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表姑娘好难啊》 第1章 打秋风 承平四年,霜月。 旱了一整冬的长安,终于在十九这日飘起雪来。 当百姓们相迎着这场瑞雪吉兆之时,城郊官道上,一辆马车正笃笃驶着。 马车是最不打眼的青布顶盖,灰扑扑的车身,丢进车队里转眼便寻不出来的那种样式。 若是南来北往的商队,租这么一辆车尚能说得过去,可若是伯府贵女,多少就有些寒酸了。 姜灿幽幽地叹口气,实在想不明白,几十年前煊赫一时的平襄伯府,怎就沦落到了连顶像样的马车也凑不出来的境地。 甚至她这堂堂伯府长女,竟还要带着年幼的妹妹,北上长安,去寻她们嫁入高门的姑母——江陵公府的继室夫人。 名为探亲,实则哭穷。 尚不过五六岁的姜炜一觉醒来,瞧见天上飘起了雪花,倒是高兴,丝毫不觉这年关底下去人家府上打秋风是什么跌脸的事儿。 而姜灿也不舍得叫小孩承受那么多,叹完气,便将妹妹叫到面前传授起哭穷的技法与要领。 姜炜兴致缺缺,她却认真得近乎固执,一遍遍啰嗦着,似只有藉此才能缓解内心的紧张。 而姜炜也早习惯了,自家长姊这有些执着木讷的性子,陪着她演练。 声音透过车厢,逸散在马车行驶的“笃笃”声中,被纷簌的碎雪覆盖。 这场瑞雪自四更天起,洋洋洒洒到了下晌,官署门前用以镇宅的石兽都瞧不见墩儿了,依旧没有要止的势头。 这样严寒的天,圣人体恤臣下,特许各衙不必值宿的官员可以提早家去。 明天是一旬里休沐的好日子,过不几日,又逢冬至小长假。皇城夹道的承天门街上,到处是散了值笑呵呵找地吃酒去的官员。 不枉抻着脖子,在朱雀门外等了半天,终于在一片朱紫中觑见了自家阿郎俊拔的身影。 冬衣厚重,明明都是一样的公袍,偏生穿在他身上就如游云飘逸,衬得身侧几位官员都臃肿了起来。 不枉与有荣焉地站直了些。 待到对方走近,又殷勤递上手炉与氅衣,笑问:“阿郎是这会回府?” 陆玹“嗯”了一声。 听着这平平语气,不枉心下嘀咕,莫不是公务不顺? 原本打算知会对方平襄伯府的人估摸着今晚能到,又给咽了回去。 不相干的事,这时还是莫要拿出来烦人了。 行不多久,雪下得越发大了,天色也阴得好似要吃人。平日里都是马比人快,今却吃了笨重的亏,放眼望去,一溜车马被赶着回家的行人堵在了坊门口。 朔风卷着雪粒呼啸,毡帘振振作响,不枉等得心焦,便要上前与坊丁交谈,行个方便。 “不急。” 车厢内淡淡声音,叫住了他。 陆玹按住翻飞的帘角,朝外扫了眼肆虐的风雪,视线又落回公文上,漫不经心道:“让他们先行。” 不枉嘿嘿奉承着:“到底阿郎心善。” 如此停一阵走一阵,总算是进了光德坊,时辰也将近申正。 素日里占满两侧的摊贩生意皆不做了,街道空旷寂寥,只几家酒肆稀稀落落开着,门口风灯与酒帜一并飘摇。 里头倒热闹,不时有人袖手走来,高喊着“店家,烫一角浑酒来”。 因是逆着风向前行,为保平稳,马速十分缓慢。 所幸车内有毡毯与炭炉,并不觉冷。 寻常马车显然没有这么周全的供暖,于是一路上,总有神色匆匆的车夫抢路。 眼下正要拐进公府后巷,又被一架灰扑扑的青盖马车给超了去。 不枉“嘿”地一声。 陆玹始终专注,翻着手里的公文。 案边,热茗雾气袅袅,耳畔却掠过一阵细碎人声。 不大,隐杂在车轮碾过积雪的行驶声中。 他本无意窥听,奈何耳力出众。 那年轻女声仿佛在教导稚童:“待会见着了姑母,可记得要怎么说?” 又是个打秋风的。 陆玹不在意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今年风雨不顺,莫说是百姓,连许多中低世家都不好过。这时走亲戚,多半是往富庶人家去。 有求于人,自然须哄主人家欢心,这女郎也是煞费苦心…… 却听那女郎兀地拔高了调子,语气急切:“怎么又不记得了?罢了罢了,哭总会吧?一会我在腰后掐你,一使劲,你便哭!” “你记着须得默默流泪,可千万别似在家那般扯着嗓子干嚎,怪瘆人的……” 陆玹冷不防被这茶烫得一顿。 如今投奔的亲戚,做戏都这般全套了吗? 他扯扯嘴角,手下又翻过一页,那声音很快便散在风里。 “……这回记着了吗?” 距离越近,姜灿越发紧绷绷的。偏姜炜不走心,早先串好的词,现还没记住,无奈只能自己上了。 她口干舌燥地端起茶水灌了一口,又被冰得缩缩脖子。 两人为着哭穷方便,特地翻出来前些年的旧衣,上身短了一截,料子也黯淡,瞧着果真落魄不已。 姜炜目光殷殷,一开口,却是惦记着旁的:“阿姊,待到了公府,是不是就可以见着姊夫啦?” 姜灿一口茶险些呛着。 她伸手戳住姜炜的脑袋,用力点了下:“算我求你了,当着人家面可千万别这般叫,三书六礼都没过,焉知人家不是口头戏言?” 姜炜无所谓地笑起来:“阿姊花容月貌,表兄见了,指定挪不开眼!” “……” 见姜灿真要恼了,她才收敛般吐吐舌,不走心地答应着:“晓得啦。” 这小孩! 姜灿糟心地揉揉眉。 若非是阿父在府里啰啰嗦嗦,她才不愿走这一趟丢人! 她一紧张就不知道说什么,所以这些年凡遇大场面,都会提前排练排练。趁这会功夫,又在心里默默练起了待会的说辞。 听闻姑父身体抱恙,特前来探视,谨祝姑姑姑婿万安…… 阿父先前觅得一郎中,有丸药方吃着还不错,命儿誊来一份…… 不打紧不打紧,不是什么大毛病,左不过今年各庄子收成不好,为这愁得,旧年头疾又发作了,唉…… 差不多滚瓜烂熟了,她满意一点头,又开始练习表情。 方垂眼,清亮亮的茶水映出张过分俏丽的面孔,桃脸樱唇,鲜妍娇艳,纵是钗淡妆素也掩不住的好看。 姜炜的话在脑海里荡开,望着粼粼的水面倒影,她思绪也仿佛涟漪发散开了。 她真的……要嫁给那个不甚相熟的表兄嘛? 姜灿于是认真想了想,而后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不情愿的。 平襄伯府到她爹这一代,算是彻底没落了。在扶风郡,家底殷实些的本地士族根本都瞧不上她们。 倒不如就这个表兄,知根知底,又是钟鼎之家,人也不怎么聪明,日后肯定能帮衬阿炜她们。 