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秘堡残影》 第1章 伪造的宝石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开始,沿着手臂一路攀爬,最终死死扼住了咽喉。 萨尔里克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腹腔的痉挛,都扯得他的身体深处阵阵发疼。 他太饿了,那不是纯粹的饿,饿的感觉他熟悉,是胃囊火烧火燎的抽搐。而现在,这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虚弱,混合着脸上尚未消退的、火辣辣的幻痛。他几乎能听到颧骨和下颌被强行改变形状时,那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记忆碎片般闪过。昏暗的地下室里,奥利弗男爵正用冰冷的手指划过他的颧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圆脸?哈里斯家的族谱里,可没记载过这种血统。你得像你‘父亲’,也得像你‘母亲’。”他顿了顿,语气如手术刀般精准,“看来全部要调整。眼睛也是——必须和莉莉安一模一样。” 莉莉安,奥利弗那位心如蛇蝎的妹妹。 呃,或许还该补充一个让萨尔里克尴尬的身份:她是他那死鬼父亲的合法妻子。而他自己,不过是个流落在外多年、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他打赌男爵和他的妹妹甚至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子。在他被绑架到这里后,这群人一看到他的脸就露出了一种微妙的神情。 大概是和“父亲”相似的地方太少,接下来等待他的就是难以言喻的、持续不断的的剧痛,被硬物研磨和重塑的过程,伴随着禁食带来的腹痛,让他分不清是痛昏过去还是饿晕过去。奥利弗男爵在他耳边低语,如同恶魔的箴言:“记住这感觉,小子。如果仪式上出了任何差错,如果你不能让海神教会承认你的‘血脉’……你会发现,现在的痛苦,只是一种温柔的演习。我有很多方法,能让一个无足轻重的‘杂种’悄无声息地消失,连老鼠都找不到完整的骨头。” 待到微光与嘈杂重新闯入感知,他发现自己正被人半拖半架着移动。 “站稳了,小少爷。” 搀扶着他的仆人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恭敬,只有一种程式化的冷漠。那只托着他肘部的手像铁钳,与其说是扶持,不如说是胁迫。 萨尔里克只想冷笑。 小少爷? 多么讽刺。就在被抓住前,他还在某个海边小镇上扮作负气离家出走的贵族少年,为了一个免费的肉馅饼,正搜肠刮肚地罗织餐馆厨师的罪状——什么肉汁不够醇厚,面皮火候太过,总之,配不上他“高贵”的品味。海神在上,他当时觉得自己已经很恶毒了,那是一个多么好吃的馅饼,而他把它说的几乎一无是处,那个好骗的厨师说不定心都要碎了。 而今,他落在那对真正恶毒的贵族兄妹手里,倒是“如愿”成了小少爷。代价是饿得眼冒金星,和一张被魔法与刀刃共同雕琢过的、陌生的脸。 宏伟的正厅映入他模糊的视野。穹顶高得令人眩晕,彩绘玻璃下的光线斑斓而冰冷,投射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海藻与古老香料混合的奇异气味,那是海神教会所特有的。 他从未置身于如此……“正式”的场合。以前他混迹的地方,要么是普通泥瓦所砌的乡镇教会和学校,要么是母亲那间堆满了绸缎和首饰的、充满脂粉气的卧室。 “看啊,我那个‘体弱多病’的小侄子终于露面了。” 一个不高不低,却足够清晰的声音刺入萨尔里克的耳膜。 他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三个人。为首的中年男人有着和他死鬼亲生父亲几分相似的眉眼,但眼神里的贪婪和审视让他像一条盯上猎物的鬣狗。 这大概就是他的叔叔,劳伦斯男爵。旁边两个年轻些的,是他的堂兄,正毫不掩饰地用鄙夷的目光上下扫视着他。 “劳伦斯,注意你的言辞。” 一个女声从前上方传来,平稳,没有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萨尔里克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他名义上的“母亲”,已故子爵的妻子,莉莉安夫人。他顺着声音望去,看到她站在教坛侧前方,穿着一身沉重的黑色丧服,衬得脸色苍白如纸。她的目光掠过他,没有温度,像是在看一件必要的工具。她的身旁,站着她的哥哥,那个亲手导演了他这些天地狱生活的男人——奥利弗男爵。他嘴角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是掌控一切、看着棋子按自己意志移动的满意。 当奥利弗的目光扫过萨尔里克时,他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比深渊之水更寒冷。那眼神在无声地警告。 “我只是关心我这位侄儿的身体,” 劳伦斯皮笑肉不笑地说,“毕竟,兄长在世时,可从未提起过他还有一位如此……‘娇弱’的儿子,需要藏在外面养了十五年。这突然出现,实在是令人……惊喜交加啊。” “惊喜”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来,灌入萨尔里克的耳朵里。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耳鸣,那些声音变得模糊而扭曲,混杂着他自己急促的心跳。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唯有脸上那些看不见的伤口,在一跳一跳地提醒着他此刻还有不能原地倒下的理由。那句“连老鼠都找不到完整的骨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脏上,越收越紧。 他不是小少爷。他是萨尔里克,母亲的小萨尔,一个靠着小聪明和厚脸皮能把自己养的很好的小骗子。 他贪婪,他懦弱,他别无长物。他做梦都想成为的人上人,现在就在眼前,却像是套在身上的一副荆棘打造的铠甲,让他每一步都走得鲜血淋漓。 好吧,现在他更怕死。他见过母亲染病后缓慢而痛苦的死亡过程,那让他对终结之物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他不想像她一样在煎熬中腐烂。 “仪式开始。” 海神教会当地的主教,一位穿着深蓝色长袍、手持镶嵌着明珠权杖的老者,用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宣布。 仆人几乎是拎着,将萨尔里克带到了教坛中央。那里放置着一个巨大的、由整块蓝水晶雕刻而成的盆状器皿,里面盛满了幽蓝的海水。 “将你的手,放入誓言之水中。” 