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痛》 第1章 第 1 章 遇到顾锦和之前,我的人生底色,是忧郁的灰色。 不算漂亮的脸蛋和称不上苗条的身材,放在人海中,算是一块沉入河底的灰色的鹅卵石。 昏暗潮湿的房间,布满了尘垢的桌角,填满了铅笔屑的笔记本,还有充斥在小小房间里的油烟味构成了我青春的一角。 刻满了划痕的褐色木门外,是父母为了家计本上赤字的争吵声。 被棕色茶垢填满的杯子里盈满了我的泪水。签字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告诉我,逃出去,被眼泪晕开的模糊的字迹告诉我,要逃出去,逃出这间屋子,逃到哪里去都好,逃出去就好。 顾锦和的底色,我想,是张扬的红。 他是高一下半学期转来我们班的,一头张扬的红发闯入了我惺忪的睡眼。 班主任对他很“包容”,他那头张扬的红色头发并没有遭到警告或是处分,在那个连刘海过眉都要被拉去升旗台批判的日子里,他是那个打破规则的人。台下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和奇异的打量似的目光似乎并没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修长的手指夹起一只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字写的很草,但并不丑反而有种莫名的潇洒。 我的眼睛追踪着墨绿底色上的白色痕迹。 顾锦和,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一听就是被寄予厚望和拥有万千宠爱的孩子。 和我不是一类人。 看到他的第一眼,便与他划清楚了界限。 他的视线粗粗扫过坐在底下的人群,晃了几秒之后,停留在我的身上。 他转头对班主任说了什么,我听不清。 但很快,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顾锦和很高,但高的匀称,高的很好看。 长腿迈下台阶,三步两步走到我身旁的空座位,随性的把书包扔在凳子上,向我伸出手。 “你好,新同桌。” 羞怯的,懦弱的我,并没有向他伸出手,只是别扭的转过头去,用手肘遮住被我掐皱的书页。 他不恼,挠了挠被弄乱的红色头发,随后扯开椅子径直坐了下来。 椅脚在水泥地上被扯得哗啦响,掩盖住我的心跳声。 因为顾锦和,原本在人群里不显眼的我也变得颇为受关注,下课铃打响,我便能感受到无数道炽热的视线在我身上流连。 不,吸引人们视线的不是我。 是顾锦和。 他太惹眼了。 原本以为,他是不学无术的混混,借着关系来了这里念书,而事实却让我大跌眼镜。 他成绩很好。 但似乎,这对他来说习以为常。 所有人挤在排名榜前看成绩的时候,他趴在桌子上睡觉,上课的时候,他也趴着睡觉,自习的时候也是…… 他似乎很喜欢睡觉。 就算是这样,竟也没有老师管他。 大家都很羡慕他有这样的特权。包括我。 后来我发现,这么喜欢睡觉的顾锦和,不睡午觉。 重点中学课程总是很紧,那个时候禁止补课的条例还没有下达,尖子班的暑假约等于没有。 天气很热,学校里的小狗小猫都躲在阴凉地方吐着舌头睡觉,更别说常年缺觉的学生了。 顾锦和那么喜欢睡觉。居然都不睡午觉。着实令人奇怪。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在周三那天的中午。我也跟了出去。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后,就像是午自习出来上厕所的同学。 他突然消失在楼道拐角,我也快步跟了上去。一双手突然从墙边伸出来,拦住我的去路。我下意识的想要逃,被他喊住。 “同桌。你的跟踪技术很差。” “谁跟踪你了。我出来上厕所!”我想我那时候的脸一定很红。 被拆穿的羞恼和不知所措让我觉得气血上头。他笑了。 笑的肩膀都在抖,那头漂亮的红色头发跟着他的动作抖动着。 “笑够了没有。” 他的手扶着墙,笑弯了眼。 “够了。所以呢。你承认是跟着我了?” 我嗫嚅着。说不出否定的话。也说不出肯定。他看到我的窘迫。主动岔开话题。 “一起来吧。”像是一个邀请。 没等我回答。他转身走下楼梯。学校的老式扶梯,铁管上漆了蓝色油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掉的差不多了。蓝色的铁皮上渗着铁锈的暗红,顾锦和下楼的时候顺手摸了一把扶梯,手上沾了灰。他皱眉看着自己被弄脏的手。 轻声啧了一声。 从口袋拿出湿巾使劲擦才擦干净。发觉我的视线,又递了一片给我。 “这个很脏。” 我接过湿巾。攥在手里,擦拭着没有粘上灰尘的手。 午休的校园很安静。 除了蝉鸣和偶尔几声狗叫,没有什么其他的声音。 我跟在顾锦和身后,走过一层一层走廊,来到学校的操场。他扒开花坛的草丛。里面躺着一只梨花猫。 见到他来,它喵喵叫着蹭他的裤脚。顾锦和从口袋里拿出猫条。 撕开一个小口,蹲着身喂猫。那头红发在阳光下刺眼。我跟着他一起蹲在不算大的花坛边。能闻到他身上浅淡的洗衣粉香气。 “所以。你中午不睡觉就是来喂猫?” 我拿手挡着太阳。眯着眼睛问他。 “嗯。”他没有把目光移到我身上。不轻不重的回答。 “这是流浪猫吧。学校里的?”我攥着衣角,绞尽脑汁和他搭话。 “很快就不是了。我跟妈妈说好了。明天带它回家。” 他终于把目光移向我。盯着我脸上落下的汗珠。又递出一张湿巾。 “我们回教室吧。” 我接过湿巾。 没有回应。只是小声说。 “等它吃完吧。” 小猫吃的很香。吃完之后蹭着他的手。发出开心的呼噜声。 顾锦和的侧脸在阳光下发光。 “我很快就带你回家了。” 他这么说着。起身擦手。 发觉我还攥在手里的湿巾。朝我伸出手。 “一起扔了吧。” 湿巾被他顺手丢进花坛旁边的垃圾桶。 我问他。 “你这样被老师发现会被罚吧。”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教导主任的怒呵。 情急之下,我抓住他的手就往前跑。 他愣了一下,随后跟着我跑起来。闷热的空气里,由于奔跑所带来的风吹动我和他的头发。 我好像听见他在笑。跑到楼梯间。我扶着墙叉腰喘气。 他突然笑起来。比太阳还耀眼。 “同桌。你很有跑步天赋啊。” 我瞪了他一眼。 “被抓到我们就完蛋了。” 他挑挑眉。 “会怎么样?” 我一下就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说明了被发现的严重后果。 “会被骂。会要写检讨。可能还会被记过。而且我和你。会被当做谈恋爱。那就更糟糕了。”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突然后悔和他说了那么多,也是。像他这样的人,或许根本不在意这些,或许他家真的有权有势,这个世界的规则都要向他让步。 莫名的,我的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涩。 这个世界真不公平。 转身上了楼梯。 他跟上我的脚步。前后脚进了教室。 午休时间还剩十分钟。我有些后悔跟他去浪费时间。下午全是理科。这绝对是我睡觉的先兆。 老师拿着课本再黑板上演算,困意和睡了就跟不上的焦虑再脑子里打转。 我下意识拿起圆规。第一反应,就是朝着自己的大腿扎下去。疼痛或许能驱赶走困意。就在我马上要扎下去的时候,一只手突然虚虚的拦住了那个本该扎在我腿上的圆规。 是顾锦和。尖锐的圆规脚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血痕。 他轻轻嘶了一声。我彻底清醒过来。 手忙脚乱的想要拿纸给他,他摆摆手。 “没事儿,就一道痕。一下就消了。” “不过同桌,再困也不能扎自己啊,弄伤了怎么办。” “实在困就睡一会儿,我帮你看着老师。” 他的表情很认真,我盯着他的眼睛,竟然因为这一句话有点想哭。 眼眶的酸涩蔓延的太快,我别过头,吞下哽咽。嗯了一声。 回到家里,爸妈已经睡了。桌子上摆着一碗蒸鸡蛋,还冒着热气。大概是妈妈留着的,也许是看我最近压力太大。 我放下书包,坐在餐桌前一勺一勺舀着鸡蛋羹,温热的蛋羹划过喉咙,给我空荡的肚子增添一点带着暖意的慰藉。 