想完这些好处,姜灿心里不免对对方添了一分好感。 还有就是,算起来,穿越的时间都快和上辈子一样长了,大概早就已经入乡随俗了吧? 马车在江陵公府门前停下时,风已经止了,雪花仍纷纷扬扬。 本以为提前递了信,入府应当顺顺利利才对,没想到因为一身特地为哭穷而装扮的行头太不起眼,被当成了胡乱攀亲的。 不管她们怎么说,对方都不带理睬。 站在大门外,挨着冻,姜灿好脾气地与这小厮分辩:“你不信我们说的,你家夫人总该不会骗你。你去禀了,请人来一见,不就知我们是不是真的?” 那小厮袖了手窝在门房里,压根懒得动弹:“你们是伯府女郎,我还是公府世子呢。从来也没见过哪家千金似你们这般寒酸,身边连个人也没有,赶紧走赶紧走!” 嘿…… 在雪地里站得久了,姜灿嘴皮子越发迟笨,一时语塞。 组织了下言语,才准备开口反驳,眼前却缓缓停下一辆马车。 姜炜没忍住“哇”出了声,摇摇姜灿胳膊:“阿姊,好气派!” 那小厮嗤地一声,换了副谄媚面孔,拢着手小跑上前,又是给那马车递脚凳,又是对着车上的青衣仆从嘘寒问暖。 谁啊? 姜灿也好奇伸头张望。 那仆从跃下马,不耐地挥挥手,小厮便只得退至一旁。 而后仆从打起帘子,恭敬候着。 过了片刻,一截修长的手先探了出来。 该要怎么形容。 雪胎梅骨,或是昆山片玉。被深绯袖口掩映着,竟比漫天纷飞的乱琼还更白皙。 姜灿看呆之时,那人已下马车,朝她们行来。 绯色襕袍,金带缠腰,四品高官的身份象征已彰权势显赫,肩上披件绢色素纹大氅,膝压白玉禁步,又为其添了分文质的古雅。 款步徐徐,神清骨秀。 威仪矜贵,如珪如璋。 举手投足间,尽是士族子弟的雍容。 仆从打伞亦步亦趋。 姜灿站在高处,被纸伞遮住了视线,待对方一步步迈上石阶,她才终于得以窥见那精致面容。 在她看来,这是个极美之人。 她常常自得生得好看,却不会自称美人。 因美是凛然。 而非温吞、温厚。 但这人……后来姜灿偶尔回忆起初见,惊觉原来此时便已有直觉,对方绝非是一个温润君子。 恰应了那句——性若白玉烧犹冷。 一阵风卷起细雪,扑得她眨了眨眼,总算迟钝地反应过来。 还能有谁,看样貌、看年纪、看身份……准是姑母那位继子、江陵公世子没跑了! 只这人瞧着,真冷傲。她们活生生站在这儿,也不带理会的。 江陵公府的人情都这么淡薄的嘛? 见对方就要目不斜视径直经过她们身侧,她眼疾手快地掐了下姜炜示意。 姜炜却会错了意。 【掐你就哭……使劲扯嗓子……】 好话她背不利索,哭还不会啊? 姜炜立时伸手一扑,抱住了眼前不知谁的膝盖,扯着嗓子在公府门前卖力嚎哭起来。 那动静,路过的狗都得回头探一眼,十分唬人。 不枉险些跳起来:“女郎何故行此大礼?” 姜灿大惊失色。 怎么办?怎么办?脑子不够使了…… 她看看一行人明显凝滞的脚步,迟疑一下,没有上去把姜炜给抓回来。 也,也行吧。 左右都是将人给拦下了。 适才那门房自觉有了表现机会,跨前一步呵斥:“女郎好生无礼,还不赶紧放开我家世子长随!” 果真是世子…… 姜灿心虚地抬眼。 陆玹正垂眸打量眼前的闹剧,感受到她的视线,淡淡投去一瞥。 如此突兀的冒犯,可以说,放在谁人身上都会使其不快。 那张清冷面孔却不见半分失态。 姜灿心慌意乱一低头:“炜炜,炜炜……认错人了!这个才对!” “……”陆玹眉心缓缓一跳。 他终于认真审视眼前这不怕死的少女。 空气寂静若死。 平日小霸王似的姜炜,在这诡异氛围中渐渐也不敢作声了。 陆玹凝视着缩起脖子装鹌鹑的姜灿。 眸光凉凉,如霜似雪。 她声音十分温软,还有些熟悉。 他忽想起风里那些七零八落的嘱咐。 半晌,“呵”了一声。 敢情这秋风打的……是冲他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打秋风 第2章 可原谅 姜灿到底是进了公府。 那叫不枉的长随十分客气,带她们到了内院门口,再指了个婢女替她们引路。 然世子凛若冰霜,从始至终都一副懒得搭理她们的模样。姜灿根本没法从表情判断人家有没有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冒犯生气。 正当她还在纠结是否要道谢时,一抬眼,对方已经转身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错过了时机,她反而松口气。 这种不用自己做选择就能决定的感觉,简直太好了。 一路行往,姜炜格外兴奋,因廊下栽种了许多名贵花草俱都是伯府中不曾见过的。 小孩不知其中价值,只觉得好看,但姜灿前两年已经开始与其他府的女郎社交了,时不时会受到她们的邀请,出席一些宴会,因此涨了不少见识。 譬如这廊下被油布遮盖住大半花身的雪白牡丹,唤作琉璃冠珠,她便曾在扶风郡守的寿宴上见过。 只那时,一名富贾将两盆牡丹当做贺礼进献,郡守当场便令人将其精心摆在园中增色。 哪里像眼下,被随意地栽种在不起眼的角落,只是用来做那几株魏紫的点缀。 但姜灿最惊讶的不是公府的财大气粗,而是这数九寒天,怎地还能让近夏才开的牡丹保持如此娇艳呢? 仔细一想,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钟鸣鼎食呢? 未及多感慨,姜灿已然见到了姑母。 雪地清亮,姑母携了仆妇站在帘外,含笑等着她们。 上了年纪的妇人依旧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而立出头。装扮、妆容,无一不得体精致。 眼下看着她们走近,却忽然就涌出了泪,晕花了胭脂:“灿灿。” 也是因这一句,姜灿那七上八下了半路的心,忽然就踏实了。 虽见面次数不多,姜灿却实在感激这位姑母。 她很早就没有了亲阿母,阿父也不曾续娶,这么些年,姑母一直都十分怜惜她们几个姊妹。在所有姊妹中,又最为照拂她。 因姜灿出世时,她也才为人母,所有侄女中与她是相处最多、最熟悉的,感情也最深。 前两年姜灿刚满十五,便是她为姜灿插的笄。 知道她年岁大了,要学着与人来往交际,伯府里却没有顶用的嬷嬷,还特地留了个稳妥的婢女给她。 