剩下顾青山和一池静水。 他不知道,他点起的这把“新政之火”,在石阳县外,已经烧出了另一番景象。 *** 与石阳县相邻的安丰县。 县令刘成安,急得在堂上团团转。 石阳县的政绩,像一座大山,压得南阳郡所有县令都喘不过气来。 一个师爷模样的中年人,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 “老爷,打听清楚了。” 刘成安一把抓住他。 “快说!那顾青山到底用了什么妖法?” 师爷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股神秘。 “学生派人去石阳县,买通了一个衙门里的小吏。据那小吏说,顾青山的核心法门,就三个字。” “哪三个字?” “唯二考。” “唯二考?”刘成安愣住了。 “对。”师爷解释道,“就是考核官吏,只看两样东西。一是钱粮入库的数字,二是户籍人丁的增长。谁的数字高,谁就升官发财;谁的数字低,谁就滚蛋回家。” 刘成安听完,眼睛瞬间亮了。 他一拍大腿。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师爷肯定地点头,“听说顾青山还放话,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只要把这两样数字给本官顶上去,其他的,他一概不管!” 刘成安在原地踱了两步,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 “我明白了!我彻底明白了!” 他冲着门外大喊。 “来人!传本官命令,从今日起,我安丰县所有官吏,全部施行‘唯二考’!一季一考,末位者,直接罢黜!” 这道命令,如同一阵狂风,迅速吹遍了安丰县的每一个角落。 不只是安丰县。 平原县,永宁县,南阳郡下辖的七八个县城,在短短半个月内,都像是约好了一样,纷纷挂出了“唯二考”的牌子。 一场轰轰烈烈的“抄作业”运动,开始了。 *** 安丰县,李家村。 一个衙役带着两个差人,拿着户籍册,挨家挨户地登记。 他们走进村头一户破败的茅草屋。 屋里只有一个干瘦的老农,和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老头,你家几口人?”衙役粗声粗气地问。 老农浑浊的眼睛动了动。 “回官爷,就我们祖孙三人。” “胡说!”衙役一瞪眼,“我怎么听说,你还有个儿子在外面逃荒?” “他……他走了好几年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我不管!”衙役直接在户籍册上添了一笔,“从今天起,你家就是四口人。年底按四口人交税。” 老农的身体抖了一下,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反驳。 衙役正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旁边的差人说。 “对了,把村口那几个乞丐也算上。就说他们是咱们村新迁来的流民,给他们单独列个户头。” 差人有些犹豫。 “头儿,这……他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怎么算户头?” “你懂个屁!”衙役骂道,“县尊大人说了,只要人头,不管死活!这叫新增户籍!” 他们转身要走,身后传来老农麻木的声音。 “大人,算人头可以,能多给一口吃的吗?” 衙役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径直走了。 平原县,城内最大的绸缎庄。 掌柜的正对着账本唉声叹气,一个税吏带着几个人闯了进来。 “王掌柜,这个月的商税,该交了。” 王掌柜连忙迎上去,脸上堆着笑。 “官爷,这个月生意不好,能不能……宽限几日?” “宽限?”税吏冷笑一声,把一张单子拍在柜台上,“自己看!县尊大人有令,为充盈县库,所有商铺,本季商税加三倍!” 王掌柜一看那单子,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三……三倍?官爷,您这是要了我的命啊!别说三倍,就是一倍,我也拿不出来了!” “拿不出来?”税吏一挥手,“那就封店!把人给我带走!” 哭喊声和求饶声中,绸缎庄的大门被贴上了封条。 永宁县,一片刚刚收割完的稻田边。 乡绅赵大户,带着十几个家丁,看着眼前几十个正在哭泣的农户。 “哭什么哭!”赵大户的管家喝道,“你们的田,我家老爷买下了,这是给你们的活路!” 一个老农跪在地上。 “赵老爷,这是我们祖祖辈辈的田啊!您给的这点钱,连一年的嚼用都不够!” “不知好歹!”赵大户慢悠悠地开口了,“本老爷买你们的田,是为了响应县尊大人的号召,集中开垦,增加亩产。这是为朝廷办事!” 他身后,一个穿着吏服的人走了出来,对着赵大户拱了拱手。 “赵员外深明大义,这三百亩劣田,到了您手里,明年上报开荒垦田,起码能报五百亩!县尊大人知道了,定有嘉奖!” 赵大户满意地笑了。 农户们的哭声,在他听来,悦耳动听。 *** 京城,兵部尚书杨士奇的府邸。 书房内,杨士奇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他面前,站着几个神情激动的保守派官员。 “杨大人,您真是神机妙算!”一个御史激动地说,“那顾青山的新政,果然是虎狼之药!这才推广出去多久?南阳郡周边已经民怨沸腾了!” 另一个官员递上一份整理好的密报。 “大人请看,这是我们从安丰、平原等六县收集上来的实证。强增户籍,杀鸡取卵,默许豪强兼并土地……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杨士奇放下茶杯,接过密报,仔细地看了起来。 他看得越久,嘴角的笑意就越深。 “好,好啊。” 他抬起头,看着众人。 “上次,我们弹劾顾青山本人,被他用石阳县的政绩堵了回来。这一次,我们不弹劾他。” 他用手指敲了敲那份密报。 “我们弹劾他这个‘新政模式’!” 众人眼睛一亮。 杨士奇继续说道:“我们要告诉陛下,石阳县的成功,不过是顾青山运气好,是个特例!此法一旦推而广之,就是如今这般天下大乱的下场!” “此法,有根本性的缺陷!它只重数字,不重人心;只重短期利益,不顾长远国本!是动摇我大梁根基的毒药!” 他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股冷意。 “立刻将所有证据汇总,写成奏折。这一次,我要让那份所谓的‘石阳捷报’,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要让陛下亲眼看看,他亲手提拔的能臣,给他种下的是什么恶果!”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 皇帝赵乾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北境军务的奏报,心情不错。 他端起茶杯,想起了远在石阳县的顾青山。 他有些期待,下一次顾青山又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一个太监躬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摞厚厚的奏折。 “陛下,南阳郡及周边数个州府,八百里加急奏报。” 赵乾的眉头挑了一下。 他放下茶杯,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奏折的封皮上,写着“安丰县民变之祸,恳请圣裁”几个大字。 赵乾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第23章 被迫营业的顾青天 顾青山最近很满意。 他在县衙后院的角落,亲手挖了个三尺见方的小池塘。 塘里还没放鱼,水也有些浑。 他却搬了把躺椅,坐在塘边,看了一上午。 一名心腹下属脚步杂乱地跑了进来,额头上全是汗。 “大人,出事了!” 顾青山眼皮都没抬一下。 “慌什么。” (内心:皇帝又下圣旨了?这次是让我把池塘扩大到能跑船吗?) 下属喘着粗气,声音都变了调。 “是邻县,安丰县!流民聚众生事,把县衙的粮仓给围了!” 顾青山终于舍得把目光从池塘上挪开。 “安丰县的事,让安丰县令去头疼。你急什么?” (内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邻县的锅,我可不背。) 下属的脸色发白,嘴唇都在抖。 “可……可那些流民打出的旗号,是冲着咱们来的!” 顾青山坐直了身体。 “把话说清楚。” “他们喊……喊着‘效仿石阳新政,反遭盘剥’!说官府学着咱们,只登记人头,却不发一粒救济粮!矛头……矛头全指向您这位新政的始作俑者!” 顾青山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瞬间明白了问题的关键。 (内心:这帮蠢货,抄作业都抄不明白!我这边又是分田又是给农具,他们那边就光学了个KPI?现在出事了,想把锅甩到我这个“出题人”身上?) 他可以不在乎安丰县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这名声要是臭了,传到皇帝耳朵里,他那“著书立说,天下表率”的罪过就更大了。 到时候别说躺平,怕是得被绑在改革的战车上,一辈子都下不来。 (内心:我发明了一把手术刀,他们却拿去当板砖用,现在还要怪我刀太锋利?) 顾青山站起身,脸上的悠闲一扫而空。 “不能坐着等死。” 他看着下属。 “去,准备三套最不起眼的便服,再叫上王翰和张虎,备三匹快马。” 下属愣了一下。 “大人,您这是要……” “去安丰县看看。” 顾青山的声音很冷。 “我倒要亲眼瞧瞧,他们是怎么把我的经,给念歪的。” *** 两日后,安丰县城。 顾青山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头戴一顶破斗笠,活脱脱一个进城讨生活的庄稼汉。 王翰和张虎也换了短打扮,跟在他身后,警惕地看着四周。 刚进城门,顾青山就皱起了眉头。 城门口,几个衙役正围着一个卖菜的老农。 “这个月的入城费,涨到五十文了,不知道吗?”一个衙役用脚踢翻了老农的菜筐。 青菜滚了一地。 老农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官爷,饶了我吧!往日只要十文,我这一车菜也卖不了五十文啊!” “少废话!县尊大人说了,要学石阳县,广开财源!拿不出钱,就别想在这摆摊!” 衙役说完,还往菜叶上踩了两脚。 顾青山默不作声,拉着王翰二人,绕了过去。 街上的气氛很压抑。 商铺门口大多冷冷清清,行人们也都是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一股惶恐。 他们走进一家茶馆,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邻桌几个商贩打扮的人,正在低声咒骂。 “这日子没法过了!上个月的商税刚交完,这个月又派下来一个‘新政建设捐’!” “什么新政,就是变着法子抢钱!我听说,县衙给底下官吏下了死命令,这个季度收不上来税,就直接滚蛋!” “可不是嘛!我家对门的布庄,就因为交不起税,掌柜的直接被抓进大牢了,店也封了。” “他们还美其名曰,这叫‘唯二考’,是石阳县顾青天传下来的法门!” “呸!什么顾青天!我看就是个催命鬼!” 顾青山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 (内心:好家伙,这黑锅扣得严丝合缝。刘成安这个王八蛋,是打算拿我的名声给他当垫脚石啊。) 他放下茶碗,起身结账。 “走,去乡下看看。” 他们租了一辆牛车,往城外走。 一路上,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大片大片的良田被木栅栏围了起来,上面插着“官府垦荒区”的牌子。 栅栏外,一群群农夫呆呆地站着,看着自己世代耕种的田地。 王翰忍不住,上前问一个老农。 “老乡,这地怎么都围起来了?” 那老农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麻木。 “被乡里的赵大户‘买’走了。” “买?” “哼,给的钱,连一季的收成都不够。可我们不卖不行啊。”老农指了指远处一个穿着吏服的人,“官府的人帮着他们圈地,说这是为了响应县尊大人的号召,集中土地,好向上面报垦荒的数目。” 张虎脾气火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不是明抢吗!” 老农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顾青山看着那些被圈占的土地,又看了看那些农夫绝望的脸,一言不发。 他知道,安丰县的官吏们,把“唯二考”里的人丁和钱粮,彻底玩成了杀鸡取卵的数字游戏。 *** 牛车继续往前,来到一个叫李家村的村落。 村口一片死寂,闻不到一丝烟火气。 村道上长满了野草,几户人家的院门都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顾青山跳下牛车,走进村子。 在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前,他停下了脚步。 一个老人靠在墙根,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双眼紧闭,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 顾青山快步上前,从怀里摸出水囊,递到老人嘴边。 “老人家,喝口水。” 那老人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球动了动。 他贪婪地喝了几口水,呛得连连咳嗽。 “你们……是过路的?”老人的声音像破风箱。 “是。”顾青山蹲下身,“老人家,村里的人呢?” “跑了,都跑光了。”老人喘着气说。 “为什么跑?” 老人咧开嘴,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官府……说要学石阳县的新政。” 顾青山的心沉了一下。 “他们怎么做的?” “一个月前,衙役来村里,把所有人都登了记。我那个逃荒好几年的儿子,也给写在了册子上。” 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茅草屋。 “他们说,我家从三口人,变成了四口人。” 王翰在一旁问。 “登记了人头,给你们发粮食了吗?分田地了吗?” 老人听到这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干瘦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笑了,笑声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粮食?田地?” “他们登记完人头,第二天就来收人头税!说我们家多了口人,就要多交一份税!把我们最后一点存粮都给收走了!” 老人抬起头,看着顾青山。 “都说石阳县的顾青天是活菩萨,让流民有饭吃,有田种。” “可他们学了新政,我们的日子,比以前闹饥荒的时候,还苦。” “以前只是饿肚子,现在,我们还欠着官府一屁股的债。” 老人说完,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仿佛说这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顾青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老人那张布满沟壑、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那双已经放弃了所有希望的眼睛。 那眼神像一根针,刺进了他的心里。 (内心:我只想自己一个人过得好一点,有错吗?) (内心:可……这就是我想要的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那套“事不关己,只为自己躺平”的道理,在这一刻,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第24章 这锅太大,我选择甩给皇帝 顾青山站在院中,看着那口他亲手挖的池塘,水面倒映着他阴沉的脸。 他身后,王翰和张虎垂手站立,大气都不敢出。 安丰县李家村那位老人的眼神,像两根冰冷的刺,扎进了顾青山心里。 他那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世哲学,第一次被现实戳出了一个窟窿。 (内心:我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怎么就这么难?这帮人抄作业抄成这样,现在烂摊子还想甩给我?) 他可以忍受被皇帝误解,可以忍受被同僚排挤。 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名声,在底层百姓那里,变成“催命鬼”的代名词。 这已经不是甩锅的问题了,这是在刨他的根。 陈平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脸上带着急色。 “大人,刚刚得到的消息,不只是安丰县,南阳郡下辖的七八个县,全都学着咱们搞‘唯二考’,现在全都乱了套!好几个地方都出现了流民冲击官府的事件!” 顾青山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乱了就乱了,根子不在我们这。” 陈平急了。 “可是大人,现在外面都传,说这‘唯二考’是您发明的毒计,只重数字不顾人命!京城里,杨士奇那帮人肯定会拿这个大做文章!” 王翰也忍不住开口。 “是啊大人,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学生以为,我们应该立刻从石阳县抽调一批得力干吏,组成巡查组,去周边各县,指导他们如何正确推行新政!” (内心:巡查组?那不就是给我自己找活干吗?我一个人管一个石阳县都嫌累,现在还要管七八个县?门都没有!) 顾青山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 “不行。”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 王翰愣住了。 “大人,为何?若不加以纠正,新政的名声就全毁了!” “派人去,他们就会听吗?”顾青山反问,“我们是什么身份?一群连品级都没有的试用官员,凭什么去指导一群朝廷正式任命的县令?他们阳奉阴违,我们能怎么办?最后事情没办成,责任倒全是我们的。” 他看着这几个一脸焦急的下属,心里叹了口气。 (内心:还是太年轻,总想着把所有责任都扛自己身上。真正的管理,是让别人去扛责任。) “都别在这站着了。”顾青山挥了挥手,“该干嘛干嘛去,让我想想。” 他把所有人赶出了院子,一个人走进了书房。 “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陈平几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他们以为自家大人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到了,准备闭门思过。 只有顾青山自己知道,他是在找一个最省力、最完美的“甩锅”方案。 书房里,顾青山没有点灯。 他坐在桌前,脑子里飞速运转,前世做项目经理时处理各种烂摊子的经验,如同幻灯片一样闪过。 (内心:问题根源是KPI单一化,导致执行层为了数据不择手段。解决方案不是派人去监督,那是人治,效率太低。必须用制度来修补制度。) (内心:如何让一群不想负责的人,互相监督,拼命负责?很简单,把他们的利益捆绑在一起,让他们互为仇敌。) 一个模糊的框架,在他脑中渐渐清晰。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交叉审计】 他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四个字。 【政务公示】 (内心:有了。就用这两招,把皮球踢回给皇帝和整个朝廷。我只负责出主意,谁爱干谁干去。) 