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心》 第1章 第 1 章 滂沱大雨昼夜不休地冲击着山岩,狭窄的山径泥泞不堪,连飞禽走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林深处,奔马嘶鸣,架着四匹墨驹的马车冲出夜幕,却无论如何也甩不掉身后如影随形的黑衣人。 一道闪电划过,马车刚行至山道弯处,泥石洪流轰然奔腾而下。纵然再身经百战的高手也无暇防范,顷刻间人仰马翻,尽数跌落断崖。 …… 从剧痛中醒来时,祝迎荷的新衣已被脏兮兮的泥水泡了个透。 她额角胀痛,阵阵眩晕伴随着恶心翻涌而上,只隐约记得昨夜一声巨响,整架马车如被巨力掀翻,天旋地转间便失去了知觉。 莫非是被人袭击了?黑暗中,她颤抖着摸索许久,终于寻到那扇歪斜的车窗,撩起帘幔一看,外面已然天光微亮。 细雨连绵不绝,眼前的山林小径也绝非官道。她定睛一看,骇然发现车厢就悬在峭壁边缘,大半个车身都已经探出崖外,要不是仰仗着两个轮子卡在石缝,恐怕自己早已一命呜呼。 “有人在吗,逊叔,顾九……” 祝迎荷双腿打颤,心里恨透了那些办事不力的仆从,可连着唤数声唯有空谷回响,一丝不详的预感漫上心头。 莫非他们都已坠入深渊,独留自己困在这荒郊野岭? 她只能自救,屏气凝神在车厢里缓缓挪动,生怕一个不慎连人带车坠下山崖。好不容易翻出车窗,早已又惊又俱气若游丝。 踉跄落地后,祝迎荷四处查探,跟车的两人果然踪迹全无,连拉车的马匹都失了踪影。眼前只有高耸入云的无名荒山,渺无人烟。 昨夜雨急,她原本应未婚夫的母家狄家邀约,去远郊的院子里赏花,收到碧霄宫掌门父亲病危的消息,匆忙赶往淮阳,不料半途嗅到一阵奇香,竟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她不知为何逊叔要走这条险路,但记得往年回家从未行过此荒径。莫非,是有人故意引她踏上这条黄泉路? 祝迎荷不敢懈怠,含泪连踹数下,将岌岌可危的马车踹下悬崖,耳边摧枯拉巧的撞击声在深谷回荡良久。 若真有人借机设局,事后必有人来查验,她若不做出车毁人亡的痕迹,日后搜山之时,必定在劫难逃。 只是现在……她自记事起就是碧霄宫千金,身边仆从从未少于四人,纵然天资难得却疏于修炼,如今荒郊野外连方位都分辨不清,该去哪里求援? 等祝迎荷手脚并用地挪下峭壁,已经几乎滚成了一个泥人。她又饥又渴地走入山林,希望能遇到些山脚下的村落。管它好人坏人,有人便好,介时求他们雇车将自己送到城中官府,再叫爹多给他们些金银,足够让他们欢喜半生。 漫无目的地不知走了多久,祝迎荷靠坐在一棵古树下,饿得两眼发晕。忽然旁边的草丛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似有活物穿行而来。 她以为是有人来找自己,循声望去,却意识到那绝非人影,荒草只有小腿高,除非是人匍匐前行。 躲在树后,她才看清是那只未曾见过的小兽,短耳黑毛,形似家犬。不过蹒跚两步便栽倒在地,喉间溢出一阵痛苦的哀鸣。 祝迎荷好奇地走进,忽然瞧见它被箭矢贯穿、血流不止的后腿。 “……搜清楚了没有,这边呢?” 陌生的人声从深处传来,眼前的血腥忽然激起了她的警觉。 抱起小兽,祝迎荷慌忙藏到了另一处草丛后面,抬眼便见树影间闪过几道锐利的白光。 她心头一紧,好歹也是半个江湖中人,刀光剑影再熟悉不过。 “应该就在附近……” 如果真是爹派人来寻自己,昨夜坠崖,时间上也未免太快。 可万一就是消息传得及时,万一门派里恰好有人就在附近呢?她不出声,岂不白白错过了得救的时机? 祝迎荷心跳如擂鼓,半只脚刚刚踏出草丛,忽然身后一道黑影降下,同时揽住她口鼻和腰身。 泥土的腥气伴随着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虽吓了一跳却立刻红了眼眶,用力重重掐住身后之人的小臂,带着哭腔哑声低吼道: “顾九,你怎么才来!……” 身后的人既不说话,也不放手,反倒更小心翼翼地收紧双臂,将她往树丛阴影中带去。直到那些黑衣人来到几步之外的空地上搜寻,祝迎荷才看到,其中他们其中一人的手中正抓着一枚染血的碧霄铜印。 那是门派中人的身份象征,非死绝不离身。 祝迎荷眼前一片空白,不由得在心中怔怔唤到:“逊叔……” 还好不多时,那些人便走远了。顾九这才收回手臂,撩起袍子规规矩矩地在她面前下跪,低声道:“小姐,属下来迟。” 祝迎荷喉头一酸,半日以来的委屈和惊惧复又窜上心头,拭了把泪后一语不发,抱着怀中小兽扭头就走。 爹爹病危、雨夜坠崖、穷追不舍的黑衣人……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执拗前行,身后只有顾九沉默跟随的脚步,永远恰如其分地保持着半步之遥。 她突然恨起这片山林,恨起这片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嗓子干哑得渴望痛哭一场,却根本不知该往何处去。 爹爹、师父、严长老……身边亲人远在百里之外,只有眼前与她相依长大的贴身护卫顾九。可他即不会说话,又不会哄人,一如既往像个闷葫芦,唯有最没用的下跪熟练得要紧。 不知道走了多远,她实在累得一步也走不动了,赌气心里宁愿被哪里冒出来的狮子老虎吃掉才好。不知不觉再整开眼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趴在熟悉的背上,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身。 小时候,无论她离家跑了多远,最后总会被顾九找到。少年的背像一艘归途的船,似乎无论闭眼前在何处,一觉梦醒,总就到家了。 “小姐醒了。” 祝迎荷一愣,知道自己的呼吸心跳定然骗不过他,又对那惨不忍睹的后背生出一丝歉疚,闷闷应了一声。 眼前又是一段不知通往何处的山林小径,但看起来好歹开阔不少,比她埋头乱转走的野路瞧上去有希望多了。 “你去哪了?我从马车上醒来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不见……” 顾九一贯的惜字如金,有条不紊地向她解释道,昨夜骤雨偶遇山洪,他发现之时已然躲闪不及,驾车的逊叔拼死砍断了马轭,却和他一道跌入了谷底。 