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童话(短篇小说合集)》 第1章 第 1 章 苏清禾觉得,自己的名字和这场名为“星辰”的画展,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自我告解。 开幕式的空气里,浮动着香槟、香水与若有似无的恭维。 灯光是精心设计过的柔和,打在墙壁上一幅幅或深邃、或绚烂的画作上,将它们渲染得如同一个个被定格的梦境。 她穿着剪裁利落的珍珠白西装套裙,站在展厅一角,应对着媒体的长枪短炮和策展人的介绍,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苏老师这次‘星辰’系列的作品,充满了流动的诗意与惊人的想象力,尤其是在色彩的运用上......” “感谢您的欣赏,星空本就是最伟大的画布,我只是一个拙劣的临摹者。” 她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措辞谨慎,像一件被精心打磨过的艺术品,与七年前那个穿着宽大校服、总爱低着头走路的女孩,早已判若两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身得体的武装之下,那颗心并未完全习惯于这样的场合。 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只有触及西装面料微凉的质感时,才能确认一丝真实。 就在她抬眸,目光准备掠过人群,投向下一幅需要讲解的画作时,所有的声音、光影、气息,仿佛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抽离。 世界万籁俱寂。 在涌动人群的尽头,在光影交错勾勒出的疏离地带,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 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熨帖的黑色高领毛衣。 身姿挺拔如松,带着一种历经淬炼的沉稳与压迫感。 他的目光,沉静,幽深,隔着七年的时光洪流,精准无误地落在她身上。 是沈砚辞。 苏清禾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根极细极冷的冰针刺了一下,先是尖锐的疼,随即蔓延开一片麻木的凉意。 那凉意迅速窜至四肢百骸,让她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那层面具般的笑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她看见他似乎比少年时更清瘦了些,面部线条褪去了青涩的柔和,变得利落分明,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是她记忆深处最熟悉的模样,只是此刻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她读不懂,亦或是,不敢去读。 “苏老师?您没事吧?”身旁的策展人察觉到她瞬间的凝滞,低声关切。 “......没事。”苏清禾猛地回神,浓密卷翘的睫毛急速颤动了几下,像受惊的蝶翼。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聚焦在面前的记者身上,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视从未发生。 只是无人知晓,她藏在身侧的手,指甲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 “抱歉,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她努力让声线恢复平稳,甚至挤出一丝更明亮的笑意,“对了,关于这幅《星漩》的创作灵感......” 接下来的流程,变得机械而模糊。 她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完成着既定的指令。 签名,合影,回答千篇一律的问题。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分裂成两半,一半在应对现实,另一半则坠入了由那个身影开启的、幽深的回忆隧道。 沈砚辞。 这个名字,像一枚烙印,刻在她整个苍白又鲜活的青春里。 她记得他骑着单车从她身边掠过时,带起的风里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记得他靠在篮球场边喝水时,滚动的喉结和洒在额发间的耀眼阳光;记得他给她讲数学题时,微蹙的眉头和修长手指间转动的笔。 更记得,十七岁生日那天,她怀揣着怎样一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将那份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誊抄了无数遍的信笺,趁着他去操场训练,教室里空无一人的时候,颤抖着塞进他书包最里层的隔袋。 那封信,耗尽了她整个青春期的勇气。 然后呢? 然后就是第二天,她怀着小鹿乱撞的心情,等待着审判或救赎。 却在午后的楼梯转角,偷听到了他和好友陆淮之的对话。 陆淮之带着戏谑的笑声问:“喂,砚辞,苏清禾那个小跟屁虫是不是真喜欢你啊?昨天好像还往你书包里塞东西了?你们俩......到底什么情况?” 她屏住呼吸,躲在墙壁后面,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短暂的沉默后,是沈砚辞那把清冷,此刻听来却无比残忍的嗓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敷衍: “......赌约而已,你还当真了?” “赌约”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卑微的欢喜。 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倒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难堪和冰冷。 原来,她小心翼翼捧出的、视若珍宝的真心,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场可以拿来戏谑打赌的游戏。 那一刻,少女苏清禾关于爱情的所有憧憬,碎得无声无息。 ...... “苏老师,这位是砚辞科技的沈总,他对您的作品非常欣赏,特意过来打个招呼。”策展人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将一个她此刻最想躲避的身影,引到了她的面前。 苏清禾的背脊瞬间僵直。 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竟然毫无察觉。 沈砚辞站在她面前,距离比刚才远眺时近得多。 他很高,她穿着五厘米的高跟鞋,仍需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这么近的距离,她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眼下的淡淡青影,和他比少年时更加深刻立体的五官轮廓。 “沈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带着对待陌生赞助商的礼貌与疏离,“幸会。” 沈砚辞的眸光深邃,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牢牢锁住她。 他伸出手,声音低沉:“苏小姐,画展很成功。恭喜。” 他的指尖微凉,与她相触时,苏清禾却觉得像是被烫到一般,几乎要立刻缩回。 但她忍住了,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与他轻轻一握,旋即分开。 “谢谢。”她垂下眼帘,避开他的注视,目光落在他大衣的第二颗纽扣上。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策展人似乎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笑着打圆场:“沈总可是我们这次画展的重要支持者,听说苏老师您回国发展,很是关心呢。” “是么。”苏清禾扯了扯嘴角,弧度完美,却不达眼底,“沈总费心了。” “你的画,”沈砚辞忽然开口,打断了她客套的疏远,“和以前很不一样。” 苏清禾的心猛地一跳。 以前? 他指的是她曾经那些稚嫩的、多半以他为模特的素描练习吗? 他记得? 不,这都不重要了。 她抬起眼,重新迎上他的目光,笑容标准得像经过测量:“人都是会成长的,沈总。过去的笔触太幼稚,自然要抛弃。” 她的话里带着若有似无的刺,沈砚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 他没有接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几乎要将她洞穿。 “我还有些后续事宜需要处理,先失陪了。”苏清禾不想再与他周旋下去,她怕自己再待一秒,那精心构筑的防线就会溃不成军。 她朝策展人点点头,又对沈砚辞公式化地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开。 “清禾。” 他在身后叫住她,用的是她曾经最期待、如今却最刺耳的称呼。 她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你的速写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还留着吗?” 那一瞬间,苏清禾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他怎么会知道速写本? 那是她最隐秘的心事,除了她自己,无人知晓。 巨大的震惊和屈辱感席卷了她。 他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心思,然后在一旁冷静地看着她沉沦,甚至和他人将此当作谈资?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哽咽。 她没有回答,甚至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朝着侧门的安全通道走去。 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又急促的"哒哒"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泄露了她内心的仓皇。 她只想尽快回到她临时的公寓,那个可以让她卸下所有伪装,独自舔舐伤口的壳里。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安全通道那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一个身影,比她更快一步,挡在了门前,也挡住了她唯一的去路。 熟悉的,带着清冽雪松与淡淡烟草混合的气息,不由分说地笼罩下来。 苏清禾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不得不抬起头,迎上那双她试图逃避的眼睛。 沈砚辞就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红血丝,和他紧抿的薄唇。 他的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隐忍,有痛楚,还有一丝......她不敢确认的恳切。 走廊顶灯的光线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空气凝滞。 许久,或者只是几秒,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开口。 那把嗓音比少年时期更为低沉沙哑,像被岁月磨砺过的砂纸,轻轻擦过她的耳膜。 “清禾。” 他再次唤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 “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沈砚辞的那句“谈一谈”,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苏清禾的心潭里激起圈圈混乱的涟漪,旋即又被更厚的冰层覆盖。 谈?谈什么? 谈当年那场让她沦为笑柄的“赌约”? 谈他如今功成名就后,偶然想起旧时邻家妹妹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关心”? 还是谈他作为赞助商,对画作的一些“宝贵意见”? 无论哪一种,都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抗拒。 她几乎是立刻后退了半步,动作不大,却清晰地划出了一道界限。 走廊顶灯的光线在她骤然苍白的脸上掠过,映得她眼底那点强撑的镇定,脆弱得像一层即将碎裂的薄冰。 “沈总,”她开口,声音比刚才在展厅里还要冷上几分,带着刻意拉远的距离,“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单独谈的公事。如果是关于画展,我的策展人会全权负责。” 她刻意曲解了他的意思,将“谈一谈”限定在冰冷的商业范畴。 沈砚辞的眸光沉了沉,那里面翻涌的情绪似乎更浓稠了些。 他看着她,像是要透过她这副冷静自持的皮囊,看到内里那个曾经会对他露出羞怯笑容的女孩。 “不是公事。”他向前逼近了微小的一步,那清冽的雪松气息混杂着一丝烟草的苦味,更加具有压迫感地萦绕过来,“是私事。关于......过去。” “过去?”苏清禾像是被这个词烫到,猛地抬起眼,唇边扯出一个极淡又极冷的弧度,“沈总,过去太久,我记性不好,大多都忘了。而且,我并不觉得那些无关紧要的旧事,有劳您特意提起的必要。” 她的话像一把把小刀子,又快又准,试图将他所有的靠近都拒之门外。 “无关紧要?”沈砚辞重复着这四个字,嗓音愈发低哑,他凝视着她,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点燃,“清禾,那对你来说,也是无关紧要吗?” 他叫她“清禾”,不再是疏离的“苏小姐”,这亲昵的称呼在此刻听来,充满了讽刺。 苏清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窒息。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不然呢?”她反问,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漠然,“沈总以为,是什么?” 她不等他回答,或者说,她害怕听到他的回答。 她侧过身,试图从他与门框之间的空隙挤过去,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仓促。 “抱歉,我真的很累,要先回去了。” 这一次,沈砚辞没有再用身体阻拦。 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近乎逃离的背影,在她的手再次触碰到门把手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嘈杂的力度,清晰地传来: “那本速写本,”他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封面是深蓝色的,磨砂质地,右下角贴着一颗很小的、银色的星星贴纸。” 苏清禾的动作,瞬间冻结。 冰冷的金属触感还停留在指尖,可她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耳边嗡嗡作响,世界再次褪色,只剩下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空寂的走廊里回荡。 他怎么会知道? 那本速写本,是她整个青春最隐秘的角落,是她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的安放之地。 她从未让任何人看过,包括她那时最好的朋友。 那颗银色的星星贴纸,是她在一家不起眼的文具店淘到的,因为觉得像他眼睛里偶尔会闪过的光,便小心翼翼地贴在了封面角落。 这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一个她以为,被她永远埋藏在七年前那个夏天尘埃里的秘密。 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连贴纸的颜色和位置都...... 一个荒谬又让她脊背发凉的念头钻入脑海: 他是不是看过?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翻看过她那本承载了所有心事的本子? 然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甚至可能是与人分享的戏谑,看着她像个小丑一样,在他面前上演着独角戏?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她。 