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灵语》 第1章 第一章 郊外寒风凄凄,树浪一层压过一层,枯叶软趴趴地伏在地面,潮湿的土壤粘上鞋跟。 “你看得到我?”男人问。 伍灵语定定瞧着面前的男人,他一身粗布麻衣,周围泛着白光。 四周依旧漆暗。 她点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他拍拍胸脯。 “小的前些日子上山摘草药,想换点钱买木炭,没承想,遇到妖怪丧了命,眼看这日子越来越冷,还望您能帮我把背篓里的散落药草带给我的妻儿。” “麻烦你带路。” 树枝咔嚓作响。 一只如树高的蜘蛛朝她飞来,空中下起暴雨。 如柱的雨点,刺进肉里,腐蚀骨骼。 耳边响起尖锐的叫喊声,掺杂几声呜咽。 一下一下凿击耳膜,她隐隐觉察耳朵里缓缓淌出血。 她欲抬手捂住双耳,却动弹不得半分。 砰的一声,她扎进枯叶堆中。 蜘蛛张大嘴凑近。 她清楚地看见每一根绒毛,黢黑的尖牙,舌头突出颗颗红点。 下一刻,她从幻境脱离,大张嘴呼吸。 喉间压抑的横亘,转成豆大的泪珠,划破脸颊。 “小霖!小霖!” 眼前分出无数个虚影,她抬手,抓空,扑向地面。 手臂撞击回弹又落下,却掀不起一丝清醒。 她吐出二字:“蜘蛛……” 而后,陷入一片黑暗。 风掺着秋意,钻进她的袖口。 她将发丝别到耳后,一笔一笔绘火符。 那名男人遇害已是半月前,药草早已同落下的枝叶,被流水浸泡腐蚀,化成灰土。 向后,向右,躲在树后,她始终找不到一条可以逃脱的路线。 蜘蛛精隐匿山中,难以找寻,如今只盼它外出觅食,踩到布下的阵法。 咔嚓,毛笔折成两段。 朱砂浸过黄符,透到石案上。 敲门声急促,她投去目光。 伍昭玥起身开门,来人身着深绿色圆领袍,手握拂尘,嗓音尖锐。 “传皇上口谕,请伍术士进宫。” “烦请大人稍候片刻,我去拿法器。” 伍昭玥拉着伍灵语的手腕,拐进屋内,“真是奇怪,这皇帝找我究竟所为何事?若是除妖,比我名头大的比比皆是。” “你同我一齐前去,切莫多说一言,我做什么,你便照做。”伍昭玥对她说。 她点头记下。 师徒二人立刻动身出发。 “陆公子好。”身旁的太监躬身道。 两人学着他的模样,躬身道:“陆公子好。” “马公公好。” 伍灵语记起师母曾对她说过的坊间流言,当朝宰相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为民谋福。 人人称赞,不过,他有一子,名为陆瑞瑾,为人纨绔,不学无术,一行人常饮酒至天明。 伍灵语直起身,心头一怔,相似的轮廓重合。 那年饥荒,米价高溢,朝廷下令整治,谁料权贵与米商暗中勾结,一方囤粮,一方得财。 平民百姓只得就着几粒米,喝几碗不知有没有米味的清水。 大婶们常与师母抱在一起痛哭,几人怒骂天灾,痛斥权贵,朝米铺吐口水。 直到有天,城门前支起布粥的摊子。 米香拂过她的脸庞,她抬手擦拭溢出的口水。 人们生怕晚些就讨不到粮食,纷纷涌上前。 “小霖,快往前挤!”伍昭玥道。 她夹在几人中间,用力往前撞。 粗粝的布料磨得她的脸发红,人群撬开她们攥紧的手。 她仰头看,四周的人顶着天,压下暗沉。 “大家不要着急,我们保证今日到场的人都可以吃上饱饭。” 清脆的女声响起,拨开她头顶盘旋的乌云。 伍昭玥伸出手,捋顺她散乱的头发,捧着她的脸。 “没事吧?” 她愣愣摇头,重新握住师母的手。 热腾腾升起的烟雾似薄纱,她站在队伍末端,抬头看去,女人双手递粥。 腕骨凸出的男孩,心急地伸手,将粥尽数洒在女人手上。 她的手背烙下一道红印,男孩扑到地面扒拉地上的粥,一手一手握住米,捏成米糊往嘴里塞。 他的母亲狠狠地拍他的背,责骂声中夹杂呜咽。 女人忙扶起二人,拿出帕子擦去男孩手中的碎米。 离得太远,伍灵语不知她在说什么。 伍昭玥递给她一瓶膏药,她施法变至女人手侧的案几上。 太阳在她眼前裹上一块黑布,她几乎整个人倒在伍昭玥身上。 等到她们时,她的膝盖直发颤。 