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坐拥万钟》 第1章 一只刚午睡醒的小团子 “哎——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磨蹭什么呐!这玉露团和奶油松瓤卷酥可是要的送到昭阳殿去的,快些送去!磨磨蹭蹭的送迟了仔细着你们的皮。” “是是是,奴才们这就送去。”两个小太监捧着描金漆盒匆匆而去。 “新来的,你手中的玉露团可是九皇子最喜食的糕点,那上头的配花蓓丝是用清晨带露的白梅蕊做的,稍一磕碰便会散架,拿稳了。若是散了,九皇子一哭闹,皇后娘娘可是要罚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人抬起低着的头,眼底清澈带笑:“多谢小公公提点,奴才记下来了,奴才小路子,初入宫闱,不知天家规矩,以后还请公公指点,奴才谨记公公恩德。” 被叫“公公”的小太监脸上露出一抹腼腆的笑,连忙摆了摆手:“嘿!不敢当‘指点’二字,咱们做奴才的,哪懂什么大道理?当心伺候好贵人们,安分守己过日子罢了。” 他见小路子听得认真,便放缓了语气,细细说起宫里的情况:“如今的皇后娘娘姓苏,名唤幻尹,是淮南苏氏的嫡女,娘娘膝下有两位皇子,一位是太子殿下萧瑜烨,另一位便是九皇子萧允宁。” “太子殿下数月前刚行了冠礼,陛下特意指派他去边疆历练,不在宫里。倒是九皇子,今年才六岁,生得粉雕玉琢的,像个小仙童,又是圣上最小的儿子,圣上疼他疼得紧,宫里上下谁不高看一眼?所以啊,但凡和九皇子有关的事,咱们都得格外上心,半点差错都不能出。” 小路子垂着眼帘,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那小太监见小路子听完后沉默不语,只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还以为他是初来乍到,听了这些规矩吓着了,便又笑着宽慰道:“你也别太紧张,你这次就是送个点心,只要把食盒完好送到九皇子面前,这差事就算办妥了,什么麻烦事都不会有。” 小路子缓缓抬起头,朝着小太监恭敬地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又谦逊:“多谢公公提点,我记住了。”说着,他又将手中的食盒往上轻轻托了托,指尖稳稳的,姿态依旧恭谨,看不出半分异样。 …… 丹楹刻桷,绣闼雕甍。 昭阳殿内入目皆是繁华绮丽,殿中焚着用于安神的檀香,侧面立着一面瓷青色八扇屏风有一人多高,屏风上绣着寓意保佑孩子平安的神鹿护子图。转过屏风,映入眼中的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几上置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明瓦窗下设着一张黄花梨木软榻,塌上铺着织锦丝缎,一位穿着凤袍的美妇在榻上斜躺小憩,不过四十岁的样子,眉目含情中又带着一丝凌厉。旁边宫女手中为女人慢慢按着两鬓轻声唤道:“皇后娘娘,陛下怕是快从骊妃娘娘处过来了,您起身罢!”苏幻尹不言,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皇上驾到——” 听闻此声,皇后睁开眼睛从榻上起身,率众跪迎。 “恭迎圣上——” 来人正是萧国国君萧桢,萧桢继任国君已有二十六年,虽已过不惑之年,但却贵气天成,威仪不减。萧桢将目光移向皇后,一双眼睛沉静如海,似能吞噬万物。 “爱妃请起吧,小九呢?” 皇后起身笑道:“陛下,皇儿尚在午睡呢!这会子也该醒了。兰香,去将九皇子抱出来吧!” 刚才服侍皇后小憩的宫女应声欲往,却被皇帝阻下。 “不必,朕亲自去唤小九,小九定为朕许久不来看他生气呢!”帝王平日里抿着显得有些薄情的嘴角此时微微扬起,语气带些无奈与宠溺,缓步进入内殿。 帝王慢慢走进内室,拨开云锦床帘,只见床上躺着的小小人儿,肌肤雪白,像是白玉捏成的。因为睡得久了额头渗出一层薄汗,两颊泛着粉意。呼吸浅浅,和熙的仿佛吹过人的心尖。萧桢弯下身轻笑道:“小九,小九儿,醒一醒,是父皇!父皇来看小九了。” 床上的小人慢慢揉着刚睁开的惺忪睡眼,低声呢喃着: “嗯--父皇,嗯!父皇,您来啦!”声音满是惊喜说着,萧允宁就要起身冲入帝王怀中,但想起来父皇这么久都没来看自己,又故意蹙眉嘟嘴,别扭地转过身去,用蚕丝被蒙住自己,不愿下床。 “哈哈哈哈,小九乖,是父皇不好,父皇给小九赔罪,这几日父皇太忙啦,父皇带小九出去吃你最爱的玉露团好不好呀?” 听到玉露团,小孩儿亮晶晶的眼睛冒出被子里,带着娇憨笑得眉眼弯弯“玉露团!好吧~儿臣不气父皇了,下次父皇太忙了,就唤儿臣来见父皇好吗?儿臣不忙,会很想父皇。”萧允宁抱着帝王的脖子不肯撒手。 听得稚童的真挚坦言,帝王不由得心里一软,将九皇子抱着向外走去:“好,朕答应小九,以后小九可以随时来勤政殿找父皇。“ 粉白可爱的小团子将小脸埋入帝王的脖子中,嘴角微微翘起,声音小小的说了一声好。 说着萧桢抱着萧允宁落座外间,皇后眸中含着笑意,取下护甲,亲手将玉露团掰碎了喂给萧允宁吃着。 “哈哈哈哈哈,这会儿开心了吧?小九告诉父皇今天睡的香不香啊?” 小团子闻言睫毛忽闪忽闪着问:“嗯?父皇说的什么香不香啊,儿臣睡着啦没有闻到啊!” 闻言皇帝一愣忽而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没闻到?朕的傻小九啊!” 皇后笑着摩挲着小团子两颊的软肉:“宁儿,父皇问你谁的香不香的意思是问你睡的好不好啊!“ “启禀父皇,儿臣睡的好香好香呢!“萧允宁声音脆生生地说道,一边吃着母后喂的玉露团一边不住的点着小脑袋。看着他开心满足的样子,好似和父皇母后一处,吃着自己爱的点心便足以填满小孩儿的满心满眼,叫人不住的爱怜,想细细地拢在手心当中。 萧桢又陪着萧允宁待了会儿。 “好了,朕要回勤政殿了,你们好生伺候九皇子吧!” “恭送陛下——“ “皇上这趟来,拢共没坐够一炷香的功夫,难得来后宫,却总是在骊妃处歇息用膳。” 兰香捧着茶盏,声音细若蚊蚋,眼尾却偷瞟着皇后的侧脸。这小宫女是去年刚分到昭阳殿的,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憨气。掌事宫女术荷不满看兰香一眼,上前一步:“娘娘,金秋虽至,午后日头却烈得很,咱们回吧。” 皇后点头,缓缓挪动脚步。紫檀木的殿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殿外的蝉鸣。 “母后?” 一只温热的小手突然攥住了她的指尖。萧允宁不知何时从偏殿跑了出来,藕荷色的短褂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小老虎,衬得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愈发像块上好的暖玉。他仰着头,乌溜溜的眼睛里映着皇后的影子,“母后是不是不开心?宁儿给母后抱抱。” 皇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混着暖意漫上来。她蹲下身,将儿子软乎乎的身子揽进怀里,鼻尖蹭过他头顶的胎发 —— 那上面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傻宁儿,” 她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指尖轻轻捏了捏儿子的脸颊,“母后没有不开心,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宁儿换身衣裳,让兰香带你去举荷亭喂鱼好不好?听说里面有刚放入的兰草孔雀鱼,身形玲珑可爱,尤其它的尾巴最是漂亮,你去看看是不是这样,回来告诉母后好吗!” 她取过术荷呈上来的锦盒,打开时露出里面一件月白色的小袍子,领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这是母后前日让尚衣局赶制的,你穿上定然好看。” 萧允宁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星:“真的吗?那宁儿去看了,回来告诉母后好不好?” “好。” 皇后替他理了理衣襟,目送着那抹小小的身影跟着兰香跑出殿门。 术荷早已端来铜盆,里面盛着用玫瑰露调过的温水,皇后将手指浸入水中,温热的液体漫过指缝。犹豫了片刻,术荷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放得又轻又柔,生怕惊扰了皇后:“娘娘,方才兰香那丫头说的话,您别往心里去,陛下心里,其实还是很在意您的。骊妃性子张扬,或许能逗陛下一时开心,不会长久的。可您是后宫之主,能让陛下真正记挂、放心托付事的,从来都只有您啊。” 她说得恳切,语气里满是心疼 —— 皇后这些年为了太子和九皇子,劳心劳力,即便皇帝的心思渐渐偏向年轻嫔妃,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可作为陪嫁侍女,她最清楚皇后的苦衷。 “荷娘,”皇后苏幻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铜盆里的温水,目光落在水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上,鬓边的银辉在水汽中愈发明显,“本宫已经四十三岁了,早已不是当年初入宫时的模样,哪里还敢奢求年轻容貌?”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没有半分怨怼,只有历经岁月沉淀的淡然:“他是萧国的皇帝,是天下至尊,后宫佳丽三千本就是常情,我又怎能要求他对谁专一?这些年在后宫,见多了恩宠起落,早就想明白了——夫妻之间,能做到相敬如宾,就已经是难得的安稳了。” “骊妃年轻貌美,他如今更喜爱骊妃,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没什么好介怀的。”她的目光飘向殿外,好像穿过宫墙看着了自己的长子,“本宫只愿瑜烨和允宁两个孩子能好好的。” “不知道烨儿现在到边关了没有?听说边疆比京城冷上许多,风又大,这一路车马劳顿,到了那边能不能适应?他从未接手过军务,年纪又轻,不知能不能叫那些将士信服……” 声音渐渐轻了下去,铜盆里的温水泛起细小的涟漪,映着美目藏不住的担忧。 第2章 是黑猫吗 “九皇子,您慢些吧!” 兰香提着食盒跟在萧允宁后面,望着前头那团雪白的身影,忍不住提高了些音量,“奴婢这老胳膊老腿,实在追不上您呀!” 萧允宁穿着那件月白色的小袍子,领口的缠枝莲在风里轻轻晃动,像只展翅的白蝴蝶。他闻言回头,藕荷色的绸带系着的小辫子在脑后甩了甩,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兰香姐姐哪里老了?快点呀!去晚了小鱼就吃饱啦,再也不肯来吃本皇子的鱼食了!” 话音未落,他那穿着云纹软靴的小脚又在青石板上噔噔噔跑起来,背影瞧着倒比水里的小鱼还要快。 白玉桥的栏杆上爬着几株紫藤,紫色的花瓣被风吹得落在萧允宁的发间。兰香追上他时,正看见小团子伸手去够鬓角的花瓣,肉乎乎的指尖在阳光下泛着粉,比那花瓣还要娇嫩几分。“殿下仔细脚下,前面就是举荷亭了。” 