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的夏天》 第1章 第七十六朵栀子花 摘自林晚日记 「9月17日,晴。 今天,他又在课堂上回答出了问题。 阳光穿过灰尘,刚好落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听见了他清晰冷静的答案, 只有我听见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我悄悄在笔记的边角,画下第七十六个小小的栀子花。 无人知晓,这是我的秘密的盛开。」 南方的初夏,空气里已经开始酝酿着黏腻的湿热。高三(七)班的教室里,头顶的老旧吊扇吱呀作响,徒劳地搅动着午后沉闷的空气,混合着试卷、汗水和风油精的味道。 林晚坐在靠窗的第四排,这是她精心挑选的位置——不前不后,足够隐蔽,又能以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瞥见右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辰。 他坐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挺拔的白杨。此刻,他正微微侧头,听着语文老师讲解苏轼的《赤壁赋》。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此乃慨叹生命之短暂与个体之渺小……” 老师的声音在背景里嗡嗡作响,林晚的注意力,却全被一束光吸引了。 那是一束穿过窗户玻璃、摇曳的梧桐枝叶、再穿透空气中浮尘的光柱,不偏不倚,正落在江辰的侧脸上。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高挺鼻梁投下的一小片阴影,连他耳边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他微蹙着眉,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黑色的中性笔。 “江辰,”老师突然点名,“你来谈谈,对‘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句的理解。” 他应声而起,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我认为,苏轼在此处并非纯粹的消极……”他的声音清朗,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条理清晰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引经据典,却不显卖弄。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他的声音和风扇的噪音。同学们或认真听讲,或昏昏欲睡。 没有人知道,在林晚的世界里,正经历着怎样一场地动山摇。 她的心跳声,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一声接着一声,急促而有力,几乎要盖过外界所有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这巨大的响动会被旁人窥探了去。 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摊开的文言文笔记。笔记本的边角处,已经零星散布着一些用极细的笔画勾勒出的、小小的栀子花苞。它们隐藏在“之乎者也”的注释之间,像是她小心翼翼藏匿的心事。 趁着无人注意,她的笔尖,再次在“羡长江之无穷”这句诗的旁边,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画下了一朵刚刚绽放的栀子花。 这是第七十六朵。 花瓣纤细,姿态羞涩,和它的前辈们一样,沉默地盛开在文字的缝隙里。 完成最后一笔,她像完成了一个郑重的仪式,轻轻吁了口气。这才敢再次抬起头,偷偷望向他。 他已经回答完毕,坐了下来。那束淘气的阳光也移开了,但他挺拔的背影依旧。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里,一个女孩完成了一场盛大的、仅属于自己的暗恋仪式。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兵荒马乱,都被完美地封印在那本看似寻常的笔记里,封印在那朵微不足道的栀子花里。 林晚轻轻合上笔记,将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悸动,严严实实地压回心底最深处。 窗外,蝉鸣初起。 她的夏天,似乎总是与他有关。 第2章 墨迹里的名字 摘自林晚日记 「9月20日,阴。 他去办公室交作业,路过我的座位。 带起的风,吹动了我摊开的笔记。 那一刻我几乎窒息—— 生怕他看见,那字里行间, 藏了无数个,他的姓名。 高二的最后一个周五,下午第三节是自习课。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堆积着铅灰色的云,像是憋着一场迟迟未落的雨。教室里比往常要躁动一些,临近周末,空气里漂浮着一种隐形的、按捺不住的兴奋。 林晚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着那本厚重的文言文笔记,还有一张空白的数学卷子。她的笔尖悬在卷子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心思,全然不在那些复杂的函数符号上。 她的余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牢牢锁在右前方那个身影上。江辰似乎遇到了一道难题,眉心微蹙,笔在草稿纸上快速地演算着。过了一会儿,他停下笔,像是打算去问问老师,于是站起身。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他的手肘不小心带倒了桌角摞着的一沓参考书。 “哗啦”一声闷响,书本散落一地。 这动静在相对安静的自习课上显得格外突兀,好几个同学抬起头望过去。江辰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尴尬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 林晚的心,在他书本落地的瞬间,也跟着猛地一坠。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站起身,快步走了过去,在他旁边蹲下,默不作声地帮他捡拾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和试卷。 她的动作很轻,很迅速,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谢谢。”头顶传来他低声道谢,声音里带着一丝匆忙和未散的懊恼。 “没关系。”林晚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两人沉默地收拾着。