她张大嘴,将粥咽下,舌尖烫出水泡,她吐出舌头,眼泪直流。 “慢点吃。”伍昭玥道。 没两下,她的碗见空,她轻轻将碗筷放下。 马蹄声清脆,落到她的耳中,却是无比刺耳。 后来,她从师母口中得知,那日施粥的人是陆瑞瑾的母亲。 伍灵语狠狠剜他一眼,他坐在朱红骏马上,头戴金冠,红玉镶嵌,折光夺目,垂下的发带轻轻晃动。 为什么这般良善的人要摊上这样一个混世魔王? 伍昭玥试探道:“您可知陛下召我们进宫,所为何事?” “咱家不知,伍术士到了自会明白。”太监答。 她默不作声,随众人一同行至紫宸殿。 殿内一人躺在御案上,一人站在案前,发带灼目,似流淌的烈火,是陆瑞瑾。 “民女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人道。 “朕今日唤你来,你可知为何?” “民女愚笨,请陛下明示。”伍昭玥答。 “朕有一爱女,闹着要同陆侄儿结婚,朕怜她年岁尚小,希望她能再陪我多些时日。” “我同陆侄儿一番商议,决定用牵红绸的办法,为他配婚,以断了爱女的念头。” “可万一陆侄儿选到了她的那条,则会前功尽弃。伍术士功力深厚,不妨暗中观察,更改红绸的顺序。” 伍昭玥双目紧闭,指甲掐着指尖,折出一道深红。 “陛下爱子心切,民女深感之,不过缘分一事,恕民女法力低微,非我能够左右。” 李卓渊猛地拍桌站起,抓起批敕往下丢。 在场之人全数跪下,以头磕地。 “抓妖之事倒是精通,变换之术怎会一人也做不到?前几人尚且还以男子为由,你有什么理由?” 伍灵语额上的细汗打湿手背,一人是皇帝,一人是宰相之子。 她站在天平中央,往前一步是火海,往后一步是刀山。 陆瑞瑾亦是酒囊饭袋,定不会帮她们说话。 一片死寂中,陆瑞瑾出声,她的心脏漏跳一拍。 “陛下,牵红绸仪式在即,微臣已有办法,不如请两位术士一同前去,做个见证。” “既然如此,吩咐下去,举行牵红绸仪式。” 直到李卓渊开口,伍灵语才松了口气。 借幂离的遮挡,她上下打量李卓渊。 他一身赭黄,个子不高,体型圆润,九环带束在腰间,更似裹在黄布里的粽子。 “父皇!”一声高昂的呼喊传入耳中。 她循声看去,身侧的众人跪下。 她学着众人的模样,含糊不清地小声念:“拜见悦宁公主。” “陆哥哥!”悦宁公主挽住陆瑞瑾的胳膊,语调更加昂扬。 他笑着往外抽手。 “你是何人?”她指着伍灵语问。 “回公主,是民女的徒儿。”伍昭玥出声。 “为何蒙着幂离不应声?” “她相貌丑陋,嗓音粗哑,见不得人。” “那便一起加入这仪式,沾沾喜气。”李卓渊道。 “她自小愚笨且身份低微,实在是配不上陆公子。” “既是以这红线定姻缘,何来相配不相配这一说?” “陛下所言极是。”陆瑞瑾附和道。 伍昭玥不敢多言。 她叉腰巡视一番,“父皇!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不三不四的人,直接将我许配给陆哥哥不就好了?何必要弄这么多仪式?” 说完,她羞涩地望向陆瑞瑾,全然未注意到在场之人神色皆是一沉。 李卓渊捋了捋胡子,“若是他能够牵到你的红绸,岂不是更加证明你们二人本就是天作之合?” 悦宁公主脸上浮出嫣红,低头缠绕手中的披帛,难掩嘴角的笑意。 若不是伍灵语见过他暴怒的模样,她会为这番话语动容。 只怜悦宁公主对此一无所知。 红绸似毒蛇吐出的舌头,缠住她的手腕。 她皱眉,一股不安在心底蔓延。 窗户降下一片青纱幔,为防陆瑞瑾能够窥见,宫女上前将窗户虚掩,仅留一条窄缝。 她放眼望去,红绸拴住在场十余名女子。 “你站到这。”公公指道。 她们犹如提线木偶,听从指示聚到宽大的窗前,李卓渊背手站在身后。 “牵红绸仪式正式开始!” 太监拔高嗓子喊:“请陆公子选择一条红绸。” 四周噤声,众人屏气以待。 微风拂过皮肉,丝绸摇曳,伍灵语胸口剧烈起伏。 眼见无人皆未觉察,她欲施展法术,调换位置。 她抬起右手,这里抱过沉甸甸的米袋,靠着陆家的粮食,她们才得以挺过那场饥荒。 悦宁公主与陆瑞瑾在一起,会对陆家不利。 