萧允宁刚要往前冲,脚步却猛地顿住。他扒着桥栏探出头,远远望见亭中攒动的人影 —— 几位穿着锦绣宫装的嫔妃正围 坐在石桌旁,珠翠叮当的声响顺着风飘过来。 “九皇子,您怎么不过去呢?” 兰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认出那是李婕妤,还有几位位份较低的美人。她见萧允宁抿着嘴不说话,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层薄雾,让人心疼。 “好多人在里面啊,” 萧允宁的声音闷闷的,小手紧紧攥着兰香的衣角,月白色的袍袖被他揪得皱起,“她们肯定又要围过来抱我,还会捏我的脸,好热的。” 他去年生辰时被一群嫔妃围着,那些带着脂粉香的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闷得他差点哭出来,至今想起来还觉得胸口发紧。 兰香被他这副模样逗得捂嘴轻笑,眼尾的笑纹里盛着暖意:“殿下生得这般玉雪可爱,娘娘们自然是喜爱您。可您不是心心念念要喂那些兰草孔雀鱼吗?” 她晃了晃手里的食盒,里面的鱼食发出细碎的声响。 萧允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盯着自己鞋尖上绣着的小老虎,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花瓣:“不喂了。兰香姐姐,我们晚间再来吧,那时应当就没人了。” 兰香故意拖长了声音:“可要是小鱼白日里吃饱了,晚间不肯吃殿下的鱼食,那可如何是好?” 小团子闻言猛地抬起头,眉头皱成个小小的川字,认真地思索起来。他胖乎乎的手指在桥栏上划着圈,嘴里还念念有词:“也许…… 也许有的小鱼抢不到白日的食呢?” 他想了半晌,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又有了光彩,“就算没有,只是看看它们游水也好呀!我们快回去吧,别让她们看见我了。” 说罢,他拉起兰香的手就要往回跑,月白色的袍角在风里划出轻快的弧线。 …… 夜幕垂落,星子缀满了墨蓝的天幕,月光穿过云絮间,漏下点点清辉,洒在水面上,漾起细碎的银鳞。水中荷花亭亭的茎秆托着半开的花苞,或是舒展的瓣叶,在晚风中微微颔首,静立在水中央。南风过处,荷叶相摩,发出沙沙的絮语,混着远处草丛里的虫鸣声,叫人心旷神怡。 萧允宁站在梨雪池边听着夜色中的声音轻轻的呼吸着,身侧,兰香打着一盏灯笼悬着暖黄的光,将他的影子映在水面上。只是在这浅浅的光晕中,不见鱼儿踪迹,只见远处水面上偶尔有鱼一跃而起又落回水中,发出咕咚一声便不见了。 “兰香姐姐,这里真的好美啊。你寻个鱼网来,我们网几条鱼放到殿中鱼池中养着,好给母后看看。” “殿下,奴婢听说这孔雀鱼可是上个月外国使者向陛下进献的,您如此……陛下知道了怕是不好,而且奴婢怎么能放心您一个人在水边呢!” “哎呀~父皇最疼宁儿了,怎么会因为网了几条鱼就怪我呢?你快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哪儿也不去。” 兰香只得从命:“那您自己当心,奴婢去去就回。” 兰香的脚步声消失在抄手游廊尽头后,萧允宁倒不觉得无趣。他伏 在汉白玉石栏上,藕节般的小臂支着下巴,小脑袋随着眨眼的星子一点一点。晚风卷着荷塘的清气掠过鬓角,将他鸦羽般的发梢吹得微微颤动。 寂静忽然被细碎的声响划破。咔嚓,咔嚓,带着湿漉漉的黏腻感,在这万籁俱寂的夜色里格外分明。萧允宁屏住呼吸,那声音便愈发清晰,仿佛有谁正蹲在暗处,细细啃噬着什么活物。 他踮着脚尖,绣着流云纹的锦鞋踩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绕过爬满薜荔的假山转角时,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月光被石峰切割成碎银,在地上拼出斑驳的图案,而图案中央,正蹲着个黑乎乎的人影。 那人似乎察觉到动静,猛地抬头。萧允宁借着斜斜的月光看清了模样 —— 那人约莫十岁左右,全身裹着油亮的黑泥,仿佛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一般。最骇人的是他左半边脸,一块暗红色的胎记从眉骨蔓延到下颌,像团凝固的血渍,在苍白的皮肤映衬下更显狰狞。此刻那胎记边缘还沾着几片银白的鱼鳞,嘴角挂着的猩红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晕开点点暗沉的痕迹。 唯有一双眼睛,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此刻正盛满警惕与野性,牢牢锁在萧允宁身上。他手里攥着半条银鳞鱼,齿痕处还在滴落带着腥气的汁水。 萧允宁被他这样看着,好似被之前咬过自己的蛇盯住了,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到冰凉的石栏,脚下却踩空了——原来已退到荷塘边的软泥地。“噗通” 一声,他整个人向前扑倒,手掌按在湿滑的淤泥里。 回头望去时,萧允宁的魂都要飞了。双脚正一点一点往荷塘里滑,冰凉的河水已经漫过脚踝,带着水草的腥气往裤管里钻。他慌乱地想抓住什么,可四周只有光滑的石壁和稀软的淤泥,越挣扎,身体下滑得越快。 “救…… 救命!” 他终于哭出声来,泪水混着冷汗淌在脸上“谁来救救我…… 呜呜……” 恐惧像水草般缠住心脏,他胡乱扫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那个唯一的人影上。 “救命!” 这声呼喊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孩童特有的本能,“救救宁儿!宁儿不要被淹死!呜呜呜…… 哥哥快救我!” 那人僵在原地,握着鱼的手指慢慢收紧。萧允宁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双眼睛里翻涌着自己看不懂的情绪。本想转身遁走,可那带着哭腔的 “哥哥” 一声声撞过来,像石子投进静水。迟疑片刻,他终是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过来。萧允宁看清他走近时的模样,膝盖处的裤子破了个大洞,露出的皮肤上满是新旧交错的伤痕,走路时左腿微微跛着,想来是有伤在身。 粗糙的手掌抓住他胳膊时,萧允宁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混杂着阳光晒过的泥土味。那人的力气极大,几乎是将他从泥地里拎了起来。不等萧允宁站稳,眼前的黑影已如融入墨汁的水滴,悄无声息地隐入假山后更深的黑暗里。 “呜呜…… 吓死我了……” 萧允宁坐在干爽的石板上,还在不住地抽噎。他抹了把眼泪,望着空荡荡的假山方向,“谢谢你,哥哥…… 你叫什么名字呀?” 回应他的只有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 萧允宁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泥点。月光下,假山旁的地面上还散落着几片亮晶晶的鱼鳞,以及几滴早已凝固的暗红痕迹。他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小脸上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呀,莫不是刚才的哥哥,是会变人的黑猫么?” “九皇子,九皇子——你怎么在这儿呢?叫奴婢好找,您——您这身上怎么弄的?“ 看到兰香打着灯找过来,九皇子刚刚平息的委屈又冒出来了,“兰香姐姐,我好害怕呜呜呜——我刚才差点掉下去了,幸好有一只黑猫变的哥哥把我救起来了。“ 兰香闻言哪里管的上什么黑猫,又惊又怕,连忙翻来覆去地检查九皇子的身上,看没有外伤,才跪下告罪“九皇子恕奴婢死罪,奴婢不该放您自个儿待在水边,奴婢该死,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不要不要——兰香姐姐不会死,宁儿现在没事了,是宁儿自己,是宁儿让你去找鱼网的,不是兰香姐姐的错,姐姐不会死的!” 兰香抬起头,眼中还有余悸:“奴婢谢殿下宽宥!“小殿下良善,但兰香有罪难免,兰香回去就向皇后娘娘请罪。” “你起来吧!宁儿回去会向母后说兰香姐姐好话的!” 出了这样的事,萧允宁也不网鱼了,兰香把他抱回昭阳殿。萧允宁看着渐渐远去的假山和举荷亭,却怎么也看不到那道身影,目光有些心不在焉,月色朦胧,叫人怀疑是在梦中。 第3章 帝亲授字 昭阳殿的烛火刚换过新蕊,皇后正就着暖黄的光晕绣一幅岁朝图。银线在她指间流转,抬头便见萧允宁被兰香抱进来,锦袍下摆沾着大片泥污,小脸泛着粉意睡得正香。 “这是怎么了?”皇后急忙起身,素白的手指抚上儿子的脸颊,小心地接过儿子。 兰香跪在下首瑟瑟发抖:“娘娘,奴婢该死…… 奴婢不过取个鱼网的功夫,转回来就见殿下跌在荷塘边……” “好端端的,你不好生照顾九皇子,取什么鱼网……若是皇儿有半分差池,你有……” 一只小手攥住皇后的衣袖,锦缎被他揉出褶皱,皇后说话戛然而止向怀中看去,萧允宁已然醒了: “母后不气,宁儿给母后网鱼,母后不出门,宁儿让母后看漂亮鱼鱼,母后不怪兰香姐姐。“ 皇后望着儿子天真的眼眸,心中一片酸软,轻轻地抚着儿子后背“宁儿乖,睡吧!母后不会怪兰香的。” “母后,宁儿差点掉水里…… 幸好有个黑猫变的哥哥救了我。” “那哥哥长什么样子啊?” 她声音柔缓。 “黑的,脏脏的,脸上有红红的印子……” 萧允宁歪着头回想,“他走路一瘸一拐,眼睛亮得像夜里的猫。” 皇后了然那人的身份。 数月前,镇北侯沈砾暗中联络了一批曾随先皇平定藩夷、如今自诩功高的老将,意图趁秋猎之际发动兵变,逼宫夺权。沈砾谋划周密,麾下心腹遍布军中,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皇帝萧桢早已对他有所怀疑,早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就在兵变计划即将实施的前夜,皇帝的人就将镇北侯及参与将领全部拿下。 皇帝下旨,以“谋逆叛国”之罪,将镇北侯一家满门抄斩,主犯镇北侯沈砾押解进京,在京郊校场设下刑场公开凌迟,让参与谋反的武将前来观刑。皇帝高坐于观刑台上,目光冷冽地扫过台下众人,那眼神里的威严与狠戾,像一把无形的刀,狠狠扎在每个武将心头——他就是要以沈砾的惨状为戒,震慑那些心怀不轨、妄图恃功作乱之人。这场未及爆发的兵变,在帝王的铁血手腕下落幕。 至于那孩子,不过是五年前镇北侯沈砾为表忠心,送入宫来的质子——侯府里一个小妾所生的孩子,脸上还带着块胎记,从眼角延伸到颧骨,像块洗不掉的污渍。当年镇北侯手握重兵,皇帝萧桢为制衡又为安抚,给了这孩子义子的名头,安置在西苑。如今镇北侯谋逆伏诛,满朝震动,皇帝念及他只是一枚镇北侯的弃子,并未下旨发落,依旧让他住在西苑,月例供给都没削减半分。只是如今镇北侯倒台,宫中人向来见风使舵,他的处境想来必定不好。 萧允宁还躺在母后怀中嘟囔着:”哥哥救了我……变成黑猫……离开了。” 皇后低头望着萧允宁睡梦中蹙起的眉头。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摩挲着颈间挂着周岁宴上陛下亲手系上的羊脂白玉,说 “我的宁儿,是天生的福星”。 