屋外的梧桐树上,夜风带着虫鸣钻进我的耳朵里。思绪不自觉地飘远,飘过密密麻麻的文字,飘过难搞的函数和物理公式,飘到顾锦和的身上。 下午奔跑时掠过耳边的风声变得清晰,我的视线转向握过他手腕的手掌。又想起下午他被我划过血痕的手。他认真的神情和语气。心跳突然空了一个节拍。 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很吵。 好像是我的心跳。 第2章 第 2 章 我和他的交集开始变多。 我的成绩是我为数不多值得骄傲的东西。 也只有在谈起这个的时候,我会更有底气和他说话。 至少,顾锦和,我在这个方面是超过你的。 我单方面把他当做需要超过的人,当做一个竞争对象。 即使他对成绩并不在意。 我知道我需要这个成绩。不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让顾锦和知道。我并不是那样普通。你看,我还是可以超过你的。 他似乎在我的脑袋里占据了一部分的地方。 或者是。在我心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锦和竟然也开始看成绩单。 “又是第一名啊同桌。” “运气好罢了。” 我故作谦虚,心里却不免有些得意。这样说,好像会显得我更加游刃有余一些。 “年级第一每次都是你。这就别谦虚了吧。” 他朝我伸出大拇指。 语气里不是嘲讽,真心地赞叹。 “甘拜下风。” 我终于开始问那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成绩?是因为你家很有钱不需要你考一个好大学吗?” 脱口而出之后发现自己这个问题太过冒犯。 有些懊恼。 他没生气。 只是笑了声。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发出一声大人似的喟叹,在末尾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 “我不在乎成绩的。我同桌一看就是办大事的人。到时候苟富贵,勿相忘啊。” 我被他逗笑。两个人的笑声重叠。仲夏的蝉鸣透过玻璃窗给轻朗笑声做和声,阳光亲吻他的眉眼。 我灰色的人生铺开阳光颜色的一角。 后来想起来。 才发现人生确实苦短。就像是夏天。每年都会有夏天。 但不会再有十七岁的夏天。也不会再有拥有十七岁顾锦和的夏天。 我不再讨厌夏天了。 不再讨厌夏天骤然下起的雷雨。 不再讨厌把我的皮肤再晒黑一个度的阳光。 我试着去喜欢夏天,去喜欢它把我潮湿的泛着霉气的被褥晒干糅杂着阳光的味道,去喜欢会融化在我手指的甜腻的冰激凌,去喜欢在太阳下发光的顾锦和。 夏天的暴雨总是来得很急。 父亲砸门而去的声音让整个本就不算牢固的廉租房颤抖。 不算隔音的房子里,传来楼上住户含着脏话的叫骂。 我躲在房间里,缩在角落感受墙壁的震颤。被白色石灰粉饰的墙壁在这场潮湿的大雨里脱落白色墙皮。像掉落的痂。 可我的人生里苦痛不会结痂。它是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门外传来母亲细弱的哭泣。她的哭腔诉说着自己这么多年操持家庭的不易,诉说着自己丈夫的暴行。 每一次都是这样。 可每一次我问出“这么痛苦为什么不离婚?” 又会触发她尖锐的反驳。“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离婚了!” 窗外的暴雨伴着雷声。潮湿的裤脚黏在腿上,冰凉。 似乎带给她痛苦的人是我。 也许真的是我。我沉默的站在她面前。 对不起。妈。我是你的枷锁。要是没有我就好了。 我还是打开了门。看着母亲叹气。狭小的客厅四散着摔碎的碗碟瓷片。 她见我出来,哭的更加用力,把她的怨愤再次诉说了一遍。 本就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她的哭诉,我的心像是沾了水的毛巾,变得湿漉漉,沉甸甸。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好像在这种时候,不管说什么,都会成为加害者。 不如说是,我一开始就是毁灭她人生的刽子手。 妈妈,没有我,你会更快乐吗? 我拿起扫帚清理狼藉。 清理到一半的时候,母亲突然说。“你爸不会回来了。” 我木然的点头。或许在无意间瞥到父亲手机上那些暧昧的词句和字眼的时候,这就已经成为了一个既定的事实,只是那块一直摇摇欲坠的石头,在今天,终于砸在了这个同样悬在崖边的家庭上。 瞟到桌子上的离婚协议。 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样一个家,到底有什么值得用一份协议去分割的。 但我看到了,这段她苦苦维护的婚姻,在另一个女人怀孕三个月之后终于迎来崩塌。从来不肯提离婚的母亲,在这个暴雨天接到了她的离婚协议。 她仰起脸,握着我的手,用潮湿的泪眼看着我。一向软弱的语气里罕见的出现了坚定和愤恨 。“囡囡。我只有你了。咱们娘俩一定要活过你爸。你要好好读书……” 后来她说的什么。我听不清了。 雨水溅到玻璃窗,水滴沿着玻璃滑下来,把世界模糊。 世界的暴雨突然倾泻,一滴不落落在我的身上。 我茫然的接受。母亲毫无疑问是爱我的。 可她的爱带着尖刺。把我裹到荆棘里,让我又痛又无法逃离。 桌面上的日历本在周末上用红色笔写着“和顾锦和去公园。” 在阴沉的空间里那一抹亮色显得尤为刺眼。 我拿起黑笔,在硬质纸板上一笔一笔划掉那句话。 改成。在家复习 。 这一天的时间能改变什么,或许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我没有办法。那点被成绩带来的,引以为豪的自信,被这场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被子又被潮气覆盖。水汽凝成我小小世界里永不停歇的雨天。 父母离婚时的财产分割我不清楚。总之家里没有太多资产。分起来也不过是些琐碎 。 我自然是待在母亲身边。父亲有了新的家庭。理所当然的,不愿意我过去当拖累。 我时常听见邻居奶奶阿姨看见我的时候叹气。这样的年龄,经历父母离婚的变故,在他们眼里看来是一件很可怜的事。加之我家的经济状况实在不算乐观。更是为他们眼中的我添上一层悲剧的色彩。像是晚间十点半准时播放的家庭肥皂剧里可怜的小孩。 我想我应该哭。 或许在很多人眼里我都应该痛哭流涕,哀叹命运的不公,怨恨父亲的薄情。或者,去找那个女人的麻烦。 但我哭不出来。 一块已经千疮百孔的木板上,再多一两个孔,也看不出来了。 也不想做那些事。 恨是需要力气的,看着曾经的我的父亲,带着他的新妻子,提着一大袋东西奔向他的新家庭的时候,突然没有力气去恨了。 恨他,没有意义。 他这样的人,是不会为了我们的恨而痛苦和愧疚的。 恨他,能得到什么呢? 他大概会乐于看到我们的苦楚,然后跟他的新妻子当做谈资,或许还混着炫耀的语调。 “看吧。没有我,他们活不下去。” 草稿纸上混乱的涂鸦被我撕掉。 真恶心。 第3章 第 3 章 燥热的夏过去。昏黄的秋来了。 顾锦和早早套上了毛衣。对比着穿着薄外套的我,他好像提前进入了冬天。 家里的境遇好了一些。我的心情也更好。看着他打趣。 “顾锦和。你怎么比老人还虚啊。你看外面的老大爷现在有的还穿一件单衣呢。” 他看看外面才黄了一半的树叶。把半张脸脸埋在领子里,笑声伴着咳嗽声。 “我身体不好。虚很正常。” “那你冬天怎么办啊?穿十件?” 他突然看着窗外。语气里带着些莫名的忧伤。 “冬天吗?也许吧。” 顾锦和讨厌冬天。 那时的我不懂。 以为他只是讨厌冬天的冷。讨厌裹得臃肿的自己。 他常常在无聊的时候在数学课本上画小人。不过总会给小人套上一件臃肿的外套。看上去很滑稽。 “等到了冬天。我就是这样。” 他把头垂下去。笑的肩膀都在颤抖。 真奇怪。 现在想起来。 他明明是在笑。 为什么却感觉像是在哭。 离别,似乎是人生中不得不学习的一个课题。 外公去世了。 医院里凌晨打来电话,说外公估计不行了,要我们去见最后一面。我和母亲匆匆赶到医院,重症监护室里,机器滴答滴答的声音都变得微弱。 