李卓渊心意已决,若是因她一己私欲,害了无辜之人该怎么办? 选中她,就该由她承担。 胃里不断翻涌,她双拳紧握,呼吸止住,憋得双脸通红。 可我真的不想与他成亲,她站在山顶,微弱地喊。 窗户砰的一声从里面弹开,响声如山谷中炸开的惊雷,击穿她所有理智。 她瞪大双目,直直与男子对视,薄纱晃动,弄皱他的眉眼。 红绸绷直,锢住她的手腕,毒牙扎进肉里,放出毒素。 陆瑞瑾单手撑在窗台上,歪头看她,食指一圈一圈缠绕红绸,语气满是戏谑,“小娘子。” 第2章 第二章 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 “朕今日也是做了一回月老,来人,拟旨一封,为她们二人赐婚。” 说罢,他便携侍从离开。 伍昭玥握住伍灵语的手腕,用力把她往下按。 她伸出两指,造出空气门槛。 “哎哟!”李卓渊四肢着地。 “皇上!” 众人慌忙上前搀扶,左脚踩左脚,右腿踹右膝,摔作一团。 她笑得肩膀一动一动。 伍昭玥扯动幂离,示意她收敛。 她缓缓起身,陆瑞瑾匆忙离开。 轻轻飘来一句,“抱歉。”与那丝绸一般,虚幻又清晰。 她抬手,袖中飞出红绸,齐齐刺向蜘蛛。 一道风刃刮来。 黄沙迷蒙双眼,她将召出消愁,横剑相挡。 红绸锁住蜘蛛,她迈出左腿,双手握住剑柄高举,指甲扣进肉里,燃着蓝光的剑劈下,剑身颤得她双手发麻。 一声凄厉的哀嚎,她眉头紧蹙。 鲜血喷涌而出,她闭眼。 腥味冲进鼻腔,温热的浆糊顺着脸缓缓淌下。 她低头咽下喉间的横埂,双手掐诀,一剑贯穿蜘蛛。 通体晶莹的内丹冒出黑气,落到她的掌心。 她双手捧起河水,洗净血迹。 面前的河流晕成红色,冲向下游。 婚礼就在明日。 京城疯传,众人艳羡她的好运。 街坊邻居叹道:“真真是好命。” 她颔首不应,篮子的倒刺扎进掌心,泛起红肿。 她拿出师母画的地图,绕了一圈又一圈,停在一户人家门前。 见四下无人,她将木篮放在门口,转身离去。 冷风刮动白皂,药草沉沉压着火符。 散落的头发拂过她的脸庞,似有似无的。 她趴在窗台仰头望,水珠聚在眼中,汪汪成湖,坠落的弯月映在其中。 脸颊滚落的一条细线,降落袖口,绘出一轮圆月。 她倒是真的希望,前日同水月。 她抬手拭去泪痕,推门声响起。 她朝门口看去,青色婚服与来人一同映入眼帘。 伍昭玥将窗户关上,转头对她说:“你素来不爱同人交流,这一去,可不知该如何是好?” “命中注定,师傅不用担心。” “也都怪我,本以为我们不会牵扯进皇家之事,没承想,你师伯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伍昭玥一拳敲在几上。 “那日为何不让我出言拒绝?” “拒绝什么?他是皇帝,万人之上。” “他做得不对。” “你觉得他做得不对,那你同历任皇帝比比呢?百姓能有如今的生活,全都仰仗他。” “小霖,身居高位的人都有忌惮之心,至少,他没有真的对我们做什么。” 温热的掌心覆上伍灵语的手,她看着师母眼里渐渐冒出的水汽,默默低眼。 “你只需记得师母一言,朝中局势暗流涌动,非我们能够揣测,事到如今,我们能做的,便是小心谨慎。” “徒儿知道了。” 伍昭玥伸了个懒腰:“你早些歇下,明日还需早起梳妆。” 伍灵语手心的余温还未消散,此去一别,还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她壮起胆子喊:“阿娘!” 伍昭玥脚步一滞,险些踉跄,“诶!” 应下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走远。 一夜未眠,伍灵语定定盯着铜镜里的自己。 乌青的眼圈搽上白粉,两腮涂上胭脂,几颗珍珠贴在她脸颊两侧。 梳头婆走后,她抬手晃晃袖口。 宽大的婚服,拖在地面,繁重的花钗,她只觉脖子隐隐作痛。 伍昭玥推门进入,望着伍灵语,感叹道:“有你师母我当年的风采。” “你可知她们送来的彩礼,足足有三百匹,皆是婚礼的最高规格,又怕我们家里拿不出可观的嫁妆,暗自补了不少。” 