她对着烛火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的宁儿会好好的。”指尖抚过儿子柔软的发顶 。 皇后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暗格,取出个锦囊。里面是前日去大慈恩寺求的平安符,黄绸面上绣着 "逢凶化吉" 四个字。她将锦囊塞进萧允宁枕下,“陛下疼你,母后护你,” 她对着熟睡的孩儿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这宫里的风霜刀剑,绝不会落到你身上。” 至于那个孩子,只当是今夜一场离奇的梦,梦醒了,便该回到各自的命途里去。 听着小孩子颠来倒去的话,皇后伸手替他掖好被角,点上安神香。确认小皇子睡熟,皇后起身,裙摆扫过地面的织毯,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转入外殿,“九皇子身边的人,你再亲自挑选几个妥帖的,” 皇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尾音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寒意,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撇了兰香一眼,腕间的翡翠镯子滑到肘弯。“杖责二十,罚奉三个月,去浣衣局思过吧!” 兰香额头撞在地上发出的脆响:“谢娘娘开恩!” 远处更漏敲了三下,梆子声隐约传来。皇后收回目光,叫人进来服侍就寝。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原王氏主犯王远,胆大包天,贪墨军饷黄金八万三千两,致北疆将士冬衣短缺、粮草不济,其行形同通敌叛国,罪无可赦!夷灭九族,着即处以凌迟之刑,曝尸三日,以儆效尤……”。随着圣旨最后一个字落下,太原王氏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终是在皇权的雷霆手段下应声崩塌。消息传出,天下间那些如王氏一般拥兵自重、盘剥百姓的门阀士族,无不暗自心惊,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勤政殿内,烛火跳动,映照着皇帝萧桢沉肃的面容。他将三司递上的结案文书反复翻看,指尖捻着奏折边角,目光如炬,扫过那些记录着赃款数目与涉案人员的字迹。许久,他放下文书,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满意的笑意。太子书信报来,此时已到北疆,此举亦能助他收复军心,稳定北疆,太原王氏——这块心腹大患也终于除去。 “启禀陛下,九皇子在殿外求见。”太监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萧桢脸上的冷意消融,换上了几分慈爱。“传。” 门帘被轻轻掀开,萧允宁像只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鹅黄锦袍在地上拖出一道轻快的弧线。“父皇!” 萧桢顺势将他捞进怀里,掂量了一下,朗声笑道:“宁儿,让父皇看看,午间用了些什么?好似又重了些!” 萧允宁在他膝头坐稳:“今日宁儿吃了一块豌豆黄、三个煎包子、半碗米饭、半颗红烧狮子头、一块无刺红烧鱼肉、一碗羊肉羹……” 听着萧允宁似报菜名似的说了一串,萧桢颔首: “嗯!不错,我们宁儿真乖!” “父皇在批阅奏折吗?累不累呀?”萧允宁眨巴着大眼睛,小手想去够案上的砚台,“宁儿帮父皇研磨吧!” “你这小家伙,说帮父皇‘研磨’,把砚台打翻在奏折上,还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老虎,忘了?”萧桢捏了捏他的脸颊,语气里满是宠溺。 萧允宁被说中糗事,小脸腾地红了,小手绞着衣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朵尖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罢了罢了,”萧桢见他小脑袋垂得快抵到胸口,不由得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勤政殿里荡开,带着几分难得的松弛,“父皇今日政务也处置得差不多了,宁儿过来。” 他将萧允宁抱到膝头坐稳,案上早已备好的宣纸还带着淡淡的松烟墨香。“父皇教你写字如何?” 萧允宁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像被秋露洗过的星子:“真的?那父皇教宁儿写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好。”萧桢握住他软乎乎的小手,指尖触到那细腻的肌肤,像握着一团暖玉。他取过狼毫笔,蘸了些浓淡相宜的墨,然后引着那只小手在纸上缓缓落下。“萧——”长撇如刀,短竖似剑,笔锋间自有股沉稳气度,“这是咱们萧家的姓。” 接着是“允”字,笔画婉转些,带着几分温润,“允者,信也,父皇盼我儿言出必行,心有诚信。”最后落笔写“宁”,宝盖头护着下方的“丁”,像羽翼拢着幼雏,“宁,安宁。上苍护佑我宁儿安定康宁,一世平安顺遂。” 墨迹在宣纸上慢慢晕开,三个字虽由孩童小手写出,却也依稀有了几分风骨。萧允宁盯着纸上的名字,小手指在字迹上轻轻划过,忽然抬头问:“那上苍也要护佑父皇才好。父皇的名字呢?宁儿也要看父皇的名字怎么写!” 旁边侍立的首领太监李归德听得心头一紧,暗自捏了把汗。自古帝王名讳岂是轻易能写的?便是皇子公主,也需避讳,这九皇子年纪小,竟不知这层规矩……他正想上前提醒,却见萧桢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温和,并无半分不悦。 “你这孩子。”萧桢笑着摇了摇头,眼中却漾着柔光,他并未放下笔,反而另取一张素笺,凝神片刻,然后缓缓落笔。“桢——” 笔锋沉雄,力透纸背,那一个“桢”字,横如砥柱,竖似擎天之木,带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写完,他将笔搁在砚台上,望着那字,目光渐渐飘远。殿内的烛火忽然跳了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李归德识趣地退到殿角,连呼吸都放轻了。 萧桢的声音低了些,像浸在温水里的棉线,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当年你皇伯,也就是先皇萧成,那日,前线传来你皇爷爷马革裹尸的消息,他灵前登基,披甲上阵,大败北魏国。而就在那天,朕出生了。”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的锦缎,仿佛摸到了记忆里那双手的温度。“你皇伯在灵前继位,那时他也才十七岁,和父皇一样,没了父皇母后。可他抱着刚出生的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王国克生,为周之桢。’他说,吾弟当为萧国之桢,若朕不能还,他便是萧国的顶梁柱。” 记忆里的画面忽然清晰起来——那时他还是和萧允宁一般大的年纪,总被萧成抱在怀里。那位年轻的帝王刚打完胜仗,铠甲上还沾着风霜,却会用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刮他的小脸,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桢儿,你没有了父皇母后,朕也是。从今日起,朕就是你最亲的人,我们相互扶持,你要好好长大,长成能为这天下遮风挡雨的模样。” 萧允宁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往事,只看见父皇的眼神变得很远,像望着殿外那片深不见底的暮色。他不知道说什么,便伸出小手,轻轻抱住萧桢的脖子,把脸贴在他微凉的龙袍上:“父皇。” 萧桢回过神,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小身影,眼中的怅惘渐渐被暖意取代。他抬手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发顶,久久没有说话,只有案上那“萧桢”二字,在烛火下静静躺着,映着数代帝王的影子。 第4章 暖阁相戏 萧允宁正窝在萧桢怀里描着自己的名字,殿外传来太监的通传声:“启禀陛下,骊妃娘娘携五皇子、六公主求见。” 萧桢放下笔,目光掠过案上的字迹,淡淡颔首:“传。” 门帘被轻轻掀开,骊妃款步而入。她身着一袭海棠红宫装,裙摆上金线绣就的缠枝莲在烛火下泛着灼目的光,发髻上的赤金步摇随着步履轻晃,宝石坠子碰撞出细碎而张扬的声响。最惹眼的是她那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不见半分温婉,反倒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凌厉。 萧允宁在父皇膝头下意识地缩了缩,小手紧紧攥住萧桢的衣袖,从怀里慢慢爬起来,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骊妃娘娘安好。” 骊妃带着身后的五皇子萧华宇与六公主萧华珠行礼,动作整齐划一。目光扫过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九殿下安好!陛下真是偏爱九殿下呢?亲自教写字,这在诸位皇子公主之中可是独一无二呢?” 萧桢笑着不答,问了萧华宇和萧华珠几句话,便对宫人吩咐:“带三位殿下到偏殿玩去,仔细照看,朕与骊妃说话。” 偏殿暖阁里一片悄然,萧华宇穿着墨色锦袍,站在窗边看殿外 ,侧脸线条紧绷,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傲然,倒有几分像他母后。方才在勤政殿,他见父皇把这粉雕玉琢的九皇弟抱在怀里手把手教写字,对自己却只淡淡问了两句功课,心里本就憋着股气,此刻见萧允宁倚在榻边不说话,便忍不住转过身,语气带着几分冲:“你是哑巴吗?见了皇兄也不知问好?” 萧允宁被他说得一怔,刚要开口,一旁的萧华珠已蹦跳着凑过来。她穿着粉白罗裙,双环髻上系着珍珠流苏,像只灵动的小粉蝶,一把拉住萧允宁的手:“五哥你别凶他呀。”她转头看向萧允宁,眼睛弯成了月牙,“九弟,我是六皇姐萧华珠,你还记得我吗?” 萧允宁看了看被她拉住的手,那手暖暖的,带着股甜香,他微微点头,露出一抹脆生生的笑:“六皇姐,宁儿记得。” 他一笑,眉眼弯弯,脸颊泛着健康的粉晕,像颗刚剥壳的荔枝。萧华珠看得一怔,随即拍手笑道:“皇弟,我叫你宁儿好不好?你笑起来真好看!”她忽然凑近,眼神亮晶晶的,“我能摸摸你的脸吗?看着好软呀。” 萧允宁迟疑了一下,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便轻轻 “嗯”了一声。萧华珠立刻伸出双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入手果然软乎乎的,像团刚蒸好的米糕。