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水【破镜重圆】》 第1章 枝头梨花 海京北,姜家别墅。 姜家家主姜明志站在宴会厅的中心,他一手举着酒液摇晃的酒杯,另一手高抬,十分勉强地揽着身旁身材修长的英俊男人。 姜明志似乎不知道自己这副姿态很是滑稽,他红光满面,中气十足,“这次咱们姜家遭遇危机,涅槃成风,一方面呢,的确是我的毒辣决断起到了一定作用,另一方面,小裴总也在这次合作中帮了姜家许多...” 他侃侃而谈,但底下的宾客却不那么有耐心,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这姜明志可真是好命,姜家在这海京不过尔尔,偏偏能和鼎盛的裴家联姻,你说这裴家看上了他什么呢?”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姜家这小女儿长得漂亮啊。”另一人朝着不远处的侧方努了努嘴。 姜雾雨一袭白色绸缎长裙,静立在姜明志身后不远处。 她妆容极淡,似乎是未施粉黛,只是瓷白的肌肤如山间新雪,在光芒下散发着素若融化的辉光。五官清丽出尘,凤目微垂,宛若高台之上神祇俯瞰,柔和却不容亵渎。 “确实漂亮,就是瘦的跟纸片一样,感觉一阵风就能吹走。”闲聊之人收回目光,撇嘴。 另一人点头,“那还不是因为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据说十二岁之前一直被放在山里疗养,前几年也是出国接受治疗,直到婚期将近,才回的国。” 姜雾雨生的如此美貌,几乎是一出现在海京圈子,就引起了各个豪门公子哥的注意,她的行踪,在圈内根本不是秘密。 “啧啧,”宾客闻言又是一阵咂舌,“那这姜明志也真是狠心,姜家三小姐被嫁给了裴家,也是怪倒霉的,这裴衍烬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啊。” “哎,这话你也敢说。”另一人大惊失色,急忙看向人群中裴衍烬的神色。 裴衍烬当然没有听见那两人低声的交头接耳,可在场明眼人都能看出,裴衍烬,这位已然掌权裴氏的天之骄子,并没有像姜明志一般,为这次合作的成功感到兴奋无比。 他神色冷淡,一手端着酒杯,任由身旁姜明志大放厥词,既不点头拥喝,也不出言反对,像是无所谓一般。 但就是这副姿态,即使姜明志今日春风得意精神高涨,他注意到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裴衍烬在圈内的阎王之名,可不是空穴来风。 三年前,裴衍烬刚进入裴氏,就以雷霆手段架空了裴氏大房,长女裴立云以及他的堂哥裴玉,都被他逼得放弃公司职位,连夜逃出国去,至于“外来人”,裴立云的丈夫杨成富,更是直接被裴衍烬用手段送进了监狱,无期徒刑。 如此,裴氏上下人人自危,裴老爷子彻底隐退,任由裴衍烬掌握了所有的话语权。 而裴衍烬对他的竞争对手则更为狠厉,无论是何种商业手段,只要是想要多占一分利,在他眼前,心思都无处遁寻。 轻则,是合作破裂,收割他人的市场份额,令那些公司连连亏损。重则,是直接釜底抽薪,一夜之间,让他人跌落云端,破产离开海京。 种种手段,圈内对裴衍烬的评价越发可怖,阎王恶鬼之词,几乎传遍每个生意人的耳朵。 可偏偏,裴衍烬生了一副昳丽的容颜,鼻梁高挺眉眼优越,堪称是浓墨重彩,加上他身材修长,这副姿态,足以让人三观跟着五官跑。 但让所有人坚持了对其恶名认知的,是裴衍烬那双深邃幽深的眼睛。 那双眼睛形状漂亮,可眸中,却一点光也没有,看着他,像是坠入了黑洞,漆黑冰冷,呼吸生命好似都在那一瞬间被剥夺,让人不寒而栗。 故而,当姜家和裴氏的联姻消息传出后,一方面是对姜家即将扶云直上的艳羡,另一方面,就是对姜家三小姐姜雾雨一眼望到头的金丝雀生活的惋惜。 这么漂亮的枝头白梨,就这样永远的锁在了暗无天日的地府。 “也不一定吧,万一裴总是那种外冷内热,特别宠老婆的类型呢?” 跟着父母来的二代千金们还是年纪尚幼,聚在远处,聚精会神大胆地盯着裴衍烬那张昳丽俊俏的脸看。 她这话引起了身旁好友的赞同,“是啊,你看裴总胸口的胸针,和姜小姐的手链是同款呢。” 纤细的银丝坠着钻,松垮地垂在姜雾雨的皓腕,莹白的肌肤如雪,与钻石相衬,熠熠生辉。 姜明志的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他抬头,见裴衍烬依旧没什么表情地盯着高脚杯中晃荡的酒液。 姜明志有些尴尬,左右转头,刚好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姜雾雨,于是立即,“姜雾雨,你还不快过来。” 被不那么友善的语气点到名字,姜雾雨才终于从她静立神游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她轻轻移步,来到姜明志身侧,像一只误入凡尘的仙鹤。 姜明志先是讨好地冲裴衍烬笑了笑,随后才道,“裴女婿,这次咱们两家融资合作的结果你应该很满意吧,我听说城西那边接下来可能有大动作,我这个老丈人可是已经提醒过你,小裴你什么打算,应该计划得差不多吧。” “我这个小女儿能有福嫁进裴家,我这个当父亲的也是满足了,雾雨还是很乖的,对咱们大老爷们这些经济政治啥的都不了解的。怎么样,你们最近相处得还好吗?” 裴衍烬一直垂眸看着酒杯,直到姜明志提及姜雾雨,才微微抬眼。 他的目光似乎只在姜雾雨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后便移向姜明志,言辞简略,“还可以。” 姜明志不知道他回答得是哪个问题,于是尴尬笑了笑,在脑中疯狂想着说辞,想要多套些有关城西地皮的消息出来。 姜雾雨微微搂着胳膊,站在一旁。 稍微懂点社交礼仪的豪门女主人都知道在这时说点什么,不让气氛凝固,就算是普通家庭的女儿,见自己的父亲与丈夫两相沉默,也该出言解释找补一番。 可姜雾雨什么都没做,好似之前裴衍烬的那句,还可以,在她这里也宛如深秋落叶,风一吹就走了,什么也不是。 姜雾雨和裴衍烬的关系,自然没有旁人八卦的那般亲热,甚至,离裴衍烬所对外描述的相敬如宾,都差得很远。 不过这也正与姜雾雨结婚之后的处境相同,她只是一个漂亮的精致的器物摆件,并不能提供任何的实用价值。 裴衍烬的私人山庄里放着许多价值连城的东西。 比如全球仅各个位数发行的超跑,比如在拍卖会场喊出天价数字的字画,可这些东西,裴衍烬平时看都不会看一眼,统一被他丢在终日不见光的地下室。 姜雾雨也是如此。 海京豪门圈里,对她有所好感的富家公子不在少数,本以为裴衍烬答应了姜明志的联姻橄榄枝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思,可结婚后,姜雾雨却发现,裴衍烬丝毫不拿正眼看她,两人共处在山庄,对方却将她全然当成空气。 裴衍烬不会告诉她他的行程,也不会过问她的情况。 甚至,姜雾雨有种近乎直觉的感觉,裴衍烬甚至不愿意和她同桌吃饭。 有数次,姜雾雨正在用餐时,遇到裴衍烬回山庄,他看到她在吃饭,却依旧让佣人将餐食送入他的书房。 甚至菜色也没有差异。 姜明志想了又想,终于再次找回了话头,“城西那片地皮还算漂亮,小裴,不如有时间带我女儿去转转,也正好实地考察考察,之后我们再商讨?” 闻言,裴衍烬看了眼姜雾雨,嗓音极尽冰冷,“没这个必要,她平时很少出门。” 听到这话,姜明志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卡壳了。 这裴衍烬居然比他预想得更冷漠无情。 姜雾雨站在一旁,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 “那我和裴女婿去城西逛逛?”姜明志破罐子破摔,试探道。 裴衍烬扫了他一眼,深邃漆黑的瞳仁看不出神色。 “姜总,请你自重。” 姜明志面如菜色。 这场庆功宴是姜明志特意组织的,意在向海京各家宣布他姜家不仅没有在之前的危机中被打倒,反而凭借着和裴家的关系更上一层楼。 裴衍烬在姜明志的多次要求下,抽空在庆功宴上露了脸,没过多久,便带着助理快速离开。 裴衍烬一走,立马有好事者上前同姜明志攀谈。 “如何,裴总与你女儿相处得融洽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姜明志臭着个脸。 可又不能真说裴家的坏话,“当然很好,他们年轻人嘛,在这种场合还是不好意思表现得太亲近。”姜明志捏着鼻子道。 好不容易打发掉一堆看似联络感情,实则无利不起早的商场老贼们,姜明志见姜雾雨还是那副清冷孤寂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 他拽着姜雾雨把她拖到一处无人角落,“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去好好捧着裴衍烬吗?你装这幅清高样子给谁看!不就是在国外读了几年书,就敢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姜雾雨侧过头,似乎这样就能躲开姜明志的怒火。 可实际上,连他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酒气都躲不了一点。 “裴总太忙,我很少能与他相见。” 姜雾雨挑了个不容易出错的回答。 “呵。”姜明志冷哼了一声。 他怎么看不出姜雾雨在敷衍,于是道,“你别以为你嫁人了,就可以不受我管控了,我当年花钱给你治病,供你上学,要的就是你现在能回报我!我告诉你,只要你还在裴家一天,你就还在我的掌控之下,想要回你的护照证件逃出国?想得美!” 姜明志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城西地皮的信息,盛怒之下,彻底撕下慈父的伪装,毫不留情地警告威胁着姜雾雨。 姜雾雨的指尖深深地刺进肌肤,她通红着眼,“你如此算计,就不怕我把一切都告诉裴衍烬?他连血亲的资产都敢连根拔起,你就不怕姜家彻底毁在你手里!” 看到姜雾雨愤怒至极,姜明志反而得意得冷静了下来,他露出一副女人就是见识浅短的表情,“真是幼稚的想法,你觉得裴衍烬会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不过是英雄所见略同,他裴家想要个听话的花瓶儿媳,我把你送进裴家,他回馈给我利益,合情合理!至于你那点可怜的自由?裴衍烬他根本就不在意!” 姜雾雨只觉得头顶的灯光晃眼,连带着呼吸也困难了起来。 幼年时胸口深处的伤口似乎并没有完全愈合,一次又一次地,用疼痛倾诉着它的不满。 姜明志却并没有打算简单放过她,“你最好老实一点,按照我的要求好好地捧着裴衍烬,要是让我知道你有任何的小动作,我立即停掉你母亲那边的医药费!至于国外,立即把所有联系都断掉,不要让我再知道你往那边寄信!” “你监视我?” 姜雾雨睁大了眼睛,那双似水般柔和的玻璃瞳仁,像是即将碎掉。 “当然。”姜明志毫不客气地承认了,“你是我的女儿,我当然要对你的行为了如指掌,不能让你重蹈几年前的覆辙。” 他的神情阴沉。 姜雾雨痛苦地微微闭上双眸,好似艰难地咽下眼前的一切事实。 良久,她终于睁开双眼,眼底尽是苦涩与不甘。 “我妈妈,她还好吗?” 她颤着声音问到。 姜明志屈尊点了点头,“你要是表现得好,我准信许你找个机会去看她。” 姜雾雨的眸子亮了一瞬,又很快暗淡下去,她垂着头,面颊上血色尽失。 姜明志觉得效果到了,也不再管她,抬脚离开。 姜雾雨顺着走廊,离开宴会厅。 她的手机在震动,她找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按下接通键。 纤细的指尖轻轻划过屏幕,却像投石入湖,引出了巨大的动静。 “真是气死我了!雨,你看到姜增俊的朋友圈了吗,你那便宜老爸脸可真大啊,真以为公司是靠他拯救的,还不是靠卖...” 意识到姜雾雨在听,顾明珠及时噤声。 “嗯。”空气静了瞬,姜雾雨才应了一声。 方才,在姜明志面前表现出的弱小与痛苦如潮水般消散,她坐在旁听华丽的欧式沙发上,姿态纤长优雅。 顾明珠听到姜雾雨如此平淡的反应,也瞬间卸了气。 她这位好友可谓是命途多舛,从小体弱多病就罢了,如今,还被亲生父亲姜明志当做换取利益的工具,轻易地,就成了陌生人的所有物。 思及此,顾明珠拖长尾音,声音中带着期待。 “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离婚啊,玛莎太太这周都打了两次电话了,她说,你的信件太多,再不取信,就能给她老人家当棺材板了。” 姜雾雨的神情在听到玛莎太太时,才有了一丝细微的柔和,但也仅仅是肩背微微后倚,靠在柔软的牛皮沙发上。 她的身体仍然是紧绷的。 “今天。”姜雾雨道。 “今天?”顾明珠反射性地反问,“今天离婚?” 意识到姜雾雨的回答后,她猛地弹起身子,声音高了不止一个八度,“姐妹,加油!等你的好消息!” 开新文啦,欢迎各位宝贝,跪求收藏,跪谢跪谢[撒花][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枝头梨花 第2章 深潭水蔓 浮月山庄。 这栋偌大的山庄是裴衍烬的私人所有物,它远离市区尘嚣,精致的家具如同一副静止的油画,处处透露着金钱的气息。 临近深夜,佣人也回到了偏院住处休息,空旷的前厅里,姜雾雨独坐在沙发,那身白裙未换,仅有发尾的微微凌乱,证明她今日曾耗费全部精力参加了一场宴会。 姜雾雨从抽屉中拿出那标志性的红色结婚证,像是最后一次看它一般,凝视着这上面的每个字。 实际上,结婚三个月以来,姜雾雨头一次打开它。不过没关系,这本结婚证即将失去它的所有作用。 目光在两个相似的日期上扫过,姜雾雨眼睫微微颤动。 临到离婚,她头一次发现这个细节,不由自主地觉得有些可笑。 原来,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还能使身价千亿的裴总在到达法定结婚年龄的第三天,就火急火燎地结了婚。 姜雾雨原本预想,裴衍烬回来时会带着一身酒气,但触及到男人极度冷静理智的眼神,她立刻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像姜明志一般,为这次成功的商业合作发自内心的庆祝。 不过这样也好,他拥有了理性接受姜雾雨提出离婚的资本。 裴衍烬具有商业上成功总裁所必须的诸多特质,矜贵、漠视、气场强大,但他那对下垂的眼尾,矛盾割裂着身上刻板无趣的西装,似乎在诉说着些许野性的东西。 裴衍烬随意地扫过姜雾雨,一抹红色瞬间抓住了他的眼球。 在心中取消了原本的计划,他站定在姜雾雨面前,高挺的眉弓投下阴影,让姜雾雨看不清他幽深的神色。 姜雾雨这突兀的举动在两人结婚的三个月中从未出现过,今日这般,给足了裴衍烬主动开口询问的动机。 可男人没有,他只是定定地站在姜雾雨面前,投下的阴影将她牢牢包裹。 他单手插兜,另一手放松地垂在身侧,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却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姜雾雨罕见地紧张了,心跳漏了一拍,让她有些想咳嗽的冲动。 压住不适的错觉,姜雾雨淡然同裴衍烬对视。 “三个月,我想,以裴总的雷霆手段,显然是已经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此,我的配合也该到此为止了。” 姜雾雨顿了一瞬,随后站起身,平视身前男人古井无波的墨色瞳仁,“我们该离婚了,裴衍烬。” 时间突然被拉得很长,在姜雾雨颠沛流离的人生中,她少见地因为既定的决定而紧张。 男人在她坚定的目光中坐下,以一种谈判的姿态,闲适地双腿交叠,剪裁得体的西装裤勾勒出漂亮的腿侧曲线,直到接壤搭在膝盖上微弯的指关节,终止了姜雾雨的视线。 随后,姜雾雨被他抬起的左手吸引了视线。 对于处在裴衍烬这个位子上的人来说,他手上的配饰未免略显浮夸。 铂金素圈占据了无名指的位置,在别墅明亮的白炽灯下熠熠生辉,却无法掩盖中指上突兀的黑色戒指。 黑色的戒指附着在白皙修长的骨节上,张扬、狰狞。 似乎是玉石的质地,可惜没有光泽,甚至像原木般略显粗糙,姜雾雨看得不是很真切。 “结婚证给我。” 直到裴衍烬冷静且克制的声音响起,姜雾雨如梦初醒,视线从男人的手上移开,落在他的脸上。 姜雾雨交出结婚证,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宛如丢弃一张火舌卷至尽头的废纸。 裴衍烬翻看着那本薄薄的结婚证,神情冷淡,似乎是在翻看下属提交的商业报告,不带有一丝感情。 姜雾雨不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虽然她心中明白,裴衍烬的决定不可能会因为她的小动作而发生改变。 “我不建议我们离婚,姜小姐。”良久,裴衍烬终于抬起头。 “公司合作仍在发展初期,离婚,于你,于姜家,都不是好的选择。” 男人沉稳中带着不悦的神情盖过来,如临近群山,如风雨欲来。 可在这场谈话中,姜雾雨不愿、也不可能把自己放在被建议、甚至被说教的地位。 没有人能阻止她的决定,即便是眼前这位,她名义上的丈夫。 她淡然从另一侧绕进沙发,端坐着,犹如最浓重雾气也盖不住桀骜的山间青竹,犹如皎洁淡雅却昂立于雨中的枝头梨花。 不声不响间,掠夺所有呼吸。 “裴总,您倒也不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以我和姜明志的关系,他所得利益能分我几分,您比谁都清楚。不过,想让我继续婚姻也可以,只要最终流进我私人账户里的钱,比姜明志多出三个百分点。” 姜雾雨说话时并没有看向裴衍烬,而是直视着前方,似乎是胸有成竹,又似乎是倨傲。 可事实上,她在赌,赌裴衍烬分辨不出哪句真,哪句假,赌裴衍烬对她心生厌恶。 圈子里,谁都知道姜明志是只吸血蚂蟥,可更让人心生畏惧的,是裴衍烬这尊冷面杀神。 仅仅用一件十年前的管理漏洞,就将亲姑夫杨成富送进监狱,将堂哥裴玉逼到好几年不敢回国。 