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醒着》 第1章 冲喜 小狸子没有哭,也没有闹。 面前容姿昳丽要把她卖掉的,是她娘:“十五两,不能再讲了。我亲生女,模样你也瞧见了,八字你也算过,少一钱,我立刻带她走。” “娘……”小狸子弱弱唤了声。 她娘是青楼花魁,风姿绰约,戴的是素雅的点翠步摇,穿的是一身海棠红妆花缎长衫。而小狸子用枯枝勉强将半束青发绾住,衣衫褴褛,脸颊脏污,除了那对灵动的眸子,没有一处像她。 “这是你女?”买她的妇人站在人牙子旁边,没想到居然有人卖自家孩子,把钱袋交过去:“我陈氏既然买了,就会好好待她。” “好好待人”似乎戳到了女子的痛处,她冷笑,用力把小狸子推过去,孩子本就瘦小,直接跌坐在地,双膝传来火辣辣的疼。 “现在我不是你娘了,你别找我,也别回这地方让老鸨瞧见,省得再卖你一次。” 娘亲漠然垂眸,神情冷冽如霜,俯视她,和俯视路旁不起眼的花草没什么区别,小狸子并没有感到多难过。 陈氏却赶忙把人扶住,冲着花魁离开的方向,为她打抱不平:“怎能这样说话!” 陌生的感觉包裹住她,好像被碰到了旧伤一样。 人牙子得了佣钱,笑得见牙不见眼,拍了拍小狸子的背:“你是有福气的,有这么一位亲家母,也不用留在怡红院了,快叫人呀?” 小狸子在“亲家母”面前,被她常年劳作的双手握着,温暖的、粗糙的,好不适应。 她怯生生低头,道:“……娘。” 改口也快,瞧着也机灵,陈氏越看越欢喜:“诶。以后你便随景哥儿姓,叫詹狸。” 詹狸点头,随陈氏上了牛车,摇摇摆摆向乡间。 牛蹄踩在小路上,吱呀作响的木板车如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天色灰蒙,詹狸的膝盖与陈氏紧紧靠在一起,每每望去,都能得到妇人勉强拉起的一个放宽心的笑。 “我晓得,啷个姑娘卖来当媳妇不委屈?更不说…冲喜了。你要哭就哭,害怕也成,娘只期望你能跟景哥儿踏踏实实过日子,不要嫌弃我们家穷。” 詹狸握住她的手,虽然没有陈氏那么温热,却也足够柔软。 “我不嫌弃的,就是呆在怡红院,我都没跑过。” 陈氏有些揪心,她没有怕她会跑,穷乡僻壤,小姑娘家家就算能走,又能走到哪去? “可怜我这命不好,本是前夫的妾室,他却早早撒手人寰。家里的嫡子哪肯留我们母子二人?直接把我和景哥儿撵出了门。景哥儿本就体弱,现在更是……” 陈氏哽咽着,抹去眼泪,再也说不下去了。 詹狸垂下眼睛,陈氏身上有一股清苦的药味,她闻得出来,抖抖袖子,想用自己身上的胭脂俗粉味盖住。 一起坐牛车的人纷纷转头看来,詹狸攥紧了自己的粗布襦裙,生怕别人知晓她是哪里来的。 “今天大喜的日子,别哭哭啼啼!” “是啊,周娘子,你不还找了算命的,挑了好久的良辰吉日吗?” “新妇到了,喜气一定能把景哥儿病气冲走。” 詹狸微微发愣,她受过太多太多冷眼,早已习惯,可这种质朴、不带恶意的同情,还是第一次领会。 “是啊,不说这些了,让狸狸安安心心进门。”陈氏擦干眼泪,先一步下了牛车,再牵着瘦弱的詹狸下来。 远远便能瞧见大门,粗布鞋小心翼翼避开泥泞,斑驳的木门敞开,起脚跨过门槛,与堂屋门口的人打了个照面。 “人迎回来了,”五大三粗的壮汉赶忙站起身,冲詹狸笑:“路上很辛苦吧?” 詹狸感觉他挡住的阴影都能容纳两个自己,小山一样,仰头,只瞅见了胡子拉碴的下巴。 “爹爹好,你真是孔武有力。”她还踮了踮脚,才到人肩膀。 “哈哈,那当然,我们种庄稼的人没点力气怎么能行?” 一句话给岳父哄得开怀大笑,陈氏上前推了他一把,才露出身后一对夫妻。 年轻汉子面相老实:“爹,别给人家姑娘吓着了。” “这是我儿周大郎,我儿媳孙二丫,都是一家人。” 他身旁的妇人快步走来,面黄肌瘦的,精气神全在那两只眼睛里。 “以后我们就是妯娌了,是叫小狸子吧?” “大哥、大嫂,叫我狸子,狸狸都好。” 