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春时雨》 第1章 第一章 被段业声找上门请教画技的时候,段明燕说不意外是假的。 他跟段业声不太熟。 除了同为段氏弟子这一点之外,两人不论是成长经历、兴趣爱好还是擅长的东西完全没有一点重合的地方。 段氏上下皆知段业声乃是天龙寺收养的弃婴,虽姓段,却与段氏没什么血缘关系。 段明燕知道的多一些。 比如这个同族确是段氏血脉,但因身世触犯了族中某位长辈的忌讳,所以知道内情的人全都讳莫如深。既不曾公开承认他的身世,也不曾借收养的名义令其归入哪一脉真正认祖归宗。 这种因身世疑云而与族中其他弟子格格不入乃至受到非议的经历,对于生在段氏、家中曾为南诏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的段明燕而言,显然是无法体会的。 段明燕对段业声的身世倒是没什么想法。 同辈人里除了姐姐段明微之外,他一向不怎么关注旁人。 不管是身世不明的段业声,还是被大理宫长老视为正统的段方旬,又或同为神剑宫一脉、门庭最是显盛的族兄段宴,在他眼里都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比不上姐姐。 他之所以与段业声鲜有往来,仅仅是因为两人玩不到一起。 对方在佛寺之中长大,还不曾真正出家,已经跟个整日诵经念佛的和尚没有两样,做事循规蹈矩,信守清规戒律,在段明燕看来无趣至极。 段氏内部是有出家为僧的惯例,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做,至少段明燕自己绝对不想出家当和尚——虽然以他的武功,即使想出家也一辈子进不了天龙寺就是了。 而这是段业声跟他不同的又一个地方。 段氏族内一贯好武,天龙寺作为段氏的家庙,里面的高僧多是段氏以前的家主、长老,或是对族中做出过卓越贡献的人。 段氏弟子想要进入天龙寺修习更高的武学,必须通过相应的试炼,武功若是不行,只怕连天龙寺的大门都进不去。 而武之一道,如果有人觉得段明微的亲弟弟也一定武功高强或是在军事上具有天分,段明燕会直接告诉对方:想多了。 没办法,谁让他既无学武的天赋,也无学武的兴趣。 比起被誉为段氏第十八代弟子中天赋最强的段业声,段明燕自觉在同辈人里即使不是垫底,可能也差不多了。 所以在这位“尖子生”突然上门拜访的时候,段明燕觉得很新鲜。 他原本并不打算理会对方。 丹青之技于旁人而言或许只是闲暇之时生出的兴趣,于他而言却是坚持多年并付出了诸多心血的追求。 段业声这呆子又不像他一样朽木难雕做不来长辈眼里的“正事”,以前不见有这方面的偏好,现下突然想学丹青技艺,偌大的段氏难道还找不出一个老师? 他的时间宝贵,可不想随便浪费在什么人的身上。 然而,还不等段明燕开口拒绝,穿着僧袍的青年已经先一步解释了自己找他的原因。 他是为了送给朋友的礼物而来。 他曾经与一位友人有约,要请对方来大厘城做客,游览洱海风光。 后来因为一出变故,对方可能再也无法前来。于是他想试着将景色画下来,送朋友一幅故乡山水,完成与对方的约定。 “以画传情,以墨达意,我曾有体会却未能领悟。如今想要尝试只觉自己太过愚钝,下笔之时总是不得要领。纵是心中有了想要传达之物,也无法将其描绘出来。 “那日我见你送予明微阿姐一幅画,明明她的背影只占山水间一隅,画中天地万物却仿佛是围绕她一人而生。落笔随心,情真意切,便是我这等不懂画的人,也能读出其中的情谊。 “我此次冒昧前来,正是想要请教如何才能画出心中所想,将无法以言语道出的心情传达给对方知道,若能赐教,业声不胜感激。” 段明燕听得一愣,对上面前青年那双写满了认真的眼睛,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怪了,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竟然如此有眼光? 段明燕完全忘记了自己曾在背后喊眼前人呆子的事,只觉得对方不愧是备受枯荣大师青睐的后辈,虽然比起姐姐来还是差得远了,但也是段氏第二有眼光的人! 于是他当场改了主意,决定指点段业声作画。紧接着发现,这个在他印象里除了武功和当和尚很有水平其他方面都显得有些呆的家伙,于丹青一道的功底竟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一些。 “你以前学过?” 段明燕本是随口一问,以为对方是在天龙寺受过熏陶,不想得到了另外一个答案:外出游历期间跟友人学的。 段明燕面上顿有了然之色,心道怪不得这家伙想要亲自画一幅山水图送给朋友,原来还有这一层缘由。 他故意问道:“你那个朋友于丹青一道的造诣如何,若是同我相比,孰高孰低?” 段业声这个名字在不同的人眼里,得到的评价是不同的。 有的人觉得他生有慧心,观之一身佛性。有的人则是觉得他呆,空有一身好武功,却于人情方面多有不通之处。 但不论是欣赏他的人,还是看他不顺眼的人,都无法否认对方确实拥有一副好人品。 而这样一个人几乎不会撒谎,已经是所有认识他的段氏弟子的共识。 段明燕承认自己这么问是有点没事找事,但既然是对方上门请教,他一时心血来潮随便问问怎么了。 然而,段明燕这次又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青年倒是坦诚,没有拿“各有千秋”一类的话搪塞他,而是直言自己水平不够,无法评判两人画技的高下。 又言若是只凭感觉,他更喜欢段明燕的画。不仅是他,若是他的那位友人在场,可能也会是一样的感受。 “为什么?”段明燕是真的有点好奇了。 青年道:“她因早年经历之故,心有挂碍,受其困阻多年。提笔之时诸般思虑融入画中,描绘出来的山水往往笔锋过重,总也达不到预期,令她颇感烦恼。而明燕你笔下的山水之景,恣肆放达,洒脱自如,她若在此,定然也会喜欢。” 真正的老实人似乎都有这样一种本事,能够轻易让人感受到他们话里的真诚,相信他们的话完全发自内心,而非对你的刻意恭维。 而段业声甚至比真正的老实人还要无害得多。 跟他打交道的时候,完全不用去猜他是否话里有话,不用担心里面藏着什么陷阱,存在什么企图。 他的话不仅可以直接听,还可以直接信。如果真的犯了他的忌讳,他会当面跟你直言,或是自己走开,丝毫不用担心他会两面三刀背地里搬弄是非。 是以,段明燕对这番赞美之言接受良好,并不怀疑对方是在哄他。倒是之后看了对方口中友人的画作,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疑问: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个人风格强烈的画师,其本人的一些特质有时候会在画作之中显现出来。 想要仅凭几幅画判定一个人的心性为人未免太过武断,但段明燕实在无法忽略从画中感受到的那股近乎偏执的狂意。 尤其是那幅描绘地狱鬼怪的画,给人的视觉冲击太过强烈。众小鬼或于油锅刀山哭嚎,或被红面獠牙的大鬼吞入腹中。其中还有一些半人半鬼之物,有的跟一二小鬼于观音座前被佛光渡化,有的则彻底变成了鬼,被投入火海之中受刑。 段明燕不修佛法,对于这一类的画作却并非全无了解。这幅画第一眼看上去怪异可怖,但内容其实是围绕着劝人向善展开。 