她惊呼一声:“你也太软了吧!莫不是用糕点做的?”说着,竟真的低下头,在他脸颊上轻轻咬了一口。 “呀!”萧允宁吓了一跳,手脚并用地往后躲,恰好撞进身后萧华宇怀里。他连忙抓住萧华宇的衣袖,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带着哭腔喊:“皇兄!皇姐要吃了我!” 萧华宇本有些不耐烦,听到身后的呼喊,身体却先一步做出反应,展开披风将萧允宁护在身后,像只护崽的老母鸡,冲萧华珠皱眉:“你吓他作甚。” 萧华珠笑道:“哥哥你护着他做什么?我才是你亲妹妹!” 萧华宇被她逗得也来了兴致,方才那点气恼早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故意把披风又拉得紧了些,扬声道:“我偏护着,有本事你自己来抓他呀!” 三人在暖阁里追闹起来,萧允宁被追得气喘吁吁,萧华珠一个猛扑,结结实实地按住了他,张嘴就又要咬他 。“呜呜呜……皇姐不要吃我……母后……”萧允宁吓得眼泪直流,豆大的泪珠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萧华珠的动作猛地一顿,嘴唇不小心蹭到他脸颊的泪珠,又咸又涩。她这才惊觉玩过头了,看着萧允宁通红的眼睛,顿时手足无措:“九弟别哭呀,我是跟你闹着玩的,不是真要吃你。” 萧允宁哭得正伤心,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哪里听得进她的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越掉越凶。 萧华宇看他哭个不停,眉头紧锁,有些慌乱地凑上前,伸手捂住他的嘴,低声呵斥:“不许哭!说了是闹着玩的,怎么这么胆小?” 萧允宁被他吼得一愣,眨巴着哭得通红的眼睛望着他,小嘴巴在他掌心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 萧华宇见他不哭了,才慢慢松开手。 “可是……皇姐刚才真的咬我了,有点疼。”萧允宁抽噎着,声音委屈巴巴的。 萧华珠在一旁红了脸,愧疚地绞着帕子:“对不起九弟,是我不好,吓到你了,我只是想同你玩闹的。” 萧华宇看了眼妹妹,又看了眼还在抽噎的萧允宁,难得放软了语气:“大不了……让你咬回来就是了,不许再哭了。要是让父皇听见了,就真的吃了你。” 萧允宁果然被唬住了,抽噎声戛然而止,只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雨后花瓣上还泛着光的露水,轻轻颤动着。 灯火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双眼睛便显得愈发黑亮,像两颗刚从清水中捞起的黑玛瑙,润得能滴出水来。萧华宇望着这双眼睛,心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涟漪。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触上萧允宁的脸颊。指腹擦过那片湿润的泪痕,触到的肌肤竟比他见过的最上好的羊脂玉还要温软细腻,带着孩童特有的暖意,熨帖得他指尖都有些发麻。 “好了不哭了。”萧华宇收回手,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把脸慢慢凑过去,声音低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让你咬回来,快点。” 萧允宁眨巴着眼睛,看了看他近在咫尺的脸颊,又看了看他故作严肃的眉眼,迟疑了片刻,才怯生生地张开哭得红红的小嘴巴,在他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与其说是咬,不如说是像小猫撒娇似的,用柔软的唇瓣轻轻蹭了一下,力道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萧华宇只觉得脸上掠过一丝温热的气息,像羽毛拂过,酥酥痒痒的。 他愣了愣,随即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 萧华珠见九弟咬了五哥便收了泪,也连忙凑上前,小手紧张地绞着裙角,声音软乎乎的带着恳求:“九弟,我也让你咬回来好不好?你别生我气呀,我真不是故意的。” 萧允宁看她耷拉着眉眼,双环髻上的珍珠流苏都跟着垂头丧气,忽然眼珠一转,嘴角悄悄勾起个狡黠的弧度。他故意把小嘴张得大大的,作势要往萧华珠脸上狠咬下去。 “呀!”萧华珠吓得赶紧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抖动着。可等了半天,没等来预想中的疼,反倒听见耳边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清脆得像檐角的铜铃。 她猛地睁开眼,正对上萧允宁笑得弯成月牙的眼睛,方才还挂着泪珠的脸蛋此刻红扑扑的,哪还有半分委屈? “好啦,我也吓到你啦,我们扯平咯。” “你这坏家伙!”萧华珠又气又笑,伸手就去挠他胳肢窝,“竟敢骗我!看我不治你!” “哈哈哈……皇姐好不将道理,吓到宁儿还不许宁儿还回来……”萧允宁在地毯上打着滚躲闪,萧华宇看着地上扭作一团的两人,嘴角不知不觉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原来,有个这样会笑会闹、软乎乎的弟弟,倒也不算太坏。 第5章 再相见 皇宫已被秋意浸得透彻,水面像一匹褪尽了铅华的锦缎,粼粼地泛着清冷的光,萧允宁趴在白玉栏杆上,上面也凝结着薄薄的霜气,触手生凉。望着高远而寂寥的天,一行雁阵排着人字掠过,留下几声清越的啼鸣,旋即飞出了皇宫四方四角的天。萧允宁趴在汉白玉栏杆上,霜气沾在他鼻尖,冻得他不住地吸溜一下,鼻尖便红得像颗熟透的樱桃。 “殿下,奴才的好殿下哟!”小言子又凑过来,绛色太监袍被秋风掀得猎猎响,“您这天天往水边跑,早中晚三趟,脚不沾地的,到底在寻什么宝贝呐?” 萧允宁回过头,鹅黄色的锦袍下摆扫过栏杆,带起几片凝结的霜花。他小脸鼓得像颗圆糯米,眉眼间还凝着稚气的执拗:“哎呀!小言子你好笨!宁儿不是说了八百遍么?找那只黑猫变的哥哥!” 小言子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心里却直打鼓,连忙拽住他的衣袖:“我的小祖宗,您一会儿说是黑猫,一会儿说是哥哥,奴才们这脑子实在转不过来呀。您瞧这深秋的水,凉得能冰透骨头,再待下去,仔细冻出病来。要是娘娘知道了,奴才们这十个脑袋加起来,也不够她老人家一句话砍的呀!” 萧允宁猛地甩开他的手,小眉头拧成个疙瘩,跺着脚道:“哼!你们都好烦!母后为什么要派这么多人跟着我?我蹲下来看蚂蚁要管,爬上假山摘野果要管,连找个黑猫都要管!宁儿讨厌你们!” 话虽冲得很,想起兰香姐姐,兰香姐姐因为他差点落水而受罚,到现在也不能来陪他的事情。到现在都没能回来。那点倔强霎时泄了气,萧允宁垂下眼睑,闷闷地瞥了眼荷塘,残荷梗歪歪扭扭地插在水里,枯黑的叶子卷成了筒,连个人影都瞧不见。最终还是蔫蔫地拽住小言子的衣角,小声道:“走嘛,回去就是了。” 回到昭阳殿时,皇后见他进来撅着小嘴:“宁儿这是怎么了?小脸冻得通红,嘴角还耷拉着,谁惹我们小殿下不高兴了?” 萧允宁甩开伺候的宫女,一头扎进皇后怀里,小脑袋在她衣襟上蹭来蹭去:“母后——宁儿不开心。每天都有那么多人跟着,像影子似的甩不掉,母后,让他们别跟着我好不好?” 皇后抚着他软乎乎的发髻,指尖触到他发间的寒气,眉头微蹙:“不行。你忘了上次在荷塘边差点落水的事了?” “我再也不会了!”萧允宁抬起头眼圈都红了, “母后以前从来不会拒绝宁儿的,为什么这次这么狠心?还有兰香姐姐,您上次明明答应了不罚她的,您说话不算话,是小狗!宁儿不喜欢母后了!呜呜呜……” 他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砸在皇后的绣裙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痕。不等皇后开口,便挣开她的怀抱,哭喊着冲进内殿,反手“哐当”一声甩上门,还隔着门板喊:“都出去!不许进来!” 内殿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压抑的抽泣声。哭了许久,自己把委屈都哭没了,又不好意思出去,就趴在窗台上,望着天上的雁儿扇着翅膀,飞出了宫墙的四角天。 “小鸟儿,”他喃喃地说,小手扒着窗棂,“把宁儿也带走吧。你们能飞到外面去,宁儿却总也飞不出去……” 话音刚落,眼角忽然瞥见旁边半开的窗扇,刚好容得下一个小孩子钻出去。萧允宁的眼睛亮了亮,蹑手蹑脚地爬过去。他先把小脑袋探出去,左右看了看,见没人,便小手扒着窗框,费力地挪出半个身子,“咚”地一声落在窗外的青石板上。他拍了拍衣摆上的灰,朝着雁儿飞去的方向跑。可跑着跑着,雁儿早没了影,脚下的路却越来越熟——低头一看,自己竟又站在了苑池的水边。 冷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萧允宁正茫然地望着满池残荷,忽然听见荷塘对岸传来又尖又利的呵斥声。中间还夹杂着“哗啦、哗啦”的响动,莫不是 黑猫哥哥?萧允宁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皇后望着内殿紧闭的门扉,指尖捏着那碟为宁儿温着的玉露团,白瓷碟子原有的暖意正一点点散去,像是被殿外钻进来的霜气浸透了,凉得人指尖发颤。她望着那扇雕花木门,忽然轻轻唤了声:“荷娘。” 术荷刚端着热茶进来,闻言连忙放下茶盏上前:“奴婢在。” “你说,”皇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是我把他困得太紧了么?” 术荷拿起茶盏,将温热的水汽递到皇后面前,轻声道:“娘娘这是多虑了。小殿下不过是孩子气,此刻心里憋着气,等那股子劲儿过了,保管又黏着您要糖吃呢。”她转头指了指窗下的青瓷水缸,“您瞧那缸里的兰草孔雀鱼,都是前些日子殿下踩着露水,亲自在苑池里捞来给您解闷的。殿下至纯至孝,如今不过是小孩子心性,爱玩闹,不爱被人拘着罢了。” 皇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水缸,想起那日宁儿浑身湿漉漉地跑回来,举着小网兜献宝似的喊“母后你看”,嘴角不由自主地漾开一抹欣慰的笑:“是,皇儿自然是极好的——” 她定了定神,起身走向内殿,隔着门板柔声道:“宁儿,母后给你留了你爱吃的玉露团,还是热乎的呢。出来吃点吧?”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风掠过窗棂的轻响。皇后又放软了语气,带着几分哄诱:“宁儿,再不来,点心可就要被母后吃光了哦。” 依旧没有回应。方才还能隐约听见的抽泣声此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响动都没有。皇后心头猛地一沉,方才的柔软霎时被慌促取代,她一把推开殿门—— 空荡荡的内殿里,只有掀开的锦被凌乱地堆在榻上,帐幔垂落着,却哪里有那小小身影? “宁儿?”皇后快步走到榻边,又掀开屏风看了看,心一点点往下坠,“来人!