红血丝布满她的双眼,听着她故作轻松的语气,伍灵语佯装开心,强扯出一抹笑容。 “听师母一句,若是日后真相处不来,可以寻个法子与他和离。” “知道了。” 婚礼正式开始,屋外浩浩荡荡的笑声排山倒海般压来。 伍灵语站在巨浪前,沉重的头饰将她按在原地。 伍昭玥递给她一把长柄牡丹纨扇,拍拍她的肩说:“小霖今天特别漂亮。” 伍灵语听出她末尾的颤音,握住她的手。 “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陆瑞瑾道。 “新妇子,催出来。”人们齐声喊。 因扇子的遮挡,伍灵语看他,始终隔着一层朦胧的雾。 陆瑞瑾伸手欲搀着她上彩與车,她将腿一迈,稳稳踩在木板上,借力一蹬,弯身进入车内。 他顿在原地,嘴角噙笑。 长街十里,摩肩擦踵,红河滚滚,金光灿灿,银光烁烁,乐声震天,喜声浩大。 围观的百姓堵满街道两侧,有人冲上前来讨彩头,侍从也毫不吝啬,抓起酒食钱财就往她们怀中塞。 愈行愈远,两侧锣鼓喧天的热闹,没能激起伍灵语内心的一点涟漪。 一股落寞将她困在车中,心口微微抽动,她却始终说不清道不明,是不舍还是担忧。 陆瑞瑾掀开车帘,轻声道:“下车了。” 她虚虚搭上他的手腕,将扇子挡得更加严实。 地面上铺满地毡,侍女们一块块来回接替传递。 两人走入青布幔搭成的屋内。 她一手举着扇子,一手夹起碗中的肉,司仪将葫芦分成两半。 合卺酒浸入口中,她微微皱眉,无色无味似白水。 司仪抽出她的一缕发丝,剪子咔嚓,红绳将二人的头发合并。 坐入喜帐后,侍女抛撒糖果、刻有长命富贵四字的撒帐钱。 宾客、孩子们一拥而上,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如果还在师母身旁,她的手中,也会有一把糖果。 “行却扇礼!”司仪道。 “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陆瑞瑾道。 他将纨扇拨下,一双目光森冷的杏眼撞入他的眸中。 少年脸颊稚气未脱,细长的蛾眉,平添几分寒意,整个人似雪中梨花,清冷且孤傲。 “新娘子这么着急呀!”宾客嬉笑。 伍灵语全然不在意,只盼能够早点结束。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她始终低眸,流程终于结束。 她侧躺在床上,呆呆望着红色喜被。 思绪凝固,留下无尽麻木。 窸窸窣窣的哭声传来,莫不是鬼魂? 她寻声找去,夜色漆暗,只能依稀辨清人影,走近就见假山丛中有两名女子。 站着的女子,珠钗满头,身穿土黄色罗裙,织金披帛垂地,身形富态。 跪着的女子体形瘦削,白布衣裙,发髻上只别一根荆钗。 “我错了,求嬷嬷饶我这一回,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家里还指着我这份差事活命。”她声音哽咽。 “小点声!我怎么饶你这一回?你不把这大窟窿补上,我们都得跟你一块遭殃。”她压低声音道。 接连响起几声清脆的巴掌声,伴着痛苦的轻嚎。 她冲上前,赶在巴掌落下的一瞬,握住女子的手腕。 站着的女子一愣,转身骂道:“哪个多管……” 看清来人的长相后,她嘴角勾起一抹讥笑,眼神不屑。 “伍娘子好。” 伍灵语松开手,视线在两人身上扫,站着的女子年约四十,另一位约莫二十,想来面前这人便是管事的嬷嬷。 “我听见哭声,就想来看看。” “你看看你!”她抬手数落年轻的女子。 “她犯的什么错?” 嬷嬷眼神闪躲,“小事小事。” “我不会同别人说的。”她忙道。 “她做起事来毛手毛脚的,这不,今日打碎几盏白瓷盘,够她赔一段时间的,她却拉着我不让我同主母说。” “我替她赔,总共多少银两?” 她上下打量伍灵语,还以为和传闻中一样富有城府,现在看来是个好骗的主。 伍灵语取下头上的一根金钗递出,“这个够吗?” “这……万万使不得呀!” “此事只你我她三人知道。” 