第二天一早,顾青山打开房门,眼下一片乌青,手里却拿着一沓写得满满当登的稿纸。 他把陈平、王翰等几个核心下属叫到书房。 “我熬夜写了份《新政推行补充条例》,你们看看。” 几人连忙传阅,越看脸上的表情越是古怪,最后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震惊。 王翰指着其中一条,结结巴巴地开口。 “大人,这……这‘交叉审计’,是让安丰县的官吏,去查平原县的账目?再让平原县的人,去查永宁县的账?这……这怎么可能!他们非打起来不可!” 陈平也指着另一条,喉咙发干。 “还有这个‘政务公示’……把各县的钱粮、户籍、垦田数目,每个季度都用大字报贴在县衙门口,让所有百姓都能看见?还设立举报箱,鼓励百姓举报数据作假?” 他倒吸一口凉气。 “大人,恕学生直言,让官去监督官,已是行不通。现在还要让一群刁民来监督官府,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官府的颜面何存?朝廷的体统何在?” 下属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认为这份条例太过异想天开,根本无法实行。 顾青山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他放下茶杯,看着这群激动的手下,淡淡地开口。 “最好的管理,就是让每个人都成为别人的‘监工’,而我,只需要看着他们‘互相管理’就行了。” 众人一愣。 顾青山敲了敲桌子上的条例。 “你们觉得官吏互查会打起来?那就对了!我就是要他们打起来!安丰县的县令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会拼了命地去挖平原县的假账!因为平原县的错处,就是他的功劳!” 他又指向另一条。 “你们觉得百姓会乱举报?那就对了!我就是要他们乱!你只需在举报箱旁边再贴一张告示:凡举报属实,查没的钱粮,分一成给举报人。你信不信,不出三天,各县的账本,会比水洗的还干净!”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目瞪口呆的下属们。 “这不叫刁民监督官府。这叫用天下人的眼睛,帮皇帝看好他的钱袋子。谁敢说个不字?” 整个书房,鸦雀无声。 陈平等人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那些他们认为荒谬绝伦的条文,经过顾青山这么一解释,竟然变得如此理所当然,又如此阴险……不,是高明! 这已经不是在谈论政务了,这是在赤裸裸地解剖人性! 顾青山不理会他们的震惊,直接下令。 “立刻将这份补充条例,连同我们去安丰县调查的报告,一起誊写清楚。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陈平猛地回过神。 “大人,我们不先在石阳县试试吗?万一……” “试什么试?”顾青山打断他,“这么大的事,是咱们一个小小的新政试验司能决定的吗?这是改制!得让陛下和朝廷去裁决,去推行!” (内心:我把解决方案和问题一起打包丢过去,看你们怎么办。采纳了,是皇帝英明。不采纳,将来出了更大的乱子,可就不是我顾青山的锅了。) 他把“甩锅”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 *** 京城,养心殿。 皇帝赵乾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面前的御案上,堆着一摞弹劾奏折,全是关于南阳郡周边各县新政推行之乱的。 杨士奇一党这次学聪明了,他们不弹劾顾青山本人,而是攻击“唯二考”这个模式存在根本性缺陷。 每一本奏折,都像是在抽赵乾的脸。 “陛下,南阳郡八百里加急!” 总管太监捧着一个皮筒,小步快跑进来。 赵乾心里一紧,以为又是哪个县出事了。 他一把扯开封口,抽出里面的文件。 第一份,是《安丰县见闻录》。 赵乾越看,脸色越是铁青,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当他看到李家村老人的悲惨遭遇时,他手里的纸都被捏得变了形。 “混账!一群混账东西!” 赵乾猛地一拍桌子,御案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朕的仁政,到了他们手里,就变成了刮地三尺的苛政!这就是朕的股肱之臣!” 他气得浑身发抖,正要下令将那几个县令就地免职,却看到了压在下面的第二份文件。 《新政推行补充条例(草案)》 赵乾带着怒气,扫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怒容就凝固了。 “交叉审计……各县互为监察……” “政务公示……全民监督……举报有奖……” 赵乾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从暴怒中迅速冷静,逐字逐句地读着顾青山写的条例和后面的注解。 殿内的空气仿佛静止了。 许久之后,赵乾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没有拍案叫绝,也没有放声大笑。 他只是将那份条例轻轻放在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混杂着欣赏、惊叹甚至是一丝敬畏的复杂笑容。 “好一个‘用制度管人’!” “好一个‘用百姓监督官’!” 这套组合拳,精准地打在了当前弊病的七寸上。它不仅解决了数据作假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它建立了一套能够自我运转、自我修正的监督体系!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术,这是“道”!是真正的治国大道! “来人!” 赵乾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朕旨意!将安丰、平原等六县县令,全部革职查办!” “另,将这份《新政推行补充条例》,即刻颁行天下!凡推行新政之州县,必须以此条例为配套法规,一体遵行!” 总管太监跪在地上,听得心惊肉跳。 他从未见过皇帝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重大的决策。 旨意下达,朝野震动。 没人知道,这一切的源头,只是那个远在石阳县的年轻人,为了能继续安心地挖池塘、钓闲鱼,而精心设计的一套“防火墙”。 这套本为“甩锅”而生的阳谋,再次被天下人过度解读为,顾青天深谋远虑、经天纬地的旷世之才。 第25章 人在千里外,锅甩满朝堂 太和殿。 卯时未至,天色尚蒙着一层灰。 兵部尚书杨士奇站在文官队伍的最前列,双目微阖,下颌微微抬起,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身后的几名御史相互递着眼色,手里的笏板握得极稳。 昨日,南阳郡及周边数个州府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如雪片般飞入京城。 新政推行之地,民怨沸腾,流民四起。 这把火,终于烧起来了。 在他们看来,顾青山和他那套离经叛道的“新政”,今日必将万劫不复。 钟声响起,殿门大开。 百官鱼贯而入,气氛比往日任何一次弹劾都更显肃杀。 皇帝赵乾走上御阶,在龙椅上坐下,目光平视前方,看不出喜怒。 “有事启奏。”太监的声音有些飘。 杨士奇立刻出列,手持笏板,声音洪亮。 “臣,有本死奏!” 他身后,十几名官员齐刷刷走出队列,跪倒在地。 “臣等,附议!” 杨士奇抬起头,直视龙椅上的皇帝,声泪俱下。 “陛下!南阳郡周边数县,自效仿石阳新政以来,官吏横征暴敛,豪强兼并土地,百姓流离失所,已生民变之祸!”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高高举起。 “此皆因顾青山‘唯二考’之法,只重钱粮人丁之虚数,不顾百姓死活之实情!此法,乃虎狼之法,是动摇我大梁国本的毒药!”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充满了悲愤。 “臣恳请陛下,立刻废除新政,将罪魁祸首顾青山押解回京,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请陛下明正典刑,以谢天下!”他身后的官员齐声呐喊。 一时间,整个太和殿都充斥着对新政的控诉。 龙椅上的赵乾面无表情,既没有发怒,也没有安抚。 他只是对身边的总管太监偏了一下头。 总管太监会意,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件,快步走下御阶,径直递给了内阁首辅李德裕。 “李首辅,念。”皇帝的声音响起,平淡得像一潭静水。 杨士奇等人愣住了。 他们以为等来的是皇帝的雷霆之怒,没想到又是这一套。 李德裕接过文件,展开一看,眼神微微一动。 他清了清嗓子,洪亮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石阳县新政试验司,关于近期邻县乱象之调查报告及补充条例。” 又是顾青山的奏折? 杨士奇的眉头皱了起来,心中升起一丝不妙。 李德裕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开始念道。 “安丰县,以‘唯二考’为名,强增户籍,加派人头税,致使民不聊生。” “平原县,以‘唯二考’为名,商税加三倍,肆意封铺抓人,百业凋敝。” “永宁县,以‘唯二考’为名,默许豪强圈占农田,以报垦荒之数,农户尽失其地。” 李德裕念出的每一条,都与杨士奇的弹劾内容别无二致。 他没有丝毫辩解,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承认问题的存在。 杨士奇一党渐渐放下了心,脸上的讥讽之色越来越浓。 他们觉得,顾青山这是在做最后的挣扎,试图通过主动承认错误来减轻罪责。 待李德裕念完邻县的种种乱象,杨士奇立刻抓住机会,再次出列。 他对着李德裕质问道:“李首辅!既然顾青山自己都承认新政推行至此,已是天怒人怨,为何还不立刻废止此等恶法?” 李德裕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杨大人莫急,顾司丞的奏报,还没念完。” 他将手里的报告翻了一页,话锋陡然一转。 “顾司丞言,邻县之乱,非新政之过,乃执行之人的学艺不精与心术不正。其病在监督,其根在人性。” “为补全疏漏,杜绝此类乱象,特呈上《新政推行补充条例》草案,请陛下与朝廷圣裁。” 李德裕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 “其一,行‘交叉审计’之法。” 他顿了顿,解释道:“凡推行新政之州县,不得自查账目。由朝廷统一指派,以安丰县官吏,核查平原县之账目;以平原县官吏,核查永宁县之账目。以此类推,循环互查。” “所查州县之钱粮、户籍、垦田若有错漏,则该县主官降级。而负责核查之官吏,以查出之错漏多寡,作为其考功之凭证!”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是哗然。 一些心思活络的官员,脸色瞬间变了。 他们立刻明白了这一招的狠毒之处。 这哪里是核查,这分明是逼着一群狼去检查另一群狼有没有偷吃羊!为了自己的前程,他们会恨不得把对方的骨头渣都翻出来! 杨士奇的脸色也僵住了。 李德裕的声音没有停下,继续念着第二条。 “其二,行‘政务公示’之法。” “凡推行新政之州县,每季之末,必须将本县钱粮入库总数、户籍增减、垦田亩数、大项开支等核心政务,用大字榜文,张贴于县衙门口、城门要道、各乡镇市集,公示于众,人人可见。” “同时,于县衙门口设‘民意箱’,任何人皆可匿名投书,举报官吏数据作假、欺上瞒下之举。” “凡举报经‘交叉审计’核查属实者,查没之款项,分一成,赏予举报之人!” “轰!” 如果说第一条只是让官员们心惊,这第二条,则像一个炸雷,在太和殿所有人的脑子里炸开。 让百姓监督官府? 还要用真金白银,鼓励百姓去举报官府?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满朝文武,包括杨士奇在内,全都愣在了原地。 他们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发现,这两套制度组合在一起,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阳谋。 它把监督的权力,一份交给了官员的同僚和对手,一份交给了天下所有的百姓。 它用官员自己的乌纱帽,和百姓最原始的贪欲,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 在这张网下,任何弄虚作假,任何欺上瞒下,都将无所遁形。 这套制度,不仅能解决眼前的乱象,更能从根本上,斩断千年以来官吏欺瞒朝廷的根子。 李德裕念完了。 他缓缓合上奏折,环视众人,整个太和殿内,落针可闻。 就在这时,龙椅上的皇帝赵乾,站了起来。 他缓缓走下御阶,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走到杨士奇的面前,停下脚步,语气冰冷。 “爱卿觉得,是新政错了,还是那些学艺不精、心术不正的官员错了?” 赵乾的目光扫过杨士奇和他身后跪着的一片官员。 “顾青山已经给出了药方,诸位爱卿,是想治病,还是想直接把人杀了?” 杨士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一片惨白。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阳谋。 这才是真正的阳谋。 他可以反对顾青山这个人,但他无法反对这套让国家变得清明、让皇帝耳目变得聪亮的制度。 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就等于承认自己喜欢庸医,喜欢病入膏肓。 “扑通”一声。 杨士奇双腿一软,整个人瘫跪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臣……有罪……” 这一次朝会之后,朝堂之上,再也无人敢质疑新政本身。 皇帝对顾青山的信任和倚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几乎无人察觉,石阳县为期一年的试点,已经悄然接近尾声。 远在千里之外的顾青山,终于要结束他的“流放”,回京述职。 一份他绝对不想要的超级大奖,和一场最终的“审判”,正在京城静静地等待着他。 第26章 这欢迎仪式,比断头饭还吓人 为期一年的试点,正式结束了。 石阳县的城门大开,送行的人群从县衙门口一直铺到了城外十里长亭。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边。 县令孙得禄拉着顾青山的手,老泪纵横。 “大人,石阳县三十万百姓,永世不忘您的大恩。” 顾青山抽出自己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孙大人客气了,都是本分。” (内心:快松手,油都蹭我新官袍上了。这可是回京述职穿的,得体面点。) “顾青天!”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响彻云霄。 “恭送顾青天!” 无数百姓跪倒在地,手里举着各种土产,有鸡蛋,有布匹,还有给孩子做的虎头鞋。 顾青山站在马车前,对着人群拱了拱手,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内心:终于下班了。赶紧回京,交差,然后上书致仕。我为大梁流过汗,大梁总不能不给我发退休金吧。) 陈平、王翰等一众下属站在他身后,一个个热泪盈眶,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们看着眼前的万民相送,只觉得这一年的辛苦,值了。 顾青山转身上了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出发。”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车队缓缓启动,在一片“顾青天”的呼喊声中,驶向了通往京城的官道。 与一年前的冷清离京截然不同,这一次的回京之路,热闹得让顾青山烦躁。 车队刚进入邻县地界,一队官吏便早已在驿站外候着。为首的县令看见顾青山的车驾,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隔着车帘深深作揖。 “下官安平县令刘明,恭迎顾大人大驾!” 车厢里,顾青山眼皮都没抬。 陈平在车外代为应付。 “我家大人一路劳顿,就不下车了。刘大人的心意,我们领了。” 那刘县令脸上不见丝毫尴尬,反而笑得更灿烂。 “是是是,大人辛苦。下官已命人备好清水和吃食,还请大人务必赏光。” 顾青山终于撩开了车帘一角,看了外面一眼。 “不必了。赶路要紧。” (内心:吃了你的饭,就得听你说话。听你说话,就得欠你人情。我好不容易才从一个坑里爬出来,不想再掉进另一个坑里。) 车队没有停留,径直穿过了驿站。 一路上,这样的场景不断重复。 每个州,每个县,只要是车队经过的地方,当地主官无不提前扫干净官道,备好酒食,率众迎接。 那份恭敬,那份热情,比见了亲爹还亲。 马车里,王翰看着窗外又一拨前来迎接的官员,忍不住感叹。 “大人,您如今的声望,真是如日中天啊。” 顾青山靠在软垫上,闭着眼睛,嘴里轻轻吐出几个字。 “是吗?” 他睁开眼,眼神里没有半点喜悦,反而透着一股看透一切的疲惫。 他对王翰说。 “你看外面这些人,笑得越热情,就说明他们手里的刀磨得越快。” 王翰愣住了。 “刀?” “对。”顾青山重新闭上眼,“有的人想拿我当刀,去砍别人。有的人,想拿刀,先把我砍了。” (内心:我现在就是那个最烫手的山芋,谁都想来捏一把,看看能不能榨出油水。可惜,我只想当个芋泥,烂在田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早已因他即将归来的消息,搅动得暗流汹涌。 内阁首辅李德裕的府邸,书房内坐着三四个改革派的核心官员。 户部的一位侍郎满面红光。 “首辅大人,顾青山回来了!他这趟回来,咱们新政的推行,就再也没人能挡得住了!” 另一位官员点头附和。 “没错!石阳县的功绩,加上那份《补充条例》,已经成了咱们最锋利的矛。杨士奇那帮人,现在只能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李德裕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水面上的浮沫。 “不可大意。” 他放下茶杯,看着众人。 “顾青山是把好刀,可刀越锋利,就越容易伤到自己。他这一回来,就不再是偏安一隅的试点司丞,而是站在了风暴的中心。” 他敲了敲桌子。 “传话下去,让下面的人都收敛一些。在陛下没有明确表态之前,谁也不许拿顾青山的名号去惹是生非。” “是,我等明白。”众人齐声应道。 而在京城的另一头,兵部尚书杨士奇的府上,气氛则完全不同。 几名保守派的御史坐在堂下,个个面色凝重。 “杨大人,就这么让那顾青山载誉而归?我不甘心!”一个年轻御史愤愤不平。 “不甘心,又能如何?”杨士奇的声音很平静,“上次的朝会,你们还没看明白吗?陛下已经铁了心要用他。现在去触霉头,是自寻死路。” 他看着那几个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那份《补充条例》是阳谋,我们破不了。但阳谋的根基,在人。”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制度是死的,执行制度的人是活的。只要是人,就会犯错。”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反对他,而是捧着他,让他站得更高,让他负责的事情更多。他管的人越多,犯错的可能就越大。” “等着吧。等他摔下来的那一天。” 更多的中立官员,则在各自的府邸里,默默观望着风向。 他们一边准备着给顾青山的贺礼,一边也在盘算着,这场由一个年轻人掀起的风暴,最终会把大梁这艘船,带向何方。 整个京城官场,像一个蓄满了水的大坝。