快来人!” 守在门外的宫女太监闻声涌进来,一个小宫女指着半开的窗扇,脸色发白:“娘娘,这里……窗是开着的,殿下怕是……怕是翻窗出去了。” “翻窗?”皇后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猛地转身往外走,声音都带着颤:“快去找!把昭阳殿周遭都仔细找一遍!不,去御苑水边!他定是又去了那里!” 身后的宫人们慌忙应着“是”, 脚步杂沓地往外涌。皇后却站在原地没动,只抬手紧紧抚着心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 眼前的景象让萧允宁睁大了双眼,几个太监正押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被粗麻绳捆着,半边脸埋在乱发里,露出的下颌沾着干涸的暗红,左腿不自然地蜷着。 “我说这池中的鱼怎么见日的少了!” 管事太监扬着手里的藤条,正往那人背上抽,“原来是你这下贱的东西偷了,还生嚼了咽,真是个茹毛饮血的怪物!” “住手!” 萧允宁的声音虽然稚嫩,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几步冲到近前,挡在那人身前 “这鱼是本皇子抓走了的,与他无关。” 太监们面面相觑,九皇子谁人不识。别说钓几条鱼,便是要这荷塘的淤泥,怕也有人连夜装金盆送来。 “殿下莫不是说笑?” 管事太监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在两人之间打转,“我们刚才可是抓了个正着,这东西正拿着鱼生啃呢!殿下看仔细了,莫要叫这种人骗了……” 听到太监说抓了个正着,萧允宁面色不太自然,很快说道:“我捉到不好看的鱼,随手扔了,哥哥正好捡到吃了而已,你不信就去看母后的殿中,我网的鱼还在缸里游呢!” 他说着,悄悄往身后瞥了眼。那人低着头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不快放人?你们要罚就来罚我!” 管事太监哪敢,讪讪地挥手松了绑。绳索落地的瞬间,那人踉跄着后退半步,始终没说一句话。直到太监都退远了,萧允宁才转身,却见那人却踉跄着往西苑方向挪去。” “哥哥!” 萧允宁赶紧追了过去,“你要去哪里啊?你住在哪里呢?我这数月都在找你,我叫萧允宁!是母后的宁儿,你叫什么?” 那人脚步未停,秋风吹过他发白的衣袍,发出簌簌的响。 萧允宁亦步亦趋地跟着,小眉头皱得紧紧的: “你为什么要吃水里的鱼呢?那鱼生着吃多腥啊。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上次救我的那只黑猫变的吗?我就知道你会变的!你的腿是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呀……哥哥,你是不会说话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小石子投入深潭,只换来更深的沉默。那人始终垂着眼,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脚下那条通往西苑的路。 见他一直不说话也不看自己,萧允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小手不安地捏着衣角,有些无措地嗫嚅道:“哥哥,你……宁儿要谢谢你。上次在荷塘边,若不是你拉住了我,宁儿就掉水里了。”他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哥哥,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你说出来宁儿一定可以办到。还是沉默“你就和宁儿说一句话吧,哪怕就一句呢?” 终于,那人像是被这声音缠得没法,脚步一顿,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肤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有些干裂起皮,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蒙着尘的寒星。他望着萧允宁,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从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我不是……黑猫,我是……” 话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他默默地别过脸,又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 “好吧,哥哥不是黑猫。”萧允宁愣了愣,很快又追上去,小脸上满是认真,“那哥哥,以后你不要去吃鱼了,那些太监看到会抓住你的。你很饿吗?鱼不可以生吃的,吃了肚子会痛的。” 说着,他侧过身子,小手试探地摸上那人的肚子。隔着单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摸到嶙峋的肋骨,硬邦邦的,一点也不鼓。 “哥哥肚子空瘪瘪的,肯定饿了好久了。”那人像是被烫到一般,突然停住脚步,猛地转头,一把抓住了萧允宁的手腕。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垢,却带着强硬的力道。 “哥哥,哥哥,宁儿好疼。”萧允宁的手腕被握得生疼,小眉头皱成了疙瘩,带着哭腔小声哀求, “你握得太紧了……” 那人像是突然惊醒,猛地松开手。他往后退了一步,别过脸,不敢再看萧允宁,只低着头,快步往西苑方向走去,脚步踉跄,却透着一股不容分说的决绝。 可等他揉揉发疼的手腕追过去时,角门后早已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他还是跟丢了,萧允宁望着那扇朱漆斑驳的角门后,门内飘出几片枯叶,周围空无一人。 第6章 皇后告诫 一阵秋风吹过,带着一些凉意,萧允宁打了个哆嗦。他想起自己是偷偷翻窗跑出来的,母后找不到他,定然要急坏了。 “母后……”他小声念叨着,忍不住回头望了眼那扇角门“哥哥,等我。”他对着空荡的宫道喊说,“宁儿给你带吃的回来。” …… “娘娘!娘娘,殿下回来了!” “殿下,你跑哪儿去了?娘娘急坏了!” 皇后听到声音几乎是踉跄着迎出来。只见萧允宁站在门槛边,顶着乱糟糟的发髻,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睛红红的,过来乖乖伏在自己的脚边。“母后……”他嗫嚅着,声音带着沙哑,“儿臣知错了,宁儿不该偷偷跑出去,让母后担心了?” 皇后心口那股悬了半日的慌促,瞬间化作酸涩的潮水漫上来。她原是攒了满肚子的话要问,要训,可看他这副模样,再大的火气也熄了。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他揽进怀里,指尖抚过他沾着尘土的脸颊:“好孩子,你没事就好。”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柔得像浸了温水的棉絮,“母后也有错,不该把你看得太紧。明日母后让兰香回你身边伺候,还让她陪你玩,好不好?” 萧允宁在她怀里蹭了蹭,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方才强忍着的眼泪又掉下来,砸在皇后月白色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那……那母后以后不骗人了?”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像雨后枝头挂着的露珠。 “母后再也不骗宁儿了。”皇后吻了吻他柔软的发顶,那里还带着些许凉意,混着孩童身上特有的**,“只是宁儿要答应母后,往后再不可独自往水边去。那些跟着你的人,母后只留四个人跟着你,他们不管你,只护着你好不好?”萧允宁抬起头,睫毛上的泪珠被光映着,像落了两颗碎星星,亮得晃眼。“好!宁儿听母后的话!母后待宁儿最好了!”他吸了吸鼻子,小手搂着皇后的脖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印子,带着孩子气的温热。 皇后被他亲得笑起来,指尖刮了下他的小鼻尖:“这会子知道哄母后了?快起来,宁儿跑了这半日,定是饿坏了。”说着扬声道,“传膳。” 不多时,食盒流水般送进来,紫檀木的长桌上很快摆开了七八样小菜。还有酒酿清蒸鸭子、翡奶油松穰卷酥、黄花碧玉笋和油光锃亮的酱鸭舌,还有一碗奶白的鲫鱼汤,都是萧允宁爱吃的。 他捧着描金小碗,刚扒了两口饭,忽然抬起头,小嘴里还含着米粒:“母后,宁儿告诉你,今天见到救我的那个哥哥了!” 皇后正给他夹了块去骨的鱼肉,闻言动作微顿: “哦?是吗?” “嗯!”萧允宁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我以前总以为他是黑猫变的,其实不是呢。他就住在西边的房子里,他没有吃的,肚子都是空瘪瘪的。”他指了指西苑的方向,小眉头又皱起来,“我们这里有这么多好吃的,他什么都没有……母后,可以去给哥哥送些吃食吗?” 皇后望着他澄澈的眼睛,那里映着全然的天真,让她那句“不行”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毕竟那人确确实实救了宁儿,若不是他,那日宁儿怕是真要栽进冰冷的荷塘里。 她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宁儿,送吃的事,母后知道了,以后会让人留意去办的。” 见萧允宁眼睛一亮,她又连忙补充,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只是天黑了,路不好走,你不能再去了。而且…… ” 她抬手抚了抚儿子的脸颊,声音放得更柔,“你以后不要去找他,明白吗?” “母后知道哥哥吗?他是谁啊?” “他名唤沈砚——是你父皇的义子。只是他的爹娘犯了大错,被你父皇罚了,他没有和他爹娘一起受罚,还在宫里呆着,对他而言,已经很好了。” “呀!” 萧允宁手里的玉勺 “当啷” 一声磕在碗沿上,眼睛瞪得圆圆的,“原来他真是宁儿的哥哥,那他的爹娘犯了什么错惹得父皇生气了?” “宁儿还小,等你长大就明白这些事情了。”皇后闭口不谈,萧允宁也无法再问。 他实在想不明白 —— 父皇最疼他了。这位哥哥救了自己,是大大的好人,父皇若是知道了,肯定赏他金元宝才对,怎么会罚他呢? 今日那些太监呵斥皇兄时的凶神恶煞,还有母后此刻凝重的神情,像两片阴云飘进他心里,让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这宫里,大约没有人喜欢这位哥哥。 皇后望着儿子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那里映着满桌的灯火,也映着她此刻难以言说的复杂神情。 …… “小良子!” 小良子见九皇子叫自己,连忙进来躬身行礼: “奴才在。” “母后让你去给皇兄送吃的吗?” “是,娘娘刚吩咐过。” 