主教命令道。 萨尔里克颤抖着,抬起如同灌了铅的手臂。冰冷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他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轻颤,脑海中不断闪过那些糟糕的念头。 也许什么反应也没有,他确实不是子爵的孩子……或者他的血脉不够正统,誓言之水根本判断不出来他是不是哈里斯一脉的……奥利弗会怎么做?把责任推给自己,当众揭穿他是个假冒的骗子?不,那太不体面。更可能的是,在仪式结束后,在他被“请”回房间的路上,或者某个深夜,他会被人捂住嘴拖走,从此消失。 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水面。 没想象中那么冷,紧接着,盆中的海水仿佛活了过来,丝丝缕缕的蓝色光晕如同有生命的触须,缠绕上他的手指,并向手臂蔓延。与此同时,脸上那些被改造的骨骼深处,猛地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 “呃……” 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那感觉,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凿子,正沿着魔法改变的痕迹,再次狠狠地撬开他的骨头。 “看来,我们的‘小少爷’确实身体欠佳。” 劳伦斯男爵阴阳怪气的声音再次响起,“连海水的抚触都承受不住吗?” 莉莉安夫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奥利弗男爵则向前微微倾身,目光锐利地盯住萨尔里克。 见状,主教安抚众人道:“不必惊慌,这是血脉与圣海共鸣的正常现象。” 什么正常现象!萨尔里克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们一人一桶水。 坚持住,坚持住……他想起母亲临死前枯槁的面容,想起她攥着他的手,反复念叨着:“你是子爵的血脉……你本该是少爷……” 他不能失败!绝对不能!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甚至压过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和贪婪。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想要瘫软下去的本能。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那微弱的刺痛感反而让他清醒了一瞬。他想活下去,他只是想活下去!什么狗屎的爵位继承权,什么优渥生活,在“活下去”这个最卑微的愿望面前,都变得苍白。他想呼吸,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傀儡! 蓝色的光晕越来越盛,几乎将他整条小臂包裹。剧痛和寒冷交织,耳鸣声越来越大,盖过了一切。 水盆中央,那幽蓝的海水深处,一点点亮起了金色的光芒。一开始如同萤火,随即越来越亮,最终凝聚成一道清晰的金线,与缠绕在萨尔里克手臂上的蓝光交相辉映。 主教猛地抬起头,声音洪亮地传遍整个殿堂: “海洋见证,血脉之引已回应!此子,确系已故威廉·冯·哈里斯子爵之亲生子嗣——萨尔里克·冯·哈里斯!” “轰——” 宣判声如同赦令,瞬间抽空了他凭借恐惧强行凝聚起来的所有力气。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世界在他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嘈杂的人声,冰冷的视线,斑斓的光线……一切都远去了。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刻,他脑海里闪过的的只有一个念头—— 妈妈,谢谢你! 萨尔其实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子爵的孩子 先发个5章,后面还在存稿,全文差不多写一半后会日更[闭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伪造的宝石 第2章 自由的晚钟 一种空洞的、被掏空的感觉将萨尔里克从深沉的黑暗中拽了出来。 他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光线,而是寂静,一种压得人耳膜发闷的死寂。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才如同缓慢渗入房间的暮色,一点点回归。他惊讶地发现,腹部那折磨了他多日的、火烧火燎的饥饿灼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平静,胃囊像是被填入了冰冷的棉絮,感觉不到满足,却也感觉不到痛苦。 有人在我昏迷时喂了我东西。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感到高兴。这不是一种关怀,而是对待物品般的、确保其基本功能维持的处置。他依旧虚弱,动一下手指都觉得耗费力气,但那种濒临饿死的疯狂边缘感,总算褪去了一些。 艰难地转动脖颈,萨尔里克都能听到颈椎发出细微的脆响。他不得不闭眼缓了片刻,才重新积聚起力气。双手抵着身下柔软的床褥,他咬着牙,一点点撑起虚软的身体,再伸出一只手扶着床柱,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脚下触到的是松软的由动物皮毛制成的地毯,站稳后,他抬起头,真正开始打量这个地方。 房间极大,高耸的天花板上垂下厚重的、带着暗金色流苏的墨绿色天鹅绒帐幔,上面积着肉眼可见的灰尘,在从窗隙透进来的稀薄光线下缓慢浮动。家具都是深色硬木,雕刻着繁复而古板的藤蔓与花卉,边角处被岁月磨得失去了光泽,露出底下木材原本的沉闷底色。一张巨大的书桌盘踞在窗边,上面空无一物。 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这里的空气,混合着陈旧木材、灰尘和某种难以捕捉却又顽固萦绕的,属于衰老和疾病的苦涩药味。 这里的一切都庞大、华丽,却由内而外地散发着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看得出,前主人并非一个年轻人,想必这就是他那个便宜父亲,威廉子爵生前的卧室了。他现在正躺在这位“父亲”的床上。 他的目光游离着,最终定格在房间另一侧,一个镶嵌在沉重桃花心木框中的巨大雕花镜子上。 镜子里映出一个陌生的少年。 在他被关起来的时候,奥利弗的手下曾粗暴地将一瓶混着腥涩气味的粘稠液体灌进他喉咙。那味道诡异极了,像是嚼碎了混合着砂砾的墙皮,又带着某种**植物的鱼腥味,呛得他几乎要呕吐,却被死死捂着嘴,只能呜咽着吞咽下去。