往事想起来,满满都是感激。 姜灿一激动,又犯了老毛病,把什么说辞都给忘了。 她屈膝福身:“姑母。” 仆妇们俱都劝着:“相见是喜事,夫人怎地还高兴哭了呢?快收收,莫叫两位表姑娘担心才是,啊?” 姜清拿帕子按按眼角,再看这侄女,家常衫子也掩不住窈窕。 雪光里,肌骨莹然,螓首蛾眉,愈看愈好。 百感交集,她叹然:“真是……灿灿都这么大了啊。” 低头瞧见姜炜,又温和一笑:“这是炜炜罢?咱们快进去,屋里摆了酒菜,莫叫炜炜饿着了。” 因府上还有病人,不宜热闹,所谓接风宴也只是简单的一桌家宴。 姜清引着一个清秀少年与她见礼。 “这是你表兄阿琪。”姜清笑道,“小时候还见过的,灿灿可记得?” 姜灿趁机端详对方,生得可真不错。 粉面翠眉,细巧五官,嘴巴像姜家人,尤其像她阿父,眉眼与江陵公肖似三分。 倒是瞧不出,和那位冷冷清清的世子哪里相似。 姜灿说老实话:“不记得了。” 陆琪却笑起来:“我还记得,表妹最喜欢看西市上的胡人杂耍。” 说着,便邀她明日一道出门逛逛。 姜清嗔道:“这么冷的天,还出门作什么?就在咱们家逛,带你两个表妹都熟悉熟悉。” 陆琪一揖到底:“遵令,阿母。” 逗得姜清仆妇都笑。 转头,见姜灿仍然局促,陆琪忽然笑道:“说起来还多亏了表妹。” 姜灿茫然:“啊?” 陆琪笑道:“非是表妹来了,阿母怎肯允我不去学里。所以多亏了表妹,才叫我偷得一日闲。” 这下姜灿也“噗”地笑了出来。 氛围其乐融融,而后,被派去延请陆玹的婢女回来了。 “大郎君推辞男女有别,说,就不过来扰夫人雅兴了。”婢女禀道。 姜清噎了半晌:“这孩子……” 一双烟眉似蹙非蹙,十分令人怜惜。 仆妇们劝道:“大郎所言有理,咱们女郎已是及了笄的,与二郎那是连着亲呢,大郎却不合适。” “好吧,好吧。”姜清遗憾地朝姜灿笑道,“那便只有咱们,越发不必拘着了。” 陆琪笑起来:“是,长兄不在,我可自在多了。” “阿琪!”姜清不赞同地嗔了句,“这般议论你兄长,被他知晓了,我可不会包庇。” 陆琪忙道不说了,私底下悄悄冲姜灿眨眼。 姜灿原本还在出神,与他对视上,勉强扯出个笑。 完了完了。 听着母子二人这话里话外,她越发觉得,这位江陵公世子仿佛不怎么好接近。 ……不会,真计较她今日的冒犯吧? 姜炜也贴了过来。 姜灿强打起精神。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小孩子觉得天塌了。 要真塌了,也还有她这高个子顶着。 她冲姜炜笑笑,正欲安慰,却听对方巴巴道:“阿姊,给我夹那边的虾炙!” 姜灿:“……” 因她们身边没人,姜清便安排得妥妥当当,还将先前留给姜灿的婢女青骊又拨给了她。 姜灿颇是不好意思地受了。 待回了下榻的院子,才后知后觉想起来。 啊,正事儿还没提呢。 但见姑母这般和蔼可亲,姜灿觉得,应当是十拿九稳。 姜炜兴奋了半日,瞧见什么都稀奇,临到平日入睡的时辰还拉着她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阿姊,你说二姊三姊她们干嘛呢?”躺在榻上,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姜灿哪能听不出她想家了,笑道:“赶紧睡,等这两日提了正事,就向姑母辞行。” 姜炜也的确累狠了,听姜灿哼了两首童谣,便早早地睡了过去。姜灿伸展下腰背,正打算也去榻上,忽听见青骊在隔间唤她。 姜灿放下胳膊,走过去:“姐姐,什么事?” “女郎从前不是总说想逛逛长安的上元灯会?倒不如趁这回来待久些,开春再回去吧。” 青骊笑着拉她在案边坐下,为她倒了盏热茶,“再过些时日,莫说东西市上,坊里也热闹起来了。” 才答应姜炜呢,哪里能对小孩子食言,姜灿也早过了对灯会热衷的年纪,下意识便拒绝了。 青骊脸上笑意隐去,幽怨道:“我跟女郎分别这么久,心里常常记挂,女郎就不念着我么?” “当然想念姐姐,可……” “女郎也须得多考虑下夫人。” 青骊叹道,“夫人嫁来长安这么些年,上回得家人探视,还是八年前,伯爷进京为太后献寿礼,带着您来府上作客……再就是女郎及笄那回,说起来,也不过留了一日。这次得到消息,知道您过来,可是高兴得提前好几日便开始张罗了。” 一番话连嗔带表,说得姜灿都不好意思了:“正是因太麻烦了,我们才不好多叨扰。” 青骊却正色:“这怎能叫叨扰?” 她压低了声音:“再没人比我更知晓,夫人她……是极想念家里的。” 说着,竟隐隐有哽咽。 姜灿就是再迟钝,也听出来了不对,忙问:“姐姐,可是姑母遇着了什么难处?” 她觉得很费解,谁还敢为难公府主母不成? 青骊摇摇头:“按理说,论我们这等奴婢身份,并不能替主子说道什么。可女郎不在长安不知道,日日将夫人难处看在眼里的,也只有我们这些人。” 她于姜灿亦师亦友,压根不能说是寻常的婢女。 姜灿听了,羞愧道:“姐姐这话是要诛我的心么?你只说便是,我当然信你。” “女郎到底没出阁,哪晓得女子出嫁就如二回投胎,这投胎不好,多得是表面风光,内里腌臜的事。” 见姜灿点了头,青骊才继续道,“就说咱们公府里,您只瞧今日来请安那些姨娘,各都有各的姿色,这还只是下边的,好歹得敬着夫人,可先前那一位……” 说到这儿,青骊停了停,隐晦地道:“女郎今日不也见识了?” 姜灿反应了一会,慢慢睁大眼睛:“姐姐是说……世子?” 青骊默然。 姜灿仔细一想,并不十分意外。 今日拦下他们以后,姜灿没有多费口舌便得以跟着他们进了府。 后面回想起来,对方摆明了是知道她们身份的,一开始却状作看不见,太奇怪了。 但若是因为厌恶继母而迁怒对方家人,这奇怪举动便也有了动机。 于情于理,姜灿都与姑母更亲近。 所以青骊一说,她便信了。 “可……我又能为姑母做些什么呢?”她有些为难。 虽然是面对照拂自家良多的亲姑母,但说老实话,姜灿又很能理解陆玹的心情。 她自小丧母,如果阿父立马新取一位年轻貌美的续弦夫人,日日在她面前恩爱,她也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对那位继母生出抵触。 