萧允宁立刻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袱,那是他晚膳偷偷藏起来的牛乳糕,把包袱往小良子手里塞,又不放心地叮嘱:“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哥哥,还有这个,把这牛乳糕也带给皇兄,是甜的,很好吃的。” “奴才记下了,定亲手交到……交到那位殿下手里。” 萧允宁这才松了口气“快去吧!”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难得的好天气,御花园里的秋阳暖融融的,透过疏朗的枝桠洒下金斑,落在萧允宁的鹅黄锦袍上,像缀了层碎金。 “兰香姐姐,再高些!再高些呀……咯咯咯——”银铃般的笑声在花木间荡开,萧允宁坐在秋千上,裙摆被风掀起,像只振翅的小蝴蝶。 “那殿下可得坐稳了,别摔着啦!” 秋千越荡越高,萧允宁碰到了头顶的红叶,簌簌落下的叶子落到他的脸上又铺满一地,惹得他笑个不停。 御花园旁边的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立着穿着云纹浅紫常服,腰系玉带的小少年,“那是九皇弟吗?”自己远远听见小孩子稚嫩的笑声,过来时瞥见那抹晃动的身影,脚步便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他望着秋千上笑闹的身影,那孩子仰着头,露出一张粉白的笑脸,被红叶映得像块剔透的暖玉。这副鲜活灵动的模样,与他平日里远远瞧见的——被皇后抱在怀里、被宫人围在中间、连说话都怯生生的小不点,判若两人。脚下竟忍不住往前挪了两步,石径上的碎石发出轻微的响动。 “四殿下,”身后的侍读连忙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咱们该走了,良妃娘娘和太傅还在书房等着您呢!”萧颂声这才回过神,目光从秋千上收回,落在满地红叶上。那孩子笑得正欢,显然没注意到这边。 他想起上次见面,还是三个月前在皇后宫中,这九皇弟被皇后护在怀里,见了他只怯怯地喊了声 “四皇兄”,便再没敢抬头。数月不见,这小孩儿长开了些,眉眼更显精致,只是……大约早不记得他这个只远远见过几面的皇兄了。他收回脚,踢了踢路边的银杏果,果皮裂开,散出淡淡的涩味。 “走吧。”他转身,衣袍扫过满地落叶,留下一道沉静的影子。 …… 直到玩得筋疲力尽,他才捂着肚子喊停,几个宫人连忙上前,一个递上温水,一个用锦帕细细给他擦汗。 “兰香姐姐,你能回来,宁儿真的好高兴。”萧允宁喝了口温水,小手紧紧拉着兰香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以后你再也不要走了好不好?” 兰香蹲下来替他理了理汗湿的衣领,柔声道:“只要殿下乖乖的,奴婢就一直陪着殿下。” 正说着,萧允宁忽然指着不远处的宫人,好奇地歪起头:“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只见几个宫人正搬着成捆的彩色棉布,小心翼翼地裹在玉兰树的枝干上,连低矮的月季丛都罩上了薄薄的纱罩,像给花木穿了件衣裳。 一旁的小太监连忙回话:“启禀殿下,过几日便要入冬了,夜里寒气重,怕这些花木冻坏了根,用布包起来,才能暖暖和和过冬呢。” 萧允宁听了,眼睛一亮,笑盈盈地拍着小手: “我只以为人冷了要添衣,原来花木也要穿衣服呀!真有趣!” 他忽然挣开兰香的手,跑到太监跟前,仰着小脸伸手,“把棉布给我,我要给这棵枫树穿衣,它的叶子红得像团火,穿了衣服定然更暖和!” 太监哪敢违逆,连忙小心奉上一卷浅绿棉布。萧允宁抱着棉布绕着枫树跑,跑了十几圈,棉布倒缠了树干大半,他自己却转得晕头转向,猛地停下来,扶着树干晃了晃,小脸蛋涨得通红:“唔——怎么好多人在转?别转啦!我头都晕了!” 宫人们见他扶着树东倒西歪,额角的碎发被汗濡湿,像只醉了的小奶猫,都忍不住捂着嘴偷笑。心里暗暗想着,也难怪九皇子得皇上宠爱,这般机灵可爱的模样,谁见了不心软呢。 兰香笑着走过去,轻轻把他抱到腿上,用指腹温柔地替他揉着太阳穴:“殿下这是转得急了,缓缓就好。” 萧允宁靠在兰香怀里,闭着眼睛哼唧了两声,好容易才缓过神,也不嚷嚷着要给树穿衣服了,乖乖的在兰香怀里看着那些宫人忙碌。 望着那些被棉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花木,萧允宁忽然想起哥哥在秋风中被吹起的破旧的衣袍。冬天要来了,御花园的花木都有布裹着过冬,那皇兄怎么办呢?哥哥住在那样冷的地方,他的手会不会冻得像池子里的冰一样凉? “殿下,怎么了?”兰香见他忽然不说话,只盯着那些棉布出神,便轻声问道。萧允宁无意识的呢喃着:“冬天天气冷了,得穿厚衣服,兰香姐姐——” 兰香闻言连忙摸了摸萧允宁的手,“殿下冷了吗?快去把披风拿来!” 萧允宁连忙说道:“还要厚衣服!” 说完又想到哥哥比自己高,怎么能穿他的衣服呢?而且兰香他们一直跟着自己,若看到自己去找哥哥,告诉了母后,她会不高兴的。 “算了,不要衣服了!” 他懊恼垂下头,把脸埋进兰香怀里。兰香哪里肯依,怕他真冻着,还是吩咐人取了披风来。明黄色的狐裘披风裹在萧允宁身上,毛茸茸的边缘衬得他小脸愈发白皙,远远望去,倒像个圆滚滚的小糯米团子。只是那团子缩在披风里,眼神却时不时飘向西苑的方向,小眉头又悄悄皱了起来。 第7章 试探 “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萧允宁像只小蜜蜂一样,满皇宫里乱转着,后面的宫人始终跟在后面,不免气恼,他回头瞪了宫人一眼,:“住嘴!本皇子要去哪儿,还要一一跟你们报备吗?母后说了,你们只需远远护着我,不许管东管西!” 宫人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脾气唬了一跳,连忙“噗通”跪倒一片,说话太监额头抵着地面:“奴才该死,惊扰了殿下。” 萧允宁看着他们伏在地上的样子,方才那点火气忽然就泄了。他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小声嘟囔:“都起来吧。”他垂着眼帘,声音软了下来,“我就是想一个人走走,你们远远跟着我就好!” “是!” …… 萧允宁,走到一棵苍劲的松下时,忽然停住了脚步——只见一个穿着青灰色小太监服的少年正蹲在树下在捡松果子,好奇的问:“你捡这干嘛呀?” 那少年闻声抬头,露出一张清瘦的脸,和一双清澈的双眼。起身行礼:“回九皇子,奴才捡松果,是想做些小玩意。”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过来——竟是一只用松果和松枝拼接成的小鸟,翅膀微微张开,尾巴翘得高高的,竟有几分栩栩如生。 萧允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伸手接过来,指尖触到松果的粗糙纹理,惊喜地叫道:“哇!这是你做的?真像活的呀!翅膀还能飞呢!” “是我做的,”少年笑了笑,“殿下若是喜欢,便送给你吧。” “谢谢你!”萧允宁把松果小鸟捧在手心,像得了宝贝似的,“你叫什么名字?这手艺是谁教你的?太厉害了!” “谢殿下夸奖,我叫路覃泗,殿下叫我小路子便是。这手艺……是从前在幼儿园时,老师教的。”他说“幼儿园”三个字时,声音顿了顿,一瞬不瞬地望着萧允宁,不错过他的一丝表情。 上次去昭阳殿送糕点,自己便注意到这位九皇子,原书中这位九皇子是帝后最宠爱的一位皇子,但生下来不足三岁就早夭了,帝后便只有一个孩子就是太子萧瑜烨,路覃泗记得很清楚自己所写的内容:昭明十二年,叛军兵临皇城,萧国国破,萧国国君萧桢下罪己诏言朕有罪,在此一身耳。朕死后,任尔等分尸,勿伤百姓。而后自缢,皇后也相随而去。只有太子萧瑜烨逃出宫去…… 如今已是昭明十五年,萧国没有国破,萧允宁也还活着,那这一切的变数似乎便是从萧允宁开始的,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是穿书者?纵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自己也要试一试。 “幼儿园?”萧允宁疑惑地皱着小眉头,把这三个字在舌尖滚了滚,“是你们念书的地方吗?竟有先生教学生做这个?我曾听人说,这些都是‘不学无术’的东西,大抵不是什么正经学问。”他低头看了看手心的松果小鸟,又小声补充,“可我觉得它很好看,很有趣。” 路覃泗仔细辨着他脸上的神色,见他只有单纯的好奇,并无其他,便重新低下头,路覃泗暗笑自己的愚蠢,原本的剧情已经崩塌的看不出样子了,自己却抓着那原本的剧情做什么?还妄想找到和自己一样的人。默然半晌回道:“只要是殿下喜欢的,旁人怎么说,原也不必放在心上。” “覃泗哥哥,我可以这么叫你吗?”萧允宁忽然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不想叫你小路子。”他顿了顿,又歪着头问, “你刚才好像不太高兴,为什么?” 路覃泗惊讶地抬眼,没想到这位才几岁的小皇子,竟能如此敏锐地察觉他人的情绪。他愣了愣,随即微微一笑:“殿下聪慧,但你不能叫我哥哥,就叫我覃泗吧!我刚才只是……忽然想念家乡了。” “家?”萧允宁捧着松果小鸟的手紧了紧,“覃泗的家在哪儿呀?好玩吗?” “在蔡州玉华,是长临河下游的一个小村子。”路覃泗的声音柔和了些,像是在描摹一幅藏在心底的画,“那里有青石板铺的路,有绕着村子流的小河,春天的时候,河岸上会开满黄色的野菊,风一吹,香得能醉倒人。” 萧允宁听得入了神,小脸上满是向往:“那你怎么会到宫里来呢?你的爹娘……不拦着你吗?” 路覃泗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我没有爹娘,去年夏天发了洪灾,村子被淹了,家也……”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后来就被人辗转卖到了宫里。” “覃泗……”萧允宁的小嘴张了张,刚才还叽叽喳喳的人,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路覃泗垂着眼帘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像吞了颗没熟的梅子。他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路覃泗的眼皮,声音带着点哽咽:“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你别伤心了。” 路覃泗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而后一笑:“殿下不必自责,我如今在宫里,也算安稳。”他摸了摸萧允宁的头发,柔软的发丝像上好的绸缎,“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殿下也早些回吧。” “你要去哪儿啊?”萧允宁连忙追问。 “我在御膳房当值,”路覃泗指了指东边的方向,“这会子该回去备晚膳了。” “御膳房?”萧允宁的眼睛忽然亮了,闪烁着孩童特有的狡黠与急切。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远处玉兰树下的兰香等人,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说:“覃泗,你能不能帮宁儿一个忙?