死亡,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微型地震,处在震源的那个人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秒,所有亲近之人的心脏也裂开一条微小的裂缝,裂缝看不出来,所以变成了眼泪。 母亲跪在床边,握着外公的手,泣不成声。 那双紧闭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着我和母亲。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口了。 哔———————— 心电图上的图像变成一条直线,周边的机器发出刺耳的鸣叫。 我抱着母亲,眼泪跟着她的眼泪一起滴在床单上,洇湿一片。 原来眼泪是流不完的。我不知道我的眼泪流了多久,心脏像是空了一块。 向学校请了假,我和母亲带着外公的遗像和骨灰盒回到了那个我和她一年都回不去一次的老家。 我对那里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推开那扇门之后,那些碎片般的像是被蒙上一层灰的记忆逐渐显影。 院子里摆的两块大石头,是外公用来做石雕的,锋利的刀片和坚硬的石块摩擦出的火花,是我对这里最深的印象。 厨房里摆着的小车,是外公用来从镇上买米回来的,现在已经生了锈。外公很久不用它了。 他从路边捡回来的小狗在院子里打着转,呜呜呜的叫着,像是在哭。 我突然想起外公被火化的那一天,下着小雨,雨丝拍打在我的脸上,湿润的,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他被推进去,被装在盒子里带出来。 母亲已经不再流泪了,她开始着手准备丧事。 周围的乡里乡亲得知消息之后都来帮忙了。我跪在大厅里,对着那个骨灰盒烧纸钱。 火舌吞噬着一张张金黄的纸钱,时而窜高的火焰灼的我的脸有些疼。 烟灰在风中打着转。 多烧些吧。 我不停的往盆里丢纸钱,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极乐世界,也不确定人死后是不是真的会去到那个所谓的“天堂”或者阴间,如果真的有,但愿外公真的能收到这些纸钱,至少在那里,不要再缺钱了。 院子里一个下午就变得热闹了起来,帮忙的,念经超度的,巨大的音浪撞击着耳膜。 直到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人对我说话。 我没听清他说什么。 我看到了顾锦和。 一时间,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他走到我的身边,郑重的朝外公的骨灰盒还有遗像鞠了三个躬。 我想问他为什么来,想问他怎么知道的,想问他怎么找来的。 他穿着一身黑,裤脚上还沾着泥水。 我突然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拿了一垛纸钱,开始和我一起烧。 母亲来拦他,说不用,让他去坐着,他摆了摆手,没动,只说多烧一点,让外公在那边够用。 母亲叹了口气,不再拦他。 “顾锦和,你说人死后真的有天堂,或者他们真的会去到另一个世界吗?” 顾锦和看着盆里越烧越旺的纸钱,没有说话。 就在我以为是太吵,他没听到的时候,他突然说。 “肯定有。” 我没再问为什么,只是更加卖力的烧着纸钱。 “那我可得多烧点,让外公在那边当大富翁。” 他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定了很久。 他或许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 葬礼办的很简单。第一天留人守夜,第二天就上山立坟。 顾锦和没有走,留在这跟着我一起守夜,我让母亲先去睡了。她比我更需要休息。 农村夜里安静的可以听见各种声音,虫鸣,狗吠,或者是偶尔的大人训斥小孩子不睡觉的声音。 那两只小狗靠在火盆边,安静的盯着燃烧的火焰,像是能从这里面盯出些什么。 我才注意到他染了头发,变成了黑发。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说。 “宋羲,你信不信,外公其实一直都在,他能看得见我们,听得见我们说的话?” 我当然不信。 “不信,如果外公真的能听见的话,就让一只萤火虫飞过来,陪陪我们吧。” 说罢,我还故意停顿了几秒。 心跳突然加快了几拍,莫名期待着,是不是真的会有一只萤火虫飞过来。 显然,没有。 我耸了耸肩,低头继续烧纸钱。 顾锦和戳了戳我,指着一个微小的发光点。 “你看,萤火虫。” 那个发光点突然开始移动,最终落在我的手上。 看到我手背上那点微弱的荧光,鼻尖一下子涌上酸意,我咬紧舌尖,才没让眼泪落下。 如果真的只是一个巧合,我也愿意相信。 再次抬头,却发现顾锦和裹紧了衣服,在发抖。 明明不算寒冷的天气。 他的嘴唇很白,我莫名的不安,想问他要不要去睡会儿或者加件衣服。 他朝我笑,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是清晰的在我眼前,却又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 “没事儿,我就在这陪你。” 第二天捧着沉重的骨灰盒上山的时候,妈妈说,下山的时候不论如何都不要回头。 “回头的话,外公就舍不得走了。” 哀乐一路上吹的震天响,我看着那个小小的木头盒子,被一捧又一捧黄土盖住,也实在无法将它和外公联系在一起。 下山的一路上,我都很想回头,很奇怪,万里无云的天气,一阵又一阵风吹来,像是推着我往前走。 那座院子又变得冷清,两只狗被妈妈托付给邻居收养了。 大门落了锁,神台上的遗像又多了一张。或许下次再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顾锦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生离和死别,两个听上去如此沉重的词,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都经历了,现在想想,似乎也没什么。 日子还是要继续,高考不会因为我的难过而推迟,老师也不会因为我的悲伤而停下进度,回到学校之后那些落下的课程和作业排山倒海般袭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只是,我的课桌上多了两本笔记。 一本是顾锦和的,他今天又请假了,另一本,没写名字。 我打开了这本笔记,里面的字迹太过熟悉。 潭秋月。 我曾经的最好的朋友。 至于为什么是曾经,很难说。 和潭秋月,是在初中的时候就认识了,那个时候,她刚转学过来,总是不习惯。 班上的人大多都熟悉了,她像是一颗被强行挪过来的植物,小心翼翼地生长着。 她说,在她的记忆里,我是第一个和她搭话的人。 顺理成章地,我们成为了朋友,一起吃饭,回宿舍,谈天说地。 有的时候为了不去午自习或者晚自习提着垃圾桶在学校乱逛。 我们无话不谈,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从这节课老师讲的真无聊,到未来要做什么。 她说,她要当物理学家,泡在实验室里。 “看着就很高大上啊,万一我以后得个诺贝尔物理学奖呢?听说奖金几百万呢,那我们就发达了。” 我趴在桌子上,她的头跟我靠得很近。 “你呢,小羲,你以后要做什么?” 我思索了一会儿,也凑近她耳边用气声说话。 “我就想找个好工作,赚很多很多钱,带我爸妈过好日子。” “会不会太肤浅了。” 她瞪我一眼,不满道。 “哪儿肤浅了,这理想特别伟大,我也想赚钱,可惜我爸妈都不管我了,我就带着我奶奶过好日子。” “到时候我得诺贝尔了,我就在领奖台上感谢我奶奶,然后,然后就感谢你。” “感谢我?” 她认真的点点头。 “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她看着我的眼睛,眼里都是对未来的期许。 “等我拿了奖,你赚了钱,我们就去北京买一套大房子,三层楼带露台的那种,然后我们就住在一起,带上你家里人,带上我奶奶。” 