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高台》 第1章 密信 中原之地还在盛夏,西北边疆就已经凉风习习了,校场上战士们屏气凝神,彷佛在等大罗金仙降世一样。 一个衣着利落,戴着白布抹额的少年正在马上,他是最后一个要在骑射比赛中展露身手的人。 大家都熟悉他,知道他射术精湛,最后一个出场必定是要给大家表演一番,即使如此,大家还是激动地屏气敛声,有的想看他的射术是不是越发精进了,有的想看他这一次会不会罕见失手。 将士们正期待的时候,少年用脚后跟轻轻踢了一下马肚子,战马立刻奔跑起来,少年看准时机,从箭筒里依次取出三支羽箭射了出去,连中靶心,将士们欢呼起来。他又策马回头,又取出三支箭,依次射了出去,还是连中。最后他似乎是嫌这样的挑战太简单了,冲边上观看的人群喊了一声:“徐翙!盔帽!” 一个将士就把头上戴的盔帽摘下来,远远地朝靶子那儿扔过去。 少年搭弓射箭,矢如流星,正正好就把那盔帽上面的红缨射在靶心,盔帽垂了下去箭也没有掉落。 将士们中间爆发出一阵更响的欢呼声。 少年翻身下马,笑如朗月之入怀。 一个比他年长些的主簿走过来,对他说道:“每次骑射都是林鹤年拔得头筹,再这么下去这银锞子就都成你的了。” 他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枚花瓣大小的银子,那个叫林鹤年的年轻人毫不在意似的,说:“给你吧。” 主簿哈哈大笑:“要是让主帅知道我昧下各位武状元的奖赏,还不得把我撵到后面去喂马。” 林鹤年也大笑起来,从主簿手里拿过银锞子。 徐翙把自己的盔帽摘下,拿在手里走过来,主簿对他说:“徐翙也要加把劲啊,争取赶上林鹤年。” 林鹤年长臂一伸,把徐翙揽到身边,马上替他分辩道:“徐翙厉害的是带兵打仗,和我们这些光靠蛮力的不一样。” 主簿知道林鹤年就爱替人出头,无奈地指他一指,“你呀。”说完就走了。 林鹤年揽着徐翙,夸他:“你的盔帽扔得也太准了,刚好经过靶心。” 徐翙虽在军营,但他比不得一般将士强壮,就是射箭,也挽不了普通将士能挽的弓,更不消说和林鹤年比了。徐翙心知他是在宽慰自己,只笑笑不说话。 一骑骑兵从东南而来,交给李玄度一卷密信,李玄度看了之后,直奔帅府。 大旸开国之时,也是将帅如云,后来老将零落,将门又偏偏不出虎子,朝中的将军就换了一批姓氏。大旸两面靠海,北面是苦寒的荒原,只有西边有两个邻国,一名大峪,一名留揭。 两道绵延的山脉将三国分割开来,其中一道在大旸境内,被大旸百姓泛称为西山。另一道在大峪和留揭境内,他们称之为“埃索”,意思是撑天的柱子。两道山脉均是东北西南走向,在东北方高峻陡峭,非但人不能翻越,就是猿猴也难以攀援,所以境处北方的大峪与大旸从无往来,相安无事。而到了西南大旸与留揭交界处,山势已经平缓许多,不能作为天险阻断交通。 大旸立国之初,因为忌惮留揭,把与其接壤的地方命名为卫州。当时大旸有一批能征善战的将军,留揭心怀畏惧,也不敢擅动。 可是六十年前留揭出了一位雄主,名叫瓦塔尔,意思是圣水之子,他誓要扩大自己的疆域,先是向北侵袭了大峪,大峪灭国之后,瓦塔尔更加不可一世,开始挑衅大旸。和大旸打了四次仗,互有胜负之后,留揭人便认为大旸也不是强大到不可侵犯。此后的几十年,留揭不断地侵扰大旸,赢了乘胜追击,败了休养生息,等缓过劲来之后继续侵扰大旸。 武宗不堪其扰,把西山改名为御凶山,在卫州设立帅府,命当时的大将军陈炯常年镇守边关,后来陈炯去世,他的儿子陈济依旧留在卫州,直到如今,大将军变成了陈炯的孙子陈时。陈家三代人一甲子的时间里都与卫州的黄云风沙为伴,其实他们的祖籍在烟雨迷蒙的许州。 李玄度掀开帘子进去,陈时正望着墙上大旸的地域图发呆。