詹狸见完家里人,大致能推测出陈氏带着前夫之子“景哥儿”改嫁给了周父,周大郎是周父和前妇的孩子。 即使她没有成过婚,也知道见完家里人,夫君却迟迟不出现是个不好的征兆。本就是冲喜,对这位丈夫也不能抱太大期望。 院里三间土坯房,土坯为墙,石板为顶,有些地方光漏进来,点在她鼻尖,屋内有一丝潮气,下雨应该会渗水。 陈氏招呼小狸子去里间坐下,以待梳妆打扮。 孙嫂拿出她嫁与大郎时的婚服,不过是一件染红的粗麻布衫,现在都有些旧了。明明在床板下压了几日,抖开还是有皱巴的地方,她窘迫地比在詹狸身前,生怕觉得刻意亏待了她。 “是用苏木染的色,染不匀,弟妹不要——” “不嫌弃的,我喜欢还来不及。” 她在青楼最精通的便是察言观色,下意识想要讨人欢心,作逢迎之态,一不小心就撒了谎:“这是我见过最美艳的红衣了。” 青楼女子不缺华美衣衫,她母亲的红衣更是冠绝群芳,怎会没见过? 詹狸满怀欣喜地接过,抚摸泛着浅褐的袖口,深知这已是家里有的最红的衣料。 “我很喜欢。” 孙嫂放下心来,等她换上直领短褂和长裙,从屋外取了水为她擦脸。 “我自己来吧。” 一旁陈氏翻箱倒箧,声音忒大,不知道在找什么。 “娘,恁在翻啥咧?” “红纸呢,给狸狸沾水涂嘴巴好看。” 孙嫂记着红纸放在箱里,跟陈氏一起翻出来,回头给詹狸,两人却生生定在了原地。 只见詹狸用水搓掉脸上的药泥,水从她纤纤十指溜走,脏污落入盆中,倒映出一个清丽脱俗的姑娘,红衣衬得她肤白,由于宽大,露出她大片脖颈,看上去雪腮粉嫩,香肌玉肤的…不可谓不沉鱼落雁。 詹狸奇怪她们没动静,微微歪头:“娘,嫂子,怎么了?” 陈氏愣愣地把红纸递过去,詹狸知道这东西沾了水可以画花钿,也能代替口脂。 孙嫂悄悄拉着陈氏耳语:“娘,你说你花了多少银子?” “十五两啊。”陈氏缓缓回过神来,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说句不好听的,这当清倌都不止五十两了,来我们这,是不是平白糟蹋了人家。” “呸呸呸,嫁我景哥儿难道不比怡红院强?竟说这种话,天下哪个女子平白无故愿意委身于人,她又是花魁之女,我们虽不能让她享清福,总比当那千人乘万人骑的玩意好!” 孙嫂觉得有理。 詹狸远远听着,手稳稳地在额头上画满五瓣梅花,妆面落成,却把嘴唇刚沾上的艳色抹去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生得这般好模样,怡红院里的姐姐们都爱往她脸上搽草木灰,就为了避免她沦为寻常人家口中“人尽可夫”“水性杨花”的头牌。 许多人不愿家贫而妻美,怕好色之人图谋不轨,更怕惹来争端。 “抱歉,全是小狸子的错,”詹狸眼睫觳觫,不免挤出点泪光,说着说着就要给陈氏跪下,“我以后都往脸上抹东西,绝对不抛头露面,可以吗,娘。” 陈氏没有道什么使不得,在詹狸柔柔弱弱跪下后,把一块半旧的红方巾,仔细盖在了她头上,边角垂下来遮住眉眼。 “跪天跪地跪父母,你喊我一声娘,我就把你当亲女儿看。我命苦,本以为能倚仗景哥儿好好过日子,他却生了病。算命的说,你是我们家的福星,越漂亮越有福气,定能让我们穷苦的日子,变得敞敞亮亮。脸该露就露,隔壁村王婶的女儿,还有东村那个乔寡妇,不也长得美?不照样过得好好的?没什么的,要是因为容貌受了欺负,就跟娘说。我大儿詹景行也是人中龙凤一个,旁人都说他模样俊俏,你俩相配,正好正好。现在人没醒,等醒后看见你,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好了,起来了,狸狸。” 平日里嗓门粗粝的妇人,此刻敛去了粗莽劲儿,柔声细语起来,如一位慈母般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詹狸终于止住哭腔。 