比当年听到“赌约”二字时,更加猛烈,更加让她无地自容。 那不仅是心意的践踏,更是**被窥探、尊严被剥夺的战栗。 她猛地转回身,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极度的情绪波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那双总是温婉含笑的杏眼里,此刻燃烧着屈辱和愤怒的火焰,亮得惊人。 “沈砚辞!”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调查我?还是......你当年到底看了多少我的笑话?!”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泣音。 沈砚辞的脸色在她转身质问的瞬间,变白了几分。 他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和痛苦,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无比苍白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苏清禾重复着,眼里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那该是哪样?沈总,时隔七年,再来探究一个当年你并不在意的人的心路历程,不觉得太迟了吗?还是说,这是你现在新开发的某种消遣方式?” 她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用力拉开沉重的安全门,外面楼道里冰冷的空气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清禾!” 他在身后喊她。 她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应。 高跟鞋踩在水泥楼梯上的声音,空洞而决绝,一声声,回荡在密闭的空间里,仿佛在为他们之间,画上一个休止符。 沈砚辞站在原地,没有再追上去。 安全门在他面前缓缓自动关闭,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彻底隔绝了那个纤细而倔强的背影。 走廊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她的一丝极淡的栀子花香。 他缓缓抬起手,用力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铺天盖地的悔恨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 苏清禾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那个位于市中心高层公寓的。 像是失去了一切感知,机械地拦车,报地址,上楼,开门。 直到“砰”的一声将所有的喧嚣与不堪关在门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毯上。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压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滚落,很快浸湿了她胸前的一片衣料。 七年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将那段不堪的过往彻底埋葬,可以在任何提及“沈砚辞”这个名字的场合,做到真正的云淡风轻。 可直到他真正出现,直到他用那样沉静又复杂的目光看着她,直到他轻而易举地揭开她自以为早已愈合的伤疤,她才绝望地发现,没有用。 那些委屈、难堪、心碎,从未真正消失。 它们只是被她强行压制在心底最深处,腐烂发酵,然后在今日,被他亲手引爆,杀得她片甲不留。 她蜷缩在门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单薄的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孤独得像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眼睛干涩发疼,喉咙沙哑,她才勉强止住泪水。 她抬起头,茫然地环顾着这个装修精致、却毫无生活气息的“家”。 这里很好,视野开阔,设施完备,是她用这七年拼命努力换来的、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这么冷,这么空? 她挣扎着站起身,双腿有些发麻。 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没有加冰,就那么仰头灌了一口。 烈酒灼烧着喉咙和胃袋,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感。 她不能这样。 她不能让一个七年前就该走出她生命的人,再次轻易地搅乱她的生活。 苏清禾走到书房,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 里面放着一些她从国外带回来的、最重要的私人物品。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从最底层,拿出了一个用丝巾仔细包裹着的方形物件。 揭开丝巾,露出了那本深蓝色磨砂封面的速写本。 和沈砚辞描述的一模一样。 右下角那颗银色的星星贴纸,因为岁月久远,边缘已经有些微微卷起,颜色也不复当初那么亮眼。 她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封面。 这里面,装着她兵荒马乱的整个青春。 深吸一口气,她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用铅笔勾勒出一个少年的侧影。 他穿着校服,靠在教室的窗边,阳光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跳跃,神情专注地看着窗外。 旁边,是少女稚嫩而虔诚的字迹: 「今天物理课,他坐在我斜前方。阳光落在他头发上的样子,好像会发光。偷偷画下来,这样就能记住这一刻了。——X年X月X日」 她一页一页地往后翻。 篮球场上他起跳投篮的瞬间;自习课上他趴着小憩时安静的睡颜;他给她讲题时,微蹙着眉头,手指间夹着笔,在草稿纸上写下漂亮的公式…… 每一幅画旁边,都记录着日期,和当时细碎的心情。 「他今天好像心情不好,都没怎么笑。」 「听说他竞赛得奖了,真厉害啊。」 「生日快到了,想把最好的祝福都给他……」 笔触从青涩到逐渐熟练,情感从朦胧的崇拜到深陷的迷恋。 这本厚厚的速写本,就是她暗恋沈砚辞的全部证据,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也是她一个人的史诗。 翻到最后几页,画风骤变。 线条开始凌乱,潦草,充满了不安和挣扎。那是她生日前后那几天画的。 最后一页,没有图画。 只有一行字,是用钢笔写的,墨水因为被水滴晕染过而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那绝望的笔迹: 「原来,只是一场赌约。苏清禾,你真可笑。」 写下这行字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翻开过这个本子。 她将它锁进了行李箱最深处,带着它远渡重洋,仿佛带着一个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 如今,七年后,在这样一个夜晚,她再次直面这个伤口。 心痛依旧尖锐,却奇异地,不再像刚才那样让她失控。 或许是因为酒精,或许是因为时间,或许是因为......他今天的出现,某种程度上,也撕开了她自欺欺人的伪装。 她合上速写本,重新用丝巾仔细包好。 这一次,她没有再将它锁回抽屉,而是将它放在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和那些她获得的奖杯、出版的画册并列。 她看着那本深蓝色的本子,目光渐渐变得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冷冽。 沈砚辞,你既然出现了,既然提起了“过去”。 那么,有些账,是不是也该算一算了? 至少,她要知道,他当年,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态,看待她这场轰轰烈烈的暗恋? 以及,他今天这番看似深情又痛苦的姿态,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逃避了七年,她忽然,不想再逃了。 第3章 第 3 章 宿醉带来的钝痛在清晨准时叩访。 苏清禾在柔软的羽绒被里蜷缩了一下,眉心因太阳穴突突的跳动而紧蹙。 睁开眼,陌生的天花板映入眼帘,让她有几秒钟的恍惚,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国内,在这个临时的“家”里。 昨夜的记忆如同潮水,带着威士忌的余烈和冰冷的绝望,汹涌回笼。 画展,人群,沈砚辞沉静的目光,安全通道里压抑的对峙,还有那本被她重新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深蓝色速写本...... 心脏又是一阵熟悉的抽紧。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坐起身。 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锐利的光痕,切割开室内的昏暗。 不能再想了。 她对自己说。 生活总要继续。 她走进浴室,用温热的水流冲刷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洗去昨夜的狼狈与脆弱。 镜子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冷硬。 她仔细地化妆,用粉底掩盖疲惫,用口红提亮气色,将自己重新武装成那个干练、优雅、无懈可击的新锐插画师苏清禾。 今天工作室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新的合作方需要接洽,她没时间沉溺在过去的泥沼里。 然而,她刚刚收拾妥当,门铃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这个时间,会是谁?物业?她并没有预约任何服务。 带着一丝疑惑,苏清禾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某知名生鲜平台制服的外卖员,手里捧着一大束极其醒目的花束——不是常见的玫瑰或百合,而是由白色郁金香、淡紫色鸢尾和翠绿的尤加利叶精心搭配而成的花束,典雅清新,与她公寓的装修风格奇异地契合。 外卖员旁边,还放着一个印有高端超市logo的纸质购物袋,看起来沉甸甸的。 “您好,苏小姐吗?您的鲜花和食材,请签收。” 苏清禾蹙眉,拉开了门。“我没有订这些。” “是一位姓沈的先生预订支付的,指定这个时间送达。”外卖员核对了一下订单信息,礼貌地将花束和袋子递过来。 沈先生。 苏清禾伸出的手瞬间僵在半空。 阳光落在那些娇嫩欲滴的花瓣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泽,白色的郁金香姿态优雅,紫色的鸢尾神秘而高贵,这束花无疑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完全符合她的审美。 就连那个购物袋里,隐约可见的也是她惯常喝的那个牌子的牛奶和全麦面包。 他连这些都知道? 一种被无形之手监控的悚然感,混合着昨夜未散的屈辱,再次席卷而来。 他以为这是什么?时隔七年的补偿?还是某种新型的、更迂回的戏弄? “抱歉,”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送错了,我没有姓沈的朋友。请你退回。” 外卖员愣了一下,为难地看着订单:“可是苏小姐,地址和联系方式都核对无误......” “我说了,退回。”苏清禾重复了一遍,语气强硬,随即不等对方反应,便直接关上了门。 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那束碍眼的花和那份突如其来的“关怀”。 她背靠着门板,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愤怒,一种被轻易打破平静生活的愤怒。 他凭什么?凭什么在搅乱了一切之后,又摆出这样一副深情款款、体贴入微的姿态?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骚扰”并未停止,只是变换了形式。 第二天,她收到了一整套某个德国顶级品牌的专业绘画颜料,正是她前段时间在社交媒体上偶然提过一句,觉得色彩表现力极佳,但价格令人咂舌的那一套。 同样,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简单的卡片,打印着两个字:“赔罪。” 苏清禾看都没看,直接让快递员原路退回。 第三天,她工作室的座机响起,助理接听后,表情古怪地告诉她:“清禾姐,一位姓沈的先生,说想邀请您共进晚餐,讨论一个私人艺术项目......” “告诉他,我没空。”苏清禾头也不抬,专注于手中的画稿,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第四天,她下班时,竟然在自己公司大楼的地下停车场,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 车窗降下一半,沈砚辞就坐在驾驶座上,似乎是在等人。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目光沉静地望向电梯口的方向。 苏清禾的脚步一顿,几乎是立刻,一种被围猎的窒息感攫住了她。 她迅速侧身,躲到了一根承重柱后面,心脏怦怦直跳。 她不想见他,一刻也不想。 她拿出手机,直接打给了闺蜜周菲菲。 “菲菲,你在哪儿?能不能来公司接我一下?......对,现在,地下停车场B区。” 周菲菲来得很快,她那辆亮橙色的MINI COOPER风风火火地停在了苏清禾面前。 苏清禾拉开车门,迅速坐进副驾驶,低声道:“快走。” “怎么了这是?见鬼了?”周菲菲一边倒车,一边疑惑地看向她苍白的脸色,随即目光瞥见了不远处那辆显眼的黑色宾利,以及车里那个身影。 她瞬间明白了,柳眉倒竖,“靠!是沈砚辞那个混蛋?他还有脸来找你?堵到公司来了?” 苏清禾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别问了,先离开这里。” 周菲菲一脚油门,车子利落地驶出停车场,经过那辆宾利时,她甚至故意降下车窗,朝着那个方向狠狠瞪了一眼。 “他这几天是不是一直骚扰你?”周菲菲语气愤慨,“送花送东西?还打电话?玩这套深情悔过的戏码?早干嘛去了!” 苏清禾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晚星,你可千万别心软!”周菲菲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激动地比划着,“这种男人,当年能那么伤你,现在做这些表面功夫,谁知道安的什么心?说不定就是看你现在出名了,漂亮了,觉得有面子,想来吃回头草!恶心!” 苏清禾听着闺蜜义愤填膺的话,心里却乱糟糟的。 沈砚辞的这些行为,笨拙,生硬,甚至有些可笑,与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全然不符。 如果只是为了“吃回头草”,他似乎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甚至有些......低声下气。 但这并不能抵消他当年带来的伤害。 “我知道。”她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冷硬,“我不会心软的。” 她拿出手机,翻到那个虽然没有存储,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她深吸一口气,编辑了一条短信,措辞冷静而疏离: 「沈先生,请停止您的一切行为。鲜花、礼物、邀约,以及任何形式的‘偶遇’,都只会造成我的困扰。过去的事我已放下,也希望您能向前看。彼此陌路,是对我们最好的尊重。勿复。」 她反复看了两遍,确认语气足够决绝,没有留下任何可能被误解的余地,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显示发送成功的瞬间,她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又像是亲手斩断了最后一缕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另一边,黑色宾利车内。 沈砚辞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简短的信息,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冰锥,扎进他的眼底,刺骨的凉。 「彼此陌路,是对我们最好的尊重。」 