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贵妇》 第1章 第 1 章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被优化了,工位旁不会凭空冒出尺寸刚刚好的干净纸箱,容你优雅利落收走私人物品。而抽屉里平时积攒的舍不得扔的瑞幸纸袋,这一刻终于派上用场——来自现实牛马的职场写照。」 发完朋友圈,李兰幽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带好眼罩,裹紧毛毯,在用积分兑换的公务舱内大睡一场。 - 睁眼,又是不上班的一天。 已经很久没有从这样的清晨醒来了:推开窗,浓雾扑面,雾里裹着黄白兰的清香。 李兰幽今天心情不错,昨晚临睡前发现上个月的工资和裁员赔偿金赶在周末前到账了,财务没有拖到下周一。 她睡了个美美的饱觉,一扫连日来的不顺和憋屈。 金钱带来的安全感疗愈了她。 这是李兰幽回到山椿县的第十九天,找到房子、从临时落脚点——她哥嫂家搬出来的第七天。 琅琅书声从渺远处传来,李兰幽将长发随手盘起,嘴里塞着牙刷,循声踱步到了巴掌大的露台上。 露台长期无人打理,颇有些荒敝。 与她这老旧小区一墙相隔的,是面爬满紫藤萝蔓的低矮栅栏,里面装着鼎沸的青春。 视野近处是山椿一中的塑胶跑道,麦皮体育特长生正在跑道上晨训。 稍远些,正是书声的来源,葳蕤古树掩映中好几座拔地而起的教学楼。 是的,她租住的地方毗邻全市最好的中学,也是她高中母校。 按理说,这块儿房源紧俏,每个新学年开始的前两个月就会被新生家长抢租一空。 李兰幽之所以在初秋时节还能搬进来,完全是个美丽意外。 那天她故地重游,原本想进校内逛逛,但被人脸识别系统拦截在外。 这些年学校安保措施加强,早不是她念书那会儿轻易让外人混入的情况了。 李兰幽退而求其次,干脆围着学校外沿走一圈,走着走着就拐进了另一个校门侧边的青石绿蔓小巷。 有租户要搬迁到附近的新楼盘去,正因为退租事宜跟房东发生口角。 租户埋怨房东不近人情,押金不退也罢,连之前预支的季度房租也扣留。 房东则怪对方没有契约精神,她之所以不退返租金,是因为现在已经过了租房热潮,担心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新租客,房子会白白空置一段时间。 “租给我吧。”无人注意的角落,李兰幽默默爬上楼看起了房,然后平静地开腔,终结了混乱。 等待咖啡外卖的间隙,李兰幽躺在藤椅上刷了会儿小红书,搜索阳台改造的帖子寻找灵感,又慢悠悠地在网上选购起花苗、古法缸。 她这些年的牛马生涯进化掉了吃早餐的习惯,常空腹以一杯去冰拿铁作草料,开启精神萎靡或元气满满的一天。 好在小城虽小,五脏俱全,五六家星巴克、manner,瑞幸跟酷迪更是遍地开花,能持续为她供应草料。 虽然这段时间不上班,但无奈,她咖啡成瘾,不喝浑身不得劲。 点9.9一杯的瑞幸时,她自嘲为草饲版牛马。喝星巴克的情况,身价得升级,谷饲版。 下午还要去医院探望外公,她妈黄明翠给她发来微信,让她中午到姨妈家用饭,一大帮亲戚都在呢,吃完饭可以结伴去医院。 「不了。我中午约了人吃饭。」其实并没有。 黄明翠追问:「跟谁啊?」 「以前同学。」她含糊道。 自从李兰幽高考后以一种落荒而逃的姿势离开山椿,她与非直系亲属之外的人就近乎处于失联的状态。 连这次回来,也没有主动跟旧友们联络感情的打算。 她不想去姨妈家,更不愿一下子应对那么多面孔虚伪的亲戚。 或许是某些自青少年时期形成的芥蒂,又或许是前两天表姐自作主张为她张罗的相亲事件,总之她更宁愿蜗居在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 说到相亲那事儿,李兰幽至今有股强吞苍蝇的黏腻感,恶心又无力。 她家在亲戚眼中属于落魄户,她有自知之明。 她爸名声不好,家产败光,好赌,有前科,直到去世名字都还挂在法院发布的老赖名单上。 