嬷嬷的目光一刻也不从金钗离开,半推半就接下。 她摩挲钗子,捏着垂落的珍珠,难压嘴角的笑意,“还不快谢谢娘子。” “谢谢娘子!”女子擦去眼角的泪,连声道。 “娘子也快回房。” 言尽,嬷嬷拽着还在哭泣的女子骂骂咧咧地走远。 红帐入眼,檀香扑面。 她握住纨扇轻轻扇风,两指掐住黄符,欲让陆瑞瑾噩梦缠身。 门被人从外推开,她将符箓飞出。 陆瑞瑾侧身避开,黄符紧贴双目擦过。 他倚在门沿上,双手堆叠于身前,歪头看着她,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伍灵语,我有这么吓人吗?” “我不会杀你的。”她一字一句认真道。 他将门合上,走到她的面前,“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没有。” “想给我下什么咒?” “自作多情。” “你发誓。”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好好好,不听我的。” 他盯着她的发髻看,原先对称排列簪子,如今却明显空出一角。 “簪子怎么少一个?” 她低眼,“丢了。” “若是真的丢了,你一定会先抬手摸索头发。” 她迅速抬头道:“我会赔给你的。” 陆瑞瑾走向案去,“你别多想,簪子是你的,你想给谁都可以,我不过随口一问。” “多谢。” 他拿起几上的白瓷茶壶,翻转茶杯,倒水装满。 “我同你比试一番,你赢了,我拜你做师母,我赢了,你拜我做师父。” “你打不过我。” “不比试一番怎么知道?不过,你可不能用法术。” “对你,不需要。” “这么自信?” “现在就可以。” 陆瑞瑾抱拳,“承让了。” 她冷眼瞧着,待他摆好架势,双手握拳,直直打向他的心口。 他侧身避开,借收拳的力,她用手肘向右撞。 他抬手抵住,反手钳住她。 她用巧劲,两手交缠,撩起袖口,迎上一片炽热,灼得她的手腕发烫。 两人拉开一段距离,袖口垂下,闷在衣料里的温度升高。 他歪头,双手背在身后,笑意盈盈,“你还挺厉害的。”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冲上前,一招一式铆足力气,皆被他一一化解。 两人额前渗出细汗,静得只剩粗重的呼吸声。 凉风赶来助阵,荡漾她们的衣袂。 “不如明日再战?”他问。 她摇摇头,脑中细细回忆二人交手的场景,他基本功扎实,唯一差的就是实战经验。 她抬眼,抬腿,下劈,旋身,横扫。 赶在他起身的一刻,她一脚踹向他的胸口。 她收势,眸子盈盈闪动月光,嘴角微微勾起。 “咳咳咳!” 他捂住心口,侧躺在地,五官几乎拧在一起。 她双目瞪的通圆,忙扑到他跟前,将他扶正。 “你怎么样了?” 下一刻,他的掌心隔着衣料,虚虚掐住她的脖颈。 “我赢了。” 她盯着他的眼睛,上下牙齿相抵,甩袖离开。 身后脚步声哒哒哒渐大。 “诶!徒儿,等等我。” 她大步跑回屋中,双手握住门沿,留出一条窄缝,同陆瑞瑾四目相对。 “就知道徒儿你人好。” 她猛地将房门合上,震出的微风拨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轻笑,将房门推开,“徒儿,你方才说的话,可还作数?” “不算,你耍赖。” “这叫兵不厌诈。” “你真是无赖。” “无赖怎么了?你还说话不算话呢。” “我没有。” “那你喊我一句师父。” 她环看四周,抄起枕头砸去。 他抱住枕头,“我可没骗你,是真的很痛。” “活该。” “你师母不是说你自小愚笨,相貌丑陋,嗓音粗哑吗?欺君,可是杀头重罪!”他在脖颈处比画。 方才一时情绪上头,竟忘了师母曾说过的话。 不过,那又如何? 她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我荣你荣,我损你损。” “说得很对。” 他从案处将**屏一扇一扇展开,竹林图将两个人分隔。 