祝迎荷一下子抬起头:“你摔下去了?悬崖那么高,可有伤到哪里?” 顾九把她往上颠了颠,脚下如履平地,说自己落在崖边一棵树上,可惜剑丢了,石崖陡峭,没有工具难以攀上。早上他又听闻马车坠落之声,寻去崖底残骸边不见人影,复又走进山林,一路还给她留下了石块垒成的标记。 看来她朝山林里走的这半天,顾九几乎凭一己之力已将崖底探了个遍,该说不亏是爹的得意弟子? “几时才能走到淮阳?” “山路泥泞,纵有马车,两三日也未必能到。” “那现在我们去哪?” “先为今晚找一处落脚之地。” 祝迎荷像个挂件一样坠在他背上,早已提不起半分外宿的激动,唯有一片迷茫透露着疲惫。 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的水汽愈发密集,看起来不过多时又要下一场大雨。身下的顾九忽然停住了脚步,为二人拨开了眼前最后一层遮拦的枝叶。 傍晚的天地浓郁得分不清边界,他们站在山脊上,脚下是星星点点的村落,莹莹暖光汇聚,如同一条倒挂的银河。 这景象倒影在祝迎荷的眸中,只觉得天地开阔得有些可怖,而自己越缩越小,成了江山图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墨点。 她紧了紧抱着顾九的手臂,轻声问:“我们还能回家吗?” “别怕。”顾九沉稳的声音如是回答。 走下山脊,才发现这片村落堪称寂寥。天光将尽的时候,顾九总算停下脚步,推门走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屋。 两个人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想必早已十分狼狈,祝迎荷平时断不会这样迈进里屋一步,所以顾九把她放在门前的泥地上,自己进去后,在昏暗中摸索了片刻,点燃了一盏油灯。 借着这点颤颤摇曳豆丁大小的微光,她才勉强瞧见了里面一张开裂的矮桌。入夜以后寒气逼人,顾九翻箱倒柜了半天,才从角落的木柜里取出一套粗布短打。 祝迎荷伸手一摸,还以为摸了只刺猬,扎人得不行。 “就没有细致些的衣服?要我穿这些,怕是浑身起疹彻夜难眠。” 顾九没有说话,低头看了半晌,果然又寻来一套衣衫,料子虽然不及她平日所穿的绫罗绸缎,倒也勉强称得上柔软。 现下没了伺候穿衣的贴身婢女,祝迎荷只好进屋自己去换。然而刚一扭头,又被顾九拉住胳膊,将粗布塞来,蹙眉道:“夜里冷,把这个套在外面。” 祝迎荷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但真将这套长衫短褂换上,心里还是嫌弃至极。屋里光影昏沉,她环顾这方狭小天地,第一次见到何为真正的“家徒四壁”。 整间屋舍竟然没有隔断,总共不过一门一窗,快要比她出行的马车还要逼仄。除却一张板床,唯有两个矮柜倚墙而立,角落木桌上零散堆着杂物,到处积着厚厚的一层灰,想来已被主人闲置了许久。 四处拨弄一番后,她忽然闻到一股肉香,推门一看,顾九正坐在门边,执着树枝拨弄着柴火,枝梢串着的肉块滋滋作响。 她大惊失色:“你把我的小黑烤了!” 顾九闻言抬起头,身边立刻窜出一个黑影,撒着欢跑到祝迎荷的脚边又舔又拱,伤明显已经被处理过了。 荒郊野外的,哪怕只是只平日看不上眼的小猫小狗,现下也足够叫她欢心。 “是野兔。”顾九解释道。 篝火舔舐着焦香的肉块,油脂滴落时溅起细碎的火星,祝迎荷脚下一顿,悄悄咽了咽口水,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可以吃了吗?” 顾九转身取来陶碗竹筷,用刀仔细片下半边烤得金黄的野味递给她。若在往日,敢这般随意伺候的仆从免不了她一顿数落。如今落魄,祝迎荷也顾不得什么体统,肉香窜入鼻尖的刹那,接过碗筷立刻囫囵吞咽起来,连一旁留着口水的小黑都分到了骨头。 屋里只有一个破烂木凳,祝迎荷坐了,顾九就只能坐在地上。他没换那身湿透的黑衣,也不动筷,只看着她吃完,又恰到好处地递上水壶。 这时,他似乎才觉得可以开口。 “方才林子的杀手,全是黑莲会的人。他们知道我们的行踪,昨夜马车已被他们追了一路。” 祝迎荷一愣,放下碗筷。跃动火光的映照下,顾九的脸色透出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称、古井般的沉静。 黑莲会并非碧霄门仇家,只是前一阵大梁与北狄在边境冲突频发,江湖中便处处传言黑莲会掌门已向北狄叛国投诚,各路侠士群情激奋,恨不能斩下其首级。 祝迎荷知道爹最痛恨卖国贼,前些日子还号召各门各派为国出力,上阵杀敌。即便平日被保护得再好,她也清楚当下时局动荡,乃是多事之秋。 可为什么非是这个节骨眼上,黑莲会下此毒手?她还未踏入江湖,不涉及恩怨情仇,碧霄门有爹爹在根基稳固难以撼动,除非…… 祝迎荷呆呆凝望着火光,忽然不敢往下想了。 顾九停顿了一下,深深看着她的眼睛:“掌门吩咐过,若某天他遭遇不测,务必叫我助你承袭掌门之位。我对天发誓,答应了。” 沉默,一切忽然失了声。 顾九刚想再说什么,对面的祝迎荷忽然将碗筷一股脑摔在他身上,一脚跨过火堆五指成爪将他领子狠狠揪起。 “爹不会死,爹不可能死!他的武功那么高强,谁能杀得了他!” 小黑吓得夹起尾巴跑走了,天地间唯余木柴噼啪作响。顾九支着胳膊,任凭上半身悬空在她的掌心。 不多时,一滴泪忽然掉在他的脸上,缓缓滑入了衣领。 “我会护着你的。” 祝迎荷紧紧咬着牙关,不泄出一丝呜咽,忽然感到温暖的手掌帮她擦去了眼泪。 “说到做到。” 第2章 第 2 章 祝迎荷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唯一的硬板床上,身上裹着一件干燥的黑色外衣,外面已然天光大亮。 耳边传来敲敲打打的声响,她腰酸背痛地直起身,发现是穿着粗布衣衫的顾九正坐在门前修凳子。自己昨日换下的衣服已被整齐晾在了屋外。可惜裙子面料轻薄,洗得再干净,还是被泥点留下了痕迹。 顾九干起活来的架势,似乎比一般山野村夫都要利落得多。修完凳子又修起柴刀,洗干净碗筷,又劈起了柴。 祝迎荷不明白他打了一晚地铺,哪来的一身牛劲,深吸了一口气坐在床上,脑海中思绪万千。