她回到山椿,原本只想隐匿在市井与山野间休整一段时间,乐得独善其身,偏偏大表姐袁霞听说她回来了,跳过她的个人意愿,直接同黄明翠商量,要为她物色当地有为青年。 黄明翠自然想女儿留在膝下,便向李兰幽做起了思想上的工作。 结果呢,黄明翠的游说尚未成功,前方就传来相亲计划破产的消息。 袁霞遗憾地通知黄明翠母女,那有为青年一家婉拒了这场“婚恋面试”。 其实吧,起初还谈得好好的,毕竟李兰幽基本盘摆在那儿—— “我表妹啊长得还蛮不错的,虽然本科一般般,但后来去了香港名校镀金,念了硕士。这几年一直在上海工作,教培行业,两三万一个月呢。不过吧,国家不是出台了什么双减政策嘛,她公司啊受影响不小,这不饭碗丢了,想着干脆回山椿算了。我就说嘛,女孩子家家的,常年在外漂泊也不是个头。” 失业了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对方父母这时还是很有相看意愿的,甚至在得知李兰幽有教培经验时,表示要是成了,可以在山椿本地的好学校给她安排份清闲的行政工作。 但当袁霞话锋一转,将李兰幽她爸的陈年旧事悉数交底,对面一家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所以啊,最终,李兰幽连相亲对象的面都没见着,就单方面被刷掉了。 她被动成为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被动成为亲戚的人情资源,被动承受陌生人家嫌弃的打量。 而这一切李兰幽原可以避免,因为她压根就没打算点头同意。 如此种种还不够,她没被男方瞧上的这桩新闻还会在七大姑六大姨间广泛传播,沦为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最后以“在大城市混过、学历高工资高又怎么样,还不是连我们小地方的男人都搞不定”的阿Q精神胜利法骄傲收尾,忘了别人的家境再好跟她们本身也毫无关系。 比如此刻,袁霞就沉浸在这份胜利的余韵中,好几天了内心还在享受这份隐蔽的幸灾乐祸。 她盘算着,等会儿小姨黄明翠来她家了再引出她想要介绍给李兰幽的真正主角。 那是她很早前在麻将桌子上认识的牌友,后来求着她帮忙牵线公司业务,予了她很多好处和方便。 这次轮到她做顺水人情了。 有了前几天被拒的前车之鉴,黄明翠母女大概会认清现实降低择偶要求吧,就算第二位是歪瓜裂枣,为了挽回面子,黄明翠也会积极撺掇去李兰幽赴约的。 袁霞正预判着未来局势,不料下一秒,公司总经理饶俪打电话来兴师问罪了。 “你什么意思啊袁霞,都说介绍人给你安排什么样的相亲对象,你在介绍人眼里就是什么样的,原来在你心底我饶俪家这么不堪?你是不知道我堂弟在机关单位工作吗?你给他介绍个劳改犯的女儿?是看他仕途太顺了,存心给他以后的调动和晋升增加难度是吧?” 要不说袁霞心眼子多到脑子跟不上呢,只顾着找个条件好的膈应李兰幽去了,一时忘了这茬。 袁霞中专一毕业就加入社会主义大生产了,浸淫社交场多年,在山椿最大的度假酒店工作,从前台一路升到部门主管,混得有声有色,如此人精,能不懂门当户对的道理吗?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心帮李兰幽相看个好人家,而是想找个借口名正言顺行PUA之实。 从童年起,袁霞就跟李兰幽不对付。 她年长这小表妹六岁,按理说不该跟个小孩儿斤斤计较,但她就是没办法不对那件事儿耿耿于怀。 这十年来,李兰幽虽然跟她没有直接联系,但通过黄明翠的消息渠道,她对李兰幽的近况不算陌生。 当初高考,李兰幽被放高利贷的社会大哥围堵,错失最后一门外语考试,本该被985大学录取的康庄大道轰然坍塌,最后擦边线进了个三本院校冷门专业。 待她本科毕业,黄明翠劝她回山椿让袁霞给她安排份工作,这丫头表面上答应的好好的,扭头拿着奖学金就去香港top3的大学深造去了,后来还入职了在全国都叫得上名号的大公司。 袁霞不敢想如果当初她没向那些凶神恶煞的债主透露李兰幽的行踪,李兰幽今天的履历会有多亮眼。 当务之急,是哄好饶俪。 袁霞高速运转大脑CPU,补救道:“饶姐你说什么呢,我可真是冤枉。