若是在裴衍烬面前表现出眼高手低、妄图从他身上占利,那便像是被恶鬼盯上了,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姜雾雨在赌,赌裴衍烬厌恶她,厌恶到会立刻和她解除婚姻关系,将她这颗老鼠屎从云端踹下,踩进泥里。 如此,姜明志也会觉得她姜雾雨失去了利用价值,将她丢弃。 姜雾雨不在意眼前的这些繁杂庸俗,她想要的,不过自由二字。 “你想比姜明志多得利三个百分点?” 裴衍烬眸色幽深,目光游移过姜雾雨紧绷的侧脸,薄面白皮,如白瓷般精致,从骨相中透露出的寂静与清冷,意外地冲淡了她口口声声的贪婪。 “是,我相信以裴总的能力,这件事对您轻而易举。” 姜雾雨转头和他对视,就差要把软饭硬吃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裴衍烬眸光闪烁,如猝暗复明的远星,可很快,又恢复成了之前的平静和深不见底。 他移开目光,起身,丢下一句,“我考虑考虑。” 姜雾雨凝视着他消失在转角的背影,心中似乎大石落定。 在商业场上,裴衍烬从来都是杀伐果断,他说考虑,估计是已经在想,怎么样的离婚协议,能让她姜雾雨最为后悔。 绝大多数人都会在人生发生巨大变革的夜晚失眠,姜雾雨也以为,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可就像她与男人绑定的数月来的每个夜晚,姜雾雨睡得沉静、安宁。 姜雾雨也曾经思考,艾隆索莱镇的空气宜人,她却扮演着迷失的旅人,见证无数个晨光微熹的拂晓。 反倒是在充斥着陌生的故土,她才能安稳如此。 她不知道,静谧的房间中隐藏着另一道呼吸,炽热、焦灼、难耐。 似乎是深渊里蠕动而出的粘稠黑质,死水中莫名泛滥涌动的潮汐,从那扇半掩未关的房间门开始,随着时间,渐渐侵入,缓慢压抑。 月光从露台的白纱缝隙中钻出,侵入房中,落在床中少女的肌肤上,柔光似水。 在月光无暇顾及的角落里,又或许是少女侧睡,背影相对,男人的目光丝毫不加掩饰,和周围所有的阴影一样,肆意地存在。 月光波动,却也只能微微带过裴衍烬的鼻梁与下颌,勾勒出几笔近乎完美的弧度。 男人身形微动,很快,又全然被角落的黑暗包裹。 双膝跪地,缚手,脊背贴着身后墙壁,微微弯曲。 崭新的衬衫与西裤在凝滞的动作中生长出褶皱,像是束缚着男人的绳索。 男人下颌紧绷,无处消解,但身下是柔软的绒毛地毯。右手边,姜雾雨在墙角上放置了一个原木衣架,挂着她换下,尚未及时清洗的衣物。 似有若无的气味环绕,裴衍烬只觉得心脏颤动,血液奔涌。 他想闭上眼睛仔细感受这抹脂香,却又舍不得眼前,如玉如瓷的人影。 男人的眸色在黑暗中不断加深,和黑夜近乎一体,粘稠到让他的呼吸好似也被抑制。 角落的盥洗室水汽酝酿,蒸着雾的镜子诚实地记录着光影的反馈。 镜中的男人与深潭化成的妖物别无二致,阴鸷,俊美,连吐息都带着潮湿,正试图用黏腻的目光将床上的少女拖入水下沉溺。 他静静地呆在角落,身后却长出无数条名为黑暗的触手,在月光的边缘试探,侵染着少女温热的肌肤。 裸露的蝴蝶骨,和月光下莹润的肩头,似乎是强烈致命的麻醉药,牵动着裴衍烬的每一触神经末梢。 可在正对着床沿的衣帽间里,等身的全身镜却又勾勒出另一幅景象。 似乎是覆盖上了名为蓝调时刻的滤镜,男人的神情温润虔诚,是默默守护的骑士,是沉默难言的爱恋。 他背靠着墙,双膝微微分开,赎罪的姿态下甚至不敢依靠墙壁借力,朝拜般的渴求被刻印在脊骨的臣服约束,渴求越盛,越被黑夜所困。 温床舒软,可侧睡久了也总会乏味,姜雾雨在睡梦中不知觉地翻了个身。 猝然面对那张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脸庞,裴衍烬呼吸近乎停滞。 瞳仁被眼前的人儿全部占据,眸光颤动,镌刻着的情愫如藤蔓般缠绕,几欲窒息。 他靠墙的脊背不自觉地更加僵直,甚至呈现出一种想要匍匐的姿态,苟且地祈求着床畔少女的施舍。 可最终,所有的欲念归拢于黑夜,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 清晨,裴衍烬带着一身寒意,离开了姜雾雨的房间。 他并未返回自己的卧室,或者踏入书房。 他踏上三楼,这里在某种意义上算是他的私人领地,平日里佣人很少上来,而和姜雾雨结婚的这三个月,她也从未生出过探索未知的想法。 三楼的房门紧闭,房间空荡,墙壁和地面还保留着建筑时的粗糙灰色水泥。 不起眼的矮柜静立在房间一角,它腐朽的木头比粗陋的墙壁更加与偌大的豪宅格格不入,像是上世纪的遗物,像是在困苦中蹉跎了许久。 除外矮柜,房间中只有一面硕大的全身镜,占据了房间的一整面墙。 镜中映出裴衍烬走过的身影。 他弯腰,从矮柜中拿出一把小臂长短的刀具,随后站定在镜前,扯开衣领。 大片的肌肤暴露在镜前,怵目惊心的道道红痕像是荆棘,缠绕在躯体之上,靡艳窒息。 裴衍烬毫不犹豫地拿起刀,对准胸口。 刀尖深深地陷进皮肉,却没有鲜血,随着他用力滑动,又是一道深刻夺目的红痕。 那是一把钝刀。 但即使是钝刀,用力之下,留下的痕迹如同烙印,久久不散。 男人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一刀接着一刀,划着躯体。 密密麻麻的红痕不断叠加,如同背负枷锁,或是以侵入皮肉的荆棘赎罪。 依旧球球收藏,助力裴总挽回婚姻危机[爱心眼][爱心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深潭水蔓 第3章 无倚枯枝 十二岁前的所有时间,姜雾雨都以为自己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孩童,住在南街菜市后面的矮楼,虽然环境不好,时而有吆喝争吵叨扰,但房屋避雨、日子安稳。那时,姜雾雨以为当时的自己,最大的成就是从一群凶神恶煞的野狗中解决了一只淋成落汤鸡的幼犬。 直到临近升学的那年夏天,少女含苞待放,姜雾雨突兀地晕倒在了太阳炙烤下的绿茵。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姜雾雨被告知,她其实患有非常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 医生说,她的病源于娘胎里的发育缺陷,是天生的,且早期无法察觉。 直到她步入青春时期,开始长高,脆弱的心脏无法支撑更大流量的血液运输,于是诱发了症状。 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做手术,而她家并没有那么多钱。 父亲张大光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孬种,终日酗酒,衣衫不整,死气沉沉。 姜雾雨一直觉得,她的妈妈王敏蝶嫁给他,是鲜花插在了粪堆里,这个粪堆不只有张大光,还有他那牙尖嘴利重男轻女的老母亲。 彼时王敏蝶紧蜡黄着一张脸,紧攥住她的手,沉默良久,最终泄气,“我们去找你爸爸吧。” 那时姜雾雨才知道,原来她还有另一个父亲。 姜明志早年顺着风头,发了点小财。 他年轻气盛,凭借着自己兜里有些资本,处处留情。 王敏蝶不过是被他花言巧语蒙骗的众多之一,只不过,她更加倒霉,等她反应过来,姜雾雨的诞生已经成了不可回转之事。 南街的消息传的太快,为了免于他人口舌,王敏蝶只能不情不愿地嫁给张大光,姜雾雨在名义上,也成了他的孩子。 张大光酗酒,又没有正当的工作,全家靠着王敏蝶,虽然能够维持温饱,可要拿出做手术的一大笔钱,无异于是白日做梦。 王敏蝶带着姜雾雨去上门求钱。 没想到姜明志却在见过她之后,强硬地从王敏蝶手中要走了姜雾雨的抚养权。 姜雾雨的病没有婉转的余地,王敏蝶只能含泪放手。 大病初愈的姜雾雨逐渐了解了新的家,一家之主姜明志坐拥绝对话语权,她的继母关娇娇唯姜明志马首是瞻,膝下的两个孩子对她这个新来的妹妹处处抱有敌意。 时针指向复古摆钟内花体的数字十二,姜家却一片热闹喧嚣,反倒是沉顿的钟声显得格格不入。 这座钟是姜明志三年前从拍卖会上买回来的,据说是欧洲某个皇室遗留的古董,可惜,在这栋爆发户式风格的别墅里,姜明志从未让它真正的发挥过作用。 姜雾雨踏进门时,刚好与几位妇人擦肩而过,他们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与门内披着狐裘的精致女人含笑告别。 刺鼻的香水味像是某种挑衅,让姜雾雨本就不安的心绪更加杂乱。 “慢走啊,下次我订的新画到了,咱们再聚。”关娇娇看起来热心极了。 只是目光在触及姜雾雨的那一刻便冷了下来。 “你回来干什么?”大门关闭,发出沉闷声响,关娇娇的质问紧随其后。 姜雾雨平静与她对视。 “你老公让我来的。”她从来都知道,哪种回答能最让关娇娇不上不下。 关娇娇算不上精明,但她最大的优点就是擅长审时度势,几十年如一日地,将姜明志的一言一行奉为圭臬。 果不其然,关娇娇的气势弱了下去。 她轻哼一声,“别以为你帮明志谈成了桩生意,你就可以沾沾自喜,你记住,在我们家,永远都是你欠我们的。” 这话姜雾雨已经听了无数遍了。 明明关娇娇和她都知道,能够冠冕堂皇地讲出这番话,无非这就是姜家唯一的话语权,姜明志心中所想。 可关娇娇偏生愿意当这个复读机,十年间,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打压着姜雾雨的自尊。 姜雾雨连回应都懒得敷衍了事,将关娇娇晾在原地,径直走向姜明志。 这个时间,姜明志已然是喝到第三轮了。 宾客早已走光,姜明志头重脚轻,倒着躺在沙发上,面色涨得通红。 若是姜明志此时突发脑溢血身亡,姜雾雨丝毫不会感到意外。又或者说,她恨不得姜明志立刻死掉。 可惜,姜明志甫一看到姜雾雨,眼睛发亮,像是在看什么金银财宝。 姜明志挪动着躯体,摇摇晃晃地起身,白色衬衫被揉拧得发黄,和脚下洒满烟灰碎屑的地毯相差无几。 他弯腰,从茶几下抽出一本书,书角沾了酒液,显得黏腻又污浊。 “你把这个拿去,好好学。” 被姜明志盯着,姜雾雨不得不接过书本。 封面是十年前流行的风格,板正的大字、凸起、横竖交叠,相近的肉色调字体和背景让人眼前发昏。 上面写着女人应如何顺从丈夫云云,姜雾雨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 姜明志喝多了,没有注意到姜雾雨眸中的厌恶。 看到关娇娇落在姜雾雨身后不远处,他像是知道自己一定会得到正向反馈般,突兀地开始大肆宣扬公司的下一步大改革。 “既然你和裴总关系不错的话,这样,你帮我去他那里拿一个标书,上面有城西榆景新区开发的字样,拿到之后直接带来家里。” 姜明志讲着讲着,终于想起了他叫姜雾雨回家的目的。 姜雾雨冷漠地凝视着大放厥词的醉鬼,凉凉提醒,“窃取商业机密是犯法行为。” “什么犯法?!”姜明志骤然暴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老鼠,手边的酒瓶被他砸向地面。 “都是一家人你他妈在这儿跟我说什么犯法?!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跟在裴总身边这么久也一点好都没学到!” 四溅的玻璃碎片划伤了姜雾雨裸露在外的脚踝,深红色的酒液混合着鲜血滴落,不知是谁更加暗沉。 姜雾雨垂着头没说话,清瘦的脊骨依旧笔直。 关娇娇就在旁边勾唇看戏,旋即无声翻了个白眼。 姜家的佣人忙忙碌碌地收拾着宴后的残迹,听到酒瓶炸裂的声响,条件反射般,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用尽全力降低着存在感。 姜明志暴怒的时刻,没有人敢主动去触他的眉头。 除了姜增俊。 作为姜明志的长子,他似乎是察觉不到屋内气氛的凝固,挠了挠头站起身。 他说话间还带着酒精上头的大舌头,手工定制的西装在他身上似乎也不那么合身,“爸,裴总不是做电子科技的吗,你要他手里地皮开发的标书做什么?” 不知道哪里来的傻子敢质疑自己的决定,姜明志刚想骂人,却发现是他的长子姜增俊在说话,也只能略微放缓和些语气。 “你懂个屁,裴总弄些电子科技,是他年轻气盛,总想着去新领域闯一闯,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裴家三代豪门,那都是靠裴老爷子开发新地皮挖出来的!” 姜增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嗡声附和,“还是爸你看得长远。” 姜明志对这样的恭维习以为常,反倒是姜雾雨的木讷抽离让他很是不服气。 “老子送你去国外读书,你都读了些什么,你们学校难道没教吗,凡事以家庭为优先!” 提到学校,姜雾雨回答近乎机械,“教了。” 当年的她或许不明白,如今姜雾雨却早已看清。 姜明志在外留情无数,却独独认下了姜雾雨,无非是看中了她的脸,将她当做一件漂亮而讨巧的物品,精心看管多年,最终以联姻换利。 姜明志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姜晴月抢了先。 半夜十二点,姜晴月却像是刚开完线上会议,西装整洁,一手捧着便携笔电。 “哎呀爸,我就说姜雾雨她脑子不太好,拿标书这种细致活她干不来。” 她说完这话,又很快走远接起一个电话,声音渐行渐远。 “尘霾的其他联系方式为什么还没有搞到?寄信?寄信没用,我已经写了十几封信寄出国,人家一封都没回复。你给我的那是真地址吗?” 姜明志被姜晴月一打断,麻痹的大脑立刻忘了之前的话头。 他看着姜晴月的背影嘀咕,“天天嘴上说着发展影视业,连个合伙人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就会浪费我的钱。” 随后,他才意识到姜雾雨还像木桩一样站在眼前。 “你,标书,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个星期,必须拿来给我。” 姜家早就没有姜雾雨住的房间,姜雾雨也不愿与姜家人呼吸同一片空气。 她拖着刺痛的脚踝推开厚重的大门,深夜寒风瞬间激起一身颤栗。 自然是没有人送。 姜雾雨踉跄着离开姜家院子,载她过来的裴家司机早已不在,她强撑着走了两步,胸口中翻涌的恶心再也抑制不住,急忙撑住路边树干,姜雾雨舌根抽搐,干呕起来。 她没吃晚饭,胃里空空如也,能吐出来的,也只有些酸水。 可鼻尖粘稠呛人的酒味却迟迟无法散去,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病态了两分,唯独双眸,水光潋潋,带着薄红,脆弱又无助。 “咳咳。” 胸口一阵刺痛,旧日锋利手术刀片的切缘明明早已愈合,却在此刻大肆宣告着它的存在。 乱序的心跳正在给它配乐。 呼吸不畅,姜雾雨撑着树干的纤细手臂越来越无力垂落,眼前发黑,头晕目眩。 姜雾雨认命般地闭上眼睛。 意识被看不见的深渊全然吞没,她跌坐在地,狼狈地喘息着。 “姜明志和你说了什么?” 冷漠的质问似乎从很远处传来。 姜雾雨努力地睁开眼睛,虚影渐渐重叠,勾勒出男人考究的裤腿与鞋底。 他俯视着她,眉弓的投影掩盖了神情。 冰冷的询问比身下的地面还要粗糙。 姜雾雨艰难撑起身体,她没有回答裴衍烬的问题,反而是装作急不可耐的样子。 “裴总,协议拟的如何了?” 在姜雾雨看不见的地方,男人手紧攥成拳,似乎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协议,”他轻轻开口,说出的话极尽克制,“会很合理。” “是吗,那就好。” 姜雾雨蓦然笑了。 暖黄的路灯在她身上覆盖了一层柔和的滤镜,那笑容很美,却又很凄凉。 似乎即刻将与少女脊背勾勒隆起的蝴蝶骨一起,振翅而飞。 缓和了一会,姜雾雨感觉自己有了些许力气。 她撑着身体站起,表情说不上高兴。 裴衍烬坐在车中,凝望着她。 男人似乎从始至终都是那副冷淡的模样,但姜雾雨此时大脑昏沉,她看不清,裴衍烬的眼底深藏着翻滚的欲念。 他全身绷紧,如离弦之箭,好似即将从车厢内站起,走下车,靠近她。 可不知为何,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了他,将他固定在原地,筋骨穿透。 “你的脚踝受伤了。” 男人骤然出声。 依旧是陈述句,声调平平。 姜雾雨弯腰扶着腿侧的动作一顿,旋即松手,轻扶过裙摆盖住那条红痕。 “不劳您费心。” “你应该去医院。” 裴衍烬的目光久久凝视在姜雾雨的脚踝,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车门一直大敞着,面向姜雾雨的那一侧座位空着,似乎在无声邀请。 可从始至终,男人都没有说过一句,邀请姜雾雨上车的话。 姜雾雨瞧见他的模样,心中愤愤。 专业素养极高的司机断然不可丢下女主人独自回程,只能是裴衍烬授意,为了他亲自前来,看她狼狈不堪的样子。 这么些年,裴衍烬依旧喜欢玩弄人心,从前是,如今也是。 姜雾雨咬牙,喉间的血腥味迟来,带着阵阵心悸。 她不想在男人面前示弱,更不想让他觉得她孱弱,从而改变离婚的念头。 僵持之下,男人微微移开目光,给了前座司机一个眼神。 “姜小姐,请您上车,我载您去医院。” 司机快步下车,将姜雾雨往裴衍烬身旁的空座位指引。 姜雾雨又看向裴衍烬。 男人垂眸转着左手指节上的黑色素圈,明明是闲适的举动,可他的手背上青筋隆起,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在克制着什么。 姜雾雨垂眸,掩下情绪。 他果然是要算计着她一朝从云端跌入泥泞,要不然,怎会连驱车送她去医院,都如此强压着不情愿。 依旧球球收藏[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无倚枯枝 第4章 深巷青苔 “你在吃什么?” “是水果糖,爸爸,卖猪肉的王姨给…” “你配吃糖吗!人活着是来吃苦的!怎么好意思吃糖的!” 男人冷厉的斥责如疾风骤雨,劈头盖脸。 瘦弱的小男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被仰面投来的阴影堵在墙角,怯生生的目光由原本的欣喜转变为无措和恐惧。 男人高扬起手,宣誓着自己的权威,看见孩童避无可避流露出的瑟缩,他才满意地放下了胳膊。 好似从始至终,他从未想过真正的动手,却享受着动作带给对方的压迫感。 “你去仓库罚跪,六个小时,不给进食,也不给喝水。” 对于小男孩来说,男人投向他的,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目光。 像是他看向隔壁屠夫家挥刀时的嫌恶,又像是在看路边的杂草,漠视中夹杂着一丝毫无缘由的怜悯。 小男孩不知道他在男人眼中算作什么,但在这个家里,男人的话语是绝对的权威。 他僵硬地向仓库的方向走。 彭小丽及时拉住了小男孩,蹲下身,温柔又怜惜将人搂在怀里。 她身上永远浸透着发廊特有的啫喱味,廉价又刺鼻。 但她那双眼睛,总是呈现出一股逆来顺受般的温顺,让人可以无视掉周身不适宜的气味,同她缓缓交谈。 但这次,是彭小丽率先开口,“立新,小镜他还小,贪吃一点也没什么的。” “呵,”裴立新冷哼一声,却在目光扫过彭小丽身上泛白褶皱的土色衬衫时,流露出几分满意。 “凡是人,都应该躬身劳苦,裴衍烬他是我儿子,他最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这是裴立新第无数次与彭小丽宣扬他的人生观。 彭小丽没怎么上过学,裴立新一开始提躬身劳苦这四个字时,她是不太明白的。 但现在,她环视着城中村这间逼仄拥挤的自建房,油烟痕迹与磨损遍布视野,陈旧的家具修修补补,蜿蜒的电线线路如黒蟒般从窗户与窗户中串连,她似乎早已明白,这满眼的灰黑,将贯穿她的一生。 彭小丽与裴立新相识八年,像所有爹不疼娘不爱的洗头小妹一样,她祈福着命运在有一天施舍她改变的契机。 遇见裴立新的那天,男人一身板正考究的西装,带着金丝边框的眼镜打量着与他格格不入的城中村。不久后,彭小丽知道,那个新来的文化人在附近租了房子,并且买了货车,开始跑货卸货的生意。 虽然对裴立新初识的矜贵印象逐渐被后来他搬货时身上满是脏污和汗水的记忆覆盖,但在与裴立新不多的交谈中,彭小丽没忍住,在男人光顾她的生意时,突兀地向他诉了苦。 她说自己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她说自己洗头洗到双手浮肿仍然填不上家用的窟窿,她说自己有个弟弟,马上就要结婚了。 可惊奇的是,裴立新没有像别的男人那样,在听过这些后疏远她,反而是与彭小丽越走越近,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结了婚。 裴立新说他们还住在租的房子里,家里彩电也没有几个,应该勤俭一些,于是彭小丽同意了他不办婚礼的提议。 裴立新说人生来于苦难中行走踌躇,理应坦然接受,自在其中,于是彭小丽怀着孕,看着裴立新将他们攒下的大部分钱,拱手送给弟弟,而自己只能够管个温饱。 彭小丽有时候是想埋怨裴立新的,可男人对自己比对她还狠。 他可以不吃不喝,接连跑几天的货。他也可以跪在堂前,双目紧闭,久久地低声呢喃着他的罪过。 好像,裴立新真的认为,这世间的任何一分欢愉与任何一分舒心,都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彭小丽开始渐渐意识到,裴立新和她结婚,就是觉得她命苦。 一方面,裴立新背负着她的苦难,承担了大部分来自父母和弟弟的压力。但另一方面,裴立新却又拉着她,永堕劳苦的深渊。 直到裴衍烬长大,这种情况愈演愈烈。 裴衍烬不被允许玩乐,不被允许像个孩子一样撒娇哭泣,甚至,不被允许寻求母亲的怀抱。 而每当裴衍烬触犯了他设立的界限,裴立新都会反复使用两种手段。 先是命令裴衍烬去漆黑无边的仓库罚跪,若是他仍然提出那些令他厌恶的享乐的欲/望,他就用一把钝刀划过裴衍烬的皮肤,在他的身上留下道道难以消除的痕迹。 在这之后,每当彭小丽看向她瘦小的孩子,坠着一颗不安的心脏,近乎蒙蔽般地问他: “你还好吗,你胳膊上的这些,是什么?” 裴衍烬都会回答: “什么都不是,你别管了。” 得到如此回答,姜雾雨坦然地移开了她看向裴衍烬小臂的目光。 也是,裴总私人生活再怎么丰富,也跟她这个准前妻没有关系。 准前妻,多么美妙的三个字。 准是第三声,念出口时带着股信誓旦旦的肯定。而前妻,前鼻音一出口,欢畅感油然而生。 时间回到清早。 夜过得很快。 姜雾雨睁开眼,天光明媚,晴朗无云。 她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回味着尚未消散的梦境。 梦里,她总是坐在老式火车的窗棂旁,窗外时而天晴、时而暴雨,最终火车驶进大雾,她看到一个人在站台上等她。 姜雾雨望着天花板漂亮的水晶吊灯,眼前浮现的却是雾中,裴衍烬那张比水晶更夺目剔透的脸庞。 不像现在的裴衍烬。 姜雾雨摇了摇头,将脑海中扰乱心绪的轮廓驱散。 房间的陈设与她昨夜入睡时毫无二致,姜雾雨洗漱一番后走出了房间。 客厅,裴衍烬穿着一身针织米白色薄衫,发尾柔顺垂落,鼻梁上那副平光的无框眼镜,更是为他增添了几分无辜。 可他转身,面向姜雾雨的衣领微微敞露,形态姣好的胸锁关节张扬地显露着形态,紧实的肌肤毫不客气地诉说着野性二字。 矛盾,但着实美丽。 姜雾雨目光浅短地停留了一瞬,随后看向那张刻意显露出毫不知情的乖张面容。 脚腕上冰凉的敷贴提醒着她,昨晚二人在医院里发生的一切。 在医院,即便是缝合伤口,也算做有创操作。 姜雾雨按照医生的要求按下指纹,却被告知,指纹与五年前医院所记录在案的病历并不匹配。 “可以重新新建病历吗?”姜雾雨声音清冷。 “可以是可以,但需要申请,等待的时间会有点长,你的伤...” 屏幕后的医生解释,说话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出于职业素养,她没有冲动地直接点出,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曾在十二岁因先心病而接受过心脏修补手术。 这份既往的医疗报告被电脑诚实地记录在案,可姜雾雨相伴的男人关系似乎并不亲近,他应是不知道此事,医生再三缄口,只希望申请能够快些通过。 可下一瞬,方才的预设被顷刻推翻。 裴衍烬突兀靠近,以一种近乎将少女揽在怀中的姿势,在扫描机器上按下了自己的指纹。 熟悉而欢快的音效响起,医生怔愣地看着电脑上自动跳转的界面,一时间竟不知道作何反应。 姜雾雨在男人靠近地那一刻瞬间全身紧绷,但周身环绕上来的温暖似乎无孔不入,拉扯着她的神经,引诱着她放松、休息、堕落。 轻咬舌尖,姜雾雨侧身,躲过男人的环绕,抬头看他。 裴衍烬怀中一空,他愣了一瞬,旋即拳头在身后攥紧。 “抱歉,我不该越界。” 一个强势的、不由分说地将她掳到医院的男人突然说了抱歉,骤然空旷的气压令人松震。 毫无征兆地,姜雾雨直觉,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阴影笼罩住了裴衍烬,正在剥削着他的呼吸。 但医生催促的声音传来,姜雾雨分了神。 再看过去时,男人已然恢复了原样,站在不远处。 那双黑眸深沉,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而今早,裴衍烬似乎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从开放式的厨房中端出卖相极为优越的早点,轻放在姜雾雨身前的长桌上。 姜雾雨不解地看向他。 这些事情,平时不都是由佣人代劳的吗。而今日,她竟然没有看见任何一个熟悉的身影。 “定期考核,他们都去参加培训了。”男人言简意赅。 姜雾雨沉默地坐进餐桌。 高高在上的裴总愿意躬身厨艺,她没有不赏脸的道理。 反正她都要离婚了。 就像是离职前夕,没有踩在领导头上拉屎,都已经算是给对方面子了。 等姜雾雨吃得差不多,裴衍烬才从书房拿出一份文件,递到姜雾雨面前。 男人微微倾身,姜雾雨察觉到他的动作,抬眼相望。 好巧不巧,宽松的衣领随着动作敞露,姜雾雨在那暴露的大片白皙肌肤上,敏锐地察觉到了一抹不正常的深红,和小臂上的痕迹类似。 裴衍烬直起身,那一抹深藏于胸口深处的红色转瞬而逝。 姜雾雨掩下眸中异色,低头看向手中的文件。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联系律师进行公证。”裴衍烬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在姜雾雨翻到文件末尾时响起。 十分善解人意。 可姜雾雨的回答出乎意料。 “我有问题。” “什么问题?” 裴衍烬的目光藏在无框眼镜后,看起来非常耐心。 “我的身份证在姜明志手中,如果可以的话,烦请裴总帮忙取回。” 姜雾雨根本没有仔细看那份文件。 上面冠冕堂皇地写着股权转让分成云云,似乎对她本人百利而无一害,但不用这种方式哄骗她签字,裴衍烬怎么在真正离婚之时釜底抽薪,踩得她不能翻身。 姜雾雨丝毫不在意男人的计谋,让裴衍烬直面姜明志,拿回她被姜明志把控已久的身份证,才是她的目的。 有了身份证,她就可以重新办理护照,回到艾隆索莱镇,远离海京的一切。 至于这份文件上的巨大利益是否会落入姜明志的口袋,这都是裴衍烬需要考虑的事情。 果不其然,裴衍烬的眸光闪烁了一瞬。 男人表情变得不太好看,姜雾雨看在眼中,却并没有解释。 她坦然地,甚至是近乎**地展现着她的被动。 姜雾雨的身份证件被管控,手机被植入监视程序,当然也包括所有的支付应用,姜明志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乖巧的成为裴衍烬花瓶般的妻子。 既然如此,她当然要裴衍烬来替她扫清障碍,成为她远走高飞的助力。 “好。” 裴衍烬沉默了片刻,最终应声。 “这个月底,裴总是否要参加裴氏的商业论坛?” 裴衍烬已然收起文件,姜雾雨却又叫住了他。 裴衍烬迟疑片刻,还是轻点了点下巴。 得到肯定的回答,姜雾雨不由地露出一抹笑容,“若是我也想同去的话,裴总会答应吗?” “当然...可以。” 裴衍烬怔愣在原地,失神良久,才缓缓答道。 姜雾雨端坐于沙发,面向公馆后方大而宽广的后院,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裴衍烬那晦涩而难言的神情。 他方才袖口沾了湿,于是微微卷起了衣袖,却不经意间暴露了小臂上端狰狞的红痕。 被姜雾雨凝视的那一刻,他几乎呼吸停滞。 脑中的逻辑链条告诉他,眼前的关心是深重的罪孽,只有继续施加数道划痕承受苦痛,他的罪孽才能够得到赦免。 可身体中鼓动的血液却在飞扬,一股冲动驱使着裴衍烬跪伏在姜雾雨的脚下,高捧起**的伤痕,乞求哪怕只有蜻蜓点水般的慰藉。 姜雾雨盯着修剪得体的花园,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才传来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走吧”。 虽然不知道拿回身份信息这件事,裴衍烬为什么非要带上她一起,但能够看到阔别已久的证件重回自己手中,姜雾雨还是很愿意跑着一趟的。 即使是要面对她极其厌恶的姜家一家人。 姜雾雨跟在裴衍烬身后出了门。 直到裴衍烬绅士又沉默地替她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姜雾雨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回忆起裴衍烬说得佣人集体告假培训,姜雾雨突然意识到,这几日放在房间门口的餐后水果,刀工的确与以往不同。 难道是裴衍烬亲自切的? 姜雾雨暗自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想。 裴总日理万机,怎么会做这点小事。 打个电话让酒店送餐,才应是对方的风格。 就像酒店事先调查了她的口味,准备的都是她常吃的菜品,甚至带了一丝极难寻味的家常气,用心细致。 见姜雾雨对着大敞的副驾驶沉默不动,裴衍烬试探着开口,“你要是想坐后面...”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姜雾雨打断。 “不劳烦裴总费心。” 话毕,自顾自地坐了进去,并十分迅速地带上了门。 车门在他面前砰地关上,裴衍烬撑着车门的手落在空气里。 他慢慢放下那只手,一同咽下嘴里那句尚未出口的“也行”。 明明是被再次拒绝,他的心却在静谧又狭窄的车厢里缓缓地上升。 姜家与浮月山庄其实相隔很远,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 海京的城南临海,出了山庄,不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金色沙滩连接着海洋。 海风舒爽,姜雾雨眯起眼睛,任由太阳在眼睑上投下光斑,享受着眩晕带来的片刻宁静。 裴衍烬在透过后视镜看她。 他有些话想问她,可情绪累积在喉间,只字难言。 “我们来过这里,你记得吗?” 那一刹那,裴衍烬甚至以为自己失了控。 可当他反应过来,是姜雾雨问了和他心中所想相同的问题时,全身仿佛被细密的电流击中,掌心下质地上好的牛皮方向盘摩挲着他的手心,道道纹路清晰可触。 “记得。”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 男人肯定的回答吸引了姜雾雨的注意,她转过头去看他。 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中交错了一瞬,随后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姜雾雨仔仔细细地注视着裴衍烬,似乎是在他的脸上寻找什么一样。 可却是在这种时刻,裴衍烬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心知肚明,只有在后视镜里对视的那一瞬,姜雾雨看向的才是他,而此刻,她不过是在透过他的脸寻找另一个人的踪迹。 很快,姜雾雨收回了视线。 一路无言。 姜家今日四人齐聚,姜明志不停地在镜前整理仪表。 “老公,那小裴都已经是咱们女婿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关娇娇不以为意。 姜明志撇了她一眼,反驳道,“你懂个屁?那榆景新区开发的标书可是裴氏的命脉,裴衍烬他真能轻易给我?姜雾雨这死丫头靠不上,还是得老子亲自出马。” 姜增俊摸了摸头,似懂非懂地附庸,“爸,你最牛了,你出手,一定能凯旋而归。” 姜明志对姜增俊的吹捧早已见怪不怪,没有搭话。 而关娇娇才被姜明志怼了一句,此时正心里闷着气,显然也是不想说话。 姜增俊见气氛在他这里冷了下来,有些尴尬,于是拿手肘推了下坐在他身旁,正不断敲着膝盖上笔电的姜晴月。 姜晴月先是白了他一眼,随后才收回落在显示屏幕上的注意力。 “姜雾雨做事爸你就别指望了,有她这功夫,我都知道怎么找到大作家尘霾了。” “那你倒是找啊,都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姜明志愤愤怒斥。 姜晴月抬起头,面上有些不服气,她提高声调,“爸,你知不知道尘霾到底有多牛?诺弗学院文学殿堂的名誉作家一共只有十一位,尘霾是唯一一个华国人,而且是最年轻的那一个,据说极有可能获得下一届国际流行文学奖!” “文学顶个屁用,无病呻吟罢了,能赚几个钱?”姜明志皱着个眉。 姜增俊反倒在听到姜晴月的话后眼睛亮了起来,“诺弗学院,那不是姜雾雨之前出国留学的地方吗?说不定她能认识那位叫做尘霾的作家,妹妹,你要不要问问她?” 姜晴月听到姜增俊这么说,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是咬牙切齿道,“瞎说什么,姜雾雨她念得根本就不是诺弗学院,她上的是考马斯学院,那不过是诺弗学院底下的一个小分校罢了,整天研究些什么宗教哲学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再说,姜雾雨学的还是家庭宗教与哲学系,她连文学系的人都认识不到一个,到哪里还能认识到尘霾?” “家庭宗教与哲学系?妹妹,你对姜雾雨的专业记得可真清楚。” 姜增俊憨笑道。 姜晴月又是一个白眼翻出,要不是姜明志和关娇娇看着,她根本无法克制住想要暴打姜增俊一顿的冲动。 一想到姜家的公司以后大概率会被姜增俊这个蠢货继承,姜晴月就感觉世界充满了灰暗。 至于姜雾雨认识尘霾的可能性,姜晴月觉得,还不如让她相信裴衍烬那凶神对姜雾雨用情至深呢。 第5章 浪打浮萍 姜雾雨和裴衍烬到的不算晚,但踏进屋时,姜明志的左手客座上已经坐了两人。 靠近姜明志的,是一位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人,姜雾雨认了出来,是和姜家有过几次合作旷业建材的王老板王绍。 还有一位,年纪很轻,只是那对眉眼,乍一看,和姜明志有三分相似。 姜雾雨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小裴,你来啦!” 王绍看见裴衍烬,眼神还有些躲闪,姜明志却已经过分熟稔地招呼了起来。 至于姜雾雨,则是被他无视了个彻底。 “姜总。” 裴衍烬嗓音无波。 他看了眼不知是站是坐的王绍,“既然是谈公事,姜总,还是应该用工作上的称呼。” 姜明志讪讪一笑,心中心思被点破,让他感觉在合作伙伴面前有些丢了面子。 他无非是想和裴衍烬套个近乎,顺便再拿一拿对方老丈人的架子。 可是裴衍烬完全没给他这个面子。 最终,王绍强撑着笑容,“大家都坐,大家都坐。” “裴总。” 王绍理了理衣服,神色十分郑重,“一直听说裴总审时度势的眼光远超旁人,那我也不卖关子了,或许裴总听说过我们旷业建材的名声,之前同姜总也有过几次不错的合作,若是裴总对城西榆景新区有意,那我王某便再次先递上橄榄枝。” 姜明志显然是与王绍商量好的,等王绍说完,他立即接话,“是啊,小裴...总,之前老王和我好几次合作,都是成效盛佳,当然,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呢,比较谨慎,不如这样,我今天来当这个媒人,咱们三方合作,一方面呢是给二位做个保障,另一方面,咱们互相监督,你觉得怎么样?” 