只不过与主流画法不同的是,这幅画中的观音实在有些……凌厉? 凡是涉及佛与鬼对阵的画作,大多是突出一个对比。鬼有多狰狞可怖,佛便有多庄严柔和。只要不是打算画一幅金刚降魔,那么画中菩萨的形象自然是越慈悲越好。 可是这幅画上的观音,线条凌厉,目光如剑,连周身的佛光都隐隐带着一股锋锐之感,望之杀气腾腾。 那一刻,段明燕心里只有一个感想:这画中菩萨是靠着武力普度众生的吧? 如果不是出于某种特别的原因故意画成这样,而是画师自己的喜好和习惯,那么这位同族口中的友人还真是……很有个性。 段明燕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心情好时执笔作画、心情不好时拿人当笔作画的狂士形象。恶人被那人提在手中,像一支大号画笔甩来甩去,以鲜血挥洒出一道风景……不不不,既然是段业声的朋友,这么血腥的场面应该不会出现,不然那呆子待人再是宽容,应该也接受不了朋友做出这样的事。 不过,即使到不了这个地步,作画之人也不像是好惹的样子。 反观自家这个佛子,虽不至于像个泥人一样任人欺负拿捏,但也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脾气,还有着一副菩萨心肠,从来不与人争强斗狠。 这样的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段明燕并没有细究这个问题。他跟这个同族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随便过问这些的程度,也没兴趣知道对方交了什么朋友。 反正对方上门只是请教画技,他管那么多做什么? 然而一段时间之后,段明燕的想法变了。 不知道是不是平日里两个几乎没有交集的人突然有了来往太引人注目,不出几日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大理山庄,连刚刚陪祖母探亲归来的族兄都知道了。 对方问起这件事的时候,段明燕以为这人只是一时好奇,结果聊着聊着,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之前不曾留意的细节。 忍了两天,段明燕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在好奇心的促使下去找了段业声。 巧的是,当他在一间临水的静室里找到这位同族的时候,之前跟他聊起这件事的族兄也在。对方一派悠闲地坐在廊檐下吃着葡萄看书,比起与人有约,更像是找地方偷闲的时候恰巧遇上了同样来此的人。 段明燕没想到这里除了段业声之外还有别人,他猛地停住脚步,下意识看向了室内正在认真作画的人,面上罕见地流露出一抹犹豫之色。 与多年前第一次下山的时候比,那个昔日因长于山寺而不解世情的少年人,如今已经变得成熟了许多。 在外游历的这些年让他见到了不同的人,不同的事。红尘中的诸般经历没有让他失去善于思考的能力,所有的感悟都随着岁月一点一点化作了前行路上的基石。 他走得更远,向佛之心一如从前,甚至比起当年还不曾接触寺外红尘的赤心如镜,如今的他反而更容易让人联想起庙中菩萨的慈悲相。宝相金辉,目若青莲,身在红尘,佛心无垢。 一看便知境界更胜往昔。 对着这么一个佛心坚定的人,段明燕突然觉得有些问题不太好开口。 但他仅是犹豫了片刻,就再一次倒向了自己活蹦乱跳的好奇心,蹑手蹑脚地凑到了身着僧袍的青年身边,“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青年闻言停下了手中的笔,面上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轻轻点头道:“请讲。” 段明燕此刻仍未意识到自己的好奇心到底是被谁勾起来的,也没有去想某人恰好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不是巧合。 他的余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某位族兄,见对方翻着手中书册看得入神,并没有注意到这边,这才压低声音问道:“你先前提到的那个朋友,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青年不清楚段明燕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如实回答道:“是一位女子。” 段明燕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追问:“她与你年纪相仿?” 青年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段明燕又问:“你出门在外的这几年一直跟她在一起?你觉得她人怎么样?跟别的姑娘比起来有何不同?” “并非一直同行。” 青年先回答了这一问,接着又道:“她是个很好的人,于我而言亦师亦友。” 到了第三问,青年没有急着作答,而是有些不解地请教段明燕:“为何是与别的姑娘相比?人心不同,各如其面,纵是双生亦有区别,若言她与旁人的不同之处,一时不知该从何处作答。” 看着青年一副认真的样子,段明燕的表情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 他后悔了。 他应该问得再直白一点。 比如“你是不是喜欢人家”或者“你想不想跟人家做夫妻”。 段氏一门的僧众所修的乃是阿吒力教。 作为外来宗教本土化之后形成的教派,娶妻这一项并不在阿吒力教的戒律之内。若是换了旁人,段明燕才不会问得这么委婉,反正这种事又不算破戒,有什么不能问的。 偏偏他难得委婉了一回,这人不仅没听懂暗示还跟他较真上了。 想到这人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里走了一遭回来,仍是这副一心向佛的样子,段明燕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想多了。 他冲面前人摆了摆手,懒得解释自己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正要起身离去,不想青年再一次开口了。 “明燕问的若只是姻缘,她乃我心仪之人。” 空气似乎一下子变安静了。 段明燕像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疑惑地盯着眼前人,半晌之后,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什么情况? 心仪之人?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等等,你为什么看上去这么镇定? 段明燕不可思议地瞪着段业声,对方面色平静毫无异样,仿佛刚才的那句话只是他的错觉。 但他绝对没有听错! 这个人刚才亲口承认了自己有心上人! 这一刻,段明燕觉得自己对段业声有了新的认识。 