她的指尖触碰到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封皮,旁边,是一张他写得密密麻麻的物理草稿纸。就在她准备将一本《古汉语常用字字典》递还给他时,他的手指也正好伸过来拿同一本书。 指尖,猝不及防地,轻轻擦过她的手背。 那一小片皮肤,像是瞬间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传来一阵清晰的、陌生的战栗感。温热,干燥,带着一点点属于男生的、粗糙的触感。 林晚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似乎全都涌上了脸颊,烧得她头晕目眩。 她甚至不敢确定那触碰是不是真的发生了,还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抱歉。”他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拿起了那本字典,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一些。 “没……没事。”林晚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她胡乱地将最后几本书摞好,塞进他手里,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坐下的瞬间,她感觉双腿都有些发软。 教室里恢复了之前的安静,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但林晚的世界,却已经被那短暂的、不到一秒的触碰,彻底搅乱了。 她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数学卷子,上面的符号扭曲变形,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背上那被触碰过的地方,感觉依然鲜明,像是一个无声的烙印。 她偷偷地、极其缓慢地,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抚过那片皮肤。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一种混杂着羞怯、慌乱、以及一丝隐秘喜悦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傻,脸肯定红得不像话,可她控制不住。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摊开的文言文笔记上。笔记正好翻到《诗经·郑风》那一页,“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旁边,她之前用细笔写下过一个小小的“辰”字。 此刻,那个字在她眼里,仿佛拥有了生命,带着刚刚指尖的温度,灼灼地燃烧起来。 她鬼使神差地拿起笔,在那个小小的“辰”字周围,用更细的笔触,极其缓慢地、一圈一圈地勾勒起来。她画得那样专注,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在完成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直到一个由无数细密线条组成的、精致而复杂的图腾,将那个字紧紧包围在中央。从远处看,那或许只是一个随手的涂鸦,一个抽象的花纹。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里面藏着一个名字,一个秘密,和一场兵荒马乱的触碰。 “林晚。”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旁响起,清冽,带着一丝熟悉的质感。 林晚浑身一僵,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江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课桌旁。 他看着她,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摊开的笔记,扫过那个刚刚完成的、墨迹未干的复杂图腾。 那一刻,林晚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慌:他看到了?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停止的声音。 然而,江辰只是平静地开口,语气寻常得像是在问一道习题:“张老师让你去一趟办公室,好像是关于下周一国旗下演讲的事。” 原来是这样。 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感觉。林晚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尽管她觉得自己的脸部肌肉僵硬得像石头。 “好……好的,谢谢。”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林晚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她下意识地用手掌盖住笔记上那个刚刚画好的图腾,掌心因为紧张而沁出薄汗。 还好。他没有发现。 这个认知让她在庆幸之余,又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 她轻轻翻开笔记崭新的一页,拿起笔。犹豫了片刻,她最终还是落笔了。没有写任何具体的经过,只是记下了当下的天气,和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9月28日,阴。 墨迹里,藏了一座汹涌的城。」 合上笔记,她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怀抱着一整个青春里,最盛大也最卑微的秘密。 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 而她心中的风雨,方才停歇。 第3章 无人知晓的共振 摘自林晚日记) 「x月x日,多云。 物理课,老师讲到共振。 当频率相同时,微小的力也能引发巨大的轰鸣。 我想,我大概找到了我的固有频率—— 是他走过时带起的风, 是他回答问题时清晰的声线, 是他存在本身, 在我生命里引发的, 无人听见却震彻心扉的回响。」 南方的雨季如期而至,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着教室的窗玻璃,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高三的节奏并没有因为天气而放缓,反而像这连绵的雨,带着一种沉闷而持续的压力。 周一上午的物理课,讲的是机械振动与共振。 头发花白的物理老师站在讲台上,用粉笔画出简洁的示意图:“当外力的频率与系统的固有频率相同时,即使是很小的周期性力,也能导致振幅急剧增大,这种现象,就是共振……” 林晚坐在座位上,笔记本上工整地记录着知识点。