那个午自习,她甚至把房子结构都画了出来,哪里是阳台,哪里是书房,我俩当然睡在一起。 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我们考上了一所高中,录取结果出来的那天,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盯着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最后惊叫着抱在一起,在床上滚成一团。 不过,她在12班,我在1班,两个班隔了三层楼。 一节课下课十分钟的时间,三分钟都在路上。 我们约好单数的课我去找她,双数的课她来找我。 熟悉到,两个班的班主任都认识我们了。 我们牵着手走在塑胶操场上,四十五分钟的晚餐时间,我们有二十分钟在散步,围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看着太阳一点一点下去,草坪上足球队在训练,她说她们班的趣事,模仿最讨厌的化学老师挺着大肚子说他们氧气和氢气的反应方程式都写不出来。 最后一点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笑得肆意,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她说她遇到了新朋友。却握着我的手认真的说。 “你放心,就算你在南极,我在北极,我们也是最好的朋友。” 我用力点头,回握住她的手,好像就能抓住些什么。 她说我的手很小,其实真的很小,什么也抓不住,时间,家人,友谊。 沉重的课业,还有父母濒临破裂的关系,我像是走在钢丝上,稍有波动,就会掉进深渊。 我失约了,几天没有去找她。 她似乎也发觉了什么,一个课间,她问我。 “你怎么不来找我......” “你以后下课别来找我了吧。” 两句话撞在一起,秋月的眼里浮起惊愕,我看到她张开嘴,又闭上,最后声音带着哽咽。 “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个时候的想法或许有些幼稚,觉得下课坐在教室就不算浪费时间,也算是一种心理安慰。 最终,我说。 “我没时间。” 秋月的眼泪很快掉下来,砸在我心口上,我后悔了。想说对不起。 她反应比我快。 “既然你这么没时间,那就算了吧。” 我不知道她是说什么算了。究竟是我们的感情算了,还是这件事算了。 后来才知道,是前者。 上课铃响了,她从我的身边跑过去,我看到她的眼泪还留在腮边。我该拉住她,或者在下一节课去跟她好好说。 可我没有。 那节课是数学课,我听得迷迷糊糊,脑子糊成一团浆糊。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喘不上气,和她之前一起的时光像是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回过神来的时候,课本湿了一大片,刚做的笔记被晕开。老师还在讲什么,我听不进去。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应该收回那句话。 我要去找她吗?我要去跟她说清楚吗?我要跟她说些什么? 说对不起,我不该凶你。 说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只是最近真的很不开心。 ...... 想来想去,疲惫先压垮了我,或许还带着点侥幸。 算了吧。 好累。 也许,她不会跟我绝交呢?或许,再等一等,等到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去说,会不会更好? 她现在一定不想跟我说话了。 等我找到那个好的时机,我们之间已经隔着一层玻璃了。 她听我说完那些道歉,在我眼里的情有可原。 我迫切的想要一个拥抱,或者从她眼里看到些别的什么,至少不要是平静。 她笑了,一个很浅淡的微笑。 “我现在已经不生你的气了。你不要自责,我知道的。我们还是朋友。” 教室里出来了另一个女生,亲昵的揽着她的肩膀,问她要不要去食堂吃饭。 她掐了一把那个女生的腰,说好。 她有了其他的好朋友了。 我站在他们教室外的走廊上,看着她们的背影,就像是看到曾经的我和她一样。 我想,在那天,应该给她一个拥抱的。 可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了。就像,在下雪的时候需要一件厚厚的棉衣,可冬天过去,棉衣就被收起来了。 棉衣已经过季了,而未来的秋月,或许也不再需要它了。会有人占据她心里的那个位置,不管春夏秋冬,永远都不会被收起来,也永远不会过季。 会有人再次和她说未来的理想,或许她幻想中的那间房间会有另一个人的位置,会有人在冬天跟她共用一条围巾,也会有人和她共喝一瓶饮料,而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翻看着那本笔记,很详细,详细到每个二级公式的推导都很仔细,图文并茂。 她的物理很好,好到每次都在单科成绩霸榜,好到每个物理老师都会在自己的班上夸奖她。 我与她后来的交集,也只限于此。 最后一页,夹着两百块钱和一张纸条。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未来都会好的。” 我急匆匆跑下楼找她,她的同学告诉我,她转学了。在我回来的前一天。 晚上,我回去给她发了很多消息,最终石沉大海。 秋月,希望下次,不要再和那个让你跑那么多次楼的人交朋友了 第4章 第 4 章 学校一年一度的音乐节就要来了。班主任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 枯燥的学习生活里,这些活动算是为数不多的调味剂。 有不有趣无所谓,不上课就成。就算是放新闻联播都可以。 很奇怪,听到音乐节这几个字,我就会联想到顾锦和。 他这样肆意张扬的人,仿佛就应该站在舞台上。 而且他长了一张看起来就很会搞音乐的脸。 “你不参加?”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老师在前面板书语法技巧。思索了一会儿。 “我为什么要参加。” ...... 当我没问。 他凑过来,语气有点贱。 “难道在你心里,我看起来这么有才?” 我切了一声,低头做笔记。 他并没有被我的态度影响到,转而问。 “那同桌你呢?你怎么不参加。” 我只觉得无奈。我身无长处,难道上去丢脸吗? “我?我上去估计就只能在上面干站着了。” 他皱了皱眉,很不认可我的看法,语气变得严肃。 “怎么能这么说。我觉得你唱歌挺好听的。” “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唱歌。”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摸了摸鼻子,嗯了半天,在我的逼视之下,慢慢悠悠的说出口。 “嗯,就上次,体育课,教室里,听见你在哼歌。” “好像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吧......” 现在轮到我脸红了,一股气血涌上大脑,脑子该死不死的回忆起那天,似乎心情还不错,趁着教室没人,才哼了两句。 我低着头,逼着自己看那些文字,二十六个字母在我眼前飘啊飘。 就是不落地。 他又说。 “真的很好听。” 多嘴。烦人。 其实,说不想去是假的,之前看音乐节的时候,看着每个人在聚光灯下就好像在发光,那么耀眼,也会想,如果是我站在上面就好了。 不过,下一秒,自卑又会占上风。 我一定不行。 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把头埋得更低,靠近我最熟悉的世界,远离那片遥远的,不属于我的光芒。 可顾锦和却好像很执着于这件事,他好像很想让我上台。我不明白。 在他第无数遍劝我的时候,我终于说出口。 “我不行的,你别劝我了。” “从小到大,都没人说过我唱歌好听,而且音乐节之前还有海选,那么那么多人,我......” 