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春》 第1章 妆娘(一) 日暮时分,华灯初上,黛月楼的后门有两个女子正在说话, “棠儿,结账!” “哎,谢谢妈妈!” 鸨母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放到了陆棠手里,她乐呵呵地咧着个嘴,脸上的细小伤痕和雀斑都跟着越发生动起来,她小心翼翼的把钱袋装进背包后转身离开,哼着小曲回了柳树街的家。 陆棠三年前住进了柳树街,她虽生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四肢清瘦,却是个极为出色的妆娘,妆面、衣衫、发髻,她无所不能,甚至一度引领了女子妆造新风尚,受到了众多小娘子的追捧,是以上京的秦楼楚馆常邀她去给花魁娘子梳妆,就这样,陆棠白日里上风月场给花魁娘子梳妆,晚上滚回自己的狗窝睡觉,日子过的平平淡淡。 柳树街第三条小巷最里边的那间小屋,就是陆棠的家。开门落锁点灯,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她放下背包,掏出钱袋子,放到存钱的柜子里,人前陆棠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妆娘,人后也鲜少有人知道她最大的愿望是盘下柳树街河畔东边的那间铺子,然后开个食肆,美滋滋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放好钱袋的陆棠顿了顿,开始自言自语:“昨儿答应王大娘什么事来着?”,半晌,她还是没记起,双眸转了一圈后,决定明日再去问一问,于是便心安理得的睡觉了。 陆棠见谁都是笑脸相迎,是个性子极好的女娘,街坊邻居都很乐意和她相处,只一点不好——她爱忘事。柳树街在上京城的西边,这里大多数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而她上工的秦楼楚馆在南边,是以她每日都要经过三个坊,再穿过五条街,平日里街坊邻里偶尔会托她买东西、送东西或着捎口信,陆棠嘴上应的快,能不能办成全凭运气。 翌日清晨,陆棠起了个大早,到院里料理完自己栽种的花草后,提上菜篮子准备到西市逛一逛,刚出家门,便对上了隔壁王大娘幽怨的眼神: “棠儿,前日答应我的事怕是忘了吧?” 陆棠有些心虚,尴尬的笑了笑:“昨儿有些忙了,大娘见谅,我这就去!” 王大娘看她呆头呆脑的样子,倒也不恼了:“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我让你做什么来着?” 陆棠又干笑了两声:“这……” “行了,你嫂子坐月子我走不开,让你到西市买十五个鸡蛋,给你的五文钱怕还在你兜里装着呢!” 陆棠闻言拍了拍脑袋,又伸手摸了摸衣袋子,果然有五枚铜钱,“是了是了,我这就去,大娘且在家安心照顾嫂子,这次定忘不了!”,说完,陆棠一溜烟的小跑出了小巷。 跑到河畔东边的那间铺子时,陆棠还停下来望了望,这铺子三面环水,河畔边还种了一棵海棠花,流水迢迢,树影摇曳,甚美!片刻,她便拢了思绪,赶忙奔赴西市的人间烟火。 西市是上京城有名的坊市,大齐子民在此交易生活,店肆林立,人来人往,甚至有远道而来的外邦人在此经营,陆棠进了西市后先买了王大娘的鸡蛋,又乐滋滋的转到西市北面的廖记羊汤铺喝羊汤。 陆棠到的不算晚,店里大半已坐满了人,她寻了个靠街的位置坐下,叫了一碗羊汤和一张胡饼,小二手脚麻利,殷勤地招待着客人,少顷,便将汤饼端了上来,热气腾腾,一口鲜美的羊汤入肚,陆棠脾胃渐暖,甚是满足。此时,隔壁桌的两个大汉正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 “哎,你听说了吗,大幽近日又发兵攻打我们大齐的边境了。” “那大幽邪门的很,听说大幽皇帝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让那些濒死的士兵的起死回生,形若鬼魅,硬生生组建了一支鬼军,战力惊人,骇人的很!” “我听闻朝廷近日已经在征兵了,与大昭的战争将将才过去五年,只怕这次又是一场恶战了,哎……” 陆棠隔的不远,将这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一股无名的悲楚爬上心头,心重重地跳了两下,她猛地摇了摇头,快速扒完汤饼,离开了廖记羊汤店。 晌午后是陆棠上工的时间,她不单单为一家风月场馆做工,从晌午到傍晚,她要为三家不同的花魁娘子上妆。陆棠虽容貌平平,可出入这些秦楼楚馆时,她仍每日穿着一身灰色的粗布麻衣,连脸也是灰扑扑的。 “棠儿,今个儿怎么晚了?” 黛月楼的花魁娘子芙兰正倚着栏杆看着一路小跑的陆棠,染了丹蔻的纤纤玉指轻轻点着额头,媚骨尽显。 “娘子见谅,今个儿贪玩,多逛了一会儿西市,这才晚了,娘子放心,这就给你上妆,绝不会误了娘子的事!” 陆棠从一楼一口气爬到芙兰所在的阁楼,气一大口一大口地喘着,芙兰看着她浅浅笑了笑,随后二人一同进了屋。 陆棠巧手翻飞,木梳在她手里宛若仙女织布的梭子,少顷,便给芙兰挽好了高锥髻,配上盈蓝琉璃的簪子,搭金色的流苏,衬得她愈发清冷妩媚,芙兰满意的笑了笑,从妆台上抽了一张纸笺给陆棠, “你瞧瞧这个。” 陆棠忙伸手接过,上面写了几行小字:苏昼大学士与京城才女林月容将于开平十八年五月初十成婚,苏府诚招妆娘为新娘梳妆,赏银十两。 “瞧瞧,这是给我采买的小厮在苏府门前贴的榜上一字不落抄来的,以后可别说有好事没想着你”, “是是是,芙兰娘子人美心善”,陆棠像捡了大便宜似的将纸笺快速收到包里,随即便准备为芙兰净面。 “以你的手艺,若得了这十两银子,加上这些年你攒的积蓄,要不了多久,你应该就能盘下那间心仪的铺子,到时候,你这小娘子就不必再为了生计到我这来了!日后再寻个踏实的郎君嫁了,方可好好过日子去!” 芙兰的笑靥像春日的桃花一般明媚动人,眼泪微微润湿了陆棠的眼角,她勾了勾唇角,语气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微颤: “是,娘子净面吧!”。 第二日,为了能顺利拿到苏府的这十两赏银,陆棠决心做好万全的准备,她细细推敲了女子成婚上妆所要准备的种种,胭脂、口脂、眉黛……可转念一想,苏府高门大户,这些用具都无需自备,那么最重要的就是要了解东家的为人,才好根据身份、地位,量身打造出一个完美的妆面以及发髻。几经打听,这庄婚事原是苏昼大学士亲自向皇帝请旨赐婚,林月容是上京城有名的贤德才女,二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书香门第,想来对待下人也是极为宽厚的,妙哉!陆棠暗自窃喜,遂决定尽快去苏府应聘。 翌日,风和日丽,陆棠到达苏府门前时已零零散散围了许多人,半晌,一位身材圆润的中年男子出来喊话:“应聘妆娘的到这边来排队登记,之后再入府考核!” 勋贵人家,做事确实严谨。陆棠随着众人排队登记后,被分做几个批次陆续入府。轮到她时已进去了两拨人,都没有选到满意的,她排在最后,低着头,小步快速的跟着走。 穿过一片花园时,身后的长廊忽传来一声冰冷肃穆的男声:“站住!” 众人闻声即刻停了下来,不敢出声。领头的家仆上前恭敬答话:“大人,有何吩咐?” “最后面那个,逐出府去!” 最后面那个?我吗?陆棠心中大惊,微微抬头,一双眼难以置信的望向苏昼,一时说不出话来。 “耳朵聋了吗?把她逐出府去!” “是是是,快来人,将这丫头逐出去!” 直到两个身形高大的家仆一左一右来拉陆棠时,她才确信自己真的要被逐出苏府了,旋即开口为自己辩解:“大人冤枉啊!小人不知何处做错了!”,说完便顺势蹲下,死死扒住其中一个家仆的腿,不肯挪动。 苏昼见她不走,又撒泼打滚,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你丑!” 此话宛若一道惊雷劈开了陆棠的胸腔,震惊之余残留气愤,她登时没了求饶的力气,像一块破布被两个家仆拖着丢出了府外,走时,她还一直高声呼喊:“冤枉啊!小人冤枉!大人先看看小人的手艺吧!”,终是无人应答。 两个家仆将陆棠重重丢在府门外,陆棠的双手和膝盖撞的生疼,手擦破了皮,渗出血来,陆棠用手撑着腿艰难的起身,轻轻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颓丧地走在街上,她鼻头酸涩,竟有些想她阿娘了,整个人如失了魂魄的野鬼,麻木地走在街上。 残阳褪去,夜幕渐渐升起,“咕噜咕噜~”,陆棠摸了摸自己半瘪的肚子,折腾了一天,虽没挣到银子,但日子还得过下去,她历来相信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颓丧了半天,此事就应该让它过去了,是以决定先填饱肚子,于是又往前多走了一条街,最终走进街边一家香气四散的面摊,要了碗骨汤素面作为晚餐。 入夜,苏府的书房内布满凝重的气息,青玉战战兢兢的开口:“大人,派去边疆的探子似乎失联了,尚未寻到。” “失联?” “是,今日已是张贴榜单的最后一日,可那探子并未出现在府里,想来他并未按大人的命令抵达上京城,亦或者他出事了,未看见暗语。” “不能再等了,你继续让人盯着,此事还是我亲自去一趟。” “可陛下那?” “我明日便向舅舅请旨,我既然答应他成婚,那就没有阻拦我的理由,你派人告知林姑娘,婚期不变,苏某定亲自上门亲迎。” “是,那这妆娘?” “寻个好的送去。” “是。” 见青玉略迟疑了一下,苏昼又淡淡开口:“还有何事?” “属下只是不解,大人今日为何要将那妆娘赶出去,就不怕她是您要等的人吗?” 苏昼的思绪在脑中停了一瞬,垂眸冷冷一笑:“哼,她只是一个恨我的人罢了。” 青玉听的云里雾里:“可我看她似乎并不认识大人。” “让你派人跟着她,有何收获?” “她今日在街上闲逛到傍晚,又在路边吃了碗面,最后回了柳树街的一间小屋,应该是住在那儿。” “明日找人砸了她的屋子,将她逐出城去。” “啊?这不好吧。” “有何不好?让你砸你就砸,还有,收了她的门籍。” “这收了门籍就成流民了,上京城就不许她在这营生了,这妥……当吗?” “让你去你就去!” 苏昼语气多了几分怒气,棱角分明的脸在烛火下晦暗不明。青玉再不敢回话,他不知道那丫头哪里得罪了这位冷面无情且权势滔天的大学士,心中暗自为她叹息了几声。 第2章 妆娘(二) 翌日,陆棠重整旗鼓,决意继续挣钱攒银子,昨日之事闹虽得有些不愉快,可她历来记性不好,没准过几日就会忘了,凭她的本事,攒下盘柳树街铺子的钱不成问题,多花费些时日罢了。恢复元气的陆棠再次去往黛月楼。 抵达黛月楼时,芙兰见她神色平静,心中惊奇:“你今日倒是从容。” “嘿,娘子这话说的,我哪日不从容了?” 芙兰摇了摇头:“不,往日里你要么火急火燎,要么嬉皮笑脸,你今日这般从容,我倒是头一回见。” 陆棠不服:“那是你没观察仔细,我往日也是有这安静的一面的!” 芙兰显然不信:“说吧,遇上啥事儿了。” 陆棠在房里左右踱了两步,才缓缓开口:“我昨日去苏府了。” 芙兰登时挺直了身子,双眸中带上了一丝欣喜:“成了?” 陆棠顿时泄了气:“被赶出来了。” 芙兰惊讶道:“怎么会?你的手艺可不赖啊!” 陆棠摊了摊手:“连展示的机会都没有!我也是这次才知道,原来勋贵人家雇工也是看脸的。” 芙兰听明白了陆棠的言下之意,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女儿家谁不在意自己的容貌,陆棠虽长的普通了些,平日里打扮粗糙,可确是一个性子极好的女娘,加上她手艺极好,身边的人都十分喜欢她。可上京城的勋贵哪里会愿意花时间透过表皮,细细感受普通百姓的内在之美。两人相顾无言,少顷,陆棠自嘲般的笑了笑。 傍晚,陆棠收工回家,街面上人来人往,小摊饭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烟火气息熏的她心里暖暖的,她心里期许着如果能盘下柳树街的铺子,做个稳定的营生,再在这上京城里安家,那她这一生也算圆满了,想到这,她又有了些讨生活的力气,路过包子铺时,给自己买了一个肉包,然后心满意足的往家走。 回到柳树街时,小巷外围满了人,陆棠一头雾水,她艰难的的扒开一层又一层的人走上前,眼前的景象登时让她呆在原地。 她的家被砸了,围栏、门窗、花草、桌椅……无一幸免,全都砸的稀碎,甚至似乎还有被搜刮过的痕迹。陆棠的脑子快要裂了,这叫什么事! 王大娘见她回来,急匆匆地跑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棠儿,你嫂子出月子,我今日刚送她回娘家探亲,将才回来就看见你家被砸了,你这家里怕是遭了贼了!” 陆棠有些腿软了,她声音发抖:“贼?” “你孟叔一家前几日回乡下省亲了,尚未回来,你我今日都不在家,我看那贼就是摸准了我们这片没人,才过来行凶!”,陆棠住的这条小巷有三户人家,孟叔就是巷口的头一家。 陆棠还是不敢相信,她顿了顿道:“既是贼,为何还明目张胆的砸东西?” 王大娘一时被问的愣住了,围观的人群里,有人突然出声:“许是流寇!” “流寇?” “对,我前些日子去城外砍柴,遇到官兵盘查,说近日城外的山里多了许多流寇,四处抢夺财物!” “可这里是上京城啊!” “嗐,咱们这里是上京城的京郊,官府守备薄弱,一时没管到位,也是有可能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陆棠愈发烦闷,说起财物,对了,她攒的银子!陆棠忙推开王大娘的手,往屋里跑。屋里早就是一片狼藉,被子、杯盏、桌椅的碎片全都散落在地上,她左翻右翻就是没有找到自己攒钱的箱子。 此时,门外来了两队步伐整齐的官兵,围观的人群皆有序的退到两边,领头的男子上前,大声喊到:“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退下!本官接到报案,此地发生了一起盗窃案,谁是屋主?” 陆棠听到有官府的人来查案,忙跑着出来:“大人!大人!我是屋主!” 青玉清了清嗓子:“既然你是屋主,那便出示你的门籍和房契!” “门籍和房契都在我锁钱的箱子里!我将才找了一圈没有,那箱子定是被人盗走了!”,陆棠一时显得很无措。 “既无门籍和房契!如何证明你是屋主?又如何证明你不是流民?” 立在一旁的王大娘,怕陆棠说不清楚,忙上前一步道:“大人,小人是她的邻居,可以替她作证,她住在这许多年了。” 青玉瞥了一眼王大娘,又开口:“既然有邻居替你作证,那你且跟我们走一趟,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丢了哪些财物,官府好立案,其他人都散了吧。” 见事情有了处理的出口,众人纷纷散去,陆棠也跟着青玉去了衙门。 进了衙门,青玉让陆棠到一间屋里暂作歇息,他去准备问询的材料。刚一进屋,陆棠的后脑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紧接着天旋地转,她的双眼陷入黑暗。 等再醒来时,陆棠躺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她揉着后脑坐起来,定了定眼,看清眼前坐着的黑衣男子。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青玉垂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闭嘴。” 直觉告诉陆棠,此事蹊跷,她须尽快逃离。还未等她动身,马车募地停下了,车外有人禀告:“青玉大人,到了。” 到了?到哪了?陆棠毫无准备,一下子被青玉拎住后衣领拖出了车外。青玉将她甩了出去,她精准地掉到了一个泥坑里,污水瞬间溅了一脸。 “呸呸呸”,陆棠手忙脚乱地扒拉着自己的脸,待她擦干脸,回过头来时,青玉正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陆棠火气有些上来了,她怒道:“大人这是做什么?你身为父母官,不查案就罢了,竟然无故欺压百姓!” 青玉一时有些无奈:“无故?你当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陆棠更加疑惑了,一双眸子睁的大大的:“什么?大人,小人实属冤枉,小人平日里安分守己,并未与人交恶。”,话刚说完,她就瞥见青玉腰间的令牌,夜色下若隐若现的刻着一个“苏”字。 “你是苏府的人?” “想起来了?”,青玉蹲下来望着她的双眸,有些不忍心的说道:“小丫头,不是我要害你,你得罪了我们大人,我也是奉命行事。” “苏昼?” 青玉沉默的点了点头。 “是你们砸了我的屋子,还抢了我的东西?” 青玉有些意外:“哟,不算太蠢。” 说完他起身,丢给了陆棠一贯钱:“路费。”,旋即准备离开。 路费?这意思是要她离开上京城?陆棠有些慌了,忙上前拉住他:“大人,大人,就算小人错了,那也不能砸了我的屋子,抢了钱,还收了我的门籍啊,这样小人成了流民,是要活不下去的啊!” 青玉叹了口气,终是觉得她有些惨了:“是我们大人的意思,他似乎十分恨你,铁了心要将你赶走,你也别再想着回去,近日流寇作乱,没有门籍的流民是进不了城的,闹大了被抓起来,只能下大狱。” 说完没有一点拖沓,即刻上了马车,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周围安静的瘆人,只有风刮过树林的呜咽声,宛若孤魂野鬼的呐喊。陆棠拾起地上的一贯钱贴身收好,她强制自己镇静,短短半日,这样的变故无异于一把利刃深深地扎进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她不知道何处得罪了苏大学士,但当务之急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 她环顾四周,自己正置身于一片不知名的山林里,夜色已暗,早就无法辨认方向,层层叠叠的山峦宛若魅影,壮硕的身躯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盯着她。陆棠摸黑向前走了几步,借着月光在路边拾了一堆尖锐的小石子,装进随身背着的小包里,紧接着又寻了一截粗壮的树杆,用来探路和防身。 陆棠在夜里走了许久,她又冷又倦,正决意坐下歇息片刻,旁边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了几个大汉喘着粗气的声音,她吓得忙躲进手边的草丛中,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大哥,抓来的这两人反倒是累赘,不如杀了算了!” 为首的糙汉顿了顿:“这天下不太平,我等沦为流寇亦是无奈之举,既劫了财,又何苦伤人性命?” “我等此次到这上京城打劫本就是冒险之举,何况这二人一看就是勋贵,如今又与我们打了照面,若放了只怕要惹来杀身之祸!” “大哥!动手吧!” “是啊,大哥!” 另外几个大汉也一齐附和,为首的糙汉思忖了片刻后,似是下定决心,走到那二人面前,粗声道:“对不住了,兄弟们性命要紧!” 说完即刻挥起手中的长刀,被绑住手脚的两人惊恐的扭动身躯,眼见着长刀就要落下时,一支箭矢射中了糙汉的小臂,他吃痛丢掉了手里的长刀。 “谁?” 来人身着银甲,骑在一匹黢黑的骏马上,挽弓的手臂强健有力,一张硬朗的脸凸现出他的杀伐之气,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即刻上前将那几个大汉生生擒住。 “将军,这贼人如何处置?” 江临羡黑着一张脸开口道:“敢在上京城周边作乱,派人押回上京交给京兆府,我等有要事在身,耽搁不得。” “是!” 江临羡御马准备撤离时,忽然瞥向路边的草丛,“谁在那!”,与此同时,一只箭矢已经直直的射了过去。陆棠尚来不及应对,便被箭矢射中了衣袖,她倒吸一口凉气,冷汗早就沁满了额头。 江临羡拔下腰间的佩剑,谨慎地拨开草丛,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脸色惨白地盯着她,眼神有些呆愣。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陆棠身体发抖,她四肢血液发凉:“小人,小人是……”,想说自己是上京城柳树街的平民,可她被苏昼赶出来了,丢了门籍,无法自证,眼前的男子手握重兵,看起来权势颇大,万一他与苏昼互通,她怕落不得好处,陆棠不敢赌,她将身子沉得更低,无力道:“小人是流民,偶然路过,求大人饶我一命。” 片刻后,江临羡伸手将她拉了起来,陆棠有些意外,眸子里有些不可置信。 “大人……” 江临羡浅浅笑了笑:“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知道近年来各地不太平,像你这样无家可归的流民本官也见了许多,我身为大齐的将军有保护百姓之责,不会滥杀无辜。” “多谢将军。” “你要到何处去?” “小人无家可归,尚不知道。” “本官有要事在身,须紧急赶赴边境,如今无余力安顿你,若你愿意,可随本官去边境,帮着做些苦役,每日会发放口粮,可保证生计。” 近年来,大齐、大幽战乱不断,部分地区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对一些无力安抚的流民,常将其收入军中做些日常的苦役,每日发放口粮,帮助他们维持生计,既保障了军队后方的力量,又稳定了部分流民。摆在眼前的是一个生存下去的机会,陆棠如今走投无路,她想抓住这个机会。 “小人愿意。” “好,既如此,我让人带你下去登记,今后你就跟着大军。” “是。” 江临羡寻了军中管理后方的军长带陆棠下去登记,又给她安排在远离军队中心的大后方,虽然风餐露宿,但每日也能得一顿温饱,大军跋山涉水,一个月后抵达了大齐与大幽的边境——朔城。 第3章 妆娘(三) 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陆棠就起身干活了,她到朔城已经有十余日了,像陆棠这样的流民,是没有机会靠近前线的,一是为了防止敌国细作潜入,二是流民们几乎没有作战能力,是以被分配在大军后方做苦役,帮着修复被毁坏的城池、田地,现下陆棠正与另外几个流民一同去往城边的清河提水。 “也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脸色黑红的张大娘愤慨。 一旁的李大娘无奈回应:“我看难,前几日前线不是刚刚打了败仗,大幽这次怕不会善罢甘休,听说他们还有了什么鬼一样的军队,难杀的很嘞。” “再这样下去,你我怕也得随着大军死在这朔城。” “那能如何?离了大军也是死路一条,外头那还有活计可做?我家一年前就被战乱给毁了,在这至少每日能得一口吃食。” “唉,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闹心呢。” 陆棠自来了朔城就整日心神不宁,她时常感到头疼,心口亦会重重地钝痛,有时做事精神恍惚,身子十分疲软,这下将将到了清河边,她的心口又开始紧紧的了,张大娘看她扯着衣领,上前询问:“小陆,你又难受了?没事吧?” 陆棠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抖:“大娘,没事。” “这都十多日了,你这水土不服的毛病咋还没克服?” 陆棠尴尬的笑了笑:“许是我适应力差些,你放心,我没事的。” “没事就好。” 像陆棠这样被收入军中的流民是无法得到医士救治的,前线战况紧张,军中资源匮乏,像军医这样的重要人力,得先紧着前线的将士,在后方的流民真生了病只能听天由命,因此殒命的人不在少数,众人早就不觉得稀奇了,战乱不断,能活下来便是幸事。 一行人打了水,提着桶回到大军后方干活,将近傍晚,军长来后方调人,说是军中来了一位重要人物,后厨人手不够,要选几个无事的人上前去帮忙,陆棠刚刚忙完手里的活计,就被叫走了。 在后厨忙活了几个时辰,待事都差不多了了,管事的人每人多分发了一个野菜肉团子作犒劳,随后嘱众人离去。陆棠揣着野菜肉团子一个人往回走,影子被月光拉扯的忽长忽短,行到一棵大树下,她想坐下来歇歇脚,刚刚过去,还未及坐下,她的后颈便触碰到了一抹冰凉。 “别动!” 陆棠屏住了呼吸,不敢反抗,任由歹人扯着她往旁边的树林走,在大军的地盘,敢出来挟持人的怕只能是走投无路的敌国细作,可挟持她这样连兵都不是的流民,应是自己误打误撞碰上了,思及此,陆棠知道大军就算想抓这人,也很难顾及她的小命,是以她开口:“这位大侠,有话好好说。” “闭嘴!”,那人沉沉地说了一句。 “这位大侠,我只是一个在此讨生计的流民,你挟持我威胁不到任何人,不如你放了我,我保证什么都不说,你看行吗?” 陆棠边走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人越发不耐烦,呼吸急促,脚步也明显比一开始虚浮,由此,陆棠断定他受了重伤,心下盘算着可借此人的伤势为自己搏一线生机,待又往前走了几步,那人握手的刀忽顿了一瞬,就是现在!陆棠将早就握在手里的胡椒粉往后撒在了歹人的脸上,他迷了眼睛,一时卸了力,陆棠趁机推开他,赶忙往大军驻扎的方向跑,才跑出几步,就撞上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胸怀。 陆棠往后退了几步,揉了揉脸,借着月光看清来人后定在了原地。 苏昼看清眼前的女子后,眸中闪过一丝震惊:“你竟追到此地?”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陆棠本就对苏昼存有怨气,如今这话说的更是好生没有道理,她咬了咬牙,语气冷淡:“苏大人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小人在此全赖大人!” 苏昼冷笑:“也对,你想要我的命亦在情理之中。” 苏昼行事的确过分,可陆棠并无本事取他性命。 “大人言重了,小人当日左不过想挣些银子过活,不知何处得罪了大人,大人竟然生生将我赶出上京城,还迫使小人成了流民,小人对您有怨实属正常。” 此番话让苏昼心中生出疑虑,未及再问,青玉便来报:“大人,细作已抓住,该如何处置?” 苏昼瞥了他一眼:“带回去,交给临羡审理。” “是。” 青玉说完转头才发现暗夜中的陆棠,他惊讶之余大声喊道:“你怎会在此?不是让你走了?” 苏昼上前按下青玉正欲拔刀的手,冷言道:“我知你来意,不管你今日带了多少旧部,在此地,你杀不了我。” “咚——咚——咚——” 幽沉的钟鸣自远方传来,青玉登时警觉:“大人,是大幽的鬼钟!” 钟声一声一声的撞进陆棠的胸腔,一股恶寒瞬间爬上她的四肢,她头皮发麻,心跳声一声比一声跳得更重,胸口似有巨石压榨,没一会儿,便天旋地转,晕倒在地。 “时鸢!” 时鸢——时鸢—— 陆棠在黑暗里走了许久,她找不到方向,只是耳畔一直有人在喊“时鸢”,可时鸢是谁?猛地一瞬,她忽然惊醒,毫无血色的脸上沁了一层薄汗。 她躺在一座营帐的床榻上,周围环境整洁,设施摆放整齐,还燃了宁心静气的安神香。 少顷,一名医女打扮的小娘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姑娘醒了?先把药喝了吧,苏大人有公务在身,待处理完自会来见你。” 陆棠心中生出许多疑问,她缓缓开口:“我想请问……” 小医女语气温和地打断了她:“姑娘要问的事,还是待苏大人回来,亲自问他吧!我叫晏禾,是苏府的医女,您有事便唤我。” 说完便将手中的药碗交到了陆棠手中,转身离开了。 苏昼与江临羡细细盘查了被抓住的那名敌国细作,回到营帐时,晏乔已等了他许久。 他冷声道:“她身体如何了?” 晏乔闻声低下了头,不知该如何禀报。 苏昼见晏乔不答话,蹙了蹙眉,转向他:“怎么?不好?” 晏乔这才开口:“大人带回来的那女子中毒了,且时日不短。” “中毒?” “是,此毒非比寻常,正是大人一直苦苦寻找的尸鬼毒。” “你说什么?” 苏昼登时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双眸中凝满震惊与不可置信。 “你此言当真?” 晏乔语气坚定:“绝不会错,属下奉大人之命暗查尸鬼毒多年,此毒诡秘异常,中毒之人会被毒液侵蚀筋脉,最终伤及心腔大脑,受控于大幽巫术,宛若尸鬼!也正是如此,大幽的那些鬼军在战场上才如此不怕死,他们早就没有了自己的意识!” 说完,晏乔“噗通”跪倒在地:“大人,属下暗查此毒多年,从未见过身中此毒还能如常人一般活着的人,恳请大人留下那女子,若能寻得破解之法,便可解我大齐之危!” 苏昼思忖了片刻,顿了顿:“你说此毒伤人心脑?” “是,不仅伤人心脑,还毁人容貌,前线那些鬼军形若鬼魅,皆是因为此毒。” “她中毒多久了?” “保守估计,至少……三年。” 三年?苏昼的心沉了沉,他与她五年未见,每一日,他都在等她来杀他,一个多月前,他终于在苏府见到了她,但他知道,不能在上京城动手,便让青玉赶走了她。昨日再次见到她时,他内心期盼的解脱似乎终于要来了,可一切都和想象中不一样,青玉总说她不认识自己,他也误以为那只不过是她寻的假身份、假说辞,可如今看来,一切都不对。 “好生为她医治,我会想办法留下她。” “是,大人。” 二人谈话结束,苏昼的心仿佛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他有些失神的走向陆棠所在的营帐。 陆棠在营帐里躺了整整一日,大部分时间昏昏沉沉,待醒了又无所事事,现下她刚起身喝下今日的第三碗药。 苏昼踏入营帐时,见她苍白的脸,心下紧了紧。 陆棠本以为今日他不会来了,看到苏昼进来有些意外,起身向他见礼:“多谢苏大人救小人性命。” 苏昼并未答话,陆棠又小心翼翼的开口:“苏大人?” 苏昼仍未说话,只是看着陆棠,眼里的情绪让人看不明白。 陆棠觉得心里毛毛的:“苏大人,小人想……” “你是谁?”,苏昼募地冷声开口。 “我?” “嗯。” “小人名叫陆棠,家在永州,几年前永州发生疫病,我全家都死了,上京城柳树街的屋子是我母亲出嫁前置办的产业,她临死前给了我,让我到上京城谋生,可惜,被您毁了。” 说完,陆棠白了苏昼一眼。 少顷,苏昼才开口:“那你为何在此?” “小人当日被您赶走,走投无路时遇到了江将军,他见我可怜才将我收入大军做苦役。” “行军苦楚,你不后悔?” “现下又不是什么太平盛世,除了上京城,大齐哪还有安生之地,再苦,人也得先活着,不是吗?” “你怨我吗?” “何止是怨,小人十分恨你。” 十分恨你,短短四个字还是让苏昼的呼吸停了一瞬,他悄悄攥紧了手指,顿了顿重新开口:“苏某在此向你道歉,是在下认错人了。” 陆棠闻言颇感意外,这冷漠无情、手段毒辣的苏大学士竟然会跟她道歉。 “苏大人是将我认作了时鸢?” 苏昼讶然:“你……” “小人晕倒前,听到大人喊这名字了。” 苏昼无奈的冷笑了一声,二人相顾无言。 陆棠并不关心谁惹了苏昼,如今误会一场,她只想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既是误会一场,大人能否将小人的银子、门籍和房契还我?” “不行。” 不行?这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陆棠暗暗咬了咬牙。 “为何?” “我当日便让青玉将那门籍毁了。” “毁了?”,陆棠气血上头,险些晕倒,这些勋贵行事果然歹毒。 “不如这样,你留在我帐下做事,待我处理完这边的事,你同我一道回上京城,我将银子、门籍和房契,还有修缮你屋子的花销补还给你,可好?” 此番话落在陆棠耳中,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苏昼见她犹疑,取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递给她,陆棠接过后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此玉通体透润,成色极佳,圆润的玉体上刻有海棠花的图纹,雕工精湛。 “此玉价值不菲,是我苏府的信物,与你做抵押,我再修书一封,证明此玉是我赠与你,若我不允诺,你或可将其当了,或可拿着它去敲登闻鼓告我。” 苏昼此人虽面冷心狠,但行事的确周到妥帖,陆棠在心里细细盘算后,觉得或是一个转机,最终应了苏昼。 往后的几日,陆棠一直待在苏昼的营帐下,除了做一些洒扫的活计,什么都不用干,比在大军后方挑水劈柴轻松了很多。此外,苏昼还让苏府的医士晏乔和他的妹妹晏禾看顾陆棠,汤药针灸,日日不落,几日下来,陆棠的身体好了许多,渐渐的和苏府的一众人也熟络了起来,本来苦楚的日子,反倒还比从前好上几分,陆棠觉得自己前些日子的霉运一扫而光,心中暗暗期盼着能早日回家。 而不远处的大幽暗流涌动,鬼钟被敲响的次数也愈发频繁。 第4章 鬼钟(一) 子时,夜幕沉沉地笼罩着朔城,为其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月光。 “咚——咚——咚——” 鬼钟重一声轻一声地自远方传来,幽沉鬼魅,摄人心魂。 陆棠再次从睡梦中惊醒,她用衣袖擦了擦额间的汗,伸手从床沿边拿过一只碧色的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两粒药丸,仰头吞下,这是晏乔给她的镇血丸,有安神静心之效,能缓解她的心慌及头痛,少顷,陆棠的心神逐渐恢复平稳。 一连几日,大幽鬼钟的鸣响次数愈发频繁,每次都搅的陆棠心神不宁、胸痛头晕,幸得晏乔的药,陆棠没有了刚开始的恶寒之感,症状也轻了许多,她私下询问过晏乔此症何解?晏乔只说她体质较常人适应能力差些,鬼钟妖邪,一时身子不适也是有的。半晌后,困意再次将陆棠带入梦中。 苏府营帐,烛火在暗夜中跳动。 苏昼以手肘做支撑,斜倚在椅子上,眼下带着两抹淡淡的乌青。 青玉上前禀报:“大人,派出去的探子回报,在大幽瑶城的临安寺听到过鬼钟的钟鸣,附近还有一行神秘人出没,为首的是谁尚未查清。” 瑶城是大幽的边陲之城,与大齐的朔城隔了一片荒原,现下已成了两军交战的战场,尚未打仗时,借着贯穿两地的官道,两城定期贸易互市,商客络绎不绝。 苏昼眸子微微一转,抬眼:“看来我们得亲自去一趟。” 青玉闻言,语气带上了焦急:“不可!大人怎能以身犯险?” 一旁的晏乔也急切道:“是啊,此次大幽明显有备而来,瑶城作为大幽军队的大后方,此刻定然卧虎藏龙,大朝会时,不少大幽官员见过大人,想潜入瑶城打探消息,只怕不易,就算能顺利潜入,想要全身而退也不容易!” 苏昼抬手示意二人:“此次,我向舅舅请命,就是要查清大幽鬼军的秘密,鬼钟难得现世,此次决不能放手。” “可是,若大人就这样去,只怕还未入城,就被大幽的暗探盯上了。” 苏昼沉默了片刻,望向二人:“若能藏住身份,便能多出几分胜算。” 青玉只觉得不切实际:“大人,即便我们乔装打扮,入城查探也需数日,寻常妆粉撑不住不说,若遇上意外,只怕要暴露身份!” 苏昼成竹在胸:“那便寻个善伪装的人同我们一起去。” “大人,您就别开玩笑了,前线剑拔弩张,烽烟四起,这会子上哪儿去寻这样的人?” 见苏昼未回应,一旁的晏乔说道:“大人心中可是有人选了?” 苏昼勾了勾唇:“陆棠。” “陆棠?” 青玉瞪大了双眼, “我记着大人当日,并未瞧上她,怎么如今又看中了?” “今时不同往日。” “……” “那陆姑娘是替小娘子上妆的,大人缘何如此笃定,她能有助人改头换面的本事?” 苏昼的脑海划过了一些昔日的回忆,心口有些酸涩:“我就是知道。” “啊?” “明日请陆姑娘来一趟吧。” “是。” 翌日,陆棠干完自己的活计后,就被叫到了苏昼的营帐里。 “大人唤小人何事?” “我不日将去往瑶城打探消息。” “?” “何故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陆棠木木地笑了两声:“小人只是觉得,此等机密,您不应该同小人说。” “哦?是吗?” 苏昼一双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陆棠心里没了底气。 “是。” “如今你已知晓我的秘密,那我便留不得你了。” 话音落入陆棠的耳中,刺激到她心中敏锐的神经,她觉得苏昼此人难以言说,忙捂住自己耳朵,连连摇头:“是大人自己说与我听的,与小人无关!” 苏昼双眸里带上了一丝戏谑之色:“既如此,陆姑娘只能与我做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不是?怎么就成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苏某此行需要陆姑娘的伪装易容之术。” 伪装易容之术?寻常的易容术倒是容易,可苏昼此行,想要的应是令人容貌大变的易容术,细微到肌肤纹理,大到服饰形体,且伪装时间长,能应对各种突发情况,此等技艺并非常人都会,且需要经年累月的钻研方可掌握。陆棠自决定以梳妆这门手艺吃饭时,便对外藏了拙,只做替女娘梳妆的活计,他怎会知晓? “大人说笑了,小人只会替娘子梳妆,能助大人一臂之力的技艺,小人不会。” 苏昼冷哼一声:“是吗?” 陆棠手心沁出了汗:“还望大人另请高明。” “若我死在瑶城,许你的承诺,便无人可以兑现了。” 陆棠募地瞪向苏昼, “我猜你会说,可以当了那块玉佩,换取千金。可一个流民,纵有千金,也是黑户,安不了家。” “你!” 陆棠的胸口微微起伏,她悄悄攥紧了自己的指节,嘴边的恶言到了还是不敢说出口。 “三日后出发,陆姑娘可别让我失望。” 三日后,苏昼一行人绕过瑶城,自大齐边境另一侧潜入大幽,假扮大幽商队去往瑶城。 马车颠簸,几名大幽商贾正在其间说话。 “唉,你别说,陆姑娘手艺了得,就这装扮,走在街上,怕是连我娘都认不出我!”,行了七八日路,青玉仍然未见疲倦之色。 陆棠蜷坐在车位,神色怏怏:“多谢青玉大人夸奖!” 正在一旁闭目养神的苏昼睁眼,瞥向青玉:“交代你的事,安排的如何了?” 青玉即刻正坐:“大人放心,出发前便已安排妥当。此次,我们将扮作大幽走南闯北的商队,此次我们是回家探亲,途径瑶城顺便采买瑶城特色商品,将其销往大幽各地。” 青玉顿了顿,又说道:“至于这身份嘛,大家也要牢记!” “本次我们作为大幽安洲的刘氏,祖上以贩卖小食起家,传到我们这一代,已经发展到贩卖各地特色产品,大人是刘家老大,晏大哥是老二,我是老三,陆姑娘是老四,我们的名字分别是刘大!刘二!刘三!刘四!” 青玉一口气说完,面上还带了些许自豪之色,全然不顾三双白眼齐齐向他飞来,他转向苏昼:“还有一事,请大人示下。” “说。” “此次入瑶城,我等要在何处落脚?” 苏昼略思忖了片刻:“万福楼。” “万福楼?可是瑶城最大的酒楼?” “嗯,探子来报,前线虽在打仗,可万福楼的生意并未衰落太多,那楼里现下应是潜龙卧虎,便于打探消息。” “可这样一来,岂不是更加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是。” 苏昼一行人的马车在瑶城通往安州方向的城门口被盘查了许久,待入城时,已经将近傍晚。 因着大幽此前几次都打了胜仗,瑶城内要比朔城好上许多,城内巡逻的士兵纪律严明,百姓也比朔城的心气更足些,屋宇楼阁也损毁的更少。 马车行到万福楼时,小厮赶忙上前来牵马。 “几位客观打尖还是住店?” 苏昼上前:“既打尖也住店。” “得嘞,里边请!马车给您牵到后院。” 兄弟四人在小厮的招呼下往万福楼里走,寻了处空位坐下。 “几位客官先用饭?” 青玉早就饿得不行了:“你们这有些什么好吃的?” “嗐,未打仗时倒是菜色丰富,如今前线打仗,好多菜都供应不上了,今儿有清炖鸡汤,菜肉包子,鱼片粥,红烧小排,都是味道好的!” “行,都来一份!” “得嘞,客官且稍等!” 少顷,手脚麻利的小厮便把菜上齐了。 苏昼向小厮搭话:“如今前线打仗,瑶城离得又近,还有这样的菜色,真是难得!” 小厮忙笑脸相迎:“可不是嘛,要不是我们掌柜的主家撑着,只怕也难!几位慢用。” 小厮离开后,兄弟四人开始动筷。 青玉看着他脸色怏怏的“四弟”,推了她一把:“四弟,吃饭了!” 陆棠这才回过神来,拿起筷子。 苏昼轻声询问:“难受?” 陆棠微微颔首:“许是舟车劳顿,有些乏了,多谢大……大哥关心。” “嗯,吃完饭让你二哥给你瞧瞧。” 说完几人开始动筷进食。顷刻,隔壁桌来了两名男子和一位女子,三人衣裙和袖口处都沾了灰,脸色红扑扑的,小口小口的喘着气。 其中一名男子一掌拍在桌子上:“不早不晚的,偏偏咱们要离开的时候不让出城了!” 一旁的的女子倒了杯水给男子:“夫君,别生气了,我们再想其他法子,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男子接过水杯一饮而下 :“阿弟,你去打听消息,怎么说?” “哥,听说前日抓了个敌国的细作,上头才下令瑶城只许进,不许出,只怕要等几日,才能出城了。” “罢了罢了,姑且先住几日,再想办法出城!” 另一边的兄弟四人沉默无言,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晚饭。 青玉招呼来掌柜:“掌柜,给我们开几间房!” “哎呦,客官,现下只剩两间空房了!” “不是说前线打仗生意不如从前了?这怎么看着还比从前还好上几分啊!” 掌柜忙握拳道歉:“对不住了,这几个月,我这住的都是走不掉的常客,前日,来了位贵客,包下了好几间房,现下实在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真匀不出了?” “我看四位是亲兄弟,不如两人一间挤一挤?” 青玉还想上前争取,被苏昼按下:“两间就两间吧!” “好好好,这是钥匙,客官的房间在三楼,我着人领你们上去。” 苏昼瞥了一眼陆棠几近苍白的脸,拉着她即刻往楼上走:“我与小四一间,二弟三弟一间。” 青玉和晏乔见状互相对视了一眼,接过钥匙,不再言语,赶忙跟了上去。 苏昼拉着陆棠匆匆行过二楼阶梯时,与一眼尾微红,形体精瘦,身着赤色衣衫的男子擦肩而过。那男子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陆棠,待四人上楼后,他转过身望向楼梯口,随后收拢手中的折扇,轻轻拍了两下,不徐不疾的开口:“有意思。” 第5章 鬼钟(二) 苏昼拉着陆棠进屋时,她四肢脱力,险些倒在地上,苏昼顺势将她一把捞起来抱到了床上。 “晏乔!” 晏乔紧随着进屋,上前替陆棠把脉,他轻轻皱了皱眉,取出银针替陆棠封住了几个穴位,又取出药丸兑水喂她服下。 “如何?” “禀大人,陆姑娘舟车劳顿,有毒发的迹象,不过,属下已让她服药,想来休息过后,便无碍了。” 苏昼双眸一沉:“前些日子的医治无效吗?” 晏乔握住双拳,向苏昼行了一礼:“属下根据陆姑娘的脉搏和症状,对症下药,在朔城时已大有好转缓解之象。” “那她怎么会……如此?” 晏乔顿了顿:“大人,据属下观察,陆姑娘似乎越靠近大幽就越容易身子不适。” 一旁的青玉听了此话,像被点中了什么关窍:“哦,对对对,大人,陆姑娘在上京城时明明比这有活力多了,当日,属下奉命将她赶出上京城时,她还凶巴巴地骂我呢,自在朔城见到他,反倒整日病怏怏的,按理说,即使在大军后方做苦役比平日累上许多,也不至于像被吸走了元气,更何况,晏大哥又为她施针配药,调理了些日子,那几日是见好的。” 苏昼在脑海中飞速整理着相关的线索,片刻后,冷声道:“是鬼钟?” 他捻了捻手指,又道:“看来这鬼钟来头不小。” 晏乔迟疑的顿了顿:“大人的意思是鬼钟能影响身中尸鬼毒之人?” “嗯。” “可驱邪避祸的圣物,大幽子民对其十分看重,大人此前怀疑鬼钟,是因为两年前与江老将军在冥谷与大幽的那场大战,这二者莫非真有关联?” 苏昼蹙了蹙眉:“没错,当日,我们与大幽军队在冥谷决战,我军当时在天时地利人和上皆占据上风,可惜,鬼钟只鸣了一声,我军很多人便忽然像失了魂的人一样,士气急转直下,由胜转败,最终溃不成军,江老将军也不幸殒命,事后探查才知那鬼钟是大幽的祈福圣物,可我始终觉得没那么简单。” 青玉紧接着回道:“此事的确蹊跷,鬼钟在大幽存在已久,百年来一直被百姓看做祈福圣物,虽然现世不多,但鬼军是一年前才出现的,这二者真有关联?” 苏昼情绪不明:“这鬼钟既然已经到了瑶城,那背后之人此行定要揪出,绝不可放过,待明日细细探查,日后再做打算。” “是!” 语毕,几人沉默了片刻,青玉才缓缓张口:“大人,时候不早了,早日歇息吧,属下留下来看护陆姑娘,您与晏大哥去隔壁歇息?” 晏乔白了青玉一眼,敲了敲他的脑袋,拉上他就往外走:“大人早些歇息,有事叫我,属下告退。” “唉,不是!” 青玉还想说话,被晏乔捂住了嘴,拉扯着进了隔壁。 待关上门,青玉险些喘不上来气,他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忿道:“不是,晏大哥,你这是做什么?你我作为下属,理应替大人分忧,陆姑娘是病人,何故让大人受累,熬夜看护她?” 晏乔又白了他一眼:“你可真是缺心眼!” “我这是好心,你怎么还骂上我了?” 晏乔顿了顿:“我们虽然与陆姑娘相识的日子不长,可你难道看不出,大人待她不似常人?” “哪儿不一样?我看都挺凶的。” 说完,青玉脱了鞋,整个人瘫倒在床上。 “呆子!” 青玉一听,越发不服了:“晏大哥!” 顿了一瞬,他又补充道:“依你之见,有何不同?” 晏乔饮下一杯茶水,旋即一副洞察一切的模样:“他二人似乎有很深的纠葛,大人虽然嘴上不说,可他的行为可骗不了人。一开始,让你将陆姑娘赶出上京城,那气势仿佛要吞人,后来,陆姑娘病倒后,大人的不忍全藏在眉宇之间,实属反常!” 青玉翻了身,在床上托起了腮:“许是为了留住她,让你专心研究尸鬼毒。” “你说的这是棋子,你何时见过大人对棋子心慈手软?” 青玉摇了摇头:“不对不对,照你这么说,大人与陆姑娘纠葛颇深定是搞错了,我跟随大人多年,他一心扑在政务上,别说与女子有纠葛,连话都不会同各家娘子多说几句,要不然,陛下何故逼他成亲?” 他换了一只手托腮:“要非说纠葛,这世上只有一个女子能与大人不死不休,只不过,她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怕是早就死了,但绝不是陆姑娘!” 青玉抬眸,见晏乔一副等他继续说下去的样子,他眼神躲闪,知道自己多嘴了,掩饰性的笑了两声:“哈哈哈,不可说,不可说,晏大哥,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说完,一把扯过被子,闷头睡下。 苏昼打了盆热水,坐在床边,替陆棠擦去额头的细汗,见她柳眉微蹙,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 苏昼用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低声叫了一声:“时鸢。” 昔日的回忆似阴雨天的绵绵细雨迎面袭来,浸透了人的衣衫,冰冷阴湿。 巍峨宫墙,小姑娘明眸皓齿,一身坠了珍珠的翘红长裙,趁得她愈发明媚动人。 苏昼刚刚从承安殿走出来,就撞见了她。 小姑娘语气带了几分俏皮:“苏世子?” 苏昼不语,只是做了一揖,就准备离开。不料,那小姑娘登时抓住他的手腕,扯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你都来了大半年了,怎么还是这副颓丧的样子?锦华宫的海棠开花了,我带你去看!” 苏昼被她拉着在绯红的宫道上奔跑,闯进锦华宫时,满庭的春红撞入眼帘,那是苏昼在大昭瞧见的第一抹春色。 “咳咳咳……” 陆棠的咳嗽声将苏昼拉回了现实。 他替陆棠掖好被子,点燃了晏乔给的安神香,又拧了一把湿毛巾替她擦去脸上的细汗,半晌后,靠在床沿边睡着了。 陆棠在睡梦中一直觉得自己置身火炉,不知从何时起,一股淡淡的幽香像凉风般吹散了她身上的燥热,清晨睁眼时,一张清逸的脸撞入双眸。 苏昼?昨晚是他在看护自己? 陆棠的头有些轻微的钝痛,她轻轻拍了拍脑袋,但身子却不敢动半分。 苏昼被陆棠的小动静吵醒,募地睁眼还吓了陆棠一跳。 “醒了?” 陆棠呆呆的点了点头。 “醒了就好,晏乔一会儿就来,可别因为你一个人,耽误了我的大事。” 陆棠将将才觉得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苏昼,此话一出,立马痛恨自己的自作多情。 晏乔替陆棠诊了脉后,拿出早早备下的药让她服下,叮嘱她按时服药,身体并无大碍,她才放下心来,她可不愿意将小命交代在这,不过,说来也怪,一行人,偏偏只有她一个人“水土不服”。 早饭过后,陆棠恢复了大半元气, “晏大哥果然医术了得。” 青玉起了劲,拉了个凳子坐到陆棠身边:“那是,他可是老仙山的亲传弟子!” “老仙山?” 青玉拍了拍陆棠的脑袋:“我发现你这姑娘呆的很啊,怎么连闻名天下的老仙山都不知道?别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 陆棠努了努嘴,不想搭理他,可她的脑海里确实没有任何一点关于老仙山的记忆。 “好了,趁着我还有些力气,重新给各位整理一下妆面,别误了大事”,她咬牙说完这句话,临走还踢了青玉一脚。 “嘿,你!” 晏乔见状拉住准备起身的青玉:“行了,正事要紧。” 陆棠掏出包袱,仔仔细细的为众人检查了一遍妆容,准备妥帖后,收好包袱:“好了,这下可以出门了。” 苏昼张口安排今日的任务:“对外就说需要采买物资,到街上转转,先看看城里的情况,暗线自昨日进城就联系不上了,只怕凶多吉少。” “是。” 临走,陆棠还是一动不动,快走到门口的苏昼即刻转身回来:“你不走?” 陆棠笑了两声:“大人们去办事,我就不去了吧?我还是病人呢。” 苏昼眸光冷冽:“只是上街逛逛,又没让你做重活,晏乔还跟着呢,你若留在这,就是落单,若被人盯上了怎么办?” “?” 苏昼此话明显是在威胁她,可转念一想,他说的也不无道理,现在四周布满危机,谁都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是,大人走吧,请!” 苏昼甩了甩袖子,头也不回的就出去了,陆棠只得赶忙跟上。 穿过酒楼大堂时,陆棠从左边瞥见一抹赤红,她转头去看,一位眼尾微红的男子正盯着她阴恻恻的笑,手腕灵转,折扇轻轻扇了两下,她登时轻轻的抖了两下身子,一股恶寒从心底升起。 出了万福楼,苏昼见她脸色不好:“怎么了?” 陆棠摇了摇头:“没事,我们快走吧,大哥!” 苏昼心中生疑,他回过身,透过万福楼的大门望向堂内,那抹赤红不徐不疾地从阴影中起身,面色从容,折扇一转一闭,两人对望。 “是他。” 苏昼呼吸一窒,悄悄攥紧了指节,手心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第6章 鬼钟(三) 出了万福楼,陆棠一行人就前前后后的在街上胡乱的逛,因着打仗,瑶城早就不复昔日的繁华,街上的铺子大多都已经闭门歇业,只有几家零零散散的开着,行人稀稀拉拉,大部分都步履匆忙,巡逻的士兵倒是纪律严明,守卫森严。 过了两条街,有一脸若圆盘、身形圆润的商贩正在一铺子门前焦急的理货装车,他手忙脚乱,弄撒了许多瓶瓶罐罐,圆形的小罐在地上“咕噜咕噜”的滚着。 陆棠拾起滚到脚边的罐子,走过去拍了拍商贩的肩:“店家,你的罐子。” 那商贩理货理的专心,募地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转过身瞧着眼前的小伙,和气的笑了笑:“你瞧瞧我,弄得乱七八糟的,多谢小兄弟。” 陆棠见他神色焦急,周围又没人帮忙,便主动上前:“我帮你吧!” 商贩闻言有些意外:“这怎么好意思!” “无妨。” 语毕,陆棠一边帮商贩理货,一边和他搭话:“这些都是养颜膏吧。” 商贩得了陆棠的帮忙,理货的速度略放慢了些:“小兄弟,好眼力!这些都是还未售卖出去的玉莲驻颜膏,连标签都还未贴呢,你左手边的那些是香粉和胭脂。” “可是以荷花、白芷、蜂蜜、珍珠粉调和而成,女子敷面后有美容养颜之效的玉莲驻颜膏?” 商贩听完心里一惊,知道玉莲驻颜膏并不奇怪,能说出配方的倒是罕见:“小兄弟对养颜膏也有了解?” “家里是贩卖百货的,从前见过。” “原来如此。” “店家这是不打算做这生意了?” 商贩一听停下了理货的手,摇了摇头,面上满是无奈之色:“战事不断,城中百姓现下只求一口吃的,这生意哪还做的下去?” 陆棠正想着如何安慰商贩,背后就传来一句男声:“小四!” 苏昼背着手跟了上来:“你怎么在这儿?” 陆棠没有看他,只是淡淡的回答:“这店家货撒了,我帮帮他。” 商贩见来人面容冷峻,不似好惹的,有些迟疑的开口:“这位是?” 陆棠抿了抿嘴:“哦,我大哥,他就这样,就喜欢板着一张脸!店家莫怪。” 苏昼闻言白了陆棠一眼:“店家这是要去哪?” 商贩看了看两人:“去临安寺。” 临安寺?苏昼心中的神经一下子敏感了起来,想起探子的线报,鬼钟最后一次现世是出现在临安寺,自他们一行人前往瑶城,这十余日便再也没有鬼钟的消息了。 “为何要去临安寺?” 商贩本不想说,可看到陆棠主动帮他,心里一软,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这才张口:“二位不是本地人吧?” 苏昼回道:“是,我们祖上是安州刘氏,回家探亲,途径瑶城,没想到出不去了。” 商贩叹了口气:“你们来的真是不凑巧,前些日子抓到了敌国细作,现下谁也出不去。” “我看店家是本地人,理应有自己的居所,为何要去临安寺?” 商贩听完往四周环顾了一圈,伸手招呼陆棠和苏昼凑近些,待二人凑过来,他才轻声轻语的说道:“临安寺有神明庇佑,前些日子城里有很多少女失踪,大家都在传,是前线死了太多人,冤魂索命,这才连人带尸体从人间蒸发了,我家中有一姑娘,只得去临安寺辟邪,没办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现下又出不了城,很多家里有女儿的都去那儿了。” “原来如此。” 说完,商贩顿了顿后,又开始匆匆理货,陆棠和苏昼一起上前帮他,少顷便理好了。 陆棠有些疑惑:“店家只管去临安寺就好了,何故要带这些货?” “我原就打算带妻女去万古城的,这瑶城是待不了了,待能出城时,便直接从临安寺离开了。” 说完,商贩朝二人做了一揖:“多谢二位助我,我叫李威,原是这家店的掌柜,现下铺子也盘出去了,相逢就是缘,二位不若也去那临安寺避一避。” 苏昼和陆棠也朝他做了一揖:“多谢李掌柜,我们会考虑的。” 李掌柜点了点头:“好,那我就先走了。” 说完,李威就拉着货车急匆匆的离开了。 等兄弟四人返回万福楼时,已将近傍晚,四人坐在桌前开始交流情报。 陆棠和苏昼将今日遇见李威的事说了一遍,青玉迟疑的开口:“莫非临安寺真的藏着大秘密?今日据我观察,城中守卫布防十分严密,但临安寺方向却守卫疏松!” 晏乔回道:“大人,是否要去临安寺?我现在就去准备,明日便可出发。” 苏昼冷言道:“据暗探的线报,鬼钟最后一次就出现在临安寺,不必等明日了,今晚就出发!” “是!” 谈话结束,四人开始匆忙地收拾行李,随后趁着黄昏天光未暗,驾车向临安寺出发。 临安寺位于瑶城西边的桃山上,山间种满了桃树,郁郁葱葱,风景秀丽,自半山腰起只有一条石阶能通往寺门,是以马车行至半山腰时,四人只能取下行李,由石阶步行入寺。 陆棠本就身子疲软,待爬到寺门口,最后一抹天光刚刚溜走,而她的里衣早就被汗水浸湿了,陆棠心跳如雷,一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边默默接过苏昼递过来的一大片树叶扇风。 寺中一个正在扫地的小沙弥听见动静,放下扫帚,赶忙上前:“施主。” 苏昼作了一揖:“我兄弟四人途径贵寺,天色已晚,无处可去,不知能否在贵寺借住?” 小沙弥双手合十:“施主跟我来吧。” 寺院里的石灯已经陆续被点燃,微弱的火烛忽明忽暗,微风习习,香火气夹杂着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为人心添上一份宁静与平和。 四人跟着小沙弥到大殿门口时,他忽然跑上前,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善慧师兄!” 善慧停下来摸了摸小沙弥的头:“静心,怎么了?” 静心往身后指了指:“有人到寺里投宿!” 善慧这才注意到石阶下的四人,他借着阶边的灯光,细细打量了四人,顿了片刻后,上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几位施主莫怪,光线昏暗,一时没看清楚。” “无妨。” “不知几位施主从何处来?” 苏昼双手合十:“我们兄弟四人是安州刘氏,回家探亲,途径此地。” “原来如此,静心将几位施主带去东边的厢房安置吧。” 静心赶忙应下:“是!” 众人正欲离开时,慧善又招呼道:“几位施主,近日寺中来投宿的人多,寺里特在后院备下了斋饭,几位可去那用些饭菜,戌时过后,寺里就不再开火了。” “多谢。” 陆棠一干人跟着静心去往东边的厢房,一路上她发现这个小沙弥十分好动,时不时还回过头来瞧他们。 陆棠大跨了几步,追上他:“小师傅,你瞧什么?” 静心连连摆手:“没什么。” “你叫静心?” “是,师傅给我取的,我生性好动,师傅希望我安静些,便给我取名静心。” “师傅?” “是寺里的无念住持。” “今日倒是没瞧见他。” 静心偏了偏头,眼下闪过一丝落寞:“师傅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寺里的事务都交给善慧师兄了,我也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 静心年纪不过十来岁,一番话倒让陆棠听出几分失落:“那无念住持可在寺里?你可以去瞧他。” 静心摇了摇头:“师兄不许,说会打扰师傅静养。” 陆棠还准备安慰他几句,募地,静心停下步子,回过身来:“各位施主,到了。” 苏昼走在前面,青玉和晏乔跟在不远处:“多谢小师傅。” 静心扬了扬脸:“这边的厢房还少有人住,几位施主可以自己找空屋子住,房中皆有两张床榻,可两人住一间,后院从这拐过寺塔就到了,若要用饭,别误了时辰。” “是。” 静心交代完一切就摸着黑离开了。 静心离开后,陆棠环顾四周,一共有五间厢房,只有一间屋子里有荧荧微光。厢房两侧有两盏石灯,背后是一片山林,厢房对面是一扇爬满藤蔓的墙,墙后面是一座巍峨高耸的寺塔,背着月光,看不清样子。 就陆棠观望的这一小会儿,青玉已经把剩下四件屋子摸透了,他从最边上的那间屋子出来时,径直走向苏昼:“大哥,住这间吧,宽敞些!” 苏昼没答话,看向陆棠,陆棠转身便对上了他的眼:“大哥看着我做什么?” “走吧。” “……” “出门在外,小四多担待。” 苏昼这样一说,让陆棠有怨也不敢往外撒,跟着大人物东奔西跑就罢了,偏偏总要跟这冷面冰块待在一起,叫人无语,到了这时候,陆棠愈发想念自己在柳树街的小家了。 进了厢房,房门两侧各摆了一张床榻,中间置了一张桌子,桌上安放了水壶和杯子,还有一只香炉,墙壁上挂了一副青莲图,房梁上挂了素纱帐,用线松松垮垮地束在两侧柱子上,颇具禅意。 放好行李后,青玉就从隔壁跑过来,催促着几人去后院吃斋饭了。 第7章 临安寺(一) 陆棠一行人来到后院时,院中的几张四方桌上已经坐满了人,管斋饭的小师傅看到他们后,便招呼他们到一张空桌上坐下,很快便为他们端上来了一笼馒头和两蝶清炒素菜。 青玉一天下来早就饿得七荤八素,见苏昼没说话,他即刻就抓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起来,一旁的晏乔瞧见他的样子,有些嫌弃的嘱咐他慢些。 陆棠拿了个馒头小口小口的嚼着,眼神的余光却一直在扫视院子,这院子里坐了很多不同身份的人,有百姓,有富商,也有像他们这样的旅客,除此之外,每桌几乎都有一到两名年轻女子,看来李掌柜的话不假。 陆棠刚刚想到此处,院门口就有一个胖胖的身影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一名妇人和一位少女。 李威刚踏入后院就瞧见了陆棠,他的面容相较白日里轻松从容了许多,现下直接走过去和陆棠打招呼:“刘兄弟,你们也来了!” 陆棠倒是不意外:“李掌柜。” 李威马上招呼身后的人上前来,那位妇人身着月白色的素衣,面容温婉,少女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却生的一副好颜色。 “刘兄弟,这是内子徐氏和小女婉儿。” 陆棠一听旋即放下手里的馒头,余下三人也跟着起身。 “夫人、小姐好,对了,李掌柜,这是我三位哥哥,这是大哥,你白日里见过的。” 说完,陆棠又依次为李掌柜介绍了青玉和晏乔。 为了方便叙话,李威便带着妻女在邻桌坐了下来。 陆棠向李威搭话:“李掌柜,你白日不是就来了临安寺,怎么这会子才过来用斋饭?” 李威转过头来回道:“我们刚到寺门时,就遇上了寺里做法事,寺里的师傅说来投宿的香客都可以去听诵经文,以驱灾辟邪,是以我们便去参与了一会儿,现在才得空过来。” “原是如此,不知李掌柜住在何处?” 李威边嚼馒头边回应:“在西边的厢房,刘兄弟你们呢?” “住在东边的厢房。” 李威偏了偏头:“这倒奇了,西边还剩好几间空房呢,怎么把你们安置在东边?” 陆棠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一个年纪稍长的和尚领着两个小沙弥进来催促:“诸位施主,天色不早了,还请用完斋饭的快些回去歇息,近日不太平,入夜请大家关好门窗,不要随意走动。” 和尚说完,很多吃好饭的香客都陆陆续续的离开了,李威一边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一边看向陆棠:“刘四兄弟,你们若吃好,就先回去吧,我们吃完就走。” 等青玉将最后一口青菜扒进嘴里,陆棠便起身向李威告辞:“李掌柜,我们先回去了。” 待回到东厢房时,已经巳时一刻了,苏昼进屋点燃了灯烛,烛光照的厢房里有些发黄,陆棠在包袱里翻找了一阵,拿着一个小包出门去了。 苏昼刚刚铺好床铺就瞥见她出了门。 “去哪儿!” 陆棠头也不回的回道:“打水!” 陆棠出了东厢房,沿着青石砖铺成的路往后山方向走,她在后院时问过一个小师傅,那小师傅告诉她东厢房后边有一汪清泉水。 借着月光摸索了一会儿,她终于在一棵大榕树下瞧见了那汪清泉水,陆棠登时心花怒放,一连几日未曾好好梳洗,今日爬山又出了很多汗,她身上黏腻的很,虽然条件不允许,但她只是想擦一把脸。她直直地走了过去,从小包里掏出一方手帕,沾了水往脸上擦,冷冽的清泉水敷在脸上,身上的燥热散了大半。 她伸手摸了摸脸,因天气炎热,妆面上的膏体黏糊糊的堆在脸上,若不补救,只怕明日就要看不成了,陆棠谨慎的瞧了瞧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她轻轻撕开了脸上的面皮,连带着撕掉了她脸上那层从未有人察觉的伪装,一张面容姣好的脸显露在月色下,薄薄的月光打在脸上衬得她十分清丽。 陆棠飞快的收好手帕,拿出包里的工具,快速地替自己上妆。 “唰唰唰——” 晚间的风吹的山间林木不停作响,陆棠完成最后一步妆容后,对着月光下的清泉照了照,准备妥帖后,她抬头准备离开。 “轰——” 一道惊雷在脑海中裂开。 陆棠抬眼的瞬间瞥见了对面的树林后不知何时暗藏了一双黢黑的眸子,月光透过随风摇曳的树枝,一抹水亮转瞬即逝,不仔细看,真叫人难以察觉。 她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冷却凝固,呼吸骤窒,只眨眼的瞬间那双眸子又消失不见。 陆棠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但又不似假的。 她拾起地上的木枝,轻轻拨开对面的林叶,空无一人。 许是自己看错了。 陆棠扔掉木枝往东厢房折返,才走出几步就瞧见苏昼靠在树下等她。一直到回了东厢房,苏昼都没有再跟她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的合衣躺下。 