周零坐在他旁边,看着陈时的椅子出神。 周零平日很文静,说话做事从不出格,和能说会说的李玄度不一样,周零静得像潭水。卫州军里盛传:李参军噼里啪啦疾风骤雨,周参军一字一句黑云压城。气得李玄度揍他们:“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有没有好词儿给我?” 话虽是这么说,可要是哪天主帅有了笑模样,一定是因为李参军在,而周参军在的时候,大多像此时此刻,如同修道的神仙和护法,安睡的狸猫和少年,一个护着另一个入定。 “主帅,”李玄度喊了一声,“南州来的密信。” 陈时没有接,周零起身接了过来,把大意念给他听。 “海州统领谭英丰造反,兵部命令隅州步兵北上,与南州步兵汇合之后,南下攻击海州,边州从东部协助。” 陈时半躺在他的椅子上,他腰上有伤,难以久坐,工匠就给他做了这把可以半躺的椅子。 他说:“隅州兵营和南州相隔八百里,急行军也要十四五日才能抵达,南州就在那里等着?” 周零又看了一遍密信,回答:“是。” “谭英丰有没有占领南州的象孔山?” “据信上所说,谭英丰那边也没有动静,只是在操练士兵。” “就等着北方打过来?” “是的。” 陈时无奈,李玄度说:“两拨人傻到一块儿去了。” 周零也无奈,“南部四州不用抵御外敌,统领们都不大会打仗。” 陈时说:“这说明谭英丰不是存心要造反,他是被逼反的。” 周零不说话了。 “主帅!”卫州知州祁予怀掀帘子进来,见李玄度和周零都在,问道:“你们知不知道?韩昭被杀了。” 李玄度笑道:“祁大人,戏都唱到下一折了,海州知州张涉也被杀了。” 祁予怀吸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叹道:“多事之秋啊。” 以前因为有留揭扰边,卫州军的军饷好歹不似其他州府的军饷那样被克扣,可近几年国库枯竭,皇帝把卫州军的军饷也削减了。幸亏祁予怀理政有方,卫州还不至于捉襟见肘。 但祁予怀还是心存忧虑,虽然去年留揭被陈时打了个落花流水,但看如今大旸的形势,迟早有一天陈时要奉诏入中原平叛。陈时一走,边疆就危险了。 祁予怀说:“袁通政告诉我,韩昭在朝堂之上,言辞激烈,但说的大多是实话。如今皇帝连实话也听不得了。” 李玄度说:“忠言逆耳,能听实话的人才少。现在只盼京城里那群武将能有点用,不要到时候还波及卫州,耽误主帅对付留揭。” 祁予怀看向陈时,他一直没有说话,祁予怀想他也许还不愿意轻议朝政,换了个话头说:“京城有七万禁军,咱们暂时不用替他们操心。云州那边送了我一张白狐狸皮,我让他们制成坐褥,改天给主帅送来。” 陈时还没说什么,李玄度笑道:“如今这样的东西可少见了,人家送给你,你怎么不做成衣服?” 祁予怀看了看自己身上,说道:“我有啊,我有件羊皮褂子,还有一件狐皮的大氅。” 李玄度说:“那两件衣服你都穿多少年了?卫州冬天又长,袖肘那儿都磨秃了。你是一州的知州,怎么跟我们武人一样不讲究体面?” 周零扯动了一下嘴角,冬天的时候祁予怀手肘处那一块大毛稀疏的样子确实挺好笑的。 “哎!衣服嘛,蔽体之用,能穿就行。”祁予怀如是说。 李玄度问:“舍不得做新衣服,倒舍得把一整张的白狐狸皮制成坐褥?” 祁予怀看向陈时,“主帅身体不大好,像你说的,卫州冬天又长,椅子上放张暖和的褥子才好。”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祁知州是什么豪奢之人。” “什么豪奢之人,上等的皮子之所以少,还不是因为都进给了宫里,皇帝又赐给那些宗室和外戚,他们那群东西,也配用这些?” 李玄度见他说得过火,笑问:“你每年给朝廷缴纳赋税钱粮的时候,不会就是在这么想吧?” 