窗外的雨声成了白噪音,让老师的讲解听起来有些遥远。她的笔尖在“固有频率”四个字下轻轻划了一道线。 频率……相同?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右前方。江辰坐姿依旧挺拔,正专注地看着黑板。雨水模糊了窗户,将他侧脸的轮廓晕染得有些柔和。 “……比如军队过桥时要用便步,避免整齐划一的步调与桥梁的固有频率相同,引发危险。”老师举着例子,台下有同学发出恍然的小声议论。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被轻轻推开。年级主任探进头来,对着物理老师打了个手势:“王老师,打扰一下,让江辰同学现在去一趟教务处,有个市级优秀学生的表格需要他马上填写确认。” “江辰,你去吧。”物理老师点头。 江辰闻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快步从过道走向前门,身影利落。 经过林晚这一排时,因为靠窗的座位布局,他需要从她前排同学的身后,和她自己的课桌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侧身挤过去。 距离很近。 近到林晚能清晰地闻到他校服上带着的、被雨水浸润过的清新皂角气味,混合着一点淡淡的、属于墨水的味道。近到她能看见他微湿的发梢,和颈后因为低头而微微凸起的、清晰的颈椎骨节。 他的手臂为了保持平衡,轻轻擦过了她摊开在桌角的物理书封面。 只是一个瞬间。 他就已经走了过去,消失在教室门口。 教室里,物理老师还在继续讲课:“……所以,共振的本质,是能量的高效传递。在生活中,我们……” 林晚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所有的声音,窗外的雨声,老师的讲课声,同学的翻书声,都在那一刻褪去,变得模糊而遥远。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身体内部升腾而起的、巨大的嗡鸣。不是来自耳朵,而是源于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以及血液奔流冲刷血管的声音。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澎湃,仿佛整个教室都在随之震动。 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悸动。 频率相同…… 微小的力…… 巨大的轰鸣…… 物理课本上那些抽象的概念,在此刻突然拥有了具体而灼热的注脚。 她存在的这个世界,她的“系统”,其“固有频率”,不知从何时起,早已被那个叫江辰的男生所定义。他无需刻意,只是寻常地走过,带起的微风,残留的气息,短暂的触碰……这些微不足道的“周期性力”,就足以在她整个世界引发山呼海啸般的共振。 这共振无声无形,却震耳欲聋。 这共振毁天灭地,却只有她一人知晓。 她低下头,看着刚才被他手臂擦过的物理书封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她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个地方。 然后,她翻开了那本文言文笔记。在《琵琶行》“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诗句的旁边,那片描绘音乐引发共鸣的千古绝唱之侧,她拿起笔。 她没有画栀子花,也没有写名字。 她用最细的笔尖,勾勒出两道抽象的、微微波动的线条。起初,这两条线各自平行,振幅微弱。但当它们在某一点交汇时,振幅骤然变得剧烈,如同汹涌的浪潮,澎湃而起,占据了纸张不小的角落。 在这“共振峰”的最高点,她用几乎看不见的力度,写下了一个小小的“辰”字,墨迹淡得如同一声叹息。 完成这一切,教室门口再次传来响动。江辰办完事回来了。 他依旧沿着原路返回,再次经过她的身边。那股清新的皂角气味再次掠过她的鼻尖。 林晚没有抬头。 她只是在那幅刚刚完成的、抽象的共振图下方,用同样细微的笔迹,写下了一行字: 「我的世界,震源是你。」 刚合上笔记,前排的女生周晓薇忽然回过头,小声问她:“林晚,刚才老师讲的那个共振的例子,军队过桥那个,我有点没听懂,笔记借我看看呗?” 林晚心里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将手臂压在那本文言文笔记上。里面藏着太多不能见光的秘密,尤其是刚刚画下的、情绪如此直白的“共振图”。 “哦,好……”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另一只手将摊开的物理课本和对应的课堂笔记推了过去,“给,我记在这里了。” 周晓薇接过物理笔记,道了谢,转回身去。 林晚暗暗松了口气,手心却沁出了一层薄汗。她再次抱紧了怀里的文言文笔记,像守护着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危险的共鸣箱。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声密集而执着。 讲台上,物理老师正在总结:“……找到那个相同的频率,往往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巨大效果。” 林晚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心想: 她早已找到了。 只是她的共振,注定是一场孤独的、盛大的、无人知晓的物理效应。 第4章 借来的勇气 摘自林晚日记 「5月3日,晴。 他的笔滚落到我的脚边。 我捡起它,像握住一块滚烫的陨石。 笔杆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那一刻我忽然想—— 如果这支笔能借我一点点勇气, 是不是我也敢, 在毕业前对他说一句‘你好’?」 五月的阳光开始变得有些炽烈,透过窗户,在教室的水泥地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距离高考只剩下不到四十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虑和离愁的复杂气息。 周三下午的英语课上,年轻的李老师正讲解着复杂的定语从句。教室里很安静,只剩下老师清亮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林晚正低头记着笔记,忽然,听到右前方传来一声轻微的“啪嗒”声。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一支黑色的中性笔从江辰的课桌上滚落,顺着略微倾斜的地面,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她的白色帆布鞋旁边。 那支笔她很熟悉。笔身是磨砂黑的,笔夹是简洁的银色。江辰似乎很喜欢用这款笔,她见过很多次。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几乎是条件反射,她弯下腰,伸手捡起了那支笔。