这个年纪,他是怎么做到在人前坦然承认自己有了心上人还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 明明刚下山那年还被外面的姑娘追得慌不择路到处躲人,这才过去几年,变化也太大了,大家的光阴流速难道不一样? 段明燕张了张口,想要问点什么,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应该问什么。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廊檐下传来了一个声音,明明之前还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此刻却无比自然的开口融入了进来,仿佛自己本来就身处这场谈话里。 “哎,业声,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的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声音的主人敲了敲手中折扇,眼角微露的笑意掩住了心底真正的思量,仿佛只是突然来了兴趣一般问起:“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对于这个问题,青年不见有什么忌讳,不假思索道:“她姓杨,我叫她貍娘。” 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轻,眼底流露出了一抹回忆之色,温煦的如同春日里拂过竹林的风。 “我们第一次遇见是在一座山里,那是一个巧合……” 自娱自乐之作,篇幅不长,更新不定,默默祈祷这次电量能支撑到写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段业声第一次见到杨貍是在南诏境内的深山里。 当时的场面并不寻常。 寂静的山间,重物被拖拽的声音越来越近,伴着一阵迅疾的脚步声,茂密的树林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姑娘,肩上扛着死透的猎物,正与段业声迎面撞上。 段业声不是个胆小的人,也一早闻见了远处飘来的血腥气,但当来人扛着一条几乎快有成人腰粗的巨蟒出现的时候,他还是不免一愣。 那实在是个气势惊人的姑娘。 足以把普通人活活绞死的巨蟒被她稳稳地扛在肩上,眼神锐利,动作敏捷,突然自林间冒出来的那一刻,好似一只蓄势待发的花豹,浑身上下充斥着野性的力量感。 平心而论,这姑娘生的眉清目秀,五官与凶恶二字完全扯不上关系,可是当她眉头狠狠皱起,仿佛锁定猎物的猛兽一般瞪着一个人的时候,眉间的灵气顿时被煞气取代,整个人变得杀气腾腾。 被这样的目光牢牢盯住,段业声对杨貍的第一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而他不知道的是,杨貍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也很吃惊。 她根本没想到这里会有人。 这一年的段业声刚刚离开天龙寺不久,身上还带着一股少年人经历了抽条长个的发育期而残留的清瘦感。 这一点本来并不明显。他自幼习武,身形挺拔并无羸弱之相,如果不是多年来久居山寺,还不曾沾染太多红尘中的风霜雨雪,只从外表来看,这已经是一个各方面都算得上成熟的青年。 然而如今落在杨貍眼中,她只觉得眼前人的真实年龄可能比她猜的还要小上一些。 他有二十岁吗? 杨貍不清楚,也不关心,反正她从不会因为年龄问题小瞧任何人。 她自己少年早成,遇到过很多年长的敌人,至今不曾忘记昔日赢过这些人的艰难,也不曾忘记这些人败在自己手上之后眼底浮现出的不可置信。 那时候她年纪尚小,这些敌人不论是武功还是生存经验其实都在她之上,若非对她产生了轻视之心,而她也成功抓住了机会,最后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前车之鉴不远,她怎么会放任自己犯同样的错误。 这个世上从来不缺少天才,若是养成了轻敌的坏习惯,焉知敌人的今日不会是自己的明日。 正如眼前的陌生青年,杨貍虽然不认得他,但可以肯定这个人的轻功一定很好——若是不好,也不能在她跟肩上这个大家伙打生打死的时候捡漏拿走了她的仙冠血灵芝! 看着被青年拿在手上令人倍感眼熟的灵芝,杨貍简直要气成圆貍。 她于一年前发现了这株即将成熟问世的仙冠血灵芝,守了很久只等今天。谁知出师不利,先是冒出来一个大家伙跟她抢,现在又来了一个人捡漏,这是什么运气? 之前灵芝问世的动静太大,红光漫天,异香扑鼻,杨貍不是没想过可能会引来外界注意。但一来这番异象持续时间不长,二来灵芝生长位置险峻,这座山头平日一向没有人迹,就算有人远远瞧见了,想要赶过来也得花上一些时间,若是轻功不够好,连上都上不来。 可是现在什么情况? 她走之前确定周围没人,对付大家伙也没有耽误太久,这么大一只黄雀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早知道她不该惦记大家伙身上的宝贝,应该立刻赶回来取灵芝! 杨貍心中懊恼,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她将肩上的巨蟒往脚下一扔,气势很足的先声夺人:“喂,那边的人,你手上的灵芝是我的,赶紧把东西还回来,不然休怪——” 后面的狠话还没放完,杨貍的声音却一下子顿住了,只因青年突然做出了一个十分出人意料的举动——他伸出了拿着仙冠血灵芝的那只手,朝着她的方向递出了掌心的灵芝。 什么意思,想使诈? 正当杨貍下意识这么想的时候,青年紧接着开口了,年轻的声音平和友好,带着一股常年修佛养出来的沉稳安定。 “在下段业声,方才行至山间,突见高处红霞漫天,一时好奇前来查看,正见此物掉在地上。只因不知有主,这才取来一瞧……” 没有想象中的先礼后兵,青年的话里不曾出现任何转折,从始至终只表达出了一个意思——“未经同意,擅自拿取确是不该。业声在此赔罪,愿意原物奉还,无状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青年的话语坦荡又认真,其中含有一抹明显的歉意,不是装腔作势的圆滑虚伪,也不是迫于形势的违心之言,而是真的对此感到抱歉。 杨貍卡壳了。 她觉得哪里不太对。 先前为了防备这人带走灵芝,她特意堵在了一个适合出手的位置,确保对方一有动作就能迅速把人制住。 而现在因为青年主动递出了灵芝,这么近的距离下,只要眼前人不是江湖上哪一个返老还童的老怪物假扮的,那么不管这人是谁,是不是在诈她,她都有把握取回灵芝,只不过无法保证东西的完整性。 然而直到她成功拿到灵芝,整个人顺利退到了安全距离,青年都老老实实没有半点出手的意思,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把东西还给她。 杨貍觉得不可思议。 她想,这人既然亲眼看见了仙冠血灵芝问世之时的异象,再不识货应该也能意识到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宝物。 这样的宝物往往可遇不可求,纵有滔天权势和享用不尽的财富有时候也不一定买得到,若是消息传出去,还不知道会引起多少腥风血雨。 