我对上他的眼睛,突然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我真的......不行。你明白吗?” 我以为他会退缩,或者放弃。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也放弃拉着我去到那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沉默和尴尬在我们之间蔓延。 他一定觉得我很胆小了,一定觉得我很懦弱了,一定很讨厌这样的我了。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那双清澈眼睛里我的倒影,那么怯懦,那么脆弱。 他率先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 “宋羲,你想不想去?” “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你想不想去?” 我真的,不想吗? 我没有回答。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一张被揉皱了,却又被小心翼翼展开,叠好的纸。 是我扔掉的报名表。 “你从哪里捡到的?” 他笑了,说的很自然。 “垃圾桶啊。” 仿佛这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 “你去翻了垃圾桶?!” 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话,说的很认真。 “宋羲,你想去。” “你说没有人说过你唱歌好听,我想告诉你,我听到了。我觉得,你唱歌很好听。” “所以,去试试吧。” 他说,去试试吧。 去试试看,站在那里。去试试看,走到台上去,试试看,那个看起来遥远的世界。 耳边的一切声音变得模糊,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 宋羲,去试试。 那个躲在树下,躲在房间,躲在墙后唱歌的小女孩,她突然钻了出来。 她说。 宋羲,你可以的。 “可是我没有别的报名表了,这个已经废了。” 我还是泄了气。 顾锦和的眼睛亮起来,他几乎是立刻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平整的报名表。 “我特意找文娱委员多拿了一张。” “不用太感谢我哦。” 他看着我签下名字,又马上收走,像是怕我反悔。 透过窗户,能看到教室旁边的树叶子黄了大半,风一吹就纷纷扬扬落了不少,顾锦和瘦了,他跑到窗边的座位交表的时候,风钻进他的衣服,吹得鼓起来。 像一片会被吹走的叶子。 顾锦和身体不好,他的身上总是带着药的味道,苦涩的,和他这个人一点都不一样。 有的时候,他的手背上会沾着一点血。干涸成血痂,他发现了,就会马上擦干净,或者藏起来。 我也问他。 “顾锦和,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会愣一下,随后打马虎眼过去,说自己从小就这样。 “我很虚的。”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也没有再问。 音乐节的海选有两轮。 第一轮是老师指定曲目,站在音乐教室里,我的手心都在冒汗,前面的人唱的时候,我只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要跳出来,在老师喊到我时,差点没反应过来。 我掐着自己的大腿,意图用疼痛维持冷静。 唱完最后一句,我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停下来才发现,腿在抖。 推开教室的门,顾锦和靠在栏杆上,看着底下打篮球的学生。他看了很久,久到我站在他身边都没发现。 我听见他小声说。 “真好啊。” 带着一点羡慕和赞叹。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一种近乎羡慕的情绪。我之前理所当然的认为,顾锦和这样的人,是不会羡慕任何人的。 毕竟,他什么都不缺。 他终于发现我,又扬起一个笑。 “走吧。” “你不问我发挥的怎么样吗?” “我相信你。一直。” 他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很多事情他都能说的理所当然。 不过,被他说中了。 我进入了第二轮选拔,这一次,是唱自己选定的歌。 很不幸。我是最后一个。 轮到我的时候,音响坏了。 我知道我应该继续唱下去,可那一刻,脑子像是断了弦,我卡在那里,连歌词都忘了。 木然间,一段吉他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响起。 是我那首歌的伴奏。 《我只在乎你》。 是一个女生用了她带来的吉他,在给我伴奏。 我并不记得我在哪里见过她,或者和她有什么交集。 她扎着高马尾,低头拨着琴弦,从容又淡定,与我视线相对的时候,朝我点了点头。 我吸了口气,把这首歌唱完。 结束的时候,我拦住那个女生。 “谢谢你今天帮我伴奏,我请你喝奶茶吧。” 她把吉他放进包里收好,背在肩上。弯了弯眼。 “没事儿,而且,你唱的这么好听,要是因为这个落选,太可惜了。” 她背着包,消失在楼梯拐角,我才发现连人家名字都没问。 不管有没有选上,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了。 海选结果出来的那天,顾锦和比我积极,公告栏上,我的名字排在第五个。 他松了一口气似的,朝我邀功般的道。 “你看吧,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他看起来比我更骄傲。 自从知道我参加了选拔之后,就有几个女生提前包揽了帮我化妆的事。 孙灵毓是我们班上最会化妆,也有最完备化妆品的女生,她拍拍我又拍拍自己,自信的保证要帮我画出一个最惊艳的妆。 陈玉婷是手最巧的,运动会的时候,不知道多少女生来找她编头发,就连外班的女生也来找她。 我有些受宠若惊,但也期待着,那天的我是不是真的会不一样。 那天下午自由活动,我被一堆人围在中间,闭着眼任由她们摆弄。 粉底,眼线,睫毛,双眼皮贴,甚至唇釉。 终于,灵毓打了个响指,语调中满是自豪。 “成了。” 随后,我听到了此生最多的夸赞,在她们的赞扬声里,我终于第一次有勇气正视镜子里的我。 这是我和我第一次对视。 镜子里的人完全像是变了一个。我几乎都要认不出自己了。 “这,真的是我吗?” 班长笑起来,把手搭在我肩上。 “这就是你啊,宋羲,我们班能文能武的年级第一。” “诶诶,于欣,你小心点,我刚帮她弄好的头发!” 于欣认命的把她的手举起来。 “行行行,我不碰。” “不过班长,怎么是能武呢?不应该是能唱吗?” “我这是比喻,懂不懂啊。” 女孩子们笑成一团,我的心口泛起一丝细密的甜。 操场上搭建舞台,调试音频的声音很大,我的心也跟随着鼓点,一起跃动。 顾锦和是志愿者,帮忙搬器材,在后台碰到他的时候,他似乎怔住了。 我扯了扯裙摆,有些不自然的问他。 “应该,不丑吧。” 他很用力的点点头,朝我走来,顺手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递给我。 “宋羲,你很漂亮,所以,相信你自己。” “晚上有风。” 台上的主持人开始报幕,我看着一个一个人走上台,熟悉的紧张感再次裹挟了我,我不断地深呼吸,念到我的名字时,顾锦和轻轻推了我一把。 “去吧。” 他对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聚光灯打在我身上,台下坐满了人,我握着手麦,闭了闭眼,开始唱第一句。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我第一次觉得四分钟这么漫长,但我居然开始享受这种感觉。 被聚光灯环绕,有那么多人听我在唱歌。 回到座位的时候,于欣凑过来,小声说。 “宋羲,你深藏不露啊,唱歌这么好听,那以后元旦晚会我们班的节目......” “于欣你烦不烦,又开始使唤人呢。” “又没使唤你,宋羲还没说什么呢。” ...... 我没有看到顾锦和,一整首歌的时间都没有。 直到快结束了,他才出现。 隔着很多人,他对我笑。 我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 但似乎是。 “宋羲,唱得很好。” 心跳再次加速,但这次不是因为紧张。 我拿了一等奖,回家的路上满心雀跃,背着奖状,心里忍不住想妈妈看到会高兴吗? 今天很多人都夸了我。 那,妈妈也会夸我吧。 打开门,妈妈刚下班,坐在沙发上闭眼休息。 我拿着奖状,递给她,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这样说过话了。 “妈,我今天音乐节,拿了一等......”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把奖状接了过去,拍在桌子上。 “这个有什么用啊!你现在快高三了知不知道,还搞这些有的没的!” “时间多宝贵啊,你搞这些去了,哪有时间搞学习!” “一天天不学好,净学些乱七八糟的,你们老宋家,都一个样!你真是随了你爸!我一天打三份工养你,你不好好读书,还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 妈妈好像总是这样,我们之间明明有着最紧密的联系,可那些让我最难过的话,也出自她的口中。 我不明白。 妈妈,我们不是亲人吗? 为什么现在像是敌人。 “妈,我不欠你的!我从来没有一天,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活过!自从你跟他离婚,好像我就变成了你的仇人!” “可是,妈妈,我没有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是你的女儿吗!我做的不够好吗!我考试每次都是第一,也没有让你操心过什么!我兼职的钱也全给了你不是吗?我今天也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你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我? 眼泪和鼻涕胡在我的脸上,我几乎是吼完这些话的,委屈,难过,愤怒,一股脑的被我发泄出来。 嗓子里一股血腥味涌上来,我想咳嗽,可是咳嗽不出来。 好难受。 为什么,说出来了,也还是这么难受。 妈妈似乎是没想到我有朝一日也会这么跟她说话。她摸了一把眼泪,声音扬起更高。 “你现在就这个态度对你妈?!我是你妈!你现在翅膀硬了,要找你那个爹做靠山了是吧。” “我呸!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似乎是还不解气,她的目光移向那张奖状,此刻显得尤其碍眼。 我想拦住她的。 撕拉一声。 奖状撕成了两半,落在地上,裂开的不止奖状,还有别的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 妈妈在后面喊着。 “滚出去就别回来了!” 我跑啊跑,跑得很累,跑得冷风灌进嗓子里,跑得腿都酸软了,我也没有停下来。 我不知道能到哪里去。好像哪里都去不了。哪里才是我的家? 只有一直跑,一直跑,才能把那些难过甩在身后。 可是难过是甩不掉的,它在我的心里滚成一个越来越大的雪球,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要把心挖出来吗? 街道上没有人,冷风拍在我的脸上,泪痕粘在我的脸上像是干枯的河流。 我打开手机,发现好像能找的人,只有顾锦和。 打开对话框,输入来输入去,又全部删掉。 算了。 他现在估计已经睡了。而且,离家出走这件事,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只会给他徒增麻烦。 街道的路灯一闪一闪的,我坐在长椅上,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在我的脸上。 在我熄灭手机屏幕的前一秒。 顾锦和发来了消息。 常青树:【怎么了?】 羲:【没什么】 常青树:【你在哪,发定位,我来找你】 羲:【真没事,你别来。】 我没再回复他的消息,把手机放进口袋,身上没有钱,连去酒店也去不了。 看来今天只能在长椅上对付一晚了。 我闭着眼睛,裹紧了外套。 眼泪还是忍不住涌出来,这样的天气里,眼泪居然是唯一让我感到温热的东西。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人轻轻推了推我。 他喘着粗气。 “宋羲,宋羲醒醒,别在这睡。” 好熟悉的声音,他说了不止一遍。 可我的头好痛。 我努力的想睁开眼,眼皮却是沉重的像灌了铅。 他还是在叫我的名字。 宋羲,宋羲,宋羲。 我好想回应他,他的手好温暖,好像来了另一个人。 她也在叫我的名字。摸我的额头。 羲羲。羲羲。 她说。 妈妈错了。 妈妈对不起你。 世界一片混沌,我睁开眼,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 我要死了吗? 妈妈,可是我还没有跟你说。 妈妈...... 我们不要再吵架了。 第5章 第 5 章 第二天醒来,是在医院,床边趴了一个人,是顾锦和。 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皱着,眼下的黑眼圈很重,昨天晚上的记忆逐渐回到脑海。 我应该是坐在长椅上吹了风发烧了。 是他和妈妈找到了我,把我带来了医院。 可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我还没想清楚这个问题,护士推门进来的声音把我和他都吓了一跳。 “32床,量体温了。” 她甩了甩手里的温度计,递给我。 “夹腋下,五分钟啊,别松了。” 又看了眼刚直起身的顾锦和。 “小同学,你要不去找地方躺会儿吧,守在这里一夜了,你女朋友没什么事儿,现在看着估计烧也退了。” 顾锦和没睡醒,嘴唇还白着,声音有些哑。 “没事儿,护士姐姐,您辛苦。我就在这儿守着挺好的。” 他没否认那句女朋友,是有意还是无心的? 是没听清楚,还是觉得没必要否认? 我没问。问出来,如果不是,那太自作多情了。 “你昨晚,怎么找到我的?” 他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晨光透进来一些,冷冰冰的病房也有了点暖意,听到我的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的时候声音里都染着笑意。 “因为——” “我会算命,算到的。” 不正经。这么蹩脚的理由,也只有他能这么坦荡的说出口。 “我说认真的,你是不是找了很久?” 我盯着他,他重新在我病床边坐下。 “没有很久。” “骗人。” “我从来不骗人。” “你刚刚就骗了,你说你会算命。” 他靠在椅背上,对于我说他骗人很不高兴,眉头都皱在一起,他微微眯起眼。 “我真会算命,宋同学,你这是在质疑我的专业程度。” 我还是不信。 既不信他会算命,也不信他能算得准。 他让我把手伸出来,要证明自己,他认真的看了很一会儿,我打了个哈欠,催促。 “算出来了没,顾半仙。” 他把手握成拳头,放在唇边,很夸张的咳了两声,又闭上眼,嘴里不知在小声念些什么。 “别着急嘛,我看宋同学这手相,实在是大富大贵的大吉之相,以后一定是一路坦途,前途无量啊,而且呢,最重要的一点” “你以后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尤为郑重,差点都让我相信了。 不过,他说的确实挺让人开心的,虽然一听就知道是在逗我。 不过没开心多久,我就发觉不对,赶忙问他。 “今天是周几?” 他看日期的那三十秒,我的心差点就要跳出来,很像罪犯在庭审里等待法官落下最后一锤。 “周六。” 呼。 无罪释放。 妈妈推开门进来,手里提了两份早餐,她看起来也一夜没睡。 