哎,说到底赖我心软。我小姨守寡那么多年,没别的愿望,就希望给表妹在本地找个家境好、品貌好的适龄青年。我之前给她们介绍的她们都瞧不上。最近吧,我表妹回山椿,我小姨不知道哪儿听说了饶澈,觉得他一表人才,越看越满意,放眼全国相亲市场都是数一数二的优质存在。她吧就想着托我在中间牵个线搭个桥。我其实压根就不想搭理她们母女,本事没二两,架子比天高,但经不住我妈和小姨软磨硬泡啊。我思来想去就想着干脆到饶澈家拜访下好了,当然了我得强调一下,我并不是自作主张安排两家相亲,我哪儿敢啊,我就是去交个底,告诉饶澈,有这么个姑娘看上他了,他有知情的权利,更有婉拒的权利。我跑这一趟,得了他名正言顺的拒绝,才好回家如实交差啊,这不,我小姨现在已经死了这条心了。” 这一番找补收效不错,通过一对不自量力的母女无限拔高了饶澈本人之优秀,饶俪满意了些,登时气消了一大半,二人又闲谈了几句才收线。 - 饶俪站在宋制园林中,挂了电话,往会所雅间的落地玻璃内瞄了一眼,小年轻们正围着麻将桌酣战,唯有饶澈斜靠在一旁的沙发上,盯着裂屏的手机出神,嘴角时不时溢出微笑。 “想什么呢饶澈,盯着裤.裆笑半天。”等待自动麻将机洗牌的间隙,发小蔡加馨(男)捕捉到了饶澈脸上的春心荡漾。“有行情?” “滚。”饶澈也不否认,起身拎起单位的制服外套,跟正好的进屋的饶俪打招呼,“姐,我走了。” “都要到饭点儿了,等会儿一块到去溯溪山庄吃饭啊。”饶俪呼留,牌友们也劝。 “有事儿,忙。” “忙到饭都不吃?对胃不好啊。” “去王鹏那儿解决。” 王鹏经营着一间中古风咖啡店,结合面包坊的形式,两个门店打通挨在一块儿,规模不算小。 他家选址也不错,在大学城和出入境管理局中间,周围都是年轻人。 这几年开网红店的风潮也刮到了三线小城,你别说,来打卡的人还真不少。 饶澈前天下午去王鹏店里照顾生意,车子临停在路边,恰好赶上交警来抄牌,他着急离开,开车门跨上主驾位时过于匆忙,未觉察手机从裤兜里滑落到了地上。 当他意识到手机不见了,想起很多资料还没备份,不禁感到不安,直到用单位的电话拨通自己的号码,对面的接线人自称警察,告诉他失物被好心路人送到了派出所,他悬着的心才豁然放下。 手机重新回到饶澈手里,但屏尾多了一道裂痕。 不知是从他口袋坠落时摔碎的,还是路人捡到后弄坏的。 当然,就算是后者之失,他也不会去计较,能失而复得已是万幸。 按理说应该跟对方道谢的,他正这么想着,意外发现相册里多了一条视频。 今天黄昏时分,难得有火烧云的盛景,饶澈临睡前才发现他朋友圈都被这世纪晚霞刷屏了。 iPhone在不解锁的情况下也能使用相机,那位拾金不昧的好心人用他手机录下了县城傍晚这一美好时刻。 视频全程对着满天织霞,一道恬淡干净的女声在他耳畔响起:“开心吗?手机失而复得。申明一下,你手机屏幕不是我弄坏的哈,我在山茶咖啡店门口捡到的时候就已经裂屏了,屏幕刚好对着一小块突出的地砖。不信你可以请警察帮忙调这一路的监控,它在我手上可没用磕碰过。陌生人,今晚的天空很漂亮,送给你,你忙着找手机肯定没有好好抬头看天空吧。” 饶澈这两天着了魔一样,反复听那段视频。 他爱上了那道嗓音,爱上了她浪漫俏皮的举动,爱上了她善良正派的为人,他知道自己也许过分美化了她的形象,但他就是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孩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好感。 现在,他忍不住了,他要去调监控。 第2章 第 2 章 太阳落山,大地暑热未消。 昏蓝薄暮下,小巷深处飘出炒菜煲汤的勾人香味。 黄明翠母女俩扛着大包小包上楼,楼道狭窄,跟赶着回校上晚自习的高中生互相避让着通行。 包里都是李兰幽南下前留在山椿的旧物。 她家房子被拍卖后,她的私人物件儿暂时被寄存在小舅家的仓库里,后来舅妈嫌占地方,要当废品卖掉,李兰幽外婆得知后把它们扛回了乡下老屋。 其实扔了也没什么,作为物主,李兰幽自己都不管不问。 不过是些杂志旧书,稍微值钱的就是那把老贝斯了。 