周零说:“祁知州在外可要慎言。” 祁予怀不以为意,“周参军多虑了,离了这里,我谁也不跟他们多说。” 李玄度说:“这才对,我们几个当面说什么都不要紧,外面的人还是要提防。” 祁予怀连连点头。 晚上祁予怀和李玄度都走了,只剩下周零在陈时身边,陈时比有人在的时候要委顿,明摆着是想自己的事去了。 周零说:“宣州遭了水灾,灾民众多,韩昭为民请命却遭了极刑,宣州若是也反了,怕很快就不可控制。” 大旸从先帝时期就已经风雨飘零,如今的陛下又处处显露昏庸之相,陈家三代戍守边疆,也许到最后,只是守了一场空。 周零见陈时迟迟没有说话,给他把床铺好了,陈时说:“父亲去世的时候,给我留下一句话。” 陈时的父亲吩咐陈时把他的尸体埋在卫州,埋在老将军陈炯的旁边。 “许州太远啦,”他对陈时说,“不要把灵柩送回去了。就埋在卫州吧,我想见见,那些为戍边而死的英魂。” 陈时就把父亲埋在了祖父母的旁边,让他和母亲合葬了。黄土风沙终年如吟悲笳,他们不会感到陌生、寂寥的。 周零从没有听陈时提到过老将军临终之言,他静静地等着。 “父亲说,守好边疆土,莫问中原事。” 周零明白老将军是什么意思,边疆战事虽苦,却还没有朝中官员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来得凶险。 陈时淡淡笑了,微微低着头,“无内忧,便无外患。” 周零想:主帅说得对,可是老将军是不明白呢,还是不想让他唯一的儿子再去履艰涉险?陈家为大旸做得已经够多了,这个曾经也出过圣君贤臣、名相良将的天下,怎么就走到今天这样风雨飘摇的地步了呢? 第2章 骂君 “圣上有旨:宣州知州韩昭,忤逆犯上,祸乱朝纲,群臣怨望,赐凌迟,钦哉!” 十天前,延熙帝一声旨意,就要了一个二品大员的性命。消息传到宣州时,韩昭的夫人立刻昏死过去。 韩典跪在母亲的床前,等她苏醒。他举旗造反,推翻暴旸的信念就是从那时变得坚不可摧的。 延熙帝四十岁才从先帝僵硬的手中接过皇位,他从十五岁被立为太子起,谨小慎微,克己复礼,生怕做出什么事令先帝不满,断送了自己的太子位。 先帝寿长,六十六岁才龙驭宾天,延熙帝从十五岁到四十岁,整整二十五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一朝登临大宝,想要好好补偿一下自己,如同一个垂头丧气干渴了二十五年的人,忽然得到天底下最甘甜的琼浆玉露,他要让自己先喝饱再说。 只是天下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延熙帝几个月时间就彻底放开了自己身上的枷锁,此后的十二年一直没有再收敛回来。 大旸的皇亲国戚奸佞臣子使劲浑身解数奉承逢迎延熙帝,上贡珍稀贡品、各处美人,搜索枯肠捧尽溢美之词,反正只要能得到延熙帝一笑之欢,爵位官职封地赏赐应有尽有。 这十二年间,延熙帝封了十四个王爵,二十一个公爵,侯伯子男数不胜数。大旸从立国到先帝,历经八朝,总共留下了十二个王爵,延熙帝以一己之力将这个数字翻了一番还多。而且为了彰显他的宽大,每个爵位都给顶格的食邑。 这二十六个王室遍布大旸十五州,像古梁州、宣州、许州和盛州这些富庶之地,一州之内甚至有三四个王国。王爷们封地广大,向封地的百姓收多少赋税由全凭他们的心意,他们自己搜刮完还不算,还要再搜刮一遍给皇帝的东西,毕竟把皇帝哄高兴了,他们才能得到更多更长远的好处。 地方百姓怨声载道,官员也苦不堪言。延熙帝奢靡不堪,西北常年需要养兵防边,蠹虫还越来越多,眼看着赋税一年比一年重,国库却一年比一年空。 有识之士在延熙帝初露豪奢之态时,就曾上书制止,当时的延熙帝完全看不到长远的弊端,只觉得朝臣扫兴,有以臣欺君的心思,当即贬的贬,关的关。 