笔杆握在手里,带着一种温凉的触感,似乎真的残留着主人刚才握过的温度。这微弱的温度却像电流一样,顺着她的指尖,瞬间窜遍了全身。 “谢谢。”江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已经转过身,朝她伸出手,脸上带着礼貌而疏离的表情。 林晚慌忙将笔递还给他,手指在交接的瞬间,不可避免地再次与他温热干燥的指尖有了极其短暂的接触。 “不客气。”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几乎被自己的心跳声盖过。 江辰接过笔,微微颔首,便转回身去,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插曲。 然而,对林晚而言,这短短的几秒钟,却像被无限拉长。她握着那支笔的感觉还清晰地留在指尖,那微弱的、借来的温度,仿佛具有某种奇异的魔力。 一个大胆的、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悄悄钻进了她的脑海—— 如果……如果这支笔能借我一点点勇气,是不是我也敢,在毕业前对他说一句“你好”? 不需要多么惊世骇俗的表白,甚至不需要他知道她的名字。只是一句最简单的“你好”,为这场持续了近三年的、无声的暗恋,画上一个有声音的句点。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开始疯狂滋长。 整个下午,林晚都有些心神不宁。英语课后面是两节连堂的数学测验,她握着笔,看着卷子上复杂的解析几何图形,脑子里却反复上演着各种开口说“你好”的场景。 在走廊擦肩而过时? 在图书馆的书架间偶遇时? 或者,就像刚才捡笔这样,下一个自然的契机出现时? 每一个场景都在脑海里排练了无数遍,她甚至连微微点头的幅度和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反复揣摩。可每一次想象到最后,都会被巨大的羞怯和恐惧打断。万一他只是奇怪地看着她?万一他觉得她很唐突?万一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勇气像沙漏里的沙,在反复的思量中,一点点流逝。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开始收拾书包,教室里瞬间嘈杂起来。林晚慢吞吞地整理着书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江辰的身影。他动作很快,几下就收拾好了书包,和同桌说了句什么,便单肩挎着包,朝着教室后门走去。 机会稍纵即逝。 林晚的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那个“你好”就堵在喉咙口,呼之欲出。她甚至能感觉到声带已经做好了振动的准备。 他越走越近,三步,两步…… 就在他即将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林晚猛地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几乎要抬起头—— 然而,她的目光却先一步,对上了他恰好瞥过来的视线。 他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丝赶着离开的匆忙,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味,就像看一个教室里任何普通的、不熟悉的同学一样。 只这一眼。 那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借来的勇气,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一声,瞬间瘪了下去。所有排练好的台词和表情,都僵在了原地。 她终究,还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江辰毫无所觉,脚步未停,身影很快消失在教室门口的走廊光线里。 林晚僵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缓缓地、失落地垂下了头。一种浓重的挫败感包裹了她。原来,开口说一句“你好”,需要耗费的勇气,远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 她默默地背起书包,最后一个离开了空荡荡的教室。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她走到车棚,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却并没有立刻骑上去。她推着车,慢慢地走在落满余晖的校道上。 走到学校公告栏附近时,她停下了脚步。公告栏里,贴着刚刚公布的市级优秀学生名单。江辰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个。名字旁边,还贴着他的一寸证件照。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衬衫,眉眼清晰,神情依旧是那股子熟悉的沉静。 她站在公告栏前,看了很久。 直到夕阳的余晖渐渐褪去,天色开始泛蓝。 她终于推着车,继续往前走。回到家,关上房门,她像完成一个仪式般,再次摊开了那本文言文笔记。 今天讲的是李白的《行路难》。 在“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这句旁边,她拿起笔。 她没有画花,也没有画抽象的图。 她只是用那支普通的、没有任何魔力的笔,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写着两个字: 「你好。」 「你好。」 「你好。」 写满了诗句旁边的所有空白。那些“你好”,有的工整,有的潦草,有的用力到几乎要划破纸背,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最后,在所有这些密密麻麻的“你好”中 林晚意识到自已与江辰的处境好像李白的《行路难》每当她想前进一步,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一直都是那样耀眼,像一个星星闪耀在她平淡的高中生活 可平凡的她又怎样才能找到与他的交叉点 林晚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所以她把少女的心事,藏在这小小的日记本里 第5章 咫尺的远路 摘自林晚日记 「5月7日,闷热。 我们之间,只隔着三排桌椅。 这是物理上最短的距离, 却是我整个青春里, 最漫长、最艰难的远征。 我积攒了整整三年的勇气, 依旧没能走完, 这短短的、一米见方的天涯。」 六月的风裹挟着暑气,将教室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了刺眼的“30”,像一道催命符,悬在每个高三学生的心头。 