但在得知外婆的做法后,她的心感动又难受。 这些东西忽然变得珍贵起来。 声控灯忽暗忽明,黄明翠皱眉摇头,“怎么想到搬你高中附近啊,之前三年还没待够?这楼龄多少年了,跟你上海住的那公寓差远了。” 也不怪黄明翠吐槽她的居住环境质量下降,李兰幽之前住的地方不说寸土寸金,但至少安保严格,灯火通明,一个过道五个监控探头。 而现在的住所呢,严格意义上讲连小区都算不上。 这一块儿原先是山椿一中的教职工宿舍,后来成为了计划经济的产物,学校以远低于市场的价格出售给了老师们。 当然,二三十年过去了,房子难免有几易其主的情况。 刚出社会那两年,追求小资情调,女孩蜜汁偏爱loft户型,楼层也要越高越好,最好能一览城市夜景。 李兰幽搬过好几次家,从跟别的大学生合租自如到整租单身公寓,逐渐体会了在拥有种祛魅这个过程。 离开上海前她住的就是高层复式,可惜窗外是一大片工地,连棵行道树都没有,满目皆是钢筋混泥土和“安全第一,出入佩戴安全帽”的大字标语。 时间久了,她忽然好渴望鲜活的绿色,好渴望悦耳的鸟鸣代替昼夜不停的施工噪音。 此处完美符合她近期的美学偏好:有年代感的老破小,推窗见绿。 从小巷入口拐进来,你不会想到这样一番天地,三五幢楼的外立面都覆上了大面积的爬山虎,也可能是常青藤,李兰幽分不太清。 香樟、白兰、合欢、蓝花楹...恍若热带雨林般密匝。 但不同树种的枝冠们也懂羞避的规矩,露出湛蓝的缝隙,比某些人类有边界感多了。 室内是质朴极简的硬装,搭配她精心添置的中古风物件儿,复古而温馨。 哦对了,她还有个露天阳台,若蓄满雨水与阳光种花种草,想想都忍不住大呼“美哉”。 最关键的一点,她终于能使用燃气灶做饭了。 公寓商用水电、隔音不好李兰幽都能忍,但年愈长,对锅气就越渴望,无法使用明火对一个逐渐开发烹饪天赋的中国人而言无异于不给达芬奇画笔、把樊振东的乒乓球换成鸡蛋。 当然,搬到山椿一中还为一件重要事儿。 事以密成,她不便透露,毕竟从前没少吃语以泄败的亏。 李兰幽摸黑输入大门的电子密码,回答她妈:“住腻了,换个风格。” “要我说你现在手头也有些存款,要不先在山椿买套房吧。上海我们高攀不起,但在山椿搞套小三居,不算压力吧?” “我也不是没考虑过,但得慎重,先在山椿待一段时间再说吧。对我们这种奋斗十年全身上下只有二十万存款的人来说,把现金替换成房子,就相当于被房子给套牢了,以后的活动半径不会超过方圆百里,再想去别的地方定居可就没那个本钱了。” “听你这么说,我可更盼望你赶紧买房了。” “嗯?”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露出无奈地笑。 黄明翠在玄关换好鞋,把刚杀的鲈鱼和蔬菜往厨房送,“让房子把你绑在山椿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明年就30了,还畅想到新地方定居?人生地不熟的,还以为自己二十岁出头呢。” 李兰幽不接茬,跟着黄明翠身后,“要我帮忙打下手吗?” “不用,你厨房小,站不下两个人。” 黄明翠很快进入烹炒煎炸的利落节奏,李兰幽将旧物堆放角落,擦拭起贝斯,然后又对着琴身检查、调试。 大约二十分钟过去,黄明翠把清蒸鲈鱼摆上桌,见李兰幽盘坐在地上翻阅旧书,贝斯已经横放在一旁,关心道:“还能用吗?” “不太妙。板子被挤压过,琴弦生锈了,拾音器也坏了。” “你在上海那把呢?卖了?” “暂时放在朋友家了。” “干嘛不带回来?” “以后说不定还要返沪务工呢。” 黄明翠柳眉倒竖,“啧”了一声表示不满,“知道我不爱听这话还故意说。” 李兰幽悠哉地翻动着书页,不过半秒,目光被某页一闪而过的内容攫取,她手指微顿,怔了怔开始往回翻。 密密麻麻的一页纸,重复书写着一个名字,“彧亮”。 她一眼认出了那些字迹属于自己,奶酪体,高中的时候跟风练过一段时间。 倒是“彧亮”二字,催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 她记得这号人物,记得他有一个秀挺好看的背影,至于他的脸他的五官,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了,她实在拼凑不出来。 