没过多久,头皮传来被烈焰灼烧般的剧痛…… 等到他能再次看到自己的模样,已经是现在了。 他的头发被染成了金色,可那种金不该是这样的——像褪掉光的金漆,死死贴在头皮上。脸太白了,像被抽干血的纸。颧骨和下颌的线条锋利得不自然,像是有人刻意削出来的——他知道,那确实是被削出来的。蓝色的眼睛,和莉莉安夫人的一模一样。可那双眼睛空得可怕,像干涸的湖泊底部。黑眼圈沉在底下,把那一点蓝也吞得发灰。 嘴唇干裂着,一张一合都带着疼。 萨尔里克怔怔地看着。 这根本不是他。过去的萨尔里克,或者说,过去的萨尔,长得是多么讨喜的一个孩子啊。母亲最喜欢他那张透着健康红晕的圆脸蛋,带着柔软的婴儿肥。她总是用带着廉价香水味的手指捏他的脸,笑着说:“看我们萨尔,这才是个小少爷的样子,多可爱!”他还有一双和母亲很像的眼睛,笑起来会弯成两道甜美的月牙,即使他闯了祸,偷懒没完成功课,只要那样一笑,母亲多半也就心软了。 他下意识地,试图勾动嘴角,扯出一个记忆中熟悉的、用来讨好或蒙混过关的笑容。 镜中的影像只是生硬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的肌肉,形成一个扭曲而疲惫的弧度,比哭还难看。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片荒芜的茫然和深藏的惊惧。 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就这样呆站着,看着镜中的陌生人,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是几个小时,也可能只是一刻钟。 “咔哒。” 一声清晰的、金属钥匙插入锁孔并转动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房间的寂静。 萨尔里克猛地一颤。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黑白女仆裙装、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端着一个银质托盘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像一道幽灵。她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上面放着一只精致的瓷碗,里面是冒着微弱热气的、看起来寡淡的菜汤,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玻璃药瓶。 女仆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她只是拿起那个小药瓶,用拇指撬开蜡封的瓶塞,然后将里面无色透明的液体,一滴不剩地倒入了那碗菜汤里。液体迅速融入,没有改变汤的颜色,也没有散发出任何气味。 萨尔里克的心脏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破胸腔。他看着女仆做完这一切,然后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转向他,示意他喝掉。 这是什么?毒药? 他看着那碗汤。饥饿感虽然消失了,但身体对食物的本能渴望,以及对再次陷入那种疯狂饥饿的恐惧,像一只只小爪子在他胃里挠抓着。那碗散发着微弱食物气息的汤,对他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女仆依旧沉默地站着,像一尊雕塑,但她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喝,可能死。不喝…… 他想起奥利弗男爵的眼神,不喝的下场,可能比死更惨,而且会立刻降临。 最终还是食物的诱惑战胜了其他所有念头。他颤抖着伸出手,捧起那只温热的瓷碗。汤的温度透过瓷器传到掌心,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 他闭上眼睛,像是赴死一般,仰头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汤的味道很淡,带着点蔬菜的清甜,完全尝不出任何异样。那加入的液体,仿佛真的只是清水。 喝完之后,他等待着剧痛,等待着痉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女仆像是完成了一项例行公事,见他喝完,便端起空碗和药瓶,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房门再次被关上,外面传来清晰的落锁声。 “咔哒。” 这声音比刚才更加刺耳,像是在他心上又加了一把锁。 萨尔里克僵坐在床上,感受着身体内部的变化。除了胃里因为灌入液体而产生的微胀感,并无其他不适。难道那真的只是某种营养剂或者镇静药物? 时间在不安中缓慢流逝。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仆人进来点亮了床头的一盏水晶灯,昏黄的光线在宽阔阴暗的房间里撑开一小片模糊的光晕,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阴冷。他们没有再送食物来,也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就像被遗忘在了这个华丽的坟墓里。 直到夜幕彻底笼罩。 起初只是一点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萨尔里克扯了扯身上单薄的丝绸睡衣,以为是夜晚降温。但寒意迅速加重,变成了无法抑制的颤抖,牙齿开始咯咯作响。紧接着,一股灼热从身体内部爆发开来,与体表的冰冷形成残酷的对比。他的额头变得滚烫,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响起嗡嗡的鸣响。 他发烧了,而且来势汹汹。 意识在高温中变得混沌不清。他感觉到房间门再次被打开,许多人影进进出出,脚步声杂乱而刻意。有人用冰冷湿润的布巾敷在他的额头,动作机械而毫无温情。有人粗鲁地扶起他,将温水灌进他的喉咙。他听到压低了的、却又恰好能让他听清的对话碎片: “可怜的孩子,身体真是太弱了……” “可不是吗,刚经历了仪式就病成这样……” “得小心照料,夫人吩咐了……” 这一切在他昏沉的感知里,像是一场排练拙劣的戏剧。仆人们扮演着尽职尽责的角色,但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关切,只有一种完成任务般的麻木,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者说是对即将发生的、心照不宣的事物的知晓? 混乱中,一个穿着正式、胸前挂着海神圣徽的人被引了进来,大概是教会的某位治疗师。