要是裴衍烬答应合作,便势必要提供出榆景新区的标书。 姜明志对裴衍烬选择旷业建材这件事并不担忧,因为之前他已经同王绍通了气,市场上不会有比旷业建材报价更低的企业了。 他算盘打得响,哪怕姜雾雨对姜明志这个人有了充分的认知,但对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拉低了她的认知下线。 建材软装的成本才多少,姜明志说到底,还是仗着他老丈人的身份,半强制地卖人情。 至于裴衍烬,他心中作何打算,姜雾雨并不关系,不过为了顺利拿到她想要的东西,姜雾雨决定主动出击。 她稍稍倾身,将众人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 姜明志甫一看到姜雾雨,还没等她说话,便率先皱起了眉头,“我们男人谈事情,你在这里干什么,去厨房给我们倒几杯茶水去!” 关娇娇从来都知道在他谈事情的时候去卧室回避,怎么姜雾雨这次这么没眼力见。 姜雾雨像是没听到姜明志的呵斥,莞尔一笑,忽然挽上裴衍烬的胳膊,纤细的手指柔软却强硬地拂过裴衍烬的手心,与他十指相扣。 “哥哥,可你不是说,这次合作,要多给我让利三成吗,我们都签了字的。” 她语气天真,好似面前只是一场过家家的游戏。 姜雾雨感觉到,裴衍烬在她靠近的一瞬间便绷紧了身体,肌肤相贴,他掌心滚烫,两人十指相扣,裴衍烬既没有反客为主握住她的手,却也没有挣脱的动势,而是完全僵住,像个假人。 姜雾雨轻柔一句话,却像是给现场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 无论是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姜雾雨在众人面前展现得,都是一副内敛含蓄的特质,当众在丈夫身旁撒娇求利,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在姜明志王绍以及那为和姜明志有三分像的年轻人震惊的目光里,姜雾雨仔仔细细地感受了一番裴衍烬的温度,可回过神来,裴衍烬居然只字未言。 这怎么能行。 姜雾雨心道。 无论他是和她逢场作戏还是当众拆穿,姜雾雨都有信心,将事情朝着她想要的方向推进,可偏偏他裴衍烬不说话,姜雾雨一时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见姜明志诧异探究的神色越来越实质化,姜雾雨有些骑虎难下,她在几人看不见的地方,用手指捏了捏裴衍烬的指关节,小拇指缩进手心,轻轻摩擦着裴衍烬的掌心。 湿热黏腻逐渐在手心蔓延。 裴衍烬的瞳仁在一瞬间涣散,他紧咬牙根,才逼迫自己清醒。 “是,我们已经签了合同,姜总说的合作形式,怕是和现实情况相悖。” 裴衍烬听到自己用着惯用的商业用语驳回了姜明志的提议,但他的灵魂仿佛已然瘫软,泡在不知名的温泉。 许是姜雾雨的动作太过突兀,打破了姜明志对她之前的印象,姜明志一时间都没有在意她说了什么,直到裴衍烬明确的拒绝传到耳朵里,他才勃然大怒。 “姜雾雨,你疯了是吧!我姜家做生意老实本分,什么时候嫌赚的钱少过,你居然敢背着我和裴总谈合作,我看你是掉钱眼里了!” “裴总!姜雾雨她不懂事,她和你说的这些都不算数的,那份合约,我们权当不存在!”姜明志急得都站起来了。 裴衍烬没有动,只是抬头看着姜明志,眼神幽深,“你说,销毁合约,和你与王总三方合作,我能获利更多?” “那当然啦!”姜明志立刻答道,声音震耳欲聋。 “那这件事,我就不能做了。”裴衍烬收回望向姜明志的目光。 “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明志本以为胜利在望,结果到嘴的鸭子拒绝了他的提议,并给了他当头一棒。 “榆景新区的事,我有其他考量,姜总不必与我再谈。”裴衍烬毫不留情,直接终止了话题。 姜明志一口将茶台上的茶水牛饮而尽。 从开始就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年轻人却在此时突然出声,“裴总与裴总夫人即便是夫妻,但三成的利润,如此体量的财产转移,应该是需要第三方介入进行公证的吧?” 他声音清润,侃侃而谈。 “啊,对,小刘你说得对。” 姜明志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姜雾雨的各种证件还被他管着,他不松口,姜雾雨签的合同就是一份没有意义的废纸。 他长舒一口气,又坐回主位。 “小裴你还不认识吧,小刘,是我偶然认识的小朋友,名校毕业,特别优秀,可惜人家主要研究的是电子领域,我却是折腾房地产的,正好今天小裴你来了,不如我把小刘介绍给你,让他去你公司,学习学习。” “裴总您好,我叫刘明融,很荣幸认识您。” 刘明融十分礼貌地站起鞠了个躬,得体但不夸张的西装穿在身上,完全是一副名校毕业的高材金融男模样。 这人姓刘? 姜雾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刘明融。 姜明志早年在外处处留情,并且从不善后,姜雾雨不是没见过大着肚子上门讨要说法的,但以姜明志的性格,若是面前这人真是他的儿子,并且如他口中所说的一般优秀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认下,并且编一个一直放在国外培养之类的理由。 况且,要真是姜明志的孩子,他这么堂而皇之地将人往裴衍烬的公司塞,怕不是也太看不起裴衍烬了。 姜雾雨一时之间也拿不准姜明志的目的。 但眼下,这刘明融在节骨眼上提出签字公证一事点醒姜明志,显然,还是和姜明志站在一边的。 姜雾雨本就和裴衍烬十指相扣,两人凑得极近,可姜雾雨却更近一步,唇瓣靠近裴衍烬的耳朵,只差毫厘便可相贴。 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哥哥,你答应我爸爸呀,正好让他把我的证件还给我。” 少女温软的呼吸打在耳畔,芬芳侵入肺腑,掠夺呼吸。 裴衍烬微微侧目,珠光荧润的脸颊映入眼帘。 姜雾雨微微眨眼,和裴衍烬对上了视线。 那双纯黑色的瞳仁正在剧烈地颤动着、明灭着,她看不懂。 姜雾雨只觉得唇瓣有些干涩,但为了做戏做全套,于是僵硬地冲裴衍烬扯出一个笑容。 “额,裴总,真的不能再考虑考虑我们旷业建材吗?” 王绍不死心问道。 旖旎的氛围被打破,姜雾雨率先惊醒,即便是为了离婚,她也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耻。 她猛地弹开裴衍烬身边,抱着胳膊缩到了座椅的另一端。 姜明志嘟囔了几句,估计又是在抱怨姜雾雨丢了他的脸。 裴衍烬像是被抽离了三魂七魄一般,还停留着与姜雾雨对视的姿势。 “裴总?”刘明融又喊了他一声。 姜明志也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他倾身,伸长胳膊够向裴衍烬的肩,想将他拍醒。 在姜明志的手碰到裴衍烬肩膀的一瞬间,姜雾雨看到裴衍烬的神情,由原本的抽离变回阴鸷,甚至像是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怒火。 这是生气了? 姜雾雨心中升起一丝警觉,不过更多的是兴奋。 裴衍烬越是愤怒,就越意味着她距离婚更近一步。 “姜总,恕我直言,” 裴衍烬微微侧身,躲过了姜明志的手,审视地看向他。 “姜总想要塞人进入我的公司,除了爱惜人才,莫不是存了些别样的心思?比如,对我办公室里的开发标书感兴趣?” 裴衍烬赫然撕破脸面,姜明志招架不及,大脑飞速运转下,直接把自己的脸憋了个通红。 “你你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怎么可能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什么人?姜总觉得呢?” 裴衍烬彻底脱离之前的状态,像是抓到了猎物的恶狼,丝毫不加掩饰地露出獠牙利齿。 “您半年前偷换了园林工程的种子,两月前将采购的混凝土原材料减少了一半并增加了沙子的用量,上周,借着庆功宴的名头,从公款上划走了部分项目款,用来填满您的酒窖,这些,姜总是觉得,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姜明志完全被裴衍烬的气势所压制,僵坐在位子上。 裴衍烬每说一句话,姜明志的脸色肉眼可见差了一分,直到最后,他面色发青黑,脖颈青筋暴起,手脚冰凉,眼睛瞪得极大,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心知肚明裴衍烬说得每句话都属实,也心知肚明他干得那些事,那些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事,其中任意一件被曝光,都会让姜家企业一夜覆灭。 短短几句话,裴衍烬彻底扼紧了姜明志的喉咙。 姜雾雨缩在一旁,原本还有些当众做戏的羞耻和尴尬,但听到裴衍烬吐出的那些话,她眸光渐亮,仿佛看到了离婚二字在向她招手。 果然,人还是要逼一把才能爆发潜力,不然,鬼知道裴衍烬这条大尾巴狼要把这些把柄憋到什么时候。 刘明融目光不着痕迹地审视着姜明志脸上的僵硬和局促,以及裴衍烬黑云压城般的气势,他微微垂眸,显然也是有了自己的打算。 只有王绍,目光在姜明志与裴衍烬两人中反复犹疑,心中无比后悔今天被姜明志画的大饼打动,前来趟了这趟浑水。 他感觉屁股下像是有火苗在烧,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一鼓作气,站起身来,“裴总,姜总,我突然想起来,我公司还有急事,就不多叨扰二位了。” 他说完,也不管别人的反应,脚底抹油地跑了。 裴衍烬没有拦他。 王绍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被姜明志拉入局的挡箭牌。 “姜总,我以为,姜小姐若是有了更多分红,您这个做父亲的,也理应有荣与焉,不是吗?” “啊是是是,当然。” 姜明志忙不迭道。 他弯腰,低着头,极尽卑微地给裴衍烬递了杯茶,随后小跑着进了书房。 不过几分钟,姜明志就回来了。 “裴总,东西都在这里了,您检查检查?”他试探道。 裴衍烬姿态慵懒地坐在沙发上,锐利的目光把姜明志从头打量到脚,批判阴沉的神情丝毫没有掩饰,像是在看泥泞里最不起眼的尘土,他注意到了姜明志恭敬递出的双手,却并没有接过的打算。 姜明志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举动。 “若是姜小姐的东西,是不是还给姜小姐比较好?” 清亮的声音适时传来。 姜明志僵硬地扭动着脖子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居然是刘明融在说话。 青年姿态优雅地坐在位子上,将他的狼狈衬托得尤为不堪。 两相对视,姜明志似乎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笑意,一丝带着讥讽的笑意。 但此时裴衍烬宛如杀神的目光还在实质化地灼烧着他的身体,姜明志只能佯装情愿地将怀里一沓厚重的文件递给姜雾雨。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女儿,你看看是不是这些东西,爸爸这些年一直帮你好好保管着呢。” 姜雾雨匆匆扫过,确认了最重要的几个证件都在后,状似无辜地抬起头,“我好久都没有去看过妈妈了,你觉得,我应该去看望她吗?” 得寸进尺! 姜明志的心在狂跳。 姜雾雨到底给裴衍烬灌了什么**汤,前几日两人还貌合神离,眼下居然倒反天罡连他这个长辈也威胁上了,姜明志心里抓狂。 不,不对。 姜明志疯狂思索着原因。 裴衍烬才不是那种好心的人,因为几句甜言蜜语就帮助姜雾雨。 他是想彻底与姜家割席! 姜明志茅塞顿开。 给姜雾雨撑腰不过是个幌子,裴衍烬的真实目的就是想踹了他姜家,十有**,裴衍烬哄骗姜雾雨签的那什么合同估计也是个骗局,他根本不可能将大笔利益拱手让给一个他丝毫不在意的姜雾雨。 既然如此,几个念头划过姜明志心头。 他清了清嗓子,道,“雾雨啊,你妈妈在住疗养院这个事情你知道吧,原本你还没成年的时候,疗养院联系的监护人一直都是我,但现在你也长大了,都结婚了,不如就此机会,我把监护权转交给你,以后你可以随时去看她。” 听到姜明志这话,姜雾雨瞳孔紧缩。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么多年,母亲的安危无异于是高悬在姜雾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证件什么的都可以挂失补办,不过是在姜明志的监视下这些事情有些难办,但母亲病重,需要疗养院专人日夜看护,姜雾雨完全无法放心她留在姜明志手中,独自远走高飞。 “好。”姜雾雨丝毫没有犹豫,立即答应了姜明志的提议。 “需要准备些什么手续?” 姜明志喜笑颜开,眼睛微眯,“别急,疗养院手续繁杂,还需要你的养父一家出面,等咱们找个时间,坐下来好好把这事办了。” 上钩了,姜明志心头澎湃。 第6章 雾林松针 车内,姜雾雨仔细地检查着怀中的每一份文件。 依旧在有效期内的身份证与护照,意味着只要她想,她便可以就此远走高飞。 还有些其他的纸质资料,比如姜雾雨参加过的青少年写作征文的一等奖奖状,也夹杂在其中。 姜雾雨在翻到海京六中的毕业证书时停顿了一瞬,上面烫金的行草时隔多年,依旧熠熠生辉。 她沉浸在检查这些文件的完好无损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裴衍烬一直在看她。 在看到那份毕业证书时,男人拳头紧攥,黑眸中无端的情绪剧烈翻涌。 “方才,你为什么答应那个人进你的公司?”姜雾雨目光在毕业证书上流连,忽而发问。 按理来说,裴衍烬的决定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询问的,可姜雾雨就是好奇得紧。 接连抛出三桩丑闻,三条项圈栓的姜明志毫无婉转余地,但裴衍烬却突兀开口,指名道姓地让刘明融去他公司上班。 峰回路转,连姜明志都惊呆在原地。 刘明融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裴氏,那可不是个容易进去的地方,或许他是百里挑一的金子,可在海京,遍地都是金子,而裴氏,自始至终屹立在金字塔的顶端。 姜雾雨思索着离开大门时,她落后于裴衍烬一步,与刘明融肩头交错时,传来一声轻到似乎是幻觉的——“姐姐”。 姜雾雨抓心挠肝地想要知道答案。 裴衍烬侧头看她,姜雾雨大胆与他对视。 可男人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车内光线昏暗,裴衍烬的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即便姜雾雨微微倾身,也难以穿透隔段在二人之中的浓浓黑雾。 沉默良久,裴衍烬仍是对姜雾雨的问题避而不答。 “明天,公证律师会来,你做好准备。” 姜雾雨紧抱着文件,靠在椅背。 既然裴衍烬已经和姜明志撕破脸面,那也她也不必再装作无知。 “既然律师要来,不如明天将离婚手续也一并办理了,迟则容易生变,不是吗?” 姜明志一定会采取手段掩盖他的罪证,拖得久了,也不利于裴衍烬报复他。 姜雾雨觉得自己十分善解人意。 可男人却猝然转头,眼神死死地叮嘱姜雾雨。 “离婚?什么时候我说要和你离婚?” 姜雾雨扬唇一笑,讥讽道,“你不是打着离婚的算盘,难道还真要给我让利,把我变成亿万富翁?” 裴衍烬侧身看她,一手紧紧攥着方向盘,像是在极力忍耐压制着什么。 “你说的对,和你离婚才更对我有利,所以我不能离。”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姜雾雨此时只想撬开裴衍烬的大脑看看,看看他的脑仁是不是光滑到没有一丝褶皱。 裴衍烬整个人今天都怪怪的。 三方合作 他能获利最大,他拒绝。别人堂而皇之地塞间谍进他公司,他反而一口答应。 就像是没事找事,自找苦吃。 怎么,是觉得裴氏经营得太容易,想给自己找点挑战? 姜雾雨看向裴衍烬的目光也变了味。 “那你到底要怎样?”她没好气地问道。 “裴衍烬我告诉你,你若是觉得我,或是姜家,还没有物尽其用,还有你想要的东西,你不妨直接说出来,我拱手相让,我只要求一件事情,那就是你跟我离婚,让我自由。” “自由…”裴衍烬攥着方向盘,却如同没有支撑点般地将头埋进胸口。 他嗓音低沉如忏悔,“自由,是我唯一不能给你的东西。” 姜雾雨眸光一暗,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忽然想起,婚事前夕,姜晴月状似无意地在她身旁提起,裴衍烬残忍地手刃血亲,裴家长房一家,只有逃离和入狱两个选择。 姜雾雨全身发寒,怒骂道,“疯子。” “你可以这么说我。” 男人抬起头,猛然攥住姜雾雨挡在胸前的手腕,通红的双眼紧盯着少女因愤怒而薄红的面皮。 “你放开我!” 姜雾雨感觉自己仿佛被嗜血的目光锁定了。 艾隆索莱镇外往北一英里外,有一片绵延数千里的针叶林,据镇子里的人说,森林里存在一种体型硕大的苍狼。 众所周知,狼是群居动物,但那片针叶林的苍狼却不是,因为食物匮乏,它们常常单打独斗,一旦被它盯上,无论走到哪里,它都会如影随形,直到猎物放弃抵抗,自甘堕落地献出跳动的、蓬勃的喉管。 被裴衍烬**的目光锁定,姜雾雨的呼吸近乎停滞。 直到她临近缺氧,男人的目光才微微扫过两人交叠的手腕,随后猛地放开手。 姜雾雨手上的一圈红生动惹眼。 姜雾雨抽回手,护在胸前,另一只手揉着酸痛的关节。 她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高挺的眉弓再次遮掩了裴衍烬的神情,他下颌紧了紧,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姜雾雨没想到他现在变得如此厚颜无耻,她心中愤怒,却又因为痛意,嗓音带上了一丝暗含委屈的哭腔。 “你凭什么,凭什么支配我的人生?” 