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要想忘记一件事,总比无中生有要难得多。 祝迎荷没法不去想。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做这个掌门,且不说她多年疏于修炼,一身三脚猫功夫惹人笑话,更何况心里全无什么江湖天下,遇到大事撑不起场面,心又太软,常因这个被师父训诫。 严叔严长老不像师父那样啰嗦,只要不太过分,乐意从小惯着她。爹又一向对她发不出脾气,修炼时只需挤出三两滴眼泪,天大的事都得即刻喊停。 由此可见,她做不了一个合格的掌门。甚至昨夜梦中她都在想,如果爹把掌门之位传给顾九就好了,反正他一向担得起苦活累活,一定不负所望。 收拾完屋子,顾九回过身来,见她醒了,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不知道他从哪儿翻出来一个破锅,此时正在屋后的灶台上温着,还变戏法般给她摸出几颗煮熟的鸟蛋。 以往她不爱吃,尤其觉得蛋黄最难下咽,经常带到桌下偷偷喂给小鸟小鱼,没想到也有摇身一变,竟也有成稀罕物的一天。 顾九端过来个碗,亲手一颗颗给她剥好,然而吃了两颗便烦了,祝迎荷愈发怀念起家里的小厨房来。从前为了叫她多吃两口,门派里多少厨子很不得在豆腐上雕出一张千里江山图。 “雨停了,现在我们可以去淮阳了吧?” 顾九却摇了摇头,告诉她山路还没干透,不好走。 她委屈:“爹现在生死未卜,却要我们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呆到何时?” 顾九只好蹲在她面前,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山脚下有个村落,我待会下去看看,能不能换点物资。” 祝迎荷早就不想住在这个破屋里了,她想要洗澡,想要梳妆,还想要暖呼呼的被褥和一碗桂花丸子汤。 她喜上眉梢,以为终于要脱离苦海:“那还不快点带我去!” 可顾九还是摇头,说黑莲会的人还没走远,村中极有可能还有他们安插的耳目,此行危险,为保安全不能带她,天黑之前好好守在家里。 哦。 原来是这样,现在是她成了累赘。 祝迎荷脸色发白,蹭地一下站起来道:“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你着急回去找你的好妹妹是不是?” 顾九蹙眉,眼睛里难得露出一丝疑惑:“和秋影有什么关系。” 确实,顾九有个亡妻,据长老们所说,还是幼年刚被爹捡到时定下的娃娃亲。 她出身不错,爹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可惜短命没福气,长大之前就一命呜呼死了,没过几年她父母也接连亡故,一家人只留下孤苦伶仃的妹妹。被接到门派里生活,也就是秋影。 虽据顾九所说,两人根本没见过一面,秋影却在自己房里供了姐姐父母的牌位,还光明正大地管顾九叫姐夫,去年为了照顾感染风寒的秋影,顾九甚至没在她的生日宴上露面。 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全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祝迎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之撒泼打滚断不让顾九离开一步。 手里扯着顾九的袖子,她心里却冒出爹娘、师父、甚至自己养在院子里的一群小猫小狗,总觉得他们正在眼前越走越远。 但最后,顾九还是得走。祝迎荷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抱起小黑愤恨地踹上了门,激起灰尘抖落满地。 可门扉阖上的刹那,她便后悔了。油灯她不会点,天上的云层遮住了光亮,屋里比外面更暗。可若敞着门,又害怕窜出来什么豺狼虎豹,眼前连一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她又不是能徒手打虎的武松。 与其发脾气,早该让他快点回来。祝迎荷蜷在硬板床上,将小黑暖融融的皮毛拢在胸前,一时自怨,一时自怜。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开始一寸寸地吞噬天光,离彻底沉入黑夜的时刻越来越近,房中物品也开始在朦胧光影中失去了本来的模样,随着心中恐惧逐渐变形。 祝迎荷不全是怕黑,只是独独害怕傍晚这将暗未暗的霞光,不知道是为什么,只隐隐约约记得很小的时候,被暗中窜出来的怪物咬过,在她肩胛处留下了一条细长的疤。 她问过爹爹,但他讳莫如深,只说是小事不必挂怀。没人愿意提,她便不再追问,唯独这畏暗的病症就此落下。 在家里时,每逢此刻不论身在何处,总要留盏长明灯,修炼闲暇的顾九会充当起守夜人。只要有人的声息在,她才能抓住些什么,才好驱散脑海里翻涌的魑魅魍魉。 怀中的小黑可能被她攥的实在太紧,忽地蹬腿挣脱,跑了出去,不知碰倒了何物,哐当一阵声响,惊得她一激灵贴在了墙上。 院外忽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顿地朝小院迫近。 是顾九吗?祝迎荷攥紧衣角。但他素来步履轻浅,怎会这个人走路这般沉重?莫非……是追寻至此的杀手? 脚步声渐近,她慌乱地扯过外套将自己裹成茧子,露出只耳朵,悄悄支棱着探听动静。 来人在门前驻足,重重放下什么物什,片刻后又拎起往后院去,一阵脆响叮叮当当如珠落玉盘。 祝迎荷已料定是顾九回来了,该是置办了些东西。可他既不出声,她也不敢作声——万一是虚晃一枪,专门试探屋中是否藏人呢?糟了,她方才竟忘了把门栓上。 待他料理完琐事推门而入,一股带着些苦味的青草气息漫入,她才彻底安下心。这次顾九竟带回来一只红烛,比那盏破旧油灯不知明亮多少。烛火燃起的刹那,连屋角的蛛网都照得纤毫毕现。 “你为什么不说话?”祝迎荷掀了衣服,气不打一处来。 这男人长嘴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不会说话,不会哄人,她要是以后嫁给这样一个闷葫芦,还不得被活活逼疯。 