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顾青山这块巨石,投入水中。 半个月后,顾青山的车队终于抵达了京城西门。 高大的城墙巍峨耸立,一如他一年前离开时的模样。 可城门口的景象,却天差地别。 他的那群年轻下属,陈平、王翰等人,早已在此等候。他们一个个穿着崭新的官服,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崇拜。 “大人!” 看到顾青山下车,他们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声音洪亮。 顾青山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拨人便迎了上来。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管事,穿着打扮极为体面,他对着顾青山又是一个长揖。 “顾大人,我家主人,内阁首辅李大人,已在府中备下酒宴,为您接风洗尘。” 顾青山心里咯噔一下。 (内心:刚回来就要站队?李德裕这老狐狸,是想把我直接绑在他的船上啊。) 他刚想找个借口推辞,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面白无须,身穿一身宫里的内侍服,手里拿着一把拂尘,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顾青山的心,又沉了一下。 那内侍见他看过来,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微微欠身。 “顾大人,一路辛苦。陛下口谕,让您先回府好生歇息,明日一早,于养心殿召见。” 内侍的声音不响,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李德裕的管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陈平、王翰等人,则激动得脸都红了。 回京第一天,首辅设宴,陛下传话。 这份恩宠,这份礼遇,在大梁开国以来,都找不出第二个。 顾青山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眼前这几拨人,看着他们脸上各不相同的笑容,看着那座巍峨的京城。 (内心:一个请吃饭,一个请上班。这哪是接风宴,这分明是最后的晚餐。吃完就该上路了。)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有劳各位。青山,先行回府了。” 说完,他不再多看一眼,转身登上了早已备好的轿子。 轿帘落下,他靠在椅背上,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这趟水,比石阳县的浑多了。” 第27章 我就带了点土特产,你们慌什么 太和殿。 金砖铺地,蟠龙绕柱。 百官按品阶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皇帝赵乾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扫过殿下,最终落在了队列前方那个独自站立的身影上。 顾青山。 他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身形笔直,神态平静。 (内心:这大朝会的阵仗,比前世公司开全体动员会还吓人。皇帝老板的眼神跟探照灯似的,扫得人后背发毛。) 这场最高规格的朝议,只有一个议题:石阳试点及新政的未来。 皇帝的声音响起,不带情绪。 “石阳试点一年,功过是非,众卿皆有耳闻。今日,便做个了断吧。” 话音刚落,兵部尚书杨士奇一步跨出队列。 他手持笏板,先是对着龙椅深深一躬,再转身环视同僚,脸上带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沉痛。 “陛下!” 杨士奇的声音洪亮,在殿内嗡嗡作响。 “臣,有话要说!” 他没有再纠结于安丰、平原几县的乱象,那些事,顾青山一纸《补充条例》便已化解。 今日,他要诛心。 “石阳县的税收是涨了,垦田是多了。可臣敢问一句,我大梁立国之本,是冷冰冰的数字,还是天下百姓的人心?” 他往前走了两步,言辞恳切。 “新政以‘唯二考’为纲,驱使官吏只知追逐钱粮人丁,不问百姓疾苦。长此以往,官场将再无仁义道德,只剩锱铢必较!国人将只知利而不知义,只知算计而不知廉耻!” “此法,是在败坏人心!是在动摇我大梁三百年的国本!” 杨士奇说到动情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引得不少须发皆白的老臣连连点头,面露赞同之色。 这番话,句句都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你顾青山能让百姓吃饱饭又如何?我大梁要的是知书达理、心怀仁义的子民,不是一群只知道埋头赚钱的逐利之徒。 (内心:来了来了,经典的企业文化价值观绑架。业绩做得再好,只要说你价值观不行,就能一票否决。这套路,几千年都没变过。) 顾青山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 杨士奇见状,矛头直指顾青山。 “顾司丞!你敢说,你的新政,教化何在?仁义何存?” 一时间,殿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顾青山身上。 皇帝赵乾也看着他,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 轮到顾青山发言了。 他走出队列,对着皇帝躬身一礼。 在众人以为他要开始长篇大论地引经据典,反驳杨士奇的“仁义论”时,他却只是平静地开口。 “回陛下,臣无话可说。” 满朝哗然。 杨士奇的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弧度。 无话可说?这是认罪了? 连皇帝的眉头都微微皱起。 顾青山抬起头,直视皇帝,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但臣为陛下,从石阳县带来了一些‘土产’。” 土产? 众人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这太和殿上,你拿什么土产出来?红薯干还是咸鸭蛋? (内心:辩经?跟这帮老学究辩经,不是自取其辱吗?他们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对付他们,就得用他们看不懂的东西。) 顾青山对殿外候着的陈平递了个眼色。 片刻后,在所有官员疑惑的目光中,陈平、王翰等人抬着几块用布蒙着的巨大木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上大殿。 “砰!砰!砰!” 几块木板被依次立在殿中,发出的闷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杨士奇喝道:“顾青山!此乃朝堂重地,岂容你装神弄鬼!” 顾青山不理他,只是对着皇帝一拱手。 “陛下,请看。” 他说完,伸手一把扯下了第一块木板上的蒙布。 布落下,一块近一人高的木板展现在众人眼前。 木板上,是用木炭画出的一根根粗细不一的黑色柱子,高低错落。每根柱子底下,都标注着年份和“垦田亩数”的字样。 最左边的一根又细又短,代表着新政之前。而最右边代表着现在的一根,几乎要冲到木板顶端。 “这是……” 一个官员忍不住出声,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这怪异的图画。 顾青山又扯下第二块布。 这一次,木板上画着一个巨大的圆饼,被分成了好几块,每一块里都写着字,什么“田赋”、“商税”、“杂项”,旁边还标注着奇怪的符号。 “这又是什么?” “看着像个大饼……” 殿内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顾青山面无表情,扯下了第三块布。 木板上,是两条弯弯曲曲的黑线。一条从左下角,一路昂扬向上,顶端写着“人均收入”。另一条则从左上角,一路俯冲向下,末端写着“罪案发生率”。 这种前所未聞的“图表”,给所有朝臣带来了巨大的视觉冲击。 比起奏折里那些枯燥、冗长的数字,这些简单、直观的图画,将石阳县一年来的惊天变化,赤裸裸地展现在了每一个人面前。 增长,是一飞冲天的增长。 下降,是断崖一般的下降。 那种视觉上的压迫感,远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有力。 整个太和殿,安静了下来。 之前还在点头附和杨士奇的老臣们,此刻都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那几块木板,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不解。 顾青山终于再次开口。 他伸出手指,点着第一块木板上那根最高的柱子。 “杨大人问臣,仁义何在。臣以为,这就是仁义。” 他的手指划向第二块板。 “这是增长的田地,这是能让百姓吃饱饭的根基。” 他又指向第三块板上那条向下的曲线。 “这是下降的罪案。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余钱,自然就不会去偷去抢。这就是教化。”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诸位大人讲的都是圣贤书上的大道理,下官不懂。下官只知道,肚子饿了要吃饭,天冷了要穿衣。新政,就是为了这个。” 他转过身,最后看向杨士奇,语气平淡。 “臣以为,让百姓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仁义。让国家府库充盈,就是最好的教化。” 杨士奇看着那些简单粗暴,却又无可辩驳的图表,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华丽辞藻,准备了无数关于“仁义道德”、“祖宗之法”的宏大论述。 可此刻,在这些活生生的事实面前,他所有的准备,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不堪一击。 他能说什么? 难道说让百姓饿着肚子去谈仁义道德吗? 难道说让府库空虚,再去奢谈教化万民吗? 他不能。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化为一片死灰。 就在这时,一个脚步声响起。 皇帝赵乾,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走下御阶,径直走到了那几块木板面前。 满朝文武,大气都不敢出。 赵乾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完全被那条陡峭的增长曲线吸引了。 他伸出手,手指轻轻地,在那条代表“人均收入”的曲线上,从头到尾,缓缓划过。 他的眼中,异彩连连。 他已经不需要再听任何辩论了。 许久,赵乾收回手,转过身。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扫过脸色灰败的杨士奇,扫过震撼失语的百官,最后,落在了顾青山的身上。 第28章 督政院!改革总设计师! 皇帝赵乾收回了手。 他没有立刻转身,背对着满朝文武,又看了那几块木板许久。 大殿里安静得能听见官员们吞咽口水的声音。 杨士奇的额角渗出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终于,赵乾动了。 他一步一步,走回御阶,重新在龙椅上坐下。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始终平视前方,落在大殿尽头的虚空。 那股沉默的压力,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人窒息。 李德裕等改革派官员挺直了腰杆,脸上带着压抑的喜色,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而杨士奇一党,则个个面如死灰,垂着头,像一群等待行刑的囚犯。 (内心:老板看完PPT了,这是要总结陈词了吧。赶紧的,说完下班,我得回去看看我那池塘里的水清了没。) 顾青山站在殿中,心里盘算着自己的事。 “咳。” 皇帝清了清嗓子,一个简单的音节,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传遍了太和殿的每一个角落。 “朕自登基以来,日夜忧思。忧国库之空虚,忧边防之废弛,忧吏治之腐败。” 他没有提顾青山,也没有提新政,而是开始痛陈大梁积弊。 “户部年年上奏,说天下无事,税收平稳。可朕的内帑,连修缮宫殿的钱都拿不出。” “兵部岁岁请银,说边军用命,固若金汤。可北方的蛮族,已经快要骑马到朕的京城门口了。” “吏部口口声声,说官员清廉,爱民如子。可朕收到的,却是百姓流离失所,卖儿鬻女的血书!”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重,每一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百官的心头。 杨士奇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收回,如利剑一般扫过殿下。 “诸位爱卿,你们告诉朕,这是为何?” 无人敢应。 赵乾的话锋猛然一转,手指向了殿中那几块扎眼的木板。 “直到石阳县的‘土产’送到朕的面前,朕才明白,病根,究竟在何处!”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病在欺瞒!病在粉饰!病在你们这群股肱之臣,只知用花团锦簇的文章,来糊弄朕,糊弄这天下!”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杨士奇身上。 “杨爱卿,你跟朕讲仁义教化。那朕问你,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何谈仁义?盗匪四起,流民遍地,何来教化?” 他指着那条昂扬向上的收入曲线。 “这,就是朕的仁义!” 他又指向那条俯冲向下的罪案曲线。 “这,就是朕的教化!” 最后,他的手,指向了顾青山。 “石阳县的成功,就是大梁的破局之道,兴国之基!” 皇帝站起身,一股前所未有的威势从他身上勃发而出,笼罩了整座大殿。 他用不容置疑的声音,下达了最终的裁决。 “朕意已决,石阳新政,当为国策,推行天下!” 此言一出,朝野震动。 改革派的官员们再也抑制不住激动,许多人当场跪倒在地,高呼“陛下圣明”。 杨士奇一党则彻底瘫软下去,面无人色。 (内心:完了,加班成常态了。这下不是一个县,是整个天下了。我的退休生活,我的小池塘……彻底泡汤了。) 顾青山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软。 皇帝看着殿下的众生百态,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 他知道,颁布国策只是第一步。 要让这国策真正落地,还需要一把最锋利的刀,和一个能握住这把刀的人。 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威严。 “为总领新政推行事宜,朕,特设独立衙门!”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独立衙门?这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此衙门,名为【督政院】!” “位在六部之上,不属内阁管辖!凡新政推行一应事宜,皆由其统筹、监察、考核!其院官,可直接上奏于朕,不必通传!” “轰!” 大殿内彻底炸开了锅。 六部之上?直达天听? 这是何等恐怖的权力!这等于是在朝廷里,又造出了一个新的权力中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内阁首辅李德裕。 他们以为,这个位置,非这位新政最大的支持者莫属。 李德裕却只是捋着胡须,微微摇头,眼中带着笑意,看向了那个还傻站着的年轻人。 皇帝的目光,也落在了顾青山的身上。 “顾青山,上前听封!” 顾青山一个激灵,身体比脑子反应还快,本能地走出队列,跪倒在地。 (内心:不是吧?不是吧?千万别是我!我就是个写PPT的,怎么还要我去做项目总监啊!) 皇帝的声音,如同命运的最终宣判,从他头顶落下。 “朕,命你为督政院首任少卿,官秩正四品,总领督政院一应事务!” “擢升你官阶连升三级!赐紫金鱼袋!准许宫中行走,随时入宫奏对!” 旨意下达,顾青山整个人都懵了。 少卿? 虽然是个副职,但皇帝后面那句“总领一应事务”说得清清楚楚。 这是因为他资历太浅,无法直接任命为正职,所以给了一个副职的名头,却赋予了正职的实权。 官升三级,赐金鱼袋,准入宫行走…… 这些赏赐,任何一项,都足以让一个官员奋斗一生。 如今,这些荣耀,全都砸在了他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身上。 他成了无可争议的朝堂新贵。 他成了这场席卷天下改革的,总设计师。 (内心:我……我只是想带点土特产,证明我干得还行,然后申请退休啊!怎么就把自己卖了?还签了个终身制的卖身契!)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顾青山,眼中充满了期许和满意。 他转身面向百官,声音再次传遍大殿。 “旧法之弊,如国之沉疴。今日不刮骨疗毒,来日必病入膏肓。” “顾青山,就是朕为大梁寻来的那把最锋利的刀!” 这句话,为今日这场大朝议,画上了一个句号。 也为顾青山接下来的人生,彻底定下了基调。 “退朝——” 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 皇帝转身离去。 百官缓缓起身,用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敬畏、嫉妒、恐惧、探究的复杂目光,看着那个从地上站起来的绯袍身影。 顾青山站在殿中,感觉那些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躲在石阳县,挖着池塘,幻想着退休的顾司丞了。 他成了督政院少卿,成了皇帝口中那把最锋利的刀。 他成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一个官员走过他身边,对着他深深一揖。 “下官参见顾少卿。” 又一个官员走过,同样躬身行礼。 “恭喜顾少卿。” 一声声的“顾少卿”,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他看着那些曾经需要自己仰望的朝中大员,此刻却对自己恭恭敬敬。 他看着那座空荡荡的龙椅,看着那几块依旧立在殿中的图表。 (内心:刀?总设计师?我连我家后院的池塘都还没设计好呢。这班,看来是真下不了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第29章 官升三级,愁眉苦脸 退朝的钟声敲响,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顾青山站在原地,没有动。 内阁首辅李德裕第一个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 “顾少卿,恭喜了。” 他对着顾青山拱了拱手。 “往后,我大梁的新政,就要多多倚仗你了。” 顾青山僵硬地还礼。 “李首辅言重了。” (内心:倚仗我?倚仗我什么?倚仗我准时下班吗?) 户部、吏部的几位改革派官员立刻围了上来,贺喜声不绝于耳。 “恭喜顾大人,不,现在该叫顾少卿了!” “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总领督政院,真是前途无量啊!” “我等以后,还要在顾少卿手下听差,万望提携!” 顾青山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脸上挂着一副标准的面具。 