裴衍烬眸光一怔,微微摇头,伸手靠近,却又在看到姜雾雨瑟缩着往后躲时顿住。 “我...” 他似乎是想解释些什么,却又总是在最后关头噤声。 姜雾雨的眼眶沁出了些许水意。 她瞪着裴衍烬,也不说话,两人在静谧的车内无声僵持。 最终,裴衍烬转身,几乎是背对着姜雾雨,面向车窗,看向车窗倒影的目光谴责又难堪。 “你现在可以去看你妈妈。” 这话说得突兀又无常,毫无逻辑,大脑混乱。 但姜雾雨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先前的计划被完全打乱,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走吧。” 自从她被姜明志管控,对方就严令禁止她与王敏蝶再接触,想来,她已经有近十年没有见过她了。 事实上,在姜雾雨与裴衍烬结婚的这几个月中,男人从来没有对她的出行有过任何阻拦,可一方面是姜雾雨并不放心,她的手机被姜明志监控,她害怕对方顺藤摸瓜,发现她与王敏蝶见面的事实,迁怒于王敏蝶。 另一方面,姜雾雨对裴衍烬也并不放心。 可现在,裴衍烬近乎坦诚,直白地告知姜雾雨她的自由受到管控,似乎,在他允许的范围内与母亲相见,成了一件安全的事。 姜雾雨还是有些不放心,试探着倾向裴衍烬。 “你真的要带我去?你确定不会对我的妈妈做什么?” 这回,变成了男人再躲她。 裴衍烬垂着眼帘,躲避姜雾雨追问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他这副不太肯定的样子让姜雾雨有些提心吊胆。 她继续追问,“你发誓。要是让我知道你有害她的想法,我死也要拉上你垫背!” 裴衍烬这会儿似乎听明白了,他身躯一震,脱口而出,“好。” 姜雾雨故作凶狠的表情一僵。 他回答了什么。 好? 瞬间,裴衍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眨眼,再次开口,“我是说...不会。” 尾音低低的。 姜雾雨再三扫过裴衍烬的神情。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克制、幽深,可姜雾雨却从中读出了一丝暗藏的期待。 期待,那是什么。 难不成是期待她拉他去死。 姜雾雨按下了心中的荒谬想法。 一定是她今天情绪起伏太大,看花了眼。 不过,姜雾雨还是注意到,裴衍烬的右手自从离开她的手腕后,就一直紧攥成圈,哪怕手背上青筋毕露,指关节长久绷紧而通红,他都没有放松的意思。 很是奇怪。 * 王敏蝶所在的疗养院说是在海京地界,但极为偏远,那一片的房价甚至连临市的小县城都不如。 真不知道姜明志是怎么找到这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 好在,姜雾雨踏入其中,发现疗养院的基础设施还都算干净崭新,护工礼貌专业,要不然,她真的要折回头去和姜明志拼命。 王敏蝶被安排在最靠近护士站的一个房间。 原因无他,她的情况严重,被列为一级护理,若是发生意外,需要值班护士第一时间到位处理。 护士张月是在王敏蝶来到疗养院的第二年接受了她的床位,之后的五年里,除了护工,她从未见过王敏蝶的任何一位家属。 王敏蝶的主诊断是人格分裂加之阵发性光敏性癫痫,每日,张月都需要给王敏蝶注射大剂量的镇定药物,维持她的昏迷状态,不然她的症状会一直恶化下去。 “你就是王敏蝶的家属?” 张月上下打量着姜雾雨。 实际上,在见到姜雾雨的第一眼,她就确认了姜雾雨和王敏蝶的血亲关系,原因无他,那双江南烟雨般柔和的眉眼,几乎如出一辙,似雪似雾,引人失神。 张月打量姜雾雨,无非是在猜测姜雾雨的年纪和职业,究竟是什么样的孩子,能够这么多年都不来看自己的母亲一眼。 “我是。”姜雾雨开口,嗓音是她自己无法控制的干涩。 近乡情怯,记忆中,王敏蝶还是十年前,她与之分别的模样,哪怕是后来王敏蝶患上疾病,姜雾雨也没有机会见她一面。 冰冷病床上躺着的人干枯柴瘦,双颊凹陷,发根黑白相间,岁月似乎对她尤为苛刻。 “妈妈...”开口的瞬间,几行泪珠涌出眼眶。 当年,王敏蝶为了带着年幼重病的姜雾雨,不知道跑了多少酒店大厦,不知道受了多少白眼歧视,才艰难地与姜明志取得联系。 姜雾雨泣不成声,她看着床上躺着的身影,全身的力气被抽空,无力地蹲下,额头抵在床沿,泪水沾湿白布。 张月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转身退出了病房。 裴衍烬立在病房的门口,却并没迈步进入。 等姜雾雨决堤的情绪略微平复,护士张月带着医生找来了。 “病人癫痫症状在几年前便日渐加重,不得已,我们只能用镇静药长久维持病人的深睡眠状态。我们的研究表明,家属的陪伴可以一定程度上地延缓病人情况的恶化,姜小姐,您要不要考虑试一下?” 姜雾雨抬起头,眼眶通红,“医生,我妈妈的光敏性癫痫,具体是指什么?” 医生扶了扶眼镜,“根据我们的观察和推断,您母亲似乎对红色的物品尤为敏感,一旦视野中出现红色,便会陷入高度惊恐、强直期呼吸暂停,导致癫痫缺氧。” 姜雾雨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知道王敏蝶为什么对红色的东西如此惊恐敏感,懊恼和悔恨几乎将她不多的理智蚕食殆尽,她不经想,若是她从未出生,或许王敏蝶平凡简单的一生便不会遭此劫难。 “我要试,医生。”姜雾雨重新睁开眼睛,坚定地看向医生。 医生点头,随后护士张月调整了点滴的流量。 姜雾雨近乎呆滞地坐在床前,她伸手摸了摸王敏蝶略微粗糙的皮肤,突兀的腕骨在她的指腹留下凹陷,姜雾雨像是被刺痛般,收回了手。 不过一会儿,王敏蝶悠悠转醒。 她颤动着睫毛,望着天花板,眼神迷茫,似乎不太清楚自己在哪里。 “妈妈。”姜雾雨急切地扑到她身旁,喊道。 “你是...小水?妈妈一定是在做梦,小水现在应该在国外读书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敏蝶喃喃自语,但那双瘦弱的手却颤抖着抬起,轻抚上姜雾雨耳侧的碎发。 “小水长大,应该也像你这么漂亮。” 姜雾雨泣不成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医生和护士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喜。 这个疗法果然有用,王敏蝶清醒状态下,情绪平和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之前的记录。 王敏蝶絮絮叨叨地和姜雾雨说着“小水”的故事,她看着姜雾雨,眼神殷勤期盼,“你可以叫我一声妈妈吗,啊,不好意思,这个要求可真是冒昧,但是我想,小水应该和你一样,出落得漂亮又乖巧。” 姜雾雨眼眶含着泪,摇了摇头,轻声喊道,“妈妈。” 对于刚复苏转醒的病人,强硬地修正她的认知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姜雾雨只能揪着心口酸痛,将错就错。 王敏蝶听到姜雾雨喊她,有些释怀地笑了笑,又道,“要不是那时候小水...小水...” 她原本柔和的神情突然变得木讷,额头青筋暴起,强直着身体,手指弯曲用力成诡异的弧度。 “医生!” 姜雾雨见王敏蝶状态不对,立即高呼。 “快!镇静药重新加上!” 医生急忙扑了过来,这是王敏蝶癫痫的前兆。 一阵兵荒马乱后,王敏蝶再次陷入了沉睡。 “从这次尝试来看,述情疗法还是有效的,患者家属,还是建议你经常来看望患者,配合我们治疗。” 医生看向姜雾雨的目光带上了一丝谴责。 早知道她们母女的感情联系这么强联,姜雾雨应该早早就介入治疗,而不是白白耽误了这么多年。 姜雾雨读懂了医生的潜台词,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从何开始解释。 最终,姜雾雨只能把联系方式留给疗养院,并嘱托医生,有任何事情都要给她打电话,不要去联系那个送王敏蝶住院的人。 和医生沟通完,姜雾雨又站在床前看了很久。 直到汹涌的思念归于平和,她才后知后觉地四处张望。 裴衍烬不见了。 难道是公司有事,等不及她,率先走了? 姜雾雨并不是很担忧。 可姜雾雨出了大楼,发现裴衍烬那辆低调的黑色古思特仍然停留在原位。 姜雾雨咬了咬唇,一番纠结之下,还是决定转身去找人。 “您好,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你们有看到他去哪里了吗?” 姜雾雨询问了疗养院的前台。 前台小护士眼前一亮又一亮,显然是对姜雾雨和裴衍烬这两个外形出众的人都有印象,但思及裴衍烬的去向,她也皱起了眉。 “您男朋友吗?没有看到他经过这边哎。” 姜雾雨张了张口,顿了一瞬,才道,“谢谢,那我再找找。” 男朋友? 说得什么糊涂话。 时间已近黄昏,夕阳把窗户的形状拉得变形。 顺着光斑,姜雾雨的目光落在通往后院的安全门上。 她试探地推门而出,后院的杂草丛生,未经打理,死气沉沉。 接近夜的黄昏泛蓝发暗,又给后院蒙上了一层阴翳。 姜雾雨向里走,衣摆划过植物,带起一阵窸窣声。 “砰!”紧随其后,姜雾雨听见了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她条件发射地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裴衍烬蹲在一堵长满青苔和藤蔓的墙角下,灰色的墙壁衬得他脸色苍白。 他垂着头,双眸无神。摊开的右手手心,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脚下,突兀坠落的石块在水泥地上砸出一道白痕,尖锐的凸起染上了扎眼的红。 第7章 污泥残梗 眼前的情形,怎么看都是裴衍烬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手。 他的右手手心一片艳红,甚至还在滴滴答答地渗着鲜血。 很快,沿着石块,鲜血在地上积聚成一汪小潭。 姜雾雨瞳孔一缩,刺目的红让她瞬间慌了神,“裴衍烬,你怎么受伤了?” 她快步穿过杂草从,朝着裴衍烬走去。 裴衍烬猝然抬起头,冰冷阴鸷的目光将姜雾雨钉在原地。 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流露在他脸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灵魂消散,独留一具承受苦难的躯壳在原地。 姜雾雨只觉得脚下坠着千斤,突然之间,一步也迈不动。 可下一瞬,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从裴衍烬的眼眶中蹦出。 空洞的泥胚突然有了神性。 明明裴衍烬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可姜雾雨知道,他就是在向她求助。 “你快和我去看医生!” 姜雾雨小跑着来到裴衍烬身旁,他手心的狰狞伤口让她颤栗,姜雾雨紧咬着牙根,强行稳住心神。 她顾不上其他,直接上手拉他。 可裴衍烬却一动不动,甚至抗拒姜雾雨的动作。 “别管我。”他声音冷硬。 姜雾雨动作顿住,看着他,似乎想要从那双无神的瞳仁中看出蛛丝马迹。 “裴衍烬,你究竟是在演,还是真的?” 裴衍烬目光颤了颤,薄唇颤动,只字未发。 原本摊开的掌心却猝然紧握,用力下鲜血欢畅流动几乎染红了他半身衣袖。 “跟我去找医生!” 看到裴衍烬的动作,姜雾雨紧皱眉头。 裴衍烬完全就是个听不懂人话的疯狗,流这么多血,还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裴衍烬却忽然笑了,笑容瑰丽,“阿水,看到我流血不好吗,这是我给你的赎罪。” 他将血肉模糊的右手伸在姜雾雨面前,“这只手玷污了你,我正在惩罚它。” 蜂拥的血腥气让姜雾雨眼前一黑,她强忍不适,“拿远点。” 裴衍烬漆黑的瞳仁里好像有墨色的火焰在燃烧。 “不要给我治病,姜雾雨,不要心疼我,不然我将罪加一等、万劫不复。” 见状,姜雾雨直接甩开了裴衍烬,独自一人回头,往楼里走去。 裴衍烬落在她身后,浓稠的目光紧盯着姜雾雨的背影,薄唇紧抿,失血的眩晕在此此刻才迟迟袭来,心脏揪痛。 姜雾雨最终还是找了医护人员给裴衍烬包扎。 她站在不远处,看着被白大褂团团围住的男人一言不发。 他是装的,还是真的。 姜雾雨心中摇摆不定。 裴衍烬有自毁倾向这件事,姜雾雨不是第一次知道。 她花了很长时间让他有所好转,可到头来,却被告知这一切不过是裴家少爷开的玩笑。 在那之后,姜雾雨再也不相信任何一个男人的任何一次示弱。 直到姜雾雨被姜明志逼着嫁给了裴衍烬,男人如众星捧月,尊贵深沉,她也以为,裴衍烬估计也觉得他自己年少时的欺骗很幼稚、难以启齿。 于是她再三缄默,权当裴衍烬是陌生人。 两人相安无事,可临到离婚,姜雾雨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刺激到了裴衍烬,对方又在她面前装起了孱弱,话里话外也是偏执疯狂。 “坏孩子。” 姜雾雨轻声道。 间隔着一整群人,裴衍烬根本不可能听到姜雾雨说了什么,可偏偏,在姜雾雨话音刚落,他像是有所感觉一般,突兀抬头,撞上了姜雾雨的目光。 两相对视,姜雾雨看到了他眼里翻滚着狰狞、欲念,像是看到猎物般,即刻便要将她倾吞殆尽。 * 姜雾雨突然发病那年,正是她即将步入中学的时间。 姜明志只看中了她的脸的价值,对她的学业可以说是毫不在意,毕竟,他一直认为,女人主内,不需要过多的知识。 于是,姜雾雨被丢在医院里,由聘请的护工照料三个多月,无数次从鬼门关前踏过,等她身体恢复能够出院时,早已经过了公立中学的报名时间。 姜雾雨犹记得,姜明志派车来接她出院的那一天,相处了三个多月的护工阿姨在旁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原来不是孤儿啊。” 姜明志当然不可能好心地接姜雾雨出院,他是带她去他挑好的私立学校报道的。 毕竟,十二岁的姜家女儿不上学这件事,说出去对他姜总的名声不好。 姜雾雨去往的那所私立中学并不优秀,反而,十分刻板印象地,是海京一带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们的聚集地。 姜雾雨入学的晚,在同班同学已然相熟的情况下,她的出现,像是从天而降的新玩具,像是裹着糖霜的奶油蛋糕,瘦弱、白净、说话细声细语。 那些富家公子哥争相在姜雾雨面前刷存在感。 但不太妙的是,姜家在这一种豪门中并不出众,甚至是大多数人可以踩一脚的存在。 于是,姜雾雨的冷漠拒绝在那些公子哥的眼中成了一种挑衅。 十分俗套又恶俗地,他们开始源源不断地欺负姜雾雨。 故意打翻她的午饭,在她的水杯里投入烟头,想方设法地弄脏她的衣服,以及肆无忌惮地指点编排。 姜雾雨委屈至极,却也只能等到一月一次的归家周,坐在空无一人的家里默默流泪。 姜明志不在,那些佣人仿佛都消失了。 好不容易饿着肚子等到姜明志应酬回来,姜雾雨带着瑟缩和胆怯,向姜明志讲述了自己的委屈。 可是,酒精上头的姜明志好像误解了她的意思。 或者说,他只能听到他想听的内容。 他发现,姜雾雨对这些富家子弟充满了诱惑力,她文静内敛的性格,以及越来越夺目靓丽的长相,会是这些豪门绝对的妻子人选。 他为此感到高兴。 于是,他责备,哦不,教导姜雾雨,要和这些身价昂贵的同学们维持好关系,但也不要走得太近,至少成年之前,他希望她能一直和他们做朋友。 不多时,关娇娇以及当时正上高中的姜晴月姜增俊也知道了姜雾雨的处境。 关娇娇背着姜明志怒骂,姜雾雨果然和她妈妈一样不正经勾引人。 当时的姜增俊和姜晴月,一个上高三一个上高一,不过他们并不在姜雾雨所在的学校,而是在海京市最好的高中,海京六中的国际部,一个传说只要进去了,三年后必将进入国外名校的地方。 故而当时的姜增俊毫无升学压力,也许是从那是开始,姜增俊就充分地显露了他的狗腿天赋。 他不辞辛苦,隔着大半个海京,联系和姜雾雨同校的那群公子哥,就为了打听姜雾雨在学校的交友情况,然后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姜明志。 而姜晴月,刚脱离初中生的身份,自视甚高,最是看不起姜雾雨。 两人美美在家中相遇,姜晴月都离姜雾雨远远的,似乎是害怕沾染了姜雾雨身上,令她讨厌的气味。 即便如此,时间依旧在继续向前走。 姜雾雨在被梦魇魇住了一般的日子里来到了她的十五岁。 十五岁的绝大多数学生都不会觉得这个年纪与才过去的十四岁有什么不同,除了日渐增大的升学压力外,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烦恼在意的。 而对于私立学校的人来说,正好相反。 这所学校是初高中一体制,他们不必担心,过了这一年,明年的目的地会发生变化。 反而是一些人,许是耳濡目染多了,对于十五岁这个年纪,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比如,法律层面上,十五岁是一个界限。 再比如,一个十五岁的孕妇去到医院分娩,医生只会惋惜她的人生,但并不会立即报警。 姜雾雨曾问过王敏蝶,为什么给她取名为雾雨。 王敏蝶说,因为她出生的那天,是个雾雨天,当时病房的玻璃窗上沾满了水汽,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也看不清她的将来。 于是,姜雾雨人生中所有脱轨般的变动,都和雾雨天有关。 被姜明志带走的那天,是个雾雨天。 而在三年后,十五岁的雾雨天,她被人关在了天台上,淋得湿透。 然后,那个平日里最嚣张跋扈的冯家大少爷从墙后绕出,眼神阴毒,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姜雾雨退到墙根。 雨水下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她看到四层教学楼下,堆放着一堆废弃的泡沫箱。 于是,姜雾雨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不管不顾。 