难道这人是觉得自己护不住灵芝,找她当替死鬼? 杨貍随即否定了这个猜测。 这些年她在江湖上见过太多的人,这些人不管抱有什么目的,不管本事多大,终究是心有所求者多,无欲无求者少。 人的**是一种很难藏住的东西。 这人若是想要灵芝大可以对她出手,毁尸灭迹之后,谁会知道仙冠血灵芝在他手里?便是觉得自己打不过,既有本事攀上这等险地,也该尝试把灵芝带走,而不是这么容易就把东西交出,态度还这么……实在? 仿佛是她在欺负人一样。 杨貍这么想着,人已经退到了树林的边缘。 期间她一直盯着对面人,警惕地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没有让自己的视线离开片刻。 所以她清楚地看到,那个自言名为段业声的青年在察觉到她的戒备之后,竟是颇为自觉地待在原地不曾有任何动作。眼底纵有看不清的倒影,也像是微风吹过水面之后漾起的清波,而非任何**歹念。 于是杨貍又蹬蹬蹬地跑了回去,在青年的注视下,把地上的巨蟒重新扛回了肩上,然后对青年道:“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了,但是我没想到你会愿意把东西还回来。” 不等青年给出反应,她又道:“我还以为,你这人就算没想独吞,也会说一些‘山野之物岂会有主、见者有份各拿一半’的话,跟我争执灵芝的分配。” “为什么?” 青年在杨貍突然冒出来讨要灵芝的时候没有问为什么,现在听到她这么说,反而开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眼中疑惑不似作假,面前的姑娘却没打算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她眉宇间的煞气不知何时褪去了,笑起来的时候光华生辉。 只听她笑眯眯地道:“如果换了我是你,我就会这么做。” * “你就这么把东西给出去了?” 段明燕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怎么确定她说的是真话,那灵芝上又没写名字,她说是她的,你就信了?” “她身上有灵芝的气息。” 段业声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周围无人,灵芝却已经被摘下,现场有打斗的痕迹,不是寻常野兽所为。之后貍娘带着那条巨蟒出现,身上残留着一丝灵芝的气味,我便确信她是此前摘取灵芝的人。” 段明燕差点忘了,眼前这个人的五感似乎远超常人,隔着大老远就能闻到别人衣服上熏了什么香,能一个照面发现那位杨姑娘碰过灵芝好像也不奇怪,只不过—— “你也太老实了。” 段明燕还是觉得这个同族太好欺负,“就算是她先发现了灵芝,也不代表东西一定是她的。若按江湖规矩,那东西本是无主之物,她错失灵芝在先又不是你的过错,之后东西落到了你的手里,大家非亲非故,就算要与她争上一争也不算欺负人吧……” 段业声却道:“此物本就非我所有,既是别人寻到的,自当物归原主。” “所以我才说你这个人太老实了——” 合起的红底折扇轻轻敲在了段明燕的肩头,从廊檐下来到屋中的某位好心兄长,主动接话给某个老实弟弟解了围,“灵草现世容易招来异兽,那条大蛇仅看个头便知不好对付,那位姑娘想必花了不少力气才将其制服。若非有她出手,灵芝早已成了巨蟒腹中之物,哪里还有旁人介入的余地。既然如此,东西合该是她的。 “宝物再好,仍需取之有道。若是事出有因,为了取宝救命又或存在其他不得不拿的理由也还罢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责任与后果一并承担便是。 “但若只是平白无故生了念头,看到别人得了好宝贝就想着据为己有,甚至趁人之危,那成什么人了?业声不是那等贪婪成性的人,选择将东西归还,亦在情理之中。” 段明燕当然明白这一点,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打趣对方“你是不是对人家一见钟情才让出宝物”的原因。 因为他很清楚,就算前来讨要灵芝的不是个年轻漂亮武功高强的姑娘,而是世人眼里最丑陋、最卑弱的人,段业声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这个人很容易吃亏。 “他这是运气好,遇到的不是阴险狡诈的大恶人,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恶人可不会因为拿到了东西而心生感激,只会杀人灭口,防止宝物现世的消息泄露出去。 段明燕知道段业声武功很好,但毕竟还没到天下无敌的地步,万一碰到武功更高的敌人,或者因为低估了人心险恶中了小人的奸计,岂不是要吃大亏。 “前几年不是还有天欲宫的人盯上了他,那帮人搭讪别人不成,吃到苦头也就知难而退了,却唯独对他纠缠不休,还不是看这呆……看他脾气老实,好欺负么。他要不是武功还行,人也规矩,还是在段氏地盘上,没准早就被药倒了拖回去当小白脸了……” 段明燕心直口快,又不知老一辈的陈年旧事,并未注意到一旁的族兄因为这话而变得有些微妙的脸色。 对方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笑眯眯地把一碗水端平:“明燕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世道多险恶,人心隔肚皮,行走江湖多一些防备之心总没有坏处。” 段业声受教点头,端的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而他并未提及的是,杨貍后来与他聊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事,对方曾言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的确想过要不要对他下杀手。 ‘那阵子我一直在找能够辅助练功的宝物,好不容易遇到了仙冠血灵芝这样的珍品,绝不甘心拱手让人。但这株灵芝太难得,消息一旦传出势必会引来各方觊觎。即便你愿意为我保密,这件事也不一定不会泄露出去。’ 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杨貍这些年的经验之谈。 江湖上的奇人异士太多,死人的嘴巴有时候都能被撬开,何况是一个大活人。 那时候两人素不相识,她对他的来历、为人、品行一无所知,又如何能够确定他真的会守口如瓶? 但杨貍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杀人。 只因她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真正需要承担的风险,并不值得牺牲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我觉得你心眼不坏,想赌一把你不会把消息泄露出去,这样一来我好,你也好,咱们皆大欢喜。’ 杨貍不是第一次这样赌,也不是每回都能赢。每一次赌输,她都会面临许多的麻烦,若非早有防备,如今坟头草可能都有一丈高了。 