我想……” 路覃泗垂眸听着,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同样压得极低:“殿下放心,躲开那些人一阵子并不难,我帮你想个法子。” 二人慢慢朝兰香他们走去,路覃泗忽然扬声道:“殿下方才说想吃奴才家乡的红云梅子糕,这并不难,奴才这就回膳房为殿下现做,保证新鲜热乎。” 一行人到了膳房门前,萧允宁立刻道:“好啊好啊,我要看着你们家乡的糕点是怎么做的。” 路覃泗故作难色地看了看萧允宁身后的侍从,笑道:“殿下若是想进来,自然是可以的。只是这御膳房内地方狭小,又堆满了食材器物,实在容不下这么多人,怕是要委屈他们在外等候了。” “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萧允宁立刻接口,小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稚气。几个侍从面面相觑,兰香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担忧:“殿下,不如我先进去伺候——” 话没说完,便被萧允宁脆生生地打断:“不用!我就在里面看着,有事自会唤你们,不许进来打扰!” 见萧允宁态度执拗,兰香无奈,只得领着众人在膳房外候着,目光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进了膳房,路覃泗迅速扫视一圈,见其他太监都在忙着备膳,无暇他顾,便趁着转身拿食材的空档,悄悄拉着萧允宁往后院走。 他掀开墙角的一扇侧门,低声道:“殿下,这是你要的点心,用棉帕裹着还热乎。从这里出去往西北走,穿过那条长廊就是西苑。记住,要早些回来,免得被人察觉。” “嗯嗯!覃泗,多谢你!”萧允宁接过用油纸包好的点心,小心地藏入怀中,又用披风裹紧,像揣着个宝贝,匆匆从侧门钻了出去。 …… “哥哥——哥哥,你在哪儿?”萧允宁一边走一边喊,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 破旧的门在风中吱呀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又像是有人在暗处窃窃私语。萧允宁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小手紧紧攥着披风的系带,几乎要哭出来,却还是强忍着掉头跑的冲动:“哥哥,哥哥——宁儿来找你了,你快出来呀!” 就在这时,一道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内,正是沈砚。他背对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萧允宁。 “哥哥!”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萧允宁心头一松,连忙小跑过去,一把抱住那人冰冷的胳膊, “哥哥,你在这儿啊……宁儿有点害怕,还好找到你了。” 忽然,萧允宁感觉到被自己抱住的人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体甚至微微发颤。他以为是自己抱得太紧了,连忙松开手,仰着小脸说:“哥哥,我给你带了吃的,你今日还没用饭吧?”说着,他连忙从怀中掏出点心,小心翼翼地塞到沈砚手中。 沈砚的目光在那油纸包上迟疑了一下,才慢慢伸出手接过点心,细细地嗅了嗅。才往嘴里塞,点心有些干,一下子噎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哥哥,慢点吃!”萧允宁见状,连忙四处张望想为他找水,可这宫里哪里见得到水壶的影子?沈砚自己跑到一只破水桶边,舀起一葫芦瓢水喝下,萧允宁无措站在旁边,学着母后的样子,伸出小手想为沈砚拍一拍胸脯,可手刚伸到一半,沈砚却猛地往后一退,躲开了他的触碰。 萧允宁的动作僵在半空,愣住了:“哥哥,你怎么了?” 他好像听到沈砚刚才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呜咽声,像是压抑着什么。沈砚显然也意识到了,迅速低下头,用破旧的衣袖捂住嘴,不再说话,只有肩膀还在微微起伏。 “哥哥,你知道吗?”萧允宁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地说起话来,试图打破尴尬,“我今日去御花园,看到那边的花木都穿上棉布衣服了,说是要过冬呢。我就想到了哥哥,可惜宁儿的衣服太小了,哥哥穿不上。”他说着,便将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风脱了下来,那披风毛茸茸的,还带着他身上的暖意。他捧着披风,慢慢走到沈砚面前,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这件披风,宁儿送给哥哥御寒。” “你……不怕我?”沈砚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抬起头,那张带着红色胎记的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可怖,目光里充满了怀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为什么?” “哥哥,你救了宁儿呀!我为什么要害怕你呢?”萧允宁仰着小脸,眼神清澈而真诚,“而且我已经知道了,母后告诉我,你叫沈砚,你是父皇的义子是宁儿的哥哥 ”他顿了顿,又说,“我可以叫你砚哥哥吗?宁儿不害怕哥哥,宁儿觉得哥哥很好,宁儿会好好保护哥哥的,有宁儿在就不会让人欺负哥哥。” 第8章 我是你的哥哥? “我是——是你哥哥?”沈砚垂着头,额前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脚下是冰冷的泥地,混着枯叶腐烂的气息,而面前这小小的身影,带着一身干净的皂角香和点心的甜腻气,就那样毫无芥蒂地站在他面前,用那双纤尘不染的双眼注视着自己。 沈砚缓缓蹲下身,与萧允宁平视。他抬手拂开额前凌乱的头发,露出大半张脸,他的表情绷得很紧,连眼神都带着几分用力过猛的扭曲,像是在宣泄积压多年的委屈,又像是在故意恐吓眼前这个金枝玉叶的小皇子:“看到了吗?九皇子,这就是我的胎记!从生下来那天起,人人都说我不祥,说我会克身边的人!” “我娘生下我就躲着我,我爹把我当成棋子送进宫!”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宫里的人见了我就躲,太监们拿馊饭喂我,寒冬腊月让我睡在漏风的柴房里——他们都厌恶我,都怕我带来灾祸!” 他死死盯着萧允宁,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愤怒,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祈求——祈求眼前这个被宠坏的小皇子,能像其他人一样露出恐惧的神色,能让他彻底断了那点不该有的念想。 “九皇子,你不怕吗?”他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近乎残忍的追问,“你是被捧在掌心的金枝玉叶,身边的人都把你当宝贝,你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哥哥?一个人人喊打、连自己都嫌弃自己的哥哥!” 说完,他猛地别过脸,不再看萧允宁,指尖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他等着听萧允宁的哭闹,等着听那句“我不要你这样的哥哥”。 一根小手指试探轻轻的勾了一下他的手,萧允宁看着沈砚紧绷的侧脸,沈砚没有躲开,他胆子大了些,干脆将自己柔软温暖的小手整个握了上去,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递过去,奶声奶气的声音里带着认真:“哥哥,你——你刚才怎么了?宁儿是不是说错话让你伤心了?” 他仰着小脸,盯着沈砚脸上的胎记看了好一会儿,小声说:“还是你是觉得自己脸上的这朵小花不好看?可是宁儿觉得,它不丑呀!”“你不要故意吓宁儿好不好?以后有宁儿在,宁儿会保护你!以后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他攥紧沈砚的手,又凑近了些,小声音软软的却格外清晰:“砚哥哥,不管你脸上有没有这朵小花,不管你祥不祥,宁儿都不会害怕你,你永远都是宁儿的哥哥!” 天地间突然静了下来,连西苑里常有的风声都歇了,只剩下萧允宁掌心传来的柔软暖意,裹着淡淡的奶香气,一点点漫进沈砚的感官。他望着眼前仰着小脸、眼神澄澈的小皇子,听着他的话,竟有些眩晕,这空旷的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鲜活的身影,牢牢攥着他的视线,也攥着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 他想起来镇北侯死后,自己没有吃的,躺在这里不得动弹的时候,猜测着他死后尸体发臭,烂掉也不会有人发现吧!他很饿,饿着饿着,就出去到梨雪池边,将那鱼生嚼着咽下去,那滋味并不比自己以前吃的东西味道来的好,但自己还是咽了下去,想着,为什么你还不愿意死呢?沈砚,你为什么还这么努力想要活下去呢? 闻着自己身旁那股淡淡的奶香气——是萧允宁身上的干净的,温暖的味道,再也不是腐烂发臭的味道,他好像知道了答案。 这感觉太奇异了,他本该厌恶这一切的,厌恶这份来自“天差地别”的施舍,厌恶这不公的命运。可此刻,喉咙里那股因狼吞虎咽而泛起的干涩,竟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悄抚平了。 他抬手,指尖微微发抖,触到那柔软温暖的脸颊。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很痒,带着点微麻的酸胀。这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慌,却又真实得不容忽视——那是他在这西苑里, 从未有过的,一丝近乎于“活气”的颤动。 被沈砚摸了摸脸颊,萧允宁十分乖巧地像小兽一样将自己的脸颊缓缓在沈砚手心里蹭了蹭。 “做什么?”感受到萧允宁突然抱着他摸来摸去,沈砚的声音有些无措。 “哥哥,天越来越冷了,我要让尚衣局为你裁一身暖和的冬衣,我看看你身高几何?”萧允宁说着,伸出小手在沈砚身上比划着,“哥哥,你好瘦啊,以后宁儿每天都给你带很多吃的,和宁儿一样胖胖的才好。” 萧允宁急急忙忙比划完,才有些着急地说,“我得走了哥哥,我是偷偷出来的,再晚就被发现了就不好了,我以后会多多来找哥哥的!” 沈砚站在原地,感受着怀里的温热渐渐退去,那件带着奶香气的狐裘披风还留在他身上,暖得有些灼人。他强迫自己低下头,不去看那抹鹅黄色的小小身影消失在拐角,指尖却摩挲着那件披风的边角。 …… “殿下,你回来啦!”