在惊吓的呼声中,姜雾雨忍着剧痛爬起。 她没有停,她狼狈地翻过围墙一头栽入海京密密麻麻的钢铁森林中。 姜雾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只知道,一直跑,一直跑,也许就能摆脱那些肮脏污秽。 终于,在海京的最深处,姜雾雨跑不动了。 她看着眼前破旧无规则的房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来到了一片城中村。 她近乎机械地在小径穿行。 直到走到一个死胡同里,她实在走不动了。 朦胧中,她看见胡同的角落里似乎缩着一个人影,微微的血腥味混杂着雨水的腥气钻入她的鼻腔。 姜雾雨很冷,于是汲取温暖成了她唯一的需求。 她走近那个人影,靠着他,蜷缩,发抖,失温。 第8章 焦灼沉木 “磴磴磴” 规律的金属打击声环绕着姜雾雨,似远又近。 她睁眼,发现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一盏微弱的泛黄灯光正照着她。 而那些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全然被黑暗笼罩,甚至看不见边界。 姜雾雨无意识地攥紧了掌下粗糙的被褥,她开始有些后悔冲动之下逃离了学校,并为自己现在的处境而感到害怕。 “有人...” 姜雾雨刚开口,却又立即噤声。 她想到了学校最近盛行的传闻,海京的黑市交易场近日正在大肆炒价年轻女孩的内脏。 万一把她带来这里的人,正是壕无人性的刽子手,那她岂不是再劫难逃。 想到这里,姜雾雨掀起盖在身上的被子。 身上这床被子不是姜家那些做工精致花哨的绒被,而是朴素厚实的棉被,简单掀起,便可以感受到棉被缝制时的用心,虽然布料有些磨损,但摸起来柔软舒适,让人无端安心。 全身紧绷的姜雾雨将这丝违和感抛之脑后,可脚尖还未试探着触及地面,她突然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若不是这片无光的空间一点声音也没有,姜雾雨还真的难以听到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轻巧,似乎是刻意为之,尽量降低着音量,像是不想被她注意到一样。 姜雾雨瞬间绷紧了身体,呼吸停滞。 就在姜雾雨紧张地快要晕过去时,一道细长瘦高的身影刺破黑暗,毫不停顿地朝她走来。 姜雾雨瞳孔紧缩,目光扎在裴衍烬右手紧攥的短刀上。 无意识垂落的脚尖触碰到了冰冷的地面,激得姜雾雨一个哆嗦。 她目光紧锁着他,像是受惊的幼兔。 可裴衍烬却从始至终未曾给予过姜雾雨一个视线,甚至当她不存在似的,有种近乎逃避的躲闪。 裴衍烬路过姜雾雨,又往里走了几步。 他抬手,拨弄了下某个开关,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响过,一盏结构奇异的台灯照亮了桌面。 不大的桌面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机械零件,一旁的地上还躺着不少张牙舞爪的电线。 裴衍烬拿起手中的短刀,沉默地开始伏案雕刻着什么。 他从头到尾的无视反而让姜雾雨放松了些许警惕,但她并不敢贸然开口或行动,只是绷着呼吸一直盯着两米外裴衍烬的动作。 裴衍烬看似只是在切割那些杂乱的电线,又随手从旁捞过几个像是废弃的、落满灰尘的机械零件,但很快,一个巴掌大小、闪烁着红点的东西出现在了裴衍烬掌心。 他将它托在手心,举到灯下仔细看了看,随后郑重地收在抽屉里。 姜雾雨没见过这样的、似乎应该被称为电器的东西,她心中好奇,但她唇瓣紧抿,断然不敢发问。 此时已是深秋,姜雾雨仍穿着单薄的夏季校服,**着脚露在外面。 她感觉有些冷,于是缩回了被子里。 做完这个举动,姜雾雨自己也愣住了。 她是不是有些,出乎意料地,太过放松了。 周遭的黑暗会将灯光下的一切放大。 果不其然,一直沉默的少年转向了她。 姜雾雨看到了他的眉眼,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似狼,璀璨剔透,却又幽深至极。 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警惕、抗拒、逃避,所有的情绪无处遁形。 姜雾雨不敢轻举妄动。 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姜雾雨在拉长的时间里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钢材不堪重负微弱地呻吟,角落里暗自活动的不知名生物,以及她胸腔里,正在申诉着无限瑟缩的心脏。 心脏好痛。 连带着胸口、咽喉,以及眉心,都在阵阵发木。 姜雾雨虽然接受了医院的手术,但术后,她便被姜明志立即送去了学校,身体根本没有恢复完全。 她疲于应付学校里那些险峻的同学关系,身体却在日复一日的紧张状态下越来越差。 每逢阴雨天,连绵不断的疼痛如同刺骨的寒冰,在身体中蔓延,顺着血管,流向每一寸肌肤。 姜雾雨虽然因为寒冷缩回了被子里,但手脚依旧冰凉,好似终年不化。 少年的阴影在灯光下拉的很长,像一张巨大的网,又像是密不透风的黑雾。 脚步声清冷,规律,若不是姜雾雨全神贯注,少年的接近像是刻意伪造的低调。 一种近乎苛责的低调。 最终姜雾雨还是被眼前这副伪装的假象蒙骗了,少年的手贴上了她的额头,轻触即离。 “还在烧。”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尾音是虚的,似乎被他吞到了肚子里。 那一丝尾音的颤抖牵动着姜雾雨的耳膜,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是囊中困兽,他是无冕猎手,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的,不自信。 “是你救了我?” 姜雾雨试探问道。 少年将方才伸出的右手紧紧背在身后,摇头,“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她想的哪样,姜雾雨疑惑,可裴衍烬似乎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 她明明记得,当时她已经走投无路,喘不上气,眼前一片水雾,只看到深巷角落,有个身影蜷缩在那里。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童年时,从深巷救下的那条幼犬。 循着本能,她与那具还微微散发着温热的身体相依偎,意识陷入混沌。 见少年不说话,姜雾雨只能另寻话头。 “你嘴唇有点白,是贫血吗?” 她在医院耳濡目染,知道皮肤黏膜的苍白是缺血的征兆。 裴衍烬顿了下,还是没说话,又转身去捣鼓他那堆零件。 姜雾雨咬了咬牙,还是大胆开口,“既然你不想卖我的器官的话,能不能让我打电话回家,我爸爸会来接我。” 姜雾雨也不想提及姜明志,可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字是她这两年的学校生活中,唯一还算好用的名头。 裴衍烬停下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后声线毫无波动地解释,“这里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 什么意思,难道她已经不在海京了。 姜雾雨心脏一阵紧缩,就像富家少爷之间流传的那样,难道她被绑到了无人孤岛。 她强装镇定,“我叫姜雾雨,你可以去查我的名字,在海京科盛中学,我的爸爸是姜明志,他应该会出一些金钱来赎我。” “姜雾雨…”裴衍烬呢喃着这三个字。 他隔着跳动着灰尘的灯光看她,无机质般的墨色瞳仁紧盯着姜雾雨的脸,似乎在分辨什么。 半晌,他终于开口,“裴衍烬,我的名字。” “赔眼镜?” 姜雾雨疑惑。 这是该自我介绍的时刻吗,这难道不是该谈价钱的时刻吗。 不过赔眼镜这三个字的声调,怎么听起来略微耳熟。 “你妈妈是不是喊你小镜?”姜雾雨问。 裴衍烬迟疑了片刻,随后默默点头。 看到裴衍烬承认,姜雾雨确认,眼前的少年就是南街邻里空空相传的猪狗不如的两个孩子之一。 毫无争议的坏孩子。 猪狗不如,其中的猪,说的是张大光名义上的儿子张鸿,整日横冲直撞,摔砸抢掠,破坏力十足。 张鸿并不是张大光的孩子,粗话来说,张鸿就是个外面捡来的野种。 当年,王敏蝶怀着孕,草草嫁给张大光。 待姜雾雨出生后,刘翠便立即催着二人同房,终日期盼着一个她尚未降生的孙子。 可张大光多年酗酒,早就不行了,再加上他本人也终日浑浑噩噩,连一般男人想要传宗接代的那点心思都没有。 刘翠等了两三年,期间无数次与王敏蝶发生争吵,可无论如何,王敏蝶的肚子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刘翠溺爱张大光,几乎将自己的全部低保拿出来给张大光买酒喝。但两三年过去,就算刘翠再双眼蒙蔽,她也逐渐反应过来,二人没有孩子,十有**是她宝贝儿子的原因。 毕竟,她是看着姜雾雨被王敏蝶生出来的。 之后,刘翠消停了一阵。 正当王敏蝶以为日子就可以这样的平静地度过时,刘翠突然有一天,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回来,回来的时候,怀里还抱了一个婴儿。 无视王敏蝶震惊的神情和张大光痴呆的目光,刘翠强硬地宣布,她怀中的孩子就是张大光的儿子,是他们老张家的龙子。 但姜雾雨觉得,这个龙子,理应是“聋子”才对。 第一眼见到张鸿时,姜雾雨大概三、四岁,正是童言无忌的时候。 她应该如何来形容刘翠怀中的张鸿呢。 虽然这话说出口,会让大人们觉得她是一个不乖且坏的孩子,但除了丑陋二字,她不知道用什么词才能准确的描述张鸿的样子。 刘翠对如何抱回的张鸿只字不提,但即便是婴儿,也能清晰地看见他的左耳残缺。 原本长有耳廓的位置莫名凸起,结成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肉瘤。 那团肉瘤撑起皮肤,因而他左脸的眼裂与嘴角被拉扯得向外,狰狞且无法闭合。 在刘翠的压迫下,一家人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孩子的存在。 他在刘翠的庇护下长大,简直是家中霸王般的存在。 张鸿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总是被同龄的小孩嘲笑左脸的瘤子。 刘翠不是没有带他去过医院,但医生说,那团瘤子长有神经,割了会痛,于是祖孙二人放弃了手术。 后来,张鸿开始不上学,混迹南街这片区域。 有刘翠撑腰,他凶得很,但凡有人多看一眼他的左脸,他就捏着拳头招呼上去。 偏生刘翠也是个不讲理的,来到张鸿捅出的篓子前,一哭二闹三上吊,连警察也拿这祖孙二人没有办法。 要是提及张鸿,姜雾雨能够罗列出一箩筐他的坏事。破坏她的衣物鞋子这些小事就不说了,姜雾雨犹记得,有一次王翠炖了一锅老母鸡汤,美其名曰给她的宝贝孙子补补身体。 可张鸿,却以为粪肥不仅能催生植物,也能催生小鸡,于是将南街后面的下水道的排泄物装在桶里,运回家中,并倒进王翠正在咕咕冒泡的老母鸡汤里。 王翠还以为是她买的乌鸡被煮的软烂入味,毫无察觉地尝了一口,当场被那股味道熏得呕吐不止。 张鸿在南街一片恶名远扬,被列为猪狗不如的魁首,没有丝毫争议。 至于这狗,姜雾雨只记得,一个面上写满劳苦与悲愤的中年男子,终日哀叹他的孩子长歪了,不懂得感恩,是骨子里迸发着恶的坏孩子。 至于他到底做了什么,姜雾雨盯着眼前的裴衍烬,竟惊奇地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裴衍烬凭什么和张鸿并列南街最令人厌恶的两个坏孩子,姜雾雨细想,却发觉他所有的缺点与坏处,都只来自他父亲裴立新的口述,而裴衍烬真实的样子,几乎没有人见到。 小时候,姜雾雨有一个张鸿在身边就够烦了,哪有功夫去接触另一个魔童。 只是听到他的名字,才恍惚间提起几分印象。 现在看来,裴衍烬似乎并不像南街谣传的那样,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孩子。 十五岁的年纪,男生正在抽条,他个子突出,身形清瘦,哪怕是简单普通到毫无特点的衣服,也让人觉得,他身上有股倔劲,挺拔的脊骨像青松,压不倒,弯不折。 那张窄瘦的脸上继承了他母亲的温婉,眼尾向下,有几分欲语还休的味道,只是少年的眼神太过锐利,冲散了所有的温情,反倒像是伺机嗜血的恶狼。 更何况,凌厉的眉骨、高挺的鼻梁,与姜雾雨只远远望过几眼的裴立新如出一辙,俊朗、高贵、气场强大,总之,不像是一张会出现在南街这种破烂地方的脸。 至于嘴巴,姜雾雨怀疑,面前这位饱受争议的少年根本不会辩解。 他伫立在黑暗中,静默地如同一座雕像。 连暖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也只残余灰败。 而这灰败,在姜雾雨提起他的母亲彭小丽后,变得更加深沉、无光。 姜雾雨意识到自己在慌不择路逃出学校后,循着本能来到了从小长大的老城区。 “这里,是废弃的熔炼厂?”姜雾雨不敢置信地问。 依稀的轮廓在黑夜里隐隐绰绰,空旷的空间,斑秃灰暗的梁柱。 “我怎么在来得这里?是你带我来的?你家离这里还挺远的,这么晚你不回去吗?” 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包裹着喜遇熟人的惊喜。 熔炼厂虽然隶属于老城区,但距离姜雾雨最为熟悉的南街还是有着不少的距离,至少,南街的孩子从来不会把这座废弃的厂房选做捉迷藏的地点,张鸿那个混世魔童更是对这四面漏风的废弃大楼嗤之以鼻。 面对姜雾雨一连串的问题,裴衍烬又是许久的沉默。 “嗯?”姜雾雨歪头去看他低垂的表情。 他们一个坐一个站,按理来说,姜雾雨应该很轻易便将裴衍烬的表情收入眼底。 可在姜家水深火热中煎熬了好几年的姜雾雨,却无法从裴衍烬的脸上提取到任何情绪,他像是一尊没有灵魂的木雕,将所有的喜悲藏于内里。 最终,直到姜雾雨已然泛起乏意,并未痊愈的身体叫嚣着疲倦,她上下眼皮打架,直到意识即将陷入沉眠,低沉无波的嗓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休息,养好。” 第9章 阶上雏菊 太阳升起,姜雾雨终于得以看到这栋废弃厂房的内部全貌。 空旷的大厅布满灰尘,她身下的床被放置在一角,是唯一能够避开无处不在的风雨的角落。 至于其他的地方,挂着些许破旧灰白的塑料布,在风中晃动。 除此之外,除了角落里堆砌的意义不明的废弃机械,再无其他。 裴衍烬不见踪迹,姜雾雨擅自在空阔的楼栋里晃了一圈。 等回到床旁,她发现裴衍烬正盯着她掀开的床铺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雾雨心中升起警惕,在离裴衍烬十几布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不敢妄动。 但裴衍烬还是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他默默退开了两步,又从衣兜里掏出了什么,放在床上。 姜雾雨定睛看去,是一板被揉捏地已经不成样子的药片,十几粒药片,大部分已经被扣空了,只剩下两粒白色的药片,静静躺在一角。 姜雾雨又看向裴衍烬背在身后的手。 “水也是给我的吗?” 刚刚他背着她盯着床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 被姜雾雨直白揭穿,裴衍烬原本沉默的脸上似乎更僵硬了几分,他没有等着姜雾雨走过来拿,而是将表面已经磨损到看不清原本颜色的保温杯轻轻放在了床上,就在药片旁边。 姜雾雨走了过去。 药片是常吃的退烧药,虽然只剩两片,但是在保质期内,表面看着也没有破损。 她打开保温杯,惊奇地发现里面装的居然是热水,温度正好,适合吞服药物。 姜雾雨环视了四周,这空档的厂房什么也没有,裴衍烬是从哪里弄来的热水,姜雾雨不得而知。 莫名安心的,她没有开口刨根问底。 姜雾雨在裴衍烬的注视下吞下了药片。 她刚咽下药片,还没来得及放下水杯,就听见少年沙哑的嗓音从上方传来。 “你走吧。” 让她走? 姜雾雨凝视着裴衍烬,试图从他身上看出一丝端倪。 难道眼前这个少年,从里到外,都和他亲生父亲口中的描述毫不相同,姜雾雨目光探究。 这个念头刚冒出,紧接着就被裴衍烬脖颈处微露于衣领的那抹扎眼的红吸引了全部视线。 他身上有伤。 这个认知瞬间攥住了姜雾雨的全部心神。 她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那散发着温热的保温杯。 记忆回拢,她昨日雨雾中靠近裴衍烬时,他身上就散发着血腥味,只是被雨水冲散不易察觉。 “你也被别人欺负了?”姜雾雨脱口而出 他一定是在那时便受了伤,和她一样,逃到深巷里无处再逃。 话问出口,姜雾雨却见裴衍烬的眼眶突兀地红了一整圈。 原本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颊上,眼眶的红痕突兀又病态,像是绽放妖艳的莲花,引人堕落。 “没…有。”他吐出这两字,嗓音近乎凝滞。 姜雾雨根本不信。 她猛地起身,靠近裴衍烬。 可少年的反应却像是惊弓之鸟,迅速地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姜雾雨原本就退烧发汗,看到裴衍烬如临大敌的反应,她脸上更是泛起薄红。 连嗓音也带上了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嗔怒,“你躲什么?明明是你救了我,不乘机向我讨些好处,还一直抵触,怎么,是后悔了吗?是希望我死在雨里?” “我没有!”裴衍烬这会儿答得急促了,几乎是脱口而出。 声音落下,他自己也愣住了神情。 裴衍烬的反应吓了姜雾雨一下,她本是有些试探着激他的,可真打破了对方死水一般的平静,她反而害怕了。 “那...