但她偶尔还是会赌一把,尤其是遇到她觉得不错的人时。 她没有特意去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行为或许可以算是善念,但她这个人并不能算是一个善人。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段业声明明清楚这一点,却不知为何仍会因为她的一部分善念觉得她是个好人。 每每这个时候,杨貍总会跟他拌嘴,说一些掏心掏肺的话。比如在灵芝这件事上告诉他,如果不是提前留了后手,确保自己能够脱身,她绝对不会留他一命。 ‘你现在还觉得我是好人?’ ‘善恶常在一念之间,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那一日你因心底的善念选择了不杀,这是事实。’ 所以刚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段业声心里其实很高兴。 因杨貍的善念高兴,也因这份善念并非只留给他一人而高兴。 她是个很好的人。 这是自两人认识以来,他一直相信着的事。 第3章 第三章 杨貍第二次见到段业声是在南诏边陲的村寨里。 这个时节的雨来得又大又急,当她赶到寨中的时候,已经从一个衣着整洁的漂亮姑娘变成了湿嗒嗒的落汤鸡。 前来给她开门的是寨长的孙女阿旸,对方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不等祖母发话就跑回屋里找衣服给她换。 事情进行到这里,本来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杨貍换上了干爽的衣服,绞干了湿漉漉的头发,又在主人家的热情招待下来到了餐桌前,这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坐在客位上的青年有着一副好相貌,面容清俊,身形挺拔,气质安然。许是刚从外面回来的缘故,他的身上沾了不少水汽,几缕湿透的发丝贴在颊边,仿若白玉上晕染出的一缕墨痕,反衬得那双眼睛更亮了。 这是一个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年轻人,然而刚进门看见他的第一眼,杨貍惊得疑心病都要犯了。 这不是一个多月前在山里捡到她灵芝的那个小子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青年明显也还记得杨貍,并且对她的出现同样感到了意外。 两人皆不曾掩饰自己的表情,让一旁正要介绍两人认识的黎婆婆见了不免心中纳罕,问道:“你们认识?” 杨貍比青年更快地答道:“我上次弄丢了钱袋,被他捡到了,本以为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拿回来,没想到这人还挺好心,直接还给我了。” 青年尚无反应,黎婆婆已经笑着道:“是吧,小师父人可好,那日我在外面跌了一跤,是他不嫌远一路背我回来的。” 杨貍与黎婆婆是旧识,年龄差距虽大,却是平辈相交,在她家里也不拘谨。听到这话,下意识往周围人脸上一瞧,果然看到几个黎家人的表情有些无奈,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便直言:“你是不是又自己下山去了?上次不是说好了,有了年纪要好好爱惜身体,总是这样跟年轻人比力气,再好的身子骨也得被折腾出问题。” 黎婆婆当了几十年的家,脾气一向厉害,现在的黎家人基本都是被她管大的,很多事上不敢劝,杨貍却没这个顾虑。 黎家不缺劳动力,日子过得也还安稳,黎婆婆作为家里的主心骨就算什么也不干,只要人好好的已经足够让黎家上下安心。偏偏老人家不肯服老,还当自己是年轻的时候。 “我身子骨好着呢,这几年可是天天按你说的法子,养那个什么气。” 黎婆婆为自己争辩道:“是阿月他们太容易操心,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跟个鸡仔似的,还不如我一个老婆子能干。那日我是倒霉才跌了一跤,不小心而已,不信你问问小师父。” 青年猝不及防被卷入话题之中,面对众人投来的视线,面上倒是不见为难。 他先是点头认同了黎婆婆的话,表示那一日确是一场意外,老人家的身体没有大碍。随即又赞同了杨貍,觉得黎婆婆应该保重身体,有些事情对于这个年纪的老人家而言确实太危险了,还是不要太过勉强。 这话说得很是诚恳,引得黎家其他人连连点头附和。而杨貍坐在众人中间,看一眼青年脸上的认真,再看一眼黎婆婆脸上的郁闷,没忍住当场笑出了声。 普通百姓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讲究,黎家这餐饭也比往日更热闹一些。 夕食过后不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村寨里的人日落而息,杨貍先前没有对段业声表现得太过关注,到了晚上却跟黎婆婆打听起了这个人。 虽然各种线索都表明,段业声来到寨子里完全是巧合,但杨貍还是习惯性去想,这件事不是巧合的可能性,对方又会有什么目的。 黎婆婆不是第一天认识杨貍,对她的性子颇有了解,知道她在疑心什么,劝道:“别多想了,我一个老婆子哪有值得别人算计的地方,就是这个寨子,放在外面也不算什么。说破天去,我不过是帮着收留了几个苦命人,又不是藏了金子,哪里算得上罪过。这些年你已经够谨慎了,我信你不会给寨子带来麻烦,心思不要总是那么重,累人。” 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小师父是个好人,对人没有坏心思,不要怀疑他了。” 杨貍不置可否:“你才认识他几天,就知道这是个好人了?” 黎婆婆:“有的人处上半辈子看不出是禽兽,有的人几天就能看出是好人。你不也觉得小师父人不错?” 杨貍:“我什么时候觉得他人不错?” 黎婆婆:“你说他把钱袋还给你的时候。你丢的不是钱袋吧?” 杨貍:“……” 无法反驳。 这一个多月以来,没有任何人因为仙冠血灵芝找她的麻烦,江湖上也不见有任何风声传出。 在这件事上,段业声的确表现得是个君子。 毫无疑问,这一次她赌赢了。 * 段业声第二次离开天龙寺并没有为自己定下明确的目的地。 他随缘而至深山,又一路来到闹市,之后因故再入山林,来到了这处蛮汉混居的村寨。 接着,再一次遇见了杨貍。 上一次遇到她,她作本地百姓打扮,却显得过于凶煞。手上提刀,肩上扛蛇,绣花围腰上沾满了血,整个人被一股血气笼罩,眉宇之间杀气腾腾。 而这一次遇到她,她像是变了一个人。褪去了黏稠的血色,收起了尖刀般的锋锐与野兽一样的攻击性,森寒的杀气被蓬勃的生机取代,看上去爽朗又和气。 这一次段业声知道了她的名字,但仍然不清楚她的来历。 她能够流利地使用当地的通用语,却不像是常年生活在南诏的汉人,她不是寨子里的人,却与这里的寨民存在着某种奇特的联系。 很久之后,当段业声回想起在寨子里的这一段经历,难得忍不住去想,其实貍娘在他面前并没有刻意伪装什么,若是换了宴兄长在此,对方必定可以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提前察觉到貍娘的一部分秘密。 