那点愧疚破土而出,妈妈已经很忙了,我不应该这么任性离家出走的。 我有些局促的低下头,捏着被角,有些话在不清醒地时候能说出口,在清醒的时候却一个字也蹦不出。 很显然,妈妈也是这样。 她把早餐放在旁边的柜子上,朝着我和顾锦和讪讪的笑了笑,眼角的皱纹缩成一团,无意间瞟到,我移开视线,胃里像是有什么在翻搅。 “吃饭了。那个,羲羲啊,妈妈有事就先去上班了,你一个人,有事就叫护士啊。” 她搓了搓手,把沾了油渍的右手背在身后,朝着顾锦和赔笑。 “那个,昨晚谢谢你啊,小同学,你也吃点早饭,别饿着了。” “阿姨先走了啊。” 我囫囵的应着,不敢看任何人,连一句路上小心也说不出口。 表达爱,对亲近的人表达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艰难。 就连最简单的一句关心,好像也只能通过争吵的方式才能说出口。 让对方痛苦变得比爱轻易。 窗户外面的树上,有一个鸟窝,里面只有一只小鸟,等到大鸟叼着虫子飞过来,它就张大自己的嘴巴,啾啾的叫着,等着大鸟把虫子喂进它嘴里。 就像我和妈妈。 小的时候,妈妈出去工作,每天下午回来的时候,都会带几颗糖果。 我听到高跟鞋嗒嗒嗒的响声,就觉得是妈妈回来了。 踮着脚打开门,妈妈站在光里,弯下腰,把我抱起来。 身上是温暖的气味,像是太阳底下晒过的被子。 我朝着她拍手,张大嘴巴,叫她。 妈妈,妈妈。 等着她把糖纸剥开,喂到我的嘴里。 我咬了一口包子,才发现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家店的,搬了家之后再也没吃过,因为太远,谁会为了一口包子跑三条街去买呢,在哪里吃不是吃。 香菇肉馅的包子,油润的香气盈满口腔,我却只尝到眼泪的咸涩。 我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转头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抹了抹我的眼角。 “宋羲,难过和痛苦的时候,逃跑是没有错的。” “不过下一次,逃跑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我和你一起。” 眼泪流的更凶了,我想控制表情,可还是没控制住。 把脸埋在手心。 “你说这个干嘛呀,你一说,我又要哭了” 我偷偷抬起眼看他,却发现,他也在看我,视线相接的一瞬间,我又把脸埋下去。 好难堪。 让他看到我这样的时候。 房间里只剩下我抽泣的声音,他轻轻叹气,声音放得很柔。 “宋羲,哭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没有人规定不可以哭,难过的时候可以哭,高兴的时候也可以哭,你想哭的时候,就都可以哭。” 我抽噎着,反驳他的话。 “可是哭很脆弱,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样,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哭不是为了解决问题,更不是脆弱,只是你需要一个情绪表达的出口。” “眼泪憋久了,会生病的。” 我终于平复好心情,擦了擦脸上的泪,眼睛还肿着,顾锦和倒了一杯温水给我。 “喝点水润一润,哭了这么久,嗓子都干了吧。” 我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 “谢谢你。” “嗯?” “谢谢你很多,谢谢你昨天找到我,谢谢你支持我去唱歌,谢谢你在我外公去世的时候陪在我身边......” 他安静的听我说完,在最后,我说。 “真的,谢谢你,我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才好,所以,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只要我能给,我都会尽力的。”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颗叶子已经快落完的树上,又像是落在未来的某一天。 “那,等冬天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现在不行吗?” 他摇摇头。 “不行。” “可是南城很少下雪。万一今年不下呢?” “那就等到明年。” 顾锦和真奇怪。 明明那么讨厌冬天,却选择在冬天第一场雪告诉我答案。 打完针回到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碗粥,瘦肉都快比粥多了。 碗底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笑脸,是妈妈画的,我在妈妈房间里找到那张被小心粘贴好的奖状。 她把它粘在床对面的墙上,和无数张我小时候得过的奖状贴在一起,那道裂痕变得不再那么刺眼了。 冬天很快到了。 气温突然降下来,打得人措手不及,我裹上羽绒服和围巾,也变成了一个球。 顾锦和来学校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他穿的比我还多。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上课的时候,都能感受到他在发抖。 南方的冬天总是又湿又冷,下点小雨,那点冷风总往你没遮严实的缝隙灌进衣服里,深入骨髓的冷,牙齿都发颤。 顾锦和在冬天很容易饿。 偶尔能听到他肚子饿的叫。 所以在买面包的时候,我总会多买一个,上课的时候从桌子下递给他,他红着耳朵还要嘴硬说不饿。 很快就被自己打脸。 躲在桌下啃面包。 偶然的一天,妈妈带我去给观音菩萨上香,到了寺庙。 看着那有求平安符的地方,给妈妈求了一个,又想起身边那个老是空荡荡的座位。 从包里又拿出二十块钱,给顾锦和也求了一个。 送给他的时候,他一直把它握在手里,一个红色的小布包,被他攥得很紧。 “灵验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还是嗯了一声,我看寺庙那么多人去,想必是灵验的吧。 他弯起眼,把平安符放进自己最内层靠近胸口的袋子,拍了拍。 “它会保佑我的。” 我的生日在冬天。 其实我不太习惯过生日,从小学开始,我的生日要么是在爸妈的争吵中度过,为了一块蛋糕,或者是干脆被遗忘。 久而久之,我自己也忘了。 认识了秋月之后,她每年都会帮我过生日,拿出她自己也为数不多的零花钱,买一块提拉米苏,我们在小小的房间里,唱生日歌,她拿着从奶奶那里拿来的小火柴,和小蜡烛,插在那块提拉米苏上,满脸期待的看着我许愿,吹蜡烛。 我记忆中最好吃的甜品,就是提拉米苏。 也许,是这一辈子都觉得最好吃的。 生日那天,母亲依然忙碌着工作,忘记了我的生日。 顾锦和依旧没来上课。 这是他没来上课的第十天。 他从来不会请这么长的假,我在微信上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上课,他总是回复的很及时,说有点事,快了。就快回来了。 可还是没有回来。 常青树:【等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羲:【你骗人,今年估计都不会下雪了。】 常青树:【不骗你。我保证。】 冷空气促使人想动一动,毕竟手冷脚冷真的不太好受。 各科老师不要命似的布置着作业,顾锦和的作业堆成小山,各种各样的试卷,灰色的,黄色的,白色的。 如果能把试卷变成钱就好了。 不过这些试卷都是我的钱变来的。 我抵抗着睡意,把每一科的笔记都整理好,这样或许他回来的时候,能看看。 晚自习下课的时候,街道旁零零散散的小吃摊冒着热气和香气。 放学的学生围在小吃摊的周围,都靠着这一点温热的食物下肚汲取一点暖意。 我裹紧了围巾,加快了脚步,走到楼下迎面撞上一个人。 我捂着额头,啧了一声,本来上学就烦。 话还没出口,就堵在喉口。 是顾锦和。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说话的时候牙齿都有些颤。 “生日快乐,宋羲。” 