陆棠的心里悄悄打鼓,他看见了吗? 忐忑的陆棠在床上轻声地翻来覆去,心里咒骂了自己几百遍行事不谨慎,脑海里乱如麻织,一直回想起阿娘临终前的那句“千万别让人看见你的真容。” 陆棠的头有些痛,她轻轻合上了眼睛。 屋角的窗户纸被悄无声息地戳破了一个小洞,一缕青烟吹了进来。 陆棠的头更痛了,疼到她逐渐失去了知觉,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 “吱呀——” 厢房的门被风轻轻吹开了,房梁上的素纱随风飞舞,周遭的环境阴湿诡异。 陆棠听见响声,微微睁眼,瞧见门开了,她起身去关门。手刚刚扶上门沿,一飘渺空灵的声音就进了她的耳朵。 “时鸢——时鸢——” 陆棠迷迷糊糊中只觉得四肢发麻,她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苏昼,想张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终,一阵琴音徐徐弹响,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往对面的寺塔走去。 陆棠的步子如坠了千斤石担,一步一步重重地迈上寺塔的楼阶,她暗暗发力试图停下不受控的身体,但终究是徒劳,她双目通红,眼框蓄满眼泪,走到最顶层时,一个被剜去双目的女子募地出现在陆棠眼前。 “啊——” 陆棠忽然脱力倒坐在地上,那股压着她的劲也瞬时消失不见。 那女子面目狰狞,皮肤雪白,面上一双黑黢黢的空洞满是可怖与悲楚,双手则无力的垂在身体两侧。 陆棠浑身发抖,心里一阵一阵的刺痛,那女子缓缓张口:“阿鸢,救救我。” 陆棠伸出颤抖的手去牵那女子,只刚刚碰到她的指节,她就化作一缕白烟四散无影。 眼泪滴落在陆棠的衣衫上,喉咙被哽住了,心脏像被封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容器里,她竟不知为什么自己会如此难过。 白烟散去,陆棠晕倒前在柱子的阴影下瞥见了一抹赤红。 那赤红身影自阴影里走出,他收拢折扇,蹲下身瞧陆棠的眼神里满是欣喜与激动:“果然是她,叫我好找啊!” 谢泽川仰头又狂妄地笑了几声,他起身望向挂在天边的明月,用近乎鬼魅的嗓音说道:“阿宁,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苗灵和阑夜也自阴影后走出,苗灵上前环视了一圈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陆棠,有些得意地转向谢泽川:“殿下,你早就认出了她,所以才让奴家用这幻烟试探吗?” 谢泽川勾了勾唇角,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两下:“那日在万福楼我就瞧出了端倪,这改头换面的把戏,别人看不出来,可我们从小陪她一起玩,早就是玩烂了的东西,普天之下,只有她爱这么干。一开始我也不确定,可阑夜不是撞见了她伪装下的脸吗?她还是那么蠢。” 谢泽川顿了顿,他想起了一段遥远的回忆,转头垂眸看向陆棠,用悲楚的语气感叹:“阿鸢,我们只能到此了。” “阑夜,送她回去。” 阑夜有些意外:“殿下不直接将她带回去吗?” 谢泽川冷哼了一声:“只抓她一个人有什么意思,把苏昼也带回去,像从前一样,阿宁才不会孤单。” “苏昼?大齐皇帝的亲侄子,宣义侯世子?天下之大,只怕要捉住他,并非易事。”阑夜摇了摇头,随后垂下了双眸。 谢泽川顿了顿:“盯紧那个叫刘大的人。” 阑夜猛地抬眼:“殿下的意思是刘大就是苏昼?” 谢泽川又打开了折扇,在胸前轻轻扇动:“这世上除了苏昼,谁还会在乎时鸢的死活,那日刘大拉着她上楼,举止间的焦急不是假的,我们相识多年,不会错。只不过,我没想到,发生了那样的事,苏昼还是放不下她。” “既如此,为何不直接将他二人抓走。” 谢泽川身体一颤:“不可!此事绝不可让王兄察觉,明目张胆的抓捕就瞒不住了,须得想个法子将他二人悄无声息地带走。” “是。” 一番话说下来,苗灵含着笑,妖娆地走到谢泽川眼前,抬起一双娇媚的眸子望着他:“殿下好大的阵仗,你这一番谋划,奴家的事还能不能做下去了?” 谢泽川轻轻抬了抬她的下巴:“这次就收敛些,别太过了,那苏昼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闹大了,瞒不住他的,我答应你,回了万古城再给你寻好的。” 苗灵娇俏的一笑:“都听殿下的。” 第8章 临安寺(二) 清晨,麻雀栖在树头发出清脆的鸟鸣,不一会儿又四散到另一枝树梢上,窗外的鸟鸣传到屋里,陆棠揉着头在床上缓缓睁开眼,苏昼的背影直接映入眼底。 苏昼听到陆棠苏醒的动静,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醒了?我去后院给你拿些吃的。” 陆棠撑着疲软的身体起身,叫住了准备出门的苏昼:“苏大人!” 顿了一瞬,她又说到:“小人有事想问你。” 苏昼的心沉了沉,他昨晚前半夜睡得很沉,丑时后,他自梦里猛地惊醒,房门大开,而陆棠早就不见了身影。 当时,他心下发紧,小心谨慎的出门探查,在东厢房所有屋子外的窗沿角落都发现了迷烟焚烧过后的灰烬,可那么多人,只有陆棠一人消失不见,他借着月色在东厢房四周悄悄寻了一圈,等再回到东厢房时,有一高壮的男子自夜色中来,苏昼当机立断,进屋躺下,装作一切如常,那男子将陆棠扔回床上,随后扬长而去。 苏昼起身瞧过陆棠,她满头大汗,意识全无,所幸呼吸平稳,与往日无异。他替她掖好被子,在桌前静坐到了天明。 苏昼轻轻关上房门,面向陆棠,重新坐回了桌前。 “陆姑娘有何事要问苏某?” 陆棠用毫无生气的语调开口:“时鸢是谁?” 苏昼悄悄攥紧了衣袖下的手指,沉默了片刻后,拿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下:“谁也不是。” 陆棠微微蹙了蹙眉:“可你们为何都要找她?” “你们?” “我昨晚做了个梦,一个很可怖的梦,梦里有人在找她,可我觉得那不是梦。还望苏大人能告知于我。” 苏昼低头沉默,脸上看不出情绪,沉默了片刻后,他开口:“她是我的一个故人,你们眉宇间有些相似,许是那人和我一样认错了人。” 陆棠不解:“认错了人?” “嗯,天下之大,长相相似的人很多,你不是告诉我你出身永州吗?我让青玉找人核验过,一切无误,陆姑娘怕是累傻了,你与时鸢毫无瓜葛。” “可是……” 苏昼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语气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怒气:“好了!” 随后又问:“陆棠开心吗?” 陆棠被这突如其来的提问弄得云里雾里:“什么?” “回答我。” 虽然日子并不富裕,可每天有事做,有饭吃,有朋友的陆棠自然开心。 “开心。” 苏昼低头看着坐在床上的陆棠,他的喉咙里涩涩的:“你是陆棠,以后也只会是陆棠。” 陆棠抬头瞧了一眼苏昼,他什么话也没有再往下继续说,冷冽的眼神拉紧了陆棠的心弦,随后转身离开了东厢房。 离开东厢房的苏昼唤来了青玉,青玉因昨日的失职,垂着头在另一边静待吩咐。 “你去查一下寺里有何异常?” 青玉抬头:“啊?” “不想去?” 青玉连连摆手摇头:“不不不,属下还以为大人会因昨晚的事处罚我呢。” 苏昼冷哼了一声:“昨晚行事却有疏忽,但现下正是用人之际,此次你就将功折过,还不快去!” 青玉抱拳,身子往前点了几下:“是是是。” 随后消失在苏昼眼前。 苏昼重新细细梳理了近几日见过的人和发生的事,琐事串在一起形成一张网,一股恐惧与愤怒开始爬上他的心头,他想到那个身着赤衣,眼尾微红的男子。 谢泽川。 谢泽川住在临安寺寺塔里,善慧为他在此隔置出了一间隐秘的房间。 他坐在房间正中的木椅上,傲气凌人,脚边跪着瑟瑟发抖的善慧:“殿下赎罪。” 谢泽川的眼白里满是血丝:“哦?你何罪之有?” 善慧将发抖的身子伏得更低:“属下将无关之人放进了寺内。” “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泽川忽然邪魅的笑了起来,吓得慧善一动不敢动。他伸手将善慧扶了起来,语气轻快的对慧善说道:“这些年,让你潜在这寺里,确实辛苦了,如今我找到了我想找的人,你当居首功。” 慧善心里怕的紧,声线发颤:“殿……殿下说笑了,都是殿下运筹帷幄,连老天爷也站在你这边儿,只要是殿下心中所想之事,皆能如愿。” 谢泽川心情大好:“是吗?今夜助苗灵完事,记得做隐秘些,随后你便离开吧。” 慧善擦了擦头上的汗水,连声应下:“是是是,殿下放心,属下告退。” 日暮时分,东厢房内,苏昼、青玉和晏乔在叙话。 青玉张口:“大人,陆姑娘已经被我支去前殿帮那些小师傅抄写经文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随后,晏乔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里面用纸包了几包细细的白色粉末,青玉扬着鼻子就要去问,被晏乔打了回去。 “不要命了!” 青玉赶忙捂住口鼻,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晏乔就抢在前面向苏昼汇报:“大人,这是你让我在窗边收集的粉末,都是药性较强的迷药,除了这包。” 晏乔手指点到了靠近苏昼的纸包:“这是在您居住的窗沿下收到的粉末,除了迷药,还有一味致幻草,幻灵紫草,此草只生在大幽巫族所在之地,识得的人并不多,我幼年时随师傅游医侥幸见过。” “大幽巫族?据说大幽巫族常年避世不出,怎会在此?且为何只有陆棠对这幻灵紫草有反应?” “莫非与尸鬼毒有关?属下无能,只怕还需花费些时日,才能弄清楚。” 苏晏二人陷入沉默,青玉回道:“大人,属下今日在寺中查探,皆是僧人与香客,并无异常,只有寺塔的上面三层被封了,无法进入。” 苏昼抬了抬双眸:“看来这秘密就藏在寺塔里。大家都小心些,等天黑的彻底了,再行动。” 谢泽川与大幽巫族有什么联系?苏昼百思不得其解,或许,只有等他二人再见面时,才能窥见其中的秘密。 苏昼思索了班晌,对青玉和晏乔说道:“那领头的人或是大幽二皇子,谢泽川。” “啊?” 青玉登时瞪大了眼睛,平日里稳重的晏乔也面露惊讶之色。 苏昼顿了顿:“我那日在万福楼就认出了他,联系近日发生的事,无论是鬼钟还是迷烟,或许皆与他脱不了关系。此刻说出来,是希望你二人心里有个底,在行动时能有所顾忌,千万要保全自身。” 晏乔和青玉点了点头,周遭的环境很快又恢复宁静。 苏昼在心里琢磨,时鸢、谢泽川、幻灵紫草,这三者绝不是巧合,若这世上除了他想再见到时鸢,那么谢泽川也一定想,哪怕不顾少时的情谊,也为了谢泽川的心上人——时宁。 苏昼有些怕了,也有些后悔了,他不该将陆棠带到这危机四伏的险地。 陆棠被青玉诓到前殿给诵经师傅抄经文祈福,一抄就是好几个时辰,待事了之后,已经过了子时。 陆棠拖着疲软的身体往东厢房走,经过寺塔前,她停下了脚步。 那张被剜去双目的脸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阿鸢,救救我。” 寒气自陆棠的脚底升起,她的身子颤了颤。 自己真的是陆棠吗? 陆棠不认识那个可怜的女子,但她为她心痛,为她难过,而她们之间似乎隔着由秘密垒起的高墙。 陆棠想知道她是谁。 她开始在脑海里捋清与之相关的人和物,鬼钟,时鸢,被剜去双目的可怜女子,恐惧感,“水土不服”的身体和从来不与她说病因的晏大夫, 还有苏昼说的“你是陆棠,以后也只会是陆棠。” 每个人,每件事,每句话,在她的脑海里飞速翻页。 陆棠募地抬眸,他! 那个身着赤衣,眼尾微红的男子,陆棠之前在万福楼见过,也是昨夜晕倒前最后见到的人。 他或许是线索。 不合常理的事多了,就不再是偶然,她知道苏昼在隐瞒一些事情,从前她可以装作不在乎,可自从见到那个可怜女子后,她从心底里想弄清真相。 她将手缩回袖子里,定了定神,往寺塔走去。 临安寺的寺塔在夜色下,全然没有了白日里的神性,只剩下了阴湿与诡异。 “唰——” 旁边的树丛被刮的发出了声响,一道黑影略过。 那黑影躲到寺塔后,屏住了呼吸,低声问身侧的人:“晏大哥,她吓不走,怎么办?” 晏乔稳住气息,轻声回应青玉:“再等等。” 黑影略过去后,陆棠停下了步子,她不能冒险。 见陆棠转身远离后,青玉和晏乔松了一口气。 “这丫头,大半夜,瞎跑什么。”青玉无奈的说道。 晏乔回应:“放心吧,我在东厢房点了安神香,她进屋就能睡过去,不会再来捣乱了,走吧,大人还等着呢。” 说完,两人以迅疾的速度跃上寺塔二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陆棠离开后,没有回东厢房,她径直去了东厢房后山的清泉边,小心翼翼的采下一把蝎子草,装进了包里,旋即折返回寺塔。 寺塔的大门被一把大锁锁住了,陆棠取出小包里的细铁丝,没一会儿便撬开了开了锁。塔里只有烛火的荧荧微光,她顺手取下一支灯烛,蹑手蹑脚的往上走。 一路上,她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里,后背全是沁出的汗水。这座寺塔一共有七层,行至第三层时,忽然有女子惊恐的尖叫了起来。 陆棠吹灭灯烛,灵敏的闪进楼梯后的隔层里藏了起来。 只片刻,好几个女子便哭了起来:“大人,求求您了,饶了我们吧。” 啼哭声此起彼伏,不知什么人狠狠地扇打了那几名女子,随后哭声便转成了细细的啜泣。 陆棠透过隔板往外瞧,李掌柜的女儿李婉正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周围还有好几个与她年纪一般大的姑娘。 这些少女为何在此?陆棠惊的呼吸都快了几分。 第9章 临安寺(三)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女子忽然大笑起来,苗灵端着一盏灯烛,步履婀娜的走上前。 “善慧,对小女娘怎能下此狠手?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慧善?临安寺的管事和尚? 陆棠心中大惊。 待善慧转身朝那女子作揖时,陆棠透过隔板缝才瞧清了他的脸。 果然是他。 善慧立在一旁恭敬的回话:“苗姑娘,您要的人都在这了。” 苗灵看着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少女,不屑的勾了勾唇:“哼,到了我手里,就别想逃了,全部带走!” 善慧小心翼翼道:“是,那与她们一起的人?” 苗灵有些不耐烦了,抬手就给了慧善一巴掌:“这点小事也要问我?往日如何处理,你便按老样子处理了便是!” 善慧的身子抖的更加厉害了,连声音也跟着抖了起来:“可……可殿下有令,此次需收敛一些,若这么多人忽然凭空消失,只怕瞒不住寺里的那人。” 苗灵一听这话又开始大笑起来,少顷,她停下来,眸子里满是阴冷:“那你看着办吧。” 善慧瘫软在地,他知道自己此次定然难逃一死,若不处理随行的那些人,待天明闹了起来,二殿下的事必然瞒不住,可若草草料理了那些人,势必要惊动苏昼,横竖都不能再像往日那样将这层血色隐藏于漫漫长夜之中。 苗灵唤了两个女婢将那些少女捆在一条绳上,又给她们喂下药丸,只片刻,那些少女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哪怕泪如雨下,也再没人能听见她们的求救之声。 两个婢女押着这些少女自陆棠眼前经过时,她屏住了呼吸,薄汗沁满了额头。 “嚓!” 一把利刃募地刺穿隔板,从陆棠的脸颊边擦过。 “谁在这儿!” 陆棠眼疾手快,取出包里的蝎子草捏碎,同时拔下烛台上的蜡烛,在隔板碎裂的瞬间,将蝎子草一把糊在苗灵的眼睛上。 苗灵吃痛,失声尖叫,陆棠趁机握住烛台,用其尖锐的那端对准苗灵的小腹,狠狠刺了进去,苗灵受到袭击,本能的向前弯腰,陆棠即刻将烛台拔出来,又连刺了两次。 黏糊糊的血液伴着热气将苗灵的衣裙和陆棠的手染的通红,陆棠一把推开苗灵,听到动静的两名婢女和瘫坐在地上的善慧旋即过来要刺杀陆棠,陆棠还没来得及躲,便听见“唰唰”几声,眼前的人就中了暗箭倒在了地上。 苏昼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拉着陆棠自寺塔三楼的窗户一跃而下。 青玉和晏禾互相掩护,将被绑住的女子从塔里救了出来。几人在塔前汇合,陆棠和苏昼对望了一眼,彼此一言不发。 青玉匆匆忙忙地自塔里带着那些被抓的女子出来:“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只怕已经惊动了上边儿的人。” 苏昼即刻下了指令:“将这些女子带回西厢房,你们掩护众人出寺,我去引开上边的人。” “大人不妥!我们逃不掉的,就算能出寺,这里是大幽的地界,那么多人又能去哪里?” 苏昼沉默了一瞬,即刻将手中的信号烟拉响,橙黄的火花在天空中绽放出绚丽的姿态。 青玉和晏乔心里大惊:“大人!” 苏昼此举直接将自身暴露在大幽士兵的眼皮底下。 苏昼不带任何犹豫:“现在即刻行动,这城里必然有大幽大殿下的人,谢泽川为了掩盖自己的所作所为,行动起来必然有所顾忌,这是唯一能逃生的机会!” 说完,苏昼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扔给青玉:“临安寺外有我布下的暗哨,他会援助你们出城,走!” 青玉和晏乔不再敢犹豫,毕竟多耽搁一分就多一分危险,二人即刻遵从苏昼的命令,将那些女子带走,苏昼顺势将陆棠推了过去。 “陆姑娘,你就跟着青玉他们走吧。” 不料,陆棠动作利落,当即折返过来,拉起苏昼的手就往寺外跑,无论苏昼怎么甩都甩不开她,二人翻出临安寺,一路摸黑,跌跌撞撞逃到半山腰,上了原先备下的马,一路向远方策马离去。 谢泽川躲在临安寺寺塔上,原想看一出大戏,不料,一个二个全都没有按照他设想的轨迹登场,得知苗灵遇刺,他即刻安排暗卫追击苏昼一干人,还未出塔就瞥见天空中橙黄的火花,他气的咬牙切齿,苏昼是捏定了他不敢得罪大哥的人,也不敢让他知晓自己在做的事,谢泽川一拳重重地砸在寺塔的墙上,指节渗出血来。 “派一小队人去追苏昼,其余人速速撤离,万万不能让大哥知晓我在此处。” 待一切安排妥帖后,谢泽川的手下将临安寺付之一炬,漫天的火光撕裂黑暗的夜幕,雪片般的灰烬落在往日郁郁葱葱的桃林上,随晚风凄凉的摇曳。 陆棠和苏昼一路策马狂奔,谢泽川派出的暗卫紧随其后,为首的暗卫头领从腰间取下弩,利落的下令:“放箭!” 余下的暗卫训练有素,接到命令即刻取下弓弩一起对准苏昼和陆棠发射箭矢。 “唰!” 十几只支利剑带着疾风射向陆棠和苏昼。 苏昼对着陆棠大喊:“弯腰!” 二人弯下身子,侥幸躲过了第一发箭雨,紧接着,第二发箭雨调整成方向,再次向二人袭来。 “嚓!” 一只箭矢在奔逃中划裂衣料和皮肉发出闷响,苏昼手上脱力,在马儿转过山道时,身体重心不稳,被狠狠甩了出去,整个人沿着崖边的山坡滚了下去。 陆棠见状顾不得许多,登时停下马匹,沿山坡滑了下去,林间的枝条和灌木丛抽打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弄得她火辣辣的痛。 “苏昼!” 苏昼滚到坡底时头晕目眩,浑身刺痛,还没等他缓过劲来,就被匆匆赶来的陆棠一把扶起:“起来,快走!” 二人一瘸一拐的往前逃窜,身后的暗卫穷追不舍,没一会儿就到了崖边。 “没路了。” 陆棠淡淡的开口,冷风吹起她额边的碎发,她的面容在月光下比往日更加苍白,脸上还带了几条血痕。 苏头偏头瞧了她一眼:“你信我吗?” “信。” 二人互相对忘了一眼,旋即纵身跃下深不见底的山崖。 暗卫追到崖边时,只抓到了一片衣角。 “老大,这山崖深不见底,只怕活不成了。” 为首的暗卫暗暗叹了一口气:“回去复命吧。” 陆棠和苏昼迎着冷风飞速下坠,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募地出现在陆棠的脑海里:满庭的海棠,一个看不清脸但身着月白锦袍的少年,腰间悬了一块玉佩…… “咚!” 一声巨响后,冰冷的潭水灌入陆棠的口鼻,她的双眼被潭水激的刺痛,登时闭了起来,陆棠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屏住呼吸,拼命的往上游,没一会儿,一只手拉住了她,带着她一起往上游。 陆棠适应后缓缓睁开了眼,一颗透着荧荧微光的蓝色珠子从苏昼的衣领里漂了出来。 陆棠的脑里轰的一声,他为什么有这个? 苏昼拉着陆棠游上岸后,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开始咳嗽起来,生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夹杂着血腥气堵在喉咙里,苏昼轻轻地替她拍了拍背。 “你没事吧?” 陆棠待咳嗽平息后,回道:“没事。” 苏昼看着她被潭水激红的双眼,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沉默了片刻后:“先离开这。” “好。” 二人在山间艰难的往前走,寻了大半夜才找见一处隐蔽的山洞。 进山洞生了火,待身子回暖后,苏昼才开口:“你为何不走?” 陆棠抬眼瞥了他一眼:“哦,我有事要问你,不能与你分开。” 苏昼心里一沉,不知如何回复。 陆棠拿着树枝漫不经心地戳着火堆:“你颈间佩戴的蓝色珠子是哪里来的?” 苏昼募地抬眼,心跳加快了节奏,正不知如何作答时,就见陆棠从衣领里掏出一颗蓝色的珠子给他看。 “我也有。” 火花“噼啪”响了两声,山洞里安静的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能听见。 “苏大人,为何不说话?” “我……” 陆棠挪了两步靠近苏昼:“请苏大人跟我说实话吧,时鸢到底是谁?” 火光照映着两人,影子在山壁上被拉得很长,沉默了半晌,苏昼才缓缓开口:“是你。” 陆棠的心紧了紧,果真如此。 “我们从前认识吗?” 苏昼想起了一些过往,浅浅勾了勾唇角:“认识,你是我的朋友。” “原来如此。” 苏昼偷偷瞥见陆棠在火光下如释重负的一笑,很快又消失不见。 “苏大人,你那日让我往后继续当陆棠,只怕我做不到了。” 苏昼有些心慌,他看着陆棠的脸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确实忘了过去的事,陆棠是我阿娘的女儿,她几年前就死在永州的那场疫病里了,我阿娘在永州河畔捡到了我,是她救了我,我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阿娘告诉我,我是陆棠,是她的女儿。” 陆棠沉默了一瞬,又继续往下说:“可我知道,我不是陆棠,我在陆家的祠堂里偷偷瞧见了陆棠的牌位,我想没有人活着,灵位却在祠堂里供奉,从前侍奉陆棠的贴身侍女也背着我偷偷说过她家小姐早就死了。” “可阿娘救了我,我不能不感恩,陆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让我打扮成陆棠的模样,做她的女儿,我做了她大半年的女儿,在床前侍奉汤药,陪着她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临死前,阿娘给了我上京城柳树街的地契,让我去那儿生活。” 说到这,陆棠无奈的冷笑了两声:“阿娘死了,一夜之间,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但这乱世,我又只能以陆棠的身份活下去,我原想着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便能在这天地之间寻到归属感,可惜,我错了,我好像做不了陆棠了。” 说完,陆棠瞧着苏昼明媚的笑了笑:“谢谢你,苏大人,若没遇见你,只怕我永远也不会记起时鸢这个名字了。” 苏昼有些恍惚,这样明媚的笑容,他也许久未见了。 陆棠转向苏昼:“我们既然是朋友,为何在上京城时你要那样做?” 苏昼有些结巴了:“我,我们分开前闹了矛盾,我以为你是来打我的。” 苏昼的回答让陆棠有些意外:“既然是朋友,我想就算我没忘记前尘往事,也不会找你麻烦的。” “那这蓝色的珠子是?” “是你送我的生辰礼。” 陆棠拍了拍自己的腿:“你的生辰礼,我竟然自己也有。”说完,她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陆棠此刻觉得很安心,那种久违的归属感再次回到了心底,没由来的,她相信苏昼所说的一切。 “对不起。” 苏昼突如其来的道歉让陆棠有些错愕。 “我原以为你忘了过去是好事,能有一个新的开始,未曾站在你的角度替你思考。” 陆棠双手撑腿站了起来:“没事,今后我还有很多事想问你,或许还能记起什么,往后还要倚仗苏大人。” 陆棠越开心,苏昼心里就越难过,不知道待她找回全部的记忆时,会不会更恨自己。 陆棠的笑明媚动人,与在大昭第一次相见时逐渐重合:“你好,我叫时鸢!” 苏昼有些恍惚,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时鸢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苏大人,你怎么了?” 苏昼回过神来:“哦,我身上还有大事要做,只怕陪不了你。” “无妨,你要做的事,我帮你,我们是朋友啊!” 我们是朋友啊!苏昼的喉咙有些酸涩,是他亲手割裂了他们之间的情谊,如今还能回到过去吗? 他声音哽咽:“傻姑娘。” 第10章 万古城 牛车在山路上吱吱呀呀的走着,时鸢惬意的躺在车里的稻草上,手里正用几根稻草编着各种各样的形状,阳光透过树梢的间隙洒在身上,微风轻轻拂过,稻草划过脸庞,弄得人痒痒的。 赶车的大哥声音洪亮:“二位要去万古城?” 倚在牛车边的苏昼回道:“是,流年不利,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夫妇二人才不得已去万古城投靠亲戚,多谢大哥载我们一程。” 赶车的大哥轻轻叹了一口气:“现下的世道哪里都不好过,不过,你们也算来对地方了,这万古城毕竟是大幽的国都,比其他地界还是要好上许多,若亲戚肯接济,日后再谋一生计,日子也能过下去。” 苏昼与赶车的大哥有一句没一句的又闲聊了一会儿,在城门口不远处,大哥停下牛车:“老弟,万古城到了,前边就是,我这车不便拉人进城,就劳烦你与夫人走过去了。” 苏昼和时鸢下车对大哥见礼感谢,苏昼又塞了几枚铜钱给他,几经推搡,赶车的大哥说什么也不要。 “日子都不好过,别跟我见外了,快进城吧。” 说完,大哥又驾着牛车吱吱呀呀的驶向城郊了。 苏昼和时鸢在城门口出示了路引,经过一番盘查后才得以入城。 万古城和上京城一样,屋宇楼阁修建的精美整齐,街道宽敞,人来人往,完全没有朔城、瑶城的残破与萧条。 时鸢与苏昼并肩走在街上,她转头轻声问:“我们去哪儿?” 苏昼淡淡的回了一句:“去置宅子。” 置宅子?这是要在此处长住? 几经打听,二人才找到租赁屋子的铺子,由牙人带着相看了几处,最终定下了一间有小院的屋子,即刻交了钱,签下契约,傍晚二人就住了进去。 时鸢用袖子擦掉椅子上的灰,四肢无力,瘫坐在上边:“置宅子是要在此长住?” 苏昼淡淡开口:“嗯,想查清鬼钟的秘密只怕一朝一夕不能完成,我们需要一个身份在万古城立足,况且万古城是大幽皇室所在之地,过去,我的暗哨始终没能安插进来,可借此机会暗中布网,若这二者能成一件事,便不虚此行。” 苏昼顿了顿:“此行……你一定要保全自己。” “嗯,放心吧。” 从瑶城到万古城,一路上,苏昼想尽了办法,想将时鸢摘离出去,可她执拗的很,时鸢对自己的身世十分执着,将心比心,谁不想知道自己的来处,在这天地之间寻得一处自在的安身之处呢? 还未及苏昼开口,时鸢就先他一步:“我知道,你在做利国利民的好事,你且安心做事,待一切尘埃落定后你再与我细说,说不定我不用你说就记起来了。” 苏昼是目前她认识的唯一知道自己身世的人,她不能离开他,可身在敌营,不能再有变故了,否则二人恐将性命不保,自己的事可往后放放。 休息了半晌后,时鸢和苏昼在正厅草草理了两个能睡觉的地方后就歇下了,准备待天明再好好整理屋子。 翌日,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时鸢就醒了,她从未想过能找回自己的名字,在关于她的身世这件事上,苏昼总是支支吾吾,一段日子相处下来,苏昼只告诉她,她父母双亡,他们年幼时便相识,她还有一个妹妹,只是因为变故,下落不明,或许将来还有机会能找到她,以及……寺塔上的那个可怜女子。她草草整理了衣裙,迎着天光,出门去了。 苏昼醒时,屋子里空无一人,阳光透过窗户照到地上,院子里传来了“唰唰唰”的扫地声。 他轻轻拉开屋门,时鸢正在扫地,听到响声,她回过头来:“苏大人,你醒了?家中没法生火,我买了包子,你先吃点垫垫肚子。” 说完,她又开始埋头扫地,嘴上还哼起了欢快的小曲。 苏昼从纸包里拿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坐到一旁的藤椅上:“你似乎很高兴。” 时鸢稍顿了顿自己手上的动作:“那是,生活怎么都得过下去嘛。” “你不怕我了?” 时鸢心里顿了一下:“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早就不怕你了。” 稍停了一停:“你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是装的吧。” 苏昼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只得默默的啃自己的包子。 时鸢转头悄悄瞥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发笑。 苏昼此人,面上冷酷无情、少言少语,但他并非不近人情,青玉往日里时常没正经,他也从来没有真正同他生过气,他愿意救下那些敌国女子,孤身引开暗卫,也救了时鸢很多次,尽管他身上还有很多未知的秘密。 世间的人形形色色,却由多面组成,又怎能以一面就草率的评判呢?善人也好,恶人也罢,都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人性是复杂的。 时鸢扫完院子,坐到苏昼面前:“接下来该做什么?” 苏昼面上没有任何情绪:“想个办法,打入大幽皇庭。” “这可是大幽皇城,你我一无人脉,二无根基,谈何容易?” 苏昼淡淡开口:“所以我还在想办法。” 时鸢理了理裙摆,挺直身子,郑重的说道:“我有个办法。” “什么?” 时鸢清了清嗓子:“你我既然化名在此,又要长住,那必然要有个营生才好隐藏于市井之间,不如开个胭脂铺子,把名声打出去,若能吸引勋贵女眷,就能寻机与官宦人家搭上关系,界时,未必没有接触皇庭的机会,你也可借生意布下暗哨。” 时鸢的一番话让苏昼的心往下沉了沉,她说的方法他不是没想过,此法一举两得,以时鸢的手艺,要做出些名声,自然也不难。可如此一来,她就会彻彻底底的被卷入到漩涡之中,若再想护住她,绝非易事,更何况,谢泽川在这儿。 “不行。”苏昼只留下两个冰冷的字就起身进屋了。 时鸢愣在原地,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这方法哪里不妥。她本想帮一帮苏昼,却被拒了。 余下的几日,时鸢和苏昼打扫好屋子,又添补了几件家具,这一方小院,总算有个家的样子了。 傍晚,苏昼给时鸢搭手,简单炒了几样小菜,一起坐在院里共进晚餐。 时鸢扒了一大口炒青菜到碗里,苏昼看着她的样子,微微发笑:“你倒是不拘小节。” “我们不是朋友吗?我一直这样啊,你不知道?” 苏昼沉默了,没说话。 时鸢抬头瞧了他一眼,谨慎地问:“我以前不这样吗?” 回过神的苏昼低声回她:“是,你以前也这样。” 