他不停地拱手,嘴里重复着几个词。 “客气。” “不敢当。” “有劳。” 他的下属陈平、王翰等人挤了进来,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 “大人!督政院!六部之上啊!” 王翰的声音都在发颤。 “陛下亲口说的,总领一应事务!您就是咱们新政的总设计师!” 顾青山看了他们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好不容易摆脱了热情的同僚,顾青山在一众下属的护卫下走出宫门。 回到府邸,他才发现,真正的麻烦刚刚开始。 自家门口的大街,被各式各样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 管家带着几个仆人,在门口忙得满头大汗,嗓子都喊哑了。 “各位大人,我家主人刚下朝,还未歇息,还请……” 话没说完,就被一波又一波前来道贺的官员挤到了一边。 顾青山的轿子一落地,所有人便蜂拥而上。 “顾少卿回来了!” “下官吏部主事张恒,特来恭贺顾少卿高升!” “下官兵部员外郎李牧,备了些薄礼,不成敬意!” 无数张笑脸,无数双伸出的手,无数个装着礼单的信封。 顾青山站在府门口,感觉自己像动物园里被人围观的猴子。 他不得不再次挂上那副笑容,一个一个地还礼,说着毫无营养的客套话。 “张大人有心了。” “李大人太客气了。” “快请回吧,诸位大人请回吧。” 可没人真的回去。 送礼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几乎踏破了顾府的门槛。 整个京城都觉得,这是顾青山人生中最辉煌、最得意的一天。 只有顾青山自己知道,这比他在石阳县应付那些刁民还累。 夜深了。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顾青山拖着脚步走回自己的院子。 院子里,廊下,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贺礼。 箱子,匣子,绸缎,古玩,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他停下脚步,看着这些东西。 (内心:这些东西,都是我未来加班猝死的抚恤金吗?) 他叹了口气,推开了书房的门。 “砰”的一声,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他走到书案前,脱下身上那件崭新的从四品绯色官袍。 袍子料子很好,绣工精致,穿在身上却像一副沉重的枷锁。 他将官袍随手搭在椅背上,又解下腰间的紫金鱼袋。 皇帝御赐的荣耀,在他手里,像一块发烫的烙铁。 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脸上没有任何喜悦。 他看着桌上那盏跳动的烛火,眼神空洞。 许久,他拿起一支笔,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 他没有写奏折,也没有写文章。 他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字。 “石阳县。” 他顿了顿,在下面写道:“人口三十万,田亩五十万。下辖八乡,一百二十村。” 他继续写:“主要事务:清查户籍,丈量田亩,核算税收。” 他看着这几行字,想起了自己在石阳县的日子。 虽然也忙,但至少,他知道自己的工作范围有多大,知道自己要管多少人,多少事。 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一张纸,在顶端写下了另外三个字。 “督政院。” 他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督政院,总领全国新政。 全国……是多大? 他开始在纸上计算。 “大梁十三州,一百零八府,一千五百余县。” “人口,约六千万。” “田亩,约七百万顷。” 他每写下一个数字,心就往下沉一分。 石阳县的工作量,跟这个比起来,简直就是池塘里的一条小鱼。 而他现在要面对的,是整片汪洋大海。 他继续写下自己的新职责。 “统筹全国新政推行事宜。” “监察各州县执行进度。” “考核所有地方官员新政功绩。” 这意味着,从今天起,他要看一千五百个县的账本,要跟一千五百个县令打交道。 他要面对无数的阳奉阴违,无数的数据造假,无数的扯皮推诿。 他将再也没有一个休息日。 他的池塘,他的躺椅,他的退休生活,都成了泡影。 “啪嗒。” 他手中的毛笔掉在了纸上,一滴墨汁迅速晕开,像一个巨大的污点。 顾青山将手里的笔杆一扔,整个人向后瘫倒在椅子上。 他仰起头,看着书房的房梁,双眼无神。 一种生无可恋的绝望,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一声长长的,充满了痛苦的叹息,从他指缝间漏了出来。 书房外。 陈平不放心,一直守在廊下没有离开。 他听见了书房里那声长叹,心里一紧。 他悄悄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朝里面看去。 烛光下,他看见自家大人一个人瘫坐在椅子上,脱下的官袍随意搭着,桌上的笔墨散乱。 大人仰着头,脸上满是忧愁与疲惫。 陈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瞬间就明白了。 今天,满朝文武,全京城的官员,都只看到了大人官升三级的荣耀。 只有他自己,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一人,承担着这份荣耀背后,那重如泰山的责任。 督政院,位在六部之上。 这是何等的权柄,又是何等的重担! 大人不是在为自己的高升而愁眉不展。 他是在为整个大梁的未来,为天下苍生的福祉,殚精竭虑! 陈平的眼眶,慢慢红了。 他轻轻退后两步,对着书房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大人身居高位,尚且如此为国分忧。 我等追随之人,便是为他肝脑涂地,也万死不辞! 第30章 欢迎来到“卷王”时代 督政院的牌匾挂起来了。 红绸落下,三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晃着人眼。 新衙门的位置就在皇城根下,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头石狮子,台阶足有九级。 顾青山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那块匾。 (内心:完了,招牌都挂上了,想赖也赖不掉了。)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台阶。 身后,陈平、王翰等一众属官紧紧跟着,每个人的腰杆都挺得笔直。 他们现在不再是石阳县的小吏,摇身一变,成了督政院的主事、司务,个个官升一级。 踏入衙门大堂,里面宽敞明亮。 顾青山环视一圈,清了清嗓子。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 “各位。” 顾青山开口。 “督政院初立,百废待兴。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急。” 他背着手,在大堂里踱了两步。 “咱们的工作,要讲究一个章法,一个节奏。今日第一天,大家先熟悉一下各自的差事,把衙门各处都认认门。” 他停下脚步,看着众人。 “我提议,咱们督政院,要定下一个基调。” 他伸出一根手指。 “轻松、务实、不加班。” (内心:先把企业文化定下来。只要没人加班,我这个当领导的,就能第一个开溜。) 他说完,等着下属们欢呼。 结果,堂内一片寂静。 陈平、王翰等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全是困惑。 顾青山心里咯噔一下。 陈平第一个站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摞厚厚的文书。 他眼下泛着青黑,精神却亢奋得吓人。 “大人,下官们觉得,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将那摞文书“砰”的一声放在旁边的桌案上,声音震得茶杯都跳了一下。 “这是我等连夜赶制出来的《督政院未来五年工作规划纲要》,请大人审阅!” 顾青山看着那摞比城墙砖还厚的文书,眼皮开始跳。 五年? 我连明年的事都不想考虑,你们直接给我规划到五年后了? 王翰也上前一步,手里同样拿着一份文件。 “大人,这是《新政全国推广分批次试点州府名单及推广细则(初稿)》。” 另一个主事跟着开口。 “大人,这是《督政院内部官员考核及升迁暂行条例》。” “大人,这是《新政巡查使选拔及培训方案》……” 一个接一个,他从石阳县带来的那帮骨干,像献宝一样,将自己熬了几个通宵的成果全都摆了出来。 桌案上迅速堆起了一座小山。 顾青山看着那座文书山,感觉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 (内心:我带你们来京城,是让你们跟我一起享受胜利果实的,不是让你们换个地方继续通宵的啊!) 他揉了揉眉心,试图挽救一下局面。 “各位的心意,我明白。但大家要理解,何为‘无为而治’?”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高深莫测。 “真正的治理,不是做得越多越好。而是要建立一套完善的制度,让它自己运转。我们要做的是构建框架,而不是把自己变成拉磨的驴。” 他讲完,感觉这个比喻非常贴切。 他就是那头不想拉磨的驴。 陈平听完,眼中冒出光来。 他对着众人大声说:“你们听见没有!大人是在点拨我们!” 他转向顾青山,一脸崇拜地躬身行礼。 “大人说得对!我等之前只想着埋头苦干,格局小了!” 顾青山刚想点头,就听见陈平继续说道。 “大人的意思是,我们更要努力工作,加班加点,尽快将这套制度完善到‘无为而治’的至高境界!” 王翰在旁边用力点头,接话道。 “没错!只有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提前想到,把所有的漏洞都堵上,把所有的流程都规划好,大人才能真正地从繁杂的俗务中解脱出来,去思考那些更高层面的战略问题!” 其他人纷纷附和。 “王主事说得是!我们拼命,就是为了让大人可以‘无为’啊!” “不能让大人为这些琐事操心!” 陈平最后走上前,对着顾青山,用一种近乎发誓的语气,郑重说道。 “大人,您放心去‘无为’,剩下的‘有为’,都交给我们!” “请大人放心!” 众人齐刷刷地对着顾青山一揖到底,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 顾青山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群打了鸡血一样的下属,感觉自己亲手培养了一群卷王。 如今,这群卷王要合起伙来,把他这个师父卷死在沙滩上。 (内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只是想单纯地无为……我不想你们替我‘有为’啊!) 他彻底无语了。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机械音在他脑中响起。 【叮!】 【检测到宿主成功将“内卷”模式,由“县级”提升至“国家级”……】 【内卷影响范围、深度、参与人数均呈几何级数增长,综合评定完成。】 【“被迫内卷光环”等级提升。】 【奖励:“智者光环(被动)”强化。】 【智者光环(强化版):宿主在阐述任何理论时,神情将更显深邃,语气将更具说服力,姿态将更显从容。被动提升周围人对宿主言论的正面脑补能力百分之五十。】 顾青山还没从这串提示音里回过神来。 他只感觉一阵绝望。 这光环强化之后,自己以后再想说点丧气话,怕不是要被解读成救世福音了。 他正想挥手让这群下属赶紧散了,自己找个地方静一静。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督政院大门口传了进来。 “圣旨到——” 众人一惊,连忙整理衣冠,跪倒在地。 一个传旨太监手捧明黄卷轴,快步走进大堂。 “顾少卿,接旨吧。” 太监看了一眼顾青山,脸上带着笑。 顾青山只好跪下。 “臣,顾青山,接旨。” 太监展开圣旨,朗声念道:“门下:督政院初立,事关国本,特赐顾青山宫中行走令牌一枚,可随时入宫奏对,便宜行事。另,调拨户部银十万两,工部工匠五十名,禁军一百人,归督政院调用。钦此。” 念完,太监将圣旨合上,亲手递给顾青山。 “顾少卿,恭喜了。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 顾青山接过圣旨,感觉手里的不是圣旨,是催命符。 (内心:给钱,给人,给特权……这是生怕我摸鱼的借口不够少啊。) 他刚想说几句谢恩的场面话,那太监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叠拜帖,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顾少卿,还有个事儿。” 太监将那叠拜帖递了过来。 “这些,都是宫门口递进来的。咱家也是奉命转交。” 顾青山接过那叠厚厚的拜帖,随手翻开一张。 “吴王府,世子赵楷,恭贺顾少卿履新之喜。” 他手一抖,又翻开一张。 “清河崔氏,族长崔玄,欲登门拜访,请教新政细节。” 再翻。 “兰陵萧氏……” “博陵崔氏……” “镇北侯府……” 全是当朝最顶级的世家门阀,还有手握兵权的地方藩王。 太监在一旁小声补充道。 “顾少卿,这些人,如今都在京城的驿馆里住着。派来的人,天天在宫门口候着,都想第一时间拜见您,探探口风。” 顾青山拿着那叠拜帖,手有些发麻。 他抬起头,看见陈平、王翰等人正激动地看着桌上那座文书山,已经开始小声讨论五年规划的细节了。 他又看了看门口,仿佛能看到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座新成立的衙门。 皇帝的期望。 下属的狂热。 旧势力的试探。 新政推行的万千头绪。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地困在了中央。 他知道,那个可以在石阳县挖挖池塘,看看夕阳的日子,彻底一去不复返了。 一个属于他的,身不由己的“卷王”时代,正式来临。 第31章 新政推广,暗流涌动 督政院的衙门,设在了皇城东南角一处不起眼的巷子里。 青瓦灰墙,门前没有威武的石狮,只有两棵上了年岁的老槐树。比起六部那些气派的官署,这里安静得像个前朝的养老衙门。 顾青山对此很满意。 地方偏僻,意味着来串门的人少。来的人少,他摸鱼的时间就多。 他为自己履新后的生活定下了明确的目标。 把所有事都交给手下,自己每天的任务,就是喝茶、看报、等下班。 督政院大堂,也是新衙门里唯一像样的地方。 顾青山召集了他从石阳县带来的所有旧部,开了第一次“全体大会”。 陈平、王翰等人穿着崭新的官服,一个个精神抖擞,站在堂下,眼神里全是光。 顾青山清了清嗓子,准备给这群打了鸡血的年轻人,好好讲一讲新公司的企业文化。 “督政院初立,事务繁多。” “但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稳住。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本官以为,当务之急,是先定下一个章程。” 他背着手,踱了两步,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内心:对,章程就是,不许内卷,准时下班,保住发际线。) 陈平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山长深谋远虑,我等愚钝。还请山长示下!” “山长”这个称呼,是他们私下里对顾青山的尊称,沿用了书院里的传统,此刻在衙门里喊出来,更添了几分追随者的虔诚。 顾青山很受用地点点头,继续说:“本官的意思是,新政推行,非一日之功。我们要有打持久战的准备,要劳逸结合。” 他看着众人,加重了语气。 “身体,才是做事的本钱。从今日起,非紧急公务,不得在衙门逗留至深夜。都听明白了吗?” 他以为会听到一片欢呼。 结果,堂下一片死寂。 陈平、王翰等人面面相觑,眼神里全是茫然和不解。 (内心:怎么回事?带薪摸鱼的道理,他们怎么就不懂了?) “山长!” 陈平再次站了出来,他眼圈发黑,神情却极度亢奋。 他转身向身后一挥手,立刻有两名小吏抬上来一口大箱子,打开箱盖,里面全是码放整齐的文书。 陈平从最上面抽出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册子,双手呈上。 “山长,我等不敢懈怠。这是属下们连夜拟定的《新政全国推广方略》,总计一百零八页,请山长审阅!” 顾青山接过那本册子,入手沉重。 他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瞬间挤满了他的视野。 “第一阶段,京畿地区全覆盖,限期一月……” “第二阶段,江南、中原富庶州府同步推行,限期两月……” “第三阶段,三个月内,将‘唯二考’推广至大梁王朝每一个州、每一个县!” 顾青山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 三个月? 他当初在石阳县搞试点,一个县都用了一年。这群人要把新政铺满全国,居然只给自己三个月? (内心:疯了,这群人绝对是疯了。我计划用三年都未必想干完的事,你们打算九十天就搞定?) 他合上册子,抬头看向陈平,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一双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他从那些眼神里,看到了对自己“无为而治”思想的狂热解读。 他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只能摆出一副欣慰的表情,拍了拍陈平的肩膀。 “甚好。” “少年英才,国之栋梁。有你们在,本官,很放心。” 陈平激动得脸都红了。 “为山长分忧,为陛下尽忠,我等万死不辞!” 顾青山把那本要命的方略递了回去,用一种甩包袱的语气说道。 “计划很周详,就按这个办。” 他看着所有人,说出了那句准备好的“金句”。 “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本官……和陛下顶着。” (内心:千万别出事,千万别来烦我。拜托了。) “遵命!” 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响彻大堂。 这群被顾青山忽悠瘸了的年轻人,领了尚方宝剑,立刻化作一群猛虎,冲向了各自的公房。 整个督政院,在成立的第一个时辰里,就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 皇帝赵乾的案头上,很快就摆上了督政院递上来的第一份奏章。 奏章不长,核心内容就是陈平那份《新政全国推广方略》的精简版。 赵乾看着那“三个月内覆盖全国”的豪言壮语,龙心大悦。 “好!好一个督政院!好一个顾青山!”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的钱粮正在从帝国的各个角落,源源不断地汇入国库。 他拿起朱笔,看都没看细节,直接在奏章末尾批下两个大字。 “准奏!” 随即,他高声下令:“传朕旨意,将此方略,以八百里加急,发往各州总督、各府知府!” 一道道代表着皇帝意志的政令,如飞火流星,从京城射向四面八方。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江南,苏州。 一座极尽奢华的园林内,假山嶙峋,曲水流觞。 暖亭之中,几个身穿锦袍、气度雍容的中年人正围坐着品茶。 为首的,正是江南士族之首,清河崔氏在江南的旁支家主,崔源。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面容阴郁的官员,正是前不久因反对新政而被连降三级,贬回原籍的礼部侍郎,周文康。 一名管家匆匆走进暖亭,将一份刚从驿站抄录的公文递了上来。 “老爷,京城八百里加急。” 