他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车厢内弥漫着一种低气压,助理刚刚打来的关于一个重要并购案的电话,他几乎没听进去几个字。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昨夜她离去时那决绝的背影,和七年前,她躲在楼梯转角后,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破碎和难以置信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笨拙。 在谈判桌上运筹帷幄、在商海中杀伐决断的那些手段,在她面前,全部失效。 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只会用最原始、最愚蠢的方式,试图靠近,试图弥补,却好像......把她推得更远了。 “沈总?”电话那头,助理小心翼翼的声音再次传来,“关于星耀科技的报价,您的意思是?” 沈砚辞猛地睁开眼,眼底那些翻涌的痛苦和无力被强行压下,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和锐利。 他对着蓝牙耳机,声音沉静,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按原计划,压两个点。如果他们不接受,就启动B方案。” 挂断电话,他再次看向那条短信。 目光落在“沈先生”三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彼此陌路? 他做不到。 七年前,他因为年轻蠢笨的自尊和那可笑的怯懦,已经放手过一次,换来的是七千个日夜的悔恨与空白。 如今,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放手。 即使她的心已经筑起了厚厚的冰墙,他也要用尽一切办法,哪怕是用最笨拙的方式,去融化,去敲开。 他收起手机,发动了车子。 黑色的宾利平稳地滑出停车场,汇入车流,方向却并非回公司或者回家的路。 他需要找一个地方,静一静。 也需要找一个人,问一问。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家隐蔽的私人茶室门口。 他走进预约好的包间,里面已经坐着一个穿着休闲夹克、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洒脱不羁的男人——陆淮之,他从小到大的好友,也是当年那场“赌约”的另一个当事人。 陆淮之看到沈砚辞一脸沉郁地进来,挑了挑眉,给他倒了杯刚沏好的普洱:“哟,这是怎么了?我们沈大总裁脸上可难得见到这种......嗯,丧家之犬的表情。” 沈砚辞没理会他的调侃,在他对面坐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动作带着罕见的烦躁。 “我见到她了。”他放下茶杯,声音低哑。 陆淮之脸上的戏谑收敛了些,坐直了身体:“苏清禾?在哪儿?” “她的画展。”沈砚辞揉了揉眉心,“我搞砸了。她现在......很恨我。” “恨你?”陆淮之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和微妙,“因为她听到了当年......我们说的那些混账话?” 沈砚辞沉默着,默认了。 陆淮之叹了口气,抓了抓头发:“砚辞,不是我说你,当年那事......唉,确实是我们不对。尤其是你,明明喜欢人家喜欢得要死,非要嘴硬说什么赌约......” “我知道。”沈砚辞打断他,语气带着深深的自嘲和疲惫,“所以我现在,想弥补。” “怎么弥补?送花送礼物的老一套?”陆淮之显然消息灵通。 沈砚辞没说话。 陆淮之看着他这副样子,摇了摇头:“兄弟,你这方法不对。苏清禾现在可不是当年那个跟在你后面的小姑娘了。她现在是知名的艺术家,有主见,有脾气。你这种简单粗暴的砸钱方式,只会让她觉得被冒犯,觉得你在用钱砸她,看不起她。” 沈砚辞抬起眼,看向他:“那我该怎么做?”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陆淮之从未见过的、近乎迷茫的认真。 陆淮之心里啧了一声,知道这家伙这次是真的陷进去了,而且是从七年前,不,可能更早,就陷得无可救药。 “首先,你得让她看到你的诚意,而不是只有钱。”陆淮之敲了敲桌子,“其次,你得找个合适的契机,把当年的误会解释清楚。光靠送东西,屁用没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耐心点!你当年伤了人家多深自己没数吗?指望几天功夫就让人家回心转意?做梦呢!” 沈砚辞沉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 诚意。 解释。 耐心。 他知道陆淮之说得对。 可他害怕,害怕在她一次次的拒绝和冷眼中,连最后靠近的机会都失去。 更害怕,那个“合适的契机”永远都不会到来。 茶香袅袅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深蓝色的速写本,和最后一页那行被泪水晕染开的、绝望的字迹。 他知道,自己面前的路,漫长且布满了她亲手设置的、冰冷的荆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苏清禾发出的那条短信,如同石沉大海。 没有回复,没有辩解,也没有再出现新的、令人困扰的“表示”。 沈砚辞似乎真的听从了她的警告,从她的世界里再次销声匿迹。 连同那些鲜花、礼物和不合时宜的邀约,一起消失了。 这本该让她松一口气。 然而,一种莫名的空落感,却像悄无声息的藤蔓,在心底最不设防的角落悄然滋生。 她厌恶这种不受控的情绪,将其归咎于习惯被打破后的短暂不适,并用更高强度的工作来填满所有空隙。 这几天,她与合作方“星创科技”的项目接洽进入了关键阶段。 对方对视觉方案要求极高,团队磨合了几轮,始终未能达到对方核心决策层的要求。 压力像无形的网,笼罩在工作室上空。 “清禾姐,星创那边又发回了修改意见,”助理抱着一叠文件,愁眉苦脸地走进她的办公室,“他们说整体的概念和风格还是差一点‘灵魂’,希望我们能给出更突破性的方案。尤其是......那位沈总。” 苏清禾正在给一幅画做最后的润色,闻言,画笔尖微微一顿,一滴浓郁的钴蓝险些滴落在画纸之外。 她稳住手腕,不动声色地问:“哪位沈总?” “就是星创的创始人兼CEO,沈砚辞先生。”助理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兀自说着,“之前几次会议他都没出席,听说这次终审他会亲自参加。要求就是他和另一位副总提出来的。” 沈砚辞。 这个名字,像一枚早已埋设好的暗桩,在她以为可以暂时平静的湖面下,猝不及防地露出了尖锐的一端。 星创科技......她早该想到的。 砚辞科技,星宸科技,这些与他名字相关的企业,早已在科技界声名鹊起。 只是她回国后忙于筹备画展和工作室,并未刻意去关注合作方的股权背景。 所以,这并非巧合。 他停止了个人的“骚扰”,却以一种更正式、更无法拒绝的方式,出现在了她的工作领域。 公与私的界限,被他巧妙地模糊了。 苏清禾放下画笔,抽出一张湿巾,慢慢擦拭着指尖沾染的颜料,借此平复瞬间紊乱的心绪。 她抬起眼,目光恢复了工作中的冷静与锐利:“把修改意见和之前的方案都拿给我。通知项目组,半小时后会议室集合。” “好的,清禾姐。” 半小时后,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投影幕布上展示着星创科技最新的反馈邮件,措辞客气,却字字犀利,直指方案缺乏深度与独特性。 “他们已经否定了我们三次大的方向了,”主设计揉着太阳穴,语气疲惫,“‘灵魂’到底是什么?科技感、未来感、人文关怀.....我们能想到的元素都尝试融合了,还不够吗?” “是不是我们对他们企业文化的理解有偏差?”另一个同事提出疑问。 苏清禾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邮件末尾那个熟悉的、属于沈砚辞的电子签名。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写下这些意见时,那副公事公办的、冷静到近乎严苛的表情。 他是在借题发挥? 用工作的名义,对她进行另一种形式的围追堵截? 还是......这真的只是他一丝不苟的商业态度? 无论哪种,都激起了她骨子里不肯服输的倔强。 她不能让自己的专业能力,因为私人恩怨而受到质疑,更不能让整个团队的心血,因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被否定。 “好了,”她出声,打断了众人的议论,“抱怨解决不了问题。既然对方觉得没有‘灵魂’,那我们就找出这个‘灵魂’。” 她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抛开之前所有的框架,我们从头梳理。星创的核心技术是什么?市场定位是什么?他们想通过这个项目,向用户传递什么样的核心价值?” 她的思路清晰,语气沉着,很快将团队的注意力重新拉回了专业领域。 讨论逐渐深入,碰撞出新的火花。 苏清禾全身心投入其中,暂时将那个名字带来的纷扰压了下去。 ...... 最终提案的日子很快到来。 苏清禾带着核心团队成员,准时抵达了星创科技气派的办公楼。 前台小姐训练有素地将他们引至一间宽敞明亮的会议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景象,室内是冷色调的装潢,充满了科技公司的现代感和秩序感。 她今天特意穿了一套炭灰色的西装套裙,线条利落,妆容精致,将自己武装得无懈可击。 她需要绝对的冷静和专业,来面对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 对方参与会议的人员陆续入场。 市场总监,技术主管,品牌负责人......最后,会议室的门被再次推开,沈砚辞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穿着深蓝色的暗格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比起那晚在画展的沉稳,多了几分商界精英的锐利与掌控感。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苏清禾身上几乎没有停留,如同看待任何一个普通的合作方代表,淡漠而疏离。 “开始吧。”他在主位坐下,声音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项目主讲人开始演示方案。 这一次,团队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摒弃了华而不实的元素,深入挖掘星创“连接未来,赋能个体”的企业理念,将科技理性与艺术感性做了更深层次的融合。 苏清禾坐在一旁,看似专注地听着,眼角的余光却无法控制地留意着主位上的那个人。 他听得极其认真,偶尔会低头在面前的平板电脑上记录几句,眉宇间是思考时的专注,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赞许或否定的神色。 那种全然陌生的、公事化的态度,让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随即又涌起一种更复杂的感受。 他果然......很擅长扮演不同的角色。 演示结束,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市场总监和技术主管先后提出了几个细节问题,团队都一一做了解答。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沈砚辞身上。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了苏清禾身上,不再是之前的无视,而是一种审视的、极具穿透力的目光。 “整体的概念方向,比之前清晰很多。”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是,苏总监......” 他顿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眸牢牢锁住她,“视觉表现上,尤其是在主KV的构图上,力量感还是弱了。科技的温度,不应该以牺牲其核心的锐度和力量为代价。我希望看到更强烈的冲击力,以及,”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加重,“更不容置疑的自信。” 他的批评一针见血,直接点出了方案中最核心也最微妙的不足。 没有刁难,没有个人情绪,只有纯粹基于专业判断的、近乎严苛的要求。 苏清禾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因为被指责,而是因为他精准地戳中了她潜意识里或许存在的一丝不确定——在面对他这个“甲方”时,她是否真的做到了百分之百的自信? 她迎上他的目光,没有退缩:“沈总的意思我明白了。关于力量感和自信的表达,我们会在最终稿中进行强化。科技的内核是理性的坚硬的,但它的外延可以充满感性的张力,我们试图找到的是那个平衡点,或许目前还稍有偏差。” 她不卑不亢,既接受了他的意见,也捍卫了团队的设计理念。 沈砚辞凝视着她,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像是错觉。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与其他高管讨论起技术落地的细节。 会议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 初步方向获得通过,但核心的视觉表现仍需修改。 离开会议室时,苏清禾走在团队最后,暗自松了口气,又觉得身心俱疲。 与沈砚辞在专业领域的交锋,耗费的心神远超寻常项目。 “苏总监。”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脚步一顿,回过头。 沈砚辞站在几步开外,其他高管已经识趣地先行离开,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总还有何指教?”她公式化地问,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沈砚辞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之前的公事化和淡漠褪去,重新染上了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比那晚在安全通道里更加深沉。 “你的方案,”他开口,声音比在会议室里低柔了几分,“很有想法。尤其是关于‘连接’的意象诠释,很巧妙。” 这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批评色彩的肯定,让苏清禾愣住了。 她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那熟悉的雪松气息再次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但这一次,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疲惫。 “我不是在否定你的专业能力,”他看着她,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解释的意味,“只是这个项目对星创很重要,所以我要求会比较高。”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仿佛想从她冷静的面具下,看出些什么。 “你看起来有点累,最近......工作压力很大?” 这句话,越过了公事的边界,带着显而易见的私人关心。 苏清禾刚刚松懈的心防瞬间重新竖起,而且比之前更加坚固。 她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唇边扬起一抹客套而疏离的浅笑:“谢谢沈总关心,我很好。至于项目,我们会按照您的要求,尽快提交修改后的方案。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告辞了。” 她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踩着高跟鞋,步伐坚定地朝着电梯口走去。 沈砚辞站在原地,看着她再次决绝离开的背影,插在西裤口袋里的手,缓缓握紧。 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来的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充满了某种无言的寂寥。 他低头,看了一眼平板电脑上,她团队演示方案时,那张作为主视觉的、充满了流动线条与星辰光点的概念图,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不是方案没有灵魂......” “是提出方案的人,不肯对我敞开一丝心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星创的项目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在苏清禾团队数次修改与打磨后,视觉方案终于获得了通过。 