另一批官员站出来劝谏,为同僚鸣不平,更激起延熙帝的愤怒,认为臣子们有结党营私控制君主的嫌疑,当即下旨赐死。朝堂之上方才安静下来。 忠臣噤声,佞臣就更加嚣张,原本观望的一批,也转而欺上瞒下,蝇营狗苟。大旸如同日落般不可遏制地颓唐下去。 宣州知州韩昭忧心国事,屡次在家提及当今圣上行事随心所欲,荒唐至极,韩夫人劝解他事情要徐徐图之,贸然进谏只会触怒天颜,引祸上身,对朝局没有一点好处。 韩昭又岂会不明白,只是五月间宣州一场大雨,淹没农田无数,十几万百姓登时成为了难民。韩昭屡次上书求朝廷赈济灾民,延熙帝一拖再拖,实在推诿不过了,才派近侍前来视察灾情。 韩昭一看来的是个太监,当即大怒,是通政和众参事苦苦劝慰,他才把火气压下来,陪着太监外出巡视受灾之处,又向他解释当前受灾百姓有多少,安置他们需要花费多少银两,帮助百姓度过饥年又需要多少银两。 太监倒也记住了,但他不能如实告知延熙帝,那会让延熙帝感到心烦,也许还会牵连他被皇上厌恶。 他草草说了一下情况,就连番劝皇帝不必忧心,说有知州和通政,实在不行还有掌兵的统领呢。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百姓乱不起来。 太监说得再轻松,宣州终归是闹出灾情,延熙帝不耐烦地要把这件事扔出去,交给别人去管,他就不用再被韩昭一封又一封的奏折烦扰了。 户部侍郎沈曦主动请缨要为圣上排忧解难,延熙帝近来极宠爱他的姐姐沈昭仪,便把赈灾的事交给了他,沈曦人还没动就先把赈灾银两的一半放进了自己的腰包。 韩昭见到少得可怜的赈灾粮顿时怒火中烧,以前皇帝再怎么荒唐,赋税再怎么沉重,百姓勒紧裤腰带总还能过活,如今农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州府的粮食还要留出一半以备秋冬的饥荒,剩下的一半很快就要见底。马上就要饿死人的关头,皇帝居然还是沉迷不醒! 这次韩家的人没能再拦住他,他只身前往京城,站在延熙帝的面前慷慨陈词,把几年来压抑在心底的话,把文武百官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倾吐而出。 他说当年孔子过泰山之侧,有妇人哭诉自己的公公、丈夫和儿子都死于老虎之口,夫子问她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她说这里没有苛政。夫子因此叹道:“苛政猛于虎也。”陛下近年旁征暴敛,大兴土木,宗室只知淫乐,欺压良善。纲纪废弛,百姓已无活法,没有天灾还有无数流民,用不了多久百姓就要跑到山陬海澨之处苟活谋生! 他说孟子见梁惠王,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殍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臣听说陛下在九皋苑养鹤,每天要用几百斤鱼虾饲养。如今百姓遭灾,连喂猪喂羊的糟糠都快吃不上了。本该是民为重,君为轻,结果陛下养的禽鸟都比百姓的命要贵重! 我大旸自开国以来,只有圣上的皇子和骨肉兄弟才能封亲王,武宗封显惠太后之侄为亲王已经是违逆祖宗之法,因此先帝登基之后褫夺其封号,将其一家上下贬为庶民。陛下登基以来,封外戚为亲王者竟达七例,御史大夫进谏却被陛下贬谪,礼部尚书不奉诏更是被陛下处死。如此罔顾祖宗成法,藐视大臣性命,陛下以何面目为君? 他还说晏子谏齐景公,曰:“古之贤君,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今君不知也。”