等吃饱喝足,收好碗筷,两人又接着躺在藤椅上,在院中吹晚风。藤椅轻轻晃着,晃掉了一身的疲惫。 时鸢摇着藤椅:“好久没有看过星星了。” 苏昼淡淡的回:“是啊。” “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了,今日就不用在正厅打草席了,苏大人也可睡个好觉了。” “哦。” 时鸢偏头瞧见苏昼沉了沉眸,不似高兴的样子,堂堂的苏昼大人,难不成更喜欢打草席,灰头土脸的躺在地上?实在令人不解。 她试探的问道:“能躺床上入睡,苏大人为何一点喜色都没有?” 苏昼只听见了“没有喜色”,不知她如何看穿自己的心绪,一时惊乱:“有吗?” 连日的事情扰的苏昼心绪不宁,他其实没太听清时鸢刚才说了什么。 时鸢不想理他了,又在藤椅上躺了半晌,决定回房间休息,离开大齐那么久了,她终于能自己躺一个空间了。 “苏大人,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待时鸢起身回房,苏昼才后知后觉她要离开了。 “你去哪儿?” 时鸢不可置信:“歇息啊。” 苏昼从藤椅上坐起来:“可方向不对。” 方向不对?原来自己说了那么多,他一句也没听,时鸢有些恼了。 “苏大人,我没记错您是有家室的人吧?您总不好日日同我一个未出嫁的女子打地铺吧!” 时鸢说完,踹了藤椅一脚,气呼呼的回房了,从前形势所迫她便认了,毕竟活命要紧,她心下一直觉得不妥,今时不同往日,自要远离这有妇之夫,可恶的苏昼,竟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时鸢劈头盖脸的话让苏昼清醒了些,家室?敏感的神经一下子被拉紧,他慌了。 时鸢房门还未关上时,就被一只手抵住了,苏昼神色慌张的堵在门口。 “我没有家室。” 没有家室?苏昼怕是累糊涂了。 见时鸢微微瞪大了眼,他继续说道:“林姑娘是临羡的心上人,他二人情投意合。” 这是在说什么?时鸢越发糊涂了,勋贵人家都这样吗? 时鸢尴尬的笑了笑:“江大人的心上人嫁给你,他还真是大气。” 苏昼更慌了:“不是的,你听我说。” 苏昼飞速的在脑海里理清逻辑:“我舅舅,就是大齐的陛下,这些年一直操心我的婚事,此次我想查鬼军的秘密,条件就是得先成亲,才能出来。” 他缓了口气继续说:“林姑娘是林相的长女,可惜她生母早亡,林府便由她的继母周氏当家做主,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她与临羡情投意合,只不过江老将军几年前战死,江家失势,临羡年轻,还未打下基业,林相自然不肯把女儿嫁给他,又听了周氏的挑拨,要将林姑娘嫁给周王做侧妃,不得已我们才出此下策,互惠互利。” 苏昼垂眸,停了一瞬:“我与她是契约婚姻,一年后便可和离,大齐民风开放,她可另嫁他人作新妇。亲求赐婚和亲自迎娶,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若不做的真些,瞒不过我舅舅和林相。” 苏昼马不停蹄的解释了一大堆,说完,仍是一动不动的堵在门口。 时鸢沉默了少顷,才张口:“知道了,苏大人早些歇息吧。” 时鸢欲关门,又被苏昼拦下了:“你不生气了?” “我……我生什么气啊?我是气你不听我说话。” “真的?” 时鸢干脆放下扶门的手:“即便大人没有家室,我们也不便共处一室,苏大人快回房吧。” 的确如此,苏昼有些昏头了。他放下拦门的手,作了一揖:“是苏某失礼了。” 时鸢回了一礼,苏昼才一言不发的离去。 时鸢躺在床上,惊叹平日里少言寡语的苏大人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同她解释,明明几句话就可以把大概的脉络说完,是因为他们是朋友吗?所以说的这样细致。还未想明白,她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11章 胭脂铺 翌日清晨,时鸢早起准备好吃食,待阳光完全洒在小院里,她都未见苏昼的身影。 这人怎么回事?莫非因为昨晚的事……他还生气了? 她轻轻叩响了苏昼的房门。 “咚咚咚。”无人应答。 时鸢接连叩了三次,皆无人回应。 她心里有些不安,一边大喊苏昼的名字,一边撞他的房门,时鸢本就身形纤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将门撞开。 此法不通,是以她转头拉了拉窗户,所幸窗户未封死,她推开窗户,提起裙摆,身姿敏捷,一跃翻入。只见桌上的蜡烛早已燃尽,苏昼整个人趴在桌上,半张脸埋在袖子里,一动不动,隔了几步的距离,甚至看不大清脸上的模样。 时鸢忐忑地开口:“苏昼?” 桌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她轻轻走过去探了探他的呼吸,尚有!紧接着将手移到额头,苏昼整个人烫的跟热茶一般。 时鸢忙拉起他,将他整个人架在肩上,欲将他放回床上,苏昼身形颀长,起身的瞬间,整个人顺着重力险些将时鸢压倒,他的鼻尖轻轻蹭到时鸢的后颈,呼出的气息弄得她身上酥酥痒痒的,时鸢用尽浑身的力气,稳住下盘,避免两人摔倒,站稳后,又费力将苏昼拖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才匆匆忙忙地出门寻大夫。 寻来的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大夫,经验丰富,替苏昼诊脉后,又问了时鸢一些话,才沉稳的说道:“娘子不必担心,郎君近日操劳,又耗费心神,这才一时感染风邪,开几副药服下,好好调理几日,便无大碍了。” 听到此话,时鸢才稍稍放下心来:“多谢大夫。” 待大夫写好药方,付了诊金后,时鸢即刻去药铺将药抓回来煎上,随后,她又烧了一盆热水替苏昼擦脸。 剑眉星目,面容俊朗,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偏偏要把自己弄的如此狼狈。大夫说耗费心神,只怕近日为了打入大幽皇庭的事,动了不少的心思,前些日子一路奔波,也未曾好好歇息,这才病倒了,冷面无情的苏大人也是普通人啊。 擦完脸,时鸢将煎好的药用小勺小口小口的喂苏昼服下,她守在床前,盯着他一时出了神,脑海里想起了与苏昼初见的时候,又记起了在朔城和瑶城的点点滴滴,他们是朋友,但她对他一无所知,连过去也毫无印象。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晌午过后,苏昼才缓缓睁开眼,眼睫微微轻颤,时鸢的脸撞入眼底。 他想叫时鸢,却发现嗓子干燥疼痛,一时竟发不出声来,只能掀开被子,用手指轻轻拽了拽时鸢的衣袖。 察觉到动静的时鸢回过神来,见苏昼醒了,心跳都快了几分:“你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一边说着,一边替苏昼掖好被角。 “你别乱动了,大夫说你感染了风邪,得好好调理。” 苏昼怔怔地看着她,鼻头酸涩,眼泪藏在眼底。眼前的女子与心里的她渐渐重叠。 时鸢见苏昼一语不发,也不好再说什么。生病定然是不好受的,便打算让苏昼先好好休息。 “你先歇着,待你好些,我有话跟你说。” 留下话,她便转身去厨房给苏昼弄吃的了。 残阳褪去,时鸢点燃了屋里的灯烛,苏昼休息了半日,现下总算是恢复了一些精气神,用枕头垫在后腰处,倚坐在床上看时鸢在院子里、屋子里忙来忙去。 时鸢在灶上生了火,熬煮了清粥,热气腾腾的端到苏昼跟前,放在小桌上推到他手边。 “吃吧。” 苏昼声音喑哑:“多谢。” 苏昼一边吃,一边偷偷地瞧时鸢的神情,昨日自己头晕脑胀,不知怎的就说到了自己的“家室”,她离开时很生气,毫无理由,他旋即追上去,强撑着精神解释了一通,回到屋子里便坐在桌前发呆。 思绪飞转,当时他只后悔没有早点同她解释林姑娘的事,可是又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解释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火苗躁动的舞着,脑袋像是被一把锥子一下一下的重重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沉沉地倒在桌上昏睡了过去,再醒来,便见到了时鸢有些疲惫的脸。 苏昼放下勺子,声音低哑:“阿鸢,对不起。” 阿鸢?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时鸢的内心悸动起来,她竟有些欣喜。 时鸢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将手肘撑在桌上,一骨碌站了起来,水波流转,一双眸子忽闪忽闪的盯着苏昼,语气松快:“阿鸢?” 苏昼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却不意外,五年未见,可这忽然明媚的性子倒是一点未变。 他也将语气放轻松:“是,阿……鸢。” 此次到万古城来,时鸢改换妆容,倒是褪去了从前在大齐的那层伪装,妆容愈发贴合自己的容貌,她本就是个明媚的女子,眸子里藏着她的肆意洒脱,恍惚间,苏昼仿佛看见了从前的她,心里暖了几分。 时鸢扬着一张笑意盈盈的脸:“你叫我阿鸢,是不是想同我说说我们的过去?我们过去也是这般熟悉吗?” “啊?” 空气里沉默了一瞬,两人相顾无言。 瞧着苏昼面上的惊讶之色,时鸢知道自己想错了,自从确认自己是时鸢,一路上,她千方百计都没撬开苏昼的嘴,除了寥寥几句家里人的情况,其他的她一无所知。阿鸢,多亲近的称呼啊,还以为寡言少语的苏大人愿意张口了,果然是自己一厢情愿。 时鸢收回咧着的嘴,闷闷的坐了回去。 苏昼瞧出了她的心思,将才那点暖意瞬间荡然无存,他心里沉了沉,少顷,才淡淡的开口:“待事了,我与你细说,这次绝不骗你。” 话音刚落,时鸢抬起头瞧他,本该欣喜,却在望见苏昼的双眸时打住了情绪,他似乎很悲伤,她的心亦没由来的被攥紧了。 她微微蹙眉:“好。” 苏昼重新拿起勺子将碗里剩余的粥搅的乱七八糟,最后一口也没吃下。 “不想吃就收了吧。” 时鸢正欲伸手把碗收回来时,就被苏昼一把抓住了手腕,她怔了怔,抬眼看苏昼,他的眼红了。 他一字一句冷冷的张口:“你白日要同我说什么?” 时鸢心头颤了颤,眼前的苏昼,好似第一次在苏府见他时的样子。 她放下碗,镇定的回道:“哦,大夫说,你耗费心神才生了病,想必你为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废了不少心思。” 她顿了顿,又继续往下说:“苏大人,你那么聪明,我前些日子同你说的法子,我不信你没想过,虽不知你为何不同意,可这里是大幽皇城,我们不能再耗下去了,若你真有更好的法子,想来不会将自己弄的如此……狼狈。” 苏昼一边听,一边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时鸢被他攥的生疼。 “苏……苏大人?” 时鸢挣了两下,苏昼才放开她。 “你再考虑考虑。” 语毕,时鸢端起碗便转身离开了,苏昼则坐在原位,陷入了沉思。 时鸢刷完碗,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下,悄悄看着苏州的房间,他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一动不动,被烛光拉的长长的,孤独而沉默。 明月逐渐高照,院外的喧嚣渐渐无声,苏昼的身影亦一点一点的暗淡无光,四周安静的像水面之下,只留下几声虫鸣,叫人胸口发闷。 时鸢躺在藤椅上,轻轻摇着,黑夜的星辰像弄撒的砂糖,淡淡的闪烁着。 “吱——” 苏昼的房门打开了,他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衣服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什么血色。 时鸢闻声马上坐了起来,直直地对上了苏昼疲惫的双眸。 他嗓音低哑:“明日去瞧瞧铺子吧。” 晚风轻轻吹过他的额面,他觉得很冷,亦觉得自己无能,他不愿时鸢涉险,却在敌国的皇都无计可施,终是要把她拖进漩涡之中,他恨自己,同五年前一样恨自己。 苏昼的脸色看上去并不好,可他的回答并没有让时鸢意外,她知道他是一个聪明人。 “好。” 院子里,屋檐下,二人对望却一语不发。 翌日,时鸢本欲自己去寻铺子,可苏昼执拗的说自己服药后,身体已大有好转,要陪她一起去,时鸢拗不过他,互相争执了一番,才勉强同意。 时鸢亲手替两人梳妆,将容颜稍作掩饰,与本人的容貌略有出入,却十分贴合骨相,二人扮作夫妻,经过几日搜寻、讲价,才定下了一间不太扎眼,但位置相对不错的铺子,一是避免让人红眼,二来方便苏昼以铺子为中心,向四周布下暗哨,同时打探消息。 要开胭脂铺,就必须得有胭脂,时鸢进了一批原材料,在自家院子里隔出一处做工的地方,又添了工具,认认真真的做起了胭脂。 她当日被陆夫人从永州的河边救起,待养好伤,脑袋里什么记忆也没有。一日,陆家的婢女让门房的小厮帮忙采买胭脂,她撞见后,竟同她们讨论的头头是道,她才发现自己会做胭脂,会化妆,还知道许多驻颜美容的方子,众人私下都悄悄说她从前是定是卖胭脂的,可陆夫人认她做女儿,让她扮作陆棠的模样,这些话自然也不许在她面前直说,她在陆家也是不能碰这些东西的,她在陆家就是大小姐陆棠。 陆家遭了疫病,全家只剩陆夫人一个妇人苦苦守着家财,亲戚见她一介女流,直接上门抢占了不少财物,她忧思成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病的糊涂了,也没忘了自己的女儿,她知道家财守不住,给了时鸢柳树街的房契,希望她好好过日子。待陆夫人病逝后,时鸢才拾起这门手艺,在上京城谋生。 时鸢做胭脂做的认真,不知什么时候,苏昼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募地开口:“如何了?” 时鸢吓了一跳,险些打翻装花瓣地盒子。 她语气带了些恼怒:“进来怎么不出声!” 苏昼坐到她面前:“见你认真,不敢打扰。对了,铺子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时鸢放下手里的工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便叫灼华坊,可好?” 苏昼微微扬了扬眼角,语气轻柔:“好。” 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半月后,灼华坊终于开业,二人的计划也悄无声息的铺展开来。 第12章 阿姊(一) 珠流璧转,一月后,在时鸢和苏昼的用心经营下,灼华坊的生意日渐红火,时鸢亲制的胭脂和养颜膏也在附近的街道打开了一些名气。 今日,铺子刚刚开门,就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客人,时鸢打起精神殷勤地上前招呼各位娘子夫人。 “掌柜娘子,我近日气色不好,脸皮蜡黄,你店里可有用的上的?”一位腰肢如柳,身形纤细的娘子朝时鸢问道。 时鸢咧开嘴角,赶忙上前招呼:“娘子第一次来吧?” “是,今日赶早市,碰巧路过,听说这新开的胭脂铺不错,便过来瞧瞧。” 时鸢拉过那位娘子的手,仔细端详了她的面容,虽然气色蜡黄,但五官精致,看的出底子不差,是个美人,时鸢嗓音清润:“娘子本就生的好看,我这有白玉润颜膏,娘子回去睡前涂抹,可让肌肤恢复光泽,还可带上这款云雾紫的胭脂,日常使用,祛黄提亮。” 那小娘子一听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当真?” “确有此效,不过,我观娘子面容,怕是连日来休息不好,才致面容暗沉,面膏虽能改善,可娘子还需注意身子,好好养身调理。” 说到这,那娘子本来欣喜的面容一下褪去了颜色,她语气怏怏:“想调理休息恐怕难了。” 时鸢疑惑,还未问出口,店门口就有一位梳妆得体的嬷嬷走了进来,看打扮应是官宦人家的仆妇,她刚一进门,就朝着时鸢和小娘子的方向喊:“竹心,走了。” 小娘子回头瞧了一眼,慌忙回道:“唉,来了,嬷嬷!” 语毕,她从荷包取出铜钱交到时鸢手里:“掌柜娘子收好,若是好用,我再来。” “多谢娘子。”时鸢一手接过钱,一手将胭脂和润颜膏递给她,竹心娘子接过后将其放入肘间挎着的竹篮里,随后匆匆忙忙的同那嬷嬷一道离去了。 时鸢将钱放回柜中的钱匣子里又开始招呼其他客人,一直到午间,客人才渐渐少了,现下腾出空来,她便着手收拾柜上的货物。 正理得专心,一只不安分的手募地拿起一盒胭脂,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同时,语气轻佻:“掌柜娘子,这胭脂怎么卖啊?” 时鸢抬头一看,青玉贴着根根分明的胡须,发髻反出油光,正眉眼上扬、一脸坏笑地瞧着她,后边跟着衣衫褶皱的晏乔。 她心里轻笑了一声,面无表情的夺过青玉手里的胭脂,语气淡淡:“不卖!” 青玉扯了扯僵住的嘴角,语气假装恼上了几分:“开门迎客,掌柜娘子这是什么态度?”,说完便把双手抱在胸前,傲气地扬了扬下巴。 时鸢放好胭脂,转过来瞪了他两眼,青玉见状泄了几分气,语气略显不自信:“你……” “嘶!” “啊!” 时鸢雷厉风行,趁他未说完一把撕下他嘴边的胡子,青玉吃痛,一手捂住嘴,一手拿指头指着时鸢,半天说不出话来。 待他缓过来,才忿忿道:“做什么!” 时鸢一边把假胡子丢给青玉,一边携着得逞的快意回道:“胡子都分叉了,还想行骗?” 青玉接过胡子,心虚道:“还不是连日赶路,才如此狼狈!” 时鸢和青玉你一句我一句逗的晏乔轻笑了几声:“就说你骗不过陆姑娘。” “晏大哥。”时鸢收敛了笑意,朝晏乔打招呼。 一旁的虽青玉不忿,但他本意也只是想逗一逗时鸢。 时鸢趁着空当,麻利地挂出“打烊”的牌子,即刻关了店门。 “走吧,苏大人在里间等你们。” 随后引着二人进了灼华坊的里间,刚一推开门,就见苏昼在桌案上画图,一旁还摆了几张墨迹未干的图纸。 苏昼抬头看了一眼来人,眸里的疲惫褪去了几分,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欣喜,紧接着又低头作画。 青玉和晏乔进屋便收敛了性子,恭恭敬敬地朝苏昼见礼作揖:“大人,属下来晚了。” 苏昼淡然开口:“来了便好,路上可有异常?” 青玉抱拳回话:“一路上有暗哨策应,途中又换了几个身份,并无异常。” “那些女子和他们的家人如何了?” “由江大人接应,带回朔城安置了,现下由江大人派兵看管,只不过……路上遭人劫杀,有几人未能护下,属下无能!”话音落,青玉和一旁站着的晏乔便齐齐跪下。 苏昼沉默了须臾,放下手里的笔:“不怪你们,可曾问清那晚的事?” 青玉回:“经江大人严审,那晚李威等人在临安寺后院用了晚膳,回屋后便疲惫不堪,昏了过去,据李婉交待,她醒来时便同那些女子被困在寺塔上了,抓她们的是善慧和一名妖艳的女子。” 苏昼困惑:“女子?” 晏乔沉了沉嗓子,回道:“大人,属下验过李婉和其他人的脉,那妖艳女子给她们服下的就是寻常哑药,麻痹声带,药效一般,服药后五六日便可自行缓解,只可惜,未能从中探出蛛丝马迹。” “罢了。”苏昼摆了摆手,将画好的图纸递给青玉和晏乔,“这是万古城部分的布局图,是我近日暗中查探所绘,你二人先助我布局,往后就以杂役的身份住在灼华坊,阿鸢是你们的掌柜娘子,我是她的郎君,对外千万别露馅。” 青玉震惊,数日不见,自家大人与陆姑娘竟如此亲密了?他谨慎的开口:“阿鸢?”说完,瞥了一眼苏昼,又瞧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时鸢。 时鸢别过脸,慌乱的回了一句:“乳名!” 乳名?连乳名都叫上了!这还是那个冷漠无情的苏昼苏大人吗?青玉震惊之余,瞥见苏昼冷若冰霜的目光,忙收回张大的嘴,低头回话:“是!属下谨记!” 对于时鸢并非陆棠这件事,苏昼并非有意瞒着青玉和晏乔,只不过多一人知晓时鸢便多一分不可控,谢泽川的存在总让他心底不安,是以他请求时鸢暂不对外表明自己的身世,时鸢并未问询理由,毫不犹豫的便答应了,她的果断亦让苏昼又多了几分愧疚。 待一应事务交代清楚,时鸢还倚在门边,瞧她的神色似乎有事要说,苏昼便开口询问:“何事?” 时鸢立直身子:“做好的胭脂快售完了,今日便不开铺子了,我要去采买一些材料。” “嗯,我陪你去。” “不用!不远的。” “夫君陪娘子去,理所当然。” “……” 虽说灼华坊开业前期,制作胭脂和养颜膏的耗材皆是苏昼陪时鸢一起采买,可如今铺子逐渐走上正轨,她也同苏昼商量好,招了几个女工帮忙,如今青玉和晏乔来了,苏昼完全可以开始着手自己的事情,她的本意也只是知会他一声,可他竟还要去,一股异样的情绪悄悄爬上时鸢的心头。 两人同往常一样到常去的各家铺子采买,因着一段日子的熟悉,各家老板也给出了实惠的价格,交了定钱,就会派人把时鸢要的东西送去灼华坊后院。 今日天气不错,风清气朗,时鸢和苏昼办好事,难得空闲下来,两人便悠然自得的走在街上,不紧不慢的往回走,晴空朗朗,太阳躲在云里,拢去了街面的酷热,轻风拂过面颊,让人觉得很安心,很轻松,很惬意。 时鸢不自觉的加快了步子,一步一跳的往前走,苏昼静静跟在她的身后,他的目光对她移不开眼,心底悄悄悸动。 “砰——” 时鸢路过一家古玩铺时,一只瓷瓶不偏不倚正巧砸到她的脚旁,瓷瓶的冲击和巨响,吓得她抖了两抖,登时轻呼一声,便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撞在苏昼胸前。 苏昼亦没料到这突发情况,低头问:“没事吧?” 时鸢摇了摇头:“没事。” 二人还未理清头绪,便又有两件古玩饰品自古玩铺二楼扔了下来,围观群众高声提醒,苏昼即刻拉起时鸢躲开古玩铺几步远,那两件古玩砸在街上,四分五裂。须臾,两个女子的争吵声便从铺子里传出来。 “你别太过分!” “哼,那又如何?你的东西我全都会抢过来,包括你要嫁的那个男人。” “丢人现眼。” 少顷,一位身着青绿色华服、面容清丽温婉的小娘子便带着嬷嬷和丫头,步履匆匆的从古玩铺子里出来,头也不回的上了门前的马车。 她嗓音藏了怒气,却还算克制:“走!” 驾车的马夫有些无措:“那二小姐……?” “理她做甚!她那么有能耐,还不能自己回去?” 车内的女子显然比上车前更愤怒,马夫不敢再说话,连连答是,收好脚凳,驾车离去,马车的铜铃声很快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待马车离去后,另一位女子才缓缓自店内出来,她身着莲红衣裙,时鸢观她的眉眼与方才离去的那位娘子有**分的相似,她转过头瞥了时鸢一眼,抬手示意身边站着的婢女:“去。” 那婢女得了令,走到时鸢面前,双手奉上一只钱袋:“娘子见谅,这是我家姑娘给你的赔礼。” 时鸢摆了摆手:“不必了,并未伤到我。” 那小婢女沉默了一瞬,双眉微蹙,轻轻偏头用余光往后瞥了一眼,时鸢瞧出她的不安,料想那小娘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便接过钱袋。 “多谢。” 小婢女登时松了一口气,见礼后回到那女子身边。此时,一嬷嬷领着一个马夫驾了一辆稍小的马车过来。 “二姑娘,走吧。” 很快,那女子便上了马车施施然离去,身后尽是众人的鄙夷之声。 “啧啧啧,这就是郑家的二姑娘,听说,她不顾礼义廉耻,硬要嫁自己的姐夫。” “真是家门不幸,郑大人堂堂礼部尚书竟然生出这样的女儿,实在是有辱门楣!” “只是可怜了郑大姑娘,温婉贤良,好好的婚事只怕要被搅黄。” 很快,众人散去,时鸢轻轻掂了掂手里的钱袋,转头对苏昼道:“走吧。” “好。” 第13章 阿姊(二) 光阴荏苒,灼华坊已开业近两月,时鸢手艺好,不仅做的胭脂和养颜膏品质上乘,她还重操旧业,一一替来灼华坊的夫人娘子们给出妆容上的意见,颇得喜爱,是以灼华坊不仅在坊间打开了名气,也得了几户富贵人家的青睐,另一边,苏昼等人也在小心谨慎的暗中布局。 “水!” 时鸢坐到椅子上,一边放下随身的妆盒,一边用手不停地扇风,她将从外边回来,虽已是夏末,但在外走一遭,依然闷热的叫人难受。 接过苏昼递来的水,时鸢一饮而下,清凉淌过喉咙,流进胃里,驱散了部分暑热,快哉! 苏昼看她眉眼弯弯,也不自觉的勾了勾唇角。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时鸢语气轻快,虽嘴上说着坏消息,却听不出一点不好的意思。 “好消息。”苏昼温柔的回应她。 时鸢清了清嗓子:“今日运气不错,我将店里的胭脂卖给了刑部郎中的夫人,她还邀我到府上替她看妆容。” “所以你今晨说的要紧事,就是这件事?”苏昼蹙了蹙眉。 “这不算吗?你想查那个鬼东西,我想早点知道自己的身世,那……无论如何,这也算迈出了重要一步。”时鸢底气很足的回他。 苏昼不说话,早上时鸢知会他有要事出门,他以为要么是去瞧她的胭脂用料,要么是在街坊邻居那儿同各家女娘打交道,时鸢性子和气,上哪儿都能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自灼华坊开业,他们的日子倒也平安,是以他才放下了戒心,如今她只身去了大幽刑部郎中的府上,倒叫人心中生出一股寒气,他既恼自己,也怕她出事,但却没有任何理由去斥责她。 片刻,苏昼声音低沉:“平安就好,下次行事还是先与我商量,好吗?” 是担心的话,却没由来的悲怆。苏昼是为了她好,今日是她过于急切了,出门前,想着都是女娘后宅之事,出不了乱子,才没同苏昼细说。 像踩在棉花上,心口空了一下。 时鸢低头沉默,手指将裙带搅成了麻花。 “那坏消息是什么?” 时鸢以为苏大人要生气,但似乎没有? 时鸢反应过来:“胭脂虽然卖了,但此次怕是推不出去。” 她语气有些遗憾,却并不惋惜。 苏昼疑惑:“出事了?” 时鸢轻轻摇了摇头:“没,我将替她梳妆完毕,就撞见了她家大夫人,说她魅惑夫君,便着人打发我走了。” 苏昼轻轻的点了点头:“我听闻刑部郎中的正妻出身不俗,而她又与礼部尚书郑大人的夫人交好,旁人大多都喜欢巴结这位正头娘子,你到愿意与刑部郎中的小妾相交,不怕得罪这位大夫人吗?” 时鸢浅浅一笑:“不会,世道不易,女子艰难,她不会为难我的。” 苏昼闻言心中生奇,她为何如此笃定? 时鸢自钱袋掏出一锭银子,放到了苏昼眼前的桌上。 “大夫人给的。” 女子生来不易,若是能有更好的选择,谁会愿意做妾?二夫人待人和善,虽有些娇气,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至于她家的大夫人,气质端庄娴雅,若是心胸狭窄,便不会轻易打发她走,转头又让管事的嬷嬷给了她胭脂钱。深宅内院,朱门高墙,谁又说得准那不是困住她们的樊笼呢? “咚咚咚——” 二人说话间有人敲响了灼华坊的店门。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苏昼和时鸢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二人眼神会意后,时鸢出了里间去开门,苏昼亦跟在她身后起身。 一个脸型圆润的中年仆妇站在门口,衣着干练雅致,额头沁满了汗珠。见门开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打扰了,我找灼华坊的掌柜娘子。” “我就是,只不过今日灼华坊打烊,大娘若要买胭脂可明日过来。” 眼瞧着时鸢要关门,大娘急了起来。 “掌柜娘子等等,我是奉主家之命,请你到府上替我家姑娘上妆。” “上妆?” “是,我家大姑娘不日就要出嫁,她很是看重这门婚事,寻遍满皇都都没合心意的妆娘,还请掌柜娘子随我去一趟。” 大娘言辞恳切,观她的衣着打扮也像是勋贵人家,时鸢虽自认手艺不差,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大幽皇城,想寻个出色的妆娘并非难事,又怎么会找上她这样一个市井之间的胭脂铺掌柜,此事透着蹊跷,她看了一眼掩在门后的苏昼,他轻轻点了点头,于是她问:“不知贵府是?” 大娘轻轻拍了拍脑袋:“瞧我,慌的忘了,是礼部尚书府郑府。” 郑府?大娘口中的大姑娘应是那日在古玩铺见到的姑娘,至于她那个妹妹,只怕不好应付,可……这是接近大幽勋贵的好机会。时鸢用手轻轻拽了拽门后苏昼的衣袖,没反应。 “好,容我准备准备。”她答应得干脆利落。 大娘眼看事情办成了,如释重负,连面容也轻快不少。 “掌柜娘子准备着,明日府里会派人来接你。” “嗯。”时鸢轻轻点了点头,大娘又交代了一些事后,满意的离去。 待人走远后,时鸢关好店门,苏昼抱手倚在门边。 “机会来了。”时鸢挑眉。 “我同你一起去。”苏昼泰然自若,仿佛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郑府请的是妆娘,你去做甚?” “就这么定了。”苏昼说完头也不回的去了内院,徒留时鸢立在原地。 翌日,郑府派了马车来接时鸢,驾车的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仆。 老仆行礼:“掌柜娘子好。” 时鸢自铺子里走出来,身后跟了提着妆盒的苏昼,老仆见状一惊,“掌柜娘子,这是?” 时鸢笑意盈盈:“大伯,这是我夫君。” 老仆有些为难:“掌柜娘子,若带外男入后宅,只怕不妥。” 时鸢明白他的意思,忙摆了摆手:“大伯,我夫君只是替我拿妆盒,东西太多,我实在是拿不动,让他呆在外宅等我即可,还请大伯通融一二。” 时鸢和气,老仆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索性便应了她,三人上车,马车晃晃悠悠的穿过大街小巷,没多久便到了郑府。 昨日上门的仆妇早就在侧门候着了,原来她是郑家大夫人的贴身嬷嬷柳芳姑姑,柳芳处事妥帖,遣人将苏昼安置在外宅后,亲自引着时鸢往内宅去。 郑府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园林精致,假山流水错落有致,尽显高门贵气。柳芳引着时鸢迈进郑家大夫人所居的正堂,一个气质典雅娴静的中年女子端坐高位,身侧站了一个模样机敏的侍女。 柳芳带时鸢站定后,毕恭毕敬道:“夫人,人到了。” 时鸢行礼,气度从容,挑不出一丝差错,只一眼,竟让端坐高堂的叶淮琼惊疑,自己的两个女儿从小便精心教养,琴棋书画、针织女红,甚至经书策论皆有涉足,期间耗费的心血自不可多说,十数载下来,才培养出沉着稳重、大方得体的举止气度,眼前的女子与之相比竟毫不逊色。 时鸢语气从容:“见过夫人。” 叶淮琼轻轻抬手:“起来吧。” 随后她又张口:“我听说你手艺不错,我家大姑娘不日就要出嫁,若你入的了她的眼,日后,郑家不会亏待你。还有,你且将一颗心安在大姑娘身上,至于旁的事,不必理会,自有人替你料理。” “是。”时鸢坦然应下。 叶淮琼满意的点了点头,对身侧的侍女道:“红鱼,带她去见大小姐吧。” 红鱼微微颔首行礼:“是。” 随后朝时鸢道:“娘子,请随我来。” 郑家大姑娘所居的庭院幽静雅致,院中一池残荷,水波轻荡,廊下侍女们匆匆忙忙的整理着几口大箱子。 郑宛婧趴在地坪窗的栏杆上,柔情似水的眸子望着了无生机的残荷,月白色的裙尾拖在地上,她轻轻朝身侧的侍女叹气:“步月,什么都能带走,偏偏这一池荷花带不走。” 她的声音清婉,满是遗憾。 红鱼走到郑宛婧的身后,轻轻道:“大姑娘,夫人给您寻的妆娘到了。” 郑宛婧回过身来,偏头瞧向红鱼身后的人:“是你。” 时鸢行礼:“见过大姑娘。” “起来吧,想必我母亲已经同你说过来这的目的了,先让我看看你有何本事。” 郑宛婧起身坐到妆台前,时鸢跟在她身后,巧手翻飞,技艺娴熟。少顷,铜镜中的女子莞尔一笑:“果然不俗,我瞧着竟比宫里的人还要好。” 步月侍候在侧,终于松了一口气,二姑娘闹得府上鸡犬不宁,更是攀了宫里的关系千方百计阻止自家姑娘的婚事,大姑娘看重婚事,想以最美的姿态出嫁,偏偏托二姑娘的“福”,连个称心的妆娘都寻不到,如今可算定下了。 “你是灼华坊的掌柜娘子?”