他走到床边,俯身检查萨尔里克的状况,指尖闪过一缕蓝光,嘴里低声念着祷文。光在萨尔里克的瞳孔里闪烁,又很快暗了下去。接着他摸过萨尔里克的额头与颈侧的脉搏,那道光芒顺着皮肤蔓延,最终在他掌心熄灭。 做完这些他抬起头,神情变得凝重。圣徽上的蓝宝石也随之暗淡。 “夫人,”治疗师的声音大概是这群人中最真情实感的,“哈里斯小少爷本就身体虚弱,先前在外静养恐怕也未能得到妥善调理,如今舟车劳顿,情绪激动,加上仪式消耗……这病势,来得颇为凶险啊。” 然后,他听到了莉莉安夫人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是平日的冰冷威严,而是带上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哭腔的悲伤与焦虑。 “哦,我的萨尔里克……我可怜的孩子!”她走到床边,一股冷冽的香水味钻入萨尔里克被高热折磨的鼻腔。“这难道就是哈里斯家族的命运吗?先是威廉…他就是躺在这张床上,被那场该死的风寒带走的……就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大人,您知道的,我当时心都碎了……然后是我们优秀的伊卢多尔,在训练任务中遭遇那样的意外……”她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哽咽了一下,“现在,难道连威廉唯一留下的血脉,也要被夺走吗?” 她的表演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然而,躺在床上的萨尔里克,在意识模糊的边缘,捕捉到了那几个关键词——“这张床”、“威廉”、“病死”。 难怪他们会把他塞进这个房间。不是因为这里是什么好地方,恰恰相反。他那个风流成性的“父亲”在这里重病身亡,而现在,他这个见证父亲不忠的“私生子”也被扔了进来。这根本不是关怀,而是一种无声的羞辱——看吧,你们父子俩,一个死在这里,一个也将烂在这里。这是莉莉安夫人对她死去丈夫最恶毒的报复,而他,成了这报复中最微不足道、却又必不可少的一环。 一旁的教会治疗师显然不擅长应付贵族夫人的眼泪,有些局促。在迅速检查了萨尔里克的情况,施展了一个基础的愈合术缓解其高烧症状后,治疗师便礼貌而匆忙地向莉莉安夫人告辞。 治疗师一走,莉莉安夫人脸上那悲切的表情便如同潮水般退去。她用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转向垂手侍立的仆人,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淡:“照顾好小少爷,让他好好休息。” 她没有再看萨尔里克一眼,仿佛刚才那个悲痛欲绝的母亲只是一个短暂的幻影。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裙摆拂过地面,没有一丝留恋。 房门被轻轻关上,房间里再次只剩下萨尔里克一个人。 第3章 记忆的暖巢 高烧像一张粘稠的网,将萨尔里克紧紧包裹,拖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深处。 某些时刻,他仿佛回到了那个被阳光浸透的小房间,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某种永远飘浮在光线里的微光水母。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被褥蓬松,散发着一种被日光长时间亲吻后特有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将他温柔地包裹。他蜷缩着,手脚收拢,仿佛回归到生命最初被严密守护的形态,所有的尖刺与棱角都被这柔软的屏障吸收、化解。 倦意如同涨潮,视野随之黯淡。母亲的轮廓在朦胧中浮现,似水底摇曳的影子,清晰一瞬便又消散,只在眼底留下模糊的色块与光晕。耳边持续响着单调的嗡鸣,这声音奇异地连接起更久远的记忆碎片——那是春日,草地,围绕野餐篮的蜜蜂振翅。母亲的声音在分蛋糕,带着笑意。他手中牵着线,看着彩色的风筝挣脱地心引力,摇摇晃晃地上升,变成一个投向蓝天的、自由的标点。 细软的草叶搔刮着脚踝,带来微痒的触感。他无意识地移动脚步,脚下传来嫩芽折断的细微声响,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水面的涟漪,悄然扩散开来。明媚的春光似乎也随之暗淡了一瞬。 那些温暖且带着熟悉气味的身影开始晃动,如同映在波动水面上的倒影,逐渐扭曲破碎。笑声与病榻上压抑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变得刺耳而怪异。那根系着风筝的线,毫无预兆地崩断了。色彩鲜艳的风筝没有高飞,它失去了所有力量,打着令人心悸的旋儿,无助地坠向远方那片巨大、阴森、盘踞着无数尖顶的城堡阴影里,被那片深沉的暗色彻底吞没。 萨尔里克知道自己做梦了,眼皮犹豫再三,最终彻底敞开,露出浅蓝的瞳仁。 那双刚刚睁开的蓝眼睛里,还残留着梦境的迷惘和高烧带来的水光。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尝到了苦涩的味道。身体依旧沉重,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捆缚在床上,一种持续的、低低的嗡鸣在他头脑中回荡。 他的人生,不知不觉,驶向了从未设想过的区域。梦醒了,但囚笼依旧。 高级仆役着装的女人站在他床头。 “萨尔里克少爷,您醒了。主教阁下和治疗师已经离开,治疗师认为您需要长期修养。奥利弗子爵、劳伦斯子爵及您的两位堂兄也在早上离开。” 仆人顿了顿,继续道,“夫人吩咐,为了您的健康着想,您日后的一切活动,仅限于这个房间以及隔壁书房。希望您能安心静养,不要让夫人担心。” 海神在上,他总算不用看见奥利弗那张让他能做三天噩梦的脸了。 “另外,”女仆补充道,“为您调理身体的药,每两周需要服用一次。届时,会有人伺候您用下。” 萨尔里克高兴的心马上被泼了盆冷水。活动受限,药物控制……他们是要把他彻底圈养起来,变成一个听话的的傀儡。 仆人离开后,落锁声再次清晰地传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萨尔里克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药”的威力。它像一种缓慢作用的毒药,却又巧妙地控制在致命的界限之下。他几乎没有任何食欲,送到面前的精致食物如同嚼蜡,勉强吞咽下去也只是为了维持生命。强烈的嗜睡感如影随形,他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即使醒来也精神不济,头脑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低烧持续不断,让他总是感觉忽冷忽热,四肢乏力,整个人就像个被抽走了填充物、破破烂烂的布娃娃,被随意丢弃在这个华丽的角落里。 