崔源接过公文,展开一看,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笑。 他将公文传给旁边的周文康。 “周大人,看看吧。这就是京城里那位顾少卿,给我们江南送来的‘新气象’。” 周文康看完,将公文重重拍在石桌上。 “荒唐!” 他冷哼一声。 “一个黄口小儿,在石阳那等穷乡僻壤做出点微末功绩,就真以为自己能经天纬地了?” 另一位盐商巨富跟着摇头。 “三个月推行全国?他以为地方州县是什么?是他家后花园的菜地,想怎么翻就怎么翻?” 崔源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 “此政,在京城里是纸上谈兵,一旦出了京城的地界,必然寸步难行。”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 “我等都是受大梁祖制庇佑之人。这新政要断我们的根,我们岂能坐以待毙?” 周文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崔公的意思是?” “硬顶,是蠢材所为。” 崔源放下茶杯,声音平稳。 “陛下的政令,我们自然要遵从。督政院的方略,我们也要认真学习。” 他话锋一转。 “但江南有江南的规矩,一千五百个县,就有一千五百种情况。新政与地方祖制相冲,水土不服,怎么办?只能暂缓推行,上书请求朝廷体谅。” “田亩犬牙交错,难以丈量,怎么办?只能多花几年时间,慢慢清查。” “地方大族阻挠,百姓愚昧不化,怎么办?只能苦口婆心,慢慢教化。” 他看着众人,笑了笑。 “总之,就是一个字,拖。” “用数不清的公文,报不完的困难,去跟那位年轻的顾少卿打交道。我倒要看看,他一个人,一双手,能批得了几份文书,能解决几个县的‘实际困难’。” 众人抚掌大笑。 “崔公高见!” “这叫‘软钉子’!让他有力无处使!” 周文康也露出了笑容。 “好一招阳奉阴违。我们就联合江南各家,织一张大网,看他怎么挣扎!” 一张无声的网,从富庶的江南开始,迅速朝着整个大梁铺开。 督政院,后堂。 顾青山正享受着甩锅后的第一个清闲午后。 他躺在一张新买的竹制摇椅上,手里捧着一杯刚沏好的雨前龙井,眯着眼睛,感受着从窗棂透进来的阳光。 (内心:完美。下属在前面拼命,我在后面躺平。这才是领导该有的生活。) 他甚至开始盘算,等下是去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听听曲儿,还是去西郊的湖上泛舟。 “砰!” 他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王翰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不见了往日的崇拜与兴奋,只剩下凝重的神色。 “山长!” 顾青山被吓得一哆嗦,差点把茶杯扔出去。 他皱起眉,有些不悦。 “何事如此惊慌?” 王翰快步走到他面前,将一份刚刚接收到的加急文书递了过来。 “山长,冀州传来消息。”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冀州知府,联合下辖七县县令,一同上书。称新政过于激进,与地方千年祖制相冲,百姓人心惶惶,恳请朝廷体谅地方难处,暂缓推行‘唯二考’!” 第一个公开的软钉子,出现了。 比所有人预想的,来得都要快。 顾青山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知道,真正的麻烦,开始了。 第32章 这经,好像被你们念歪了啊 王翰将冀州送来的加急文书放在顾青山面前。 他脸上的亢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 “山长,冀州知府这是何意?” 顾青山眼皮都没抬,继续品着手里的茶。 (内心:何意?意思就是老子不想干了,你个小年轻别瞎指挥。) 他放下茶杯,拿起那份公文扫了一眼。 上面的措辞很客气,引经据典,说了上千字。 核心意思就一个字:拖。 “知道了。” 顾青山把公文随手放在一边,又端起了茶杯。 王翰愣住了。 “山长,就……知道了?” “不然呢?” 顾青山反问。 “冀州之事,关系新政推行之国本!我等是否要立刻拟定驳斥文书,晓以利害,请陛下发回重议?” 王翰急切地说道。 顾青山吹了吹茶叶沫子。 “驳斥什么?人家说得有道理。祖制,民心,哪一个不是大道理?” (内心:人家不想加班,你非要逼人家。写一千字骂你都算客气的了。) 他看着一脸焦急的王翰,觉得这孩子还是太年轻。 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条上写了四个字。 “按律行之。” 他将纸条递给王翰。 “把这个,连同冀州的奏本,一起呈送内阁,再转交陛下。” 王翰看着那四个字,彻底懵了。 “山长,这……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 顾青山挥了挥手。 “新政是国策,不是我督政院的私策。地方不遵,自有国法处置。该怎么办,让陛下和内阁去头疼。” (内心: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甩锅,我是专业的。) 王翰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感觉有千斤重。 他看着顾青山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他明白了。 山长这是在杀鸡儆猴! 他根本不屑于跟一个小小知府打口水仗。 他直接把问题捅到了最高层,让皇帝亲自来处理这个“出头鸟”! 这是何等的魄力! 王翰的眼神再次燃烧起来。 他对着顾青山深深一揖。 “属下明白了!” 他拿着纸条,脚步生风地冲了出去。 顾青山看着他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 (内心:很好,又可以清静一下午了。) 果然,奏本送进宫中,皇帝赵乾看到冀州的“暂缓请求”和顾青山那“按律行之”的批复,当场龙颜大怒。 他当即朱笔一批,驳回了冀州的全部请求。 一道措辞严厉的圣旨以八百里加急发往冀州,申饬知府玩忽职守,心怀叵测。 旨意中明令,新政必须推行,若有延误,地方主官就地免职,交由督政院查办。 皇帝雷霆万钧的手段,瞬间震慑了那些还在观望的地方大员。 新政的推广,再无明面上的阻碍。 但念歪的经,才刚刚开始。 北方,定远县。 县令刘昌看着督政院下发的考核指标,愁得头发都快掉了。 他把师爷叫到跟前。 “这个‘户数增长’,要求一月之内,提升两成。你说说,这怎么办?我到哪里去给他变出这么多人来?” 师爷眼珠一转,凑上前低声说。 “大人,人是变不出来的。但户,是可以分的嘛。” 刘昌眼睛一亮。 “怎么说?” “一户人家,有父子,有兄弟。咱们下一道文书,就说为响应新政,鼓励自立。凡家中有两个以上成年男丁者,必须分家另立户籍。这户数,不就上来了?” 刘昌一拍大腿。 “妙啊!” 一道荒唐的政令就此下达。 一时间,定远县鸡飞狗跳。 “爹!你不能把我们赶出去啊!这还没到分家的时候!” “这是县太爷的命令!你们不分家,我就要丢官!你们是想要我的命吗?” “大哥!那两亩薄田,凭什么都归你!我也要分!” 无数家庭因此反目,兄弟操戈,父子成仇。 整个县城的民怨,像一口即将沸腾的锅。 南方,云梦府。 知府孙泰看着“税收增长”的指标,同样焦头烂额。 他对幕僚们说。 “地里的产出就这么多,商铺的流水就这么多。总不能凭空变出银子来吧?” 一个专管钱粮的幕僚阴恻恻地笑了。 “大人,正税是死的,杂税可是活的。” “哦?说来听听。” “百姓要不要开窗透气?开了窗,见了光,这就是占了朝廷的光。咱们可以收‘窗户税’。” 孙泰摸了摸下巴。 “有道理。” “百姓要不要喘气活着?他喘的每一口气,都是我大梁的空气。咱们可以收‘呼吸税’。” “这个……是不是有点过了?” 孙泰有些犹豫。 “大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只要完成了督政院的考评,您高升了,谁还管这些?” 孙泰心一横。 “就这么办!” 于是,云梦府的百姓傻眼了。 衙役们挨家挨户,数着窗户收钱。 甚至在城门口设卡,人走过去,就要交一文钱的“呼吸税”。 百姓苦不堪言,却又不敢反抗。 一时间,各种闻所未闻的苛捐杂税,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京城,兵部尚书府。 杨士奇坐在书房里,看着从各地门生故吏那里源源不断送来的密报。 他每看一份,脸上的笑意就深一分。 “分家令?窗户税?呼吸税?” 他将一份密报拍在桌上,对着身边的心腹幕僚大笑起来。 “好一个顾青山!好一个新政!这是要把大梁的根都给刨了啊!” 幕僚躬身道。 “大人,这些材料,足以让那顾青山万劫不复了。” “不急。” 杨士奇摆了摆手,眼中闪着精光。 “再等等,等这把火烧得再旺一些。我要让他自己,被这泼天的民怨活活烧死。” 督政院,后院池塘边。 顾青山搬了张小马扎,正拿着一根鱼竿钓鱼。 一个年轻的御史,名叫张谦,满脸焦急地找到了这里。 他看到顾青山这副悠闲的样子,心里又气又急。 “顾少卿!” 张谦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下官都察院御史张谦,有要事禀报!” 顾青山头也没回,眼睛盯着水面上的浮漂。 “说。” “如今新政推行,地方上乱象丛生!北方有县令强令百姓分家,南方有知府巧立名目,征收‘呼吸税’!再这么下去,民怨沸腾,国本动摇啊!还请顾少卿速速下令,纠正此等乱政!” 张谦一口气说完,胸口不住起伏。 顾青山慢悠悠地提了提鱼竿,换了个饵。 他转过头,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 “年轻人,这么急躁,是想多缴‘呼吸税’吗?” 张谦当场愣住,脸涨得通红。 “顾少卿!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说笑!这都是因您而起啊!” 顾青山把鱼线甩进水里,淡淡地说了一句。 “水至清则无鱼。” 他看着水面,像是自言自语。 “政策嘛,总要给下面的人留点‘念歪经’的空间。不然,怎么知道谁是和尚,谁是妖精?” 这句纯属他胡说八道的话,落进张谦的耳朵里,却如同惊雷。 张谦呆呆地看着顾青山的侧脸。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上官,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是故意放出这看似完美的政策,引诱那些心术不正的官员自己跳出来? 这是在下一盘大棋! 张谦感觉自己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他对着顾青山的背影,再次深深一揖,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窥见了冰山一角,对这位顾少卿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夜深了。 兵部尚书杨士奇的府邸,灯火通明。 他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罪证”,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冷笑。 他对手下人吩咐道。 “把所有弹劾顾青山的奏本,全都整理好。”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皇宫的方向。 第33章 朝堂发难,集体弹劾 太和殿的晨光,透过高高的窗格,斜斜地照进来。 光柱里,无数微尘上下翻飞,像一场无声的喧嚣。 早朝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文武百官垂手站立,没有人交头接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顾青山站在文官队列的前方,闭着眼睛,神游天外。 (内心:今天的阳光不错,晒在脸上暖洋洋的。不知道府里后院那几株新栽的竹子,有没有被晒蔫了。) 他正盘算着下朝后要不要亲自去浇浇水,一个悲愤的声音猛地在大殿里炸开。 “陛下!臣有本奏!” 顾青山眼皮动了动,没睁开。 兵部尚书杨士奇手持象牙笏板,从队列中大步走出,跪倒在金阶之下。 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臣,弹劾督政院左都御史顾青山,推行新政,祸国殃民!”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人群里,呼啦啦站出来一大片。 足有三十多名官员,从六部到御史台,几乎囊括了朝中所有的保守派势力。 他们齐刷刷地走出队列,在杨士奇身后跪下,动作整齐划一。 “臣等附议!” 三十多人的合声,在大殿里形成了回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这股声势,让许多中立的官员都变了脸色。 李德裕等改革派官员眉头紧锁,手心捏出了汗。 顾青山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着跪了一地的人,脸上没有惊讶,反而透出一股子厌烦。 (内心:来了。上班打卡,开会撕逼,流程一个都不能少。就是这阵仗大了点,看来是攒了个大招。)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杨士奇表演。 杨士奇磕了一个头,抬起脸时,已是老泪纵横。 “陛下!新政推行不足一月,天下已现大乱之兆!”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奏折,由内侍呈送御前。 “此乃臣等联名汇总的各地乱象!请陛下明察!” 皇帝赵乾面无表情地翻开奏折,杨士奇则开始声情并茂地控诉。 “北方代州,为增户数,地方官竟下虎狼之令,强令子弟年满十六者必须分户,兄弟不得同籍!一时间,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家不成家,人伦丧尽!” “江南苏州,为凑税额,巧立‘新政协理费’、‘户籍勘磨钱’,税上加税,盘剥无度!百姓苦不堪言,已有民变之兆!” “更有甚者,竟将‘唯二考’的考绩,与地方治安混为一谈。为了降低罪案数目,官府竟对报案百姓百般刁难,甚至恐吓威逼,不予立案!长此以往,国法何存?天理何在?” 杨士奇每说一条,他身后的官员便齐齐叩首,口称“恳请陛下降罪”。 一声声控诉,一句句罪名,像石头一样砸向顾青山。 朝堂上的风向,迅速开始转变。 一些原本支持新政,或是保持中立的官员,脸上也露出了忧虑的神色。 他们听着那些耸人听闻的乱象,看向顾青山的眼神,也从敬佩变成了怀疑。 (内心:分户?加税?压案不报?这帮人的执行力,怎么都用在这种地方了。我的KPI设计里,可没写这些东西。) 顾青山心里吐槽,面上依旧平静。 杨士奇见火候已到,情绪也攀升至顶点。 他猛地将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陛下!此皆因顾青山好大功,急于求成,以虚假数字蒙蔽圣听所致!” 他抬起头,额角已经见红。 “他名为能臣,实为酷吏!他推行新政,名为利国,实为祸邦!” “此等国贼,若不严惩,天下人心必将离散,我大梁江山,危矣!”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的呐喊。 “臣恳请陛下,即刻废除新政,将国贼顾青山……斩首示众!以谢天下!” “请陛P下废新政,斩青山,以谢天下!” 身后三十多名官员再次齐声高呼,声音里带着一股决绝。 整个太和殿,被这股逼宫的气势笼罩。 御座上的皇帝赵乾,脸色铁青,手指紧紧攥着龙椅的扶手。 他的目光,却没有看地上跪着的群臣。 他越过所有人,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的绯袍身影上。 大殿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裁决。 赵乾开口了,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顾爱卿。” 他叫了一声。 “杨尚书所言,你可有辩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顾青山身上。 顾青山这才动了。 他走出队列,来到大殿中央,先是对着御座上的皇帝,深深一揖。 “臣,遵旨。” 然后,他转过身,环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杨士奇等人,也看了一眼那些神色各异的同僚。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慌张,只是平静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请问杨尚书。”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您弹劾的,是臣,还是新政?” 他顿了一下,不等杨士奇回答,又补充了一句。 “亦或是……那些将好经念歪了的和尚?” 这个问题,像一把凭空出现的锥子,精准地扎进了杨士奇等人编织的逻辑网中。 它瞬间偷换了概念,将矛盾的核心,从“政策本身是错误的”,巧妙地转移到了“政策的执行者出了问题”。 杨士奇跪在地上,猛地一愣。 他满肚子准备好的,用来攻击新政弊端的说辞,全都被这一问给堵在了喉咙里。 他下意识地回答。 “新政由你而起,乱象因你而生!自然是弹劾你这始作俑者!” 他说完,立刻感觉到了不对。 顾青山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立刻追问,语气依旧平淡,逻辑却步步紧逼。 “哦?” “这么说,杨尚书是承认,新政本身,是一本好经?” “只是被下面那些执行的官员,那些和尚,给念歪了?” “轰!” 杨士奇的脑子,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无法挣脱的语言陷阱。 如果他承认新政是好经,那他刚才请求“废除新政”的言论,就成了不顾国家大局的胡言乱语。 可如果他否认新政是好经,就等于否定了皇帝之前力挺新政的圣明。 他被架在了火上。 他弹劾的是顾青山,可顾青山却把“新政”和“执行者”剥离开来,让他自己选。 他选了弹劾顾青山这个“人”,就等于在逻辑上,放过了“新政”这个“法”。 御座上,皇帝赵乾的眼中,闪过一道赞许的光。 他知道顾青山在玩弄言辞,但这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台阶。 他沉声开口,打破了殿上的僵局。 “此事,确有蹊跷。” 他没有看杨士奇,而是对顾青山说。 “顾爱卿,你且留下。朕要亲自问话。” 随即,他一甩袖袍。 “退朝。” 太监尖利的唱喏声响起。 皇帝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后殿。 群臣缓缓起身,杨士奇被人扶起来的时候,腿肚子还在打颤。 他怨毒地盯着顾青山的背影,那眼神恨不得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顾青山站在原地,感受着那道目光,心里却在哀嚎。 (内心:完蛋,又要被老板叫去单独谈话了。) (内心:这班,看来是真要加到天荒地老了……) 第34章 皇帝的考题,被迫接招 太监在前面引路,脚步又轻又快。 顾青山跟在后面,袍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 从太和殿到御书房,路不长。 这段路,此刻却格外难走。 (内心:完了,秋后算账的流程来了。待会儿是先哭呢,还是先磕头?要不要当场晕过去,直接病退?) 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一百种告病还乡的说辞。 每一种听起来,都像是通往断头台的捷径。 御书房到了。 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股龙涎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皇帝赵乾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幅巨大的疆域图前。 