顾九却不辩解,只抬手擦过她额间,她才发觉自己惊出满额虚汗,又扬起下颌嗔怪道:“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指尖轻轻拭过汗珠,他忽然俯身与她碰了碰额头:"下次尽早。" 两个人皮肤相触,蹭得祝迎荷一阵酥麻,尚在怔愣间,又见他已转身褪去上衣。烛光昏黄照见他肩头洇开的血痕,竟是昨晚坠崖崩开的旧伤,斑驳红痕看着十分骇人。 祝迎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顾九却浑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又转去灶台前忙碌,再回来时端着碗清汤面,见她没有起身的意思,竟挑起筷子亲自来喂。 咽下两口面,祝迎荷目光仍停在他肩头:“不疼吗?” 他嗯了声,又将一筷面条渡到她唇边:“几天便好。” 伤好不起来人不就死了吗?祝迎荷暗骂他真是天生劳碌命,又见这面汤清澈,面条雪白,想来是从村民那换来的逢年过节才难得吃上一回的珍馐。 吃了几口,她就推脱说吃饱了,让顾九赶紧把剩下的吃了。顾九还说明天继续留给她,气得她大骂谁要吃剩下的东西,你不吃就去喂给小黑。 天黑下以后,雨声又淅淅沥沥的响了起来,渐渐密集如珠玉倾洒,敲得人昏昏欲睡。 祝迎荷发现顾九还带回来一个木盆,立刻叫他多去烧些热水,不便沐浴更衣,能洗洗热水脚也是舒服的。 待她双足连同小腿一起没入水中,霎时舒坦得轻吸了口气。 她一边用腰带去戏弄着旁边的小黑,问道:“山脚下的村子怎么样?” 顾九正坐在矮凳上摆弄那盏昏黄的油灯,闻声点了点头。祝迎荷又问及村里有无马车,去城里还远不远,他又颔首。 “明天若不下雨,我们就出发。” 祝迎荷听了以后喜不自胜,白天心头的阴霾也一扫而空,拉着顾九又问东问西地说了一会话,便叫他拿毛巾来帮自己擦脚。 以往在家里能近身服侍他的都是女子,祝迎荷猛地被男人的手一碰,惊觉他掌心粗粝竟比着这破毛巾还糙,稍微被握一下,小腿便泛起一阵磨红的绯痕。 远看时未曾察觉,如今忽然近看,祝迎荷发觉自己的脚踝远没有他的手臂粗,原本就莹润的肌肤与他相比,更显得莹白如玉。 凝望他低垂的眉眼,仔细想了想门派里众多的师兄师弟,也曾旁观过他们晨起修炼,但或许相隔太远,从不觉得他们有何魁梧,更别说那个连见都没见过的未婚夫了。 祝迎荷心里清楚,这趟去狄家远郊的宅院,本就是为了让对方长辈相看一番。结亲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她很快就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跨近她从未到过的宅门。 细细想来,竟不知与孤单住在这离群索居的小屋,有什么区别。 不,她知道,那里没有顾九。 但她现在不想想这些。 “呀,好痒!” 顾九的手指不经意间掠过足心,祝迎荷素来怕痒,立刻缩腿躲闪,却噗通一声踩回盆中,四溅的水花泼湿了他的衣襟。 这般滑稽景象实在有些可笑,她索性故意用脚尖踢水泼他,笑得前仰后合。 顾九大概是忧心满地狼藉难以收拾,毕竟今晚还要继续打地铺,伸手便要抓她的脚。祝迎荷偏不叫他如愿,挣扎间水珠溅到窝在角落的小黑身上,惊得它猛窜起来,一头撞在桶缘。 “别闹了。”顾九突然开口,祝迎荷却正笑得花枝乱颤。 “伺候人的功夫都学不会,等我出嫁了以后,看谁要你……” 她无心插柳,顾九却忽然噤了声,默默起身去擦拭地板上的水渍。 祝迎荷有点不爽,用脚踢在他肩头:“闷葫芦,我在问你话呢,你为何不答?” 她全力施压,顾九却纹丝未动,反手扣住她脚踝丢开抹布正要起身,可这时他仍攥着祝迎荷的脚腕没放,两个人拉拉扯扯间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狼狈跌进床榻。 呼吸交叠,四目相对。祝迎荷的第一个念头是好在下面的人是自己,否则这硬如磐石的床板非要把他背上的旧伤再度崩开。 然而推了一推,身上的人却半分不动。 祝迎荷心跳如擂鼓,撇开脸轻声问道:“你想干吗……” 顾九的胸腔震动,闷闷地说:“是我的错,你能不能别走。” 是哪个走呢?祝迎荷沉默下来,没有吭声。 忽然,她发觉顾九正一点一点把手掌挤进自己的掌心,最终十指相扣。 罢了。 她心里一横,阖上眼吻了上去。 第3章 第 3 章 掌门之女和贴身护卫在一起了,这个情节实在太像话本子上的老套故事。第二天早上,祝迎荷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不知道爹和长老们听了这个故事,会先打断顾九的哪条腿。 都说要她继承掌门之位,可门派中其实有很多长老对她意见颇深,无非是女孩子家家游手好闲不知进取那一套,平日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 甚至还有流言蜚语说她并非掌门所出,将来若继承门派必会变成严叔手中的傀儡。但其实严叔几十年前就抛下家产跟着他爹白手起家,现在帮了老的又扶小的,何况她娘亲早逝,爹又时常不着家,严叔几乎已成了祝迎荷的第二个爹。 祝迎荷甚至觉得他要是真如众人所说想坐掌门之位,那直接坐就是了,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及自己的地方? 近年来江湖上本就山雨欲来风满楼,她没指望自己能帮着分忧,却意外乱上添乱。 首先她自认并非薄情,经过昨夜,顾九在心里面的地位自然与旁人不同。可婚约既定,又带个贴身侍卫,这像什么话?再来又该给他什么名分呢,总不能一道带去狄宅和未来夫婿大眼瞪小眼吧? 她心里乱糟糟的,靠在床头的枕头上,看门口的顾九正在给早上猎来的野味扒皮。她支着下巴,不想靠近那股血腥的膻味,也不知道他猎来干嘛。 凭心而论,祝迎荷清楚是自己先动了心,怪不得他。但他只是个出身卑贱的小侍卫,连做爹的入门弟子都不够格,性格木讷又不会说话,以后进了后宅大院,还不给那狄家公子欺负死?不如干脆退了婚,耳边也好剩些清净。 她打定主意,又盯着顾九干活时胳膊上鼓起的肌肉,心里烦闷地想定要找个机会把他手上的老茧全都搓平。 