当助理告知最终确认邮件已经收到时,整个工作室都松了一口气,洋溢着项目通关的喜悦。 苏清禾却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如同潮水退去后露出的、被反复冲刷的沙滩。 这种疲惫不仅仅源于高强度的工作,更源于与沈砚辞那次在专业领域短兵相接后,所带来的、难以言说的精神耗损。 他公事公办的态度,精准犀利的点评,以及最后那句越界的关心......种种画面在她脑海里交织盘旋,让她心烦意乱。 需要一个出口。 一个能让她暂时逃离这一切,喘口气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在一个天色有些阴沉的午后,她驱车来到了城南。 穿过熟悉的、渐渐变得有些老旧的街道,母校那熟悉的、爬满了常春藤的围墙,缓缓映入眼帘。 将车停在稍远的街角,苏清禾步行着,踏入了承载了她整个青春记忆的校园。 暑假尚未结束,校园里空旷而安静,只有知了在浓密的树荫间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阳光被厚厚的云层过滤,变得柔和而缺乏热度,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蒸腾出的、湿漉漉的青草气息。 她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脚下的石板路似乎还残留着当年无数个清晨和黄昏,她和同学们匆匆走过的足迹。 路旁的香樟树粗壮了许多,枝叶愈发繁茂。篮球场上空无一人,篮板上的漆皮有些斑驳脱落。 一切都变了,一切又好像都没变。 脚步有自己的意识般,将她带到了那栋最老的、红砖外墙的教学楼前。 这栋楼据说很快就要翻新了,此刻更显得寂静而沧桑。 她沿着磨得光滑的水磨石楼梯,一步步走上三楼。 那间他们曾经一起度过无数个自习课的教室,就在走廊的尽头。 门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熟悉的粉笔灰味道混合着旧木头的香气扑面而来。 教室里的桌椅换了一批,但格局未变。 讲台,黑板,还有那一排排明亮的窗户。 她走到靠窗的那个位置,那是她高中三年固定的座位。 而沈砚辞,就坐在她的斜前方。 她曾无数次像现在这样,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肩线,看着他在草稿纸上演算时微低的脖颈。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 苏清禾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桌面,上面被不知哪届学生刻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扎着马尾、穿着宽大校服的自己,正偷偷在速写本上,勾勒前方那个专注的背影。 “你怎么在这?”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安静的教室门口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所有的回忆幻影。 苏清禾猛地回头,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 沈砚辞就站在门口,身姿挺拔,依旧是剪裁合体的西装,但与在公司时的锐利不同,他脱去了外套,只穿着白色的衬衫,领口微敞,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少了几分商界的疏离,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落寞。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带来一阵战栗。 是巧合? 还是......他跟着她?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却化不开他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郁。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像是穿越了七年的时光洪流,终于在此刻,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苏清禾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凉的窗框。 她像一只受惊的鹿,警惕地看着这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闯入者。 “你怎么......”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只是想来走走。”沈砚辞打断她,声音低沉沙哑,他缓缓走进教室,“没想到,会碰到你。”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可苏清禾一个字也不信。 这座城市有那么多可以怀旧的地方,偏偏是这间教室? 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抿紧嘴唇,别开视线,不再看他,也不想与他有任何交流。 教室里的空气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稀薄且凝滞。 沈砚辞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走到她附近,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学着她刚才的样子,望向窗外。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操场角落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和更远处连绵的屋顶。 “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他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 苏清禾沉默着,手指抠着窗台的边缘。 她不想接话,不想陷入任何形式的、关于过去的对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近乎尴尬的张力。 窗外,天色不知不觉间彻底阴沉下来,浓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天际,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一阵带着湿气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拂动了她的发丝和他的衣角。 “要下雨了。”沈砚辞说。 他的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很快连成一片密集的雨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教室里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风雨交加的喧嚣声。 这场突如其来的夏日的暴雨,将他们两人,困在了这间充满回忆的教室里。 苏清禾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眉头蹙起。她的车停得有些远,而且她根本没有带伞。 “我车就在附近。”沈砚辞再次开口,仿佛看穿了她的窘境,“等雨小一点,我送你回去。” “不用。”苏清禾立刻拒绝,语气生硬. 沈砚辞转过身,面对着她。 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一种固执而痛楚的光芒。 “清禾。”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低沉而清晰,“我们一定要这样吗?” 苏清禾的心猛地一缩。 她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沈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之间,除了公事,不应该有别的交流方式。” “公事?”沈砚辞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所以,那些过去,那些年......对你来说,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公事’之外的东西,可以轻易抹去,是吗?” 他的质问,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像终于找到裂缝的岩浆,喷涌而出。 苏清禾被他话语里的痛苦震了一下,但随即,更深的委屈和愤怒涌了上来。 他凭什么摆出这副受害者的姿态? 凭什么质问她? “不然呢?”她反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几乎要压过窗外的雨声,“沈砚辞,是你亲口说的,‘赌约而已’!是你亲手把那些年变得一文不值!现在你又凭什么来问我能不能抹去?” 积压了七年的委屈、不甘和愤怒,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 沈砚辞的脸色在听到“赌约”二字时,瞬间变得惨白。 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苏清禾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和他微微颤抖的嘴唇。 “不是那样的!”他的声音也失去了之前的平静,带着一种急切的、近乎绝望的嘶哑,“清禾,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来没有把它当成一场赌约!从来没有!” 他的否认,如此急切,如此痛苦,反而像一把更锋利的刀,割开了苏清禾心上那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不是我想的那样?”她看着他,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滑落脸颊,混合着窗外雨水的湿气,一片冰凉,“那我听到的是什么?是幻觉吗?沈砚辞,你敢说,你当年没有对陆淮之说过‘赌约’这两个字?” 她的质问,像最后的审判。 沈砚辞僵在原地,看着她脸上的泪水,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悔恨、痛苦、无力......种种情绪激烈地碰撞着。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无比艰难的动作,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灰败。 他无法否认。 他确实说过那两个字。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啦啦地,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教室里昏暗而潮湿,两个曾经最亲密的人,隔着一步之遥,却像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一个泪流满面,一个面如死灰。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沈砚辞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雨声掩盖: “清禾。”他又唤了她一声,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沙哑,“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后悔? 苏清禾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撞击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酸楚。 她看着眼前这个褪去了所有光环、只剩下狼狈和痛苦的男人,一时竟分不清,他这迟来了七年的忏悔,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场更残忍的凌迟。 她该信吗? 她能信吗? 雨水不停地敲打着窗户,仿佛也在叩问着她紧闭的心门。 第6章 第 6 章 沈砚辞那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像一枚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苏清禾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阵阵,搅得她不得安宁。 后悔? 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 如何能抵消那场贯穿她整个青春尾声的、兵荒马乱的背叛? 如何能弥补那七千个日夜独自舔舐伤口的心酸? 窗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哗啦啦地冲刷着整个世界,也将教室里这方寸之地隔绝成一座孤岛。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味道,混合着旧日尘埃的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苏清禾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留下紧绷的涩意。 她别开脸,不再看沈砚辞那副痛苦不堪的模样,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模糊的雨幕。声音冷得像是结了冰: “沈总的后悔,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沈砚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她话语里的寒意刺伤。 他看着她冰冷的侧脸,那紧抿的唇线和疏离的眼神,都在清晰地告诉他,他那些迟来的忏悔,在她坚硬的盔甲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我知道......”他嗓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碾碎后的无力感,“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 “那就不要说。”苏清禾生硬地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不耐,“既然知道晚了,就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无论是送花,还是堵在我公司楼下,或者像现在这样,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说这些毫无价值的话。” 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他最痛的地方。 沈砚辞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插在西裤口袋里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他沉默下来,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沉重得几乎要将她洞穿。 雨声成了教室里唯一的声音,填充着两人之间令人窒息的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终于渐渐小了一些,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天色依旧阴沉,但视野已经清晰了不少。 苏清禾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秒。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准备离开这个让她情绪失控的地方。 “雨小了,我走了。”她丢下这句话,抬步就往教室门口走去,没有丝毫留恋。 然而,就在她经过他身边时,沈砚辞却突然动了。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很大,温热而干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紧紧箍住了她微凉的手腕。 那突如其来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窜过苏清禾的全身,让她瞬间僵住。 “放开!”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用力挣扎,声音里带着惊怒。 沈砚辞却没有松开。 他握得很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尖甚至微微陷入她细腻的皮肤。 他低头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剧烈挣扎后的、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清禾,”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的眼神太过炽热,里面的痛苦和哀求太过真实,让苏清禾挣扎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解释?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就在她愣神的这半秒,沈砚辞已经拉着她,不由分说地朝教室外走去。 “沈砚辞!你干什么!放开我!”苏清禾又惊又怒,高跟鞋在空旷的走廊里踩出凌乱的声响。 她的力气根本敌不过他,只能被他半强迫地拉着,快步走下楼梯。 教学楼外,雨还在下,只是变成了细密的雨丝。 沈砚辞的那辆黑色宾利就停在离教学楼不远的路边。 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几乎是将她“塞”了进去,然后迅速绕到驾驶座,上车,落锁。 一系列动作快得让苏清禾来不及反应。 “你到底想干什么?!”车内密闭的空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愤怒,她伸手就去拉车门锁,却发现已经被他锁死。 沈砚辞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手背青筋暴起,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他侧过头,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和戒备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我只是想送你回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顺便......说几句话。” “我不想听!”苏清禾语气激烈,“开门,我要下车!” “就几句话。”沈砚辞固执地重复,目光沉沉地锁住她,“说完我就送你回去,绝不会多做任何让你困扰的事。我保证。” 他的保证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苏清禾别开脸,看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校园景色,胸口剧烈起伏着,不再说话,用沉默表达着最强烈的抗议。 沈砚辞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知道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默许”了。 他深吸一口气,发动了车子。 引擎低沉地轰鸣起来,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清晰的视野。 车子平稳地驶出校园,汇入湿漉漉的城市车流。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和窗外的雨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而紧绷的气氛,混合着两人身上淡淡的湿气。 苏清禾始终看着窗外,拒绝与他有任何眼神交流。 她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滑落,像极了七年前那个让她心碎的午后,她独自躲在房间里流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十分钟,或许是二十分钟,在一个红灯前,沈砚辞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恍惚和沉重。 “那一年......我家里出了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平复突然变得急促的呼吸,“我父亲的公司,因为投资失误和合伙人卷款跑路,几乎一夜之间破产,还背上了巨额债务。” 苏清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这件事,她隐约听说过一些风声,但那时她正沉浸在暗恋的酸甜和即将到来的生日期待中,并未过多关注。 而且,那时的沈砚辞在她面前,从未流露出任何异样。 “那时候,每天回到家,面对的都是催债的电话,父母无休止的争吵,还有......他们一夜白了的头发。”沈砚辞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那紧握着方向盘、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我觉得天都塌了。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拥有的一切,成绩,光环,甚至......未来,在那一刻,全都变得摇摇欲坠,不堪一击。”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年少的无助和自嘲,“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任何美好的东西,包括......一份纯粹的感情。” 苏清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依旧看着窗外,但眼神已经不再聚焦,耳朵却不自觉地捕捉着他的每一句话。 “那天,陆淮之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沈砚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艰涩,“我当时……慌了。我害怕。我怕如果承认了,将来却给不了你任何承诺,反而会让你失望,会连累你。我更怕......怕你知道了我的处境后,会看不起我,或者,只是出于同情......”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属于少年时代的、可笑又可怜的自尊与自卑。 “所以,当陆淮之开玩笑说‘是不是打个赌看她能跟你到什么时候’的时候,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闭了闭眼,脸上浮现出极深的痛悔,“我说了那句混账话。我想用那种方式,推开你,也斩断我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我以为......那样是对我们都好的选择。” 车厢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雨刮器规律的声响,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苏清禾怔怔地看着窗外。 雨水模糊了整个世界,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从未想过,当年那句将她打入地狱的“赌约”,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真相。 不是因为厌恶,不是因为戏弄,而是因为......自卑和怯懦? 因为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保护”? 多么讽刺。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子不耐地按了下喇叭。 沈砚辞缓缓启动车子,没有再说话。 该说的,他已经说了。 剩下的,只能由她自己判断。 车子最终平稳地停在了苏清禾公寓的楼下。 雨已经差不多停了,只有屋檐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 沈砚辞解开了车锁。 “到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释放后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苏清禾没有动。 她依旧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 她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翻天覆地的海啸。 震惊,荒谬,酸楚,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松动。 她该信吗?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符合他年少时骄傲又内敛的性格。 可是,伤害已经造成,这是不争的事实。 一句“后悔”,一句“苦衷”,就能轻易抹去她七年的伤痛吗? 良久,她终于动了。 她伸出手,推开车门,一只脚迈了出去。 沈砚辞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就在她完全下车,准备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她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前方湿漉漉的地面,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沈砚辞,”她叫他的名字,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伤害一旦造成,就不是一句‘有苦衷’可以抵消的。” 说完,她“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没有丝毫留恋,快步走向公寓大堂的玻璃门。 沈砚辞坐在车里,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无力地垂下。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 他只是......不甘心。 而走进电梯的苏清禾,在密闭的空间里,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疲惫地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 电梯镜面里映出她苍白而迷茫的脸。 真相,往往比谎言更让人难以承受。 它没有让她的恨意消失,却像一滴浓墨,滴入了原本清晰的敌我界限里,将一切都搅得混沌不堪。 她该怎么办? 第7章 第 7 章 自那场困住两人的雨,以及雨幕之下那场剖白心迹的谈话后,沈砚辞似乎真的履行了他的“保证”,没有再做出任何逾越的举动。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出现在她公司楼下,甚至连星创科技那个项目的后续沟通,他都交由了专门的负责人,彻底从苏清禾的私人视野里淡出。 这本该让苏清禾感到轻松。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沈砚辞那些关于家族破产、关于少年自卑与怯懦的解释,像一枚投入深水的炸弹,表面的涟漪或许已经平息,水下的暗流却依旧汹涌。 它没有立刻融化苏清禾心中的冰层,却像一道细微的裂痕,让某些被冰封的东西,悄然松动。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高中最后的那段时光。 仔细想来,那时的沈砚辞,似乎确实有些不同。 他依旧优秀,依旧清冷,但偶尔眉宇间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打球后独自坐在场边休息的时间变长了,有时甚至会望着某个方向出神。 只是那时她被自己满心的爱恋和即将告白的紧张充斥着,自动忽略了这些细微的变化。 如果......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 恨了七年,怨了七年,早已将他的形象固化成一个冷漠、残忍的背叛者。 可如今,这个形象却被强行注入了无奈、痛苦甚至是一丝......当年或许也存在的、笨拙的情意。 这让她无所适从。 周末,周菲菲约她出来喝下午茶,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苏清禾搅拌着杯中的拿铁,奶沫形成的拉花早已被她搅得一团糟。 “喂,你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周菲菲凑近,压低声音,“是不是那个沈砚辞又来找你了?” 苏清禾动作一顿,叹了口气,没有隐瞒,将那天在母校教室发生的事,以及沈砚辞在车上的解释,大致说了一遍。 周菲菲听完,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咂咂嘴:“我去......家族破产?少年自卑?这剧情......听起来怎么那么像狗血电视剧?” 苏清禾苦笑了一下:“你也觉得不可信,是吗?” 周菲菲摸着下巴,难得地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倒也不是完全不可信。沈砚辞那个人,上学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骄傲,又闷骚。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以他的性格,确实有可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顿了顿,看向苏清禾,语气认真了些:“但是晚星,就算他说的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因为他有苦衷,他当年的伤害就不存在了吗?因为你因为他那些可笑的理由痛苦了七年,现在一句解释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周菲菲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苏清禾有些混乱的头脑上。 是啊,伤害是客观存在的,并不会因为施害者的理由而改变性质。 “我知道。”苏清禾低下头,看着杯中浑浊的液体,“我只是......心里很乱。” “乱是正常的。”周菲菲握住她的手,语气带着心疼,“任谁听了这种反转剧情都得乱。但是亲爱的,别急着做决定,更别因为他现在这副‘情深似海、追悔莫及’的样子就心软。得多看看,得多考验考验。男人嘛,尤其是沈砚辞这种心思深的,谁知道他是不是换了种更高级的策略?” 苏清禾点了点头。 菲菲说得对,她不能自乱阵脚。 然而,考验的机会,很快就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苏清禾还在书房里修改一份画稿。 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请问......是苏清禾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焦急的男声,听起来有些年纪了。 “我是,您哪位?” “苏小姐,您好,我是沈先生家的管家,姓钟。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沈先生他......他发高烧,人有些迷糊,一直在喊您的名字......我、我实在没办法,才冒昧找到您的联系方式......” 钟伯? 苏清禾记起来了,那是看着沈砚辞长大的老管家,小时候她去沈家玩,钟伯总会笑眯眯地给她拿好吃的。 沈砚辞发烧? 还......喊她的名字? 苏清禾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他......严重吗?叫医生了没有?” “医生刚来看过,打了退烧针,说是因为最近劳累过度,加上之前似乎淋了雨,有些肺部感染引起的。”钟伯的声音充满了担忧,“医生让他好好休息,可他一直不安稳......苏小姐,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唐突,但是......您能不能......过来看看他?或许您来了,他能安心些......” 苏清禾握着手机,陷入了沉默。 理智告诉她,不应该去。 他们之间关系复杂,她不该再涉足他的私人生活。 可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天在车上,他苍白而痛苦的脸,还有那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苏小姐?”钟伯见她久久不语,语气更加恳切,“我知道沈少爷当年......