人心太脆弱了,真的。 当然了,她觉得以姑母这么端庄善良的性子,谁与她相处不好,那肯定是对方的问题多一些。 只是说,陆玹的这种处境,容易令她感同身受罢了。 青骊道:“哪里要女郎做什么,青骊只求您多在长安待些时日,常去陪着夫人说话解闷儿,女郎肯不肯?” 姜灿大松口气,忙表示道:“肯的,肯的。” 青骊终于破涕为笑:“那可就这么说定了。” 稀里糊涂的,姜灿竟就答应了青骊要在公府住到来年开春。 约略戌时许,风雪渐渐地停了,四下皆一片惨白。 月光照在积了雪的屋檐与中堂之上,再透过棂窗反进来,屋里不点灯都亮。 陆玹在书房里坐定。 这是他每日默抄佛经的时辰,今日,顺便在听婢女回禀打听来的情况。 “……早年丧妻,而后没再续弦,身边只一名妾室,是当年平襄伯夫人的婢女。膝下一共四女,除了大娘子姜灿与二娘子姜焕,其余皆是那妾室所出。” 听到这里,陆玹默写的动作一顿,抬起了视线。 但婢女并没有领会到他这眼神的意思,而是继续往下说着:“这回跟着大娘子来的,是年纪最小的四娘,在家时性子就十分不羁。哦,前年夫人回扶风,便是去为这位姜大娘子插笄。仿佛还口头定下了二郎与这位的亲事。” 平襄伯……若非今日这两位忽然上门,陆玹几乎要忘了,勋贵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淡淡道:“知道了。” 婢女垂手退下,陆玹重新抚平了纸面一丝丝皱褶,继续默经。 若将士族分作三六九等,当今最显赫的家族,自然是陇西李氏、京兆韦氏、荥阳郑氏与东都陆氏四姓。 前者,李氏代表皇权,而韦氏出了一位太后,紧接又出一位皇后,煊赫不已。 后者则以一武一文的姿态制衡着朝堂,家族兴盛,门生遍布。 这两姓之中,又以奉国公郑錫与江陵公陆綬为首。 陆玹虽年轻,却是陆氏下一代名正理顺的掌权人。 自江陵公病后,再无那么多精力,族中的重要事务自然落在了他头上,每日来往权贵众多。 素日里,是不会将姜灿这样的女郎放在眼里的。 陆玹素性冷漠,亲缘淡薄,在官署里,是冷面无私的刑狱老手,从不见与谁走得近,于私下,莫说是不相干的小姑娘,即便家中弟妹们在他跟前,也不敢有丝毫放肆。 不枉后来与婢女们提起此事,很是为平襄伯府的两位女郎捏了把汗。 却不想,陆玹听完对方身世后,只短暂沉默了下,便令婢女退下了。 婢女有所猜测,应是因为这女郎的身世。 天下四海升平,平襄伯毫无用武之地,被卸了兵权,又安于现状,不曾与郑氏交好,于是迅速地被从显贵圈子里踹了出去。 ……壮年丧妻,其后未再续娶,痴情耶? 在世人看来,这绝对已经算对得起前头那位发妻了。不过一个妾室,又算得了什么呢? 陆玹没兴趣关心别人家务事,只不过是在听说了姜灿幼年丧母的身世后,又觉得,没什么可计较的。 今日门房与姜灿的牵扯,他在车上瞧得并不真切。 从那个角度看去,也瞧不见被她护在怀中遮雪的姜炜。 只雪里茫茫瞥见个纤细背影,说话的姿态格外柔软。 衣裳虽旧,瞧着倒知礼,想着至少也是哪家旁支女郎。 却在此低声下气求人。 陆玹从来不是滥发善心的人。 在坊门口瞥见颤巍巍等待通行的老妪也没觉得多可怜,却对着一个衣锦钗玉的女郎生出了怜悯。 何故? 他花了几息时间想通—— 自己并非对这女郎心软,而是一种处境。 一种求告无门、叩阍无计的处境。 有些事,只要体会过,便忘不了那种感觉。 于是他令不枉上前看看是什么情况,若是门房无礼,便处置了。 不枉张望后,咦了句:“会不会,是伯府的千金?” 陆玹问:“哪个伯府?” “平襄伯府。”不枉答道,“今日那边遣人来告,说有客至,接风洗尘,请阿郎暮食一道过去呢。” 陆玹听后,神情归于淡淡。 人的感受常常与喜恶相通,知她身份后,再看那纤细身影,依旧柔软讨好,他却彻底没了插手的心思。 他长居长安,见惯了得体端庄的女郎,的确没有想过,这女孩子,竟会指使一个孩童做出如此荒唐的行径。 不过,现在他知道了。 因为自幼没有得到过母亲的教养,行事粗野一些,是在所难免的。 陆玹将默好的几页经文摊开晾在案边,熄了灯烛。 可以得到原谅。 第3章 喜清净 次日醒来,姜灿觉得自己应要去给姑母请安,但却从青骊口中得知,对方已经去前院侍疾了。 她过去,一时半会儿见不着人。 姜灿好奇:“姐姐怎么知道?姐姐早起去过了?” 青骊笑了下,指指屋外:“女郎莫不是忘了,今日与二郎约好了游园?” 姜灿掀开支摘窗的锁扣,朝外一推。 “吱呀”一声,暅赫的天光瞬间浸没了内室。 朝霞正好,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姜灿适应了一下光线,看去,吃惊道:“表兄这么早的?” 青骊掩唇:“所以啊,咱们几个赶紧给女郎梳妆换衣,莫教二郎君等烦了。” 姜灿由着青骊她们梳了个据说是长安贵女间时兴的反绾髻,簪上步摇与鬓梳,触目见琳琅珠玉,一步一响。 又换了身颜色娇艳的衫子襦裙,广袖飘逸,正合适她这年纪的女郎。 看着落地铜镜中娇俏少女,她都有些恍惚了:“这还是我吗?” 青骊围着她看了一圈,笑道:“真好看。” 去叫姜炜,却不肯起。 她在家时便成日赖床不起,十分懒散,姜灿只好只身赴约,与陆琪告了声失礼。 陆琪本坐在堂屋喝茶等着,见她从屋外迈进来,便站了起身,眼中含笑:“表妹这般打扮起来,有洛神之姿。” 姜灿腼腆一笑。 陆琪今日穿一身窄袖胡服,衬得人格外有精神气。只不过配上他略文弱的身形,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姜灿暗暗道,胡服这玩意儿,还是高大些体态的人穿起来才飒爽。 陆琪笑问:“表妹想从哪处开始逛?梅林?还是湖边?” 这是人家家里,姜灿客随主便:“都可以的。” 陆琪于读书上天赋不怎地,却委实很会讨女郎家欢心,从饮鹤池到香雪海,姜灿的笑声一直就没停过。 直到走到梅林边缘,这里梅树的颜色也从红梅渐渐过渡到了白梅,放眼看去,积雪未化,碎琼纷纷,果真一片香雪海。 