明黄色的龙袍衬着他的背影,像一尊沉默的山。 顾青山走进去,在距离御案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站好。 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内心:只要我不说话,老板就发现不了我的存在。只要我装死,麻烦就追不上我。) 书房里没有声音。 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听不见。 时间一点点流走。 顾青山感觉自己的腿站得有些发麻。 赵乾终于动了。 他转过身,手里抓着一摞奏折。 他走到御案前,没有坐下,只是看着顾青山。 那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欣赏,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哗啦——” 一摞奏折被狠狠摔在顾青山面前的地上。 纸张散开,像一群受惊的白鸽。 赵乾的声音,跟着砸了下来。 “这就是你的‘执一驭万’?” “这就是你的‘天下无内耗’?”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都像铁锤,敲在顾-青山的心上。 语气里的失望,几乎要凝成实质。 顾青山心中一凛。 (内心:糟了,是真生气了。看来装死这一招是行不通了。) 他准备好的那套“臣有罪,请辞归田”的说辞,已经涌到了嘴边。 他正要跪下,把这套流程走完。 赵乾的语气却变了。 那股逼人的火气,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 他疲惫地坐回龙椅,身体向后靠去。 整个人,都陷进了那片明黄的深沉里。 “朕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朕也知道,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想借此机会,毁掉新政,毁掉你。”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散落一地的奏折,牢牢锁住顾青山。 “朕不问你有没有罪。”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又清晰。 “朕只问你,有无解决之法?” 这句话,像一座山,轰然压下。 压得顾青山准备好的一切说辞,都碎成了齑粉。 (内心:我……) 他想说“没有”。 他想说“臣才疏学浅,不堪重负,求陛下放过”。 可他看着赵乾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君王的威严,没有盛怒的火焰,只剩下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期盼。 他在等一个答案。 一个能让他继续把这场豪赌进行下去的答案。 顾青山明白,自己再也无法蒙混过关。 皇帝把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他把整个朝堂的压力,都扛了起来,只为了给自己腾出这一间御书房,问出这一个问题。 信任。 有时候比刀剑更伤人。 顾青山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冷汗。 小命要紧。 清闲日子更要紧。 想要保住这两样东西,就必须给皇帝一个交代。 一个能让他满意,又能让自己脱身的交代。 (内心:怎么办?怎么办?问题出在执行层,KPI压得太狠,下面的人就开始念歪经。这是典型的管理失控。) (内心: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靠我一个人去查,去纠正。全国一千五百个县,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管不过来。我得找一批人,替我去管。) (内心:得成立一个独立的监督部门。不参与具体执行,只负责检查和问责。就像……前世公司的监察部,或者叫审计部?) 他的脑中,闪过前世公司里那些让人闻风丧胆的部门。 闪过那些穿着西装,拿着报表,到处挑错找茬的同事。 一个“既能解决问题,又能把活儿派出去”的懒人方案,逐渐成型。 这个方案的核心,就是创造一个新的岗位,让别人去卷,而自己,依旧可以高高挂起。 顾青山沉默了许久。 久到赵乾眼中的光,都快要熄灭了。 他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惶恐,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陛下。”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御书房的气氛为之一变。 “臣……或许有一法。” 赵乾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重新燃起火苗。 “说。” “乱象起于地方,根子在于监督不力,权责不清。” 顾青山组织着语言,将脑子里那个现代管理学的概念,套上了古代的外壳。 “督政院负责制定方略,如同大脑。地方官府负责执行,如同手足。” “如今,大脑与手足之间,缺少了眼睛和耳朵。” 他看着皇帝。 “所以,臣以为,当在督政院之下,另设一司,专司巡查之职。” “巡查?” 赵乾咀嚼着这个词。 “没错。” 顾青山继续说。 “从京中选派干练、忠诚之臣,授以皇权,巡行天下。不问政务,不涉地方,只查新政推行之实情。” “查户数,不是只看账本,而是要入户抽检,看其是否为分家之伪作。” “查税收,不是只看银两,而是要走访商户乡民,问其有无苛捐杂税。” “查罪案,不是只看卷宗,而是要明察暗访,听其有无压案不报之冤屈。” 他每说一条,赵乾的眼睛就亮一分。 顾青山抛出了最后的关键。 “巡查之后,便是问责。” “所查之事,桩桩件件,不经地方,不入内阁,直报督政院与陛下御览。” “证据确凿者,无需朝议,由督政院拟罪,陛下朱批,就地免职,或下狱论处。” “此法,或可名为……”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个早已想好的名字。 “巡查问责。” 御书房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赵乾靠在龙椅上,闭着眼睛,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 一下,一下。 敲在顾青山的心尖上。 (内心:应该……能过关吧?这个方案,听起来很厉害,其实就是把锅甩给了新成立的巡查司。我还是只用坐在京城看报告就行。完美。) 许久。 赵乾睁开了眼。 他看着顾青山,眼神复杂。 有赞叹,有审视,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好一个‘巡查问责’。” 他缓缓开口。 “朕准了。” 他站起身,走到顾青山身边,亲手扶起了他。 “这个巡查司,就交给你来筹建。” “司中官员,由你亲选。” “朕再给你一道密旨,吏部、兵部、大理寺,皆要全力配合于你。” 顾青山刚松下去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内心:不是吧?又是交给我?我就提供一个创意,怎么执行的活儿又是我了?) 他刚想开口推辞。 赵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出了一句让他无法拒绝的话。 “朕知道你怕麻烦。” 皇帝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但这个天下,总要有人来干些麻烦事。” “朕信你。” 顾青山看着皇帝的眼睛,把所有推辞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这条咸鱼,又被皇帝架在火上,狠狠地烤了一回。 而且,看样子,还要被一直烤下去。 他只能躬身行礼,接下这份新的重担。 “臣,遵旨。” 皇帝眼中,那熄灭的希望之火,此刻已经重新燃起,烧得正旺。 第35章 甩锅的艺术,皇帝的脑补 御书房内,皇帝的目光烧得灼人。 顾青山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的一片肉,滋滋冒油。 他刚刚接下了一个烫手的山芋,现在必须当着皇帝的面,把这个山芋怎么吃给说清楚。 (内心:不就是成立个监察部吗?多大点事。关键是怎么把话说得高大上,然后把活儿都派出去。) 他定了定神,对着皇帝躬身。 “陛下,臣以为,此‘巡查问责’之法,关键在于人。” 赵乾走到御案后坐下,示意他继续。 “巡查之人,既要有雷霆手段,也要有赤胆忠心。既要能洞察地方弊病,又不能为地方势力所腐蚀。” 顾青山开始了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他心里想的,其实是前世公司里招聘项目经理的要求。 赵乾点点头,手指在桌案上轻敲。 “爱卿所言极是。这样的人才,不好找。” “不。” 顾青山摇了摇头,抛出了自己的核心方案。 “陛下,这样的人,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 “就是那些追随臣,从石阳县一路来到京城的年轻人。” 赵乾的眉毛挑了一下。 顾青山立刻开始阐述理由,每一句都经过了精心的包装。 “陛下请想,这些人,都是新政最早的参与者,对其利弊了如指掌。” (内心:都是被我忽悠瘸了的,我说啥他们信啥。) “他们出身寒微,与京中世家、地方大族毫无瓜葛,查起案子来,没有顾虑。” (内心:没背景,出了事也好甩锅,不会牵连到我。) “最要紧的是,他们对陛下,对朝廷,对新政,都怀着一股赤诚的热情。他们有冲劲,有干劲,不怕得罪人。” (内心:他们年轻,能加班,能熬夜,能跑长途,简直是完美的耗材。) 他看着皇帝,语气诚恳。 “让他们去地方巡查,臣坐镇京城,居中调度,遥控指挥。如此,既能保证巡查的力度,又能随时将地方实情上达天听。” (内心:他们去全国出差,我留在京城摸鱼。这日子,岂不美哉?) 顾青山把自己的懒人计划,用一套冠冕堂皇的言辞,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他说完,便垂手立在一旁,等待皇帝的裁决。 御书房里,一片寂静。 赵乾没有说话,他站起身,又走到了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游走,从京城,到冀州,再到遥远的江南。 顾青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内心:不会吧?这么完美的甩锅计划,难道有漏洞?皇帝不会是看出来我想偷懒了吧?) 突然。 “啪!” 赵乾一掌拍在御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不是怀疑,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的双眼放光,死死盯着顾青山,就像在看一件绝世珍宝。 “妙!妙啊!” 皇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顾青山愣住了。 (内心:啊?这……这也算妙?) 赵乾快步走到他面前,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 “爱卿此计,一石三鸟,堪称神来之笔!” 顾青山被他抓着手,一脸茫然。 (内心:一石三鸟?我怎么不知道?我明明只想着一石一鸟,把麻烦这只鸟打飞就行了。) 皇帝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自顾自地开始分析。 “其一,绕开旧官僚!” 赵乾伸出一根手指,眼中闪着精光。 “巡查组由你督政院直管,手持朕授予的钦差之权,直接下到地方。他们不归州府管辖,地方官僚就算想掣肘,也无从下手!” “其二,锻炼新队伍!”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这批年轻人,是朕的,也是你的嫡系。让他们去地方上历练,见识过人性的险恶,处理过复杂的政务,将来都是我大梁的国之栋梁!这是在为朕,为大梁,培养一支忠诚能干的执政班底啊!” “其三,完美的权力制衡!” 皇帝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里充满了赞叹。 “巡查之权,来自朕。查到问题,报给你督政院。如何处置,由你拟定,朕来朱批!整个流程,从授权,到执行,再到最终裁决,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权力,始终牢牢握在朕与爱卿的手中!” 赵乾越说越兴奋,握着顾青山的手也越来越紧。 “爱卿真乃朕之子房!此计一出,何愁新政不成!何愁天下不定!” 顾青山的手被捏得生疼,脸上还要挤出“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内心:我发誓,我真的只是想让他们替我出差而已……) 皇帝的脑补能力,再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赵乾当即下旨,授权顾青山即刻组建“督政巡查司”,官职、人员、仪仗,皆由顾青山一言而决。 顾青山晕晕乎乎地走出皇宫,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只是想外包一个项目,结果皇帝直接给他成立了一家子公司,还给了无限的授权和预算。 回到督政院。 他将陈平、王翰等一众核心骨干召集到大堂。 这群年轻人听说皇帝采纳了山长的建议,要成立一个直属的巡查机构,并且要从他们之中选人时,一个个激动得脸都红了。 顾青山看着堂下那一双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动员讲话。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他用最简洁的语言,把成立巡查司的背景说了一遍。 “这个差事,很苦。” 他看着众人,表情严肃。 “你们要离开京城的安逸,去往最偏远、最复杂、最危险的地方。” “你们面对的,可能是阳奉阴违的官员,可能是抱团取暖的地方大族,甚至可能是被煽动的无知百姓。”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没有一个人退缩,反而个个都把胸膛挺得更高了。 (内心:很好,PUA的第一步,强调工作难度,成了。) 他话锋一转。 “但是,这个差事,意义重大。”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蛊惑。 “你们,将成为陛下的眼睛,我的耳朵。你们看到的,就是大梁最真实的模样。你们听到的,就是百姓最真切的声音。” “新政的成败,不在庙堂之上,而在你们即将踏上的每一寸土地里。” “你们去辛苦,荣誉,是大家的。更是大梁千秋万代的!” 他讲完这番空洞却富有煽动性的话,自己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内心:画大饼,讲情怀,把个人价值和集体荣誉绑定。嗯,这套流程下来,应该差不多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堂下就炸了。 “山长!下官请命,愿往冀州!” 陈平第一个站了出来,双目赤红,声音嘶哑。 “下官愿往江南!” 王翰紧随其后。 “下官愿往北地!” “下官愿往……” 一群年轻人,争先恐后,仿佛那不是苦差,而是天大的功劳。 顾青山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抬手,往下压了压。 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好。既然大家都有此心,我便点将。”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三个人身上。 “陈平,王翰,还有李默。” 被点到名字的三人,身体一震,猛地抬头。 “你们三人,即刻组建第一批督政巡查组。陈平为组长,王翰、李默为副。” “陛下已下旨,授你们钦差之权,可先斩后奏。” 他走到三人面前,声音压低。 “你们的目标,就是问题最严重的冀州。” “给你们十天时间准备,即刻出发。” “下官,遵命!” 三人齐声应诺,声音里带着风雷之声。 十日后。 京城外,长亭。 三骑快马,数十名禁军护卫,整装待发。 陈平、王翰、李默三人身穿特制的巡查使官服,腰佩御赐长剑,对着前来送行的顾青山,一揖到底。 “山长,我等此去,定不辱使命!” 顾青山看着这三个即将远行的“工具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上前,拍了拍陈平的肩膀,将一个缝制精美的锦囊,塞进了他的怀里。 “此去路途遥远,前途未卜。我这里有三个锦囊,内藏妙计。若遇无法决断之事,可依次拆开,或有帮助。” 陈平接过锦囊,如获至宝,激动得眼眶都湿了。 “多谢山长赐计!” 顾青山点点头,退后两步,挥了挥手。 “去吧。” 三人翻身上马,带着队伍,绝尘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在夕阳下化作一道金色的长龙。 顾青山站在原地,直到队伍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转身,伸了个懒腰,感觉压在身上的担子,一下子轻了一大半。 (内心:总算把这群最能卷的家伙派出去了。接下来,督政院应该能清净不少。) 至于那三个锦囊。 第一个上面写着:遇事不决,可问元芳。 哦,不对,是:若无头绪,先睡一觉。 第二个写着:事情太多,分给下属。 第三个写着:实在不行,写信给我。 这哪里是什么锦囊妙计,分明就是他自己总结出来的三条摸鱼心得。 他相信,以陈平那超强的脑补能力,一定能从这三句话里,悟出什么治国平天下的至高真理来。 第36章 这帮老油条,针插不进 官道尽头,冀州城墙的轮廓从地平线上浮现。 陈平勒住马缰,身后的王翰与李默也随之停下。 三骑快马,数十名禁军,在初升的朝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总算到了。”王翰吐出一口浊气,脸上带着奔波的风尘。 陈平没说话,只是望着那座雄城。 城门大开,两列官吏早已等候在官道两侧。 为首一人身穿知府官袍,面带笑容,远远便拱起了手。 “下官冀州知府孙百安,恭迎钦差大人!” 身后的官员们齐齐躬身,声音洪亮。 “恭迎钦差大人!” 陈平翻身下马,王翰与李默紧随其后。 孙百安快步上前,目光在三人年轻的脸庞和特制的巡查使官服上扫过。 “三位大人一路辛苦。接风的宴席早已备下,快请入城。” 陈平抱拳回礼。 “孙知府客气了。我等奉皇命而来,不敢耽搁,还请知府大人先带我等前往府衙,交接公务。” 孙百安脸上的笑容更盛。 “不急,不急。陛下与顾大人体恤下情,我等做地方官的,更不能慢待了京中来的栋梁。” 他不由分说,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三位大人乃是贵客,先歇马乏,再谈公事不迟。” 他态度恭敬,言辞恳切,让人找不到半点拒绝的理由。 陈平与王翰对视一眼,只好随他入了城。 冀州府衙的后堂,一场盛大的宴席从中午一直持续到黄昏。 孙百安领着冀州的大小官员,轮番向陈平三人敬酒。 他们口中全是歌功颂德的话。 “新政乃是千古未有之良策,我冀州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顾大人经天纬地之才,我等地方官僚,唯有仰望。” “三位大人年纪轻轻便身负皇恩,前途不可限量啊。” 酒过三巡,王翰放下酒杯,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 “孙知府,我等此来,是为巡查新政推行实况。不知冀州在户数清丈与税额核算上,可有遇到什么难处?” 满堂的喧嚣,瞬间安静下来。 孙百安端着酒杯,长长叹了口气。 