万一她不能让詹景行醒过来呢?万一她不是他们家的福星呢?娘会不会失望?哥嫂和爹会不会也不要她,像怡红院一样,赶她出门? 深深的恐惧,随着陈氏将那支插了十年的桃木簪,缓缓别进詹狸的秀发里,埋入了她青丝深处。 “这样就齐整了,像个新娘子样。” 詹狸攥着衣角走出屋,粗布婚服在风里轻轻摇晃,她弱不胜衣的身子杨柳般颤抖,跟寻指引来到夫君面前。 “多和景哥儿说点话。” 陈氏不忍多看生病的大儿,其余人闹了洞房后也退了出去,徒留詹狸一个人坐在床前。 卧房门合上,很浅、很浅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侵袭着她的耳朵。 新房内,药味浓得化不开。常年躲在怡红院药房的詹狸勉强能闻出几味药,秦艽、地龙、川芎,看来是生了很严重的病。 “夫君好,我是被您父母,现在也是我的丈人,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妻。小名叫小狸子,姓氏不曾记得,他们便让我跟你姓,叫詹狸。” 自言自语有些奇怪,詹狸自己掀开盖头一角,从缝隙中打量她的夫君。 床榻上,一个瘦削公子静静地躺着,面如冠玉,身量颀长,就像一枝青翠的竹子,一看就知道正值妙龄,比她在怡红院见过的所有客人都要好看。 这便是她的夫君,詹景行。 抛开微弱的呼吸不谈,他好像只是睡着了,随时能睁开眼睛一样。 詹狸又下意识撒了谎:“夫君安心,我自愿来,没有人强迫我。” 她怎会是自愿? 不想延续这个话题,扫过全身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温暖的来处,詹狸牵着他的手,挤入他指缝,与他十指相扣,要他抹去自己额上的梅花妆。 那一只手很大,几乎能罩住詹狸整张脸。 她自顾自笑了,嘴唇靠近掌心,婉转歌声吹拂热气,手似乎都变热了。 “今朝白面黄花姐,明日红颜绿鬓妻。” “我是你的妻。” 倏然,手似乎动弹了一下,往下坠,正巧,贴住了詹狸的唇。 求求评论和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冲喜 第2章 书生 詹狸惊讶地微微启唇,饱满的唇肉更是挤在他掌心之中,仿佛这世上最柔软之物,但无论她再怎么折腾,说话还是唱歌,詹景行都没有反应了。 她跨过夫君睡在里侧,为他掖好被角,有些忐忑不安。 明天总是未知的,在青楼是,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同。她不能总是无缘由地害怕。 她蜷缩药房角落,就像一只无所皈依的狸奴,没有人看见,更没有人在意,所以总想哗众取宠,和旁人处好关系。 她时常问:“如果能离开,你想去哪?” 那红倌人吐出一口烟,雾气朦胧了她艳极的容颜,她伸出涂着蔻丹的指尖,划过詹狸小小的脸颊,随后倦怠地闭上眼。 “我们啊,早把这身筋骨血肉,都当给了这吃人的地方,才换来一口续命的残羹冷炙。” “所以,你何故瞻前顾后?我们的生活、脊梁已低入了泥泞里,谁都能踩一脚。就算尝试后再落拓,也比现在的境况好。小狸子,世上哪有什么远走高飞,鸡就是鸡,它永远不能成为凤凰。就算飞上天,它只会被自己的分量坠死,摔回地上,变成一摊连狗都不啃的烂肉。” 詹狸猝不及防被烟雾呛了一口,清醒过来。 她坐起身子,浑身都冷得发颤,看向枕侧的夫君,他面容总是这般平静,仿佛世上再大的波澜都无法在这一隅翻风起雨,让她感到无比心安。 “夫君你说,凤凰和山鸡真是天注定的吗?” 屋外适时响起一声鸡鸣,詹狸跨过詹景行,坐在床边穿鞋袜,披散的青丝似乎被风拂乱了,回眸,他依然平和地躺在那里。 詹狸对他浅笑:“我什么也没说,对吧?夫君,早啊。” 她走出房门,陈氏在院子角落煮一家人的吃食,地下挖坑即是灶,周围用泥土或石块堆成火塘,锅架在上边。 “娘,我来吧。” “不用,家里人少,煮个粥我老婆子还是能做的。待会儿要下秧,你去找你嫂子取取经。” “好。” 詹狸去找孙嫂,周父子俩已经穿戴好了,周父把一顶草帽盖在狸狸头上,尺寸大小正合适,一看就是才编的。 孙嫂和周大郎一唱一和:“按一拳宽将秧苗插入泥中,一定要立起来。” “要快插浅插,既不能插得慢了,也不能弄得深了。” 周父:“不然不是长得慢,就是长不成。” “快来吃!日头没起呢,赶早吃完好干活,狸狸,待会儿娘教你。”陈氏总觉得这一大家子人磨磨唧唧。 早饭要赶在日头前吃完,才好下秧。陈氏把五只粗瓷碗摆在灶台边,碗里盛着稠厚的粟米粥,中间放着一小碟腌萝卜干。 阿爷人粗犷,就蹲在门槛边的青石板上,背靠土墙,手里端着碗,用筷子夹萝卜干,稀里呼噜地喝着粥。 陈氏则是坐在矮凳上,把碗递给詹狸。 詹狸接了碗,顺手拉过旁边的木墩子,让孙嫂坐:“嫂嫂也吃。” “好,鸡回来再喂。” 孙嫂坐下,大郎也蹲在她旁边喝粥,满院的晨光里,粗瓷碗碰撞的轻响混着交谈声,真像一家人。 可惜夫君不在。 詹狸咬着萝卜干,反复品味这点咸。 天刚蒙蒙亮,水田已经腾起薄雾,阿爷蹲在田埂上,手里攥着根竹棍,时不时往水田里戳两下。前几日刚耙好的田,得再确认泥层平不平,水够不够。 “大郎,带好秧苗了没?”他朝着身后喊。 许多人家都有一个大郎,负责挑秧、运秧,或帮着平整水田,此时此起彼伏有人应声:“哎!” 詹狸没忍住,咯咯笑起来,晨露的湿意在她颊侧凝成露珠,晶莹剔透。 田埂边,孙嫂正弯腰解秧捆,粗布裙摆撩到膝盖,裤脚扎紧,沾着圈泥点。 陈氏把捆好的秧苗往水里浸了浸,再分给詹狸:“拿稳些,别散了根。” 詹狸聪慧,人又伶俐,学着娘和嫂子的模样,捏起三两根秧苗,往泥里轻轻一按,虽插得歪歪扭扭,却也立住了。再试几次,插的秧苗便和寻常农人没什么不同。 田里已经散着七八户人家,弯腰的身影在薄雾里此起彼伏。 日头渐渐爬高,薄雾散了,水田波光粼粼的,詹狸穿梭其中,干活麻利,插的秧又快又好,速度都能赶上娘了。 旁边歇息的妇人打趣:“哟,姜不是老的辣?我看你家的新妇比你还能干哩!” “胡说啥,”嘴上这么说,陈氏动作是半点不慢,“狸狸,累了就休息,别硬撑!” “我晓得。” 她额上的汗往下淌,整个后背都打湿了,却顾不上擦,没喊一句累,不知道比多少家囡囡好。 正午,大家都回去歇息了,阿爷身后跟着一长串尾巴,陈氏拉着詹狸,大郎带着孙嫂,其乐融融。 詹狸脖子连着手臂那一片都酸,走路都有些不稳,觉得很新奇。 “你看你,第一天就这样忙,疼了吧?”陈氏刀子嘴豆腐心,挽着她,不时帮她按按。 詹狸想说没什么,肚子却先嗓音响起,羞红了脸,赶忙低下头。 阿爷大笑:“饿了?今天煮个鸡蛋给我们狸狸吃!” “不、不了——”詹狸只在过年过节时,得到倌人分来的鸡蛋,自然知道这是来之不易的东西。 “干啥,刚进门就不听话,早上我已经煮了,必须要吃。”陈氏不轻不重地瞪了她一眼。 烫手的鸡蛋放在掌心,指尖微微发麻,詹狸把它在掌心飞快地倒来倒去,吹了好几口凉气,才剥开蛋壳,露出白白嫩嫩的蛋肉。 她对着这枚鸡蛋发呆了好久,才和蔬菜粥一起吃掉了。 吃完饭,陈氏端着一碗糊状食物,走进了婚房。 陈氏没有叫詹狸,所以她站在门口,默默注视着。 她能读懂娘眼里的惋惜,懂她低垂的睫羽,当她撩起詹景行的衣衫,用细葛布巾轻轻擦拭他身体时,珍爱,和与之而生的难过是分不开的。 假使她早早把他抛下……詹狸不敢往下想。 “狸狸?” 陈氏与门口的詹狸对视,敛去眼里泪光。 “照料景哥儿的事,你愿意做再进来,不愿意,娘也不强求。” 詹狸靠近,站在娘身边,手搭在她肩上。 “这是我夫君,我自然愿意。” 没有人无缘无故对人好,没有人不求回报。如果想有一个家,詹狸认为她必须尽己所能。 她接过娘手中的布,像插秧一样,学着解开詹景行的衣衫,清理他身下垫的厚褥和稻草,把那碗糊糊喂到他口中。 