而这是彼时的他做不到的事情。 段业声是个愚钝的人吗? 恰恰相反,他是一个聪明、悟性高、擅长思考也愿意去思考的人。再艰深的佛法也学得会,再难懂的道理也想得明白,更难得的是能够做到知行合一,自我约束,自我打磨。 这些本来是他的优点,偏偏正因为做的太好,在他入世之后,这些优点反而成了他辨识人心的阻碍。 这时候的段业声已经知晓书上记载的道理无法道尽人世的复杂,也不像刚下山的时候对人心毫无防备。但由于自幼长于佛门,缺乏对于世态人情的体会,经验上的不足和个人的思维习惯,使他无法在短时间内立刻对一些问题变得敏锐。 他从不会把人想得太坏,总是更容易看到别人好的一面。既不会先入为主的对人产生偏见,也不会以自己的认知去随便定义别人。明明是在环境封闭的山寺里长大,却比这世上许多自诩渊博的人还要开明,接受别人的同,也接受别人的不同。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也接受了自己在寨中看到的一切。 杨貍的来历,来到寨中的目的,对寨中人的关照和寨中人对她的欢迎,还有她与黎婆婆之间的过往……这些在段业声看来不是必须探究的事。 他并非是粗心大意什么也注意不到的人。他看到寨中接纳的汉人,有一部分不太像黎婆婆所言的那样,是因为战乱才从大唐一路流亡到此。 他看到里面有几位姑娘,见到杨貍的时候表现得欣喜又激动,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开口诉说,但最终只是一抹眼泪,高兴地招呼杨貍去自己家中做客。 段业声将这些看在眼里,并未探究其中涉及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也没有妄加揣测几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有人想说,他会听着,如果大家都不想提起,就让背后的过往留在过去的时光里。 他看到的是众人如今的安居。每个人都过着平常且安稳的生活,每个人都努力活在当下,拥有的欢乐已经能够驱散痛苦,释放的善意也远比矛盾和争吵更多。 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弄清楚众人背后是不是藏着一份不同寻常的秘密。 他看到了杨貍的善,也看到了寨中人的善,这就够了。 所以这一次遇见,段业声并未因为先前的巧遇而与杨貍产生太多的接触,也没有主动跟人打听关于杨貍的事。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对方表现出来的防备,也没有忽略寨中再遇,对方看见他的时候于一瞬间绷紧的脸色。 段业声没有去想杨貍的防备是性情使然,还是单单针对他一人,不管是因为什么,总归是他的存在让对方产生了不安。 他无意使人感到困扰,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的避让一二,把该做的事做完之后,离开这处村寨继续前行。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段业声也没有想到,一开始对他采取敬而远之态度的杨貍,会在几日之后主动与他搭话。 杨貍懂医。 这是段业声不用打听也能注意到的事,对方不仅没有掩饰过,还会无偿为寨子里的人看诊,甚至传授本地巫者医术。 寻常村寨没有专门的医师,通晓草药知识能为人缓解病痛的巫往往担任着医者的角色。 此处村寨不比繁华大城,寨中的巫却有着颇为高明的医术。段业声此前不曾多想,直到杨貍来到寨中,他才从寨民口中得知,此地巫者的医术乃是杨貍所授。 “好多年前的事了,跟着黎大姐一起回来的,看着是个小娃娃,没想到这样厉害。朗叔家的阿力病了几个月,外面的大夫都说救不过来了,可她几针下去人就醒了,真是神医!” 提到杨貍,寨中人总是有很多话说。 讲她当年如何帮着黎婆婆把一些因战乱流亡在外的汉人带回来,讲她留在寨中的那一年如何行医救人,又如何好心传下医术。 这其中自也包括了她的怪癖。 她不喜欢别人用大夫一类的称呼喊她,也不承认自己是大夫。每次被人安上医师这个名头,总会不厌其烦的进行纠正。 “为什么,貍姐姐明明是大夫,很厉害很厉害的大夫!” 遇到倔强的孩子,她依然不会让步,冲着对方脑门屈指一弹,很有气势的反问:“谁要求懂医术的人一定是大夫?”然后随手取来吃的东西堵小孩的嘴,结果发现来找她的孩子不减反增。 而面对更多人的疑问,她只是给出一句:“当大夫很危险的,万一治不好人,碰到不讲理的非要让我赔命怎么办?不当大夫,治不治在我,要不要让我治看患者自己,治不好也别想找我麻烦。” 这番话配上她理所当然的语气,似乎显得有几分道理。别人听了,只当杨貍在这方面脾气古怪,段业声却在很久之后得以肯定,这不过是杨貍随便想出来的借口。 这时候的他并不清楚这一点,也不曾产生任何联想或猜测。杨貍不愿意以医者自居,实际却是一个非常负责的人,为人看诊的时候一向很有耐心,不见对谁有过刁难之举。相比她的这项怪癖,段业声更关注的是她的医术。 那一日的事发生的很突然。 山中多虫蛇,常年住在山上的寨民在这方面颇有经验,知道如何分辨危险。那一日有人不慎被蛇咬到,因为确定咬人的蛇无毒,所以被咬的人处理了伤口便没有再管,谁知不久之后突然感到身体不适,竟是直接倒了下去,整个人一度喘不上气来。 彼时段业声正在现场,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察觉到那人的异常,虽在第一时间为其做了急救,却拿不准这是什么病症。 杨貍正是在这个时候赶到了。 那是段业声第一次看到杨貍施针救人。不同于传授别人针法时的详细缓慢,她手上的动作变得十分迅疾,下针之时不见丝毫犹豫,绵绵不绝的劲力附着于针上,或轻或重,或急或缓,皆在她指间的掌控下未有分毫差错。 那是一套十分高明的针法。 尤其下针之人功夫了得,已经将针法发挥到了极致,更是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段业声的目光追着杨貍施针的手,不知不觉间竟是看了很久,直到对方开始收针,他这才回过神来。 那个时候,段业声并没有想到杨貍会注意到他。 现场乱糟糟的,周围许多人都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杨貍一直忙着救人,按理不会注意到其中的一道目光。 偏偏在那一日的黄昏,对方主动找上了他。 彼时杨貍正从村外回来,似乎已经弄清了引发病症的原因,正要再去一趟病人家里。 两人在半路遇上,段业声停下脚步简单致意后便要离开,不想错身之时,杨貍突然开口问他:“白日我所用的针法,你学会了?” 这一刻,段业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长于天龙寺,这次出门之前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段氏的大理山庄。这两处皆是段氏的地盘,段氏上下好武,族中弟子修习同样的功法,平日练功并不需要回避。 可是这里不是段氏的地方,杨貍也不是段氏弟子。外界一向忌讳偷师之举,不通武功的医者尚且不会轻易授人医术,杨貍所使针法却不单单可以治病,用于武道亦能成招。