伯府哪里见过这般美景,姜灿看得入了神。 “灿灿。”陆琪忽然在背后叫她。 姜灿笑着扭头。 陆琪伸出了手。 带着热度的手指轻轻擦过她脸颊,掠向耳际。 姜灿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却被对方按了按肩:“莫动。” 他语气有些认真。 姜灿懵懵的,真的就站在那儿了。 一边又觉得不该如此。 他要干嘛呢? 这梅林里,也不是没有仆妇经过的。 一时竟想起姜炜的话【阿姊花容月貌,表兄见了定挪不动道!】 姜灿心里胡思乱想,脸上腾起了彤色。 片刻后,陆琪收回手,摊在她面前,含笑道:“瞧。” 他手心里,静静躺了枚花瓣,火红火红的。 姜灿没有失望,只是松了口气,笑道:“谢谢表兄。” 这般换了个角度,她能看见梅林的对面有一座佛堂。 仔细听,还能听见阵阵的诵经声。 今日并不是什么佛教的大日子,想来,应该是为江陵公的病情祈福。 这般作想,与陆琪一道往梅林外走,陆琪后她半步,一面说着“灿灿当心”,一面伸手替她拨开那些生得过于低矮的梅树枝桠。 这些梅树大都比姜灿春秋还长,长得十分粗壮,加之花叶上还盖了厚厚的积雪,特别能遮挡人的视线。 姜灿擦着花枝走过,簌簌积雪抖落脚边,一抬眼,猝不及防,与一人对上视线。 她踉跄了下,险险避开了身体上的接触。 开阔的边缘空地上,站着那位冷淡的江陵公世子。 素衣白氅,腕间还随意绕着佛珠。 姜灿清楚地可以闻见,他身上传来的、厚重的檀香,与这香雪海的梅香袅绕在一起。 清冷,悠长。 身后一童儿,还留着胎发,怀里抱着堆硬黄纸,都是经文。 看方向,应是才从佛堂出来。 却不知有没有瞧见二人刚刚的举动。 姜灿盯着对方傻愣了好几息,直到听见陆琪喊了一声“阿兄”,终于反应过来,忙垂首见礼:“见过世子。” 陆玹微微颔首。 陆琪看见童儿手里经文,笑问:“这是阿兄为阿父抄写的祈福经文么?” “不是,”陆玹眉间冷淡,“是给石州灾众供奉的。” 沉默了片刻,陆琪又问:“对了,正想请示阿兄。过两日我想为阿父抄经祈福,能不能借阿兄的地方用用?” 对方道:“好。” 这之后,陆琪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姜灿咽了咽口水,提议道:“那个……” “我们正打算去探视姑婿,世子既碰上了,莫若一道前去……?” 姜灿的声音越来越弱。 因为,陆玹扫了她一眼。 视线只停留留一息,便从那海棠般娇艳的少女脸庞上移开。 陆玹淡淡回绝:“不了。” “病中更应静养。”他看眼陆琪,意有所指,“阿父的性子,你应比我清楚。” 陆琪脸色微变。 还未等她们说什么,他便离开了。 姜灿肩头一垮一松,问:“表兄,那我们现在过去?” 陆琪却支支吾吾:“灿灿,我领你出府逛逛吧?你多少年没来过,不知道长安变化。” 姜灿摇摇头:“算了……” 到底没去探望江陵公。 虽说她跟这姑婿没什么亲情可言,但陆玹与陆琪的态度令她有些莫名。 好在她向来于人情上迟钝,并不太往心里去。 她朝那佛堂张望了一眼,好奇:“那佛堂……是世子的?” 陆琪点点头,与她道:“长兄的亲阿母,如今便是佛门中人,在静心庵修行,法号德慈。” 姜灿惊讶,又扭头看看那佛堂。 积雪覆压,金光罩顶,更庄重肃穆了。 所以…… 愿意为漠不相干的百姓供奉经文,不愿意为患病的阿父祈福么?姜灿默然。 只不过,以她这身份,没资格替人家计较什么。 她更多意外的是,那么位高权重,竟还会在意遭受天灾的百姓。 这做法,倒与人前的疏离冷漠很不同。 姜灿心里原本对对方持有的那些微妙看法,在某个不经意间,细细地颤动了下。 陆琪看了她一眼,忽然正色:“对了,长兄喜清静,灿灿平日可千万别往佛堂去,免得惹他不快。” 姜灿立马记起对方的不留情面。 “哎!”她嘴上麻利答应着。 心下道,谁要去! 灿灿[三花猫头]灿灿[三花猫头] 是一个很热列的名字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喜清净 第4章 冬至节 不必陆琪提醒,姜灿也必不可能凑到陆玹跟前去。 她对府里的年轻郎君一向是很识趣地回避,也很少在园子里逛。 姑母再好,到底是住在旁人家,说自在肯定不如伯府。 在公府呆了几日,姜灿迎来了头一个没和其他两个妹妹一起过的冬至。 本朝极重视冬至节,前一晚通宵不睡,要似元夕般守岁。 于是廿六这夜,姜灿和正院婢女们一整晚都在陪姑母玩牌、玩双陆,困了一起吃顿消夜,熬到天际泛白,终于听见姑母说:“快睡去,夜里再过来一起吃顿节饭。” 姜灿唔唔点头,走出几步忽而惊醒,揉着眼睛回来问“炜炜呢”,把仆妇们都给逗笑了。 姜清道:“就让她在这睡,折腾什么呀。” 姜灿不好意思地笑:“困迷糊啦。” 廿七是正日子,这一早上,皇帝要到明德门外圜丘祭天,回宫还有朝贺、赏赐、宴会。 五品以上官员都得随行祭天,陆玹据说是寅时不到就出了门。 那会儿仆妇来禀,姜灿熬得脑子都糊成了一团,没精力感慨他的辛苦。 直到躺回榻上,困得手指头都动弹不了的时候,宕机的大脑才迟缓地蹦出个念头—— 高处不胜寒啊。 这么多年,姜灿一直觉得自己活得还挺好的。 平襄伯府纵是落寞了,在庶族寒门眼里也是锦衣玉食的贵人。安稳、殷实、呼奴使婢,若不是今年运道有些差,其实不至于要走这一趟。 唉。来了之后才发现,原来世间还有一种人,生来就是人尖子、高岭雪,他们养尊处优、目无下尘,与凡人之间隔着天堑。 在青骊等人的描述里,那么骄矜、孤高,什么场合都只有旁人等他的份。 纵是这样的人,因为皇帝出行,也得提早一个时辰不止在皇城外立候,等待禁军安排沿途疏散,听从鸿胪寺又臭又长的礼仪流程。 真是,谁说不是天外有天。 这些,都只是她入睡前的胡思乱想,没有和任何人多嘴。 并且因为困不行了,念头只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醒来就被忘了个干净。 一觉醒时,已经是下晌未半时分。 青骊捧来新衣裳:“女郎,试试看?” 