这种事,她可能要做半辈子。 见詹狸手法娴熟,陈氏放下心来,退了出去。 她心不在焉地喂着糊糊,应是药膳之类的东西:“夫君,家里人待我极好,要是你能醒来,他们是会待我更好,还是换作另一副模样呢?” 药汁往外流,詹景行似乎呛到了,咳又咳不出来,什么都闷在身体里。 詹狸用帕子擦拭他的嘴角,听姐姐们说薄唇的人最薄情,却不知道什么样的唇才叫薄。 屋外响起一阵读书声,申时已到,夫子带着学生在院子里背书。 听说隔壁先生在乡试屡屡落第,今年五十有五,以秀才身份为大家讲学,因为不讲究束脩,村里的人都把孩子往这送。 詹狸打开窗,读书声灌进来,让她想起青楼里专门讲诗词歌赋的先生。透过柴篱笆,看到几名读书晃脑的稚童,和后边几位公子。 公子们围着夫子,个个手上都捧着书卷,在一个问题里绕来绕去。 红倌人最喜欢那些有读书气的文化人,小狸子问她们为什么?她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文化人就这样。 “娘说,你也是秀才。” 詹狸实难把那面容慈和、捻须沉吟的老者,同自家眉清目朗的夫君联系在一起。 “这说明你颇具才华,对么?” 詹狸边同詹景行说话,边绣着帕子,她也不知道她的女红怎么样,每次绣完,送给姐姐们,她们面上瞧着高兴得很,过几天就不见用了。 再抬头,与一位公子对上眼,他忽然全身僵硬,书都快滑落掌心,直直地看过来。 夫子瞥他一眼,又将目光落于神色自若的詹狸身上,而后轻扬戒尺叩其手肘,把人吓着了,忙捡起地上的书本。 詹狸莞尔而笑,柳叶眉弯弯,杏核眼明亮,叫人见之欲醉。 直到窗合上了,那名公子还久久不能回神。 下了学,他找人打听,村里可有那般模样的女子,妖过妲己赛过仙,活脱脱像奇闻轶事里拦住前程的九尾狐。 “哪有这种人,你想说人家水灵?估计是詹家小娘子,詹家的新妇。”她嘟起嘴来,有些不满:“早上插秧的时候大家都瞧见了,模样确实不错,可她已为人妇,曹公子莫要惦记。” “姑娘此言差矣。”曹公子将书卷轻抵掌心,目光清正,“君子守礼,如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适才失态,是为唐突,罪过、罪过。可请教詹公子名讳?” “她夫君?叫…什么锦、津?哦对,是詹景行。”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好啊,好名字。得此良妻,定能前程似锦。”曹乘风未与这位刘妹子告别,径自离去,背影看着有些落寞。 刘妹子呸了一声,把口水吐到地上,还什么前程似锦,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詹景行就是个活死人,扛着进来,忙买了个女子冲喜,现在还没醒。 一来就到处卖俏,定是个不省油的灯! 他们谈论的主人公,此刻在房里替夫君翻身。常常躺着对身体不好,她侍候其靠墙坐稳,揉捏他并没有太过消瘦的腿。 要是有张专供人安稳坐着的椅子,让人坐上了能移到窗边去,夫君就没这么无聊了罢? 她声音泄出半缕缠人的柔,又裹着点润意,尾音拖得极缓,唱:“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第3章 夫君 日头半升,詹狸原想起来,可全身就像被砻谷机碾碎的谷粒一样疼,硬是抓住了床沿才打直身子。 她无奈叹气,早食又得娘和嫂嫂来做。 眸光落向身畔无需躬耕农事的夫君,柔声说:“我时常不懂姐姐们伺候武人一晚上,次日为何总迟迟不起。还把我叫过去按摩,嚷嚷浑身都疼,原是被喊去插秧了。夫君,你觉得我插的秧,会比她们长得好、长得快吗?” 浑然天成的荤话总是说出口后才恍悟,詹狸捂住嘴,有些羞赧。 她生在青楼,自然知道何为男女之事。