树枝形状的铜灯架,举起红烛,投来暖光,两人的影子照在帛制的屏面上。 影影绰绰相触,却又千里万里。 “我睡地板上,你睡床上。” 他从橱柜中抱出几床被褥。 她拿出几,对着铜镜,一根根将头上的首饰放进翡翠牡丹匣中,珠链碰撞发出响声。 影子晃动,忽明忽暗。 她侧眼,革带发出咔嗒声,衣料摩擦声缱绻,她立刻收回视线。 心跳杂乱似今日的乐声,镜面明晃晃照出她通红的双耳。 一番梳洗后,她倒在床上。 “睡觉了?”他出声询问。 “嗯。” 下一刻,晦暗覆上双眼,柔软的床将她包裹,疲惫啃食每一寸筋骨。 她抬起眼皮,红帐映入眼帘。 她猛地坐起,用手心敲敲脑袋。 昨日恍如隔世。 她探头,墙角没有暗红的符箓,屏风后空无一人。 临近正午,她匆忙缠上两根红绳往外走。 刚一拉开门,陆瑞瑾拎着食盒站在门外,两人面面相觑。 第3章 第三章 “怎么不吃饭?”他出声。 “刚醒。” 他拎起食盒,侧身走进屋内。 带入的一丝寒凉,激起一阵冷意,掀动红绳,松软筑起的高墙。 “我已同母亲说过,你平日里与人接触得少,一时还不太习惯,她让你待在清风院里,不用早起请安。” 昨日她的一句话,他竟真的放在心上。 她仰头看他,和他的目光撞上。 陆瑞瑾一惊,拍拍左肩,笑道:“不小心沾了些尘土。” 他将餐点铺满案几。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就按我的喜好让厨房都做了。” “太多了。” “还好,我们两个人吃差不多了。” 她握筷的手一顿。 “怎么不吃?没毒。”他一一夹起面前的菜。 “不是担心这个。” 她夹起最近的虾,大口咽下,坊里赞叹的山珍海味吃起竟是这般油腻。 她忆起家中的酸菜,比不上材料的名贵,却实在珍贵。 她用力将口中的饭吞下,放下碗筷道:“我吃饱了。” 陆瑞瑾拿出餐盒中的甜点,摆至桌上。 “还能吃的话,再吃一点这些吗?” 她不忍拒绝,捧起冰酪配樱桃,凉丝丝的甘甜在舌尖流连。 直到勺子与碗底发出脆响,她才将碗放回案上。 “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侍女们会准时将餐盒放在门口,你用膳后放回原位即可。” “钱袋在橱柜里,要是你觉得闷得慌,可以去街上逛逛。” “对了,这枚玉佩你拿着,遇到别人为难,拿出它即可。”他放在案上。 深绿的方形玉佩,似林间山泉,透亮无杂质,上刻的螭欲吸取玉的灵气,腾跃九万里。 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你昨天遗落的钗子,今天找到了。”他把钗子放到案上。 她站起身,焦急道:“她们没有偷我的钗子,是我送给她们的,你要怪就怪我。” 他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挺讲义气的,她们怎么同你说的?” “她们没说什么,是我自愿送的。” “最近府中的饰品、瓷具常常消失不见,调查后发现是有人偷窃后拿出府变卖。” “偷窃变卖的人现在就在前院里跪着,我带去你看看。” 她心中已然明白,却还是跟上陆瑞瑾的脚步。 前院里,五人跪在地上,她一眼就看到昨日的两人。 “郎君,已经算清楚了。”掌计赶忙递上一本账簿。 陆瑞瑾翻开手中的账簿,“来人,拖下去,杖责六十大板,为首的加役流,其余的一律按律法处置。” 霎时,哭声四起。 嬷嬷大嚎:“我在这府里辛劳近二十年,你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何苦这般为难我!” “张嬷嬷,你行窃所获得的财物,上报官府,足够判你死罪,原先你行些小偷小摸,阿娘念你年老,放任你继续,而你却变本加厉,事到如今仍旧不知悔改,来人,将她们拖下去。” 张嬷嬷软趴趴地瘫在地板上,似晒化的泥人,两名仆役将她扶起,拖着她走远。 年轻的女子拼尽全力,冲到陆瑞瑾脚边,双膝跪地,握住他的衣裳下摆。 “郎君,我求求你,饶我这一次,我求求你。” 