收拾好行囊,顾九才走进屋来接她,用温水给她擦了脸以后,抬起头道:“今天可以走了。” 祝迎荷有些奇怪:“不是说村子里还有黑莲会的耳目吗?” 顾九就说,昨天自己已经探查清楚,只要不引起太大动静,应该不成问题。他昨日已在村里找好了一辆进城的马车,中午就走。 山中的雨季并未过去,只是暂时停歇,暴晒过的山道仍旧带着几分潮意。她两手空空亦步亦趋跟在背包裹的顾九身后,连追着蝴蝶的小黑都跑在她前面撒欢。 林间鸟鸣啁啾,路旁缀满不知名的野花,她好奇地指着那些姹紫嫣红问叫什么名字,谁知顾九只识得哪些有毒无毒,哪几样能入腹充饥。 昨夜没有歇息好,祝迎荷才走了几个时辰就觉得疲惫,脚底隐隐作痛,怕是磨出几个水泡。前面的顾九察觉她步履渐缓,回身伸出布满薄茧的手掌将她牵住。 远处已经见到了袅袅升起的炊烟,临近正午,正是家家户户生火做饭的时辰。沿途所见也从山野生灵逐渐变成家畜,鸡鸭蹒跚,黄犬摇尾,还有只花猫倏地掠过草垛,追着灰影没入墙根。 走到村口,几个顽童正玩着泥巴嬉戏,见到顾九拽着她走来,竟蹦跳着拍手起哄:“新媳妇,新媳妇,山上的猎户娶媳妇喽!” 虽知道顾九定是为了打探情报才编出个身份,祝迎荷还是暗自烧红了脸,心里暗骂谁是他家媳妇? 眼见顾九却置若罔闻,只牵着她往村里去。昨日才来过一天,他的人缘竟然挺好,沿途乡邻认识的见了他都会打一声招呼。 在这小村子鸡犬相闻,来了两个陌生人自是惹眼,祝迎荷不过走出十余步,“山上猎户带着媳妇下来了”的消息竟已传遍家家户户。灶火未熄的村民纷纷撂下活计,争相涌来瞧热闹。 祝迎荷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往日门派里的小师弟师妹连直视自己都不敢,哪似这些乡民竟敢直勾勾打量,一道道目光烙在身上,仿佛她是什么稀罕物事。 因着顾九不太说话,众人便围着她七嘴八舌问询,南腔北调混着浓重乡音,听得人云里雾里。祝迎荷正被推搡得心头火起,却不便发作时,一位老太太突然攥住他手腕:“新媳妇还害臊呢?附近村寨可没见过这般标致的人儿。” 祝迎荷最厌旁人随意触碰,正不知道该不该挣开,忽然手里又被塞进一油纸包:“身子骨太单薄了,他说你爱吃这个,路上好好补补。” 她有些惊诧地打开包裹,居然是几块洒着桂花的米糕。 顾九正将带来的野味与几张皮毛分送完毕,空着手转回来。 祝迎荷蹙眉低问:“可能走了?” 他轻应一声,朝她伸出手。祝迎荷未及细想便递过手去——不过是从前总有下人搀扶,早已成了习惯。 谁知这寻常举动落在乡民眼中竟显得过于亲密,人群顿时爆发出善意的哄笑。还有人起哄让他们常来村子里玩,祝迎荷面皮到底不比顾九厚实,有些羞恼地甩开他的手,径自朝村口疾步而去,心道早知如此,真不该走这一趟。 村口,一架驴车已经停好。祝迎荷被后面赶来的顾九扶上去,问了车夫几句才知道这是村里人自己进城办事的车,是顾九知道她不想与人同行,才靠几天猎得的野味皮毛换得这趟送她入城。 归途心境不同,似乎连景色都显得明媚几分。小黑窝在扯上的草垛里睡着了,四爪还抽搐似的一蹬一蹬,不知正在梦里追赶什么猎物。 祝迎荷咬了一口被塞在手里的米糕,忽然鼻尖一酸,本是期盼已久的高兴时刻却陡然冒出些怅惘,轻轻靠在了顾九的肩头。 世事无常,若非那场山崩,他们本该一个小姐一个侍卫。如今情非得已,与顾九而言却未必是件好事。他待自己掏心掏肺,却还不知回去以后要受多少指责,连被扫地出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祝迎荷虽然被保护的很好,却也知道门派中明争暗斗不断,如今也要把顾九扯下着一潭浑水,她忽然察觉出几分残忍。 他不知前路等着什么,祝迎荷难许他什么承诺。 “顾九……”她轻抚他肩头,“你可曾想过往后要过什么日子?” 他答得朴实:“多钱,修炼。”顿了顿又补道:“养你。” 这话听得她心头发涩,叹口气道:“要是父亲不许呢,你知道狄家的事,我原有更好的婚约。”或许还不止一桩。 顾九倏然垂眸看来,她赶忙别开脸心虚地想找补些什么,忽然被拉起一只手,一个草编的手镯轻轻套在她腕上,满满都是她路上说过好看的那种小花。 祝迎荷抬头发现他眼中多了许多自己看不懂的情愫,摸上那花环,又发现枝叶上再细小的软刺都被他拔得干干净净,沉默良久才道:“好。” 她搬过他的脸,故作严厉道:“你以后不许变心,要是变了,我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你!” …… 破旧的驴车吱呀摇曳,抵达驿站是已然暮色昏沉。这里离城里尚有三十里路,人员往来稀少,檐角斜插的酒旗在夜风里轻晃,招揽着南来北往的商人脚夫。 掌柜听到顾九要了间上房还有些惊讶,毕竟依着二人现在的装扮,活脱脱一对刚进城的乡野夫妻。 驿站的上房确实与山野陋居不同,至少有不要钱的蜡烛,能把室内照得明晃晃。 祝迎荷颠簸了一日早就觉得气力好近,扑进床上狠狠舒展酸痛的腰肢,使唤顾九道:“备水,我要沐浴。” 两人简单吃过便饭,热水便被送上来了。房间角落里有只大浴桶,待热水注满腾起白雾,祝迎荷便褪去鞋袜衣衫全身浸入其中,只觉得浑身舒坦,又叫顾九来替她洗头发。 氤氲水汽中,顾九执起犀角梳为她梳发。祝迎荷心里松快,又故意往他身上泼水,直到弄湿了他的一身衣衫才意犹未尽。 擦干洗净,祝迎荷换上来时的裙子,又催促顾九赶紧进去洗。他收拾起来倒是利索得很,片刻功夫便走了出来。 她无意间瞥见他背过身去,背上一道深深浅浅的痕迹,以为是没洗干净的泥点,走进才发现是一道疤痕,不由得一怔。 那位置正好落在左侧的肩胛骨上,与自己背后胎记的位置一模一样。 “这痕迹是怎么来的?你小时候也被什么东西咬过?” 他垂眸瞥了一眼,只道自幼便有,他连亲生父母都未见过,自然记不清来历。 祝迎荷埋头看了许久,觉得两人恰好都有着一模一样的疤痕未免太诡异莫名,却又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灵光。顾九大抵又以为她在担心什么,转过头来亲了亲她的手指。 “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第二天,祝迎荷睡到日上三竿,才被外面鼎沸的人声音吵醒,下意识伸手摸向身侧,却只摸到一片空荡。 