郑宛婧朝时鸢道。 “是。” “留下吧。步月,带娘子去休息。有劳娘子在我出嫁前,在府上暂居。” 官宦人家的姑娘出嫁是大事,留人在府上亦是为了方便理事,时鸢了然,当即便应下了。 步月领着时鸢去偏房时,转过回廊行到一水榭旁时,募地撞上一小丫头,她手上端着的七彩琉璃盏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小丫头当即便跪下了:“步月姐姐饶命。” “你同我说有什么用?这事得看姑娘!” 步月有些气恼,小丫头砸坏的七彩琉璃盏是大姑娘的心上人所赠,此事只怕得即刻禀告姑娘,耽搁不得。 她旋即对身侧的时鸢道:“请掌柜娘子在此等我片刻,我将这丫头送去大姑娘跟儿前就过来。” 时鸢颔首:“那我在此等步月姑娘。” 步月点头,临走了还回过头来,语气恳切:“掌柜娘子千万别走远!” 步月离开后,时鸢便立在水榭廊下,索性欣赏起了这一池碧水。 “噗通——” “救命啊!救命……” 不知什么时候,一名侍女跌入离时鸢几米远的池里,因假山遮挡,方才竟未瞧见她的身影,时鸢伸头望了几眼,青石砖上满是青苔,地上散了一盘瓜果,看上去似是不慎失足落水。 时鸢赶忙过去,那小侍女在水里扑腾的狠,呛了好几口水,时鸢一手扒住岸边的岩石,一边俯下身去拉那落水的小娘子。 “姑娘,我拉你上来。” 落水小娘子扑腾了好几下,才抓住时鸢的手,二人双手相碰时,那小娘子的眼神在水花中募地一转,她手腕用力,将时鸢狠狠拉进池里。 寒凉的池水自眼里、耳里、鼻里,口里灌入时鸢的脏腑,窒息感扑面而来,时鸢发动全身的肌肉在水里挣扎,手触碰到那侍女时,她水下的动作从容有序,正欲游回岸边。 这侍女骗她! 时鸢挣扎了两下,在池里瞪大双眼,看到那侍女的身影后,迅疾扯住她的裙角,侍女似没料到,慌乱的摆了两下,时鸢借拉扯裙角之力,又顺势圈住那侍女的腰,挣扎间,两人沉向池地,侍女登时就慌了,呛着水花呼救:“二姑娘!救……” “咕噜咕噜……” 气泡自水里浮向水面,又一一碎开。 须臾,一娇俏慌乱的女声自岸边响起:“快救人!” 几个身手敏捷的小厮跃入水中将时鸢和那侍女捞上岸。 “凌云,没事吧?” 郑宛妙随手解下身上的披风罩在侍女身上,凌云显然被吓到了,声音颤抖:“没……没事。” 一旁的时鸢瘫坐在地上,因呛入了大量的水,她一下又一下重重的咳嗽,胸肺撕裂,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郑宛妙安慰好凌云回过头来瞧她。 时鸢抬头,一双赤红的眸子狠狠地瞪向郑宛妙,不卑不亢,满是凌厉。 目光相接之时,郑宛妙心底竟颤了一下,只片刻,她又恢复世家女的气势,漫不经心道:“小小警告,给我滚出郑府。” 第14章 阿姊(三) 步月赶回来时,远远的就瞧见时鸢狼狈的跌在地上,她心叫不好,只离开了这一会儿就撞上了这活祖宗,她小步迈的飞快,如一阵疾风般窜到了时鸢跟前。 “掌柜娘子没事吧?”,步月神色焦急,同时利落的将时鸢扶了起来。 到了这时候,步月半年多来攒下的委屈与怒气已经控制不住了,她双眸登时红了,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鼻子带了哭腔:“二姑娘!您就这么恨我们姑娘吗?” 郑宛妙甩了甩衣袖,将脸偏向一侧,顿了一瞬,她语气冷冽:“这儿哪有你一个奴婢说话的份儿!” 步月忍了许久,往日里郑宛婧只让她们将委屈咽下,如今大姑娘出嫁在即,她今个儿顾不得许多了,索性心下一横,势必要替自家姑娘争一口气。 她壮着胆子开口:“二姑娘,您瞧上自己的未来姐夫,是为不耻!几次三番破坏大姑娘的婚事,是为不义!” “啪——” 巴掌干脆的落下,步月颅内嗡鸣,左半边脸火辣辣的疼,眼泪一滴一滴的滚下,周围静谧无声。 “放肆!”郑宛妙咬牙开口,她的脸上全是怒意,眼底却隐隐渗出无人察觉的泪光。 “我们走!” 郑宛妙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她世家贵女的高傲姿态,即使面对侮辱性的话语,她也未曾低头,一个出身高贵,自有傲气的女子却偏偏会做下违背道德、令人不耻的事,在古玩铺那日,她虽与长姐争吵却赔偿了险些被伤到的时鸢,可今日却又差人将时鸢拖下水,孰善孰恶,时鸢一时看不懂她。 傍晚,时鸢被郑家二姑娘害的落水的事传遍郑府,叶淮琼知道后,愤怒、惊惧涌上心头,自己从小捧在手里如珠似宝的女儿,不知何时竟成了这般模样?光天化日,尚在府里就敢行凶害人,从前那个活泼懂事的小女儿似乎从未存在过,叶夫人心如刀割,她已为了这庄婚事,耗费了太多心血,而郑家也早就家不似家,姐妹的反目,父母的无奈,御赐的婚约,交织在一起,宛若一座高山沉沉的压在叶淮琼的身上,她百般无奈,疲惫不堪。 索性柳芳是个能干的,她自小跟在叶夫人身边,处事利落妥帖,不仅将时鸢安顿好,还差了府医替她看病,替叶淮琼减轻了不少担子。昔日可爱可亲的姑娘,如今嫁了人,当了主母,做了娘亲,些许青丝染了白雪,眉头再不曾舒展,只叫人心疼。 叶淮琼声音嘶哑:“柳芳,是我错了吗?” 柳芳心下不忍,水汽蒙在眼前:“夫人……” 泪滴划过叶淮琼的脸颊:“是我没教导好自己的女儿。” 说完,她擦去眼角的泪,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颓丧的身体直了起来,语气坚定:“走,去瞧瞧二姑娘!” 郑宛妙刚回房内,就踢翻了花架,瓷盆、泥土碎散了一地,房内的侍女皆不敢言,凌云就跟在她身后,悄悄使了个眼色叫众人出去,须臾,房内就只剩下主仆二人。 微弱的啜泣声随着郑宛妙抖动的双肩愈发明显。 凌云抱住自家姑娘,鼻头酸涩:“姑娘……” 郑宛妙再忍不住了,她心中的酸楚与委屈似洪水般奔涌而出,她装不了了,一时放声大哭起来。 眼泪糊满了她俏丽的脸庞,郑宛妙轻轻抚上凌云的脸庞,哽咽道:“对不起,凌云,我不该叫你去做那般危险的事……” 凌云早已泣不成声:“姑娘,我愿意的,不怪您……” 主仆二人跌坐在地上,相拥而泣,似无家可归的小狗,只剩彼此可以依靠。 “砰!” 叶淮琼推开郑宛妙的房门,她神情严肃的立在门口。 郑宛妙显然没有料到,见到来人后,她定了定神,起身擦掉眼泪,即刻便恢复往日的高傲:“母亲。” 叶淮琼并未回应她,只示意柳芳将凌云带出去,关了门,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叶淮琼在屋里踱步,堂内挂了一副蜻蜓立荷图,她细细的瞧了几眼,悲怆的笑了两声道:“妙妙,这是你姐姐亲手所画吧。” 郑宛妙低头,沉声道:“是。” 叶淮琼红了眼,转身对着郑宛妙怒道:“那你为何要破坏你阿姐的婚事!” 一字一句似锥子凿在郑宛妙的心口上,崩塌碎裂,鲜血淋漓。 她不想的,她从未想过破坏郑宛婧的婚事,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阿姊幸福的人。 “我没有。” 三个字,语气郑重,字字分明。 叶淮琼瞧着郑宛妙这副死不悔改的模样,心中愈发恨了,恨自己没教育好女儿,也恨郑宛妙太过固执,她口中全是泪水的咸味,胸中哽咽:“你还说没有!” 叶淮琼顿了顿,又道:“让长公主殿下借故调走宫中替你阿姐筹备婚事的尚仪,又毁了你阿姐的嫁衣,破坏你阿姐嫁妆的采办,装鬼吓走我替你阿姐寻的妆娘,今日又……将人推入水中!桩桩件件,哪件事不是你做的?” 郑宛妙一句话都未反驳,“噗通”一声就跪在叶淮琼跟前。 她眼含泪光,仰头道:“是,都是我做的!” 叶淮琼怒上心头,登时就欲扇这逆女,她举着手颤抖了许久,却未曾落下。 “妙妙,这是御赐的婚约,由不得你胡闹!” 说完,叶淮琼提裙就走。 郑宛妙跪着膝行了好几步,才抓住叶淮琼的裙角,两行清泪涌出眼眶,她哀求道:“阿娘,阿娘,那吕衍舟并非良配,姐姐不可以嫁给他!” 叶淮琼推开郑宛妙:“你又想说吕公子是奸人?” 郑宛妙松了手,双眼逐渐失神。 “你上次也是这般说的,当时我与你父亲信了你,可结果呢?那日,吕公子不但不在现场,你还险些**于歹人!妙妙,别再胡闹了,吕公子是吕太傅的嫡长子,吕太傅受人爱戴,又是大殿下与二殿下的老师,书香门第,加之又是御赐的婚约,若那吕衍舟真是恶人,你父亲就算拼上前途、性命不要,也定然会去求陛下收回赐婚!你莫要糊涂了!如今这般胡闹,是想置郑府于死地吗?” 叶淮琼又气又恨,强撑着精神说了一大通话,却不知郑宛妙能听进去几句。 郑宛妙累了,她堵上自己的清白、名声,用尽浑身力气,皆是徒劳,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没有人愿意相信人前气度不凡、文质彬彬的吕衍舟背地里是个丧心病狂的禽兽。 她似一滩烂掉的泥,好像再也找不到能让种子生根发芽的途径。 天光早已褪去,屋里只有几盏灯烛稀稀拉拉的亮着。 叶淮琼走后很久,郑宛妙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双眸涣散,了无生气。 窗户不知何时被推开,一只雕有兰花纹样的竹筒滚到了郑宛妙的裙边,她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拉了回来,只看了竹筒一眼,郑宛妙便双目通红,面容狰狞,她咬牙苦笑,拾起地上的竹筒,推门离去。 池水寒凉,听红鱼说是郑尚书特地请工匠从西山引的活水,时鸢虽吃了药,但肺还是扯的生疼,她裹了厚厚的被子躺在床上,额头和脸颊烫乎乎的。 “吱——” 一阵轻微的推门声在黑夜中响起。 “谁!” “是我。” 虽瞧不清人,但苏昼的声音并不陌生。 时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柳芳姑姑差人告诉你,让你先回去吗?” “我不放心。” 苏昼摸黑坐到床边,将手贴到时鸢的额头试了试温。 “还有些烫,吃药了吗?” “吃了,叶夫人人不错,差府医给我瞧过了。” “嗯。” 许久,苏昼都没有再往下接话,夜风吹的窗棂“吱吱”作响,月光透过窗纸,夏季的暑热已接近尾声。 “怎么不说话?”时鸢还是没忍住,率先开口。 借着微弱的月光,时鸢似乎瞧见苏昼眸子里的一抹异样神色,较之以往更加沉重,是担心吗? 少顷,苏昼才沉着嗓子开口:“此地危险,先回去。” 说罢,就起身拉时鸢。 时鸢没动,她轻轻摇了摇头:“不,郑府一定有问题,现下还不能走。” “可……” “你信我!” 她的坚定似乎从未变过,是啊,时鸢认定的事,怎么会轻易改变? 苏昼最终还是坐下来听时鸢讲述了今日所发生的种种。 “你的意思是二姑娘有问题?” “嗯。” 时鸢顿了顿,继续道:“她是叶夫人的亲生女儿,自小的教养必不会差,更何况她生的那样傲气,怎会违背常理,做出这样的事?” “可她险些害了你。”苏昼的语气近乎冰冷。 “我自是气她,只不过她也没想真的要我的命。” “嗯。” 苏昼反应淡漠。 “你一点不觉得奇怪?” 苏昼替她拢了拢被褥:“救人的小厮来的太快了,看得出事先早就准备妥帖了,她应当只是想吓唬吓唬你,只是没想到,你反应那么激烈,会扒住那侍女,就算你不抓那侍女,她也会差人捞你上来。” 说话间,时鸢已经重新拢好被子躺下了。 她轻轻问:“苏大人,你觉得我错了吗?” “什么?” 时鸢顿了顿:“其实……我当时存了报复之心,或许抓住她我能挣得一线生机,但……更多的是她骗了我,我不想让她轻易脱身。” 酸楚堆积在时鸢的心口,人人都道她是个性子极好的女娘,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里藏着多么阴暗的一面。 苏昼轻轻抚平被子的褶皱,柔声道:“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此话如一冽清泉悄然淌进时鸢碎裂的心逢,寒凉的池水堵住她的五官,窒溺在不知深浅的池里,恐惧、惊怒如一张巨网死死的拖住了她。 幸好,还有苏昼。 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引回了时鸢和苏昼的思绪,只片刻,一个酿酿跄跄的身影便从门前经过,影子映到窗纸上,由大变小,东倒西歪,最后消失不见。 苏昼当即开窗查看,只捕捉到一个女子的残影。 “是个女子,我去看看。” “等一下,我同你一起去。”语毕,时鸢已经撩开被子,穿好了鞋。 “可你的身子……”苏昼语气焦急。 “无碍,晚了就来不及了。” 苏昼拗不过她,二人便匆匆跟了上去。 时鸢住的这间屋子原是安置下人的院子,与府外只有一墙之隔,因她落了水,要静养,柳芳特地寻了此处僻静的小院,二人跟了那女子一段距离,她忽然停住了,时鸢和苏昼只得借夜色藏到树荫后。 那女子跟前似乎站了个人,却被树荫遮住,夜色下瞧不清容颜,她似乎很生气,将手中的东西狠狠砸在眼前人的身上。 一男声戏谑道:“你就不瞧瞧是什么?” 女子哽咽,重重的回了一句:“滚!” 男子丝毫不理会她,又奸笑了两声:“哈哈哈,剜心剔骨的滋味不好受吧!” 女子早已气的浑身发抖。 那男人依旧没有收敛:“阿姐又如何?还不是要替你这拎不清的妹妹还债!” 语毕,男子拂袖而去,女子似体力不支瘫坐在地上。 她原本白皙的脸庞在月色下愈发惨白,时鸢终是瞧清了她的模样,心中如惊雷炸开。 郑宛妙! 她为何在此?那男子又是谁? 第15章 引蛇(一) 时鸢在郑府将养了两日,柳芳着人照顾的细致,身体好的很快,婚期将至,郑府的下人们全都在有条不紊、紧锣密鼓的筹备着。 用过午饭后,郑宛婧唤了时鸢,要做妆容筹备,步月来接时鸢时,脸色比两日前好了不少,甚至多了几丝愉悦。 “步月娘子今日心情不错?” 步月眉尾微微上扬,悄悄道:“二姑娘被夫人关了禁闭,许是死心了,竟两日未闹腾了,她院里也很安静,我们姑娘总算能安心筹备婚事了。” “原来如此。” “陆娘子病体初愈,我家姑娘心里实是过意不去,你且安心养着,一切花销由郑府担着。” 时鸢在郑府住下后,因入郑府的人的皆要登记存档,是以她便报了陆棠这个名字,而后郑府的人便不再唤她掌柜娘子,皆唤她一声陆娘子。 时鸢随步月抵达郑宛婧的屋子时,她仍同上次一样,在地坪窗的栏杆前看那一池残荷。 “姑娘,人来了。”步月轻唤一声。 郑宛婧转过头来瞧她们,随后提了裙子端坐到妆台前。 时鸢也不多话,只是就郑宛婧的样貌给出妥贴得当的妆容建议,又亲自上手替她梳妆,忙活了一下午,最终敲定了出嫁那日的妆容。 日头落了大半,院里的残荷被风吹的东倒西歪,有一支残花被风吹落,掉入水中,荡起水声,引得郑宛婧探头去看。 时鸢同她一道望了望那残荷,又看向郑宛婧的背影,轻声道:“大姑娘若喜欢荷花,可以将种子带走。” 郑宛婧怔了一瞬,以无人察觉的目光,斜过眼瞥了时鸢一眼。 她声音温婉:“陆娘子为何这样说?” “小人第一次来这儿时,大姑娘便在看这池残荷,今日亦时如此,姑娘因是喜欢的紧,若一池带不走,那便将种子带走,有种子在,便有再开花的一天。” 郑宛婧的心神微微荡漾,父母疼爱,她可以带走所有她想带走的物件,除了这池荷花。 她自小就爱荷花,这池塘是专门请匠人修葺的,而塘里的荷花是妙妙带着丫鬟亲自为她种下的。 她永远忘不了荷塘刚完工的第二日,她被一阵叽叽喳喳的人声吵醒,推开门,郑宛妙挽着衣裙,带了一群丫鬟,扎在塘里种荷花,泥糊满了她的手脚,连脸都沾了泥,活脱脱像个小花猫,她却全然不在意,笑得明媚灿烂:“阿姐!” 说完,还甩了甩手里的种子,淤泥如雨点般飞溅到周围的丫鬟身上,弄的众人“咯咯”作笑。 往后寒暑四季,满池荷花,花开花谢一直陪着郑宛婧,如今她要出嫁了,若妙妙能陪着她便好了。 时鸢的话戳中了郑宛婧的心事,她微微点了点头:“陆娘子的主意,甚好!” 白皙的脸上扬起浅浅的笑意,或许,这是郑宛婧与妹妹最后的牵绊。 忙完后,时鸢独自一人折返休息的小院,忽然,一侍女匆匆忙忙自时鸢身侧经过,还塞了一张纸条,时鸢还来不及喊住她,小丫头就跑不见了。 时鸢打开笺纸,只有一行清秀的小字:邀陆娘子听雪院一叙。 听雪院是郑宛妙所居的住所。 时鸢弯了弯唇角,郑宛妙没让她失望。 当日,发现郑宛妙与陌生男子私会后,她顺手拔下头上的一只素银簪子扔到了石路旁的草丛里,若想同郑府的关系更近一步,那么势必要再会一会这个郑二姑娘。 前两日,听雪院毫无动静,时鸢还以为这次的计划落空了,万幸自己做的还算明显。 时鸢避开郑府的下人,悄摸进了听雪院后,凌云便将她带到郑宛妙的屋里,随后房门落了锁。 郑宛妙的居所风格与郑宛婧大相径庭,相较温婉贤良的郑大姑娘,郑二姑娘闺房的风格从摆件到家具,都张扬很多,富丽且大气,除了堂内的那副蜻蜓立荷图。 郑宛妙坐在堂内的圈椅上,她双目通红,眼下乌青,发髻没有往日齐整,周身散发着一股死寂的气息。 “叮——” 一只素银簪子被她利落地扔在地上。 时鸢轻呼一声,故作惊讶状。 “你那日看到了什么!”郑宛妙声音凄厉。 时鸢后退两步,颤着声音回道:“小人不知二姑娘在说什么?” “这发簪是你的吧?” “是,小人前几日进府后就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原是被二姑娘捡到了。” “不许笑!”郑宛妙愈发愤怒。 “若你不说实话,我这次就不是吓唬你那么简单了。” 她的凄厉与愤怒让四周陷入死寂,不知怎的,时鸢竟对她生出一丝悲悯。 “二姑娘赎罪,小人当日是无意撞见的,你放心,小人绝不会说出去!” “你果然看到了!”随后,郑宛妙抖动双肩,狂笑不止,她娇俏的面庞变得狰狞、扭曲,好似一朵被踩进烂泥的月季花,她哭了,眼泪混在笑里,让人心颤。 郑宛妙抽噎着,嗓音颤抖:“我该杀了你吗?可你……并没有错。” 她的眼泪止不住的滴落。 时鸢的心口酸涩,眼前女子的失态让她震惊,或许她从不是人前那样。 “二姑娘?” 郑宛妙擦了一把泪,反问:“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时鸢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很痛苦。” 你很痛苦。 郑宛妙怔住了,人人都说她是疯女人,从未有人觉得她很痛苦。 “你……”郑宛妙哽住了。 随后,郑宛妙开始喃喃自语:“那又如何呢?你们都不信我,就因为他是吕太傅的嫡长子,现在没人能帮我了,没有人……” “二姑娘,或许我能帮你?” 郑宛妙抬眼:“你知道是什么吗?就说帮我!倒不如好好想想你的事是否会累及自身!” 时鸢伏了伏身子:“既如此,小人想替自己挣一条生路。” “即便二姑娘现下不处置我,日后出了郑府,小人也不安心啊。若能成,便帮了二姑娘您,若不能成,小人横竖是得罪您了。” 时鸢将自己的把柄完完整整的摆在郑宛妙眼前。 郑宛妙动摇了。 沉默片刻后,她开口:“你要如何帮我?” “那得看二姑娘所烦之事是为何了?” 气度从容,回答冷静,眼前的女子怎么看也不似混迹于市井的平凡女子,郑宛妙再怎么崩溃,如今心绪平复,也觉察到一丝异样,但她来不及细想了,这似乎是事发以来,唯一一个主动说帮她的人,或许还能试一试,婚期未到,阿姐还有救。 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郑宛妙还是开了口:“这件事若办不成,只怕会要了你的命!” 时鸢轻轻一笑:“我撞见了二姑娘的丑事,二姑娘就不会要了我的命?” 冷不丁被人噎了一句,郑宛妙有些可气。 “是我阿姐的未婚夫,吕衍舟。他不是个好人……” 说起吕衍舟,郑宛妙的胸口开始起伏,似是隐忍了许久。 “从前,我被长公主殿下选中入宫做她的伴读,我们在文华殿读书,除了公主,还有皇子及入宫伴读的世家子。” “就是在那时,我被吕衍舟缠上了,他表面文质彬彬,背地里却引诱我通奸!她见我不同意,便在我的茶水里下药,是宫里一个小宫女撞见了并提前告知于我,才躲过一劫,可事后,他却找人将那宫女溺死在宫里的莲花池内。我苦于没有证据,无法揭穿他,是以他竟将手伸到我阿姐身上,伺机在宫宴上与我阿姐结识,又耍了手段,哄骗我阿姐死心塌地的爱上他。” 说及此,郑宛妙的声音开始颤抖。 “可这还不够,他仗着太傅嫡长子的身份,向陛下求了赐婚的圣旨。他就是为了报复我,他口口声声说着我不识趣,要我阿姐替我还债,我呸!天下哪有看上了女子就要强抢的道理,真是禽兽不如!起初,我父亲母亲也愿信我,我便在宫宴上差人引他私会,想让众人瞧清他的面目,可他狡猾谨慎,并未出现,来的是另一个醉了酒的纨绔子弟,幸而当时周围安排了人,才没出事。此后,我父母不再信我了,吕衍舟这个禽兽,人前装的极好,竟查不出一丝错处。我没办法了,只能破坏阿姐的婚事,希望她能死心。你那日撞见的男子便是他,他不过想发泄他那见不了光的可怜自尊心罢了!” 郑宛妙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语气透露着绝望,神情也愈发悲怆。 时鸢听了来龙去脉,心似巨石沉了下去,郑宛妙虽是闺阁女子却生生背负了许多,如此,她的癫狂,只不过是背负真相的无奈之举。 “陆娘子,能替我毁了他与阿姐的婚事吗?” 时鸢摇了摇头。 “你!”郑宛妙觉得自己白废了口舌,险些晕过去。 “若毁了婚事,那大姑娘与世人就不会再知道吕衍舟的真面目,郑府还会背上欺君的罪责,你与大姑娘的姐妹情义只怕也要断了。” “你待如何?自上次他未中计,他便按兵不动,从前的事也处理的干干净净,想揭发他的真面目,只怕不可能。” “那便……引蛇出洞。” 第16章 引蛇(二) “那便……引蛇出洞。” 时鸢说的坚定。 郑宛妙突然觉得自己疯了,会相信一个胭脂铺掌柜娘子的话,此刻,她觉得自己可笑也可悲,她悲怆的干笑了两声。 “陆娘子想如何?” “只要做过的事,必然会留下痕迹,只怕要再费些心思从其他地方下手,小人恳请娘子给些助力,其他的我去办。” “好,我倒要看看你能掀起多大的浪花。” 出了听雪院,时鸢的里衣早已湿透,自进了听雪院后,她胃里就烧的厉害,不知是病体初愈,还是郑宛妙的表现让她的心弦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此刻,她的心跳声清晰可闻,人也有些脱力。 待回到住所处,推门,苏昼不知何时坐在了屋内,他慌乱的将一方破损的帕子拢入袖中,时鸢看的分明,上面绣有鹞鹰纹样。 “苏大人,你何时来的?”时鸢扯出一个假笑。 “没多久。” “何事?” 苏昼自怀中掏出一只瓷瓶,递给时鸢。 “晏乔给你新配的药。” 自来了万古城,晏乔之前配的药早就没了,时鸢的头痛心慌之症也未在复发,是以她便将这病抛之脑后,如今,突然给她一只药瓶,倒叫她有些无措。 苏昼瞧出她的迟疑,解释道:“晏乔刚来,很多事不熟悉,要配药也并非一时便能配成。你在灼华坊时他已替你号过脉,本无复发之势,可你在郑府落了水,暑热未尽,便头痛发热,是以我让他加紧配药,你的身子还是调理着为好。” 时鸢接过瓶子,指尖扣了扣瓷瓶底部。 “怎么?不愿吃药?” “自然不是,晏大哥的医术我自是信得过。” 时鸢将瓷瓶收好,坐到苏昼对面。 “对了,左大娘女儿的胭脂你得尽快送去,别误了人家的婚期,现下你守着铺子,可别忘了。” 左大娘是时鸢在灼华坊的客人,前些日子向她定了一盒胭脂,因她入了郑府便没法亲自去送。 “你说什么?” 苏昼瞪大了双眼,双眉紧蹙,震惊的看着时鸢。 “怎么了?” “左大娘的女儿半月前已经出嫁,胭脂是你亲自送过去的。” 话音落,苏昼修长的指节紧紧攥住了桌上的茶杯。 是吗?原来她又忘了,还以为吃了晏大哥的药,自己记性不好的毛病会好一些。 时鸢苦笑了一声,给苏昼倒满茶:“苏大人不必气恼,我确实有记性不好的毛病,没误了事便成。” 记性不好?她怎么可能记性不好?她的父亲可是将她当做唯一继承人来培养的。那么聪慧的女子如今竟会自嘲“记性不好”。 似浸入冬天的冰水中,寒气入肺,是惋惜,是心疼。 时鸢饮了茶,将话锋一转:“我今日见到郑二姑娘了,她果真不似外人眼里的那样。她这么做,全是为了郑大姑娘。” “与郑府定亲的那个吕太傅之子吕衍舟纠缠二姑娘未果,便转头想对大姑娘下毒手,二姑娘是为了她姐姐,她同我说吕衍舟人面兽心,是个人渣。” “嗯,但事情未明,我们还需谨慎。” “所以得查。” “你就如此相信郑二姑娘的一面之词?” 苏昼将话点到此处,郑宛妙悲怆的样子又浮现在时鸢的脑海里,她怔了怔。 “苏大人未见过二姑娘那时的样子,看了,只会叫人心疼,若我有姐妹,只怕会比她更癫狂。” 阿鸢—— 临安寺上被剜去双目的女子如闪电般忽然浮现在时鸢的脑海里,很快又消失不见。 针刺般的疼痛击穿时鸢的脑袋,她本能的捂住脑袋,衣袖带倒了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时鸢的动作吓了苏昼一跳,他起身扶住时鸢:“怎么了?” 时鸢轻轻摇了摇头,下一瞬便没声了。 苏昼慌了,他想将时鸢先带到床上休息,可时鸢拒绝了,她抬起头,朝苏昼扯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 “没事,许是身体未大好,方才就是忽然头痛,现下已经没事了。” 苏昼仍停在原地,神色凝重,看得出他全然不信时鸢的这番说辞。 时鸢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脸上携着浅浅的笑意:“苏大人,坐嘛,真没事了,嘿嘿,你坐,我话还没说完呢。” 苏昼无奈,只得坐回原位。 “我同郑二姑娘要了人手查此次的事,大幽的人在大幽行事也方便些,你就暗中助力,切不可暴露你的暗哨。” 她连这个都考虑到了,苏昼有些意外,为了知晓身世她竟能做到如此地步,转而便只剩下愧疚。 “你如此帮我,倒叫我不知说些什么了。” “那苏大人先回去吧,我想歇息了。” “好。” 时鸢如此行事,并非全然为了苏昼,苏昼的闪烁其词早就叫她生疑了,是什么样的朋友,连家住何处,父母亲人是谁,都不愿告知,她可以为了众人的安危,先将自己的事往后放一放,可若是寻常人家,为何不能告知于她?她怀疑、无措,若离开苏昼,还有谁会知道“时鸢”这个名字? 疑虑就像一颗带有愁怨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肆意疯长,时鸢常常在深夜半梦半醒间怀疑,苏昼是否在骗她,既然苏昼不愿说,那她就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或许总能寻得一丝线索来填补她丢失的过往,即为了他,也不全是为了他。 苏昼临走时,又问了时鸢:“你是如何说服郑二姑娘替她办事的?” “自然是将自己当做砧板上的鱼肉送给她宰割了。” 又是这招,苏昼不知想起了什么,浅浅一笑,随后悄然离开了郑府。 翌日,凌云拿了郑宛妙的令牌来找时鸢。 “陆娘子,这是姑娘的令牌,只不过能调动的人不多,但你放心,这些人全是姑娘往日用惯了的人,善探查,善追踪,旁的姑娘会再想办法。” “好,我知道了。” 凌云离开后,时鸢以令牌召来了郑宛妙的暗卫。 暗七是为首的领队,他身形颀长,精明健壮。 “奉二姑娘之命,全凭陆娘子吩咐。” “好,你去盯着吕衍舟,看他在做什么,事无巨细,全都要告知于我。” 随后三日,暗七便再也没有出现在时鸢面前,而她也同往日一般,安静的呆在郑府,如其他下人一样,时时等候传唤。 三日后,时鸢向柳芳告假回了一趟灼华坊,当晚,暗七便来了。 据暗七所报,他们整整盯了吕衍舟三日,他作息正常,除了筹备与郑大姑娘的婚事,就是与同窗品茶论诗,喝酒聊天,常去的不过就是几家茶肆、酒楼、诗社。 除了近几日的线报,暗七还一并交上了过去一年郑宛妙让他们记录下来的册子,但单从册子上看,看不出任何异样,据暗七交待也暗中跟踪过吕衍舟,但此人行事如表面一样,十分干净。 时鸢一行人翻看册子到后半夜,看吕衍舟的行迹,每月所去的地方基本相同,次数也基本相同,看上去像每月固定安排好的计划。 青玉扔了手里的册子,揉着眼睛,鬼哭狼嚎:“不看了,不看了,还让不让人活了!”说完,在凳子上扭成了一条蛆。 苏昼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看就出去!” 青玉也不恼,开始撒娇:“大人,这吕公子洁身自好,身为世家子既不流连秦楼楚馆,也不逛赌坊黑市,这做派已强出许多人了,您在上京时也做不到吧!” 此话一出,其他人翻册子的手都顿住了,时鸢悄悄瞥了苏昼一眼,似乎听到了什么八卦。 苏昼顶了顶后槽牙:“你的意思是我沉溺于青楼和赌坊?” 周遭陷入死寂,呼吸声清晰可闻。 青玉这才觉得自己说错话了,马上换了一副讨好的嘴脸:“不不不,我们大人英明神武,您那是为了查案!查案!” 然后又对着时鸢着重强调了一遍:“查案哦,没干别的!” 随后青玉又拿起册子,翻了一会儿,开始独自嘟囔抱怨:“春晖茶馆、阳春酒楼、停云诗社,好好的太傅嫡长子,还月月去诗社,在家读不够?还要出去读?脑袋瓜子也不嫌疼?这么爱读书吗?” 停云诗社?青玉的话落在耳中,让时鸢和苏昼一下子警觉忽略了什么,二人异口同声:“诗社?” “是啊,自己的亲生父亲那可是皇子太傅,要换做是我,那有什么学问上的问题直接请教自己的父亲便是了,去什么劳什子的诗社,一月还去上四五回,日日同那些人对诗论道,只怕也要腻了,算了,我是粗人,不爱读书,或许有什么乐趣,我无法体会,不过这些食肆酒楼,若有机会还真想去试一试。” 时鸢和苏昼对视了一眼,心中各自有了猜测。 “吕衍舟是读书人,若要行不轨之事,那以诗社掩人耳目,便很难让人起疑。” 苏昼赞同的点了点头,又翻看了册子,吕衍舟会去不同的诗社,可去的最多的便是这停云诗社。 “那便先从停云诗社查起。” 经查证,停云诗社五年前开起的一家诗社,原本籍籍无名,因收留赶考的考生开始小有名气,后从诗社里出了一个状元郎,开始名声大噪,万古城里许多富家子弟、名人雅士都喜欢到那儿切磋学问,且有一条规矩:诗社每五日会在门前放一株鲜花,对诗胜者可将其带走。 第17章 故人(一) 薛宥珩花枝招展的进了停云诗社,引得路人频频侧目,阿睿跟在自家公子身后只觉得十分丢人,但薛宥珩全然不在意。 “哟,薛二公子这等眼高于顶的妙人儿,今日怎么会赏脸来这诗社?” 随后社中众人一阵哄笑。 薛宥珩是大幽镇国公的嫡次子,善武,本是家室显赫、仪表堂堂,却因想做大昭嫡长公主的赘婿被人耻笑至今,大幽很多世家子都瞧不惯他的做派,觉得他丢了大幽儿郎的脸面。 耻笑声此起彼伏,薛宥珩也不生气,“小爷近日没了乐子,正好瞧瞧你们这有何妙处?” 人群中有一公子站了出来:“薛二,你会作诗吗?只怕你一门心思全都扑在给人当赘婿上,啧啧啧,可惜了,大昭国破人亡,竟误了您当赘婿的梦想!” “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又是一阵讥笑。 “也不知大昭的嫡长公主是如何勾引的你啊?” 薛宥珩咬了咬牙,讥笑自己不要紧,但他最恨人有人侮辱他的心上人,他登时将脚边的桌子踢翻,茶壶茶盏碎了一地,社内顿时鸦雀无声。 “对诗就对诗,人都死了,说这些做什么?更何况,你们了解她吗?” 是,人死了,可薛宥珩不愿承认,他的胸口起伏不定,怒气久久未消。 今日并不是诗社摆花的日子,时鸢和苏昼仍是扮作寻常夫妻藏在人群中,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 苏昼看了一眼时鸢,愈发觉得自己不是东西,可是,他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同她解释她的身世。 一场诗对下来,与寻常诗社并无二致。 散场后,时鸢和苏昼路过薛宥珩的身侧时,他敏锐的瞥见一双熟悉的眼睛,登时胸中如惊雷乍现。 是殿下! 人潮散的很快,薛宥珩还来不及叫住人,就寻不见那人的身影了。他忙追出诗社透过层层人流,找寻那令人日思夜想的心上人。 阿睿紧紧跟在自家公子身后,险些被人流冲散。 “公子!” “阿睿,我看见殿下了。是她,一定是她!” 阿睿无语问青天,他觉得薛宥珩已经病入膏肓了,但他不敢同他说,大昭长公主殿下已经亡故了,自己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阿睿,你快帮我找一找,一个穿着蓝色衣裙的小娘子。” 阿睿无奈,只得去寻。 残阳褪去,薛宥珩寻着路人的指引找了几个小娘子都不是,万古城那么大,人流散开,如鱼入深海,正当他心灰意冷的时候,阿睿跑着回来了。 “公子,还有一人符合你的描述,有人见往东边的小巷子去了。” 薛宥珩登时又有了力气,起身就要去寻,却被阿睿拦住了。 