他的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忧愁。 “难啊!”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王大人有所不知。我冀州地处北地,民风彪悍,土地贫瘠。朝廷的政令是好的,可到了下面,总有那么些刁民不肯配合。” 他身旁的一位县令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哭腔。 “是啊,大人。下官治下的县,为了清丈田亩,衙役的腿都跑断了。可那些宗族大户,把地契藏着掖着,祖宗的地,一分一毫都不让外人看。” 另一人也开始诉苦。 “还有那户籍,更是难上加难。一家十几口人住一个院子,你让他分户,他就要死要活,说我们官府要拆散他们一家人。” 一时间,整个酒桌化作了诉苦大会。 官员们个个声泪俱下,仿佛他们不是朝廷的命官,而是受尽委屈的百姓。 他们把所有问题,都归结于地方财政困难、民风彪悍、众口难调。 就是没人说一句,自己是如何应对的,具体的数字是多少。 陈平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这场宴席,名为接风,实为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 宴席连开三天。 陈平三人被各种名目的宴请拖住,根本没有踏入府衙公房一步。 第四天清晨,陈平直接堵在了孙百安的府衙门口。 “孙知府,接风洗尘已经三天,我等今日,必须开始查阅卷宗。” 他的语气不带感情,脸上也没有笑容。 孙百安依旧是那副恭敬的样子。 “陈大人说的是,是下官疏忽了。” 他立刻转身,对着身后的主簿吩咐。 “快,带三位大人去卷宗库。” 卷宗库设在府衙最偏僻的一个跨院里。 推开大门,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子里堆满了书架,书架上、地上,全是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卷宗。 光线从唯一的窗户透进来,能看到空气里飞舞的尘埃。 一个年迈的库吏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三位大人,冀州上下三十七年的户籍、税务、田亩文书,全在这里了。” 王翰皱起眉,指着那堆积如山的卷宗。 “我们要看的是新政推行以来的账目,为何拿这些陈年旧档来搪塞?” 库吏揉了揉眼睛,慢悠悠地回答。 “大人有所不知。新旧更替,账目繁杂。孙大人吩咐了,为了让三位大人看得清楚明白,我等正在连夜整理,将新旧账目分开归档。” 李默上前一步,拿起一份卷宗,吹开上面的灰尘。 “那要整理多久?” 库吏伸出两根手指。 “快则一月,慢则两月。还请大人们耐心等待。” 王翰的火气,一下子冲了上来。 “荒唐!你们这是故意拖延!” 库吏吓得一哆嗦,跪倒在地。 “大人息怒,小人不敢啊。实在是人手不足,文书太多,我等也是有心无力。” 陈平拦住了还想发作的王翰。 他看着满屋的发霉卷宗,又看了看那个跪在地上,一脸无辜的库吏。 他知道,他们掉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对方表面上对你毕恭毕敬,实际上,让你寸步难行。 回到驿馆。 王翰一脚踹翻了凳子。 “欺人太甚!这帮老狐狸!他们这是把我们当三岁小儿糊弄!” 李默也垂头丧气。 “宴请是接风,哭穷是诉苦,卷宗在整理。他们把每件事都做得滴水不漏,我们手里的圣旨,就像一张废纸。” 年轻的官员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政治的险恶。 他们焦躁,迷茫,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不行,”李默站起身,“我要写信回京,向山长求助。请山长定夺。” 王翰没有反驳,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陈平一直沉默着。 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 夜色渐深,他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山长说过,我们是他的眼睛和耳朵。若是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还要回去问大脑,那我们这趟出来,还有什么意义?” 王翰和李默都沉默了。 是夜,陈平辗转难眠。 他想起了临行前,顾青山塞进他怀里的那个锦囊。 “若遇无法决断之事,可依次拆开。” 他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了那个缝制精美的锦囊。 他犹豫再三,终于解开了系绳,倒出了里面的纸条。 月光下,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 “别跟老狐狸吵架,去找最跳的那只鸡。” 陈平看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皱起了眉。 老狐狸,指的自然是孙百安那群人。 吵架没用,这几天的经历已经证明了。 那……最跳的鸡,又是什么意思? 他捏着纸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冀州这潭水,谁是狐狸,谁又是鸡? 鸡……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他的脑中,闪过了这几日宴席上的一个画面。 在所有官员都哭穷卖惨的时候,有一个人,虽然也在附和,但眉宇间,却总藏着一丝藏不住的得意与跋扈。 那个人,是冀州盐铁司的经历,孙百安的小舅子。 陈平的眼睛,在黑暗中慢慢亮了起来。 他看着手里的纸条,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第37章 榜样效应,单点突破 陈平将那张纸条放在桌上。 王翰和李默凑过来,烛火下,顾青山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别跟老狐狸吵架,去找最跳的那只鸡。” 王翰一拳砸在桌上,发出闷响。 “什么鸡?我们现在连府衙的门都进不去,还找什么鸡!” 李默也锁着眉。 “山长的意思是,让我们绕开孙百安?” 陈平手指点着那个“鸡”字。 “孙百安是狐狸,冀州府衙是狐狸窝。我们跟他们耗,三个月也查不出东西。” 他抬起头,看着两人。 “狐狸狡猾,但鸡不一样。鸡总是叫得最响,跳得最高,生怕别人不知道它的存在。” 陈平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冀州地图前。 “孙百安不敢把新政的卷宗给我们,但他总要看下面各县报上来的简报。” 他回头,眼中有了光。 “我已托人,拿到了这个月各县的简报副本。” 王翰和李默精神一振。 “怎么拿到的?” “府衙里有个管库的小吏,当年家乡遭灾,是山长在石阳县时开的粮仓救了他全家。” 陈平从怀中取出一叠薄薄的文书,铺在桌上。 “他只认山长,不认知府。” 三人立刻围了上去,一份份翻看。 “成安县,新增户数三百,税额增长两成……” “广宗县,新增户数二百八,税额增长一成半……” 数据大同小异,都维持在一个看起来很不错的水平。 李默忽然指着其中一份。 “这个不对劲。” 陈平与王翰的目光同时投了过去。 那份简报来自平阳县。 上面赫然写着:新增户数一千二百,税额增长……五成。 这个数字,像一根针,扎在所有数据中间。 王翰倒吸一口气。 “一个月,户数翻倍?他平阳县是地里长出来的吗?” 陈平拿起那份简报,看到了县令的名字。 “吴凯。” 他看着王翰。 “我记得,冀州知府孙百安的小舅子,就叫吴凯。” 驿馆里的空气凝固了。 三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 这就是那只最跳的鸡。 *** 第二天,三匹快马换成了两辆破旧的板车。 陈平、王翰、李默三人脱下官服,换上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脸上抹了锅底灰。 他们混在一群逃难的流民中,朝着平阳县的方向走。 官道上,尘土飞扬。 越靠近平阳县,景象越是萧条。 田地里不见农人,只见半人高的荒草。 路边的村落,十室九空。 他们走进一个村子,一股馊味扑面而来。 一个老妇人坐在自家门槛上,怀里抱着一个空了的瓦罐,眼神空洞。 王翰上前,递过去一个干硬的饼子。 “老人家,村里的人呢?” 老妇人看了他一眼,没有接饼,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 “分走了,都分走了。” 她指着不远处的几间茅草屋。 “官府的人说,儿子满了十六,就不能跟爹娘一个户头。我那大儿子,被他们逼着,在旁边搭了个棚子,算一户。” “我那二儿子,前天也被官差带走,说是要去县里服徭役,其实就是拉去凑人头,报给上面看。” “一家人,好好的,就这么拆散了。” 正说着,村口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穿着皂衣的衙役,正拖着一个少年往外走。 少年拼命挣扎,一个中年妇人死死抱着衙役的腿哭喊。 “官爷,求求你们了!他就这一个儿子,分出去了,我们老两口怎么活啊!” 为首的衙役一脚踹开妇人。 “放屁!这是县太爷的命令,是朝廷的新政!谁敢不从,就是抗旨!” 另一个衙役举起手里的水火棍,朝着少年背上就是一下。 少年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王翰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握住腰间的剑柄就要上前。 陈平按住了他的手,对他摇了摇头。 他自己走了过去,挡在了衙役面前。 “几位官爷,他家就一个儿子,你们把他带走了,这家不就绝户了吗?” 那衙役斜着眼打量他。 “你算个什么东西?滚开!” 陈平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塞进衙役手里。 “官爷行个方便。” 衙役掂了掂银子,脸色缓和了些。 “不是我们不讲情面。县太爷下了死命令,这个月,每村必须再分出二十户。我们要是交不了差,回去就得挨板子。” 他说完,推开陈平,拖着那少年走了。 中年妇人瘫在地上,哭声撕心裂肺。 陈平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他身后的李默,拿着笔的手在抖。 王翰捡起地上那个少年掉落的草鞋,捏得指节发白。 *** 平阳县衙。 县令吴凯正搂着新纳的小妾,听着堂下的师爷汇报。 “大人,这个月咱们县的户数和税额,又是全州第一。知府大人那边,肯定会对您大加赞赏。” 吴凯得意地笑起来。 “我那个姐夫,就是胆子太小。新政嘛,不就是上面要个数字,咱们给他们个漂亮的数字就行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衙役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外面来了三个京官,说是……说是钦差!” 吴凯一愣,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 他匆忙推开小妾,整理了一下官袍,快步走到前堂。 只见三个年轻人站在堂中,虽然风尘仆仆,但身上的钦差官服和腰间的御赐长剑,让他心头一跳。 为首的陈平,面无表情。 吴凯连忙挤出笑容,上前就要行礼。 “下官平阳县令吴凯,不知钦差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陈平抬手,打断了他。 “吴凯。”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堂的温度都降了下去。 “平阳县一月新增户数一千二百,你是如何做到的?” 吴凯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依旧堆着笑。 “回大人,这都是下官……下官督促百姓开枝散叶,劝导他们自立门户的功劳。” “是吗?” 陈平冷笑一声。 “是强拆民户,逼迫父子分家,兄弟异籍的功劳吧?” 吴凯的脸色变了。 “大人,您这是听了哪里刁民的胡言乱语!我……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响应朝廷的新政啊!” 他见陈平不为所动,索性把腰杆挺直了。 “我姐夫是冀州知府孙百安!我所做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你们就算是从京城来的,也不能凭空污蔑朝廷命官!” 他仗着山高皇帝远,又有个知府姐夫撑腰,态度嚣张起来。 王翰和李默怒目而视,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陈平却不跟他废话了。 他对着身后的禁军卫士,只说了两个字。 “拿下。” 卫士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把县衙的账房和师爷,带上来。” 账房和师爷很快被带到堂上。 两人看着堂上的阵仗,腿肚子已经开始打颤。 陈平将一本册子扔在他们面前。 那是李默刚刚整理出来的,在村中走访的记录,上面按满了村民的红手印。 “这是什么,你们看看。” 账房只看了一眼,就瘫软在地。 他心理防线瞬间崩溃,把吴凯如何下令做假账,如何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如何将一个大家族拆成七八户来凑数的事情,全都抖了出来。 吴凯面如死灰。 县衙外的百姓越聚越多,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陈平走到大堂门口,面对着所有百姓。 他让王翰高声宣读了吴凯的种种罪状,以及账房的供词。 每念一条,人群中就发出一阵愤怒的咒骂。 念完之后,陈平从怀中,取出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陛下有旨!” 所有官员、衙役、百姓,齐刷刷跪了一地。 “……着督政巡查司,巡行天下,凡遇地方官员违逆新政,鱼肉百姓者,证据确凿之下,可……” 陈平顿了顿,声音传遍了整个县衙。 “先斩后奏!” 吴凯浑身一颤,瘫倒在地。 满场死寂。 陈平收起圣旨,目光如刀,看向吴凯。 第38章 脏水泼过来了 冀州的捷报送抵京城时,早朝的钟声刚刚敲响。 奏折由驿使呈上,内侍展开,高声诵读。 平阳县令吴凯,强行分户,伪造账册,其罪昭昭。 钦差陈平,就地革职,收押入监,民心大悦。 冀州官场震动,新政推行之阻碍,一扫而空。 皇帝赵乾坐在龙椅上,听着奏报,嘴角慢慢上扬。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满朝文武,无人出声。 杨士奇站在队列里,眼皮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赵乾的目光扫过下方,最后落在顾青山身上。 “顾爱卿知人善用,巡查司初见成效,当赏。” 顾青山走出队列,躬身行礼。 “皆是陛下天威,臣不敢居功。” 赵乾挥了挥手。 “赏金千两,赐锦缎百匹。此事不必再议。” 他看向杨士奇等人,声音里带着一股压力。 “诸位爱卿先前所忧,如今可还有疑虑?” 杨士奇出列,躬身。 “陛下圣明,顾大人手段高明,老臣佩服。”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一场潜在的风波,似乎就此平息。 镜头转到冀州。 崔氏府邸的书房里,檀香袅袅。 冀州知府孙百安坐在下首,手里的茶杯微微发抖。 “崔公,那几个年轻人,油盐不进,手段狠辣。吴凯只是个开始,下一步,他们的刀就要架到我们脖子上了。” 主座上,崔氏家主崔景明正在用一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古剑。 他没有看孙百安。 “硬碰硬,是蠢夫所为。” 他的声音很轻。 “钦差手持圣旨,代表的是皇权。你杀了一个吴凯,他可以再杀十个。这股势,挡不住。” 孙百安急了。 “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就任由他们在我冀州的地盘上为所欲为?” 崔景明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头,露出一双没有波澜的眼睛。 “刀剑杀人,会留下血迹。可唾沫星子淹死人,却无影无踪。” 他放下古剑,从袖中取出一沓纸,扔在桌上。 “我找了几个落魄文人,把平阳县的事,重新写了个本子。” 孙百安拿起一张纸,看了起来。 纸上,陈平不再是拨乱反正的钦差,而成了一个仗势欺人、滥杀无辜的酷吏。 吴凯也不再是鱼肉百姓的贪官,而是一个不畏强权、为民请命,最终惨遭迫害的忠良。 至于那些被强行分户的百姓,则成了“自愿”响应新政,却被钦差污蔑为“被胁迫”的可怜人。 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细节丰富,读起来令人义愤填膺。 “这是……”孙百安看得心惊。 “这是故事。”崔景明淡淡地说,“很快,冀州城里最好的说书先生,就会在茶楼里讲这个故事。城外田埂上的农夫,也会唱起关于‘酷吏钦差’的歌谣。”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百姓愚昧,他们分不清真假,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这些东西,也会送到京城,送到杨士奇杨大人的案头。” 孙百安恍然大悟。 “高!实在是高!我们在冀州动不了他们,就让京城的言官去动顾青山!” 崔景明看着窗外的天空,没有说话。 用刀杀人,是下策。 诛心,才是上策。 京城,朝堂。 距离冀州捷报传来,不过十日。 气氛再次变得凝重。 一名都察院的御史大步出列,手持笏板,跪倒在地。 “臣,有本奏!” 他的声音悲愤,带着颤音。 “臣弹劾督政院左都御史顾青山,任人唯亲,结党营私,其所派巡查组名为钦差,实为爪牙,在地方上作威作福,败坏朝纲!”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顾青山站在原地,眉头皱了一下。 那御史没有停下,从袖中取出一叠抄录的文书。 “此乃冀州民谣,请陛下御览!” 他高声念诵。 “‘京都来了少年郎,手持尚方杀忠良。’‘新政本是催命符,家家户户被分光。’” 念完,他重重叩首。 “陛下!此皆冀州百姓之怨声!顾青山所派之人,皆是其旧部亲信,仗着皇权,在地方上排除异己,颠倒黑白!长此以往,朝廷将失尽民心!” 杨士奇此时也从队列中走出。 他没有跪下,只是对着御座深深一揖,脸上满是痛心疾首。 “陛下。” 他的声音沉痛。 “臣担心的不是新政,而是顾大人以新政之名,行结党之实,此乃动摇国本之祸啊!”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 它将弹劾的性质,从一个地方官员的处置问题,直接上升到了对顾青山政治忠诚的怀疑。 这不再是政见之争,而是路线之争,是国本之争。 皇帝赵乾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可以容忍官员争论新政的好坏,但他绝不能容忍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结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顾青山身上。 这一次,他面对的,不再是具体的施政乱象,而是一盆精心调制的、足以淹死人的脏水。 督政院。 顾青山坐在堂上,听着从冀州赶回来的信使汇报工作。 “……陈平他们以平阳县为突破口,目前各县整改颇有成效,只是……” 信使有些犹豫。 “只是什么?”顾青山问。 “只是地方上开始流传一些对巡查组不利的歌谣和故事。” 顾青山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知道了。一群丧家之犬的最后哀嚎罢了,随他们去。” 他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总算没给我惹出什么大麻烦,还行。” 