在姜灿开口之前,她已经先笑道:“冬至节,夫人给府里郎君女郎们俱都置办了的,聊表做长辈的心意。” 姜炜也跑了过来,向她展示新衣:“阿姊看,蛱蝶好漂亮!” 姜炜年纪小,小小的个头,又是圆脸盘子,穿起这种桃红、藤黄的颜色最鲜嫩了,看得人心情好。 姜灿就笑起来:“好吧,好吧。” 她也抖开新衣裳。 姜炜呀地一呼:“可好看呢!” 姜灿就发现了,姑母给她们置办新衣裳真的是很用心。 拂紫锦的襦裙,本就特别衬姜灿这个年纪的女郎,再搭个丁香色披帛与大衫,越觉女孩子真是韶光淑气,娇妍美好。 青骊打量后满意道:“女郎这一身冰肌玉骨生得,叫人移不开眼,倒不必效仿什么弱柳之姿。” 姜灿赧然:“姐姐真不是笑话我胖吗?” 青骊嗔道:“怎么会,女郎这般匀停正好。” 姜灿自己望向铜镜内影影绰绰人影,嘻嘻一笑。 也觉得,正好。 青骊道:“夜里家宴,女郎便穿新衣去吧。夫人这些年最遗憾是膝下没个娘子,瞧了指不定多高兴呢。” 姜灿笑道:“好啊。” 这一次家宴,陆玹依旧没有露面,在宫里参宴。 这个姜灿不羡慕,从前阿父还在做世子的时候,那会儿伯府还行,也跟着参加过几次诸如冬至、元夕、朝贺宫宴,据说酒菜都是冷的,且因为是圣人恩赐,臣子们必须得享受地用光。 “不好吃。”阿父说,“差你阿母煮的鸡汤饽饦远矣。” 那时姜灿只当他又把牛吹上了天。 眼下灯影幢幢,其乐融融,姜灿咬着仆妇给她夹的蒸羊羔儿,在公府冬至宴的觥筹交错中忖量——阿母煮的鸡汤饽饦,究竟是什么味儿啊? 回去再问问阿父吧。 转眼到了冬至假第三天,陆琪来邀她去赏梅。 又赏梅,姜灿是不愿意动的,何况外头还飘着小雪。 说实话,她更想就在屋里教姜炜认字启蒙。 但陆琪说了,便是这般雪里寻梅才漂亮。 姜灿被他哄着出了门,走到半道,发现路不对。 她奇怪道:“不是去香雪海吗?” 陆琪神神秘秘:“今日出府吧,带你见识几个友朋,日后好在一起玩。” “……” 姜灿直接后退一步,浑身写满了拒绝。 姜灿马上十七了,是大姑娘,要学着交际了,但…… 她以往交际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能跟陆琪的朋友比吗? 陆琪宽慰她:“真的都是极好相与的人,灿灿,你不信我么?” 这哪里是信不信的问题,姜灿觉得,她去到那里,太过格格不入。 两边都不会舒服的。 见她咬着唇,陆琪越发地劝:“你都来长安好些日子了,只待府里,多闷啊?何况你——” 他笑笑道:“就算今日不见他们,日后总归也是要见的。” 陆琪自觉是很会哄人的,而姜灿又委实是个举棋不定、没什么坚持的女郎。 她会因一句“日后总归是要见的”耳根生热,还会在目光撞进他眼底的期待时生出迟疑。 陆琪势在必得。 “好吧。”姜灿妥协地道。 奉国公府的气派与江陵公府不相上下。 姜灿从前见过的腊梅都是一棵一棵,还是头一次在成片的腊梅里办宴。 这种金黄色的梅花,特别纷华昳丽,比之红梅、白梅,更添了江南的婉约味道。 南来的东西,在长安总是稀罕物。 冬天的腊梅,春夏的银刀,还有歌姬们黄莺般婉转的吴侬小调。 姜灿抿了一小口酒,配案边的点心,这府里的婢女做事很是细致,考虑她是女郎家,酒都是给她温到烫手的程度。 对面坐着的是奉国公本家的一位女郎,面容很是清秀,她与姜灿对上目光,微微一笑。 她问:“听阿琪提,妹妹是从扶风来的?乘车累不累啊?” 刚刚互相见礼的时候就听到她们姐姐妹妹地一通叫,姜灿还在心里嘀咕呢,觉得好像跟在扶风也没什么区别。 明明不是真姊妹,甚至还可能是头一回见面,神奇的是互相都亲亲热热。 这跟青骊一直致力教会她的“嘴甜一点”简直不谋而合。 那会儿姜灿混在边上附和,现下因这女郎的一句话,焦点都落到了她身上。 姜灿有些受宠若惊,呆呆地道:“还好。” 原以为她身份性格都是那么平庸,在场根本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她,也不会有人刻意针对她。 眼下这女郎却热情地关心她,这就是大家风范吗? 另一位不知谁家郎君笑道:“歌姬来来回回就那几首曲子,没新意,莫若我们谁来合一首?” 这时候,像调香、沏茶、抚琴这样的雅事,无论闺秀还是公子,都算是基本功了。 提议一出,便得到了好些人的认同。 那提议人自告奋勇:“我先。” 歌姬都退了下去,仆从取来一众乐器,有琴有筝,有笛。 那郎君自带了洞箫。 吹的什么曲子,姜灿听不出来。 接着郑家两位女郎合了《离骚》。 这个姜灿稍微入门了,听得出来,弹得可真好。 旁人喝彩的时候,她也跟着拊掌。 两位郑氏女郎里,刚刚跟她搭话的那位也在,她目光落在姜灿身上,微微笑道:“姜家妹妹来一曲吧。” 姜灿一呆,还在拊掌的手忙就摆了起来:“我……我不行,我就不献丑了。” 旁边人起哄:“来一曲吧,没事的。”“你头一回过来,怎能不来?” “……” 勋贵圈子里总是很喜欢宴饮,一年四季的赏花,逢年过节,生辰嫁娶,仿佛到了他们这个阶层,生活中任何一些变化都是值得操办的事情。 相比起来,没有主母的平襄伯府日常生活就朴素许多。 至于姜灿自己,也还是更习惯后世那般淡泊的族群关系。 总感觉到了这样的场合,嘴巴都不是自己的了。 所以她并不知道,其实今日这个所谓的赏梅宴,就是因为陆琪在一帮朋友们面前吹嘘自家来了个美人表妹作客,吹过了头,引起了这群纨绔们的好奇。 是陆琪在朋友们起哄之下,专门为了“看看”她而设办的。 她还傻傻的以为真是来看梅花的。 梅花有什么可看的,梅林里都是老树了,年年到这时节都要开花,这帮纨绔赏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早都腻了。 陆琪怕死了她不来,那就丢脸了。 所以一开始瞒着她也好,哄着她也好,到底将人给骗来先。 眼下事态却有些超出了预期的范畴。 明明开始说好了只是将人带来给他们看一眼,这是在做什么? 陆琪有些恼火,但又都是身份差不多的朋友,他也不好拉下脸。 所以在姜灿求助的目光投来的时候,他马上别过头去,装作与身边人说话太认真,没有留意到她们那边的动静。 