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宣布完最后几项考前注意事项后,教室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不再是专注,而是一种被漫长煎熬和即将到来的分别抽空了力气的疲惫。 林晚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的习题集,半天没有翻动一页。 她的目光,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落在右前方那个身影上。江辰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侧脸在午后炽热的光线下,轮廓分明。 三排桌椅。 她用目光丈量过无数次,从她这里到他那里,直线距离,不过三排桌椅。在过去的三年里,这段距离,她无数次看着他走过,看着他和同学讨论问题,看着他蹙眉思考,看着他偶尔因为一个笑话而微微扬起嘴角。 这是物理上最短的距离。只要她站起身,走上十几步,就能到达。 可这段路,对她而言,却像横亘着千山万水。是撒哈拉的流沙,是西伯利亚的冻土,是马里亚纳海沟般无法跨越的深渊。 她积攒了整整三年的勇气,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的对话,构建过无数种可能的未来……最终,都溃败在这“一米见方的天涯”之前。 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悲伤,如同潮水般,毫无预兆地漫上心头。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高考,也不是因为注定各奔东西的未来,而是因为,她清晰地意识到,这场始于心动、终于沉默的暗恋,可能真的,要无疾而终了。 她甚至没有机会,让他知道,在他的世界里,曾有过一个如此卑微而虔诚的旁观者。 眼眶忽然有些发热,视线开始模糊。她慌忙低下头,假装被习题难住,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再次翻开了那本陪伴了她整个青春的文言文笔记。笔记本已经用了大半,边边角角,藏满了无人知晓的符号和心事。 今天语文课复习的是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诗句旁边还有空白。她拿起笔,这一次,她没有画任何象征性的图案,也没有写任何含蓄的暗语。 她只是用最工整、最清晰的笔迹,写下了那首她曾在无数个深夜,对着窗外月光默念过无数遍的短诗——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席慕容《一棵开花的树》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树叶在风中颤抖的声音。她将自己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热情与最终的失落,都倾注在这短短的几行诗里。 当她写下最后一句“是我凋零的心”时,指尖微微颤抖。这不是她写的诗,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心里流淌出来的。 这大概,是她能做的,最接近告白的举动了。将这首代表着无数暗恋者心声的诗,藏匿在古文注释之间,如同那棵沉默的树,将心事诉诸风,却永远无法被路过的人听懂。 她刚刚合上笔记,前排的周晓薇忽然转过身,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手里拿着一本精美的毕业纪念册。 “林晚,林晚!快,传到你这里了,写个毕业留言吧!”周晓薇将厚厚的纪念册放到她桌上,“大家都写了,江辰刚才也写过了呢!” “江辰”两个字,像一枚小小的针,轻轻刺了她一下。 她接过那本沉甸甸的纪念册,封面上“青春不散场”几个烫金大字,在此刻看来,有些讽刺。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册子。 前面已经写满了各式各样的留言,有搞笑的,有伤感的,有鼓励的,字迹各异,充满了青春的气息。她一页页地翻过去,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像是在进行一场神秘的探寻,目光急切地掠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终于,在中间靠后的一页,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江辰。 他的字迹,一如他本人,干净、挺拔、有力,带着一种冷静的克制。他的留言也非常简单,只有短短一行,与他回答问题时风格一致: 「祝愿前程似锦,未来可期。——江辰」 没有多余的感慨,没有具体的指向,像一句标准的祝福语,适用于任何即将分别的同学。 林晚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这就是她暗恋了三年的人,在毕业纪念册上留下的,最终印记。冷静,客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她拿起笔,翻到属于她的那一页空白。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她犹豫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流淌不出来。写什么?写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吗?写那场无人知晓的盛大暗恋吗? 最终,她只是落笔,写下了和江辰一样,简单到近乎苍白的两个字: 「珍重。」 落款:林晚。 写完,她将纪念册递还给周晓薇,仿佛完成了一个沉重的任务。 放学铃声适时地响起,像是为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敲响了最后的钟声。同学们喧闹着起身,收拾书包,互相道别,约定着考后相聚。教室里瞬间充满了离别的气息。 林晚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将那本文言文笔记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里层。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方向。 江辰已经背好书包,正和几个男生边说边朝教室外走去。他的背影挺拔,步伐轻快,融入了涌向门口的人流,没有回头。 他永远不会知道,在他身后,有一个女孩,用整个青春,完成了一场关于他的、沉默的远征。 而这远征的终点,依旧是, 沉默。 林晚背起书包,也走向门口,走向那个没有他的、未来的方向。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而执拗。 她终究,没能走完那三排桌椅的距离。 那咫尺的,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