不就是桌前几杯花酒,床纱内几句甜言,一来一回,你推我阻,女子吴侬软语,男子卖弄气力,最后两位都气喘吁吁。 可惜,她既不懂男子为何耽于此事,愿意一掷千金;也不懂女子为何耽于情爱,相信不值一文的海誓山盟。 “我不懂的事还多着,请夫君多担待。”詹狸笑眯眯地捋了捋詹景行的头发。 老鸨和姐姐们的嘴没个把门,动不动就用荤话当招呼,在那种风气长大的自己,不免有些近朱者赤。 她跨过詹景行下床,猝不及防被绊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摸了摸绊住她的手臂,往常这样出来,从没有碰到过。 “你…不要戏耍我,也不能嫌弃。”杏眸含俏笑着,带点威胁之意睨他。 躺在床上的人动又动不了,自然不会嫌弃。 詹狸不在乎他回不回应,有想说的话,都能讲给夫君听,不至于一个人,蜷缩在药柜里,孤孤单单。 她取了昨晚绣的帕子,盈盈展于詹景行面前:“我绣了牡丹,你说,娘会喜欢吗?” “狸狸!”屋外陈氏喊她用早饭。 她赶忙应了一声:“哎。” 詹狸步履维艰地走出门,上扶腰下抓腿,一走一顿,瞧着便知身上难受得紧,双眸却水亮亮的,把帕子递给你。 “娘,我昨日做的,你看看合不合意?” 陈氏拿过帕子,礼尚往来,婆媳之间意思意思,也没想这帕子能绣得多好。 双手捏着边角,一展开,不对啊!她又将帕子对着阳光仔仔细细打量。饶是农妇见识,也能看出这并非凡品。 针脚细密,牡丹跃于布上,花瓣参差层叠活灵活现,摸着纹理细腻,鼻子凑近一闻,怪了,还有股清香。若是布料和针线再好上一些,能卖超过五百文。 “你这针法妙啊,给我做帕子真是浪费了,那个词咋说来着,暴…天天?” 周大郎上过几年学,不过没读出什么名堂,便和阿爷放牛耕田去了,一个词还是省得的:“暴殄天物。” 一张帕子在几个人手里传来传去,美其名曰瞻仰一下,又赞不绝口,夸得詹狸都不好意思了。 “我还会多绣几个给阿爷、嫂嫂、大伯哥的,只是昨日只来得及绣一个,才先给娘。” 陈氏第一个得,自然笑靥如花:“你身上难受得紧,今日别下田了,在家好好待着吧。” 阿爷拍拍胸脯:“有我和大郎呢,狸狸你好好休息。” 孙嫂也劝她别跟去了:“多照看照看景哥儿,在家喂喂鸡,捡鸡蛋也好。” “那我做好晌午饭等你们回来。”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大半个月。 詹狸常常搬个板凳坐门口,目送家里人去了田里,就开始绣帕子。 原来她的女红并非差到拿不出手,想来先前为姐姐们所制的物件儿,不是被赠予了心上人,便是拿去卖了。 只要没扔掉就好。 解开多年之惑,心情松快,詹狸不自觉哼上了曲。 有孩子上学路过,好奇是谁哼的采茶调,扒着门板往里探头,正巧撞入詹狸盈盈秋水中。 “你好呀。” 她放下手中的帕子,正值开蒙之年的童子问:“詹姐姐,你在做什么?” “绣蝴蝶,”詹狸食指轻轻点在他额头,漾开一阵酥麻,“福迭,是你啊,阿福。” 隔壁人家晚来得子,可宝贝这个阿福,团头胖脸,看着也讨喜。他捂住额头,连念了两声蝴蝶,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跑走了。 詹狸掩唇轻笑。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面前走过,正巧在她膝头投下一小片阴影,静静落于那对蝴蝶之上。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詹姑娘,添几枝杜鹃入绣,市间颇多人喜。” “可我想做给丈人。” 她仰眸,曹公子自知说错了话,刚想道歉,可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粉面、桃腮、红唇,嘴边歉语翻了个跟头。 “在下曹乘风,姑娘手帕绣工精妙,纹样雅致,实乃心折。