齐景公身边有股肱之臣也有奸佞小人,景公二者皆用,仅仅是没有亡国而已,陛下如今亲小人远贤臣,下场恐怕比景公还不如! 韩昭把一门生死置之度外,誓要把话说得清楚明白,毫不遮掩。满朝文武听得冷汗发背沾衣,等他说完之后朝堂鸦雀无声。 延熙帝听完久久不能回话,一般的太监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大太监铤而走险,站出来命令侍卫:“把这个目无君上的狂悖之徒给我押到大牢里去!” “你给我住口!”韩昭立刻大骂,“你这个惑乱君主的奸佞,扰乱朝纲的阉人,陛下还在这里,文武大臣还在这里,就算今日韩昭要被千刀万剐枭首示众,又几时轮得到你来发号施令!” 大太监也被骂得缩了回去,延熙帝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好!好!好!”他声音微弱而飘忽,偏偏满朝文武都能听得见。 “好一个读遍了圣贤书的忠臣。圣人之书就是这样教你忤逆君主的?” 韩昭终于等到延熙帝开口,他求生之心已死,求仁之心长存。“圣人书教臣为生民立命,如今百姓如饥儿待哺,有倒悬之急。十年来有多少同僚以臣子之姿为民请命,尽皆无功而返,反致牢狱之灾,甚至有杀身之祸。臣今日抛却性命不要,但求说醒君上,扶大旸之将倾。” “你的意思是,朕如果不听你的,大旸就要灭国了?” “大旸距灭国,咫尺而已。” 延熙帝身体后仰,比刚才还要放松一些,“孔子读《易》,韦编三绝,你读圣人书,应该也精通《易经》,你来之前有没有卜上一卦,看是大旸先亡,还是你先亡?” “臣,只问苍生,不问己身。” 延熙帝面目铁青,本来因为上了年纪而发黑的嘴唇如今也变得苍白。 “来人。” 殿外的侍卫站出来等待旨意。 “将这个乱臣贼子凌迟处死,剐他三千六百刀,一刀都不能少。” “皇上!” 延熙帝话音刚落,礼部尚书就哀嚎一声跪下了,“韩昭犯上,虽然当诛,可体谅他拳拳为国之心,留他个全尸吧!” 延熙帝苍老的眼睛如同秃鹫的双目一般锋利,“再有敢言者,同罪论处!” 第4章 开合 洪春匆匆回到统领府,叫自己的心腹张、刘二参事开始准备招兵。他作为宣州统领,可以调派本州驻军。宣州临海,没有战事,常驻军只有两千,但如今宣州遭灾,灾民就是潜在的兵源。 晚上在韩典处,三人商定把原定给灾民的救济粮改为军粮,从未遭灾的百姓手中再收一部分作为救济粮。因大量农田被淹,秋日没有收成,必定有百姓秋冬季节要饿肚子,原本作为那时节赈灾的粮食如今也成了军粮。 按韩典的说法:“不狠不能立足,要造反,杀皇帝,多多死人的时候还在后面。” 刘循派人把守官道,来往行人信件都要搜查,在他们招兵买马的计划成功之前,任何人都不能把消息传递出去。 朝中大臣虽多奸佞,却都不傻,朝局动荡,他们看得出来。延熙帝大兴土木,滥封宗室,国库日益亏空,虽然身边人都在欺瞒麻痹他,但他心中也多多少少有数。 他眼前的冕旒把尸骨和哭喊隔绝在外,韩昭金殿骂君,等于将他的冠冕当堂扯下,白玉珠崩碎一地,他再也不能把宫殿之外役夫的死亡、边疆之下战士的堕指、朝堂之中群臣的侧目当做是不曾存在之事。 而把韩昭凌迟处死一事,延熙帝做得不够老练。他不应该下旨将韩昭凌迟,他应该下旨把韩昭满门抄斩。如今韩昭已死,他的两个儿子也许会生出不臣之心,如果他们在宣州反叛,皇帝一时都找不到近处可以平叛的人。 ——杀!!! 皇帝忽然从梦中惊醒,一个“杀”字把丽妃宫内外的太监宫女都吓得匍匐在地。丽妃本人也惊叫一声直接从衾被之下弓起腰身跪在皇帝的面前。 丽妃见皇帝迟迟没有动静,瑟缩着抬起头望向君主。君主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花白的眉毛已经被湿透。