黄明翠端着盘茭白肉丝从厨房出来,催她洗手吃饭。 李兰幽把书本合上,想想还是将它塞进那一叠旧物的最底层,掩盖起当年那段不为人知的少女心事 。 李兰幽爷爷还在世时家中光景不错。 她爸李俭那会儿有老人管束,自个儿也争气,南下广深干起了服装批发的生意,累积了第一桶金,后来陆续卖过手机配件,开过装修公司,虽然跨行幅度大,可到底没怎么亏过。 在那个遍地政策红利的时代,只要敢闯敢拼,不说人人都能稳赚不赔,但总有试错的机会。 李俭年轻那会儿还是文娱活动的积极分子,喜欢跳舞唱K,尤爱香港金曲,对Beyond、温拿、草蜢的作品如数家珍。 一次在迪厅听了内地乐队现场翻唱,他燃起了学习弦乐的热情,可能是被那群长发披肩的朋克青年帅到了吧,他不禁幻想起了自己流畅拨动琴弦魅光四射的样子,不惜斥重金买了把崭新的日产芬达。 当然了,后续就跟李俭以往做生意频换门庭的经历一样,此人并非持之以恒的主儿,吃不了学习的苦,连基础的和弦转换都没弄懂就放弃了。 可惜这把芬达吉他,到了主人手里连一首完整的《小星星》都没弹出来过。 但它也不是毫无用处,作为直至今日都吃香的把妹神器,李俭没少背着它俘获年轻姑娘的芳心。 90年代的大陆,港乐与民谣响彻街头巷尾,谁能轻易拒绝一位音乐才子的搭讪呢? 李兰幽她妈就是这么被李俭那副文艺青年的外表迷惑的。 嫁给李俭两年,头胎都生了,他还在找各种借口推脱不肯为她演奏一曲。不是小拇指受伤,就是把吉他借出去了,直到她去丈夫的小厂子他送饭,发现吉他被藏在办公室柜子里才回过味儿来。 这是李俭在她跟前头一次形象破灭,她一度愤怒,旋即又冷静下来,婚都结了,儿子都生了,二胎还在肚子里,李俭又为了她回到山椿定居,此刻正奔忙于业务,她想了想,人艰不拆,念在他平日体贴顾家又肯干,还是装不知情吧。 大约七八年后,那把吃灰的吉他终于弹出了流畅的曲子,因为夫妻俩的长子李兰郴渐渐长大了,李俭给他报了班。 千禧年左右的山椿,学音乐的人家不多,孩子会一门乐器是相当有面儿的。 李兰郴给李俭成功长脸后,他动心起念,抓紧培养起了小女儿的乐感和兴趣,很快把李兰幽也扔进了培训机构。 其实这时候李家经济已经捉襟见肘——李俭开始碰六。合。彩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怪黄明翠的娘家人不待见李俭,无产阶级家族群里出了个享乐主义,有点小钱就显摆,买车买房买铺面看得人眼圈发烫; 后来财政赤字了也不知收敛,给女儿买琴报班照样不误,逢年过节一见亲戚就拉她出来表演才艺,反衬得亲戚家孩子平庸拙讷一无是处; 最后情况愈下,高利贷债主都追到黄家催债了,李俭还打肿脸充胖子,不肯听劝把俩孩子从万把块一个学期的私立学校转去免费的公立。 好言相告不听就别怪他们落井下石冷嘲热讽。 不过,此时李俭开启了东躲西藏的游击生涯,黄明翠迫于无奈外出务工,李兰郴高中三年住校,这份冷眼只好让初中起就寄居黄家屋檐下的李兰幽独自承受了。 李兰幽打小就继承了李俭的艺术爱好,还有张扬骄傲的性格,比起待在观众席,她更乐意常驻舞台之上,享受被瞩目的感觉。 至少青春期前是这样。 回顾她的整个学艺之路,有一点比李俭幸运,那就是家长的倾力支持和严厉督促,父母的绝对权威助她挺过了最枯燥难捱的潜修阶段。 当收获观众的掌声和同龄人羡慕的眼神后,那种发自肺腑的成就感取代了长辈的监督,她拥有了自主性和进取心。 那她为何从吉他转成了贝斯? 最初只为一个肤浅的理由——她想要在人群中更特别一些。 李兰幽小学三年级转学到了市里唯一的九年制私立学校,这所学校有才艺特长的孩子不在少数,钢琴和吉他尤甚。 钢琴不必多说,本就享有“乐器之王”的地位,相对更受家长孩子青睐,但在当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李兰幽也是从镇小转学到市里才打开信息差——钢琴可以作为艺术特长为中考升学加分。 