做了混账事,对不起您。可他这些年,过得真的不容易......就当......就当是一个看着你们长大的老人家,求您了......” 钟伯的话,带着老一辈人特有的、令人难以拒绝的恳切。 苏清禾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再次睁开时,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在哪?” 半小时后,苏清禾站在了沈砚辞公寓的门外。 这是一处位于顶层的豪华公寓,视野极佳,但此刻她无暇欣赏。 钟伯早已等在门口,见到她,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将她迎了进去。 公寓是极简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冷硬得像样板间,缺乏生活气息。 “沈少爷在卧室。”钟伯引着她,轻声说道。 苏清禾推开卧室的门。 房间很大,同样简洁,只在床头开了一盏暖黄色的壁灯。 沈砚辞躺在宽大的床上,额上覆着毛巾,脸颊因为高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 他闭着眼,眉头紧蹙,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呼吸有些粗重。 他看起来......很脆弱。 完全不同于平日那个冷静自持、运筹帷幄的商界精英。 苏清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她放轻脚步,走到床边。 许是听到了动静,沈砚辞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带着高烧特有的迷茫,焦距慢慢凝聚,当看清站在床边的人是她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瞬间迸发出一抹难以置信的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覆盖。 “清......禾?”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带着不确定,仿佛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嗯。”苏清禾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不自然。 她避开他的目光,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依旧烫得吓人。“钟伯很担心你。” 她的动作和话语,都带着刻意拉开的距离。 沈砚辞却仿佛没有察觉,他的目光贪婪地停留在她脸上,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 他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想坐起来。 “别动。”苏清禾下意识地按住他的肩膀,“医生让你好好休息。” 她的手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感受到他肩膀滚烫的温度和坚实的骨骼。 那触感让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了手。 沈砚辞依言没有再动,只是依旧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依恋和......委屈? 苏清禾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了一下。 “喝水吗?”她生硬地转移话题,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和棉签,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 他配合地微微张开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那专注的、带着滚烫温度的眼神,几乎要将她灼伤。 喂完水,苏清禾将水杯放回原处,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 “对不起......”床上的人忽然低声说道,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清晰的痛楚,“又给你添麻烦了......” 苏清禾身体一僵。 她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城市的点点灯火。 “那天......”沈砚辞似乎积攒了些力气,断断续续地,带着高烧病人特有的执拗,“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没有......骗你。” 苏清禾沉默着。 她相信了吗? 或许吧。 但那道裂痕,还远远未到愈合的时候。 “清禾......”他又唤她,声音微弱下去,带着浓浓的倦意,却依旧执着,“别......再躲着我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似乎是药效发作,终于沉沉睡去。 苏清禾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卧室里只剩下他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夜嚣。 她看着他沉睡的容颜,褪去了清醒时的冷硬和复杂,只剩下病中的虚弱和一丝属于年少时的、干净的轮廓。 心头的冰层,在那句带着委屈和恳求的“别躲着我了”之后,似乎又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她不愿承认的微光。 她最终还是来了。 而他没有像梦中那样推开她,反而露出了那样脆弱又依恋的神情。 这混乱的一切,究竟会将他们引向何方? 苏清禾轻轻叹了口气,替他掖了掖被角,关掉了床头的壁灯,只留一盏昏暗的夜灯,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卧室。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床上本该沉睡的人,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浅的弧度。 第8章 第 8 章 自那夜从沈砚辞的公寓离开后,苏清禾的生活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涟漪散去后,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 沈砚辞没有再联系她,如同人间蒸发。 钟伯倒是发来过一次短信,客气地感谢她那晚的探望,并告知沈砚辞的烧已经退了,正在静养。 苏清禾只简单回复了“不客气,祝早日康复”,便没有再多的交流。 那份因他高烧时的脆弱和呓语而产生的、细微的心软与混乱,在日复一日的平静中,渐渐被苏清禾重新压回心底深处。 她刻意不去想,不去触碰,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新系列的创作中,试图用忙碌麻痹所有纷乱的情绪。 画布上,色彩愈发大胆浓烈,笔触间却隐隐透着一股躁动不安的力量,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下午,她正在工作室审核一批新画作的数字稿件,手机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市。 她随手划开接听,一个带着热情笑意的女声传了过来。 “喂,是清禾吗?哎呀,真是好久不联系了!” 苏清禾微微蹙眉,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请问您是?” “我呀,李莉!高中时候坐你后排的那个!”对方语气热络,“你不记得啦?那时候咱俩还经常一起去小卖部呢!你总爱买那种草莓味的牛奶,我还笑你长不大。” 李莉。 苏清禾想起来了,是班上一个性格活泼、颇有些八卦的女生,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喜欢收集各种好看的文具。 高中毕业后似乎就没什么联系了,听说嫁了个生意人,在家做全职太太。 “是你啊,李莉,好久不见。”苏清禾语气客气而疏离,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绘图笔。 “可不是嘛!听说你现在可是大画家了,开了个人画展,真厉害!我在朋友圈都看到推送了,那画,啧啧,真是艺术!”李莉恭维了几句,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羡慕,随即切入正题,“是这样的,咱们班班长,就那个王磊,你还记得吧?他组织了个高中同学会,就在这周末,地点定在‘云顶’私人会所,环境可好了!大家都是好多年没见,好不容易聚一次,你可一定要来啊!” 同学会? 苏清禾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绘图笔“啪嗒”一声滚落在桌面上。 高中......那是一个充满了沈砚辞痕迹的地方。 教室,走廊,篮球场,小卖部,每一处都烙印着青春的记忆,甜蜜的,酸涩的,最终定格在那场不堪的“赌约”上。 同学会,意味着可能会见到许多旧日面孔,也意味着可能会不可避免地......提及过去,提及他。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我周末可能......有个重要的客户要见......” 她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声音因为心虚而略显干涩。 “别可能啦!”李莉打断她,语气带着劝说,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推脱,“什么客户比老同学还重要啊?好多同学都答应要来了!连咱们当年的校草沈砚辞都说了尽量到场呢!你们当年关系不是挺好的嘛,正好叙叙旧......我还记得那时候你总跟在他后面,像个小尾巴似的......” 沈砚辞......也会去?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苏清禾脑海中某个警报装置。 李莉那句“小尾巴”,更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她心底最敏感的角落。 她几乎能想象到,在那个场合,在那些或许善意或许看戏的目光下,她和沈砚辞同时出现,会是怎样一番暗流涌动的景象。 会不会有人旧事重提? 会不会有人用暧昧的眼神打量他们? 沈砚辞又会是什么态度? “我......”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掩不住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最近工作比较忙,画展后续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可能抽不出时间,还是不去了吧。替我向大家问好。” “哎呀,再忙也要放松一下嘛!工作是做不完的!”李莉不依不饶,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就这么说定了啊!时间地点我稍后发你微信,你通过一下我好友申请!一定要来哦,大家都等着你呢!好多人都好奇你现在变成大美女艺术家是什么样子呢!你不来,这同学会可少了好多看点!” 不等苏清禾再拒绝,李莉便飞快地挂了电话,仿佛怕她再找出什么理由。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苏清禾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一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像窗外渐渐聚拢的乌云,沉甸甸地笼罩在心头。 李莉最后那句“少了好多看点”,让她极其不适,仿佛自己成了被人围观的展品。 她点开微信,果然有一个新的好友申请,头像是一个精致的自拍。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通过。 几乎立刻,李莉就发来了同学会的电子邀请函,背景音乐是当年流行的青春歌曲,带着刻意的怀旧气息。 “云顶私人会所,VIP兰亭序包厢,周六晚六点,不见不散哦!【笑脸】” 看着那行字,苏清禾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晚上,她和周菲菲约在一家她们常去的川菜馆吃饭。 红油滚沸,辣椒的香气刺激着嗅觉,却似乎驱不散苏清禾眉间的郁色。 她顺口提起了同学会的事情。 “什么?同学会?”周菲菲刚夹起一筷子毛肚,闻言手一抖,毛肚又掉回了红油里。 她嗓门立刻拔高了八度,引得邻桌的客人都侧目看来。 她赶紧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不赞同,“你去那种地方干嘛?找不自在吗?当年那些破事,你忘了?现在沈砚辞那家伙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你去参加同学会,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那个李莉,我记得她,以前就最爱嚼舌根!” 苏清禾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语气有些疲惫:“她打电话来,说得挺恳切的,而且......她说沈砚辞可能也会去。” “你看!我就知道!”周菲菲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这摆明了就是鸿门宴!谁知道是不是沈砚辞授意的?或者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就等着看你们这对‘昔日金童玉女’重逢的戏码呢!晚星,听我的,别去!找个理由推了!就说你出差了,生病了,随便什么都行!” 苏清禾沉默着。 周菲菲的担忧,也正是她所顾虑的。 那确实像是一个布满无形荆棘的场合,每一步都可能踩中回忆的地雷,每一道目光都可能带着探究。 她甚至可以想象,可能会有人借着酒意,半开玩笑地问起:“哎,清禾,砚辞,你们俩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啊?” 那种场面,想想就让人窒息。 可是...... 内心深处,有一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反问: 她为什么要躲? 凭什么要躲? 七年了,她早已不是那个只能躲在楼梯转角偷偷哭泣、然后狼狈逃离的小女孩。 她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天地,用自己的画笔赢得了尊重和认可。 难道就因为一段不堪的过去,因为一个男人的伤害,她要永远避开所有可能触及回忆的场合,活得像一个见不得光的逃犯吗? 沈砚辞的出现,他那迟来的、带着苦涩的解释,虽然未能完全化解她心中的芥蒂,却也像在她冰封的心湖上凿开了一个小孔。 她对他,恨意依旧,却也不再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恨。 里面掺杂了困惑,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要一个真正了结的冲动。 或许,在一个人多眼杂的场合,反而能打破他们之间那种私下拉扯的、暧昧不明的状态? 如果去了,面对那些可能存在的试探和目光,她能否做到真正的云淡风轻? 能否在面对沈砚辞时,保持冷静和体面,让他和所有人都看到,她苏清禾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随意被伤害的女孩? 这像是一场对她自己的考验,一场关于勇气和成长的成人礼。 “菲菲,”她抬起头,看向一脸担忧的好友,眼神里渐渐凝聚起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如同被反复锤炼后愈发坚韧的金属,“我想去看看。” 周菲菲愣住了,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你没发烧吧?还是被沈砚辞传染了?” “我没疯,也没发烧。”苏清禾轻轻拨开她的手,唇边泛起一丝复杂而坚定的笑意,“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总是躲着,反而显得我心虚,显得我还在意。如果我真的放下了,去参加一个同学会,又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我要因为一个男人,一辈子躲着所有认识我们的人吗?” “可是......” “而且,”苏清禾打断她,目光投向窗外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街景,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在说服周菲菲,更是在说服自己,“我也想知道,在那种场合,他会是什么反应。” 