他不经人同意便将其看了去,岂不正有偷师之嫌? 这个问题上,段业声确是无心的。他并不确定杨貍真正的来意,只觉得既是自己做错了事,不管对方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都不能装作无事发生。 所以他如实回答杨貍:“只通皮毛,不曾真正领悟,但针法确已记下了。抱歉,杨姑娘,是我——” 他话未说完,已经被杨貍直接打断。 她像是没兴趣听后面的话,若有所思的来了一句:“段氏弟子修炼一阳指,对人体经络穴位想必很了解。你会留意到这套针法不奇怪,但我没想到,你还真的记住了。” 听着面前人这番不像是嘲讽反而带着点赞赏的语气,段业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杨貍出手之时,指间针影翻飞快如闪电,便是习武多年有一定内功基础的人在场,也不一定看得清她的动作,更别谈记住针法。 而段业声能够记住,除了对于人体经络穴位的了解,剩下的不全是靠着修为支撑,还有身体感官自幼异于常人的原因。 别人闻不到但于他而言十分刺鼻的气味,与人对招被击中时扩大数倍的痛觉,尝在口中总是偏咸的饭菜,触之温暖却容易刺痛眼睛的日光,还有每每响起都会震得人头昏脑涨的暮鼓晨钟…… 这份异常给他带来了许多困扰,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助力。 他的五感远比常人灵敏,受到周遭环境干扰的同时,也能反过来借此磨练自己,后来又习得枯荣功护体,已能将五感失常带来的弊端压到最低。 先前他正是凭着多年练就的眼力,才能一上来捕捉到杨貍落针的动作。 她的手法实在太快,他来不及细思,大脑已经自发的集中注意力跟上她落下的每一针,一如过去在寺中习武练功的每个日夜,不知不觉已经投入了进去,心无旁骛的状态下竟是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而在这之后他并未彻底回神,心思还沉浸在这上面,若非杨貍突然有此一问,他恐怕要再过上一段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 “怎么了,在想我为什么知道你是段氏中人?” 眼见段业声变得有些沉默,杨貍还以为他在想身份被叫破的事。 南诏有段氏一族,既为南诏武林第一世家,又是南诏境内地位仅次于王室的大贵族。凡是提到段氏,当地人首先便会想到他们,但是南诏姓段的人不多也不少,并非所有段姓都是段氏门人。 段业声只身一人在外,凡事自己动手,比起那些不管走到哪里身边都会跟着侍从照料起居的大小少爷,他并不像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生活方面甚至比一些大门派的普通弟子还要显得朴素一些。 自来到寨中,从未见他挑剔过什么,不仅住得适应,还反过来帮了不少人的忙。 今天有人屋子漏水修补困难,他直接上手帮忙把屋顶修好。明天有人不小心摔了腿,他不仅帮人接好骨头上了药,见对方在家无人照料还顺手把人家家里的活给干完了,柴都劈好了整整齐齐码在一旁。若不是黎婆婆安排了人来送饭,他只怕连饭都一起做了。 经过几日的观察,杨貍觉得乐于助人四个字已经无法诠释这人的好心,这简直就是个活菩萨。 他对寨中人无所求,明明做的事于他个人毫无益处,但他还是会为了一些此前素不相识的人在这个小小的寨子里停留,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 或许正因如此,即使寨中人看出了他的不凡,也不曾把他跟传闻中的段氏联系在一起。 南诏不比大唐幅员辽阔,却也有门户之分,那些高门大户距离普通百姓的生活太远了,在这偏僻之地的山间,谁也不觉得能在这里遇到什么贵人。 杨貍一开始并不确定段业声的来历。 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听到他自报姓名,回去之后曾让人去查。但由于这一个多月来事情太多,她忙着安排仙冠血灵芝的去处,一直没有时间关心这事查得怎么样了。等到一切处理得差不多了,想着离开南诏前再来探望黎婆婆一回,没想到竟在寨中遇见了段业声。 段业声从未对人提起自己来自段氏,却也没有刻意遮掩身份。 他身上并无家族信物,亦不曾显露段氏的独门武功,但要问南诏哪一方势力能培养出这么一个人来,还正好姓段,除了段氏之外不作他想。 杨貍见过不少精通易容术的人,这些人基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很擅长捕捉每个人身上的各种细节。最高超的易容术换的不止是脸,还有人。 人的身上总是存在着许多痕迹,有些连本人都不一定察觉,却足以令其与旁人形成区分。 段业声的外貌特征、气质谈吐乃至生活习惯无一不表明了,这人过去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 他面白,皮肤细腻,生活朴素但讲究,手上的茧多是握笔和习武留下的,话里显露的见识于他而言或许只是平常,到了外面却是很多人不曾见过的冰山一角。 这个人的身上有着“传承”的痕迹,那是比金银珠宝更宝贵的东西,能让人更好地生存于世的「知识」。 杨貍以前见过的世家子弟里不乏镶着金边的草包,也不觉得有个好姓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些世家大族在维持传承上的确有一套。 虽然里面一样少不了腌臜事,但很多人家不择手段都不一定能够避免子孙后代败家,相比之下这些人能传那么多代不败,也是一种本事了。 段业声不像寻常的世家子弟,至少跟杨貍过去接触最久的两个世家子带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一番观察之后才对他的来历下结论。 她自信于自己的判断,并不觉得会出错,然而下一刻,她看到面前人冲她摇了摇头,接着开口道:“抱歉,我并非——” 杨貍反应飞快,匪夷所思:“难道你不是段氏的人?” 段业声:“在下确是段氏弟子。” 杨貍睁圆了眼睛:“那你摇什么头?并非什么?” 段业声:“我摇头,是因为并非在想姑娘为何知道我是段氏弟子的事。” 而之后被打断的道歉,是为了先前看去杨貍针法的事。 “哦,那个啊。” 杨貍也反应过来了,像是刚意识到段业声是在在意什么,不以为意道:“我又没有避着人,你记住了那是你的本事,有什么好道歉的,难道要怪自己脑子太好使?如果是这样,那我岂不是三天两头都要跟人道歉。” 段业声:? “咳…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放在心上。” 杨貍:“我之前使用的针法乃是从一位前辈传授的针法里衍化而来,虽出自同源,但施展起来已经大不相同,算是我创出的新招,不用担心师承问题。况且,便是把原来的针法教了你,那位前辈也不会介意。他巴不得天下人人懂医,世间再无疾厄。你学了针法应该也不会拿去作恶,他若见了不仅不会责怪,反而还要夸你几句。” 段业声道:“这位前辈有大慈恻隐之心。” “是啊。” 杨貍应了一声,面上不见异常,人却沉默了下去。 谁也不知道那一刻她在想什么。