我的意思是说,为了感谢你救了我,我想回家准备一些礼物,算作你救了我的报酬。” 姜雾雨眼神闪烁,试探道。 “你走吧。” 少年似乎是听出了她的意思。 裴衍烬回避开她的眼神,沉默着盯着水泥色无光的地面。 就这么让她走了? 姜雾雨心中惊讶,松口地毫无压力。 末了,她又听见他补充道,“不用回来了。” 裴衍烬说完这话,也不看姜雾雨的反应,径直走向他的桌子,沉默地开始雕琢那些零件,像一座雕塑。 姜雾雨仿佛被他看了穿,看穿了她只是试图逃离,并无感谢之意的心思。 她在他面前,是污浊的。 姜雾雨深深地看了裴衍烬一眼,随后抬脚离开。 她顺着记忆里的路线,辗转了许久,终于回到了姜家。 姜家人似乎对她失踪的这一晚并无所知,只有佣人暗含嫌弃地打量了两眼姜雾雨身上褶皱的校服,再无其他反应。 对此,姜雾雨沉默地回房间换了衣服。 等她再出房间,已是晚饭时间。 饭桌上,姜晴月正缠着姜明志,希望他能够同意她出国交换学习的计划。 姜增俊在高一时也参加了同样的交换项目,这几乎让他一年之后的留学录取通知书板上钉钉。 姜晴月本以为她和姜增俊的人生轨迹并无太大差别,除了她选择了一所更为优秀的外国学校外,让她需要仔细斟酌她在外校老师面前的表现外,并没有其他的阻碍。 可当她拿着计划书找姜明志签字时,一向说一不二的男人居然迟疑了。 “你也想出国?”她听到姜明志这样问她。 姜雾雨在饭桌的一角抬起头,看了姜明志一眼。 关娇娇看到她的目光,微微撇了撇嘴角。 可是现在重点在女儿的出国计划上,关娇娇不好当场向姜雾雨发难。 姜晴月没想那么多,诚实回答,声音高昂又激动,是十几岁的少女的自信在勃发,“当然啦爸爸,我都想好了,等出了国,我刚好满十六岁,可以申请美行卡,入资证券市场,如果我能够拥有一笔启动资金的话...” 姜晴月越讲越激动,完全没有注意到姜明志逐渐变深邃的眼神。 姜明志看了眼姜晴月,又转头打量了一番关娇娇,突兀道,“你女儿不太像你。” 关娇娇被点到,身子一僵,随后立马浮现一副娇柔的神色,声音柔软,“姜哥,晴月和阿俊一样,都生在夏天,当然是更像姜哥多一些。” 姜明志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只是突兀地点到姜雾雨。 “你是几月份出生的?” “她是秋末初冬,天那么冷,看着也不像个能捂热的。”关娇娇抢答。 姜明志点了点头,又道,“你应该不想出国吧。” 姜雾雨放下手中筷子,刚想作答,姜明志却又自顾自地接上了话,“好好维持同学关系,其他的事情都不用你考虑。” 姜雾雨的一切说辞都堵在了喉间。 虽然原本便不抱希望,可她还是想试一试,将学校的事情告知姜明志,可她尚未开口,对方便借着姜晴月警点了她一番。 看来,只要姜雾雨还能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姜家,只要海京圈子里没有出现姜家这位小女儿的八卦,姜明志都不会在意姜雾雨在学校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话题中心被扯到姜雾雨身上,姜晴月十分不忿地瞪了姜雾雨一眼。 见姜雾雨只顾着沉默吃饭,姜晴月又只好将注意力拉回到自己的父亲身上。 “爸,你快帮我签字吧,我的好多同学都以及提交申请了,就差我了。” “晴月也是上进的孩子,都是在姜哥和阿俊的带领下耳濡目染。”关娇娇在旁边帮腔。 姜明志接过笔,笔锋落在纸面,他却又迟疑停顿了下,墨水在纸面上晕染出不大的黑点。 “那你以后,是想回海京发展,还是留在国外?”他直视着姜晴月的眼睛。 姜晴月愣了下,她还没有想这么远。 关娇娇在姜晴月愣神的功夫抢答,“当然是回国,回海京,女孩子家家的,哪有常年飘在国外的。” 姜晴月张了张嘴巴,看向关娇娇。 但关娇娇向她使了个眼色,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于是姜晴月闭上了嘴巴。 姜明志轻哼了一声,但也没再说什么,在纸上签下了他的名字。 姜晴月欢呼一声,像只飞舞的蝴蝶,飘回她的位子上吃饭。 姜雾雨只觉得自己被裴衍烬附体了,沉默是她今晚永恒的代名词。 翌日,姜雾雨来到学校。 满打满算,她算是翘了一天半的课,可来到学校,她发现,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表现得如同她从未缺席一般,一切如常。 只有她坐在位子上,同桌的女生用很小的声音问她,“姜雾雨,冯叔叔说你出国旅游了,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姜雾雨整理书本的手一顿,大脑飞速运转。 试图在天台上对她不轨的事她的同班同学冯满,那天她情急之下跳楼逃生,对方应该是害怕之下告诉了自己的家长。 而冯满是海京冯家的独子,在家中受宠至极,同桌口中的冯叔叔没有理由不护着他。 至于冯家的体量,根据姜雾雨对班中食物链的粗略观察,应该是和姜家差不多。 毕竟,更多的人并不需要向他这样触犯法律界限,也有无数种方法让姜雾雨乖乖就范,只不过是姜雾雨在他们眼中,并没有重要到那种程度罢了。 姜雾雨在姜家吃不好睡不好,哪怕那张小脸精致又漂亮,但配上苍白的气色和失神的瞳孔,也的确很难让目光在她身上持久停留。 可若是冯满的父亲可以在学校公然宣布姜雾雨的去向,掩盖他儿子的出格举动,那必然也是和姜明志通过气的。 不然,若是姜明志身为父亲,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去向,那也太有失父亲身份了一些。 姜雾雨捏紧笔尖,她想到昨晚姜明志对她的告诫。 姜明志明明知道学校发生的事,却没有和姜雾雨点明,反而是让她继续维持同学关系,如同从前,说明姜明志是默许了姜雾雨拒绝冯满的决定。 姜明志看不上冯家,姜雾雨意识到。反之,他不在意姜雾雨为了逃离冯满的魔爪,差点丢了小命,能从冯家那捞一笔称之为封口费的好处,他欣然接受。 姜雾雨有惊无险地有度过了一天。 那天的事情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姜雾雨依旧是富家子弟眼中,一株可以随意蹂躏的小白花,只适合偶尔找个乐子,而不是长久养护。 姜雾雨回到姜家,佣人在迎她进门时愣了一下,随后转身对着厨房传话,“三小姐今日回来了,多准备一份餐食。” 姜雾雨将佣人片刻的怔愣收入眼中,但并没有对此作出表示。 而是次日,放学后,她刻意在回家的路上停留了许久,等过了姜家的晚饭饭点,她才堪堪到家。 对此,佣人并没有特殊的表示,没有问她为什么晚归,也没有主动提出准备晚餐。 姜雾雨也没有主动要求。 于是隔日,姜雾雨再次延长了晚归的时间。 佣人依旧沉默,但这次姜雾雨在客厅遇到了姜明志。 姜明志看到了她,也注意到了墙上指向九点的时针,可他并没有说什么。 反而隔天,姜雾雨收到了一笔来自姜明志的转账,并备注“搞好人际关系”。 姜雾雨不知道冯满究竟和他爸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冯满他爸究竟和姜明志说了什么。 虽然这笔钱相比于姜明志大手一挥给姜增俊和姜晴月的如同九牛一毛,但对于姜雾雨来说,她可以做很多事情。 比如,带上谢礼,去感谢于她有恩的少年。 第10章 月下彼岸 回到浮月山庄,姜雾雨先是妥善地将自己的证件收纳在柜中。 房屋里静悄悄地,没了佣人走动,连空气也好像凝滞。 姜雾雨洗漱了一番,换上一件轻薄的吊带睡衣。 她不喜欢在睡觉时穿得太多,总觉得那样有束缚感,若不是这是在浮月山庄,姜雾雨还对裴衍烬抱有几分警惕,她甚至都想果睡。 草草擦了擦头发,姜雾雨思索着去厨房给自己热杯牛奶。 自从几年前出了国,姜雾雨的睡眠一直不算好。 睡前喝牛奶有助于睡眠,可碍于国外奶质太生,她喝了总是乳糖不耐受,遂而放弃。 近来回国,姜雾雨终于体会到了沉浸式睡眠的舒适,虽然有时会做些光怪陆离的梦,但是无伤大雅。 她没有多想,披着半湿的头发拉开房间门。 门一打开,姜雾雨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地倒吸一口凉气。 门外,裴衍烬正双手端着一杯牛奶,垂着头站着。 他没有敲门,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动静,也不知道是在门口站了多久。 直到姜雾雨僵在他面前,他才苏醒般抬起头。 可甫一看到眼前姜雾雨过于放松的造型,裴衍烬瞬间红了眼眶。 姜雾雨被裴衍烬的神色吓到了。 自此在她面前展露出了受伤的一面,裴衍烬面对她的神情就彻底变了。 原本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裴氏掌事人,一个眼神就可以令他人自乱阵脚。 现在在姜雾雨面前更是不加掩饰,变本加厉。 那目光炯炯,阴鸷粘稠,像是野狗,像是疯狼,像是要将她拆食入腹的索命鬼。 姜雾雨握著门把手,全身僵硬。 被这样的目光锁定,她连逃跑的本能也被恐惧完全压制。 裴衍烬率先动了,他将手上的牛奶递给姜雾雨。 “佣人不在,没人送上来,再不喝就凉了。” 他递在那里,姜雾雨只能怔愣着接过。 在她低头看向手里的杯子时,裴衍烬目光扫过姜雾雨房间,微微眯了眯眼睛。 等姜雾雨抬头看他时,一切又恢复如常。 裴衍烬的右手被缝了两针,还贴着敷贴。 “你的手还疼吗?”姜雾雨问。 她看到裴衍烬的目光僵硬了一瞬,随后他没有回答,转身就走了。 姜雾雨觉得莫名奇妙,又有几分逃出生天的庆幸。 她轻轻将房间门掩上,留下一个通风的缝隙,抱着牛奶回到了卧室。 过了没多久,灯被关上,那条缝隙中渗出的光亮随即消失。 山庄寂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裴衍烬回到了门前,他轻轻推开门,走进。 姜雾雨这晚依旧沉眠。 她不知道,男人在她绵长的呼吸声中踏进房间,无声地,像失魂落魄的幽魂,又像紧盯猎物的苍狼。 他来到她的床前,垂眸看着床上人影恬静的模样,随后缓慢地弯曲膝盖,跪下。 姜雾雨的床沿边铺了一圈绒毛地毯,她可以光脚站在上面,柔软、舒适。 裴衍烬却刻意在地毯之外跪下了,双膝隔着一层薄薄的西装裤,接触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地面。 他抿着唇,久久的凝望着床上的人。 目光痛苦又愉悦,矛盾、悲怆、自噬。 忽然,裴衍烬看到姜雾雨微微蹙起了眉头。 身份证件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将它们放在柜子里,姜雾雨总是不安心,她在卧室里转了又转,最后决定将它们抱着睡觉。 像是得了糖果的孩子一般。 但结果就是,睡梦中,姜雾雨也能感觉到坚硬的棱角在硌着自己。 她蹙了蹙眉,强撑着睁开眼睛,想给怀里的一堆东西挪个位置。 看到姜雾雨顶着毛茸茸的乱发抬起头,阴影中的裴衍烬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他也说不清此刻是什么心理,是害怕自己难以启齿的行为被发现被唾弃,还是为即将获得她的关注而感到庆幸。 姜雾雨实在是不清醒,半眯着眼睛推了推那摞东西,又脱力般倒下。 裴衍烬仿佛如蒙大赦,脱力般呼出一口浊气。 可没过几分钟,姜雾雨突兀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裴衍烬瞳孔紧缩,一动也不敢动。 姜雾雨本想接着睡觉,可人中途醒来,就是会感到口渴,她渴得实在受不了,只能忍着困意起床,去给自己找水。 她半阖着眼睛,仗着对房间熟悉,并未有看路的打算。 裴衍烬眼睁睁看着姜雾雨不断向他靠近,一步一步,很快便到了他伸手可以去够到的距离。 姜雾雨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垂着眼,沉默不语。 裴衍烬以为,他会迎来狂风暴雨般的质问。 但姜雾雨实在太困了,她根本没有看见面前有个人,只当是散落的衣物挡住了去路。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了上去。 一身闷哼,姜雾雨踩到了裴衍烬的大腿。 她重心不稳,向前摔去。 裴衍烬条件反射伸出手,将人抱了个满怀。 这一摔可给姜雾雨彻底摔清醒了。 她睁眼,裴衍烬那张精雕玉琢的脸近在咫尺,她甚至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打在脸上,激起一片水雾。 姜雾雨僵着不知所措,脑子更是断线,率先道,“谢谢,不好意思。” 她的手搭在他胸口,掌心下蓬勃的心跳跳动,肌肉轮廓清晰富有弹性。 姜雾雨是被裴衍烬托住的,脚不着地,像抱孩子那样,她感受了下这旖旎的姿势,慌乱解释道,“我是想去倒水...” 不对。 姜雾雨及时止住了话头。 她凭什么和他解释,难道不是应该裴衍烬向她解释,深更半夜,他为什么出现在她的房间吗。 姜雾雨审视着裴衍烬。 她看到男人喉结动了动,开口嗓音干涩,“你渴了。” 眼神躲闪,但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姜雾雨气不打一处来,“裴衍烬,你这几天真的很有病!” 裴衍烬不吱声,抱起姜雾雨,沉默地往厨房走。 姜雾雨可不愿意这么轻易放过他,“裴衍烬,你多大了!难道还要我陪你玩十几岁时候的落魄少爷游戏吗,你以为你是影帝?” 裴衍烬抱着姜雾雨,空出一只手,从橱柜里取出干净的玻璃杯。 “当年和我说什么家庭苦难孤苦伶仃,谁知道你这个大少爷是戏精上身啊!” 裴衍烬将水杯放在纯净水口下。 一想到过去,姜雾雨根本没办法理智,她挣扎着想让裴衍烬放开她。 裴衍烬不为所动,牢牢将姜雾雨卡在自己的手臂上,骨节分明的指节按着掌心下柔软光洁的大腿肌肤,看着淫/靡至极。 姜雾雨撑着他的肩膀,“你现在又是在演哪一出,跑到我房间里来跪着,忏悔吗,你觉得我会原谅你...” 裴衍烬把水杯递到姜雾雨唇边。 姜雾雨本就口干舌燥,就这裴衍烬的手就喝了。 她一口气喝了半杯水,顺了顺气,语气缓和了几分,“你放我下来。” 男人终于屈尊说出了第二句话,“地上凉,你没穿鞋。” 裴衍烬一提醒,姜雾雨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自己的形象。 吊带睡裙的肩带拖在上臂,即膝的裙摆被动作扯到了大腿根,而她头发披散,莹润面容在月光下宛如珠玉。 姜雾雨怔愣的间隙,裴衍烬又抱着她走回了房间。 他将她轻轻放在绒毛地毯上,随后静立在她身前。 情绪跌宕起伏,姜雾雨现在睡意全无,她看着裴衍烬,“我最后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 裴衍烬抬眸看她,眼底的各种欲念呼之欲出,可最后他却只字未说。 姜雾雨这下是真的忍不了了。 “你走。” 她推了裴衍烬一下。 没推动。 裴衍烬和她对上眼神,赶着在更严厉的词句说出来之前,向后跨了一步,刚好退出卧室与走廊的分界线。 他站在那里,却仍然看着姜雾雨,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姜雾雨瞪了他一眼。 随后房间门在裴衍烬面前砰地一声关上。 紧接着,落锁的声音传进了裴衍烬的耳朵。 他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门内动静全无,男人弯膝,跪下,宛如一尊雕像。 门内,姜雾雨根本睡不着了。 其实婚后的生活很是乏味无趣,除了每日脑内风暴如何对付姜明志以及离婚,为了维持她小白花金丝雀的人设,姜雾雨根本没有像其他贵妇人那样,社交联络的精致生活。 简而言之,她只有宅。 宅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唯有灵魂活跃,迸发嗡鸣。 唯有指尖清脆规律的敲击声,奏响着属于文字的呐喊。 苦难是文学的温床,而光怪陆离的经厉,是小说最好的养分。 当年,姜雾雨被姜明志指定留学的地方,是美丽国极北之处一座不算发达的城市,考马斯的人民用信仰来抵御那里冷冽刺骨的寒风,用精神救赎填饱饥苦的胃。 姜雾雨没有信仰,她只有日月抵抗教条的倔强,和指尖下浸透了寒霜文字。 她的文字是冷冬的烈酒,酸涩、灼烧、让人沉醉。 有或没有姜家,也无论裴衍烬到底将她置于何等位置,姜雾雨早已攒下足够她与王敏蝶舒适余生的资本。 裴衍烬或许有求于她,姜雾雨想,月光挂在她的睫毛上,疏离成了唯一的颜色。 或许他如木偶般僵硬的面具下藏着喷涌的火山、湍急的河流、喧嚣的挣扎,但那些,都与姜雾雨无关。 她不想管他。 她要离开这里。 第11章 深秋青松 十五岁的姜雾雨再次提着东西来到那处废楼时,她确认了两件事,一是裴衍烬的确一个人住在废楼,年少独居,无亲无故。 二是,他快死了。 “裴衍烬,你怎么……全身都是血啊?” 姜雾雨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迹。 少年藏在满是灰尘的角落,呼吸弱不可闻。 那张未及成年时锐利的面孔此时苍白如纸,薄唇血色全无。 他比姜雾雨印象里消瘦的模样更瘦了。 姜雾雨慢慢地靠近裴衍烬,试探地触及他裸露的小臂。 一片冰凉。 某种可怖的直觉在心中形成,她不想只有一面之缘的救命少年轻易消逝。 “我带你去医院。” 她慌忙焦急地拿出手机。 电话被拨通的那一瞬间,裴衍烬眼皮颤了颤,随后一只带血的手紧紧伸出,连带着手机将姜雾雨的手紧紧抓住。 “不能去医院。”声音微弱,好似一阵风就可以吹散。 姜雾雨被那骤然伸出的血手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 “...你会死的。”嗓音染上一丝哭腔,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突然,姜雾雨想起她带来的那堆东西里有药品,于是慌忙扯了过来,翻找着能把裴衍烬从鬼门关边上拉回来的东西。 她学着印象里医生的模样将那浸满鲜红的衣物减去,消毒、包扎。 将消炎药喂下后,裴衍烬的身体开始发烫,神志不清。 姜雾雨担心他一直躺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但无论怎么呼唤裴衍烬,对方都没有反应,姜雾雨也无法一个人将他带到床上。 