他松弛的眼皮盖在浑浊的眼珠上,神情比世上最残暴的猛兽还要阴狠几分。 “陛下……”丽妃小声地试探。 “来人!” 皇帝没有理她,直接下令。 大太监十七跑进来,跪在龙床前一步远的地方。 “奴婢在。” “传旨,让宣州通政和统领,带兵前往韩昭家中,夷灭九族。” “奴婢领旨。” 十七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出去立刻着人备马,星夜赶往宣州。 同样星夜赶路的还有从海州来的信使,他身上带着海州通政写给皇帝的密奏。京都的大门极为罕见地在深夜开合两次。一次是让大太监的车轿往南去给韩家送夺命咒。一次是让信使的驿骑往北来给皇帝送催命符。 海州地处南疆,其地多山,南面是茫茫大海,所以也无外敌侵扰。只是因为海州归化晚,民风彪悍,所以海州的驻军较多,有三千将士。原本皇朝的宗室都不愿意到海州来,因其地处偏僻,又多瘴疠,贵族们容易生病。只有犯了错的官员才会被皇帝流放至此。 但是延熙帝封的宗室越来越多,中原九州已经盛放不下,所以一些不那么得宠的侯爵、伯爵等,也被封到海州来。 海州虽偏远,但有百姓聚居的地方又能匮乏到哪里去。尤其海州盛产稻米、鱼虾和香楠。香楠是楠木的一种,比普通楠木又多了一股清香之气,因香味是从树干里面散发出来的,所以斫成桌椅之后经年清香不减。 这样的好东西自然成为华宗贵族争相抢夺的对象,就连宫中的娘娘们都对它痴迷得不得了。按道理来说,香楠不过是一种树木,虽然生长得慢,终究不会砍了就没有了的。只是豪门富户不懂得“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的道理,他们只知道:你有的我也要有,你有得少我要有得多。 因为砍伐无度,原本山野之中很常见的香楠如今竟然一木难求。海州知州心知以后年年都要进贡此木,已经严禁百姓私下砍伐,违者处以砍手乃至腰斩的刑罚。谁知只有官府在砍,也供养不及皇室和一群公爷侯爷了。 此是一件,另一件,海州的侯门多了,就难免出现仗势欺人的事情。一日一个侯门公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民女的丈夫不从,公子爷就示意手底下人当街把他打死。不巧的是那天遇到海州步兵参事黄征在街上买东西,见到这种事他岂能袖手旁观,冲将过去把侯门的家奴打了个七零八落,还一拳挥在了公子哥儿的脸上。 就在他还要再打的时候,衙役们过来喝止了他,公子哥儿一见衙门的人来了,立刻有了靠山似的,大骂黄征当街伤人,说他爹是皇上亲封的侯爷,说他的家奴被黄征打成了残疾,要黄征偿命。 黄征一个步兵参事,自然也不惧官府的人,和公子哥儿到衙门当堂对峙,谁料海州通政孙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关进了大牢。 公子哥儿得意洋洋,带着脸上的拳头印儿回家去了。 此事传到海州步兵统领谭英丰的耳朵里,谭英丰人如其名,英风磊落,黄征又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他怎会不管?当即去了通政府,问孙昊这是怎么一回事。 孙昊见他来了,忙笑脸相迎,端出茶来,笑道:“我就知道谭统领会来,谭统领不要着急,慢慢听我说。黄参事如今虽在牢里,却毫发无伤,白天事发的时候我就清楚,此事多半是那位公子爷的错。可如果不立刻将黄参事关进牢里,争执下来恐怕他还要受皮肉之苦,不如先避一避风头,等谭统领来把人一领走,这事也就算完了。” 谭英丰厌恶这种巧言令色之人,直言:“孙通政既然知道是谁的错,为什么还要让黄征避一避风头?” 孙昊站起身,“诶呀,谭统领,你我都是官场中的人,还不能相互体谅吗?