他正准备让信使下去休息。 一名太监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声音尖利。 “顾大人!顾大人!陛下急召!快随咱家进宫!” 太监的脸上全是汗。 “朝堂上为了巡查组的事,已经吵翻天了!” 顾青山站起身,感觉一阵头疼。 他又得去应付那帮老家伙的口水仗。 他跟着太监,匆匆赶往皇宫。 御书房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杨士奇和几名言官站在一侧,皇帝赵乾坐在案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顾青山刚走进去,还没来得及行礼。 “陛下!” 一声更为凄厉的呼喊从殿外传来。 一名禁军统领连盔甲都来不及解,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他神色慌张,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噗通”一声,他重重跪倒在地,铠甲与地砖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那统领抬起头,声音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 “陛下!南方八百里加急!”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三州大旱,赤地千里,流民已达百万!” 话音落下。 整个御书房,瞬间安静下来。 杨士奇脸上的痛心疾首凝固了,弹劾的言辞卡在喉咙里。 所有关于结党、关于爪牙的争吵,都消失了。 一股远比政治斗争更恐怖,更真实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第39章 南方大旱,国之大难 御书房里,针落可闻。 那名禁军统领吼出的最后几个字,像惊雷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开。 三州大旱。 赤地千里。 流民百万。 每一个词,都化作实质的重量,砸在所有人的心口。 杨士奇脸上痛心疾首的神情僵住了。 那名都察院御史刚刚还义愤填膺的控诉,此刻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所有关于结党营私的攻讦,关于巡查组滥权的弹劾,在“百万流民”这四个字面前,都变得轻飘飘的,甚至有些可笑。 那不再是政见之争,不再是朝堂上的口水官司。 那是一场足以倾覆整个大梁王朝的国难。 天上的太阳,是一团没有温度的白光。 它照在南方的土地上,大地被烤得裂开,一道道口子纵横交错,如同老龟的背甲。 曾经奔流不息的大江,如今只剩下一条干涸的伤疤,裸露出满是淤泥与死鱼的河床。 昔日随风摇曳的稻田,此刻只剩下枯黄的根茬,风一吹,便化作飞灰。 整个鱼米之乡,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焦土。 官道上,灰色的人流汇成了河。 成千上万的灾民,拖家带口,向着北方漫无目的地移动。 他们脸上没有表情,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迈动双腿。 一个孩子走着走着,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他的母亲没有哭,只是蹲下身,摸了摸他尚有余温的脸,然后站起身,继续跟着人流往前走。 路边的沟壑里,随处可见倒毙的尸首。 活人从死人身边走过,无人侧目。 偶尔,人流中会爆发出短暂的骚动。 两个男人为了半块发霉的饼子,用石头砸破了对方的头。 更远的地方,有人用一块黑布蒙着脸,怀里抱着一个包裹,与另一个人交换了同样大小的包裹。 他们谁也不看谁,交换完便迅速没入人潮。 包裹里,是他们自己的孩子。 州县的城门紧紧关闭。 吊桥高高拉起,城墙上,站满了手持长矛的兵丁。 他们紧张地看着城外黑压压的流民,像防备着攻城的敌军。 城内,粮铺的门板早已被挤破。 米价一日三涨,一斗米的价格,已经超过了一匹上好的丝绸。 地方官府的常平仓外,排着长长的队伍。 可粮仓的大门,从始至也就是紧闭的。 里面的粮食,早在灾情初现时,就被那些瞒报灾情的官员私下倒卖,换成了揣进自己腰包的真金白银。 绝望在城内城外同时蔓延。 御书房内,镜头切回。 皇帝赵乾瘫坐在龙椅上,明黄色的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他的脸,像一张被揉搓过的金纸,没有半点血色。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嘶哑的嗬嗬声。 “钱……” 他终于挤出了一个字。 “粮……” 户部尚书抖着两条腿,从队列中走出,跪倒在地。 他的官帽都歪了,声音带着哭腔。 “陛下……” 他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双手举过头顶。 “国库……国库里……” 他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国库里,已经跑得进老鼠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在场所有人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连年的北境战事,宗室的奢靡用度,官僚体系的层层盘剥,早已将这个王朝的根基蛀空。 如今,天灾降临,这栋看似华丽的房子,终于露出了它内里腐朽的真相。 赵乾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从龙椅上滑下来。 他扶住御案,撑住自己,目光转向另一侧。 “兵呢?” 他的声音,像生了锈的铁器在摩擦。 “地方卫所的兵呢!他们不能弹压流民吗?” 兵部尚书杨士奇,此刻也无法保持镇定。 他走出队列,脸色同样灰败。 “陛下,南方三州,卫所额定兵力十二万。可……可地方将领虚报兵额,吃空饷已是常态。据臣估计,能战之兵,不足五万。” 他停顿了一下,说出了更可怕的事实。 “况且,这五万人,兵备松弛,粮饷拖欠。让他们去弹压百万流民,无异于以卵击石。” “一旦激起民变,那便是……那便是燎原之火啊!” 燎原之火。 这四个字,让御书房内的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大梁王朝,这个看似强大的帝国,在真正的天灾人祸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它随时可能因为这场大旱,而分崩离析,重蹈前朝覆辙。 赵乾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太监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 绝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整个御书房。 文官没钱,武将没兵。 皇帝束手无策。 国家,已经到了倾覆的边缘。 在这片死一样的寂静中,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汇聚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顾青山。 那个写出《无为论》的年轻人。 那个创立督政院,力推新政的官场新贵。 那个派出巡查组,雷厉风行整顿吏治的顾大人。 此刻,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可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盼。 仿佛只要他开口,就能变出粮食,就能变出军队,就能让这场滔天大祸化为无形。 顾青山感受到了这些目光。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内心: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龙王,还能给你们凭空变出雨来?百万流民,国库空虚,神仙来了也得跪啊!) 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再次启动了自己的装死模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里。 一直沉默的杨士奇,突然抬起了头。 他看着龙椅上几近崩溃的皇帝,看着满朝束手无策的同僚,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顾青山身上。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了一道光。 那光芒里,没有面对国难的悲戚,没有身为臣子的忧虑。 只有一种找到了致命武器的阴狠与决绝。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将顾青山,将他推行的新政,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最完美的武器。 天灾。 没有什么,比天灾更有说服力了。 杨士奇缓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朝服。 他脸上的颓唐和灰败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悲悯与沉痛。 他迈出队列,走到大殿中央,对着御座,重重跪下。 他没有看皇帝,而是先环视了一圈同僚,最后,才将目光投向赵乾。 他的声音,洪亮而悲怆,响彻了整个御书房。 “陛下!” “臣,有本要奏!” “此番天降大旱,非是偶然,乃是上天示警,是天谴啊!” 第40章 天怒人怨,罪魁祸首 杨士奇跪在大殿中央,身形伛偻,声音却如同洪钟。 “陛下!此非天灾,乃人祸也!” 他嘶吼着,老泪纵横,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是上天对我大梁降下的惩戒啊!” 整个御书房的空气仿佛被这一声哭嚎抽干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个三朝元老,大梁文官的领袖。 顾青山站在原地,甚至没有侧头去看。 (内心:来了来了,传统艺能。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现在是解决不了老天爷,就解决一个看起来像问题的人。)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龙椅上那个脸色煞白的皇帝身上。 他很清楚,杨士奇这场戏,唯一的观众就是皇帝。 杨士奇猛地抬起头,枯槁的手指直直指向顾青山,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 “罪魁祸首,便是此人!”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青山的身上。 顾青山感觉自己像是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猴子,还是那只刚被人扔了香蕉皮的猴子。 (内心:指我干嘛?我还能遥控干旱?我要有这本事,先让杨士奇他们家后院连下三个月暴雨,把他家鱼塘里的王八都冲出来。) 杨士奇的表演进入了高潮。 他挺直了上身,声音悲愤交加,开始了他的控诉。 “陛下可还记得,顾青山的新政,核心为何物?” 他不等皇帝回答,自问自答。 “唯二考!户数与税额!” “此法,只问数字,不问民生!只重政绩,不重人伦!” 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为了凑够户数,地方官吏强逼父子分家,兄弟异籍!此为不孝,是为乱伦!” “为了刮够税额,他们横征暴敛,竭泽而渔!此为不仁,是为暴政!” 他转向满朝文武,张开双臂。 “《春秋》有云,国之将兴,听于民;国之将亡,听于神。如今上天震怒,降下大旱,正是因为我大梁朝堂之上,出了此等不仁不孝之策,用了此等不仁不孝之人!” 这番话,像一桶火油,浇进了所有官员的心里。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新政,但他们都读过圣贤书,都对“天人感應”之说深信不疑。 恐惧,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 “噗通。” 之前弹劾顾青山的那个御史,第一个跪了下来,额头贴地。 “臣附议!请陛下诛杀顾青山,以平天怒!” “噗通!”“噗通!” 下饺子一般,一个接一个的官员跪倒在地。 很快,除了顾青山,整个御书房里跪满了人。 “请陛下诛杀顾青山,以平天怒!” “请陛下诛杀顾青山,以平天怒!”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御阶之上那道孤单的身影。 这不是请求,这是逼宫。 以天意为名,以百万流民为筹码,对皇帝进行的一场政治绞杀。 赵乾的脸色,从煞白转为铁青,又从铁青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他握着龙椅扶手的手,青筋根根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在风暴里的小船,随时都会被这股巨浪掀翻。 他看向跪在最前面的杨士奇,又看向那些曾经支持新政,此刻却同样跪地不起的尚书们。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顾青山身上。 那个年轻人,从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辩解,没有惊慌,甚至没有看那些要杀他的人一眼。 他只是看着自己。 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赵乾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为了平息众怒而妥协时。 “够了!”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从龙椅上传来。 赵乾猛地一拍龙椅,站了起来。 那声巨响,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皇帝赤红着一双眼,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目光扫过底下跪着的每一张脸。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撕裂一切的力量。 “杀了他,天就会下雨吗?!” 杨士奇的身体震了一下。 赵乾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御阶的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臣子们。 “杀了他,百万流民就能吃饱肚子吗?!” 这一问,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杨士奇的“天谴论”,在政治上无懈可击,在道义上占据高地。 可它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 皇帝没有被他牵着鼻子走,反而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点出了问题的核心。 雨会不会下,没人知道。 但杀了顾青山,那一百万张嗷嗷待哺的嘴,依旧在那里。 杨士奇的必杀一击,被皇帝硬生生用现实挡了回去。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朝堂之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皇帝的怒火还在燃烧。 “天谴?你们跟朕说天谴?” 他指着殿外。 “南方大旱,地方官吏欺上瞒下,无人上报!此事,顾青山可知情?” 他指向户部尚书。 “国库空虚,无粮可调!此事,可是顾青山之过?” 他再指向兵部尚书。 “卫所糜烂,兵丁缺额!此事,亦是顾青山之责?” 他一声声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那些跪地的官员脸上。 “你们!” 赵乾的手指,从每一个人脸上划过。 “身为朝廷栋梁,食君之禄,不思为君分忧,解民倒悬。却在此地,学那乡野巫婆神汉,鼓噪灾异之说,欲杀朕之臂膀,以推卸尔等无能之责!” “朕,羞与尔等为伍!” 最后八个字,皇帝几乎是吼出来的。 杨士奇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他知道,他输了。 他输给了皇帝对顾青山那份毫无道理的信任。 皇帝喘着粗气,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 他走回龙椅,重重坐下,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大殿里,依旧无人敢起身。 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朝堂上的压力,民间的怨气,百万流民的哀嚎,像一座座大山,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许久。 皇帝疲惫的声音响起。 “都退下吧。” 官员们如蒙大赦,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御书房。 杨士奇是最后一个走的。 他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皇帝瘫坐在龙椅上,神情灰败。 顾青山依旧站在殿中,挺拔如松。 杨士奇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御书房里,只剩下君臣二人。 赵乾看着顾青山,眼神复杂。 有欣慰,有疲惫,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走投无路之后的疯狂。 “你也觉得,朕今日像个昏君吗?” 顾青山躬身。 “陛下是明君。” (内心:是不是明君我不知道,但你绝对是个好老板。员工被甩锅,老板亲自下场撕逼,这福报,我得接着。) 赵乾自嘲地笑了笑。 “明君?一个连自己子民都喂不饱的明君?”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阶,站到顾青山面前。 他盯着顾青山的眼睛。 “朕保下了你。可朕保不住那百万流民。” 他的声音,近乎呢喃。 “朕的国库是空的,朕的粮仓是空的。朕的官,只会跪下高呼杀人。” 他伸出手,重重地按在顾青山的肩膀上。 “现在,朕只有你了。” 顾青山感觉那只手重如泰山。 (内心:别,千万别。我只是个想摸鱼的,你这么搞,我压力很大。要不你现在反悔,把我拉出去砍了,也比这个强。) 皇帝的眼神,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将最后的希望,押在了顾青山身上。 他一字一顿,用一种近乎赌命的口吻,下达了命令。 “顾青山。” “臣在。” “朕命你为南巡总督,总领三州救灾事宜!吏部、户部、兵部,三州所有官员兵马,皆由你节制!” 顾青山的心沉了下去。 (内心:完了,出差的命,躲不掉了。) 皇帝按着他肩膀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朕给你三个月时间。” 他凑到顾青山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救不了灾,你与朕,君臣二人,共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