眼见他不为所动,她立刻磕头,响声沉实,似乎还能听见骨头裂开、血水流淌的细响。 伍灵语单膝跪地,止住她的动作。 年轻的女子愣住半秒,扑到她的面前,双手死死攥住她的裙摆。 “娘子,我愿意多打几十大板,但是求求你们不要赶我走,我家里人还等着钱救命,我求求你,求求你发发善心。” 女子额前的瘀青深得发紫,血珠冒出,流至眼旁,泪珠续上,发丝胡乱黏上。 伍灵语拨开她脸上粘连的碎发,“这根钗子送你,你先拿它回去救人,其他的,我无能为力。” “不可。”陆瑞瑾说。 伍灵语起身,声音很轻,不似质问,也无愠气,“我拿我的嫁妆给她,可以吗?” “你想帮她对吗?” 她点点头。 “马嬷嬷,派人去她家里查明情况,若她所言非虚,则派郎中为她家里人治病。” “是的,郎君。” 马嬷嬷扶起年轻的女子,她稳住声音道:“多谢郎君,多谢娘子。” 许是因长久的哭喊,她的嗓音沙哑。 众人退下,两人走回清风院。 “为什么要把钗子送给她?”陆瑞瑾问。 她看着手中的钗子,金钗钗凤,镶嵌白玉,真似凤舞。 “这根金钗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件可以炫耀的饰品,对她而言,是一家人活下去的必需品。” 他眉头微皱,沉沉问道:“可你明明知道她们偷窃数量众多,为什么还要帮她?” “以何种理由行偷窃之事都是不对,所以她们应该受到惩罚,但见死不救,我做不到。” 她的眼神坚定,眸中闪动流光,曾几何时,他也会义无反顾。 “伍灵语,你还挺天真的。” “你人也不坏。” 他一愣,试探问道:“是在夸我吗?” “是的。” “多谢。”他学着她的语气。 “郎君,悦宁公主请您晚上前去珩玉宫赴宴。”侍从来报。 “替我回绝了。” 他神色紧张,声音渐小:“前来报信的宫女说,这是皇上的主意。” “行,我知道了。” 他心中思忖,定是李昕华又去皇上面前说了些什么,而他非去不可。 “你不管管吗?” “又不是我去。” “你的夫君可是要去见一个心悦他的女子。” “跟我有什么关系?” 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后,她快步走回屋内。 他赶忙跟上,即将踏进屋内的一瞬,房门蓦地合上。 脾气倒是不小,他嘴唇上扬。 薄暮晕红天际,屋内光线昏昏。 陆瑞瑾点亮蜡烛后,瞧着屏风后伏在几上写东西的人。 “我出门了,不要太想我。”他故意道。 几秒后,她回道:“你好吵。” “我今天一整天都快被闷死了,你怎么还嫌我吵。” “你现在出门赴宴就不闷了。” 他失笑,“你呛人倒是挺厉害的。” “我走了,兴许会回来得很晚,若是乏了,不用给我留灯。” 他合上门。 “好。”她还是应下。 夜色已至,她漫步院中。 因她的一句话,清风院内当真空无一人,唯烛火与她做伴。 她抬头望,月未圆满,她未团聚,掉落的每一滴皎皎,都是碎掉的镜渣,刺得她骨血生疼。 以往的身侧都有师母,师母的身旁总有师父,她们此刻会不会也在看月亮?她们会不会也在想我? 既然人们同望一个月,为何不能让相隔千里的人相见? 几道黑影闯进她的眼中,刀面闪出银白的光。 她一脚将中间的黑衣男子踹飞,其余六人见状,纷纷扑上前。 她瞬移至六人身后,红绸似瞄准猎物的毒蛇。 一瞬,将六人捆在一起。 而后,攀上他们的脖颈,一圈圈锁紧,将他们勒晕。 倒地的男子爬起,举刀冲来。 她一个扫堂腿,男子撞在石子路上发出响声。 她将腿回落,稳稳站住,一缕头发遮住她的左眼。 她与陆瑞瑾四目相汇。 万幸,万幸她没有事,他默念。 流光下,她的头发似一条婉转的黑绸,微风作祟,发丝有意无意地朝向他,拨乱他的心弦。 后怕残存心中,若不是她术法高超,若不是李昕华误以为胜券在握刻意提醒他。 恐怕她真的会因她而丧命。 血腥味在嘴里蔓延,他吞下自责,双手撑在膝盖上,一双白色平头绣履朝他走近。 “你有没有受伤?” 刚问一句,他大口吸气。 “没有,你还好吗?”她问。 她的声音淡得似水,无波无澜,却激起他心中的涟漪。 