众目睽睽之下,气氛凝了一瞬。 郑家女郎似笑非笑:“妹妹快别谦辞了。” 已经开始尴尬了。 垂眼复抬眼,姜灿换了明快的笑容:“好啊。” 水岸梅林的空地上,腊梅盛放,金黄灿灿。 四周摆着屏风,生了炉子,炉子上烫着酒、烹着茶,还有各种精致点心。 年轻男女们围坐一圈,旁边貌美婢女侍立着,风雅极了。 这样的布置,无论从梅林外哪个方向过来都不容易窥视他们的活动。 可陆玹站在高处,水榭视野开阔,一垂眼,就能将岸边发生的所有尽收眼底。 又恰巧,他刚刚与奉国公世子郑绥议完事,正是放松、休闲的状态。 自然而然地走到了窗前。 少年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因为梅林空旷而寂静,便显得格外清晰。 那被众人起哄的女郎先前还一副为难的样子,在陆琪躲开她求助的目光之后,忽然就开了笑脸,主动地说:“我的琴不好,只有琵琶还能入耳。” 郑绥瞥见陆玹脸色漠然,好像没在意的样子。 陆玹在想,真蠢。 凭姜灿刚刚的表现,谁都看得出来她不想出风头。 明明可以顺着郑七娘的台阶,随便抚一首琴曲,她却主动要求换一种乐器。 若非极为擅长,人是不可能主动提出这种请求的。 那么就是心里存了气。 所以陆玹才会想,真蠢。 以为一曲惊人,这些人从此就会对她尊重些吗? 他神色不意,郑绥却兴致盎然。 仆从取来琵琶,姜灿试了试弦,调了下音,跽坐坐定。 琵琶声似珠玉坠落,时如清泉泻流。 在座诸人无论会与否,品鉴这块都不在话下。最开始起哄的几个都有些诧异,尤其郑七娘,脸色微妙。 不是说平襄伯府的女郎都疏于教养? 她怎地弹这么好? 她看眼陆琪。 陆琪脸色则好看多了。 此前他虽恼这帮起哄的人,却也是出于公府可能会丢脸的缘故,在他心里,未必不觉得姜灿过于小家气。 但她既有这么一手,小气也都成了谦虚。 梅林里的少年想不到水榭中还有人关注着姜灿的琵琶。 郑绥听而喜之:“此曲堪称昆山玉碎。” 他转而吩咐奴仆:“请这位女郎来。” 陆玹皱下眉。 郑绥虽为武将,却好雅乐,常常以琴称友…… 长指在杯身轻点两下,他沉吟道:“少卿此举,怕是不妥。” 郑绥无所谓地笑了:“女郎之于我,不啻伯牙之于子期。流水常有,知音难觅,含章可能明白拙兄的心思?” 陆玹啜了口茶,没再说话。 听闻长兄召见刚才弹琵琶的女郎,郑七娘脸色更微妙了,不过仅仅只是一瞬,她便松了口气似,态度复又和善起来。 “快去吧。”她笑着推了推姜灿。 姜灿忐忑地跟着婢女来到水榭,垂头行礼时,便听一道温润润的嗓音客气道:“女郎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姜灿意外,奉国公世子,竟这般和气的? 意外过后又觉奇怪,自己从没见过对方,刚刚怎么会下意识认为对方必定性子冷傲又不好相处呢? 她反应过来,这是因为她认识的人太少了,而郑绥身份又太高,潜意识里,就只有把他跟江陵公府里履冰含雪的那位比较。 一抬眼,被她腹诽“履冰含雪”的那位,正襟危坐上首,没什么表情地饮着茶,连个眼神都欠奉。 姜灿眼皮一跳,视线东移,这才看清主座上面的人。 郑绥约莫三十许,一身云水蓝色丝绸长袍,没有饰腰带,只是用丝绦扎着,琥珀簪束发,格外风流飘逸。 面孔上微微含着笑,不算特别英俊的长相,但比之身侧玉雕般精致的陆玹,多了许多老练通达的世故,又是另一种魅力。 就,很难瞧出是个武将。 在姜灿为数不多的见识里,武将大抵都像她阿父那样过得粗糙,或是铁血般的男子。 大概这就是坐镇后方,指挥兵法的儒将吧。 郑绥眸中难掩惊艳:“女郎妙手,弹得好平沙落雁。” 姜灿赧然。 刚才梅林里弹奏的琵琶,竟被对方听见了。 也就是说…… 她下意识偷觑陆玹。 陆玹忽然撩眼,吓得她垂下了头去。 “我……”她强使自己镇定下来,谦虚地开口,“班门弄斧,算不得什么的。” 郑绥笑道:“若女郎是弄斧,那么旁人更连小把戏都称不上了。” 看着姜灿眼睛笑弯的样子,陆玹莫名更觉得有点傻。 其实本来是很明艳的,这女郎样貌生如其名,灿然光艳,绝对不是圆钝的类型。 但可能是之前留给他的印象导致的,加上刚刚梅林里发生的事,让他觉得对方是自己最懒得搭理的那种蠢人。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从来没接触过像郑家这样阶层的士族,而郑绥本人又是那么的温雅,实易使人生出好感。 仅仅只是被他这么夸赞了几句,姜灿的脸上便忍不住露出了羞怯的微笑。 郑绥和颜道:“某少时尝得一龟兹琵琶,名曰‘乘月’,一直未遇有缘人,今日愿将此琴转赠女郎。” 姜灿眼睛微微瞪大:“……乘月?是桐君夫人的那一把吗?” 惊讶之中都忘了推辞。 郑绥微微一笑,命人去取了来。 桐君夫人是前朝有名的琵琶大家,换作今日之前,姜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奉国公府得以一观她的乘月。 姜灿小心翼翼地抚过那琵琶,眼中流露出无限欢喜。 学琴之人,怎么会不喜欢呢? 但她很快收回了手,微微摇头:“这礼实在贵重,我不应收。” 郑绥坚持道:“乘月与女郎有缘。” 刚刚瞧着还温和的人,强势起来,也叫人无法推拒。 虽不是陆玹那样的冷硬,但他位高权重,姜灿岂敢争辩什么?只好不胜惶恐地受了。 抱着那琵琶,仿佛烫手一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正当郑绥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陆玹却忽然放下茶盏起身。 这举动委实有些突兀。 郑绥面显惊讶。 陆玹道:“还有些公务,改日再来叨扰少卿。” 他身在刑部,纵使冬至这样的节庆休沐在家,也只有更忙的。 郑绥当然理解:“含章代我向世父问安。” 陆玹颔首告辞。 经过她身边时,姜灿微微垂首示意,对方却停下了脚步。 “愣着作甚?” “啊?”姜灿懵然抬头。 陆玹的眼神并没有分给她,她隔了好一会才敢确认,真的是在问她。 