他不是没试过反抗,不是没想过逃跑。 曾有一次,他捕捉到仆人送餐后那转瞬即逝的疏忽,门尚未合拢。积蓄已久的力量在瞬间爆发,他猛地冲向门口,却被门外如同铁塔般矗立的守卫毫不留情地推了回来,他重重地跌回房间冰冷的地面,换来的是门外更加森严的戒备。 他也曾深夜摸索到窗边,推开沉重的窗扉,冰冷的晚风灌入,撕扯着他单薄的衣衫。他探出身,向下望去,四层楼的高度之下,是坚硬冰冷的石阶,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跳下去,必死无疑,连残废的机会都不会有。 然而,逃生的念想并未就此熄灭。城堡古老的石墙并非浑然一体,岁月的侵蚀在接缝处留下了风化的痕迹,形成了些许微不足道的凸起与凹陷。下方不远处,有一小段用于排放雨水的石质檐槽,看起来还算牢固。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他需要一根绳子,一根足够结实且足够长的绳子。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便以一种偏执的势头疯狂生长。他开始利用有限的自由,在卧室和书房里悄悄搜寻一切可能用于编织绳索的材料。他拆解了窗帘束带,收集了更换下来的、韧性不错的床单边缘。这个过程缓慢而危险,每一次动手,他都提心吊胆,生怕被前来打扫或送饭的仆人发现。他将收集到的材料小心地藏在床板下最不易察觉的角落里。 夜晚,当城堡陷入沉睡,只有巡逻守卫规律的脚步声在走廊外回荡时,他的工作才真正开始。借着壁炉微弱的余烬,开始他秘密的工作。他的手指还不够灵巧,编织过程笨拙而缓慢。他将亚麻布条搓成细股,再将这些细股按照记忆中水手结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编织在一起,不时停下来测试其牢固程度。 他知道这远远不够。他需要更了解城堡守卫的换班规律,需要知道夜晚哪些路径可能无人看守,需要准备一些应急的干粮,和一件不显眼的深色外套。 有一次,他正在编织时,门外突然传来比平时更近的脚步声,他吓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慌忙将手中之物塞进床底,自己也滚进被子里假装熟睡。直到脚步声远去,他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终于,一个月后,在一个风声呼啸的深夜,萨尔里克认为时机到了。他将精心编织了数周的绳索一端牢牢固定在沉重的床柱上,另一端抛出窗外。绳子在空中摆动,长度刚好垂到地面之上一点。 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没有时间犹豫,他深吸一口气,抓住那由布条和皮革拼凑而成的生命线,翻出了窗外。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手掌因摩擦而火辣辣地疼。他咬着牙,一点点向下滑降,粗糙的绳索灼烧着他的手心,空中每一次晃动都让他胆战心惊。 当双脚踏上冰冷而潮湿的草地时,巨大的虚脱感几乎让他瘫软在地。自由!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它的味道!他挣脱开绳索,什么也顾不上了,凭着本能,朝着记忆中城堡外墙的方向,用尽残余的全部力气,跌跌撞撞地狂奔起来。 然而,他没跑出多远,一阵低沉而凶猛的犬吠便撕裂了夜的寂静!几条黑影从角落的草丛中如闪电般窜出——那是老子爵饲养的、用于狩猎的猎狐犬。它们显然将他视作了逃跑的猎物。 萨尔里克惊恐地回头,只见领头的猎犬一个迅猛的飞扑,沉重的身躯狠狠撞在他的背上。 “呃啊!” 他惨叫一声,被这股力量重重地扑倒在地,脸颊擦过冰冷粗糙的石子路面,火辣辣地疼。紧接着,更多的犬齿咬住了他的裤腿和衣袖,虽未深陷皮肉,但那强大的撕扯力和凶猛的咆哮已将他彻底制服,动弹不得。 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火把的光芒驱散了黑暗。护卫们面无表情地看着被猎犬按在地上的他,眼中没有丝毫意外。 “你的精力倒是很旺盛。” 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正是之前给他送药的那个中年女仆。 萨尔里克被粗暴地从地上拖起,一路被押解回那座他刚刚逃离的高塔。绳索早已被收起,房间里,莉莉安夫人正站在那里,脸上覆盖着一层能冻僵空气的寒霜。 她甚至没有抬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我似乎高估了你的智慧,萨尔里克·塔珀先生。” 她叫了萨尔里克的本名,“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如果你再敢动这种歪脑筋……”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我不介意请医师来,帮你‘治疗’一下那双总想乱跑的腿。想必它们断掉之后,你就能真正安心静养了。” 莉莉安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两个高大的护卫守在门外。 房门在眼前轰然关闭。 萨尔里克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门板,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没人帮他清理伤口,他的脸颊和手掌都是干涸的血痂。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多么天真。在这座城堡里,他不仅是被监视的囚徒,更是被放在放大镜下观察的猎物。他大概是逃不掉了。 第4章 纸上的远航 既然无法离开,萨尔里克只能将注意力转向其他事物。在探索完主卧后,他推开了书房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红木书柜沿着墙壁延伸,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气势恢宏,却难掩其内在的空虚。书柜里塞满了成套的典籍,皮革封面,烫金标题,看上去华丽非常。然而,当萨尔里克随手抽出一本时,却发现书页崭新,边缘甚至没有因翻阅而产生的毛边,只是被长期搁置时的微尘染成暖黄,仿佛从未被人真正阅读过。看来,他那素未谋面、只对女人感兴趣的父亲,购买这些书籍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装饰书柜,填充门面。 除了那些充面子的严肃读物外,抽屉里还有些装订普通的、不成套的书籍,他们没被摆在显眼的柜子上。一些是有贸易往来的商旅带来的杂货册子,封面以异土金属镶嵌,两三页的目录都是商品介绍。