不知可否割爱,在下愿以六百文相酬,购得一条,以作日常所用。”曹乘风彬彬有礼对她拱手。 他说起话来文邹邹的,詹狸往屋内看了一眼,也不知自己手帕配不配得上六百文,万一回头挨反咬一口,没地儿说理儿去。 “若实在喜欢得紧,待我问过丈人,再把帕子给你。” 曹公子颔首,算是同她告别,从背后看去,不知道是晒的还是怎样,耳根都红了。 詹狸也起身,该喂鸡喂鸡,该做饭做饭。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鸡窝,学着嫂子“咕咕”叫,才伸手捡蛋,从母鸡腹部下方缓慢探入,没想到鸡腹这么热。 比躺在身旁的景哥儿还热乎呢。 左摸右摸才摸中一个,詹狸轻轻托起鸡蛋,放到竹篮里。 家里的大锅还剩下一些粥,詹狸拿了两块豆腐,炖起了时蔬豆腐汤,又炒了碟笋,摆在桌上香气四溢。 日上三竿,家里人回来,她把方才的事讲了一遍。 “曹乘风?”周大郎疑惑道:“他从前是先生最得意的学生,三岁能把千字文倒背如流,六岁便能吟诗作对,现在更是著得一手好文章。” 孙嫂听同村的姑娘说起过:“曹员外的长子?那家境殷实不说,前程也顺遂。这样的人,看上狸狸的帕子,出高价也不足为奇。” 只有陈氏和周父古怪地对视一眼,恐怕来者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上帕子倒好,若是看上什么别的,休怪我不客气!”阿爷举起他硬邦邦的拳头。 陈氏是个拎得清的:“好啦好啦,这有什么的,你绣便是,到时让阿福转交。吃饭!” 詹狸云里雾里,若曹公子对她有好感,愿意高价收她的帕子,不是好事一桩吗。 “在田里累着了吧,来尝尝我的手艺。” 她给陈氏夹了一片笋,又给阿爷添了些粥,女儿家就是嘴甜,在景哥儿病倒后,欢声笑语终于回到了陈氏嘴里。 今日的风还有些凉,待大家都歇下后,詹狸去洒扫门庭,想把活都揽了。 正巧碰上门口经过的吴婶——上次她们一起坐过牛车。 她背着竹背篓,满脸热情地招呼道:“詹妹子,来啊,跟我们一道上山去采些东西。” “好啊。” 詹狸闻言立刻放下扫帚,拿上一个小蔑丝背篓,跟了上去。 “家里咋样?”吴婶随意一问,詹狸却觉得大家的视线都聚了过来。 “都好,丈人待我不薄,我是被买来的,想多贴补贴补家里,也好为夫君继续求医问药。” “哎哟,陈氏操劳大半辈子,也算得了个知冷知热的媳妇。” 另一位婶子教训自家女儿:“以后你嫁了人,也要像詹小娘子这样懂孝道。” 她指点的小姑娘,觉得詹狸看上去也不大,却已为人妇了,怯生生不敢上前说话,讷讷地点头。 有位刘妹子凑到耳边,即使詹狸和她还不熟悉,还是乖乖附耳聆听。 “你那夫君能人道不?” 她茫然地看了刘妹子一眼,不明白她在问什么。 清清纯纯、懵懵懂懂的模样,宛如路边的小白花,能任人采撷。 旁边的婶子哪还有不懂的,心里跟明镜似的,用膝盖都省得她被问了什么问题,纷纷投去不赞同的目光。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去打听别人那点事,谁不知道詹景行昏睡已久,她要么是在装傻,要么就是不怀好意,分明是想给詹家媳妇难堪。 刘妹子面上臊得慌,和詹狸拉开距离。 詹狸真在路边发现了一朵白花儿,连忙用土铲,避开根部铲起来,放进背篓里。 “你采这个做什么?”怯生生的小姑娘终于开口。 “这白芍药生得好看,拿回去放在家里,大家看着心情都好。” 詹狸这么说,旁的婶子也不说什么占背篓的扫兴话了。 她记挂着嫂嫂的身子,家里还没到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步,也勉强能吃个半饱,嫂子不该这么瘦,下地干活的时候还汗如雨下,看脸色也不太好,要是能再看看舌苔……想远了。 在怡红院,就数詹狸呆在药房的时间最长。