他穿着一身长款的羽绒服,左手提着一个蛋糕,右手捧着一束花。 “你等了多久?” 他眨了眨眼,把东西递到我面前,说话呵出来的热气都变成水雾。 “没多久。” 我带着他上了楼,其实,我是有些窘迫和局促的。毕竟这里实在是太破旧了。 他跟着我进门,把蛋糕和花放在桌子上。 我把钥匙挂好,转身的时候,灯一下子灭了,他捧着插着蜡烛的蛋糕,在微弱的火光中对我笑。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幸福,祝你健康,祝你前途光明。” 那点火光在我眼中变得模糊,他催促我许愿。 我闭上眼。 用尽我最虔诚的心,对上天许愿。 希望我爱的人,一直健康,平安。 我吹灭了蜡烛,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是外卖员,手里提着一个蛋糕盒。 我心里想着一个人。 好像只能是她。 打开盒子一看。 果然是她。 里面是一大块提拉米苏,贺卡上写着生日快乐。 我果然还是最喜欢提拉米苏。 顾锦和从阳台走进来,对我说。 “下雪了。” 我跟着他跑去阳台,真的下雪了,而且下的是雪,不是冰雹。像是鹅绒一样从天上纷纷扬扬的落下,已经在地上铺了很薄很薄的一层,下一个晚上的话,估计明天踩上去,会咯吱咯吱响了。 我伸出手,雪花悠悠落在我的手心。 又很快化成一滩水。 我想起来,顾锦和说要在第一场雪的时候告诉我,他要的东西。 “你之前说,要在第一场雪的时候告诉我,要我给你什么,现在,你总应该想好了吧。” 他靠在墙上,看着落下的雪花,橘黄色的灯光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温暖了几分。 又转过头看我,我迎上他的目光,心却不自觉的乱了节拍。 原来,真的像是小鹿乱撞。 “我......” 他的后半句话淹没在突如其来的烟花声里,墨蓝色的天空中绽开一朵又一朵烟花,璀璨耀眼。 我的目光被吸引住,等到声音小了一些之后,才问他。 “什么?” 他好像很难受,皱着眉,嘴唇被他咬的发白。 他摇了摇头,转过头去咳嗽了两声。 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盒子,里面躺着一枚向日葵胸针。 “生日快乐。” 他又说了一遍。 “你还没说,你要什么呢。” “我刚刚说过了。” “可是我没听清。” 他把盒子塞到我手里,手指划过我的手心,很凉。 “那等下次再告诉你。” 我还想说什么,他却连忙说太晚了要回家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送他下楼的时候,他在楼下看了我一会儿,最后很慢很慢的挥了挥手。 “再见。” 我也说“再见。” 他笑了,露出两颗虎牙,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第6章 第 6 章 再次得知顾锦和的消息,是在妈妈的口中。 她那天下班早,把从公司带回来的午餐放在桌子上。 “你们班那个小同学,姓顾吧,我今天在医院看到他了。” “哎哟,年纪那么小,就得了那种病,真可惜。” 我在写作业,思绪被公式给堵住了,没懂她的意思,很快,我反应过来。 “妈,你在医院看到他了?他得了什么病?” 她看我一眼,把盒饭打开,推给我。 似乎很意外我不知道这件事。 “嗯,去医院看你二舅,碰到的,具体也不知道,听那个医生说,好像是什么什么癌症。听说已经......” 她没有再说下去。 怪不得。 怪不得他总是请假,怪不得他变得越来越瘦,怪不得那天...... 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终于,我见到了顾锦和。 我几乎都快认不出他了。 他躺在病床上,病号服挂在他身上,就像挂在一根树枝上,空空荡荡。 他睡着了,连睡觉的时候都皱着眉,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紧紧闭着,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那些仪器滴滴答答的响。 我透过玻璃看他,却不敢推门进去。 他会死吗? 就像外公一样,在一个夜晚,或者是在任何一个时间停止呼吸,最后变成那个小小的木头盒子吗?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了,又是什么时候看到了我。 我看到他的嘴巴动了动,是我的名字。 宋羲。 我转过身,蹲在墙边,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再次涌来,它扼住我的喉咙,让我连哭也发不出声音。 如果真的有神的话,求求你,救救他吧。 他才十七岁。 他应该有一个很好很好的一生,他应该健康平安的。 他应该像他的名字一样过着鲜花着锦,人人称羡的一生的。 他怎么能死呢? 我想过无数种我和他告别的可能,也许是在毕业之后分别,归为人海再也不见。 也许是在某一天,他像是突然闯入我的生活一样又突然的离开。 就是在他频频请假的时间里,我也想着某一天,他跟我说他要去很远的地方治病,或许不会再回来。 无论是在哪种假设里,我都没有将死亡这个字和他联系上半分。 他太鲜活,太明朗,像是永远朝着阳光绽放的向日葵,可现在这个人,像是被抽取了生命力,安安静静的躺在这里。 接受了命运对他的所有安排。 我咬着舌头,把眼泪逼了回去,还是推开门进去了。 我坐在他的床边,就像那天他坐在我的床边一样,只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变成了他。 他现在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要靠在他耳边,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说。 宋羲,我活不成啦。 我使劲摇头,握住他的手,我说不会的,不会的,现在医学技术这么发达,你好好治疗,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现在看起来这些话是这样的苍白无力。 他捏了捏我的手,我安静下来,他继续说。 宋羲,我好累。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好累。 吃药好苦,化疗好疼,我好疼啊。 不过,很快,我就不会疼了。 他说到这,似乎有些累了,缓了好一会,才继续开口。 宋羲,谢谢你。 和你坐同桌,是我生病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你一定会幸福的。 宋羲,别为我难过。 我只是去找外公了,我会告诉他。 你会变成一个很厉害的大人。 我们,都会为了你骄傲的。 听说你这次考试,又是第一名,同桌,你真厉害。 宋羲,难过的时候,逃跑也没关系,哭也没关系。 他说的时候断断续续,有些字的音节已经发不清楚了,只剩下气声。 他说。 宋羲,别来了。 下雪了,快回家吧。 顾锦和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他已经瘦的连眼窝都深深的陷了下去。 雪下得越来越大,病房的外窗台都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那天说的是什么呢?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顾锦和沉默了很久,我没有走,他叹了口气。 宋羲。 别再来了。 他不再看我。 ...... 12月31日。 顾锦和没能等来新年,他被困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在所有人庆祝新年的时候,他像是雪花一样悄悄消失在这个世界。 天会亮,雪会停,春天也会来。 未来你的生命里会有无数个夏天,未来的每一个夏天,都会比上一个夏天更好的。 顾锦和,我们十二万亿年之后再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