阿睿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有些不忍心的说:“公子,那人只怕不是你要寻的人,那女娘已经成亲了。” 薛宥珩扣紧了指节:“成亲了也要去看。” 出了停云诗社,时鸢并未与苏昼回落脚的小院,她怕出来久了,引郑府的人起疑心,便先回郑府了。 门下的灯笼在晚风的轻拂下荡了荡,薛宥珩还是鼓足勇气叩响了时鸢家的木门。 “吱呀——”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郎君。 薛宥珩愣了,那女子真的嫁人了吗? 苏昼亦愣了,他为何会寻到此处? 薛宥珩有些心虚和尴尬:“我找住在这里的娘子……” 阿睿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生怕自家公子挨一顿暴揍。 苏昼不想与他说话,即刻就要关门,不料,薛宥珩这厮脸皮过厚,竟伺机从门缝里冲了进去,他力气颇大,苏昼一不留神没拦住他。 “站住!” 苏昼恶狠狠的喊了一声。 等等,这声音怎么如此耳熟?薛宥珩回过头来开始重新审视苏昼,刚才光线昏暗,他未看清此人的模样,如今借着院子里的灯再细细一端详,他……还是不认识。 “出去!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苏昼又朝他喊了一声。 又一声,薛宥珩仍觉得十分熟悉。 苏昼见他不走,便要上前来赶人,两人登时撕扯在一起,互相往外推搡,扭打间,薛宥珩终于想起这熟悉的声音像谁了。 “苏昼!” 苏昼即刻停了手,他停在原地,有些心惊。 “果然是你!同你在一起的女子,是殿下吧!” 苏昼未应他,胸口却开始微微起伏。 苏昼的反应给了薛宥珩想要的答案,时鸢还活着真是再好不过了。 “殿下人呢?我要见她。” “她不在这儿。” 数年过去,苏昼这臭脾气,还是不会给人好脸色,薛宥珩有些烦了,转头他便想起一件天大的事,结巴道: “你……你与殿下成亲了?” “是又如何?你还不快走!” 薛宥珩这下是真的怒了,他压抑了许多年的怒气此刻要通通发泄出来,他揪住苏昼的衣领,眼尾开始泛红:“凭什么?是你先放弃了她,为什么她还会嫁给你?” 薛宥珩的话让苏昼的心开始刺痛,苦痛自心底浮上咽喉,他哽咽了:“我……没有!” “没有?当日的决选,你为何不来?殿下一直在等你……” 说及此,薛宥珩声音发颤:“你既然不来,她便会将册封驸马的宝册给我,就差一点儿,你偏偏又同叛军一同出现。” “你那日去做什么了?”薛宥珩带着恨意反问。 苏昼不知该如何作答,如果有可能,他希望那天的事永远没有发生,泣血之情,锥心刺骨。 漫天的血色从死寂的回忆里出现,模糊了苏昼的双眼,他像一个腐朽的木偶僵在原地,任由薛宥珩怎么推搡都不还手。终于,苏昼心底的痛如洪水般决堤,眼泪滑下,他带着绝望与恨,如死人般开口:“阿窈……死了,决选那日,阿窈……死了。” 薛宥珩怔住了。 苏窈是苏昼的亲妹妹,同他一起在大昭为质。 “怎么……会?” 薛宥珩难以置信,那个如白雪团一般可爱的小女娘,死了? 薛宥珩终于收敛了自己的怒气,他同死寂的苏昼一起跌坐在院中的石阶上。 明月高照,月光凄凄。 直到后半夜,苏昼才同这位昔日的朋友说了时鸢的近况。 “你的意思是她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嗯,未想好怎么同她讲。” “那先做好眼前事,我帮你们。” “薛二?” 薛宥珩挑了挑眉:“你既然在停云诗社已经见到我了,怎么不问我为何去那儿?原也是要查那诗社的。” “你……” “放心吧,先好好休息,明日再谈。” 翌日清晨,苏昼刚刚打开家门,薛宥珩早就咧着个嘴等在门口了。 “苏……” 未等他说出口,苏昼赶忙咳了两声,示意他打住。 薛宥珩反应过来,马上改口:“嘿嘿,刘兄!早上好!” 叫的是苏昼的化名刘大。 “今日去哪儿?” “看铺子。” “你们真开了铺子?” “唉,什么铺子?你跟我说说呗?生意怎么样?你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 薛宥珩吵了一路,到了灼华坊也停不下来。 苏昼恼了:“薛公子,你这等身份实在过于扎眼,你别在这待着了。” 薛宥珩不想走,走了就很有可能丧失见到时鸢的机会。 “怎么了?我来这买胭脂,不行吗?” 苏昼白了他一眼,自己理货去了,只能让青玉将他请去里间呆着。 待日头快下山,苏昼才来见他。 “薛公子还不走?” 薛宥珩扬起笑脸:“我想见她,你带我见她一面。” “干嘛?”苏昼双眉一横,面若冰霜。 “哼,我知道她在郑府,鉴于她忘却了前尘,我若贸然去见她,只怕会吓到她,所以要你引荐。” 苏昼后牙都快咬碎了,他只想将眼前这男子扔出去。 薛宥珩瞧着苏昼的神色,愈发得意:“你们真的成亲了吗?我看未必吧?” 他挑了挑眉:“你我又在同一位置了。我这次,未必会输你,毕竟,我不要脸面。” “滚!” 薛宥珩挑衅成功,心情大悦:“对了,明日停云诗社会摆花,可别错过了。” 说完,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当晚,苏昼又悄悄潜入了郑府,时鸢正在整理床铺,他来的悄然无声,默默倚在窗边看着她。 “苏大人?你在哪儿做什么?当心被发现了!” 时鸢回过头来就见一黑影,待看清是苏昼,只觉他今日行事较往日来说十分差劲,连自身安危也不顾及,她当即飞速将他拉进屋来。 苏昼进了屋开始沉默,他反复思忖着薛宥珩的话,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薛宥珩此人大大咧咧,行事不拘小节,在知晓时鸢的近况后会担心贸然见面会吓到她,实乃心细如发。可反观自己,在上京、在朔城,对时鸢威胁、恐吓,实乃混账! “?” “哦,在上京城还有朔城的时候,我太凶了。” 苏昼的态度极其乖巧,叫人诧异。 时鸢浅浅一笑:“苏大人那时确实很凶,但我伏低做小是为了保命,我当然怕,但不是怕你,是怕我的小命因惹怒大人物而白白丢掉。”她说着凑到苏昼的眼前,看着他的眼睛,眸光轻轻跃动。 苏昼突然对她有了异样的情绪,他自以为他很了解她,其实不然,她可以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亦能在困境迸发出求生的勇气。 “不过,苏大人也没那么坏。” 苏昼呼吸一滞,他悄悄捏了捏自己的指节。 “明日停云诗社摆花,吕衍舟或许会去。” “嗯,我知道了。” 晚风拍打着窗棂,窗纸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第18章 故人(二) “你别整天板着脸啊,笑一笑。” 薛宥珩一边打量着眼前这架老旧狭小的马车,一边同苏昼说话。 苏昼黑了一张脸,今日天未亮这厮便又来了,说什么都要同他一道来接时鸢,碍于他的身份,为了掩人耳目,只得让青玉寻了这架不起眼的马车。 “这马车小了点,下次换大的,我带你们游遍万古城!殿下什么时候来啊……” “为何今日要坐马车啊?” 时鸢掀开车帘时,除了苏昼,还有一陌生人,着实让她心惊了一跳,原本在她脸上的笑意,瞬间转变为警惕,她打量了眼前人一眼,到苏昼身侧坐下。 薛宥珩看见时鸢的一瞬间,所有的愁思都化作了眼眶里的热泪,他模糊了眼睛,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镇国将军的二公子,薛宥珩。” 待时鸢坐定后,苏昼朝她介绍。 大幽镇国将军?苏昼?这二人什么关系?时鸢除了惊讶,更多的是疑惑,不知是否因为马车空间狭小,她觉得胸口被巨石压住了,有些烦闷。 “嗯。” 她浅浅应了一声,便不再答话。 薛宥珩怔了怔,这不是他记忆里如春日般明媚的长公主殿下。 马车“吱吱呀呀”的往前驶去,车里的三人安静无言。 到了停云诗社,待青玉将马车停好,没等人反应过来,时鸢便飞快下了车,她跑到路旁大口大口的吸着空气,里衣已经有些湿了。 苏昼紧随其后:“不舒服?” 时鸢急促的喘着气,还未及应他,苏昼便递上了一只瓷瓶。 “这是……晏大哥配的药?” “嗯,怕你不带药,身体又不舒服,便让晏乔也给了我一份。” 苏昼将瓷瓶塞到时鸢手里:“我让青玉送你回去,停云诗社你不必担心。” 时鸢扒住苏昼的袖子:“不可!我不放心那人。” 她将眼色驶向立在马车旁的薛宥珩。 “无碍,他不是坏人。” “不行!” 苏昼怔住了。 “我……我的意思是,万事小心为上。我现下已经缓过来了,走吧。” “好,进去了,千万不要离我太远。” “放心。” 薛宥珩本也想追上去,可在苏昼追出去的那一刻,他犹豫了,他现下有什么立场呢?或许无论是从前,还是当下,他都没有机会站在时鸢的身侧。最后,他只能怔怔地站在马车旁,茫然无措。 苏昼和时鸢回来时,他才紧张的开口:“陆娘子没事吧?” 时鸢讶然,轻轻摇了摇头:“多谢薛公子关心,无碍。”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陆陆续续进了停云诗社,青玉道:“咱快些进去吧!” 众人往诗社里走,在诗社门口摆放了一株粉色芍药,配以瓷白色的柳叶瓶,风姿绰约,让人移不开眼。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此花甚美啊!” “不知今日哪位仁兄能带走此花?” “是啊。” 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正在讨论今日的花。 时鸢皱了皱眉:“奇怪……” 青玉疑惑开口:“哪里奇怪?” 苏昼回:“花期不对。” “嗯,苏……夫君说得对。芍药花期在五、六月,如今已近八月,竟还有开的这般好的芍药。” 围观的一男子听到时鸢的疑惑,过来插嘴:“娘子有所不知,此花是春风花圃所培育,他们有花房,自是能养出一些过季的花来,有了好花便特供诗社。” “特供?” “是,停云诗社向来以花会诗,名花配才子嘛!” “郎君的意思是停云诗社的花皆是名品?” 男子摇了摇头:“不尽然,但皆不俗。对诗胜者可将花带走,也是一桩雅事。” 几人互相对望了一眼,没再说话,跟着人流进了诗社,寻了一方位子坐了下来。 薛宥珩左顾右盼,最后靠近苏昼,朝他使眼色:“你去。” 苏昼将他的脑袋扒开:“去哪?” 薛宥珩有些急了:“去对诗啊,以你的本事,若能拔得头筹,或许能从中探出停云诗社的秘密,看看这花到底有何含义?” “不去!” 正想反驳苏昼,苏昼又率先开口:“薛公子,我现下是胭脂铺的掌柜,不会对诗。” 苏昼说的有道理,若他上去对诗,只怕要惹人生疑,甚至暴露身份,薛宥珩猛地一拍脑袋,感叹自己空有力气,但不长脑子,正想往下说,又被苏昼堵了回来。 “薛公子,你身份尊贵,认识你的人不少,你还是另坐一桌,别连带我们跟你一起惹眼。” “我……” 薛宥珩咬牙将话咽了回去,这他真反驳不了,苏昼的话在理。安全起见,他只得换了一张离苏昼等人有些距离的桌子坐下。 少顷,门口便开始人声沸腾,一身着月白锦服的年轻郎君在人群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诗社的刘管事笑脸哈腰的迎了上去:“吕公子,您来了,快请上座!” 闻声,时鸢和苏昼都警惕了起来。 吕衍舟气质文雅,被刘管事迎着到了堂中的位子坐下。 吕衍舟坐下后又陆续来了几个跟他一般年纪的公子,其中有一身着暗紫色华服的男子悄然坐到了吕衍舟身侧。与吕衍舟文雅的气质不同,此男子多了几分傲慢。 此男子刚坐下,就将身体微微侧向吕衍舟,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衍舟,瞧见门口的芍药了,真真是风姿绰约、我见犹怜呐!看来今日我有对手了。” 吕衍舟勾起唇角:“张兄说笑了,你又怎知我一定会心悦此花?” 张铭轻蔑一笑,对吕衍舟的话不屑一顾:“若你不喜,怎会坐在此处?” 两人谈话间,停云诗社的刘管事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立于堂内:“诸位,今日以芍药为题对诗,一柱香的时间为限,最终获胜者可带走今日的芍药!” 周围登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几个颇有才华的郎君登时在堂内打的有来有回,叫好声此起彼伏,少顷,张铭和吕衍舟也加入了对诗的行列,一时间将现场的氛围推至**,多人败下阵来,两人妙语连珠,你来我往,竟分不出高下。 “这吕衍舟果真有些才华在身上。”时鸢虽知晓吕衍舟的禽兽行径,却也不得不感叹他的才华。 苏昼趁着二人对诗的间隙,将停云诗社四周的环境、人、物皆仔细观察了一遍,视线移至二楼的一雅间时,帘子轻轻动了动,苏昼未看清里边的情况,只觉得有一双眼睛注视着整个停云诗社,俯览全局。 见苏昼未应,时鸢偏过头看他:“怎么了?” 苏昼的脸色凝重了起来:“总感觉此处有古怪。” “可是有发现?” “二楼雅间有人。” 时鸢闻声看向二楼雅间,并无动静。堂内人声鼎沸,二楼却宛若入夜后,无人迹,无人声,不安在她心底悄然漫延。 “香已燃尽,二人打平!” 刘管事洪亮地声音昭告今日对诗结束。 堂内有人问:“一株花,两人胜,那这花归属何人呐?” “是啊,吕公子和张公子不分上下,那这花给谁啊?” 刘管事抬了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随后道:“各位皆知我诗社与春风花圃素有往来,稍后我便差人去春风花圃再取一株芍药,如此便可同时将花赠予两位公子了,还请两位公子稍等片刻。” 刘管事此法合理公平,见今日对诗有了结果,众人皆心满意足的陆续散去,时鸢等人只得暂时跟着人往外走。 众人你推我搡,时鸢一不留神被人踩住了裙角,不知谁推了她一把,整个人一时没稳住,跌了出去,还没等她起身,后颈忽然一凉,即刻便没了意识。 苏昼本与时鸢走在一处,散场时,周围的人乱冲冲的往外走,几个男子似有急事般往外推搡着他走,他没有过多犹豫,即刻侧身让一条路,让人先走,自己则折返过来。 “阿鸢!” 时鸢没在。苏昼逆着人流往回找,此时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堂内零零散散剩着几个还没出去的人,都不是时鸢。 苏昼胸膛开始急促的起伏,他乱了分寸。 刘管事见他着急,过来搭话:“这位郎君在找什么?” 苏昼语气急切:“我夫人不见了,管事可有瞧见,大概这么高,穿了一身蓝色衣衫。” 刘管事溜了溜他的小眼睛,狡黠的笑道:“未曾看到,许是人多,从别的方向先出去了,郎君不如再出去找找?” 苏昼将管事的神情尽收眼底,他说不上哪里不适,不安将他整个人笼罩得严严实实。 此时,青玉回来找苏昼:“掌柜的,怎么了?” 苏昼咬了咬唇:“夫人不见了,去找!” “啊?” “快去!” 青玉赶忙往诗社外查看,苏昼也未做过多的停留,跟着他出了诗社,两人又四周寻了一圈,都不见人影。 薛宥珩从诗社出来后,在马车里等了许久,一直不见人来,心下隐隐觉得怕是出事了,正要下车去看,还未探头就被苏昼推了回去。 “发生了何事?你们脸色怎么这般难看?陆娘子呢?” 苏昼冷声回他:“不见了。” “什么!” 薛宥珩登时瞪圆了眼,说什么也要再下车去寻,被青玉和苏昼拦了下来。 短短的时间内,苏昼已经将所有线索在脑海里捋了一遍,推他出门的几个男子,以及停云诗社管事的反应,处处透露着不对劲,他颤着声音道:“怕是还在诗社内。” 青玉和薛宥珩登时直了身子,听他细说。 “我出门时有几个男子似是故意往外推搡,转头人便不见了,那刘管事虽笑脸相迎,却认定阿鸢已经出去了,语气十分笃定,似乎想借着我心焦,让我快些离去,若阿鸢出来了,她定会找我们汇合,所以,人只怕还在诗社里。” 青玉不解:“那抓陆娘子做什么?陆娘子与诗社毫无关系啊!” 苏昼摇了摇头,但有一个猜测在他心底开始浮现,时鸢,花,或许有什么联系。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阿鸢,你有何发现?” 青玉得了苏昼的吩咐,趁着诗社对诗的时间,悄摸对诗社周围踩点,果真有发现。 “后院有一处暗门,以树林和山石作掩护,那林子密,又有石头挡着,寻常人路过,根本瞧不出端倪,要往里走深了才会瞧见,那儿有一条小路,不知通往何处。” “先去那儿。” 停云诗社内,刘管事点头哈腰的将吕衍舟和张铭带上了事先备好的马车,又遣散了其他人,最后让人将那朵芍药丢进了后院的泥地里,花枝折损,花瓣散落,泥泞不堪。 待吕、张二人的马车驶离后不久,又有一辆规格稍小的马车自暗门驶出,时鸢被五花大绑,蒙了眼,堵了嘴,丢在车上,整个人昏死了过去。 刘管事和另一男子坐在车上,刘管事谄媚道:“恭喜主子,今日收获颇丰,只不过这小娘子虽容貌不错,却有些瘦了,看着身子不大好,主子何苦绑她?” 赖冲抚了抚额面上的疤,阴邪道:“花还要是百花齐放,指不定哪位贵人喜欢呢?” 随即阴恻恻的笑了起来:“我观她那夫君对她宝贝的紧,若自此失了爱人,岂不叫人快哉?” 刘管事闻言,不敢多说,缩着身子一味附和,他的这位主子向来喜怒无常,手段更是令人发怵,刘管事虽存过恻隐之心,却始终不敢忤逆。 天光渐渐褪去,马车披着夜幕融入黑暗,似地府的鬼魅,吞噬灵魂。 注:“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出自[宋]秦观《春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故人(二) 第19章 花圃(一) 时鸢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种满了海棠花的庭院,满园的春红肆意绽放,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阿鸢,到娘这来!” “阿宁,你也来!” 另一个小女娘声音如银铃般动人:“阿鸢,快来!愣着干嘛呢?” 时鸢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一直回过头来朝自己招手,她的背影却离自己越来越远,时鸢想上前,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 忽然,漫天的火光撕碎了满园的春色,海棠被大火燃尽,风卷着灰烬在大火的余热下冲上天际,最后又随风散尽,周遭满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春光已逝,只余满眼腥红。 “阿鸢!别怕,娘在!” 娘?时鸢环顾四周,却怎么也找不到人,渐渐的,那呼喊她的声音也没了。 娘! 时鸢猛地睁眼,眼前一片漆黑,眼睛被蒙住了,她的额头、脖颈沁满了汗,手脚也被绑住了,只听得见烛火“噼啪”、火芯断裂的微响。 脑袋似被撕扯般疼痛,一时惊醒,时鸢的心又重又急的跳着,她胸口发闷,四肢像被人捶打了一般,疼痛无力,她轻轻将身子放平,躺在地上,企图得到缓解。 吸气,呼气,节奏轻缓,交替进行,半晌后,时鸢的呼吸逐渐均匀,思绪也开始慢慢清晰,她被绑架了。 “砰!” 门突然被打开,一男子带了几个婢女进来,“将她带去洗干净,主子要看!” 虽被蒙了眼,堵了嘴,但时鸢还是听出了这男子的声音,是停云诗社的刘管事,他口中的主子应是停云诗社背后的真正东家,只不过这东家是谁?为何要绑自己?他要看什么?莫非是她们一行人暴露了?苏昼在哪?是否安全?这人是否跟大幽皇室有关?吕衍舟跟这诗社有何关联? 一连串的想法如万箭齐发,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时鸢脑子里,她的脑袋越来越痛,尚来不及细想,她便被几个婢女架着拖走了。 时鸢被带进了一间暖阁,四周弥漫着清新的花香,一个婢女上前来替她解开绳子,又取下蒙眼堵嘴的布,光骤然进入时鸢的眼睛,刺得她猛的闭上了眼,她下意识用手挡住了光,待她缓过来后,才缓缓睁眼。 四个婢女前后左右将她围了个严实,阁内灯烛明亮,装潢精致,屏风后摆了一只冒着热气的浴桶。 四个婢女也不多话,两个人直接上来架住时鸢,另两个开始扒她的衣服。 “你们做什么!”时鸢瞪圆了眼叫喊,本欲甩开这些婢女,因着被绑了许久,手脚竟一点力也使不出来。 “娘子安静些吧,进了这儿,便出不去了,前尘往事皆忘掉,兴许能好受些。”一婢女朝时鸢麻木道。 “啊!” 待褪去时鸢的里衣,露出下面的肌肤,婢女失声尖叫,几个婢女面面相觑,都呆愣住了。须臾,一婢女才反应过来,她颤了音:“我……我去喊秀姑,你们看好她。” 待人走后,时鸢又挣了挣,抓着她的婢女竟松了手。 “哼。”一声凄冷的苦笑。 时鸢默默将衣衫穿了回去。 秀姑是这群婢女的管事姑姑,得了消息,即刻赶了过来。进屋后,她不由分说,重新扯开时鸢的衣服,眼前的景象让她怔愣住了。 “怎么会?你这小娘子……怎么会?”秀姑显然被吓到了,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 时鸢前胸后背布满了如爬虫般粗鄙丑陋的陈旧疤痕,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深有浅,心口前更是有一道贯穿伤,又粗又深,经年累月,皮肉却未长平,留下了一个凹凸不平的旧疤,粗俗可怖。 秀姑颤了身子,用手指着时鸢:“你竟如此破败!” 世人要求女子白玉无瑕,秀姑只觉得眼前的女子破败不堪。 时鸢闻言,恶狠狠的瞪向了秀姑。 秀姑满眼轻蔑:“你不必瞪我,你这一身旧伤,不是罪奴,那就是供人取乐的妓子,亦或者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此污秽,难道自己不觉得羞愧吗?” 时鸢眼尾已经红了,她打掉秀姑指着她的手,沉声道:“我为何要觉得羞愧?该羞愧的是伤害我的人!” 时鸢记不起这些疤从何而来,被陆夫人救醒时,她也想知道为何自己满身伤痕,一度惶恐过,迷茫过,可日子久了,时鸢便接受了自己,这些伤痕昭示着自己的过去,满目疮痍,虽然可怖,但伤口已经愈合了,她仍然可以往前走。 “冥顽不灵,这女娘要不成了,先将她关在这,我们走!阿兰,你守着她。” 几个婢女不敢多言,战战兢兢跟在秀姑身后走了,留下阿兰一人在门口看守。 暖阁内的蜡烛燃尽,阿兰靠在门口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她。 “阿兰,阿兰姑娘!” 阿兰猛地清醒了过来,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擦去脸上的油汗,眼下的沟壑因连日的操劳又深了几分。 “阿兰姑娘!” 阿兰心里猛地一紧,她这才确信不是自己的幻觉。她往四周看了看,只看见时鸢趴在窗缝前喊她。 阿兰没好气道:“做甚?” 时鸢扯了扯嘴角,努力摆出一个好脸色:“我就是有事想问问你。” “娘子还是消停点吧,我不会放了你,也不敢。” “不敢”两个字,阿兰说的十分轻。 时鸢回道:“不,我没让你放了我,我就是想问,你们东家要把我卖去哪儿?” “什么?” 阿兰在听到时鸢的话后,睁大了瞳孔,她微微低了头,结巴道:“娘子……胡说什么……你且待着吧,反正出不去了,除非……” 阿兰有些不忍心说下去了,她在这里见过太多惨死的人。 “除非什么?除非死?”时鸢语气笃定。 阿兰抬头看了她一眼,再不回应她了,背过身来,继续守着暖阁的门。 自秀姑离开后,时鸢有了喘息的机会,她捋了捋思绪,隐隐觉得停云诗社或与与绑架女子有关,若是如此,那她和苏昼一行人便没有暴露身份,那这件事便还是有极大的可能与诗社和吕衍舟有关,她原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刚才诈了阿兰,看她的反应,才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七八分对。 少顷,一串脚步声急匆匆的响起,阿兰见来人后,恭敬行礼:”东家。” 秀姑拔高音量:“开门,东家要见那小娘子。” 赖冲进门后,便对上了时鸢警惕防备的眼神。 他没了往日那般阴狠,脸上多了几分兴奋:“娘子不必如此,你我是同类啊。” 说完便上前一手揪住时鸢的领口,另一只手开始扒时鸢的衣服,语气轻佻:“秀姑都同我说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啪——” 时鸢见事态不好,抬手便给了赖冲一个重重地耳光,另一边紧紧护住自己的领口。 一巴掌下去,赖冲不仅没生气,还愈发兴奋了,他松开时鸢的领口,对秀姑道:“把她带去我的房间,我慢慢调教。” 时鸢被押着出了暖阁,她才知道自己在一片花圃内,花园里满是姹紫嫣红的花,多种多样,娇艳欲滴,看得出培植它们的人耗费了极大的心血。 “东家!东家!”一仆从忽然匆忙来报。 赖冲怒道:“冒冒失失的,毁了我的花怎么办!” 仆从慌张道:“您快些去看看吧,怕是要出人命了!” “人命?” “吕公子和张公子打起来了!” 赖冲一听,心觉麻烦,若是两位世家公子在他这受了伤,闹出人命,那他今后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随即招呼仆从带他去看。 秀姑则示意领头的婢女阿芝将时鸢送去赖冲的卧房。 赖冲的花圃依山而建,前院平坦,建有花房,是赖冲往日里培育鲜花的地方,后院顺应山势而建,除了屋舍,还有一大片树林,赖冲的卧房就建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山包上,前门修有木桥连通,余下四周是陡滑的斜坡。 时鸢被扔进去后,卧房便落了锁。 阿兰麻木的开口:“阿芝姐姐,这位娘子会比其他人……死的更惨吗?” 阿芝垂了垂眼睫,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或许吧。” 说话间,阿芝用余光瞥了窗檐一眼,她麻木的脸庞透露着不被人察觉的期许:“又或许……她能活下去。” 阿兰有些呆愣:“会吗?可东家……” “砰!” 屋内突然发出一声闷响,两人立刻开锁进屋查看,可屋内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一扇窗轻轻晃动,阿兰正预备上前,就被阿芝一把拉住了。 阿兰微微瞪大了双眼:“阿芝姐姐,是你放了她。” “是。” 赖冲的卧室一直是阿芝打扫,他往日不喜开窗,便让人给屋内的窗户都上了锁。阿芝在暖阁看见了时鸢的伤痕,看见了她的眼睛,是深陷牢笼的不甘,是对赖冲和秀姑的憎恶,是阿芝已经许久未见过的生命力,杂乱不堪却生机勃勃。 是以今日秀姑让她打扫房间时,她鬼使神差的打开了一把锁,她知道此举逃不了一顿毒打,甚至丢了性命,但……或许能帮帮这个同她们一样被困在这里的娘子。 阿芝抬头,对阿兰沉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但帮帮她吧。” 阿芝的语气平稳如常,却透露出一股想要逃离、想要反抗、想要改变的隐忍,她早已麻木的脸似乎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生动。 阿兰沉默了一瞬,放走了赖冲要的女娘,他只怕要动怒,那些棍棒打在身上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恐惧开始吞噬她的心脏。 “不不不,阿芝姐姐,我们会死的!” 阿兰再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她发了疯似的要出去喊人,被阿芝牢牢圈住肩膀,抱在怀里,声音早已带上了哭腔: “阿兰!阿兰!” “你忘了吗?我不叫阿芝,你也不叫阿兰!” 阿兰怔怔的看了阿芝一眼,眼泪大颗大颗的滑落脸庞,是啊,在这里的日子,已经久到她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阿兰停了下来,她的双眸里是无助,是恐惧,是麻木。 阿芝替她擦去眼泪:“是姐姐对不起你,放了那女娘吧,别……让她再同我们一样了。” 两个女子在放了时鸢的那一刻,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阿芝再受不了这炼狱般的生活,赖冲以拐卖女子发家,这些女子要么被他发卖,要么被他打死,要么被他送给像吕衍舟一样的权贵玩乐。 整个春风花圃,除了秀姑,余下的几个婢女全是被赖冲拐来的,她们全都有家不能回,阿芝累了,就算死,她也不想这样的生活再继续下去,只是她拖累了那个一直以来都很听她话的阿兰妹妹。 阿芝替自己和阿兰擦去脸上的泪水,将那把斑驳的锁重新锁上,落锁的瞬间,昭示着阴霾即将到来,她紧紧握住阿兰的手,牵着她离开了赖冲的卧房,园中的花被风吹的东倒西歪,两人就如往常一般守在门口,当做无事发生。 第20章 花圃(二) 时鸢翻窗而下,沿着陡滑的坡滚了下去,要说先前被绑久了,使不上劲,现在她感觉自己的四肢被拆卸了一轮,愈发难受了,她顾不得身上被土石、枝条摩擦的伤,酿酿跄跄的找寻着出路。 身后的山峦像一个巨大的罩子随时会倾覆下来,虽是中午,但巨大的压迫感压的时鸢险些喘不上气来,腾腾的热浪裹挟着她的呼吸,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时鸢想起了苏昼,不知他此刻是否安好?这个背负着她身世秘密的“朋友”是否会在她消失后,想办法来寻一寻她?或者,就这么算了…… 须臾,她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清醒一些。 靠人不如靠己,反正这些年,一直是这样……随后,她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始找路。 时鸢不知在林间走了多久,久到她觉得今日必死无疑的时候,她撞见了吕衍舟和张铭。 二人在一片平坦的林地上对峙比拼,林地设了靶子,地上扔了几只箭矢,旁边栽种的花早已七零八落,折损、毁坏了不少,刘管事在旁劝诫,赖冲强忍着怒气,看样子十分心疼那些被毁了的花。 时鸢心里暗暗生出一丝欣喜,她观察四周后,望见了进出林地的路,只要往那个方向走,就能出去。 她将身子伏低,借着灌木的掩护缓缓移动,吕衍舟和张铭的争吵声越来越大,甚至时不时动起手来,赖冲和刘管事一直劝诫无果,已无暇顾及其他。 时鸢趁机谨慎移动,快接近出口时,她的余光瞥见灌木丛里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她停了下来。 那女子衣衫褴褛,露出的雪白肌肤上满是血痕,她双目通红,瞳孔散大,整个人处于一种绝望的氛围中。 时鸢心惊肉跳,这种麻木、绝望,她在阿芝和阿兰的身上见过。 时鸢解开身上的外袍,替她披上,那女子突然以微弱的气息,喃喃道:“别打我,别打我,芍药会乖的……” “芍药会乖的……” 芍药! 脑内轰鸣。 时鸢心底的巨大困惑,在此刻全都解开了,所有的线索一条条拼出了事件的始末,赖冲绑架女子,再以停云诗社打掩护,以花会诗,实则这些花代表的是不同气质的女子,最后再将这些女子送给如吕衍舟一般的人玩乐。 时鸢悄悄抱紧了芍药,将她拢在自己的怀中,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身体微微发抖,恶寒一股一股的蔓延至全身。 “谁在那!” 吕衍舟突然朝时鸢所在的灌木丛大喊了一声。 张铭不削道:“吕衍舟,你别不是吵不赢我,在这儿转移注意力!” “闭嘴!” 吕衍舟丝毫不客气的朝张铭怒吼,他多年来始终精心维持着自己人前的模样,对危机的警觉,他还是自信的。 他往灌木丛走了几步,张铭突然提高音量:“那小娘子不是躺在那儿,看来还没有咽气。” 吕衍舟一听,想起了被他们打的奄奄一息的女娘,扯了扯嘴角,他顿了顿,折返回去,继续同张铭争论起来。 时鸢缩在灌木丛下一动不动,她身子紧绷,屏住呼吸,待身后的人声又大了起来,她才缓过一口气。 还来不及采取动作,时鸢突然被一股大力从灌木丛里揪了出来,她募地对上了吕衍舟狰狞的脸,心脏骤然紧缩。 吕衍舟假意折返,实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从灌木丛后揪出来,他狰狞的笑着:“我就知道,这一定藏了个人!” 