她透过柜门的孔隙,听那些被称作“三教九流”的药妇、医师,给倌人问诊。一来二去,对药草什么的都熟悉了。 把这芍药根拿回去,水煮、去皮晒干后便是白芍,可以给嫂嫂养血调经、敛阴止汗。 旁的妇人上山采的都是果子、野菜、柴火,只有詹狸背了一大篓子看上去没啥子用的花花草草,偏偏她哼着小曲,模样开心。 “下次让陈氏领你来一趟,就知道什么该摘,什么不要了。” 詹狸应和:“嗯,娘和婶子们比我懂得多,我想先熟悉熟悉路,到时候跟娘、嫂嫂她们一起,才不会拖后腿。” “哎呦真是乖。” 临近村口,采集队伍零零散散各回各家了,詹狸却被刘妹子拦下。 她身后走出一个穿冰凌料子的女人,月白褙子轻软如云,头上赤金步摇叮铃作响,腕间羊脂玉镯莹白,指尖还捏着柄沉香木团扇。 詹狸头一回真切地感受到“富贵逼人”的滋味,那光芒晃得她简直睁不开眼,与当初看姐姐们穿金戴银上台演出不一样,说不清是艳羡还是别的。 那女子吊着眼睛瞧人:“这就是你说的不知廉耻,勾引曹哥哥的姑娘?” 她可是曹乘风的妹妹? 刘妹子在一旁附耳低语,暗中拱火。 “我柳如烟,最瞧不起在背后耍心眼、玩手段的。” “我没有啊,”詹狸莫名其妙被冤枉,还是脾气好好地说话,“莫不是认错人了?” “是不是嫁得不好,就想靠我曹哥哥改命?我告诉你,我们门当户对,不是你区区一个农妇可以觊觎的。你就继续睡在晦气的活死人旁边,当你的冲喜媳妇吧!别把病气沾到曹哥哥身上。” 说她可以,说夫君她就不乐意了。还把话说得这么重。 “活人便是活人,死人才是死人。我夫君没死,一点也不晦气,你再这样说,我就回去告诉你的曹哥哥,他家妹子是什么样的人!” 这里的争执一下吸引了不少过路的,见詹狸许久未归家,陈氏也找了出来,正巧听见了这番话。 她命也不算坏,看来还是好人有好报,得了一个真心记挂景哥儿的媳妇。 陈氏感动得热泪盈眶,上前拐住詹狸的胳膊,一面亲亲热热往家走,一面对刘妹子呸了一声,懒得反驳娇纵的柳小姐。 “某些人,还是少嚼别人舌根,免得自己嘴巴不干净烂了。呿,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听见詹狸半点不为自己争论,一心维护自家夫君,伉俪情深,哪会勾引她曹哥哥?柳如烟意识到是有人添油加醋,眼见着旁人对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还窃窃私语,她红了脸,怒不可遏,把扇子扔在刘妹子身上,拂袖大步离去。 “唉,你听我说,哎!” 这场闹剧晚上詹狸想起来还是觉得胸中有团火,炽热,滚烫,似乎要把她烧开了。 唉,她何故与她们置气。 她放下给家人缝的帕子,躺着詹景行身边: “躺在你枕边的又不是她们,是我啊,我就乐意当这个冲喜娘子,为什么要这么说。这里有爹,娘,大伯哥和嫂嫂,他们真心待我,我喜欢这里。” 说着说着,毫无缘由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们凭什么说你。” “我日日夜夜为你翻身、擦洗,身上都是药香,一点也不晦气,为什么说你。” 呜呜咽咽的话语听不清了,詹狸睡得晚,居然做了个梦。 梦里有位长身玉立的公子,坐在亭边,唤她“狸狸”,叫她过来,走到身边来。 她鬼使神差地向前,从模糊的侧颜,她常常躺在枕边看着的脸,辨出这是她的夫君。 詹景行的声音好听,她一时竟寻不出更贴切的形容词。 “不做帕子给我吗?” “嗯?” “独独不给我么?” 听着委屈、可怜得紧。 “明日做给你。” 詹狸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在君子面前,这种举动算是不矜持,甚至称得上放浪。 但詹景行温温和和地回握于她。 他的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