有的则是不知名文字的抄本,边缘缀着小小的炼金符号。还有教会每年都会装订的捐献名单纪念册,上面漂亮的图案和纹饰让萨尔里克都想拿剪刀把他们剪下来收集。 如果问小时候的萨尔里克最讨厌什么,他一定会大声的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那就是读书。母亲请来的老师教授文学和历史时,他总是偷懒耍滑,把那些满是注脚和年代记号的语句当作灰尘般扫开,这些远不如在外面疯跑、或是琢磨怎么做出一个完美的粪弹来得有趣。讽刺的是,如今这些崭新的、被主人忘置角落的书籍,却成了他窥探外界、保持理智的唯一窗口。 萨尔里克很快的就学会在这些名字之间游走挑选。他跳过了那些书名绕口、充满了深奥术语的典籍,比如什么《贵族纹章学溯源》、《西大陆政治格局演变》、《低阶魔法原理概述》……这类书对他来说如同天书,引不起他丝毫兴趣。他的目光在书脊上游移,最终停在几本看起来不那么沉闷、像是旅行笔记的册子上。 他抽出了一本《玛塞拉铁骑回忆录》,封面是暗淡的金色,描绘着一个模糊的、手持战斧的骑士剪影。 起初,阅读是艰难的。他注意力难以集中,低烧和嗜睡不断干扰着他。但他强迫自己看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啃,像在嚼一块既苦且珍贵的干粮。 《玛塞拉铁骑回忆录》的作者是一名来自他所在的帝国,昔日战争之国玛塞拉的铁骑骑兵。在此之前,那些描述昔日帝**队的文字,在他脑子里勾勒出的,不过是比镇上守卫更威风些的士兵形象。但渐渐地,随着书页的翻动,他仿佛听到了沉重铠甲摩擦的铿锵声,看到了无边原野上,绣着金色战争号角的黑色旗帜如阴云般蔓延。 回忆录的开端,与萨尔里克,乃至所有初次接触此书的读者所预想的并无二致。作者以饱含激情与自豪的笔触,描绘了铁骑军团开拔时的盛况:“我们高踞马背,身披帝国最精良的板甲,战袍上的金色徽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眼前的丘陵绿意盎然,道路旁的野玫瑰开得正艳,鸟鸣婉转。能成为这其中的一员,追随在将军们的旗帜之后,我感到无上荣光。我们即将成为帝国最锋利的枪刃,永垂不朽的英雄!” 然而,华丽的叙事很快被现实的残酷撕裂。书页间的文字逐渐变得沉重压抑。作者没有过多描绘与敌方军队的正面对决,而是以大段的、令人窒息的细节,记录了一次次针对“叛乱村庄”的“肃清”行动。 他写道,在一次任务中,他们奉命冲锋,目标不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士兵,而是一群手无寸铁正在试图逃离战火的平民,其中多为老弱妇孺。“我的剑……太重了,”他写道,“每一次挥下,都听不到金属的交击,只有……一种令人作呕的闷响。丘陵的绿色被火光与烟尘覆盖,玫瑰被染成更深的颜色。鸟儿在不停地为这些人报丧。” 萨尔知道这个时期,历史课上只用“猩红神像”这个词来描述那段时期。萨尔里克一直不太明白,直到他读到那些关于被俘的非人种族——兽人、精灵、地精——如何在短短数年内大批死去的冰冷记述。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莉莉安夫人脖子上的某串牛乳色兽牙项链,一颗颗圆珠,温润光滑。他猛地甩甩头,想把那诡异的联想驱散,胃里却一阵翻搅。 作者也在痛苦地反思:“为何这些昨日还在田间劳作在市集叫卖的平民,一夜之间就成了必须被清除的‘恶徒’?是谁给予了我们这样的权力,去决定谁该扮演英雄?” “我从那匹荣耀的战马上摔了下来,退出了战场,回到了家乡。”他坦言写下此书的目的,是希望以此“证明,我所理解的、基于最基本人性的‘正义’,远比帝国所宣扬的那些建立在无数枯骨之上的‘荣光’,更为正当。” 然而,这份觉醒的代价是生命。手稿的末尾有一段后世出版者冰冷的附注:“据考,本书作者于玛塞拉旧帝国历三七二年,因‘散布动摇军心、诋毁帝国荣耀之言论’,被秘密处决。此手稿在其死后多年,于新帝国倡导和平之风气下,方得见天日。” 合上书页,他为这位作者感到惋惜,要是他能藏起那些手稿,再忍耐几年,待到新帝国建立,这些文字或许会成为备受追捧的警世箴言。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萨尔里克便暗自摇了摇头,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可笑。在那样一个时代,良知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他抬起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这本书他看了一周才读完,过于真实的叙事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是带着一丝逃离的心态,拿起了手边另一本书——《与我一起漫步守卫之森》,与《玛塞拉铁骑回忆录》不同的是,这本书有着充满生机的碧绿色封面,细细抚摸可以感受到精致的藤蔓刺绣和独角兽样的烫银图案。 在这里,他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属于他那位“哥哥”伊卢多尔的世界终于向他露出了冰山一角。 一开始只是书页边缘一些零星的墨迹。在作者描述森林中某种会发光的蘑菇,并浪漫地称之为“月露菇”时,旁边有一行稍显稚嫩,却一笔一划很用力的批注:“‘夜精灵的眼睛’?霍金斯爵士的《东境游记》里是这么叫的。真想亲眼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会在黑暗中眨眼。” 在读到介绍林中精灵箭术的篇章时,旁边又出现了批注:“弓箭课的老师说他能在百步外射中抛起的银币。不知道精灵的箭可以多远,也许一千步?” 随着阅读的不断继续,以及对生活场景的熟悉,一个名字逐渐在他心中清晰起来。能够在这个书房里自由阅读的孩子,除了他那个在校外训练任务中丧生的“大哥”伊卢多尔,还能有谁呢? 别怪他这么好奇追着笔记一直看,莉莉安夫人和她嘴严的仆人们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这位已故的“哥哥”。 所以这些散落在书页各处的字句,不是冰冷的文字。它们像一扇扇突然打开的小窗,让萨尔里克窥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一个会知道发光蘑菇的别称,会好奇精灵箭术的极限,会严谨地查证传说真伪,却又保留着一丝对浪漫故事的欣赏的少年。 他仿佛能看到,就在几年前,一个身影坐在这间书房的同一把椅子上,就着同样的灯光(或许更明亮些),沉浸在这些书页里。那个少年的心,早已飞越了城堡厚重的石墙,去往那片矗立着参天巨木、栖息着精灵与兽人、充满了未知与传说的“守卫之森”。 一种奇妙的联系,在这寂静的囚笼中悄然建立。他不再是孤独地面对这些厚重的书籍和沉重的历史。有一个灵魂,曾同样在这里呼吸、思考、梦想。