站在段业声的视角,只看到她趁势结束了话题,跟他告辞后径自离开了。 这一日的交集并没有使双方变得熟悉起来,只不过相比以前,两人在这之后的接触明显变多了。 杨貍与段业声一样借住在黎婆婆家里。她不再刻意回避之后,段业声早上出门碰见她已经是常事。有时候黎家上下事忙,两人还会一起帮着干点活。 这天,段业声在院子里处理一批竹子,坐在对面的杨貍突然开口问他:“寨子里的人为什么都喊你‘小师父’?你应该不是和尚吧?” 段业声答道:“我自幼于寺中长大,自认已是佛门弟子,但因为不曾正式受戒,目前还算不得出家人。” 哦,天龙寺长大的。 杨貍想到这人平日里佛珠不离身、每天都会做早课的样子,面上流露出一丝不解,“你看上去挺想当和尚的,为什么不早点出家?” 段业声道:“我曾向寺中诸位长辈提出请求,想要出家为僧。但其中一位长辈认为我一直长于寺中,既不曾亲身经历红尘,也不知寺外天地是何模样,或许会于修行有碍,故此拒绝了我的请求。我此次出门游历,正是想要遵照长辈所言,先过红尘,再拜佛祖。” “可惜了。” 杨貍颇为真情实感地道:“你的那位长辈应该同意你的请求才对。” 如今的段业声已经不是刚刚下山,对于外界人事全然懵懂的时候。不久前的段氏家主大选,期间经历的种种让他初步体会到了何为红尘,也真正明白了枯荣大师的用意。 现在听到杨貍给出了相反的观点,他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问了一句——“为何?” “红尘有什么好。” 杨貍慢悠悠地道:“你自小长于清净之地,自得安宁,不受外界纷扰。红尘人心险恶,总有诸多苦难,何必非要跑出来受罪。你想要先过红尘,再拜佛祖,怎知不是走了一条弯路。万一哪天遭到邪妄入侵,灵台混沌,致使自己泥足深陷,再也回不到佛门,又该怎么办呢?” 段业声没有立刻回答,他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之后,方道:“早前下山之时,我心中曾经倍感疑惑。寺中长辈给予的考验命我先过红尘,可是我既不知红尘何在,也不知该去哪里接受考验。有位兄长告诉我,眼前所见皆是红尘。有江湖纷争,亦有人间烟火,有苦难波折,却也有支撑着人们一直走下去的东西。 “后来我于寺外见到了更多的人,经历了更多的事,对何为红尘有了些许体会,才发现自己过去在经书上看到的佛理,到了这个世上竟会有那么多不同的呈现。发现原来过去许多已经明悟的道理,其实我还不曾真正参透。经此一遭,我意识到自己的不足,禀明长辈出门历练,正是为了于红尘之中明心见性,见识、参悟更多的佛法道理。” “你自一心向佛,却不知这个世上人的心思能有多复杂。” 杨貍手中竹子劈的咔咔作响,声音混在其中让人听不出情绪,“有时候阻碍前行的不一定是仇人。有的人明明跟你无怨无仇,但就是出于各种原因出手妨碍你。更有那等用心险恶的人,你想要修成正果,他们偏要破坏你的修行,甚至不择手段想要毁掉你这个人。到了那个时候,你若身陷泥沼,谁能伸手拉你一把,难不成真的指望佛祖显灵?” 不想,段业声竟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本心不失,自见佛祖,终有一日能够摆脱苦厄。” 杨貍不以为然道:“这世上若真有神佛,那些整日于佛前参拜苦求的人,为何总也等不来祂显灵?每个拜佛的人都觉得自己虔诚得很,莫非在佛祖眼里,他们还不够诚心?” 段业声道:“佛祖不言,人心自明,善恶自知,因果自显。纵有神佛指引方向,脚下的路仍需自己去走。若是困于向外索求的执念,看不见心中本有的答案,便是佛祖常在,亦睁眼难见。 “若有朝一日我当真在这红尘中迷失了方向,业障缠身,恶果难消,旁人是帮不了我的。自苦也需自渡。唯有我自己重拾清明,方能真正脱离苦海。” 他面有思索之色,却并不显得迷茫,话语既坚定,又像是对自我的叩问。 “我无法预见自己未来会遇到什么,又是否能够坚守本心。若只问当下,佛祖已在心中,前路何在,我亦看得清楚。除非本心毁去,我已不再是我,不然纵是只得一日清醒,我也会继续前行。” 杨貍并不意外段业声会作出这样的回答。 他外无锋芒,谦卑不争,看似和顺,实则内慧于心,颇有坚忍刚毅之性。 这样的人往往心志坚定,宁折不弯。更有那等硬骨头,即便毁其身,碎其骨,抛其血肉于荒野,令其死后不得安宁,仍是无法强夺其志。 这似乎是一种值得赞扬的气节,只是结局未免太过惨烈。 至少依着杨貍自己的想法,不管面临怎样的境况,她终究还是希望人能够好好活着。 即便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法回答,若是被逼上了绝路,无力反抗又无力挣脱,身在地狱生不如死,选择毁灭到底是不是一种解脱。 以前她一直觉得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可是后来一些血淋淋的例子告诉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困境之中找到出路。 有的人是运气不够好,有的人则是从一开始就丧失了全部的希望。谁也不知道命运的转机会在何时降临,又是否真的存在,久而久之便只剩下绝望。 杨貍欣赏段业声此刻表现出来的泰然无畏,但依然不曾改变自己的观点。 她从不觉得心思赤诚有什么不好,也不认为心怀善意是错的,只无奈老天无眼,没有一道雷劈死世上那些只会利用他人善意为非作歹的孬种。 她少时不止一次想过,若是这个人世可以完全黑白分明、人心不会复杂多变该有多好。行善者永远向善,作恶者全部死光,从此世道不再艰险,人间安宁长乐。 可惜,现实不是这样的。 她总是希望好人能有好报,善者能得善果,可实际上这些事情最后往往都要看运气,甚至是命数。 而杨貍目前最讨厌的就是命数的说法。 天边的太阳不知不觉又往西偏移了一些,袅袅炊烟自院中一角升起。 随着段业声最后一句话落下,杨貍的声音迟迟没有再响起。她像是陷入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心事里,整个人显得很沉默。 半晌之后,她突然抬头看向段业声,直把他盯得一头雾水。 “杨姑娘?” 他不解地唤了她一声,却见杨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慢悠悠地来了一句:“我觉得你不像是短命福薄的人。” 这是一句很突兀的话,以两人当前谈不上有多少交情的关系,甚至显得有些冒昧。 旁人若是听了这话,心中定然纳罕,怎么都会追问一句。然而换了段业声,他没有过度揣摩别人想法和心理的习惯,因为没有从这句话中感受到恶意,最后便也只是略显迟疑地回了一声:“谢谢?” 杨貍笑了一下,“谢什么?再谢我,我也不会帮你干活的。” 段业声目露疑惑。 杨貍指了指地上的竹子和筐里的笋,“再不快一点,剩下的这些,你在晚饭前剥得完吗?” 开**谈之前,两人干活的进度本来是差不多的,不想几句话的功夫,杨貍不知何时已经将竹子处理完了,甚至连筐里的笋都剥得不剩几个了。 段业声:! 段业声眼里的疑惑完全被诧异取代,像是不明白杨貍是在什么时候做完的,低头瞥见自己这边堆积的竹料,脸上不见急迫之色,手上削竹子的动作却默默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