她唤了顾九几声,本以为他是去热水了,然而枯坐半天还是不见人影。心里一沉,她披上衣服出门找人,遇见掌柜说他本来是去要热水,忽然撞见一个锦衣华府的倨傲男子,竟直接把他他掳去了后院,至今还没回来。 祝迎荷立刻心头火起,怪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任人欺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后院,果然见到两名碧霄门的弟子守在门口,伸臂阻拦。 她抬脚就踹:“狗东西,连你姑奶奶也敢拦!” 二人愣了片刻这才认出,慌忙解释道:“小姐别气,是严长老将他抓起审讯,说顾九可能是黑莲会的内奸……” 顾九是不是内奸,她还能不知道? 祝迎荷管不得这些人阻拦,一脚连人带门踹进屋内,一眼就看见几个弟子正夹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不断逼近顾九的脸前。 她猛地推开众人,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第4章 第 4 章 柴房阴冷而潮湿,浓郁的铁锈味萦绕在祝迎荷的鼻尖,几乎喘不上来气。 房间深处,顾九俨然被捆在一个柱子上,即便她已经竭尽所能快点赶来,还是看到他身躯衣衫褴褛,胸前烙上了几道渗血的鞭痕。 祝迎荷冲过去,一把夺下了那名弟子手中的刑鞭命令他赶紧松绑,又小心捧起那张染了血腥的脸问:“疼不疼?” 指尖拂过他颤抖紧皱的眉头,祝迎荷的心口阵阵发紧,想到若在来迟半步,这张俊脸怕是真的要毁了。到时候最大的优势没了,可怎么在父亲和众长老面前对阵狄家公子? 直到顾九微微摇头示意无碍,还抬手为她整理未来得及梳理的发丝,祝迎荷心里一怔,气恼之余又涌出一丝甜蜜,转而骂道:“左峰,谁给你的胆子,敢对我的人用刑?” 师兄左峰倒不嫌抹了面子,只对她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色。 祝迎荷立马探头一看,后面黑暗的角落里端坐着一个人影,正缓缓起身道:“是我下的命令,如何?” 她大惊之下又骤然大喜:“严叔!” 严世松眉目间的凝重终于化开少许:“迎荷,没事就好。” 她不见父亲,又问及父亲病情如何,严世松神情自若,只答应她回城再说。 “干嘛真的对他动刑,有话不能好好商量吗?” 严世松拂袖冷哼,只道他若一开始就肯说实话,自己必然不至于动用手段。 想来他们这番事故出得诡异,两个人中驾车的逊叔又已命丧悬崖,便只有严刑逼供顾九才能确认自己身边安全。祝迎荷以手帕擦去顾九脸上污秽,想来想去觉得都是因为自己,才让他受了这无妄之灾,心里更觉歉疚。 二人行迹亲密,祝迎荷根本不去瞧旁边严世松清白的脸色,连左峰故意大咳了两声都故意视若不见。 这态度十分鲜明,严世松也只好转身让掌柜去备好车架,嘱咐进城再议。 车架颠簸,祝迎荷执意不让旁人近身,亲自取来伤药为他敷治。幸好她醒的及时,顾九才没有被鞭刑伤及根本,她知道碧霄门特质的刑鞭会专门浸过盐水,鞭梢还带着细密倒钩,为的就是让受刑者皮开肉绽。 这样撕心裂肺的痛处,顾九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鼻尖发酸,握紧他掌心叹气道:“他们想让你说什么,大不了你先认下便是,有我在何必硬抗?” 然而顾九只沙哑道:“我不会和黑莲会同流合污……” 还有半句他未说出来,但祝迎荷心有灵犀般已然懂了。顾九不会弃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即便只是嘴上说说,大约也如同将这颗赤诚之心推下油锅一般伤痛。 真是个实心眼的痴人。 她咽下下意识的责备,用绢帕再次为他拭去血污。 许久以后,他忽然缓缓开口,带着点小心翼翼地意味道:“其实左峰没有下狠手,我能感觉得到。” 不知怎的,祝迎荷噗嗤一声笑了:“他当然不敢,否则就算是有违门规,我也得把他吊在演武场门口示众!” 她又想到二人流落荒村的第一晚,篝火前的顾九还吓唬自己,叫自己准备继承掌门之位,如今再看,一切烦恼仿佛一场过眼云烟。 “回去见爹的时候,你可要站直了腰板,不许给我跪。” 颠簸间,祝迎荷身形一歪摔进他的怀里,正害怕触到他伤处慌忙起身,顾九忽然不管不顾地把她揽入怀中:“好,你叫我做什么都行。” 两人正温存间,忽然车厢外传来有节奏的叩响,左峰的声音传来,嬉笑着问二人这几天的荒野生活过得如何。 祝迎荷自然知道他在调侃什么,撩开帘子毫不客气道:“师兄再啰嗦,我就让严叔罚你去伺候小黑。” 马车的速度终究快上很多,临近驿站,祝迎荷立马吩咐下人先去请最好的医师,备好热水与绸缎的新衣,估计回到门派以后,顾九的伤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虽说此行不必大动干戈,严世松还是包下了最好的驿站,匆忙间给祝迎荷腾出来一间上房。她原本一步都不愿意离开顾九,生怕谁再趁自己不注意又把他绑了去。 可顾九却劝她可以先去梳洗一番,正好趁这个时间让医师来瞧瞧他的伤势。 祝迎荷只好抓住了游手好闲的师兄左峰,勒令他不准离开顾九一步。 推开房门,面前骤然扑来一个身影。 “小姐,你失踪这几天,可要急死我们了!” 祝迎荷慌忙将侍女小蝶抱住,打笑着连声安慰。热水及沐浴一切所需均已备下,她跨进浴桶的那一刻,心中才真醒悟过来,自己到家了。 “这些日子,你可曾见过父亲?” 小蝶正帮她梳发,力道恰好,不知比生怕一点点磕碰的顾九强上几倍。 “听闻掌门大人如今正在为下一届武林盟会的琐事烦扰,倒是没有见过。” 靠在盆缘的玉枕上,祝迎荷深深舒了一口气。这时,又有其他侍女奉上来一碗汤药,她觉得奇怪,可听闻是严叔怕她路途辛苦安抚受惊准备的,便不再多言,端起碗昂首将药饮尽。 味道倒没什么奇怪,也不苦涩,喝起来只像一碗平常的安神茶。可惜祝迎荷一向在药理上一窍不懂,辨不出其中玄机。 沐浴过后,小蝶正要为她带上新玉镯,正打算将先前摘下来的草编手镯收起来。 祝迎荷犹豫许久,终究没有让她收。虽然看起来有些简陋,也不止几个银钱,但到底是顾九的一片心意。于是只在穿衣时将袖口稍稍理正,将草编镯子盖住。 倒不是觉得哪里丢人,祝迎荷只想还将这个秘密藏得更久一点。 