这种感觉,微弱,却真实,像黑暗中悄然点亮的一星烛火。 他不由自主地拉开书桌抽屉,在里面翻找片刻,终于摸到一支被遗忘的羽毛笔。笔杆上还残留着细微的磨损痕迹,仿佛不久前才刚刚被人握在手中。他小心翼翼地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这感觉陌生又新奇。 重新翻开那本《玛塞拉铁骑回忆录》,他犹豫片刻,学着伊卢多尔在末章“为何”两字旁落下笔尖:“因为权力从不相信眼泪。” 当笔尖在纸面游走,他几乎能听见两个声音在昏暗的书房里低语:一个满怀理想,一个饱经沧桑;一个相信明天,一个挣扎于今日。 于是,他心中悄然多了一件想做的事情——如果他真的能逃出去,他想到处去看看。 去看看玛塞拉帝国那被深渊侵蚀的海岸线,去看看守卫之森那直插天际的巨木,去看看书中所记载的一切奇观与隐秘。他以前混迹于市井,目光所及不过是几条肮脏的街道和几家餐馆的后厨,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也从未对这个世界产生过如此强烈的好奇。 那个他素未谋面,其“死亡”间接导致他被卷入这场噩梦的“大哥”。 坦诚而言,萨尔里克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哥不无怨怼。若不是他的死亡,自己或许还在某个角落,靠着小聪明勉强糊口,而不是被困在这华丽的牢笼中,成为别人的替身。 但此刻,抚摸着书页上那些充满活力与向往的字迹,那点埋怨,渐渐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遗憾。 深深的遗憾。 遗憾对方英年早逝,有那么多理想和抱负还未来得及实现。遗憾那个笔下想要踏遍千山万水、验证传说、甚至可能想要改变什么的少年,最终变成棺椁中的白骨。 萨尔里克合上书,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 今天天气真糟。 此时萨尔还并不知道好大哥只是“失踪”,以为对方已经收尸收好下葬了[闭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纸上的远航 第5章 喧嚣的掠影 如果按读过的书为一个时间计量单位,终于,在第四书纪元,萨尔里克“有幸”踏出了城堡大门。 但不是他逃跑成功了,是莉莉安夫人主动派人把他从书房里揪出来。 尊贵的子爵遗孀显然不愿与他这个“赝品”共享车厢的空气。于是,他被像一件碍眼的行李,塞进了那辆用于装载仆从和杂物的副车。车厢低矮而拥挤,皮革与尘土的气味混杂,令人呼吸滞涩。两名同车的仆役目光低垂,刻意避开他的视线,仿佛他是某种不洁之物。萨尔里克乐得无人打扰,将目光投向那扇蒙尘的小窗,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这座名义上已归属于他的“家”的全貌。 山峦之上,城堡巨大的轮廓从密林的遮蔽中挣脱出来,如同一头匍匐的灰色巨兽。它的主体由厚重的、未经仔细打磨的巨石垒成,呈现出一种被风雨常年侵蚀后的暗淡色调。建筑群并非整齐划一,高低错落的塔楼和堡垒勉强连接在一起,许多外墙上覆盖着深褐色的枯死藤蔓,像干涸的血管网般紧贴着石壁。为数不多的窗户开得很高,窗口狭小,在稀薄的日光下像是一道道警惕的窥视孔。整个城堡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那极不协调的防御墙轮廓——那些用来防御的城垛走势歪斜而参差,仿佛建造者在最后失去了耐心,或是某种无形的力量扭曲了它的形态。它静静地盘踞在那里,散发着并非来自宏伟,而是源于某种沉重、压抑的实体感。 马车开始移动,沿着蜿蜒的山路下行。季节正迈向严冬,所幸玛塞拉中部尚存一丝温和,不至酷寒。道路漫长而充满迂回,这条所谓的主路并非直通山下,它暧昧地延伸向城堡的阴影边缘,随后便狡猾地转向,仿佛刻意延长着与外界连接的过程。 萨尔里克蜷缩在车厢角落,他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往何方,但心底却泛起一丝病态的庆幸——庆幸自己未曾贸然跑出这座城堡。若非如此,他恐怕早已迷失在这片绕来绕去、充满恶意的荒山野岭,成为野兽冬季的脂肪。 不知颠簸了多久,视野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人类聚居的迹象。几座低矮房屋的尖顶刺破林线,是一个依附于子爵领地的村庄。 惊鸿一瞥间,他看到了村里的景象。那根本不是田园诗,整个一大型、混乱、嘈杂的沙丁鱼罐头。每一寸土地都被贪婪地榨取着价值。在两座相邻住宅那原本就狭窄得可怜的缝隙里,竟又有人见缝插针地塞进了半截宽度的屋子,因大门几乎吞噬了整个正面,便吝啬地不再开设窗牖。在那些连最逼仄的窝棚都无法立足的空隙,便支起了售卖劣质淡啤酒、黑硬面包或干瘪苹果的摊位;至于连摊位都无法容身的角落,则充斥着马厩的腥臊、猪圈的污秽、粪堆的恶臭以及积水木桶里滋生的蚊蝇。呃,总之不太好闻。 喧嚣声更是无孔不入,铁匠铺里传出的刺耳敲打、小贩声嘶力竭的叫卖、人们为半个铜板而起的激烈争吵、牲畜不安的嘶鸣与打斗……所有声音搅拌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脑发胀的、绝望的声浪。 马车无情地碾过这片嘈杂,又穿过一片光秃秃、阴森森的树林,最终停在了一个看起来稍微像样点的镇子里。 他被仆人几乎是架着拖下了车,双脚虚软地蹭着地面,被拖向一座庄重得令人窒息的黑色石质建筑。建筑的门楣上方,镌刻着古老的帝国文字。萨尔里克尝试拼读,却徒劳无功。这是帝国领土尚未被深渊吞噬前使用的古体字,如今早已被教育体系摒弃。连蒙带猜,那上面刻着的词,似乎与“契约”或“金币”相关。 莉莉安夫人带他前来,目的明确——在法律程序上,完成遗产的转移。 建筑内部的光线昏暗,空气里漂浮着羊皮纸、陈年墨水、封蜡和某种类似古老木柜散发出的、混合着微弱霉味的权威气息。这里不像办公场所,更像是一座小型档案馆。一个穿着剪裁一丝不苟的深色正装、面容如同石雕般毫无生气的男人,站在一张巨大的、由整块暗色木材打造、布满岁月划痕的长桌后。长桌对面,摆放着两把高背椅。 一位身着素色长袍、胸前悬挂着象征公正与契约之神徽记的老者静立一旁,他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封面镶嵌着金属纹章的典籍,应是作为见证的修士。 “请就座。” 莉莉安夫人优雅地在其中一张高背椅上落座,萨尔里克则被仆人以一个不容抗拒的力道按进了另一张椅子。 男人清了清嗓子,从桌上摊开的一份以精美皮纸制成的卷宗开始宣读,其内容冗长而晦涩,充斥着“鉴于”、“兹证明”、“不可撤销之授权”等词语,详细罗列了已故威廉·冯·哈里斯子爵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但不限于哈里斯家族城堡及其附属建筑、城镇及周边三个村庄的管辖权、位于领地北部的两座矿场开采权、东南部的一片林场、家族在帝国银行的金币存款、有价证券、珠宝、艺术品以及所有未明确列出的动产与不动产。 