那语气淡淡,带些不耐,还带些反问。 好像姜灿自觉跟随他离开才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们这么熟了吗? 姜灿莫名其妙。 郑绥亦狐疑:“含章既认识这女郎……适才怎地不提?” 对方好似因郑绥的疑惑轻笑了一下。 姜灿看着那张侧脸上冷淡的线条因此柔和不少,有些发傻。 “府上来投奔的亲戚,适才没认清。” 陆玹说着,转过头,看向姜灿。 “论起来,应当要称一句——” 啊……又是莫名其妙的停顿。 姜灿硬着头皮顺着他叫,“表、表兄?” 对方微微颔首:“是了。” “表妹。”他道。 那嘴角是带着笑的,眼神不起波澜。 压迫感扑面而来。 “那……” 姜灿只好重新组织下语言,向郑绥告辞。 一路上气氛特别诡异。 丫鬟领着路,陆玹走在前头,姜灿抱琵琶亦步亦趋。 对方身高腿长,她今日还穿了冬至那一身新裁的广袖裙子,跟得十分辛苦。 尤其到了门口,丫鬟回去了,等待小厮牵马时,两个人站在檐下,看着外面的雪幕,姜灿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可以缓解尴尬的话题,因她此刻脑子里充斥的全都是“他为什么要把我也叫走???”。 她当然不敢直接问,却不知,自己这副垂着脑袋,一双眸子四下乱扫的样子,摆明了将心虚挂在脸上。 陆玹只是转头调整下姿势,她立马就抱着琵琶站好了。 陆玹莫名其妙。 倒是想起适才在水榭里,自己不过随意一眼,便惹得她一惊一乍。 原本的话暂时咽了回去,他换了个问:“你很怕我?” 姜灿眨眨眼:“没有!” 陆玹眉梢微扬,将她上下扫了一遍,语气淡淡:“你姑母没与你说过,我在刑部就职吗?” 姜灿下意识道:“说过的……” 她反应过来,臊得满面通红。 “真的没有。”她弱弱狡辩。 好在陆玹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真切答案,说完,便转过了头,看不枉驾着马车渐近。 自从水榭里出来,他便没有再称她“表妹”了。 姜灿觉得这样才对。 听听他刚刚说的什么啊。 【你姑母】 怎地,连场面话都懒得应付,这为人处事,简直还不如她。 归根究底,因为那位先夫人的缘故,这人压根就不将姑母身边的人放在眼里。 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她。 姜灿想的倒也没错。 就算她不是继母的侄女,陆玹也一向厌烦这种与之说话费劲的人。 只他想起梅林里她无措投向陆琪的那个眼神,觉得陆琪刻意避开的样子有点刺眼。 空气沉默着,就在姜灿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身侧再度突兀响起那清冷声音:“二郎性子娇气,于你们这个年纪来说……” 他停了停,缓缓地道:“会是很好的玩伴。” 说完,他觉得自己的提醒有些多余。 她将来要与二郎成亲,自己提醒她未婚夫不可依靠,是想怎地? 不过既都说了,陆玹也没什么可懊悔的。 左右今天多余插手的事也不止这一件。 姜灿素日里反射弧有些长,这会却奇迹般地听懂了。 他的话外之音。 可能是因为在对陆琪的看法上暂时与他达成了一致。 但确实就像陆玹想的那样。 不可靠,又能怎地? 姜灿看着飘雪,有一瞬的茫然,想了想,扬起一个微笑:“姑母膝下只表兄这么一个亲子,自然娇惯些。我刚来长安时着实是羡慕,但后来姑母待我们也视如己出,真的是很感激。” 因为感激姑母的好,所以爱屋及乌对方的一切。 还有就是,她第一次在长安的圈子里露面,如果真的只有随便弹弹的水平,那也太给姑母丢脸了。 青骊说,姑母为人继室,远没有表面看着风光。 她们家受姑母照拂良多,怎么能再让姑母因为她丢脸。 姜灿今日做的所有决定,其实都只是不想让姑母失望而已。 与陆琪这个人,没有太大关系的。 陆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姜灿眼睛一弯。 她真的觉得,虽然陆玹身上有股令人发怵的冷淡气场,话也少,就显得高深莫测,但…… 他私底下会为受灾的百姓祈福供奉,还会明知瓜田李下,委婉提醒她这继母的侄女,那个人不可倚赖。 姜灿只是迟钝,并非是感受不到善意。 他应该是个不错的人。 所以她绞尽脑汁,努力说了一番漂亮话,既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又委婉地夸了姑母。 但陆玹显然懒得搭理她这小小的心眼。 “好,”不枉驾车到了眼前,他吩咐道,“回去吧。” 姜灿看着马车停下,乖乖“哦”了一声,点点头,跟了上去。 陆玹脚步顿住,瞥她一眼。 姜灿便也跟着站住。 她还抱着琵琶,险些磕着他。 陆玹皱下眉。 适才在水榭里,他当她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才顺从地跟出来。 怎地没有? 他耐着性子反问:“不是二郎带你来的?” 啊? 姜灿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陆玹的神情真的没有要载她一起的意思。 而且又恢复了那种冷峭的语气。 他看着她,道:“我不喜吵闹。” “……” 姜灿张张嘴。 这是人家的马,人家的车,人家的小厮。 人家是带金佩紫的公府世子,不愿意载她。 姜灿敢怒不敢言。 她一个小姑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问“你是不是针对我姑母”,只能乖乖看着那辆镶有陆氏族徽的马车淡出视线。 好吧,好吧……不对。 不是他非要把她从郑绥跟前带走的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冬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