后怕仍残存心中,他的身体发颤,直不起身子回她,只得摇摇头。 喘息声在她耳边回荡,他抬头,笑得灿烂,她只觉头脑发懵。 毫无预兆地,一颗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他连忙低头。 她抬手欲拭去他的泪,不知怎的,又将手收回。 见他的脸上满是汗水,她拿出手帕为他拭去,动作轻柔。 “我那句话没有别的意思,你别难过。”她解释道。 他轻笑两声,张开嘴呼吸,刚缓过来,就抬起身子同她平视。 “我知道,我没难过,我也没哭。” “我看到你的眼泪了。” “那是汗。”他侧眸。 “真的是眼泪。”她焦急道。 守门的侍从进来报,“郎君,门外有一队金吾卫,说要寻你。” “你同他们说,我现在出去。” “他们是要抓你吗?”她问。 “没有。”他眼神闪躲。 “我跟你一块去。”她拉住他的袖口。 “你先在屋里歇着,稍候片刻,我便会回来。”他放软声音。 “陆瑞瑾,你给我出来。”来人声音响亮。 两人迎上前去,陆父的身旁跟着一队头戴兜鍪,身披鎏金铠甲的金吾卫。 “你这逆子!竟敢在街上疾驰,撞到人可怎么办!”他指着陆瑞瑾鼻子骂。 伍灵语转头看向他,她向金吾卫行万福礼。 “他并非无故在城中疾驰,而是收到密报,有贼人图谋不轨,欲谋害陆宰相,他一时心急,才驾马疾驰,念在他一片孝心的分上,还望大人网开一面,从轻处置。” 陆瑞瑾压住嘴角的笑意。 “若是大人不信,可随民女来。” 她带着三人走到墙边,指着地上的七人,掩面装泣道:“若不是郎君回来得及时,我已是他们的刀下亡魂。” 眼见确有其事,为首的金吾卫愤怒道:“大胆,究竟是谁要谋害陆宰相!我明日便向圣上禀报,彻查此事。” “既然事出有因,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也怪我们办事不力,让这贼人有机可乘。”他向陆父颔首。 “来人,将他们统统抓起来,带回去审。” “天色已晚,我们就此告退,陆宰相、陆郎君、伍娘子也早些休息。” “我送你们到门外。”陆父道。 “太客气了。” 说罢,他们一行人便走远。 “反应挺快的,改天教教我。”陆瑞瑾道。 “我不知道怎么教。”她目光真诚。 他侧头,走到她的身前,赞叹道:“多亏有你,不然,我今夜还不知会挨多少板子。” “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无视律法。” “不是因为我,你也不用遭受这些。”他正色道。 她的脚步一顿,话锋一转,“他们是李昕华的人。” “你怎么这么聪明!” “很明显。” “你居然敢直呼公主名讳。” “是她先对我不敬。” 他点头认可,手腕处被她握过的地方,缠上黑绸,凉丝丝的,犹如蚂蚁啃食。 他握住手腕,却压不下那股怪异。 两人坐在案上,他却始终不敢看她,低头把玩手里的瓷杯。 她的长发落在几上,若有若无传来香气,若隐若现她们相见的第一面,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声音。 “我原以为你会是呆板木讷的性子,没想到,竟这般有趣”他道。 “你也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他不免好奇,“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 “我要歇息了。”她起身。 他轻笑,没再追问。 烛火熄灭。 一团烈火在他心中翻腾,烧断他的理智。 他翻来覆去,脑海中满是伍灵语的模样,寒凉的双目,呆愣的性子,利落的招式。 他捂住心口,心脏似暴雨,拍动他的掌心,却浇不灭那团火焰。 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担忧,也许不是恐惧,也许不是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