萨尔里克沉默地听着,那些庞大的数字和名词于他而言,只是遥远的、与他无关的符号。 宣读完冗长的资产清单后,男人的目光转向萨尔里克,语调依旧毫无波澜:“那么,萨尔里克·冯·哈里斯,已故威廉·冯·哈里斯子爵之合法子嗣,在此神圣公正与契约之神的见证下,”他示意了一下旁边的老修士,“你是否自愿同意,在你年满十八岁法定成年日之前,由你的合法监护人,莉莉安·哈里斯夫人,全权继承、管理并支配上述威廉子爵名下之所有财产、领地、权益及其所产生的任何收益?” 男人将一支沉重的、镶嵌着细碎黑曜石的羽毛笔推向萨尔里克,笔尖旁是一只打开的墨水瓶,里面是契约专用墨水。羊皮纸的指定位置,莉莉安夫人娟秀而有力的签名已然在目。 不同意?他难道还能有第二种选择吗?还能奢望莉莉安会分他几个铜子? 他垂下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又顺从:“我同意。” “在这里签名。” 他接过那支沉甸甸的羽毛笔,在冰冷的羊皮纸上,签下了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字。笔迹歪歪扭扭,跟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子虚浮无力。 老修士上前一步,用一块温热的、刻有神徽的金属印章,在签名的位置用力压下,留下一个清晰的、带有微光闪烁的蜡封印记。契约,在法律与神祇的注视下,正式生效。 从这刻起,他从法律意义上,彻底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继承人”。 从那个黑黢黢的建筑里出来,莉莉安夫人心情似乎不错,大概是因为终于把巨额家产稳稳攥在了手里。她显然不想立刻回那个憋屈的城堡,打算在镇上逛逛。 萨尔里克被粗暴地赶回那辆副车,车门“砰”地关上,声音清脆而残忍。他重新与冰冷的箱笼为伍,而莉莉安夫人则在女仆们的簇拥下扬长而去。她们在车门外还留下一个虎背熊腰的仆人和马夫,四只眼睛死死盯着车厢。 萨尔里克无力地靠在冰冷的行李上,连翻白眼的力气都快没了。 跑?他看看自己这副风吹就倒的样子,再看看门外那两个壮汉。 这位夫人也太看得起他了。他现在连多走几步都费劲,还能插翅膀飞了不成? 车门紧闭,车厢里原本就浑浊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混合着各种味道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萨尔里克本就虚弱,被这闷罐子一样的环境一蒸,只觉得胸口发紧,一阵阵恶心感往上涌,眼前又开始阵阵发黑。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目光投向外面那个看起来年纪稍长、面色似乎没那么冷漠的仆人。他努力挤出一个苍白又带着点哀求的笑容,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哼: “先……先生……能不能……开一点窗?就一条缝……我……我有点透不过气……” 他适时地咳嗽了两声,瘦弱的肩膀随着咳嗽轻轻颤抖,蓝眼睛里蒙上一层因不适而产生的生理性水汽,看起来可怜极了。 那仆人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犹豫,目光扫过他确实毫无血色的脸和干裂的嘴唇,又瞥了一眼车窗外——夫人早已走远,街上人来人往,料想这病秧子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他最终还是粗声粗气地“嗯”了一声,探过身,费力地摇动那有些生锈的窗栓,将车窗推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谢谢……谢谢您……” 萨尔里克立刻低声感激,将脸微微凑近那条缝隙。 霎时间,一股带着凉意的、鲜活了许多的空气涌了进来,驱散了些许车厢内的沉闷。虽然其中依旧混杂着街市的尘土、马匹的体味以及各种难以辨明的气味,但至少,这是“外面”的空气,是自由流动的风。 他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晕眩感稍稍缓解。更重要的是,这道缝隙给了他一个更好的观察窗口。 马车停靠的位置似乎是一条相对繁华的街道旁。透过车窗缝隙,喧嚣的人声、车马声更为清晰地传入耳中。 这就是靠近王都莫瑞纳的城镇吗?果然比他出生和长大的那个边陲小镇要繁华热闹太多。 街道由大块的青石板铺就,虽然有些坑洼不平,但比小镇的泥泞土路不知强了多少。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店铺,木质或石质的招牌争奇斗艳般伸出来,上面描绘着面包、酒杯、铁锤、布匹等各种图案,有些还写着花体字的店名。 穿着各异的人们在街上摩肩接踵。有裹着粗糙麻布、行色匆匆的平民;有穿着体面长袍、腋下夹着卷宗的学者或书记员模样的人;也有身着皮质护甲、腰间佩着武器的佣兵,他们大声谈笑着,声音洪亮。他甚至看到了几个穿着色彩鲜艳、款式奇特服装的商队成员,牵着驮满货物的驮兽,显然是远道而来。 叫卖声不绝于耳。 “刚出炉的杂粮面包!两个铜子一个!” “来自东方的香料!看看这金子般的色泽!” “上好的亚麻布,防水耐穿!”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庞大、混乱而又生机勃勃的市井交响曲。 萨尔里克看得有些痴了。他何曾见过如此人潮涌动、店铺林立的场面?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那些衣着各异、为生活奔波的人们,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 他的目光掠过摊位,落在一个烤肉摊上,油脂滴落炭火,“滋滋”作响,浓郁的肉香钻入窗缝。他下意识吞咽,腹中却只有麻木的空洞,那药物连他本能的口腹之欲也一并剥夺。 他移开视线,继续观察。他看到几个孩子追逐打闹着从马车边跑过,笑声清脆;看到一对年轻的男女站在一个卖廉价首饰的摊前,低声说笑;看到一个老人坐在街角,闭着眼睛拉着一把破旧的弦琴,琴声哀婉……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不受束缚的人生。 而他,只能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隔着这扇冰冷的、只开了一道缝的车窗,窥探着这片不属于他的热闹。自由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那个好心的仆人见他一直安静地看着外面,似乎也放松了些警惕,靠在车厢上开始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