赖冲见到时鸢的那一刻,震惊之余,隐隐发怒,他已经来不及细想他看上的人为何在此了,吕衍舟重重将时鸢推倒在林地中央,她一下没站稳,跌出去一丈远,吕衍舟却全然不在意,似得了新的猎物般,兴奋不已,朝时鸢一步一步的逼近。 时鸢用力撑起身子,向后移动,想以此拉开与吕衍舟的距离,移动间,她摸到了扔在林地边的一把弓箭,没有半分犹疑,时鸢近乎本能的拾起弓箭,搭弓拉箭,一气呵成,她瞳孔缩紧,犀利的盯着朝她逼近的吕衍舟。 脑海内忽然闪过一个声音,雄浑有力:“阿鸢,射箭要沉心静气,瞄准目标,果断出击!” 电光火石间,箭矢离开时鸢的指节,精准命中吕衍舟的肩膀。 吕衍舟尚未反应过来,鲜血已经染红了他半边肩膀,皮肉撕裂,疼痛钻心刻骨,他本是书生,一时再撑不起来,倒在了地上。 张铭见闹出了人命,早已顾不得昔日的“兄弟”,转头便慌慌张张的往外跑。 赖冲此刻已经怒不可遏,吕衍舟若死了,他也脱不了身,他双眸通红,滔天的杀意自胸中迸发,驱使他冲向时鸢。 时鸢射出一箭后,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她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脸上再没有半点血色,她再次颤抖的拉起弓箭,对准朝她冲过来的赖冲。 “咻!” 一直箭矢比时鸢更快,从背后射中了赖冲的小腿,他一个酿呛,跌倒在地。 “镇国将军府办案!” 薛宥珩领着官兵将林场团团围住,刘管事早就抱头蹲在地上,哆嗦不停。 时鸢有些恍惚了,她仿佛看见了跟在薛宥珩身后苏昼。 “阿鸢!” 声音低沉熟悉。 是苏昼!真的是他,眼泪模糊了时鸢的眸子,竟让她再生出几分勇气,他没有放弃她。 苏昼疾步朝时鸢奔来:“阿鸢!” “小心!” 赖冲趁着时鸢失神的片刻,跛足从地上一跃而起,掐住时鸢的脖子,将她死死圈住,当做人质。 赖冲朝着薛宥珩嘶吼:“让我走!否则我杀了她。” 薛宥珩沉了沉心,示意官兵不要轻举妄动,他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严肃道:“你逃不掉的!把人放了。” 赖冲怔愣了一瞬,随后他开始苦笑:“是啊,我逃不掉了,那我便带着这小娘子一块去死!反正我和她是同类,哈哈哈哈哈哈……” 赖冲没有半分迟疑,说完就要动手。 苏昼厉声道:“住手!” 赖冲闻声恶狠狠的瞪向苏昼,他自嘲般的扯了扯嘴角,掐住时鸢脖子的手却一点未停,他想起了苏昼,是那个很在乎娘子的郎君,他阴恻恻的发出冷哼,朝苏昼道: “小郎君,你娘子满身伤痕,与我才是良配,像我们这样破败的人,就让我与她一起下地……” “地狱”两字还未完整说出,赖冲掐着时鸢的手忽然脱力,他松开了时鸢,整个人往后倒下。 苏昼在赖冲掐住时鸢的顷刻间,便调整好了角度,趁赖冲说话间隙,果断将袖中的暗箭射出,一箭封喉。 他跨步上前,稳稳接住摇摇欲坠的时鸢,将她圈入怀中。 苏昼看着时鸢毫无生气的脸,身子止不住的颤抖:“阿鸢……” 时鸢强撑着力气睁了睁眼,声音微弱:“苏大人。” 随后她沉沉的闭上了眼,时鸢觉得自己好累,她再使不上一点力气,在赖冲掐住她时,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如此不堪一击,射向吕衍舟的那一箭几乎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赖冲满怀恨意,誓要置她于死地,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血腥味在时鸢的喉咙里散开,她的双手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眼泪混着血光在眼底漫延开,死亡的气息逼迫着时鸢。 恍惚间,她看见苏昼焦急的脸,他为何这么着急…… 很快,她看不见苏昼了,就在她呼吸快要停止时,她身体脱力,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时鸢强撑着睁眼,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苏昼啊,时鸢已经记不清苏昼第几次救她了,明明最开始,他那么凶……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幸运,离开陆家的三年里,她一直是孤身一人在这世间生活,不知来处,无所归依,哪怕其实她人缘不错,但她心里一直很孤独。 苏昼温热的泪滴在她的脸颊上,暖暖的,时鸢心里是高兴的,可她没力气笑了,她好困,这世间还有人在乎她的生死,足以让她高兴很久了。 时鸢晕死在苏昼怀里,她的衣领因一番折腾有些乱了,苏昼已经顾不得男女大防,他伸手想要替她拢一拢衣服,指节接触衣领的瞬间,他怔住了。苏昼沿着略微敞开的领口,瞥见了时鸢身上可怖的陈旧疤痕。 “小郎君,你娘子满身伤痕……” 赖冲临死前说的话,再次在苏昼脑海里回响,苏昼的心口开始绞痛,这些伤痕是否暗示着她离开自己的五年,遍体鳞伤,他要疯了。 苏昼抱起时鸢,疾步离开,他已经顾不上薛宥珩的喊叫了,他只有一个念头,为时鸢治伤! 赖冲倒地时,鲜血自他的喉咙里大股大股的涌出,他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喉咙,却怎么也止不住血,他的指甲里满是鲜血,鲜红染透了衣衫,他终于解脱了,终于不用因为额面上的疤,再被母亲抛弃,被心爱之人抛弃,他讨厌世间所有的女人,明明他自小听话懂事,明明他靠着种花的手艺挣了很多钱,可她们还是因为他粗鄙的模样,离他而去…… 可他又有些不甘与羡慕,那样浑身是疤的小娘子,为何还有人会如此在乎她,他憎恨她,想到这,他有些后悔了,他应该再多杀一些女人,赖冲的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气声,最终他喘不上气了,心脏也停止跳动,他所有的怨恨都随着死亡的到来烟消云散。 第21章 劫后 苏昼带着时鸢一路自春风花圃回到他们在大幽的小院,青玉则去胭脂铺喊晏乔。 “阿鸢!坚持一下,晏乔马上就来了。” 苏昼握着时鸢越来越冰凉的手,心中似有无数蚂蚁在攀爬、叮咬。 时鸢的双眉蹙成一团,乌密的发间被汗水打湿,苏昼替她拭去脸上的冷汗,但无论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募地,时鸢躯干一震,呕出一大口黑色的鲜血。 “阿鸢!”苏昼近乎失去理智,他的额穴青筋暴起。 “大人,宴乔到了!” 青玉带着晏乔急匆匆的赶来,晏乔进门后就立刻查看时鸢的伤势,随后,施针配药,一直到后半夜才稳住时鸢的病况。 苏昼守在时鸢的病榻前喂她喝药,他的脸庞逐渐耷拉、暗沉,晏乔心下隐隐不安,上前道:“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 “说。” “陆娘子毒发了。” 苏昼喂药的手顿住,他瞳孔微张,全身的血液凉了几分,他想了很多种情况,时鸢毒发是最坏的一种。 晏乔继续道:“陆娘子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还要弱,如今虽保住了她的性命,但还是要尽快查清毒源,才能调配对应的解药,至于此毒会发展到何种地步,现下未知,是属下无能。” 苏昼沉声:“不怪你,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对了,给我一些伤药,治伤疤和擦伤的。” “大人受伤了?” 苏昼轻轻摇了摇头,晏乔也不再多问,递上了一只银色的药盒后便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苏昼和昏迷不醒的时鸢。 苏昼将药盒握在手心,指尖摩挲着药盒的边缘,他一言不发,心中翻江倒海,沉默半响后,他下定决心,轻轻解开了时鸢的衣带,露出的肌肤触目惊心,苏昼取了药膏轻轻涂抹在这些新鲜的、陈旧的伤痕上。 苏昼双眸含泪,扯出一抹苦笑,轻声道:“傻瓜,怎么这么倔。” 镇国将军府破获春风花圃拐卖女子案的消息一时间传遍整个都城,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震惊众人的消息,镇国将军嫡次子薛宥珩在春风花圃抓人时,抓到了正在玩乐的太傅公子吕衍舟,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吕衍舟虽被射中一箭,却并未伤及性命,薛宥珩将犯人带离时,让人将吕衍舟放在担架上,绕城一圈,最后将其送进了刑部大牢,而如阿兰、阿芝一般的女子也在官府的妥善安排下,做回自己,重获自由。 消息传到郑府时,郑宛妙险些没站稳,她不可置信,问凌云:“你说吕衍舟被抓了?” “是,薛二公子让人将他放在担架上绕城一圈,很多人都看见了。” 郑宛妙湿了眼眸,她觉得一切都好似幻梦一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吕衍舟的禽兽行径最终还是暴露于阳光之下。 “好,太好了,那阿姐……” 凌云顿了顿,回道:“大人已经入宫请旨退婚了,大姑娘那……我……” 凌云没有再往下说,郑宛妙能猜到,那个宛若云间月的阿姐,此刻必定不会好受。 “我们去看看阿姐。” 郑宛妙疾步走到院门口时,遇见了郑宛婧,她的眼尾微红,本就白皙的脸庞,血色较往日黯淡了许多。 郑宛妙有些心疼:“阿姐。” 郑宛婧没有言语,她上前拥住了自己的妹妹。 “妙妙。”声音带着哭腔。 郑宛妙有些慌乱,她用手轻轻拍了拍郑宛婧的背,她不想看见姐姐难过:“阿姐,你还好吗?” “先别说话,让我抱抱你。” “好。” 叶淮琼赶到时,两个女儿正相拥在一起,她仰头将眼中的泪水拭去,上前抱住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心中堵着的一口闷气,在此刻全都纾解了。 “娘。” 叶淮琼替郑宛妙擦去眼泪,她活泼可爱的小女儿真的憔悴了许多:“妙妙,是娘对不起你,娘没有坚定的相信你。” “还有我,是阿姐鬼迷心窍,对不起,妙妙。”郑宛婧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又惊又气,她痛恨自己与吕衍舟的浓情蜜意,也想到了妹妹的反常,悔不当初。 郑宛妙从没想过要母亲和姐姐的道歉,她只希望她们都能好好的,三人紧紧相拥,所有的愤恨与闹剧,全都随着眼泪一同化解掉了。 苏昼在时鸢昏迷后,加快了对暗哨的布控,这些日子,除了时鸢在郑府周旋,他和青玉也查到了不少事情,其中就包括那块鹞鹰纹样的残布。苏昼在布控暗哨时,注意到城中有一群乞丐,每日借着在城中乞讨的时机,四处收集大幽官员的消息,他们行事隐秘,不仔细观察,根本注意不到。 苏昼和青玉悄悄跟了几天,有一日,这群乞丐忽然匆忙换了据点,似乎在躲藏什么人,慌乱间,苏昼捡到了这块绣着鹞鹰的残布。 鹞鹰是大昭图腾,若这个图腾是真的,那么阿鸢,在这世上或许还有亲人…… “大人,陆娘子醒了!”青玉匆忙来报。 苏昼立即起身,打开时鸢的房门时,她正坐在床榻上发呆。 醒了便好,苏昼鼻头一酸,他上前猛地将时鸢拥入怀中。 时鸢清晰的感觉到苏昼胸腔的起伏与温热,一股暖流悄然流进心里。 “疼!苏大人,疼!” 苏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抱的太紧,勒到她身上的擦伤了。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时鸢看着他如小鹿般慌乱的眼神,竟觉得有些可爱。要说从前因为苏昼闪烁其词,神神秘秘,不愿告知自己的身世,时鸢心里总是同他置着一股别扭的气,如今也没了,她在濒死之际看到是苏昼,想到的也是苏昼,虽然她不清楚过去发生了什么,但她确信苏昼不会害她,他们一定是挚友。 “我叫晏乔再给你看看。” “不必了,晏大哥刚刚已经看过了。” 苏昼微微颔首,他悬在心里的巨石总算是暂时落下了。 时鸢拉了拉他的衣袖,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青玉都同我说了,你放心,我今后一定听晏大哥的,好好养身体。” 苏昼怔了怔。 “他说,我昏迷的这段时间,苏大人快急疯了,是我拖累了你们。” “胡说。” 苏昼从来没有怕她拖累自己,怕的一直都是让她置身于陷境之中,他摸了摸时鸢的脑袋,柔声道:“我只要你好好的。” 时鸢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青玉端了药碗进来,递给苏昼,“陆娘子该喝药了。” 时鸢本想自己喝,但苏昼拒绝了,他将药吹凉,小口小口的为她喝下去,青玉觉得自己十分碍事,便留下两个人独处,自己又去帮晏乔的忙了。 喂完药,苏昼从床头的桌子上取出一只银色药盒递给时鸢。 他将头偏向另一侧,耳根微微发红:“你醒了,就自己擦吧。” “什么?” “你……身上的疤。” 时鸢猛地抬起了头,脸颊微微染上了红晕,手指不停的捏紧又松开:“你看到了。” “嗯。”苏昼轻声回应。 时鸢有些不知所措,慌乱间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苏昼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坚定:“我不害怕,不是你的错。” 时鸢有些意外,他说他不害怕,自她在陆府醒来的那天,只要见过她伤疤的人,无论是陆府的婢女、嬷嬷,还是春风花圃的秀姑,她们的眼神里只有厌恶和避之不及,可苏昼,他说他不害怕,语气那么坚定、坦然。 时鸢轻轻笑了笑,这一次,她是真心的。 “我会负责的。” “我不愿假手于人,一时又找不到值得信任的医女,这才亲自替你上药,你放心,除了我,他们都不知道。” 苏昼的慌乱全被时鸢看在眼里,苏昼觉得与她有了亲密的接触,看了她的身体,便想要对她负责,可女子的清白并不需要以此来定义,她流亡的这些年,见过太多不得已的女子,她不知道从前的自己会不会在意,但如今的她,不会在意,因为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但她仍然感谢苏昼对她善意与温柔。 她诚恳的回应他:“谢谢。” 时鸢的身体在晏乔的医治下,好了很多,这一次,时鸢十分听话,按时喝药,绝不敷衍,经此一遭,她决心养好身体,让自己壮硕起来,几日后,郑宛妙上门拜访。 “郑二姑娘。”时鸢出门来迎。 郑宛妙扶住大病初愈的时鸢:“陆娘子不必客气。” 两人回到小院中坐下。 郑宛妙眉头纾解,气色好了不少了,时鸢猜想她的心事已了,心中也替她高兴。 郑宛妙轻轻握住时鸢的手:“陆娘子,谢谢你,我本以为你只是归家两日,若不是你夫君差人到郑府替你请辞,我还不知道你受伤了,为了抓吕衍舟那个混蛋,让你险些丢了性命,我真有些过意不去。” 郑宛妙本来年纪就不大,如今她了却心事,倒比在郑府时那副跋扈的样子可爱多了,时鸢灵机一动,便想逗一逗她,她突然捂住胸口,故作疼痛。 “不行了,不行了……” 此举吓到了郑宛妙,慌乱间她还打碎了一个茶杯,时鸢瞧她眼睫都挂上了泪珠,才就此作罢,朝她比出一个鬼脸。 “骗你的!” 郑宛妙发觉自己被骗了,一开始是生气的,但时鸢又哄了她好一阵,她的气倒是来的快也消得快。一来二去,两人的距离也拉近了不少。 “郑二姑娘,别恼了。既然你这么愧疚,那是要给我报酬的。” 郑宛妙本身就心存愧疚,如今听时鸢这么一说,立刻端坐好:“陆娘子请说,你要多少银子,我一定给!” 时鸢顿了顿,浅浅一笑:“别紧张,我不要你的银子。” “不要银子?” “二姑娘,我就一间胭脂铺子,你认识的名门闺秀多,想请我帮我把这铺子的名气打出去。” 郑宛妙眨了眨眼睛:“你想要名?” 时鸢轻轻摆了摆手:“不,是名利双收。” 让郑宛妙帮时鸢介绍生意给达官显贵的女眷,于她而言,并非难事,她没有多想,一口气爽快的应下了。 苏昼在屋里看着她们不停的说说笑笑,也不自觉的弯起了嘴角。 青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凑近苏昼:“啧啧啧,陆娘子还有这么古灵精怪的一面,居然逗人家小姑娘,怎么就对我凶巴巴的。” 苏昼瞥了他一眼:“该!” 青玉努了努嘴:“你……你们!欺人太甚!我不与你们计较,哼!”随后灰溜溜地走了。 苏昼仍倚在窗边,他许久未见时鸢这样明媚的笑过了,真好。微风轻轻拂过苏昼的脸庞,他仰头,今日天光正好。 第22章 生辰 “姑娘,您都逛了十几家店铺了,还没选好吗?” 凌云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跟在郑宛妙的身后,她只恨自己生不出十条手臂,今日一大早,她就被自家姑娘拉着逛了好几条街,目的是为了给时鸢选生辰礼。 “你再坚持会,我让母亲给你涨月钱。” 郑宛妙自上次看望时鸢后,便频频与她来往,相处之下,她发现时鸢待人和善,性子极好,虽然喜欢逗弄她,但她打心底里认定了要交时鸢这个朋友,前日去找时鸢时,撞见了苏昼和青玉,他二人形迹鬼祟,偷偷摸摸,一番询问,才得知明日是时鸢的生辰,苏昼想为她庆贺生辰,给她一个惊喜。 郑宛妙一边感叹苏昼身为人夫的细心与周到,一边死皮赖脸想参加时鸢的生辰宴,所幸苏昼答应了她,虽然苏昼千叮咛万嘱咐,只是一个小小的聚餐,但她仍不想失了礼数,可惜,连逛了十几家铺子,也找不到心仪的礼物。 看了货柜里里外外,突然一套白玉所制成的妆匣入了她的眼。 “掌柜,我要这个。” “掌柜,帮我把这个包起来。” 一男子与她同时开口。 店中的掌柜有些尴尬,郑宛妙与薛宥珩对视了一眼后,双方都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不如二位,谁让一让……” “我就要这个!” “我就要这个!” 两人再次异口同声。 沉默了一瞬后,郑宛妙率先开口:“这是要送我朋友的生辰礼,还请郎君让给我吧。” “巧了,我也是要送生辰礼,我看小娘子知书达礼,不如你先让给我。” 薛宥珩连自家珍藏都翻了,又跑了好几家店铺,只有这个妆匣最合心意,殿下喜欢摆弄胭脂,这最适合不过。 郑宛妙不甘心在此事上落了下风,正预备同薛宥珩争论时,被凌云拉住了。凌云悄声道: “姑娘,那是薛家二公子。” “哪个薛家?镇国公府?” “是。” 郑宛妙想起,是镇国将军的二公子薛宥珩抓捕的吕衍舟,又让人带吕衍舟绕城一圈,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让他颜面尽失,再无翻身的可能,想到此,薛宥珩的确也算是间接帮了她大忙。 “那便让给郎君吧。” 薛宥珩没料到她让步的如此之快,心里还盘算着今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拿下这套妆匣,他勾了勾唇:“多谢娘子相让。”随后付了钱,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八月十七,是时鸢的生辰。 她忙完铺子的生意后,回到月盈小院,发现一个人都没有。月盈小院是时鸢和苏昼一起给他们在大幽的小院所取的名字,前些日子,两人在院中赏月时,时鸢突发奇想,要给小院取个名字。 “既然还要在此长住,不如给我们的家取个名字吧。” “好。” 两人想了好多名字最后定下了“月盈小院”这个名字,因为这个院子总是能在夜晚,照到盈盈月光。 时鸢推开房门,桌上苏昼给她留了一封信:清溪酒楼一聚。 郑宛妙带着生辰礼赶到清溪酒楼门口的时候,又碰见了冒冒失失的薛宥珩,还险些弄脏她新做的裙子。 “又是你?”她娇俏的脸庞上柳眉微蹙。 薛宥珩也没想到,还会再遇见这位小娘子,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苏昼定的雅间,才发觉他们要庆生的人是同一个人。 几人坐了一会儿后,青玉实在是受不了这冰冷安静的气氛,便率先开口:“两位这是怎么了?” “他为何在这儿?” “她为何在这儿?” 再次异口同声。 苏昼赶忙向两人介绍对方的身份,说明两位是他请来替时鸢庆生的客人,同时缓和郑宛妙和薛宥珩之间的气氛,否则这顿饭安静不了。 时鸢到达清溪酒楼时,她在大齐和大幽认识的朋友们都已经到齐了,苏昼笑意盈盈,带着众人向她祝贺:“阿鸢,生辰快乐!” 时鸢惊讶的微微张口,生辰?今日是她的生辰吗?她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是以三年来从来没有过过生辰,她眼尾上扬:“多谢!” 时鸢坐下后,凑到苏昼耳畔,轻声问:“今日是我的生辰,你怎么没有提前同我说啊?” 苏昼柔声道:“盼你惊喜。” 随后众人推杯换盏,共同为时鸢庆贺生辰,薛宥珩喝的有些多了,他举起酒杯,朝时鸢道:“陆娘子,生辰快乐!” 时鸢抬起酒杯回敬:“谢薛二公子。” 她承认一开始她对薛宥珩的确持谨慎怀疑的态度,后来是他调兵去春风花圃抓了赖冲和吕衍舟,从春风花圃出来后,他总是来找苏昼,相处下来,他随性洒脱,也没有坏心思,时鸢便没了那些顾虑。 “还有我!陆……不,我能不能叫你阿鸢啊?阿鸢,生辰快乐!”郑宛妙兴高采烈的端着酒盏要同时鸢一道吃酒。 时鸢也不含糊:“好,那今后我叫你妙妙!顺便庆贺我们相识一场。”随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下。 众人相谈甚欢,其乐融融,时鸢又听了好多祝福的话,她坐下后,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偏头问苏昼:“我今年年芳几何啊?” 苏昼冷峻的眸子里闪着盈盈水光,他的鼻尖红红的:“二十二。” 原来她已经二十二岁了。 “那你呢?” “二十四。” 红晕不知何时爬上了时鸢的脸庞,她望着苏昼的眸子,莞尔一笑,整个人褪去了一身的倦怠。 郑宛妙此时不合时宜的开口:“阿鸢,你同刘大哥成婚几年了?” 这个问题,时鸢事先并没有同苏昼统一过口径,一时哑然。身旁的苏昼倒也没有让话冷下来,他回道:“一年。” 郑宛妙有些惊讶,寻常女子及笄之后便嫁人了,像时鸢和苏昼这般成亲较晚的夫妻,并不多见。一旁的薛宥珩已经有些失神了,他脱口而出: “陆娘子十六岁就该嫁给你的!”随后扯出一抹苦笑,他回忆起了一些酸涩的过往,强迫自己摇了摇头,以此来保持清醒。 此话一出,桌上的人都沉默了,但最终,这不合时宜的尴尬还是融入了众人的欢声笑语中。 清溪楼在溪水河畔,苏昼定的雅间外就是筑于溪面的曲折回廊,廊上挂了五彩小灯,月光盈盈,星辰闪烁,萤火虫在水面上忽明忽暗,时鸢被苏昼拉出来醒酒,两人正在廊上月下踱步。 夜风拂在时鸢的脸颊上,将她的醉意吹走了大半:“苏大人,我今日很开心。” “谢谢你为我庆生!” 苏昼伸手扶住有些酿呛的时鸢,月光照在苏昼俊朗的脸上,像镀了一层银霜,衬得他愈发清冷,时鸢觉得这小郎君怎么生的这般好看?她伸手捏了捏苏昼的脸,傻呵呵的笑了。 “苏大人,若不是你招惹我,我现在还交不到这些朋友呢!” 苏昼弹开她的手:“是你招惹我才对!” 时鸢微微瞪圆了眼,好像将她赶出上京城的人不是苏昼,怎么自己成了招惹他的人。 苏昼低下了头,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认真:“是你非要同我交朋友的。” 时鸢怔住了,是吗?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那为何我非要同你交朋友?” 苏昼用双手托住时鸢的后脑,稍微用力,让她凑近自己,他看着时鸢的双眸,认真道:“因为我生的好看。” 这叫什么理由?但等一等,他怎么知道自己觉得他生的好看?时鸢的眼睫像小蝴蝶的翅膀轻轻颤了颤,她的耳尖红红的。 时鸢轻轻推开苏昼,趁着酒劲,她今日胆子壮了起来,追问道:“苏大人?我是个怎样的人?” 苏昼想了想,回她:“嗯……阿鸢是个明媚阳光的人!活力满满,喜欢到处乱跑!” “我?” 时鸢有些难以置信,自己自陆家出来后便身体瘦弱,虽说大半时候是因为没钱,吃的不好,来了大幽后,更是时常头昏胸痛,体质极差,若不是有晏乔的医治,从春风花圃出来后,都不一定能好起来,活力满满,这怎么看,也跟自己联系不到一块儿。 “你诓我。” 苏昼顿了顿:“我没骗你,阿鸢,你只是受了伤,从前的你,会骑马,会射箭,会爬树,甚至会跟比你高半个头的小郎君打架,是个爱折腾的小女娘。” 苏昼的话像春水一点一点渗入时鸢的心脏,微微弥补了她心里的空缺,在临安寺外,她和苏昼逃亡时,她的马术上佳,在春风花圃时,她本能的挽弓射箭,这些都让时鸢相信,苏昼没有骗她。不过,她现在的生存法则是能苟就苟,苟不了就拼命,至于苏昼口中那个的时鸢,她也挺喜欢的。 薛宥珩彻底醉了,他感觉眼睛有些花,抬手轻轻揉了揉眼睛,随后将目光移向雅间外,溪水回廊,月影摇曳,苏昼和时鸢相谈甚欢,他说不清是酒劲上头,还是心中苦闷,他难受的一边按压额穴,一边龇牙咧嘴。 一旁的郑宛妙注意到他脸色不好,开口问:“薛二公子怎么了?” 薛宥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却一直注视着回廊上的时鸢。 郑宛妙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了看,随后脑海里浮现了一些往事,她觉得薛宥珩看时鸢的眼神有些不一样,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张口问:“传言薛二公子心仪大昭长公主,我还以为其他小娘子已经入不了你的眼了。” 薛宥珩听了这话,酒醒了大半,心却沉了沉:“郑二姑娘不觉得我丢人?” 郑宛妙知道他说的“丢人”是指从前他想入赘大昭,做驸马的事,她叹了口气:“不,心悦一个人并没有错。” 薛宥珩有些欣慰,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人看得上他,如今,这个与自己不大对付的小娘子竟然能理解他。 薛宥珩举起酒杯:“多谢郑二姑娘还看得上我这个声名狼藉之人!” 郑宛妙笑了笑,当即与薛宥珩碰杯:“巧了,我名声也不好!” 二人互相敬酒,将早前的不愉快抛诸脑后,说不上为什么,郑宛妙觉得自己与这位薛二公子有相通之处。 “阿鸢已经嫁人了,薛二公子别看了!” 薛宥珩被她逗笑:“你少来!” 笑意留在每个人的脸上,伴着明月共同入夜。 第23章 花宴 秋日的凉意冲散了夏日的酷热,天光刚刚拨开夜幕,时鸢便起身了,她推开窗户,猛的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再慵懒的伸了伸腰。 “真舒服。” 时鸢打水洗漱后,便跟着青玉一同晨练,经过了春风花圃这一遭,时鸢对自己的身体素质格外重视,青玉的身手在他们几人之中最好,是以她请求青玉带她一起晨炼,而苏昼也在得空时,亲自教了她一些射箭之术,苏昼说她从前便会,果不其然,她上手很快,加上晏乔的调理,时鸢觉得自己脱胎换骨,虽然不能说十分健壮,但比起之前的确强了不少。 九月,春风花圃的事传到了大幽皇后的耳朵里,在得知许多女子的不幸遭遇后,皇后秉持着母仪天下的责任,决意照拂这些受到伤害的女子,遂在几番深思熟虑后,决定成立女子会馆,庇护这些女子,为她们提供生活上的帮助,旨令下达,原本散播在市井间的各种谣言,顿时消散了不少。而本次的相关事宜,皇后交给了大幽长公主谢令仪负责。 谢令仪为皇后所出,与大皇子谢泽瑾一母同胞,颇得圣宠,自小便风华绝代,虽已年满十七,但尚未出嫁,一直陪在皇后身侧,而幽帝也十分疼爱自己的这个女儿,甚至对外放言,只要谢令仪愿意,可以一直住在皇宫里。 时鸢接到郑宛妙的书信时,心中微微一惊,书信中提及,让时鸢与她一同入宫,参加谢令仪为筹备女子会馆所举办的花宴,花宴会邀请大幽很多有头有脸的名门闺秀,时鸢可借此见见世面,或许对灼华坊的生意有所裨益。 时鸢微微攥紧了信纸,因为她一句想将灼华坊的名声打出去,郑宛妙便明里暗里给她介绍了不少达官显贵的夫人、小姐,灼华坊的生意也蒸蒸日上,她和苏昼的计划也在暗中稳步推进,一切都已经超过了时鸢一开始的预期,如今连长公主的花宴,郑宛妙竟也盛情相邀。 可…… 她配吗? 时鸢承认在与郑宛妙深交后,她的确很喜欢这个敢作敢当的郑二姑娘,两人也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但每每思及这可贵的感情下,藏着一开始就筹谋好的算计,她的心中只剩下愧疚与不耻,可她还不能停下。 九月五日,花宴。 因时鸢的平民身份,入宫多有不便,是以郑宛妙让时鸢扮作她的侍女,同她一起入宫。 马车平稳的驶向皇宫,郑宛妙今日心情不错,她精心打扮,面上难掩喜悦之情。 “阿鸢,委屈你了。” 郑宛妙透亮的眼睛让时鸢有一瞬间的失神。 “不委屈,我这样的身份,若不是你,恐怕此生都难以得见长公主殿下的花宴。妙妙,你待我真好!” 郑宛妙浅浅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时鸢的手:“咱俩是朋友,我一定会帮你达成心愿的,让灼华坊成为大幽第一胭脂铺子!” 郑宛妙笑得很美,可她的笑却像一把锥子深深的扎进了时鸢的心里。 时鸢啊时鸢,如此诚挚的情谊怎么能被你掺杂假意与算计呢? 时鸢犹豫了一瞬,开口道:“妙妙,能不能再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入宫后就别叫我的乳名了,就叫我陆棠,可好?” 入宫前,苏昼同她商量,让她不要在大幽皇室前暴露真名,她虽不解,但苏昼的意思是安全为上,对此,时鸢也表示认同,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 郑宛妙努了努嘴:“陆娘子,喊你陆棠也太生分了,况且不像是我的贴身侍女,这样吧,喊你阿棠!” “好。” 郑宛妙又继续道:“对了,入宫后,你就跟在我身边,长公主殿下待我不错,当年我作为她的伴读,与她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之前帮阿姐筹备婚事的尚仪便是她替我拦下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殿下是不会为难你的。” 时鸢轻轻点了点头:“好。” 谢令仪的花宴设在皇宫内的玉湖畔,宫人早已将各色花卉,桌案按序摆好,微风习习,花枝摇曳,清甜的花香沁人心脾,湖面波光粼粼,恰似一幅画中美卷。 因是长公主设宴,今日来的大多是各家名门闺秀,余下的几家稍年长的官眷夫人皆去了皇后处,时鸢和郑宛妙到时已经来了不少人。 “这不是郑二姑娘吗?你毁了你阿姐的婚事,害的吕公子锒铛入狱,这么快就跟没事人一样了?” 刘莹语气尖酸刻薄,将郑家的事再一次翻出来摆在台面上。 郑宛妙却丝毫没有退却,她轻蔑的笑了一声道:“刘娘子这么关心我郑家事,莫不是瞧上了吕衍舟那个畜牲了?” “你!” 刘莹本意只是想要郑宛妙难堪,并非看上了吕衍舟,不料,郑宛妙态度如此强硬。 郑宛妙凑近刘莹,用冰冷的语气道:“若你真的心悦吕衍舟,郑家可代你向陛下请旨,求一道你与吕衍舟的赐婚圣旨!” 刘莹一听,顿时慌了神:“你胡说八道什么!那吕衍舟所犯之事还有命活吗!” 将将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捂了嘴,吕衍舟所犯之事虽惹了众怒,现下还关在大牢里等待审理,但他父亲是皇子师,是否有转圜的余地尚未可知,即使吕衍舟犯的是重罪,他的结局也不该由她说。 郑宛妙瞥了刘莹一眼:“不愿意啊?” 刘莹此刻已经不敢多言了,她眼含泪光,有些惊惧的看着郑宛妙。 郑宛妙却并未因为刘莹的示弱而减轻怒气,她恶狠狠的丢下一句:“少惹我!”随后拉着时鸢扬长而去。 吕衍舟的事像一根刺狠狠扎在郑宛妙的心底,即使已经拔出,但那些绝望与痛楚仍让她心有余悸,她付出了那么多,险些失去阿姐,她不允许任何人再用这件事来伤害她和阿姐。 待到桌案上坐下后,时鸢轻轻拍了拍郑宛妙的肩,她深知郑宛妙对郑宛婧的感情,虽然旁人总说郑二姑娘性子跋扈,但她知道,这是妙妙想要保护姐姐的反应。 “长公主到!”宫人声音洪亮。 众人闻声纷纷归位,时鸢也悄悄退到郑宛妙身后侍立。 谢令仪今日身着蓝色锦缎所裁制的衣裙,裙面上用银色丝线钩织了芙蓉花,在日光下忽闪忽暗,十分华美,她仪态端庄,一颦一笑皆叫人移不开眼。 谢令仪在首席落座后,轻启朱唇:“都别站着了,坐吧。” “谢殿下。”众人齐声。 随着谢令仪的到来,花宴正式开始,宫人逐一端上谢令仪让御膳房精心准备的各色糕点、小食及茶饮,随后她直切主题: “想必各位都知道,前些日子春风花圃的惨案,本次召各位前来,一是母后欲在都城中设立女子会馆,庇护这些受害女子,二是能为她们提供一些生计上的帮助,这些女子中,有些人因着日子久了,家中已无人能接济,还有些出来后几次欲轻生。” “此次发生这样的事,是我大幽对不住这些百姓,案件虽尚在审理,但不可弃她们于不顾,此次是希望各位同我与母后一道,加入女子会馆,出力出资,或者能接纳她们,在各位府中谋个生计也是好的,令仪在此谢过各位了。” 谢令仪是大幽长公主,又深得圣宠,皇城里的女子皆以与她相交为荣,将她视作女子典范,席中虽多是年轻女子,但她们的母亲因着皇后的关系,大部分都鼓励自家女儿与长公主相交,除了能做下些好事,也能博得一个美名。 谢令仪话音刚落,就有人应道:“放眼天下,殿下乃我女子表率,此事我必会禀告父亲母亲,全力支持殿下。” 谢令仪举杯回应,众人也纷纷答应,自愿为女子会馆尽一份力。 皇后交待谢令仪的事进展顺利,随后,谢令仪下令众人可自由赏花,一时间就只剩下了郑宛妙和其余几个贵女陪在谢令仪身边。 谢令仪端坐首席,忽瞥到了侍立在郑宛妙身侧的时鸢,她疑惑道:“妙妙,往日不是凌云陪你,今日怎么换人了?” 郑宛妙道:“回殿下,凌云病了,这是我府中的侍女阿棠。” 谢令仪轻轻点头,因与郑宛妙交好,便没过多询问,随后众人又将话题转到了别处。 另一旁的蒋薇最看不得郑宛妙,她与郑宛妙同是谢令仪的伴读,可她总觉得谢令仪待郑宛妙更好些,哪怕如今郑宛妙在外名声不好,她仍邀她来参加花宴,而自己只能使尽浑身解数来讨好谢令仪。 蒋薇谄媚开口:“殿下如今不仅是女子表率,更是天下公主的典范,叫我等望尘莫及。” 谢令仪闻言抬眼:“公主典范?” “是,二公主、三公主皆比不上殿下,放眼他国,国力如今能与我大幽匹敌的,现如今只有大齐,可大齐没有公主,殿下自是天下公主的典范,就算是已亡故的大昭长公主也是比不上殿下的。” 蒋薇说出这番话时胸有成竹,她几经打听,谢令仪最恨的人就是大昭的亡国长公主,这么说,一定能讨得谢令仪的欢心。 大昭长公主。 谢令仪听到这几个字时,将手中的酒杯弄洒了。她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指节发白,随后将杯子重重拍在桌案上,怒笑道:“哼!大昭长公主?那样一个为了男人的蠢货,怎可与我相提并论!” 谢令仪因蒋薇的话当即没了兴致,便托辞自己乏了,带着一众侍从扬长而去,只留下郑宛妙及几个贵女面面相觑。 时鸢对谢令仪的反应有些吃惊,只不过她更好奇的是,大昭已故长公主真的是为了男人的蠢货吗?这个男人是薛宥珩吗?想起薛宥珩总是一副幽怨的模样,她不禁失声哑笑。 第24章 心事 谢令仪因蒋薇的话久久不能平复心绪,她回宫后,翻开压在桌案最底下的那张画像,静静的看着画中人出神。 画中的女子一袭红衣,画纸因年岁的侵蚀,斑驳泛黄,早已看不清画中人的模样,只有一双眼眸还依稀可见,这是谢令仪托人自大昭皇宫带回的大昭长公主画像。 自谢令仪出生记事起,大昭长公主便像悬在她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她自小便听着大昭长公主的故事长大,昭帝无子,却不顾天家制度,将这个与皇后所生的嫡长女当做大昭唯一的继承人培养,大昭子民人人都赞长公主待人宽和、爱民如子,将来必是一代贤明女帝。 哪怕谢令仪不愿意听,也不行。 宫人们总会讨论:“同为长公主,你说殿下与大昭的那位比之如何?” 就连太傅与教习礼仪的嬷嬷,也总会将她们做比。 谢令仪不甘心,她不愿意屈居人下,更不愿活在她人的身影下。 她听闻大昭长公主善骑射,她便努力练习,即使娇嫩的双手磨出一串一串的血泡,也毫无怨言,甚至在宽和待人这方面她也做得很好,她还帮助母后处理了很多宫务,且每一件都完成的很出色。 渐渐的,宫人与太傅不再在她面前提起大昭长公主,谢令仪满心欢喜,她以为自己终于要超越大昭长公主了,至少已经不再比她逊色。 可是,大昭亡了…… 消息传来的那一日,谢令仪先是震惊,随后心中只剩下空荡,大昭长公主的亡故显得她多年来的努力与坚持似乎毫无意义,她托人从大昭带回大昭长公主的画像,谢令仪从未见过她,亦不知晓她的名字,可她仍想见她一面。残酷的战争与遥远的路途并未让画像保存完好,是以,多年过去,她仍不知晓大昭长公主的真容,而更残忍的是,她此生已无缘再见…… 大昭兵变后不久,谢令仪在宫外办事时听说大昭长公主在叛军入宫前仍在苦苦等待一个男子,自此,她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一心想要超越的人竟是一个为了男人不顾自身性命的蠢货! 每每思及此,谢令仪都会叹自己的可笑,她扯了扯嘴角,望着眼前的斑驳不清的画像,讥讽道:“真蠢!” 话音刚落,谢令仪宫中的宫人就来报,说郑宛妙求见,谢令仪这才收拢心神,将画像压回桌案最底下,又让人将郑宛妙迎进来。 郑宛妙见了谢令仪,行礼后开口询问:“殿下无事吧?方才在席间看殿下脸色不大好。” 郑宛妙因伴读的缘故,二人虽交好,但由于谢令仪的皇室身份,她始终不敢僭越,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更不要说私下探听皇家之事,方才蒋薇的一席话将谢令仪与亡故之人做比,加上谢令仪的反应,她猜测谢令仪十分不喜蒋薇的言行,又担心她一个人烦闷,便想同她说说话。 谢令仪轻轻揉了揉额穴:“许是近日有些累了,妙妙不必担心。” 郑宛妙回:“那便好,上次的事还未感谢殿下替我拦下宫中筹备婚事的尚仪。” 当日郑宛妙已经无人可求,她只得请求长公主帮她一次,谢令仪当时虽不解,也劝解了她,但因郑宛妙的执着,谢令仪还是顶着压力,用长公主的身份扣下了宫中尚仪,为此还受了皇后一顿责罚,郑宛妙心里是感激她的,只是一直未曾当面道谢。 谢令仪轻轻叹了口气:“你阿姐可曾怪我插手她的婚事?” 郑宛妙摇头:“不!阿姐怎会怪殿下?若非殿下当日帮我,我只怕寻不到那吕衍舟的破绽。” “是吗?如此说来,是妙妙让人找到春风花圃的?” 这件事本应藏在心里,郑宛妙一时大意,谢令仪的询问让她反应过来后,有些后悔自己嘴巴比脑子快,而她又受时鸢所托,不想让外人知晓时鸢曾经去过春风花圃,是以不能将时鸢的事说出去,她一时犹豫开口: “是……是我寻了暗卫跟踪他,碰巧遇见了正在查案的薛二公子。” 谢令仪又问:“是吗?那吕衍舟平日装的温文尔雅,只怕要寻他的破绽也十分不易。” 郑宛妙微微攥紧了手指:“是,还好我那暗卫有些本事在身上。” 话音刚落,门外登时传来了一阴冷的男声: “什么样的暗卫如此有能耐,竟被郑二姑娘收入麾下,叫人好生羡慕。” 谢泽川手持折扇,神色如常的走入殿中。 是他! 时鸢见到谢泽川时心中一紧,是那个在瑶城时遇见的男子,时鸢不知为何,心中警铃隐隐作响,一股危险的气息悄然笼罩在她的周身,她捏紧了拢在袖中的双手,将头压的很低,避免被谢泽川发现,虽然入了万古城后,她调整了自己的易容,但她不确定谢泽川是否还对她有印象。 谢令仪见人进来,赶忙起身:“二皇兄怎么过来了?” 一旁的郑宛妙也朝谢泽川见礼:“二殿下。” 谢泽川关上手中的折扇,朝谢令仪道:“皇妹,听闻皇后娘娘欲设立女子会馆,而此事由你负责,为兄便想助你一臂之力。” 谢泽川的话落在谢令仪耳中让她大吃一惊,她微微瞪圆了眼,惊讶的看着他。 谢泽川看懂了谢令仪的反应,他凑近谢令仪,轻声道:“皇妹,如今大皇兄在朝中如日中天,你不必担心,我虽是庶出,却也是父皇的儿子,如此,不过想为父皇和母后分忧,你放心,我绝不插手你的安排,女子会馆仍是你说了算。” 谢令仪未回应他,只是一双眼眸仍静静的打量他。 谢泽川是容贵妃所出,而容贵妃与母后素来不对付,当年大昭强势,兵力压制大幽、大齐及一众小国,为了制衡他国,昭帝命各国送皇子入昭为质,母后舍不得谢泽瑾,最终父皇便将这个庶出的二皇子送去了大昭,直到大昭兵变才回到了大幽。别说兄妹和睦,谢泽川往日与她连表面上的交流都少的可怜,如今突然登门,着实叫人惊讶。 谢泽川冷笑一声,道:“怎么?不信?” 谢令仪换上一副同往日一般的神色:“怎么会?有二皇兄助力,女子会馆只会更好。” 如此便是答应了谢泽川。既然不好直接拒绝,那谢令仪倒是想看看她这二皇兄究竟想做什么。 谢泽川听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后,又转头看向一旁的郑宛妙:“郑二姑娘是何处寻的这般好的暗卫?本殿下也想寻一个在我身边做事。” 郑宛妙没有看谢泽川,自她认识谢泽川起,便觉得此人喜怒无常,况且他年少时娶的王妃死于非命,传闻是他同容贵妃密谋害死了王妃,是以郑宛妙一直觉得谢泽川是一个危险人物,她回: “是父亲替我安排的,我那暗卫也是误打误撞,二殿下谬赞了,此事若非薛二公子出手,定然无法揭露春风花圃的秘密。” 随后,郑宛妙不再停留,朝谢令仪行礼辞别:“殿下,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得了谢令仪的应允后,郑宛妙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谢令仪的宫殿。 离开时,谢泽川瞥见跟在郑宛妙身后的一抹身影,不知是否是天色暗沉的原因,他恍惚间看见了自己亡故的发妻。 阿宁…… 谢泽川登时追了上去,可惜殿外已经空无一人,夕阳逐渐褪去,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正在通往黑夜的宫道。 时鸢入宫后,薛宥珩来找苏昼商量事务。他近日根据春风花圃查出来的账册,从中发现了一些线索。 薛宥珩将账册推到苏昼眼前:“根据赖冲的账册,那些被他拐来的女子,除了留在春风花圃的,余下的一部分都被送往了同一个地方。” 薛宥珩用手指了指账册上的地点。 苏昼沉声道:“无名山庄?”他拾起账册翻了翻,上面所记录的女子数目惊人,令人心中骇然。 “无名山庄在哪?” “据刘管事交待,在城郊的一片乱葬岗旁,那山庄从外边看已经荒废了,山庄北面是一片大沼,那地方死气很重,平时鲜少有人,买家只让刘管事将人送到山庄门口,银钱和买卖消息则是混在花圃日常采买中进行的,他和赖冲都未曾见过背后的买家。” 这些女子为何会被带到一个荒废的山庄?苏昼一时间心中疑云密布。 薛宥珩继续道:“对了,我派遣人在无名山庄附近暗查时,发现了一伙四处流窜的乞丐,不知与这事是否有关联?” 乞丐?苏昼想起了自己同青玉跟踪的乞丐,自前些日子后,那些乞丐便在城中消失的无影无踪,苏昼本就在找他们,想查明他们与鹞鹰图腾的关联,如今,他们又与无名山庄扯上了关系。 思及此,苏昼朝薛宥珩道:“得去一趟无名山庄。” “正有此意。” 二人雷厉风行,即刻策马出发,刚出月盈小院,苏昼就想起了一件事,他问薛宥珩:“你查此事只是为了阿鸢?我记得你同我说过你本就要查停云诗社,为何?” 薛宥珩没想到苏昼会主动提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他原以为苏昼因时鸢方寸大乱,不曾想,如今冷静下来,此人竟然还是如此理智。 薛宥珩的父亲管大幽军务,自大昭兵变后,近些年一直在带兵打仗,争夺领地,可前不久,父亲发觉有一笔军费异常,特命薛宥珩暗中查探,他花了好大力才查到有一笔军费自停云诗社往外转出。 他与苏昼虽有交情,也有共同想护着的人,但在家国大事上,苏昼是大齐世子,他二人毕竟阵营不同,他可以替苏昼找寻时鸢身上的毒源,但军费之事却不可如实告知。 薛宥珩道:“一些私事罢了,无名山庄或于殿下之事无关,你到底去不去?” 苏昼心中了然,当日他同薛宥珩说起时鸢近况时,只道时鸢身中剧毒,而毒源或来自大幽皇室内部,并未告知薛宥珩此行除了查找毒源,还有鬼军秘密一事,如今他不肯说,想来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苏昼扯了扯缰绳:“去!” 薛宥珩也不再多话,二人二马,朝无名山庄奔去。 第25章 危机(一) 无名山庄的位置十分隐蔽,弯月悬在头顶,四周密林环绕,山风吹过,只剩下树叶的“簌簌”声和虫鸣声。 苏昼和薛宥珩借着夜色趴在一个山包上往下观望,四周的密林层层叠叠,高耸入云,整个山庄破败不堪,周围地势呈漏斗状,而山庄则陷落在地势中心最低处,北边的大沼被雾气笼罩,在月色的映照下显得十分诡异。 薛宥珩用手拍掉了在他脸上吸血的蚊虫,不悦道:“这鬼地方,谁会来这交易?” “簌簌簌……”远处的灌木丛忽响起一阵异动。 苏昼一把按下仰头的薛宥珩,轻声道:“别动!有人。” 薛宥珩也听见了异响,两人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警惕的盯着远处的灌木丛。 片刻后,一个衣衫褴褛,头戴草环的人从灌木丛中爬了出来,他小心地环顾了四周,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开始在上面划拉,苏昼和薛宥珩互相对望了一眼,二人很有默契,分别从两边匍匐前进,接近此人。 待那人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苏昼和薛宥珩从前后将他团团围住,那人收好册子,当即撒腿就跑,但由于山林茂密,地势起伏,没跑几步,他便被薛宥珩用飞石打中小腿,跌倒在地。 薛宥珩上前道:“别跑了!你跑不掉的。” 苏昼将匍在地上的人翻过来时,双眸的瞳孔微微缩紧,他不可置信:“郑礼?” 郑礼顿了顿,待看清了眼前的人,先是一惊,随后眼眶有些湿润,他推开了苏昼的手,冷漠道:“别碰我!” 薛宥珩离得不远,听到“郑礼”二字后,也有些惊讶:“谁?” 郑礼是时鸢宫里守门的小内侍,初见时不过十一二岁,当年大昭兵变后,皇宫里的内侍、宫女皆被叛军屠杀,郑礼自然也在其中,可眼前的人不仅没死,还活到了现在,着实叫人诧异。 苏昼默了一瞬,张口:“只有你一个人?” 郑礼冷笑了一声,试探道:“怎么?苏世子巴不得我们全部死光?” 薛宥珩听不下去,上前揪住了郑礼的衣领:“怎么说话的?” 郑礼看了看眼前的两人,讥讽道:“殿下不在,你二人倒是能和睦相处。” 薛宥珩被他的话气到了,努力稳了稳心绪,想到自己是来查无名山庄的,便一把拉过苏昼:“别理他,带回去慢慢审。” 苏昼起身时,不料郑礼却一把拉住他,与方才强硬的态度不同,现下他的语气带上了哽咽:“苏世子,殿下在哪?她还活着?” 苏昼心弦拉紧,郑礼不知道时鸢还活着?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何会在此地?一种奇怪的情绪开始在苏昼的心间漫延,他冥冥之中觉得在遇见郑礼的这一刻,已经预见了自己和时鸢的未来。 他轻声回应郑礼:“嗯,就在大幽。” 就在大幽。 这是郑礼这么多年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在刚刚见到苏昼的时候,他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略有出入,他不敢确定,只是觉得熟悉,当他推开他的手时,触碰到了他手上的粉末,是脸上的易容被汗渍蹭掉的粉末,那粉末里带有一股独特的清香,凑近才能闻到,而这股清香正是时鸢擅长的制香手法,他心里又惊又喜,他原本不敢确定眼前人是苏昼,在试探反问及见到薛宥珩后,他确定了。 郑礼松开拉住苏昼的手,整个双肩沉了下去,仿佛卸掉了极重的担子。 苏昼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你为何在此?” “找殿下。” 什么? 苏昼满眼不可置信,为何要到此处找时鸢! 郑礼沉了沉嗓子:“当年兵变,殿下被威王抓住,是傅寒声将军救了我和云织,还有其他人,这些年我们一直四处躲藏,扮作乞丐就是为了找到殿下。” 郑礼的话,让苏昼意识到傅寒声骗了他,当日兵变,苏昼四处找寻时鸢的下落,是傅寒声告诉他时鸢不愿见他,并退还了他赠予时鸢的信物,随后带一队人马离开,他一直以为时鸢在那队人马里,并且已经恨毒了自己。 苏昼蹙紧了双眉:“那你为何要到此处来寻?” 郑礼的眼眸已经红了,他怒道:“是谢泽川,他与威王作了交易带走了殿下,我们多方探查,几经辗转才找到这,这山庄是他的产业。” 谢泽川?大幽皇室!时鸢! 难道时鸢身上的毒就是这么来的? 苏昼的额穴开始暴跳,他想起在瑶城时谢泽川看他们的眼神,阴森可怖,令人胆寒。 不好!时鸢还在皇宫。 苏昼没有再做任何思考,他登时跑下山包,跃上马背,往皇城赶去。 薛宥珩和郑礼在后边追他:“你去哪?” 苏昼头也不回:“阿鸢还在皇宫!” 薛宥珩正欲上马时,被郑礼拉住:“薛公子,我能做什么?” “去皇宫外接应,若没等到人,便去清水巷第三家院子等。”说完,薛宥珩也纵马离去,不过,他去向的是城郊军营。 谢泽川,素来与谢泽瑾不对付,如今大殿下如日中天,陛下身体大不如前,有意将皇位传给谢泽瑾,父亲当年曾与他私下说过,容贵妃因夺嫡被陛下秘密赐死,谢泽川这些年在外平平无奇,若他怀恨在心,有意起事,必要掌握兵权,那军费一事十有**与他脱不了关系,再者,苏昼毕竟是大齐世子,孤身在此,能调动的人实在有限。大幽与大齐如今只是为了争夺领地,在边境有小规模的摩擦,若苏昼在大幽出事,只怕两国大战,一触即发,他必须调动兵马,一是为了稳住事态,二是为了护住时鸢。 时鸢和郑宛妙的马车在皇宫落钥前才驶离,自谢令仪宫中出来后,郑宛妙一直心事重重,时鸢握了握她的手,发现她指节冰凉。 “妙妙,你怎么了?” 郑宛妙抬头看着她,双眸惊惧:“阿鸢,我害怕。” 她顿了顿:“是我今日大意,不该在长公主面前提起春风花圃之事,还被二殿下知道了……” 时鸢看她微微发抖,一把抱住了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别怕,或许那二殿下根本没在意。” 这话虽是安慰,但时鸢自己也不信,她总觉得谢泽川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危险。 郑宛妙挣开时鸢的怀抱,摇了摇头:“不!阿鸢,你不知道二殿下,他就是一头恶狼,当年他在大幽为质,回来时带来了昭帝的二公主,他一个庶出的皇子,竟让昭帝将二公主许配给他做王妃,他的王妃我见过,温婉娴静,可惜,死于非命,她死那天,她的鲜血将皇宫的碧落池染的通红,那个地方自此便成了不祥之地,现如今还无人敢去。” 郑宛妙声音发颤,时鸢听着她的这些话,心口开始泛酸,她再次握紧了郑宛妙的手,却没再说话。 夜风寒凉,谢泽川立在城墙上,阴鸷的盯着郑府的马车,他轻轻抬了抬手,将阑夜召到眼前,冷声道:“将郑二姑娘身边的侍女带来。” “是。” 谢泽川邪魅的勾了勾唇角,侍女?暗卫?他觉得郑宛妙的撒谎技术确实不怎样。 他利用春风花圃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多年来一直无人察觉,薛宥珩那莽夫是如何发现的?此事一直困扰着谢泽川,今日去找谢令仪便是想探探春风花圃和女子会馆的底,没想到有了新发现。 为了时宁,他从赖冲那买了许多女子,可惜,没一个中用,若非在瑶城放跑了时鸢,他便不必再找适合的女子,如今,哪怕只是身形有些相似,他也不愿再放过了。 阑夜走了半晌后,有侍从来报:“殿下,查到苏昼等人的踪迹了。” “哦?”谢泽川暗沉的眸子忽闪过一丝光亮,查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今日他运气不错,即有了时鸢的线索,又能找到与时宁身形相似之人。 他心情大悦:“在哪?” “清水巷第三家院子。” “好,带人将苏昼和他身边的人全都抓来!” 郑宛妙回府后,派人用马车将时鸢送回月盈小院,因巷口狭窄,马车不好通过,时鸢便让马夫回去,自己走回小院。 往里走了几步,时鸢觉得有些不对劲,清水巷今日静的出奇,更何况往日苏昼都会来接她或在巷口等她,今日到现在她也未见到苏昼。 募地,一个清瘦的黑影从黑暗中窜出来,将她拉到了旁边的暗巷,郑礼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示意她不要怕,他的眼眸里是时鸢看不懂的情绪。 郑礼轻声开口:“殿下,前面有危险,先跟我走。” 殿下? 时鸢尚未理清发生了什么,这又是哪一出?她的额穴有些痛。 谢泽川的人见人一直未露面,便开始举着火把搜寻,电光火石间,郑礼和时鸢还没来得及离开,便被逼到了暗巷的尽头。 为首的黑衣人将迷药撒出,随后下令将昏迷的两人绑走。 郑礼和时鸢被带上马车时,苏昼刚刚赶到,他去皇宫外未接应到人,便让青玉和晏乔发动暗哨开始找人,自己快马加鞭赶回月盈小院,可惜,晚了一步。 黑衣人的车架离开后,苏昼的眼眸里满是阴冷与怒气,他扯了扯缰绳,调转马头,一路奔向谢泽瑾的府邸。 守门的侍卫看了苏昼的令牌,不敢置信,又怕耽误了大事,便慌忙前去禀告。而谢泽瑾此时正与朝中几个大臣商议国事,听见侍卫的禀告震惊的瞪大了眼:“你说谁来访?” 侍卫跪在堂下:“大齐世子,苏昼。” 堂内的气氛登时紧张了起来,敌国的世子不远千里潜入大幽皇城,竟无一人发觉,如今还堂而皇之的跑到大殿下府邸拜访,不知是何用意。 苏昼知晓自己如今身处敌国,若大幽想在他身上做文章他必死无疑,可想要除掉谢泽川,谢泽瑾便是最好的人选。 青玉今晨来报,大幽虽有鬼军作战,但近日呈现疲态,江临羡率军作战,攻破了大幽几个城池,连年的作战,让双方劳民伤财,国库空虚,边境地区更是民不聊生,苏昼暗哨探得如今幽帝病重,大幽虽按下不表,但欲派遣使者与大齐和谈,若他能助谢泽瑾除掉谢泽川,登上皇位,便可彻底解决这个毒瘤,救出时鸢,甚至可借机促成和谈,只是如此一来,他便将自己暴露在敌国的视野里,自身安危无法再保证,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片刻后,侍卫匆忙赶来,恭敬道:“世子,大殿下有请。” 第26章 危机(二) 堂内灯火通明,谢泽瑾端坐在案首之上,几名大臣坐在堂中,夜风吹过铜灯,只听得见火烛忽明忽灭的声音。 苏昼立在堂中,神色冷漠:“见过大殿下。” 谢泽瑾微微蹙了蹙眉,他对大齐世子的到来满是疑虑。 “不知世子此行有何贵干?” 苏昼轻蔑一笑,沉声道:“幽帝近日身体欠佳,苏某自是为此而来。” 此话一出,满堂惊诧,虽然朝中重臣一致决定先对外隐瞒大幽皇帝病重的消息,但若苏昼想知道,也并非没有可能,如今为了安抚民心,休养生息,稳固大幽百年基业,这才萌生了与大齐和谈之意,可使者尚未派出,敌国世子便不请自来,甚至大谈幽帝病情,实乃猖狂至极! “你!”谢泽瑾愤怒的拍下桌案,额穴青筋暴起。 片刻后,他咬牙道:“苏世子未免太不将我大幽放在眼里了。” “苏某并非这个意思,我此行是为助大殿下一臂之力。” 谢泽瑾怔住了,传闻苏昼寡言少语,心机深沉,如今一见,他的所做所为皆叫人摸不着头脑。 “此话怎讲?” 苏昼勾了勾唇角道:“大幽这百年基业还需殿下继承。” “大胆!我父皇尚在人世,你怎可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苏昼对谢泽瑾的话不屑一顾,继续道:“大殿下仁孝,可苏某乃大齐世子,只看重两国的利益。” 两国的利益。 苏昼此话切中要害,也点明了他此行的目的。 谢泽瑾沉下心来:“苏世子有何高见?” 苏昼的眸子里此刻满是杀意,他脸色阴冷:“苏某愿助殿下一臂之力,除掉谢泽川。” 话音落,谢泽瑾瞳孔微张,他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谢泽川虽是自己的胞弟,但他素来与自己不对付,当年容贵妃密谋造反,最终却因父皇对容贵妃的愧疚之情,只处死了容贵妃一人,保全了谢泽川,虽然那件事后,父皇不再看重谢泽川,可谢泽川的狼子野心并未覆灭,这些年来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朝中也有部分势力暗自倒向谢泽川,他一直是自己登上大位的最大变数。 谢泽瑾沉了沉眸子:“世子要什么?” 苏昼眸中的水光动了动,他怕谢泽瑾再不同他谈条件,他便忍不住了,从踏入谢泽瑾府邸的那一刻,他便心乱如麻,但他知道他不能急,路要一步一步走。 “愿同殿下共修两国邦交。此外,我还要一人,望大殿下助我一臂之力。” 苏昼的话让谢泽瑾松了一口气,他是当今齐帝的亲外甥,颇得齐帝看重,若由他出面,两国和谈成功的概率便大很多,可他的另一个要求倒让谢泽瑾有些好奇,大幽还有何人能让苏昼千里迢迢赶赴敌国,也不惜要将他带走。 “何人?” 苏昼冷言道:“傅寒声。” “大昭名将傅寒声?”谢泽瑾惊诧。 “是。” 依郑礼所言,傅寒声当日便已知晓时鸢消失不见,却仍然谎话连篇,似是在极力掩盖什么,此人身后定不简单,待时鸢恐亦非真心,大昭长公主死而复生绝非小事,既然不能直接严明她的身份,那便将傅寒声推出去当做幌子,一举两得。 “为何?”大昭虽亡,但傅寒声一代名将,想要活下来并非没有可能,只是这样的名将竟然未曾以身殉国,还活了下来,叫人唏嘘。 苏昼轻蔑一笑:“他在替你亲弟做事,大殿下不知道吗?” 苏昼打定了主意推傅寒声当幌子,既然要当棋子那就要当的彻底,再多一条罪名也无妨。 谢泽瑾闻言惊讶万分,随后又自嘲了几声,他竟不知他这二弟竟收留了大昭的将领,可转念一想,他那亡故的王妃便是大昭公主,将傅寒声收入麾下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如此一来,他亦不希望谢泽川再培植壮大自己的势力。 “苏世子的要求我答应了,只是不知世子与这傅寒声有何仇怨?” 苏昼无奈一笑:“苏某年少时与他还有一些未尽的私事罢了。” 苏昼说得坦然,谢泽瑾回想起大昭长公主和大齐苏世子的一些传闻,心下隐隐约约觉得与此事有关,世间男子多凉薄寡性,更多是三妻四妾,数年过去,伊人已逝,不曾想这苏昼竟还会在与之相关的人和事上费心思。 一时间,谢泽瑾对苏昼多了几分钦佩:“世子果真是性情中人。” 顿了顿又道:“世子成竹在胸,可是已有对策了?” 苏昼回:“苏某暗中追查傅寒声踪迹,追到城郊一座早已荒废的山庄便没了踪影,想来那傅寒声便藏身于此,只不过那山庄周围山林沼泽密布,搜寻起来极为麻烦,毕竟是大幽王土,还需殿下助我一臂之力。” 谢泽瑾闻言心下了然,只需助苏昼抓获傅寒声,便可拔除谢泽川的臂膀,又可将谢泽川的狼子野心公之于众,亦能为后续两国和谈奠定基础,一举多得。 “既如此,本殿下便调派一队人马供世子差遣,吴琅,你便跟着世子,办好这件差事。” 吴琅是谢泽瑾的心腹,他从一侧的阴影下上前跪地:“是,殿下。” 苏昼用无人察觉的声音,轻叹了一口气:“多谢殿下。” 随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带着谢泽瑾的人马一路奔往无名山庄。 大幽,皇宫城墙。 谢泽川倚在城墙上吹夜风,他的眸子里倒映着万家灯火,一时间,竟叫他失了神,眼眶不知何时起了雾气,半晌后,派去的人便回来通禀: “殿下,已经得手。” 谢泽川收拢手中的折扇,拂衣擦去眸中的水光,随后望向城中的盏盏灯光,讥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该有一个家了。” 说完,便带着侍从离开了城墙,全然没有注意到隐藏在暗处的黑影。 谢令仪极力隐藏着自己的身影,在皇宫时她便觉察出谢泽川不对劲,她与谢泽川因为谢泽瑾的关系,从不往来,最多只是平日宫宴上打个招呼的关系,她这二哥怎会主动上门来要插手女子会馆的事? 郑宛妙离开后,只一瞬,他便匆匆告辞,此举更是叫人心中生疑,是以她便悄悄跟着谢泽川,只不过他在宫墙上呆了半晌,看他身边的侍从一来一回,似乎是办成了什么事,谢令仪愈发好奇,当即便要追上去。 身侧的暗卫柳叶一把拦下了谢令仪:“公主殿下三思。” 谢令仪瞪了柳叶一眼:“你敢拦我?” 柳叶即刻收手跪地:“奴婢不敢。陛下既然要我跟在殿下身侧,那奴婢的责任便是保护殿下安危,二皇子并非善类,还请殿下三思。” 谢令仪自然知晓柳叶的用心,她将柳叶扶了起来:“柳叶,这么多年多亏你一直在暗处保护我,省了不少麻烦,只是这件事一直叫我有些心慌,不弄清楚我实在不能心安,你放心,我绝不鲁莽行事,好柳叶,你就跟我去吧,好不好?晚了就来不及了。” 柳叶自小便被父母卖了,她是幽帝从奴隶营挑选出来的人,之后训练成杀手,受命一直在暗处护卫公主殿下,柳叶自小吃了许多苦,从来没有人把她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有谢令仪,她记得她,虽在暗处,却从未忘记,吃的用的总会给她备下一份,待她也不似从前那些打她的人,柳叶看着谢令仪焦急的脸,轻轻点了点头,谢令仪登时浅浅一笑,拉着柳叶赶忙悄悄跟上了谢泽川的马车。 无名山庄。 苗灵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望着刚刚被侍卫五花大绑抬进来的人,她娇俏的脸上添了一丝怒意。 时鸢早已晕死过去,苗灵拍了拍她的脸,又为她搭了脉,随后拔出一把匕首在她脸上四处比划,正欲动手时,身后便响起一声阴鸷的男声。 “住手!” 苗灵登时停了手,她收敛了脸上的怒意,换上一幅妩媚的神情,朝谢泽川走去:“殿下,这小女娘刺伤了我,害的奴家差点把命丢了,奴家只是想让她付出一点代价罢了。” 谢泽川推开苗灵环在自己身上的手,他上前撕下时鸢脸上的伪装,看到了那张与记忆中十分相像的脸,他顿了顿,随后转头抬起苗灵的下巴:“旁的我都能答应你,这张脸和她的命,不行。” 谢泽川阴鸷的眼神似要吞了苗灵,一股恶寒自脚底升起,苗灵心虚的低下头,双睫不断颤抖:“奴家知晓了。” 谢泽川手指用力,将苗灵的脸推向一边:“交待你的事如何了?” 苗灵见谢泽川并真的未动怒,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谄媚道:“奴家已替她把过脉了,毒入骨血,若非当年她逃脱,殿下便可完全操控她的心智了。只不过,她离开的这些年,似乎有人替她医治过。” 谢泽川挑眉:“哦?这么说,功亏一篑了?” 苗灵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奴家已备好兑了洗毒散的温泉,那洗毒散运用得当,虽会解掉一部分尸鬼毒,但也能洗髓净骨,后续再补上毒液便可重新控制她的心智。” 谢泽川轻笑一声,随后示意苗灵动手。 二人谈话间,时鸢慢慢苏醒,她模模糊糊听到两人的对话,什么……尸鬼毒?可她的眼神始终无法聚焦,她只能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立在眼前,没多久,其中一个身影走到她面前,将她拉起来,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声音妩媚,在她耳畔轻声道: “小娘子,该醒了。” 那人一把将她推向后,时鸢四肢无力,跌入了一个蓄满温泉的池子,温热的泉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时鸢的身体,她用力挣扎了几下,池子不深,她凭着本能摸索着在池边坐起下,水刚刚好齐平锁骨。 她好累。 泉水的暖意冲散了她的疲惫与病痛,腾腾的热气散在脸上,时鸢再也无力支撑,她轻轻靠在池边,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次,她似乎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一朵海棠花引着她去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