是想看看他是否会再次因为外界目光而退缩? 还是想看看,他口中那迟来的深情和悔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一种强烈的直觉,推着她向前。 周菲菲看着她坚定的侧脸,知道再劝也无用,只能重重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筷子,恶狠狠地戳向盘子里的水煮鱼:“行吧,你要去就去。不过我得跟你一起去!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敢给你难堪,看我不怼死他!我得让他们知道,我们家清禾现在可不是好欺负的!” 苏清禾心中一暖,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谢谢你,菲菲。” 有这样一个朋友在身边,她似乎多了几分底气。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私人俱乐部里。 沈砚辞正和陆淮之在台球室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休闲装,俯身瞄准,背部肌肉线条流畅地绷紧,一击漂亮的拉杆,黑色的8号球应声落袋。 动作流畅优雅,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阴郁,比平时更加沉默。 陆淮之靠在球桌边,晃着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周末你们高中同学会?王磊组的局。” 沈砚辞直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巧克粉,慢条斯理地擦着球杆皮头,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看向陆淮之。 “你也去?”陆淮之挑眉,带着探究。 “嗯。”依旧是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回答,听不出情绪。 陆淮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郑重:“我说,你该不会是想在同学会上......做点什么吧?我可提醒你,砚辞,那种场合人多眼杂,当年那点破事知道的人可不少,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但总有几个记性好又嘴碎的。你别玩脱了,到时候下不来台,反而把她推得更远。” 沈砚辞擦皮头的动作顿住。 他抬起眼,看向陆淮之,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冷冽的锐光,如同暗夜里出鞘的剑锋,带着一种积蓄已久、亟待爆发的力量。 包厢内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莫测。 “我等这个机会,”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压抑已久的、近乎狠厉的决心,“已经等了七年了。” 他放下巧克粉,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球杆,“有些事,有些人,总该当面说清楚。躲躲藏藏,迂回试探,不是我的风格,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需要一场正面交锋,需要一个打破所有僵局和伪装的契机,哪怕代价是可能会再次鲜血淋漓。 陆淮之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破釜沉舟的光芒,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沈砚辞这次是认真的。 七年的悔恨与等待,一千多个日夜的寻找与关注,似乎已经将他的耐心消耗殆尽。 他不再满足于小心翼翼的靠近和试探,他想要一个结果,一个彻底打破横亘在他们之间那堵冰墙的机会,无论后果如何。 而同学会,无疑是一个最佳的舞台——公众的,无法逃避的,充满了旧日见证者的舞台。 “你......”陆淮之张了张嘴,想再劝两句,比如“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但看到好友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绝,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吧。但愿......这次别再把事情搞砸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沈砚辞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俯下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了桌面上最后一颗孤零零的彩球。 白色的母球被精准而有力地击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猛地撞向那颗彩球,发出一声清脆而决绝的撞击声,彩球利落地滚入底袋。 如同他此刻,暗潮汹涌、即将冲破堤坝的内心。 风暴,正在无声地积聚。 周末的“云顶”会所,那间名为“兰亭序”的奢华包厢,注定不会平静。 而置身于风暴眼中心的苏清禾,对此却仍是一知半解,只是凭着一种直觉、一股不肯再退缩的倔强,以及内心深处那丝连自己都无法完全辨明的期待与恐惧,决定踏入那片未知的、可能掀起惊涛骇浪的海域。 她不知道,有一场为她而来、也为清算过往而设的风暴,正在那里,静静等候。 第9章 第 9 章 “云顶”私人会所的“兰亭序”包厢,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映照着衣香鬓影。 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们相互寒暄,交换着名片,谈论着事业、家庭、孩子,空气中弥漫着怀旧与些许微妙的攀比。 苏清禾和周菲菲到得不算早,一进门,便吸引了不少目光。 她今天穿了一条烟灰色的吊带长裙,外搭一件同色系的薄纱刺绣开衫,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妆容清淡却精致,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疏离又动人的艺术家气质,与记忆中那个青涩安静的少女判若两人。 “哇!清禾!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漂亮了!” “大画家来了!我在新闻上看到你的画展了,真给我们班长脸!” “清禾,还记得我吗?我是......” 热情的招呼声此起彼伏,苏清禾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一一回应,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包厢入口。 他......来了吗? 周菲菲紧紧跟在她身边,像一只警惕的护犊母兽,目光扫视着全场,低声在她耳边说:“没看到沈砚辞,估计不来了吧?或者迟到了摆架子。” 苏清禾心下稍松,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接过同学递来的酒杯,浅啜一口,试图融入这热闹的氛围,却总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她的心神。 然而,这份短暂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半小时后,包厢的门再次被推开。 服务生恭敬地侧身,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沈砚辞来了。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蓝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敞开,比起平日里的严肃,多了几分慵懒随性,却依旧气场强大。 他的出现,让原本喧闹的包厢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都聚焦在他身上,随后,又不约而同地、带着某种隐秘的期待,瞟向了苏清禾的方向。 沈砚辞的目光在包厢内淡淡一扫,掠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精准地、毫不意外地,落在了苏清禾身上。 那目光深沉,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苏清禾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和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 沈砚辞并没有立刻走向她,而是先与迎上来的班长王磊和其他几个相熟的同学打了招呼,举止从容,谈笑自若,仿佛只是来参加一个普通的聚会。 气氛重新变得热络起来,但某种无形的张力,却在空气中悄然蔓延。 苏清禾能感觉到,有不少目光在她和沈砚辞之间逡巡,带着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酒过三巡,场面愈发随意。 几个当年就比较活跃、如今在商场或体制内混得不错的男同学,显然喝得有点多了,嗓门也大了起来。 其中一个叫赵峰,当年就有些吊儿郎当,现在做了建材生意,嗓门洪亮地拉着沈砚辞回忆往昔。 “砚辞!咱们当年可是号称‘一中F4’啊!虽然你后来是越来越牛逼,成了咱们班混得最好的,但兄弟情谊不能忘!来,干一个!” 赵峰举着酒杯,满脸通红。 沈砚辞神色平淡,与他碰了碰杯,浅尝辄止。 赵峰却不肯罢休,眼珠子转了转,带着几分酒后的促狭和不知分寸,声音洪亮得足以让半个包厢的人都听到:“哎,我说砚辞,光喝酒没意思啊!说起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打的那个赌?就赌咱们班学习委员......哦,就是苏清禾,那时候是不是在偷偷喜欢你?还给你塞情书来着?” 他话音落下,包厢里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连背景音乐都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目光齐刷刷地再次聚焦在两位当事人身上。 有尴尬,有惊讶,有同情,更有毫不掩饰的看热闹的兴奋。 周菲菲脸色一变,立刻就要站起来,却被苏清禾在桌下死死按住。 苏清禾的脸色在那一刻褪得干干净净,血色尽失,握着酒杯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些被时光尘封的羞辱和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最害怕、最不愿面对的场景,还是发生了。 她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看沈砚辞的表情。 七年了,这道伤疤,还是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如此轻佻的方式,血淋淋地揭开。 李莉在一旁假意劝阻:“赵峰你喝多了吧!胡说什么呢!” 但那眼神里的兴奋却出卖了她。 赵峰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还在那里洋洋自得:“我怎么胡说了?当年可是砚辞亲口说的,‘赌约而已,谁当真啊!’是不是啊,砚辞?哈哈......”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苏清禾会夺路而逃,或者沈砚辞会冷脸否认、拂袖而去的时候—— “啪。” 一声清脆的轻响。 沈砚辞将手中的酒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身旁的桌子上。 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颤。 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淡,而是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直直射向赵峰。 赵峰被他看得酒意醒了一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沈砚辞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没有理会赵峰,而是径直朝着苏清禾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坚定,一步步,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包厢里静得能听到他皮鞋踩在地毯上的细微声响,以及一些人紧张的抽气声。 苏清禾感觉到他的靠近,那熟悉的雪松气息再次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终于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邃得如同旋涡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复杂难辨,只剩下一种清晰无比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深可见骨的痛楚。 他走到她身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她放在桌上,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冰凉颤抖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虽然只是一触即分,却让苏清禾浑身一震,几乎要凝结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 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众人眼里,更是激起了千层浪。 接着,沈砚辞转过身,面向全场,目光沉静却极具穿透力地扫过每一张或惊讶或好奇的脸。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永不弯曲的青松。 “今天,趁大家都在,”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我把一些误会了七年的事情,说清楚。”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回忆那不堪的过往,眼底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悔。 “首先,向苏清禾同学道歉。”他侧过头,深深地看了苏清禾一眼,那眼神里的愧疚和真诚,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为我当年因为年轻蠢笨的自尊和可笑的怯懦,说出的那句混账话,以及因此带给你的所有伤害和困扰。对不起。” 这句迟来了七年的、当众的道歉,像一块巨石投入苏清禾的心湖,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哽咽溢出喉咙。 沈砚辞重新看向众人,语气变得沉痛而清晰:“其次,关于所谓的‘赌约’。” 他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屏幕甚至有些细微划痕的旧手机。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熟练地操作了几下,然后,点开了播放键。 一段带着些许电流杂音、却依旧能清晰辨认出是少年沈砚辞和陆淮之声音的录音,在寂静的包厢里响了起来—— 【陆淮之(带着戏谑的笑声):“喂,砚辞,打个赌呗?赌苏清禾那个小跟屁虫能跟你到什么时候?我赌她坚持不到毕业!”】 短暂的沉默后,是少年沈砚辞那把清冷,此刻听来却带着压抑怒意的嗓音: 【沈砚辞:“打什么赌?她不是赌注。”】 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然后,更加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哽咽,继续说道: 【“......是我害怕。”】 【“怕如果回应了,将来万一我做得不够好,会连......跟在她身后的资格都没有。”】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苏清禾。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砚辞,看着他手中那个旧手机,仿佛看着一个从未认识过的人。 