至于她身边学吉他的人多倒不是因为它能加分或更易入门,而是当时的校领导跟某个吉他厂家达成了分销拿提成的合作,在音乐课上巧立名目开设了吉他学习小组,班里几乎四分之一的学生经不住老师的鼓吹买了那个厂家生产的吉他。 她要改学别的乐器,她爸不反对,多条才艺多条生路。 她所在的艺培班能多收一笔学费,也乐得支持,当即给她推荐了与吉他衔接性强的贝斯。 李兰幽学习贝斯的初衷并不纯粹,可后续就像是小说里先婚后爱的情节一样,她被贝斯的旋律性和节奏感征服,加上生存环境急转直下和青春期的心境变化,她逐渐收敛锋芒,开始有意回避c位,低音声部类似不起眼的角落,给予了她空间上的安全感,在乐队合奏中贝斯低调内敛,但又不可或缺,似筑起血肉的骨架,又像夯实高楼的地基,是的,门外汉眼里它可有可无、近乎透明,于内行人心中它支撑、推进、引领。 李兰幽享受这种隐蔽掌控一切的快感。 李兰幽是初二下学期被李俭带到彧亮家打秋风的。 那天李俭只是说要带她去一户人家吃饭,叫她务必表现得嘴甜一点、落落大方一点。 她也是到了彧家才意识到她爸的真实意图。 她拖欠学费数日,班主任开班会时候暗示过,不少同学或许已经对号入座,猜到了是她,李兰幽如坐针毡,从前活泼外向的女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含胸驼背,渴求隐身的功能。 那天彧家的保姆将父女俩引到客厅落座,说主人家在楼上处理公务,请他们稍等。 这一等就是三十五分钟。 后来男女主人下楼了,态度也始终淡淡的。 经过一番粗浅交谈,李兰幽觉察到她爸跟这彧叔叔的交情并不深。 爸爸怎么会想到来问一个一点儿都不熟的人借钱呢? 他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变得那么奉承讨好、那么低三下四? 一时间李兰幽只觉得抬不起头,羞耻心如蝗虫过境,一点点啃噬她的自尊。 如果她一早猜到她爸此行目的,她宁愿转到一所升学率不高、校风不佳的镇级中学,也绝不背着吉他来乞讨卖艺。 而且,据李兰幽后来所知,这彧姓叔叔的妻子是位不事生产的全职太太,他若真是有公务要忙,抽不开身情有可原,那他的妻子在楼上忙活什么呢? 难道是静坐在丈夫跟前,只为红袖添香? 正常情况不应该优先尽女主人的本分出面招待客人吗?真相说出来恐怕伤人,李兰幽不敢再细品。 偏偏在这种很尴尬很窘迫的情况下,彼年14岁的李兰幽对主人家的儿子一见钟情了,很不争气地一见钟情了。 先是二楼深处朝南的房间传来扭动门把的动静,然后是踩在实木楼梯由上及下的脚步声,最后一道底色干净的少年音响起,李兰幽闻声抬眸,偷扫了一眼对方优越的轮廓,不留痕迹地低头。 尽管对方嘴里吐出来的仅是一句很日常的“什么时候开饭”,她却仿佛听到什么了不起的动人华章,然后心跳不已。 那是个春阴天,山椿城被镀上了一层浓厚的苔藓色滤镜,别墅内没有阳光,充斥着阴郁的冷感,但她眼前的世界自男生出现后豁然鲜亮。 她不禁绷直矫正了坐姿,低眉顺目,尽态极妍,只为留下一个美好的初印象。 虽然多年后她故作洒脱、故作释然地将这份年少的情感波动归类为性缘脑发作、浅薄的见色起意以及高压环境下意外迸发的吊桥效应。 但当时她内心无法压制的青春期躁动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深刻,那么的不容忽视,占据了她从豆蔻到雨季那段年华的绝大多数时间。 发现家里来了客人,少年松弛的神态转换为谨慎疏远的观察。 也不怎么主动说话,几乎是李俭态度亲热地问一句,他有礼有节地回一句。 跟他爸妈一样,淡淡的,始终淡淡的。 不用想也知道,平时没少有人上门求他爸妈办事,作为大财主家的少爷,他从小享尽优待,听惯马屁,能熟络的应付这种社交场合但又不可避免地对此感到轻蔑和厌倦。 第3章 第 3 章 出于客套,彧家夫妇留李俭父女俩享用午饭。 李俭还未酝酿出十拿九稳的借款话术,来都来了,自然不想功亏一篑,就算主人家在含蓄地下达逐客令他也假作听不出。 对面的老江湖未必没有参透李俭此行的来意,但只要李俭不开口,他们也不会主动点破。 