天色渐暗,姜雾雨越是焦急了起来。 她放心不下裴衍烬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但要是不回家,她也不知道会面临着什么样的后果。 就在她纠结之时,地上的裴衍烬似乎是陷入了梦魇。 他紧皱着眉,呢喃,“别走......我只有你了......” 姜雾雨盯着那张苍白的脸良久,起立,转身。 裴衍烬抬起的手抓了个空,重重地落下。 几分钟后,姜雾雨抱着整床被子回来了。 她轻轻念叨着,“脏就脏吧,比冻死了强。” 翌日清晨,干涩的鸟叫声在天空中炸响,裴衍烬应声睁眼。 他强忍着疼痛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躺在废楼二楼的空地上,身上盖了一床被子,是他平时常盖的,而姜雾雨,许是觉得地上实在太脏,蜷缩在被子上,紧贴着他熟睡着。 裴衍烬起身的动作惊醒了姜雾雨,她根本没有睡好,夜晚太冷了,她被冻得十分难受。 但见裴衍烬挣扎着起身,她也赶紧站起,“我扶你,你伤口那么深。” 裴衍烬在姜雾雨触碰到他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但随后他便意识到,少女的指尖比他的体温还凉。 他眸光闪了闪,“跟我走。” 姜雾雨扶着裴衍烬在大楼里穿梭,绕过数个承重墙,又艰难地爬上了八楼。 “原来你住的地方这么隐秘,我昨天怎么找都没找到入口,这才看见你躺在二楼。” 裴衍烬默了默,嗓音低沉,“抱歉,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找到我。” 昨天那群人没有耐心,只追了一半就放弃了,裴衍烬强撑着在南街复杂的旧巷里绕了很多圈,才放心下来回到废楼,结果还是没撑到住处,在二楼就昏了过去。 “为什么要和我道歉?”姜雾雨不解,侧头望向裴衍烬。 他的神情阴郁,带着冰川将倾般的脆弱。 意料之内,这个问题没有等到回答。 姜雾雨也不恼,甚至兀自笑了下,“上次你救了我,这次我救了你,咱们扯平了。” 可裴衍烬却突然回望她,黑眸深沉如墨,让姜雾雨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们没有扯平,两次都是你救的我,姜...雾雨。” “你知道我的名字?”姜雾雨惊喜。 “上次你说了。”裴衍烬紧皱着眉头,目光在寥寥无几的几件衣服上划过,最后挑了其中最干净的一件,给被冻得龇牙咧嘴的姜雾雨披上。 随后,他才忍着伤口撕扯的疼痛,给自己穿上衣服。 若是在学校,女同学穿了男同学的衣服,必然要引起全班人的一阵起哄。 但此刻,快被冻僵的姜雾雨哪管得了这些,抓着裴衍烬披在她肩上的外套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反正她什么越界的事情都做过了。 睡他的床,和他同被而眠,穿他的衣服。 姜雾雨在来之前深刻地问过自己,究竟要不要这么有感恩之心,去给一个仅仅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帮助。 可她不得不承认,空旷的水泥大楼,昏暗灯光下形单影只的少年,名为野性和自由的作乱因子在吸引着她,是宣泄学校与姜家密不透风压力的出口。 “为什么说是我救了你啊?上次明明是你救的我,你不记得了吗?那个雨天,我实在没地方去了,快冻死了,是你把我带了回来,还给我退烧。” 姜雾雨睁着一双水般的眸子,直直地看向裴衍烬。 裴衍烬躲开了她的视线,喉结滚动,沉默了片刻才道,“那天也有人在追我,你来了,他们以为我们是...我才逃过一劫。” “我们是什么?”姜雾雨灵动的眼眸里充满了探究欲。 她更好奇究竟是什么人对裴衍烬穷追不舍,但掂量着二人仅有两面之缘的关系,姜雾雨决定暂且将疑问压在心底。 “我们......” 真是难为了裴衍烬,苍白的脸颊硬是被他憋出了潮红。 “以为我们是乱搞被赶出家还以为对方是真爱的不良少年。” 他听到了那些人路过时,话里话外的鄙夷。 这话说出口,裴衍烬觉得这简直是对面前干净柔软的姜雾雨的一种羞辱和侵犯。 没成想,姜雾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要是这样,那我是不是可以选个我喜欢的黄毛。”他听到她说。 姜雾雨又呆了大半天,在确定裴衍烬不会再次晕过去之后,她踏着夕阳下了楼。 裴衍烬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姜雾雨走了两步,回头看他,“你是怕我下次找到?还是下次找不到?” 裴衍烬眨了眨眼。 面前的少女站在比他低几个台阶的位置,夕阳倾斜而下,灰白的水泥地吞噬光亮,却吞噬不掉她蓬勃的欢欣。 引力作用在此刻无限放大,吸引着他向她而去。 但裴衍烬不敢,他连希望能够再次见到她的话都不敢说。 高悬于枝头的娇艳欲滴的鲜花,是他这个躲藏在泥泞中躬身苦难的盲虫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东西。 姜雾雨已经习惯了裴衍烬的沉默,她努了努嘴,打趣道,“怎么说也是住的地方,不如装个门好了,万一追你的人找来,能多撑一会儿是一会,不是吗?” 裴衍烬眼神暗了暗,他落在姜雾雨身后好几步,身形消瘦落寞,“要是他们找来了,你会来救我吗?” 姜雾雨笑了,“裴衍烬,不管你怎么说,在我这里,都是你救了我。” * “您好,我要预定一张去诺弗斯顿的机票。” 清冷的嗓音打破了售票员困顿的午休,他眯着眼睛从柜台上爬起,试图打量清楚面前的人。 机场的售票处是最清闲的岗位,即便人来人往,但无一人会打搅他的清梦,除了面前这个,说要预定一张机票的声音。 拜托,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专门来到机场买机票?不都是在手机上,或者是航司官网上购票吗。 售票员心底涌起几分不耐烦。 但看清面前人的模样,他刚升起的一丝不悦顷刻消散。 明星?他心头一跳。 国际机场经常有明星出没,眼前这位明显和他们任何一位VIP都对不上脸。 即便是从未接待过的顾客,姜雾雨出尘的气质足以让他拿出最敬业的态度。 “您好,女士,请问您有偏好的航司吗?具体希望在哪天出行呢?” “没有。三个月后,29号。”姜雾雨言简意赅。 “额...女士,您确定要买这么久之后的机票吗?诺弗斯顿并不是热门城市,提前这么久预定反而比现在购买的机票价格高上一倍不止。” 售票员很是诧异。 “我确定。”姜雾雨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售货员的劝阻,她未经思考便再次肯定自己的需求,似乎价格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好的,女士,那我这边为您预定。”售票员当然改变不了姜雾雨的想法。 “请问您怎么支付?” “境外的卡,我报给你卡号。” 过程十分地顺利,连售票员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姜雾雨已经走出了机场大厅。 “什么外国卡可以只报卡号就能支付?”售票员怔愣地问向一旁的经理。 经理沉思良久,最终试探地说,“听说北国有一家银行,只受理他们认定身份尊贵的客人,他们提供的银行卡全世界通用,并且银行负责承担税费。据说他们挑选客户的眼光极其毒辣,原始的资金数量并不是唯一的评判标准,反而是客户的身份、地位,甚至谈吐,都会成为他们选人的依据。” “那刚刚那位女士......”售票员望向姜雾雨离开的方向。 经理毫不迟疑地接话,“是我们应该重点关注的贵客。” 第12章 艳红鹤兰 姜雾雨确认,裴衍烬的病越来越重了。 “出去培训的阿姨依旧没有回来?” 姜雾雨看着裴衍烬将一杯水递给她,没有接。 男人黑眸失落地垂下,轻轻将水杯放在桌面上。 “是我不让他们回来。”他近乎自暴自弃道。 姜雾雨并不喜欢这个答案,“人家什么也没有做错,你不能剥夺别人的工作。” 裴衍烬喉结滚了滚,“工资一切正常。” “裴衍烬,我对阿姨的关心远多于你。” 清冷的话语如同审判,洞悉了裴衍烬卑劣又扭曲的内心,降下鞭挞。 他手一抖,盛满精心的餐食掉落,昂贵的白瓷盘碎裂一地,混合着黏腻的食物碎屑,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扎眼肮脏的痕迹。 姜雾雨蹙了下眉,抬眸看向裴衍烬。 那并非是谴责或是怪罪的神情,只是单纯的探究与疑惑。 裴衍烬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机械地清理了残骸。 随后,姜雾雨收到了加倍加量的早餐。 “我吃不完这么多。” 姜雾雨把餐盘往裴衍烬的方向推了推。 裴衍烬并没有坐在姜雾雨的对面,只是站着,垂眸看着那一盘满满当当的早餐,眸光晦暗不明。 “这是赔偿,赔偿多出来的等待时间。” 这个回答成功让姜雾雨冷笑了一声。 “恕我实在理解不了这个逻辑。” 得到这个反应,裴衍烬也不说话,晦涩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姜雾雨,好似不看到她吃完不罢休。 姜雾雨被盯得如芒在背,如同嚼蜡,囫囵地塞了两口对付,便溜下餐桌。 直到将卧室的门紧闭,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才堪堪消失,姜雾雨暗暗松了口气。 接连几天,裴衍烬都是如此一反常态。 姜雾雨觉得他是被刺激到了,但具体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她有些拿不准。 是她假惺惺地利用他离婚,是姜明志强硬地塞人,还是她发现他半夜在她的房间里。 不,一定不是最后一点。 姜雾雨直觉,裴衍烬被发现如此下流的行为后,好像撕破了他身为裴家掌权人的伪装,相较于之前更加肆无忌谈。 呸,真是不要脸。 她不知道,餐桌旁,裴衍烬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咬了两口的吐司,挂着唇瓣形状奶渍的杯壁,身体紧绷,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或许是说服了自己浪费粮食可耻,他伸手将餐盘拉向自己,指尖用力到泛白,捏着银叉的手骨节分明,青筋凸起。 姜雾雨真正被裴衍烬吓到,是下雨天的晚上,淅沥的雨水似丝线,木偶般牵连掌控着每一株嫩芽的生机。 从二楼的阳台望出去,近处暮色沉沉一片祥和,眺望远山隐隐勾勒成画。 鼻尖泥土的腥味让姜雾雨不由自主地深呼吸,连心脏仿佛也在此刻达到了天人合一般的平和。 可惜,一滴脱离轨迹的雨水打湿了姜雾雨的睫毛。 她低头擦去,眼眸垂落,余光却刚好看见庭院的一角,站着个人影。 瞬间,姜雾雨的呼吸近乎停滞。 她穿的单薄,形单影只无依无靠,意识到有个身影一直躲藏在树荫下观察她的那一刻,心跳乱序。 姜雾雨捂着胸口,黛眉蹙起,心悸的濒死感让她摇摇欲坠。 树荫下的人影动了,借着月光,姜雾雨看见了那张神鬼共泣的面容。 裴衍烬那双阴鸷漆黑的眼眸让她头皮发麻,精神紧绷。 她好似迷雾中被冷冬针叶林苍狼盯上的猎物,孱弱、迷惘、颤抖。 姜雾雨顺着墙壁软下了身子,蜷缩成一团。 胡乱跳动的心脏让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眼神发直地看向深蓝色的夜空,是大脑唯一能够接收到的信息。 “对不起......对不起......” 裴衍烬明明紧揽着姜雾雨,却总觉地指尖的人即将如流水般消散。 姜雾雨艰难喘过气。 她应该是要硬气起来骂他的,可是层层黑影在眼前浮现,她害怕地向后躲,丝毫不在意冰凉瓷砖上的水渍,瑟缩着试图挣脱开裴衍烬。 “离开我......”这不是气话,而是一种近乎决绝的抗拒。 “滚开!” 姜雾雨面上布满泪痕,那双眼眸湿润如水,瞳仁中满是倔强。 “裴衍烬,我不管你有什么病,都离我远一点。” 姜雾雨自觉从来没有比眼下更绝情的自己了,男人破碎的神色衬托地她像抛夫弃子的负心人。 她知道,从前她在他心中柔软、温和,可这些如羽毛般轻柔的品质没有办法抵挡她付出真心后裴衍烬带给她的伤害,谎言的荆棘深深刺痛姜雾雨。 此刻,她正在抽出那泣血的荆棘,狠狠地鞭笞着裴衍烬,返还所有的苦痛。 “你真的很恶心。”姜雾雨嗓音冰冷。 “我在想,要是外人知道,你像个阳/痿扭曲的变态一样,半夜闯入妻子的房间窥视,他们会怎么想。” 她听到了他的喘息,粗粝难堪。 “你裴氏的员工会不会把你当成笑话,裴老爷子会不会后悔栽培你,然后我的父亲姜明志,会贪婪地吞下你的所有财产。” 夜色是最好的伪装,也是诱导真心话的最佳药剂。 姜雾雨的手脚冰凉,可心脏跳动地剧烈。 她看见裴衍烬痛苦的模样,是陷入泥泞艰难呼吸却被淤泥堵住所有腮的鱼,是坠于井底羽翼尽断声声泣血的鸟。 姜雾雨抹尽脸上泪痕,审视着面前的人。 “喜欢我这样对你吗?我的...丈夫。” 裴衍烬以一种扭曲的姿势静止着,僵硬地如同雨夜基督教堂门前赎罪的石雕。 最终,石雕好似被恶魔蛊惑,他薄唇颤抖,吐露出湿热糜烂的声音。 “喜欢。” “你说……什么?” 姜雾雨如遭惊雷,怔在原地。 裴衍烬目光深邃,渐渐逼近。 姜雾雨被震惊地忘记了躲,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将她逼到墙角。 “我说喜欢,姜雾雨。” 裴衍烬漆黑的眸子紧盯着面前的少女,粘稠的、浑浊的空气在两人间缓慢流淌。 “我说喜欢,特别...特别...喜欢...” 苍白的指骨还悬着尚未流淌殆尽的雨水,冰冷的好似冷血动物的触感贴近姜雾雨的脸侧。 力道轻得像是羽毛,可每一寸神经末梢都感受到了心惊。 姜雾雨瑟缩在墙角,避无可避。 她的脑海中几乎演练出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全过程。 她被胁迫,挣扎无果,泪流不止,痛苦万分。 自从结婚呢天起,这个未来在姜雾雨的脑海中排练了千千万万遍。 如今,高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将落下,她也好像体验到了路易十六那愁苦的心情,怨恨、不甘、可笑。 湿润的呼吸打在鼻翼,男人漂亮的盒型鼻尖近在咫尺。 苍白的下巴紧绷,宛如匍匐蓄力奋力一击的野兽。 姜雾雨轻薄的眼睑落下,遮住了满是恐惧和逃避的眼睛。 逃避不开,她也不愿正面面对。 但等了许久,那预想中似蛇毒的啃噬依旧没有落下。 她轻颤着睫毛睁眼,发现面前早已空无一人。 阳台外的雨依旧淅沥冰凉,阳台内不见一丝温度,好似刚才暧昧粘稠的气氛从未发生。 忐忑的心情持续了几天,直到裴氏宴会即将开始,造型师服装师带着华贵的礼服上门,姜雾雨才再次见到了裴衍烬。 坦白说,姜雾雨这几天一直在躲着裴衍烬。 她看不穿他的心思,又没有勇气试探,害怕殃及自身。 她是胆小鬼,一个试图逃离的胆小鬼。 几天没见,裴衍烬立于灯光下的身影依旧修长,他慢条斯理地更换着手腕上的袖扣。 眸光冷漠,并无对手中昂贵装饰的任何欣赏,反而透露着不耐。 一旁的造型师偷瞄着裴衍烬的表情,战战兢兢。 姜雾雨惊觉,裴衍烬似乎比前几日消瘦了几分,下颌线的弧度刺痛着她的眼睛。 她刻意不去和他对视。 说是避如蛇蝎也不为过。 自从那日姜雾雨发现裴衍烬会在半夜进入她的房间,她就严防死守,关紧房门。 哪怕如此空气不流通,睡眠质量极具下降,她也不可能再给裴衍烬这个疯子任何可乘之机。 疯子。 直到造型师关上门的前一瞬,姜雾雨依旧能够感觉到那道如芒刺背的目光。 “这是裴总选的。” 造型师的介绍打破了她的僵硬。 姜雾雨看向那件坠满珠宝的长裙,淡粉、明媚、优雅。 姜雾雨之前总是穿白色,一方面是姜明志的要求,白色显得姜雾雨整个人无辜又脆弱,是姜家养出来的好女儿,另一方面白色显得无趣又无聊,是姜雾雨不会出错的选择。 但没想到裴衍烬会选择如此一件明亮的粉色长裙,薄纱轻盈,碎钻闪烁,姜雾雨只觉得,心思沉重如她,并不适合这样的裙子。 她蹙眉,思索着能不能改变裴衍烬的主意。 但这个男人她捉摸不透,既然连他选择这条裙子的心思都猜不透,又谈何让他更改想法。 造型师察言观色,强撑笑容,“您可以先试试看,不喜欢的话,我们还有备选。” 她退后一步,露出身后的衣架上的一排服饰。 姜雾雨抬眼望去,那些衣服在得体合场的前提下款式各异,既有轻便素净的,也有繁杂华丽的,甚至还有裤装。 姜雾雨笑笑,“你们考虑得还挺周到的。” 造型师有些受宠若惊,“这是裴总的吩咐,雾雨小姐,他说不管您喜不喜欢,这些套高定都是送给您的。” “您二位感情真好。”这句话简直成了造型师的职业病。 姜雾雨心觉意外,又觉得似曾相识。 裴衍烬总是这样,将人逼到绝境上,又突然退开来放任她自由,正如那晚在阳台上一眼,看起来是退让,实则更像是在给自己的掌中之物划定牢笼。 但凡姜雾雨有一丝松懈,便会沉溺在这短暂的安定中,放弃她离婚的念头。 “我不试了,就这件吧。”姜雾雨没什么表情,转身推门离开。 门外,裴衍烬仍然站在原来的位置,目光紧紧追随。 姜雾雨被他看得有些不适,轻轻咳了一瞬。 下一秒,一杯温度正好的白开水被递到姜雾雨面前。 她顺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向上看去,看到了裴衍烬关切的神情。 哪对眼尾垂落,褪去锐气,活脱脱地一对可怜巴巴的狗狗眼。 这让姜雾雨方才心中的猜测陷入了动摇。 难道裴衍烬根本没有这些那些攻心的算计,只是看她看得太重,所以迟迟不敢迈出最后一步。 姜雾雨摇摆不定,心思沉沉。 直至午夜难眠,她第不知道多少次回想起自己冲动之下骂裴衍烬的那些话,什么扭曲的变态,以及...... 真的是太过难听。 身下绵软的大床此时也宛如甜腻的毒药,谴责着姜雾雨不耻的行径。 她要不要去和他道歉,姜雾雨心中纠结不已。 下一瞬,门把手被拧动,传来清脆的响声。 虽然很轻,但禁不住姜雾雨根本没睡,将这个声音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警惕地望向门口。 于是,借着月光,姜雾雨又看见了那双黑曜石般深邃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