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那句将她打入地狱的“赌约”,后面竟然跟着这样一句......卑微到尘埃里的、属于少年沈砚辞最隐秘的心声?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沈砚辞收起手机,他的眼眶也微微泛红,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沙哑,却更加掷地有声:“那个因为家庭变故而自卑怯懦的混蛋少年,不敢接受你的好意,只能用最愚蠢的方式推开你。对不起,晴禾。让你误会了这么多年,让你......等了这么多年。”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动容、甚至带着几分羞愧的目光中,沈砚辞做出了最后一个,让苏清禾的泪水彻底决堤的举动。 他再次从西装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深蓝色丝绒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的,不是戒指。 而是一张明显被撕碎过、又被人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一片片拼接粘贴好的、已经泛黄的信纸。 信纸上的字迹,清秀稚嫩,是独属于十七岁苏清禾的笔迹——正是她当年写的那封情书。 他将那个承载着破碎与修复的盒子,双手递到苏清禾面前,目光虔诚而恳切,带着孤注一掷的卑微,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 “这封信,我珍藏了七年,也悔恨了七年。现在,我能拥有......给它写回信的资格吗?” “为......为什么?”苏青禾不敢自信的捂着嘴。 他凝视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声音哽咽,却带着穿透一切阻碍的力量,响彻在寂静的包厢: “因为我喜欢你啊,苏清禾。”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第10章 第 10 章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包厢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以及一些人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气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清禾身上,看着她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看着她颤抖的肩头,看着她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个装着破碎情书的丝绒盒子。 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那些独自吞咽的委屈,那些深夜反复咀嚼的心碎,那些努力筑起的坚硬外壳,那些告诫自己不再相信的誓言.....在这一刻,在他当众剖白的真相面前,在他小心翼翼捧出的、破碎又弥合的信笺面前,土崩瓦解,碎成齑粉。 原来,不是戏弄。 原来,是比她想象中更深沉、也更笨拙的......喜欢。 那句“怕连跟在她身后的资格都没有”,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她忽然想起,高三最后那段时间,他偶尔看向她时,眼底那些她当时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挣扎,有隐忍,还有一丝她误以为是厌烦的......痛苦。 原来,那是少年在现实重压下,对自身价值的全盘否定,和对靠近心上人的胆怯。 周菲菲早已收起了之前的敌意,红着眼圈,轻轻握住了苏清禾冰凉的手,无声地给予支持。 沈砚辞依旧维持着递出盒子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里面有紧张,有期盼,有七年等待的煎熬,更有一种孤注一掷后,等待最终审判的脆弱。 他高大的身影在璀璨的水晶灯下,竟显得有些单薄。 苏清禾的泪水流得更凶了,视线一片模糊。 她看着那个盒子,看着里面那片承载了她整个青春爱恋与痛苦的、泛黄的纸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胀痛,却又奇异地,感受到一丝冰层碎裂后,透进来的、久违的暖意。 她该原谅吗? 这七年的伤痛,难道就因为他一番解释、一封修复的信,就能轻易抹去吗? 可是,恨了七年,她真的快乐吗? 将那个骄傲少年的怯懦解读成残忍的背叛,将自己禁锢在过去的牢笼里,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看着他捧着盒子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深可见骨的悔恨与爱意......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刺破了她心中盘踞多年的阴霾。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苏清禾终于动了。 她没有去接那个盒子,而是缓缓地、颤抖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了他捧着盒子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冰凉,他的手掌温热。 那一瞬间的触碰,仿佛有电流窜过彼此的身体。 沈砚辞浑身剧烈地一震,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她覆上来的手,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光芒,如同夜空中骤然炸开的烟火。 苏清禾抬起泪眼,迎上他惊喜交加的目光,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却带着一种释然后的清晰: “沈砚辞......”她叫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沈总”,也不再是充满恨意的连名带姓,而是带着一种久违的、复杂的亲近感,“你真是个......混蛋。” 这句带着哭腔的“混蛋”,听在沈砚辞耳中,却如同天籁。 它意味着坚冰的融化,意味着她终于......愿意重新走近他。 他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仿佛生怕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着,声音沙哑破碎:“是,我是混蛋......我是天底下最蠢的混蛋......” 苏清禾的泪水落得更急,却不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某种积压了太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任由他握着她的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 周围不知是谁先带头鼓起了掌,接着,零星的掌声汇成了一片真诚的、带着祝福的浪潮。 那些之前看热闹的目光,此刻也大多变成了动容和欣慰。 班长王磊甚至偷偷抹了抹眼角。 赵峰早已酒醒,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场闹剧般的同学会,最终以这样一种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方式,走向了结局。 沈砚辞没有再多停留,他紧紧握着苏清禾的手,对众人微微颔首示意,便牵着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离开了包厢。 周菲菲看着他们的背影,终于露出了一个放心的笑容,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 走出喧嚣的包厢,外面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苏清禾脸上的泪痕,也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她任由沈砚辞牵着,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挺拔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没有开车,只是牵着她,沿着会所外寂静的、绿树成荫的小路慢慢走着。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谁也没有先开口。 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不同于之前的敌对和疏离,这是一种打破隔阂后,不知该如何重新相处的无措与悸动。 走了不知多久,沈砚辞在一处观景平台前停下脚步。 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璀璨灯火,抬头,则是墨蓝色的天幕上,稀疏却明亮的星辰。 他松开她的手,转过身,面对着她。 夜色中,他的轮廓显得格外深邃,眼眸亮得如同天上的星辰。 “对不起。”他再次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低沉而温柔,“为我所有的一切。” 苏清禾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真诚和悔意,一览无余。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有用。”沈砚辞急切地上前一步,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至少......让我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 苏清禾没有后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星光落在她的眼底,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沈砚辞,”她轻声说,“伤害已经造成了,这是事实。 不是一句道歉,一个解释,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 沈砚辞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 “但是......”苏清禾话锋一转,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灯火,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我也不能再骗自己了。” 她转回头,直视着他瞬间亮起的眼眸,“我恨过你,很久很久。可那份恨意下面,藏着的......或许从来都没有真正消失过。” 这句话,如同最绚烂的烟花,在沈砚辞的心空轰然炸响。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幸福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猛地伸出手,将她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 苏清禾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在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怀抱里,慢慢地、一点点地柔软下来。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只是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胸膛,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激烈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感受着他身体微微的颤抖。 这个拥抱,迟到了七年。 “对不起......对不起......”沈砚辞将脸埋在她的颈窝,一遍遍地、哽咽地重复着,滚烫的液体,灼湿了她肩头的薄纱。 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冷静自持的男人,此刻像个终于找回丢失珍宝的孩子,脆弱而激动。 苏清禾的眼泪也再次无声滑落。 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愤怒,而是某种积压了太久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思念和......释然。 许久,沈砚辞才稍微松开她一些,但双臂依旧环着她,仿佛怕她消失。 他低头,凝视着她被泪水洗涤得格外清亮的眼睛,指腹温柔地拭去她脸颊的泪痕。 “清禾,”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重,“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这一次,换我来追你,换我来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 他的目光虔诚而炽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苏清禾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看着他眼底那片只为她一人亮起的星空,心中最后一点坚冰,也彻底融化成了春水。 她知道自己无法再欺骗自己的心。 恨意或许可以支撑人走很远,但唯有爱,才能让人真正活过来。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踮起脚尖,伸出手,轻轻抚平他微蹙的眉心。 这个细微的动作,蕴含了太多的含义——是原谅,是接纳,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沈砚辞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感受着她指尖的微凉和柔软,心底涌起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幸福感。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无尽的涟漪,“但是,沈砚辞,你要记住今天说的话。如果......如果你再敢让我伤心......” “不会!”沈砚辞急切地打断她,目光灼灼,如同宣誓,“我以我的生命起誓,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清禾,我失去过你一次,那种滋味,生不如死。我绝不会......再让自己经历第二次。” 他的话语,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重重地敲在苏清禾的心上。 她看着他,终于,缓缓地、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真正释然的、带着泪光的微笑。 如同雨后初晴,云破月来,美得惊心动魄。 沈砚辞看呆了,随即,巨大的喜悦让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一个轻柔如羽毛般的吻,珍重地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没有**,只有无尽的珍惜、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庄重的承诺。 苏清禾闭上眼,感受着额间那片温热的触感,心中一片宁静。 过去的伤痛或许无法完全抹去,但它们终将被时间和新生的爱意,冲刷成记忆中淡淡的痕迹。 夜空下,星辰闪烁,见证着这场迟来了七年的和解与新生。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仿佛要将错过的七年时光,都紧紧抓回。 “回家?”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温柔。 “嗯。”她轻轻点头。 星光洒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也照亮了前方,那条通往未来的、充满未知却不再孤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