多年来修成的涵养禁止他们明目张胆地表露嫌弃,于是他们一边慢条斯理地享用着午餐,一边耐下心来欣赏一个有妻有小的成年男人激烈思想挣扎后打折骨气的过程。 李兰幽一度想劝说她爸爸离开、别提借钱的事儿,都被李俭用眼风怼了回去。 李俭先是借饭桌上两个孩子相仿的年龄拉近关系,再过渡到各自的学校,最后顺理成章地引出私立学费有多贵,孩子这个学期的学费还没着落等一大波苦水...... 女孩像只脱水爆鳃的鱼,缺氧的感觉席卷全身。 她虽然全程低着眸,但感应到了对面座位的彧亮向自己投射而来的短暂目光。 是同情、怜悯?还是瞧不起? 她想抬头读取他的眼神,可她的勇气随着李俭紧跟其后的话顷刻间跌零——他铺垫了那么久,终于张嘴借钱了。 饭后,彧家夫妇写了借据,没有表情为难,没有不情不愿,全程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包容,淡淡的,始终淡淡的,参透你,看扁你,施舍你,打发你。 当时彧太太用温和微笑的面庞说了句讽刺意味拉满的话,李兰幽如果不那么敏感早熟,还真不一定听得出来。 原句她忘了,反正大意是,她家孩子念的还是公立呢,结果上贵族学校的家庭反而来她家乞怜求援。 李兰幽一度羞愧,到了高一开学才后知后觉,彧亮虽然在公立中学就读,但那是山椿一中的初中部,全市顶好的学校。 千禧年之后的十年间,山椿这类三线市县所谓的“贵族”私立,其实泛指一学年两三万学费的民办学校,跟北上广深动辄十来万起步的国际双语私校比不了。 快要用完饭的时候,彧亮的堂弟堂妹来家里溜达。 年幼些的堂弟彧晨抱着彧亮大腿想去他房间玩手柄游戏,他不为所动。 但当年纪相仿的堂妹彧星神秘兮兮地对彧亮附耳说了句什么后,少年表情微变,放下碗筷,当即带着弟弟妹妹们上楼“玩”去了。 实际上,彧亮在二楼过道外的露台打起了电话,堂妹趴着门框八卦偷听,只有小堂弟在认真研究怎么玩单人模式。 饭后,彧父回了趟书房,取保险箱里的现金。 留在饭厅里的人又移步到了客堂,闲坐尴尬,李俭起身要去车里拿吉他,让李兰幽为彧家夫妇即兴表演一手。 又到了这种才艺展示环节。从女孩慢慢认识到亲戚长辈们真切的掌声中包含虚假的赞许后,她便开始抗拒这种场面,但今天,她像只渴望被注意、被仰望的花孔雀,在自觉低人一等的压抑环境里内心催生出一股强烈的表现欲,她急需为自己扳回一局,乐器演奏是她此刻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经验主义使然,她知道当她在舞台上拨弄琴弦时台下男孩们的反应,含蓄的欣赏、外放的溢美,视线紧紧追随着她,眼里流动出很不一样的光彩。 可惜,李兰幽坐好了登台的准备,她最期待的观众却迟迟没有落座。 彧亮挂了电话就要外出,他三步并两步轻快下楼,跟彧母打了声招呼,推开后院的门。 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玻璃,李兰幽看见少年奔向后院儿的山地车,推开栅栏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了别墅区。 李兰幽还没得及收回眼,就听见彧母的声音响起:“刚谁给你哥打电话?这么着急忙慌地出去。” 是彧星下楼了,她俏皮地眨眨眼,“天机不可泄露。” 拿着手柄和游戏卡的小堂弟跟在身后,“是女的,我听见声音了。” 彧星伸手狠掐弟弟的的脸拖动他往门外走,“把你嘴扯烂,这么大嘴巴。” 李兰幽莫名感到失落,但当李俭提着琴盒回来,她还是振作了起来,应点歌人彧父的要求,清弹了一首她刚好练过的《挪威的森林》。 人越想表现总是更容易变笨拙,她发挥得没有平时好,某个滑音比原曲多了半秒,某个和弦意外带了泛音,但听众接纳了这种不完美,或者根本没听出错处。 当琴弦振动,把音符化作阵阵海浪涌向听众时,人与音乐产生了物理连接,“此曲为我而奏”的感动泛上心头,彧父跟着旋律频频点头,连彧母听得也有几分沉醉。 也许吧,live版和歌碟磁带的区别得以显现,比起几经修正、干净但扁平的音频媒介,那种在现场才能感受到的细颗粒和小瑕疵,反而让音乐有种真实的呼吸感。 