更衣过后,她又用了一碗厨房温好的桂花糯米丸子羹,这才觉得浑身舒坦起来。定了定心神,特意又叫了一碗,亲自去端给隔壁厢房的顾九。 另一边,顾九早已收拾整齐,倒真的应了那句人靠衣装的古话,只是经过几天野外的风吹日晒,小麦色的皮肤更深了些。 “过来尝尝这个,从前我最爱吃的。” 祝迎荷将青瓷烧制的小碗推到他面前,眉开眼笑。自小她就偏爱这些甜食,小时候娘早逝,爹怕她吃坏了牙,可她偏偏宁愿被罚去抄书也要多吃上一口。 那时候,顾九就已经是她瞒天过海的共犯了。 顾九将那碗端起来,在他粗糙宽厚的手掌里显得格外得小。吃了一勺,又舀起一颗送到祝迎荷嘴边,却被偏头避开了。 “我吃过了,这碗是专门给你留的。” 她有些脸红,实则是顾忌着背后不远处的小蝶还在前前后后的忙碌,总觉得有些别扭。 顾九放下碗,冲她招招手。 祝迎荷立刻凑过去小声道:“怎么了?” 猝不及防间,一个柔软又带着桂花香气的软物立刻覆了上来。 她瞪大眼睛,手脚都仿佛僵直得失去了直觉,不知道顾九为何今日忽然这么大胆。 擂鼓般的心跳中刚刚闭上眼睛,忽然听到身后“啪嚓”一声脆响以及小蝶的惊呼,立刻察觉出了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一把推开顾九的胸膛,她别过脸愤懑道:“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顾九却不回话,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将碗里的余下的汤羹慢慢饮尽,直至一滴不剩。 祝迎荷心中不甘,自是想要报复,然而忽然严世松走了进来,只好收手作罢,赶紧理了理微乱了的衣襟。 严世松说有要事相商,她便从善如流地叫顾九下去歇息,晚点再去寻他。严世松瞪大的目光一时看看顾九的背影,一时又看看她,踌躇再就终于化作一声叹息。 “你知道我找你来说什么?” 祝迎荷揪着桌前半谢的兰花,有些懒散道:“不是同那狄家的婚事,就是爹又吩咐下来什么命令了……” 严世松却执起茶盏,轻呷一口,眸光定定地看向她:“前几日在山林里,你可曾与黑莲会的人打过照面?” 原来是为了这档子事,她无意隐瞒,自然一五一十地将她如何在路上睡着,如何坠入山崖醒来,又如何与顾九汇合之事说了。 提及逊叔,虽然并未见过尸身,可她亲眼看见碧霄铜印落在那些人手中已是不争的事实。 “这场事故非常不对劲,碧霄门中被渗入了奸细。” 祝迎荷心里清楚,但她宁愿怀疑自己都不愿怀疑顾九,要是没有他,自己根本不可能从那穷山恶水之地活着走出来。 她看着眼前扶额的严世松,迟疑道:“会不会是其他知道行踪的人无意中透了信?” 还是那个问题,自己虽然是碧霄门千金,但众所周知到底只是个绣花枕头,谁会大费周章地来暗杀自己? “迎荷。” 她正思考着,应了一声有些懵懂地抬起头。 “你爹不在了。” 万千个疑问一瞬间化为一片白茫茫的空白。不在了是什么意思,爹不是正在门派里等着她回家吗?不是正忙于武林盟会的琐事吗? 严世松握住了她的肩膀,似乎十分用力,但祝迎荷像傻了一样,赶紧不到任何的痛楚。 他说:“你的身边有黑莲会的奸细,把他找出来,你爹才能瞑目。” 第5章 第 5 章 严世松的话像一道惊雷,直直劈在祝迎荷的天灵盖上。她怔在原地,耳畔嗡鸣不止,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如潮水般褪去。 不在了? 那个会因为她偷吃甜食气得胡子瞪眼,最终却又无奈妥协的人?那个在她心中如同山岳般般巍然,不可撼动的人? 怎么会呢。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胸腔里涌出一股钝痛,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 视线里,严世松紧蹙的眉头变得模糊不清。 “迎荷?迎荷!” 严世松用力晃了晃她的肩膀:“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你骗我,”她死死抓住严世松的手臂,指甲几乎陷进肉里:“爹明明在忙,是小蝶告诉我的……你骗我!” 她知道她只是在说服自己,这是世上最可悲的谎言。 严世松任由她抓着,眼神里是毫不作伪的悲戚:“如果不稳住局面,现下的情况只会更糟。别让你的情感冲昏了头脑,在你收到病危消息的那天夜里,祝掌门已经遭了暗算。” 祝迎荷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软软地向下滑去。 “现场留下了打斗的印记,与黑莲会善用的钩镰痕迹一致,”严世松的声音压得更低:“但事情绝非那么简单,掌门行事谨慎,身边护卫森严,若非里应外合,黑莲会的人绝不可能轻易得手,更不可能精准地在你回程路上设伏。” 里应外合……奸细…… 这两个词像毒蛇一样啃噬着祝迎荷的心,雨夜坠崖,惊魂一刻,逊叔死了,那铜印就是证明。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人。 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不,不会是顾九。绝不可能是他。 如果他是奸细,何必在山崖下苦苦相寻,又何必在她任性乱跑时默默保护?何必在她害怕黑暗时点燃烛火,又何必……在她吻上去的时候,那样小心翼翼地回应? 那些相依为命的瞬间,难道也可以作假吗? “我知道你不愿怀疑他。”严世松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眼下我正加急派遣人手,去细查那晚所有经手消息的人,但你要知道,任何接近你的人都必须设防,包括顾九。” 祝迎荷撑住胀痛的眉心:“可你刚才已经对他用了刑,他什么都没承认不是吗?” “也可能或许他另有所谋,而且是更大的图谋。”严世松打断了她:“比如,借你之手,真正掌控碧霄门。” 祝迎荷浑身一颤。 掌门之位爹确实属意她继承,如果爹不在了,她这个绣花枕头,确实稍有不慎便可能成为傀儡。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骨,让她如坠冰窟。 “我还是不信……你先派人去查吧,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她喃喃道。 严世松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你是碧霄门唯一的希望。你爹最放不下的人当属是你,你必须振作起来,稳住门派大局。” 这些字眼如同千斤重担,压在她从未经历过风浪的肩膀上。祝迎荷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要喘不过气。 “我该做什么?” 她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渍,看向对面的严世松。 “首先冷静下来,别让人看出你的慌乱。为了你的安全,我会暗中将你送到晋南别馆,你务必稳住身边的人,切记打草惊蛇。等门派里面清理干净,我会再来接应你。” 祝迎荷急忙道:“顾九可以跟我一起去。” “不,晋南别馆的位置绝对不可透露给别人,他必须跟我走。” 她知道此情此景别无办法,心口一阵剧痛,竟比得知父亲死讯时更加难以忍受。 “我……我知道了。”她低下头。 严世松又嘱咐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了。她一个人留在这房间里,想到明早自己将独自起程前往晋南别馆,又想起父亲身死自己连披麻戴孝都不允许,硬是擦干了泪,挺直了腰板。 纵然从前让爹失望数次,但这一次,她必须撑下去。 只是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小姐?” 祝迎荷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进来。” 顾九推门而入,一双望向她的眼睛沉静专注。 祝迎荷生怕他问出什么自己答不上来的问题,慌忙将人拉到身边坐下,却毛手毛脚地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最终还是顾九将水渍收拾干净了,似乎察觉她脸色不对,走到身边,很自然地想伸手探探她的额头。 “怎么了,你看起来像是被吓得不轻。” 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肌肤的瞬间,祝迎荷几乎是本能地偏头想躲,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她不想叫顾九觉察出什么,故意将他拉到塌边上,轻轻依在他怀里。 感受着那双手慢慢地顺着她脑后的发丝,祝迎荷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小蝶按照她的习惯衣服上熏了香,此时那香甜的味道竟显有些刺鼻。 “没什么,就是问了问我们路上遇袭的细节。你的伤还好吗?” 顾九收回手,沉默了片刻才道:“无碍。” 房间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先前在马车中的温存旖旎荡然无存。 祝迎荷几乎要承受不住他沉静的审视,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却碰到了腕上那个草编的镯子。 柔软的触感一瞬让她想起,山林小径上,他笨拙却认真地将这手环套上她手腕的样子。 她说,从前就算是再稀罕的水种翡翠,也得经过她的千挑万选,你这条花环不止沾了多大的光。 但顾九一点也不在意:“那些太重了,你从小便不喜欢。” 祝迎荷知道,他向来不似寻常人那般看中荣华富贵,前一阵师兄们兴起一阵寻宝探秘的风潮,他也满不在乎。看起来似乎只要留在自己的身边,无论是山野荒村还是江湖门派,都无甚分别。 她从未这样希冀过,眼前的人能够一直这样,永不改变。 眼眶再次发热,但她死死忍住。不能哭,至少不能在他面前哭。 “明早就走了,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她连话题都转移得不甚高明。 “严长老已安排妥当,明日一早动身。”顾九答道。 她思来想去,始终不愿明天不告而别,纠结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告诉他,明天一早自己另有安排,让顾九跟着严长老的安排行事。 正不敢与他对视间,小黑不知从哪窜进屋里,一身灰扑扑的皮毛被洗得蓬松如云,歪着脑袋扑在两人中间舔舐爪尖。 祝迎荷又想起来一事:“就这样把他从山里带了出来,小黑小黑得叫着,也不知道起什么大名好。” 顾九却道,不能保护她的狗,不配起什么新名。俨然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一如既往将小黑当做预备粮看待。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祝迎荷隔着衣服缓缓抚着他的伤处,终于情不自禁地与他抱在了一出:“要是此行不回来……你就永远别想进我们祝家的门。” 第二日,祝迎荷的队伍在严世松的安排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和大部队分开,半路走上了另一条岔路。 到晋南别馆的路途就走了三天,这里的人祝迎荷从未见过,更是被明令禁止随意踏出别馆一步,连侍奉左右的下人也减至寥寥数人。 祝迎荷明白他的顾虑,除了拿出从前千百倍的努力去修炼,更是时时望着那紧闭的大门。 她已经在梦中幻想过无数次有人前来通报的场景,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没有什么必坐以待毙更加煎熬。 她甚至偷偷用一只鸽子给顾九寄去一封信,但不知那傻鸟迷路去了哪里,总之十天半月,竟然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直到她在这里的第二十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