那位公子爷是侯门贵子,是宫里沈昭仪的表弟,他母亲是沈昭仪的姑姑。”他压低了声音,“陛下的妃子是不能惹的,吹一吹枕边风,你我的官职就没有了。” “什么三姑六婆的东西也敢来耀武扬威!”谭英丰朗声道,“以前只是听说有公府侯门依仗皇帝的恩宠作威作福,只是没现到我眼前来。这回好了,摆到我眼皮子底下来了。你作为一州的通政,不想着为民锄凶,只顾着自己的官职,有什么脸面吃百姓的粮食?” 孙昊眼睛一睁,“我吃的皇上的粮食!” “皇帝什么时候有粮食了?他何曾拿过一天的锄头!” “你!你你你你……” 谭英丰拍案而起,“你什么你?赶紧地把我的人放出来!你通政府理不清事情,我带人回去自己查问。你要是想着向妃子的爷叔姑婆邀宠,趁早地去吠几声!” 谭英丰把憋了许久的话骂出来,自觉神清气爽,自打他当上一州的统领,说话做事都要掂量再三,可今天他不忍了,忍气吞声又有什么用?良善百姓保护不了,自己的手下保护不了,再忍下去,他这一身骨头一口正气,也要保不住了。 相比之下孙昊就大不同了,他就如同一只耗子一样,米缸是他想要的,其他的他什么都不要。 孙昊把黄征放了出去,黄征向谭英丰说明事情原委,跟其他参事说得大差不差。 “那个女人的丈夫真的死了吗?” 参事回答:“当时听说是没气了,我没亲眼见。” 谭英丰是个火爆脾气,大晚上的就让人去查实。 参事们都说:“这么晚了人都睡了,上哪里去问?不如明天一早去查。” 谭英丰只得答应。 第二天一早黄征出去查问,确定那女人的丈夫的确是死了。谭英丰当即带人围了侯府,要侯门公子杀人偿命。 事情闹得如此之大,海州知州张涉和通政孙昊都赶来了,二人见谭英丰带着兵,不好硬来,只得先把公子哥儿收监,说此事涉及皇亲国戚,要将案情上报,等上面的判决下来了才能行刑。 谭英丰答应了,主要是他想看看,如今的朝廷到底黑暗到什么程度了。 结果就是宰相一道命令下来,说小公子没有约束好家丁是不对,家丁伤人按罪惩处。但侯爷有功于社稷,不得对公子施刑,以免伤了忠臣之心。 公子哥儿就被毫发无损地放了回去。 谭英丰带兵再围侯府,正要进府抓人,知州张涉赶来,说林县发生了山崩,让谭英丰速速带兵救人。 海州多雨,尤其多暴雨,今年入夏以来,林县暴雨如注,导致山石滚落,山体崩陷,把山下的百姓掩埋大半,县里的主簿去盘查伤亡,发现死亡了至少四百人。谭英丰带兵挖山,救出来的人也非常少,挖出来的残肢断臂触目惊心。 谭英丰问县丞:“年年有雨,今年怎会如此?” 县丞回答:“这一带的山上多楠木,往年有树,山体坚牢,去年把树砍光了,山土松散,就……” 谭英丰气得一剑劈倒路边的大旗,跃马扬鞭直冲知州府衙,他直言张涉必须要答应他两件事,其一:把两年来欺男霸女目无法纪的王孙公子们统统抓捕归案,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无需上报朝廷。其二:官府五年之内不得进贡楠木,就算朝廷威逼,张涉自毁前程也不能再伐楠木。 这两条无论哪一条都是让张涉掉脑袋的事情,张涉岂会同意,还反骂谭英丰手伸得太长,管起他理政进贡的事来了。 “谭统领,你知不知道你只是一个步兵统领,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是你该管的!” “凡百姓的事我都要管!你只说你答应不答应!” 张涉一个二品大员,年逾五旬,也有他自己的傲气在,当即回答:“哪一件我都不会答应!” 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谭英丰就地砍下张涉的头颅,以此人头为证,举旗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