一曲过后,夫妇俩面色柔和不少,望向女孩时眼里多了份欣赏与怜惜,仿佛经过对她的价值重估,今天的出血施恩终于让他们得到一丝安慰。 虽然只是点蚊子血,但被咬了总归膈应不舒服。 如果说之前是碍于中间人的情面、纯粹拿钱打发同乡旧识的心态,用可控的小成本维持他们自身站在道德高地的需求,那么现在确实有些真心实意了。 见夫妇俩对李兰幽赞不绝口,李俭给点阳光就灿烂 ,让夫妇俩干脆把她收作干女儿算了。 男人用半开玩笑地口吻掩盖攀关系的意图。 在场人皆愣了愣,一下子冷场。 彧母笑了笑,没接茬。 彧父嘘咳两声说时候不早了,他们下午还要出门。 李俭会意,不敢再叨扰,领着李兰幽就告辞了。 至于来之前带的几瓶泸州老窖跟太湖翠竹,人家没收。 父女俩离开半山别墅,车子顺着公路蜿蜒而下。 李俭约了二手车商贩,赶着去交易,行到最近的公交车站时,给李兰幽塞了些零钱,让她自己坐车回家。 见女儿纹丝不动,他好说歹说,作势要去解她的安全带,李兰幽紧捂住扣子不肯下车,她想到爸妈日益频繁的争执、妈妈的眼泪与控诉,开启了徒劳地劝说:“妈妈不是不同意卖车吗?她肯定会生气的。” 李俭早不满李兰幽今日的忸怩和不配合,更不满她离开彧家后这一路的无故怄气,跟她聊什么都闷声不响。 其实当着自家孩子的面舔别人的臭脚,他自尊也不好受,心里正憋着一口窝囊气,偏偏李兰幽还处处跟他唱反调,嫌他丢人。 李俭一时没忍住,呼了女儿一巴掌,他言之凿凿自己是为了她的学费才拉下脸,她竟不领情! 李兰幽满腹委屈,摔门下车。 她泪眼婆娑,捂着红肿的脸躲到车站站牌后,避免路人注意到她的难堪。 待她抹干泪痕,望向临停车位,爸爸已经扬长而去。 她伤心郁愤,欲收回目光却意外撞见彧亮推着山地车跟一个女孩肩并肩过马路,正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李兰幽赶忙背过身去,不愿以丑态示人,后来又干脆借着一辆恰好停经此站的公交车掩饰离开。 事后她总疑心彧亮看到了她被爸爸扇巴掌的这一幕,脸火辣辣地烧起来,比真切的物理攻击还疼。 多年后回顾历史,李兰幽视这天为她家彻底衰落彻底支离破碎的转折点。 李俭向彧家借的钱不知花去了哪儿,最后是黄明翠预支工资替李兰幽缴的学费。 这可怜的女人至今认为她那命短的丈夫是被狐朋狗友带坏的,殊不知他也是狐狗本身。 - 月色灼人,校铃悠悠奏响,山椿一中结束了晚自习。 时候不早了,李兰幽叫了辆滴滴,把黄明翠送回了哥嫂家。 晚风吹拂,她返回露台的藤椅上躺平,静静感受着邻居家浓烈的栀子花香。 出不了校的住校生隔着栅栏跟穿着另外一所学校校服的男生黏糊私语,少年人的低笑声偶尔飘到李兰幽耳朵里,她也默默弯起唇角,为小县城这燥夜、这皎月、这微风、这花香、这份年少的美好。 忽然,李兰幽笑容戛停,她意识到自己的微笑里隐藏着几分遗憾的味道。 高中时因为校内有债主的孩子、有宣扬她家家丑的同学,校外亦有放高利贷的混混频繁来打听她下落,她像只东躲西藏的鸵鸟,挺不起脊梁走路,明媚、热烈、意气风发、呼朋引伴等词汇与她无缘。 于友情而言,她没有关系好到至今都还保持联络的同学。 于爱情而言,她没有谈过一场深刻纯粹的校园恋爱。 那会儿她们年级背地里搞早恋的同学不少,她属于看着别人早恋、看着别人被揭发、看着别人分分合合轰轰烈烈的背景板,面孔模糊的背景板。 倒是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苦涩单恋史...... 李兰幽“蹭”的一声起身往客厅去,盘腿坐到那堆旧物旁,再次翻出那本写满”彧亮“二字的书。 她早忘了自己是在怎样的情境下不知疲倦地重复人家的名字。不过因此意外触发了另一段回忆,她高二时好像收藏过彧亮校牌上的一寸照? 李兰幽埋头苦翻,捏起书脊抖啊抖,期待证件照能从某本书某个页间掉落。 可这个动作进行到一半,又被她强势暂停,有更扎眼的东西令她心脏鼓噪的轰鸣了一声——在一本名为《基础乐理》的课外书的扉页,滑出来了一封没有拆过的泛黄信笺。 信封上简单漂亮的一行行楷,“李兰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