萧允宁刚从侧门钻回膳房,路覃泗便迎了上来,手里端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碟,“这是我做的家乡的红云梅子糕,酸甜可口,你尝尝。” “哇!覃泗,你真的做了!”萧允宁眼睛一亮,拿起小银勺挖了一小口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立刻眉开眼笑,“好吃!” 路覃泗笑了笑,将碟子递给他:“说到自然就会做到。殿下,时辰不早了,兰香他们怕是已经等急了,你该回去了。” “嗯嗯!”萧允宁用力点头,又咬了一口梅子糕,“覃泗,你做得真好吃,我还会来看你的!” “好,我等着殿下。”路覃泗想默默萧允宁柔软的发顶,却想到了什么又放下了手。”殿下,去吧!“ …… 翌日,昭阳殿内,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皇后斜倚在软榻上:“兰香。” “奴婢在。”兰香连忙从外间进来,垂手侍立。 “宁儿今天早上去哪儿了?方才午膳吃得那样少,回来时眉眼间也耷拉着,像是有什么心事,问他也不说。” 兰香仔细回想了片刻:“回娘娘,殿下今晨去了御花园,后来又去了尚衣局,后又曲觞亭坐了会儿。说起来,殿下从尚衣局出来后,脸色就不大好,奴婢们在外头等着,也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 “这孩子。”皇后轻轻蹙眉,“去尚衣局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要新做的衣裳了?”她沉吟片刻,又摇了摇头,“罢了,他不愿说,本宫也不追问了。你去趟御膳房,宁儿昨日还和我说,御膳房新做的红云梅子糕合他胃口,让他们再送些来。” “是。”兰香应声退下。不多时,外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萧允宁正趴在窗边发呆,闷闷的不出声。直到听见兰香说“九殿下,娘娘见您午膳用的少,又让御膳房送了红云梅子糕来,您再用些吧!” 他才慢吞吞地转过头,一眼就瞧见路覃泗捧着描金漆盘站在门口,盘子里的梅子糕红得像团小火苗。 “覃泗!”萧允宁眼睛一亮,方才的沮丧散去大半,连忙招手,“快进来!”又转头对兰香说,“你们都出去吧。” 待殿内只剩两人,路覃泗将糕点放在桌上,便笑道:“方才见殿下的嘴巴,都能挂起油壶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和我说说,说不定我能替殿下解忧。” 萧允宁抬起头,一副惊奇的的神色:“覃泗真是什么都知道。” “殿下这模样,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路覃泗拿起一块梅子糕递给他,“尝尝?还是热乎的。” 萧允宁咬了一小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没冲淡心里的憋闷。 “覃泗,宁儿悄悄告诉你,你不能和别人说噢!”见覃泗点头,他又继续说道:“我有一个哥哥,他救过宁儿,住在一个好破好破的地方,每天都吃不饱,穿得也单薄,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 母后不让我去找他,说哥哥是父皇不喜欢的人。你那日帮我避开兰香姐姐他们,我就是去见他了。他穿的衣服那样破旧单薄,我想让尚衣局为哥哥做几身冬衣,可是——我今天去尚衣局,那些人说宫里的规制什么的,好大的一堆话,宁儿听不懂,反正就是不能做……” 路覃泗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自然知道这位“哥哥”是谁,只是这皇宫里的人和事,哪里一个六岁孩童能想明白的呢? “宁儿有时候觉得,自己有很多东西,想要什么父皇母后都会给,想干什么都可以。”萧允宁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孩童的茫然与无助,“可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一想到哥哥没有冬衣,还要在那么冷的地方过冬,宁儿心里就好难受……” 他说着,眼圈又红了,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路覃泗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年纪尚小,却已隐隐知道了这宫中生存的——皇权,他拥有的一切,都系于帝王的喜怒,看似无所不能,实则身不由己。他不忍地伸手摸了摸萧允宁的头发,柔声道:“殿下别急,我认识个采买的小太监,常去宫外采办物件。让他找宫外的成衣铺定做,至多七日就能做好。” “真的!”萧允宁猛地抬起头,眼里瞬间亮起光,像一只机警的狸猫,“覃泗,你可真有办法!” “自然是真的,覃泗不会骗殿下。”路覃泗点头,又说道,“只是……宫外定做衣裳,需要些银子。” “银子?”萧允宁愣了愣,小眉头又皱起来, “我听人说过银子,可是我没有……” “殿下若是有银制的物件,或是金玉之类的,也能换成银子。”路覃泗提醒道。 萧允宁眼睛一亮,连忙解下身上一块玉佩。那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上面用金丝嵌着个“宁”字。 “我有这个!这个可以吗?” 路覃泗看着那块玉佩,无奈地抚了抚额。他要是拿着这个去找采买太监,还没出宫门,就得被当成偷盗皇家用物的贼砍成臊子了。“殿下,这是能证明您皇子身份的玉佩,何等贵重,可不能拿去换银子。” 萧允宁听得似懂非懂,只能把玉佩重新系好,小脸又垮了下来。 “罢了,是我糊涂了。”路覃泗失笑,“皇家的东西怎可随便变卖?还是用我的月俸吧。” “可以吗?可那是你的月俸啊,用完了你怎么办?”萧允宁连忙摆手。 路覃泗刮了下他的小鼻子,眼底漾着笑意:“难为小殿下为我着想,这不难办?我今日送糕点来,殿下吃完便说‘好吃!来人,赐赏’。到时候娘娘赏下来的东西,足够抵过这几件衣裳钱了。” “这么简单?”萧允宁眨了眨眼,随即扑进路覃泗怀里,抱着他的脖子笑道,“覃泗哥哥,你怎么这么好啊!” 路覃泗被他撞得一个趔趄,连忙扶住他,哭笑不得地想:自己这是……提前过上养孩子的日子了? 第9章 棉袍很好我们去找哥哥吧 …… 接下来几天,萧允宁像只绕着蜜罐转的小蜜蜂,动不动就往御膳房跑。 “覃泗,衣服做好了吗?”几乎每次见面,他都要追问一句,小脸上满是期待,像盼着过年的孩子。路覃泗总是笑着安抚:“快了,再等等,定给殿下一个妥当的。” 这天,萧允宁又溜去御膳房,刚走到后巷,就听见几个择菜的太监凑在一起低声议论。 “你看那路覃泗,天天围着九皇子转,什么好吃的都先紧着九皇子,不就是想攀高枝吗?” “可不是嘛!一个御膳房的小太监,还想靠着九皇子往上爬,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听说他还帮九皇子跑东跑西的,惹得九皇子天天往御膳房跑,可真是——” 话未说完,萧允宁听得小脸通红,再也听不下去,攥着拳头冲过去,声音又急又气:“你们——你们胡说八道!覃泗才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宫里面顶好顶好的人!” 几个太监没想到会被当场撞破,又见是九皇子,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奴才该死!奴才胡言乱语,求殿下恕罪!” 这时,路覃泗端着一碟刚做好的梅子糕从膳房里出来,恰好撞见这一幕,想来也听到了几句。他先将食盘轻轻放在旁边的石阶上,才走上前——看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太监,又看向气鼓鼓、眼眶泛红的萧允宁,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伸出手,轻轻拉了拉萧允宁的衣袖:“殿下,别气了。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的几句闲话,当不得真,犯不着为这个伤了身子。” “可他们说你坏话!说得好难听!”萧允宁扑过去,紧紧拉住路覃泗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覃泗,你别在这里待了,这里的人都不好!我去跟母后说,你去昭阳殿陪我好不好?宁儿会对你很好的,没人敢再欺负你!” 看着面前这个明明是自己遭人非议,他却比自己还委屈的小皇子,浅浅地摩挲着萧允宁泛红的眼角,无奈地笑了笑,刚想开口安抚,却被萧允宁猛地抱住腰。小家伙个子矮,只能抱住他的腿,小脑袋在他衣摆上蹭了蹭:“覃泗别拒绝我嘛……宁儿喜欢和你一起玩松果小鸟,喜欢吃你做的梅子糕,还喜欢听你讲家乡的故事。昭阳殿里,没有人像你这样陪我玩。你来陪宁儿好不好?” 路覃泗垂眸看着怀里的小团子,六岁的萧允宁,眼里还盛着未被深宫染过的光,那张小脸上满是纯粹与信赖。来日方长,此刻的真诚,他却难以辜负。他犹豫不过一瞬,便缓缓蹲下身,轻轻摸了摸萧允宁的头发,声音放得极柔:“傻殿下,我没有说不愿意啊。” 他看着萧允宁的眼睛,补充道,“覃泗很喜欢殿下,能去昭阳殿陪你,覃泗自是欢喜。” 得到路覃泗肯定的回答,萧允宁当天傍晚便伏在皇后的膝头,撒着娇要让路覃泗来昭阳殿里当差,皇后本就疼惜幼子,只要能让萧允宁高兴,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她抬手揉了揉儿子的发顶,笑着应允了。 旨意很快传到内务府,管事太监不敢怠慢,连夜调取了路覃泗的户籍卷宗送到皇后宫中,只要是与萧允宁有关的事情,皇后必要亲自过目。册页上写得清楚:路覃泗原名刘弗玉,本是蔡州京华县一个小官吏的儿子,父母早逝后家道中落,曾在当地私塾读了几年书,后来因蔡州水患,才入宫当了太监。履历干净得很,没有半分异常。 将路覃泗从御膳房调出,派往昭阳殿。皇后召见路覃泗,见他谈吐条理清晰,人也长得周正,眉眼间透着股文雅气,她彻底放了心,才让他和兰香一起伺候九皇子萧允宁的起居。 第二日清晨,路覃泗抱着简单的行李,刚走到门口,就被萧允宁扑了个满怀。 “覃泗哥哥!你终于来了!”萧允宁拉着他的手就往殿里跑,小脚步又急又快,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雀跃,“快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路覃泗被他拉着穿过回廊,停在一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耳房门口。萧允宁推开木门,献宝似的侧身让开:“覃泗你看!这是宁儿专门让人收拾的屋子,离我住的寝殿最近,你夜里要是想找我,一喊我就能听见!” 他率先跑进去,指着屋里的陈设,一口气说了一连串话:“你看这张床,我让兰香姐姐特意换了最大的,你在上面滚来滚去都不会掉下来!还有这帐幔,和我屋里的是一套,母后说这料子是江南新贡的云锦,又软又轻,早上阳光照进来,落在帐子上都是柔柔的,一点都不刺眼!” 他又拉着路覃泗走到窗边,指着那张靠窗的梨花木桌:“这张桌子在这儿放光线最好,你平日里想做松果小鸟,或者写东西,在这儿就很方便!对了对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拉着路覃泗往门外走,指着东北角一间小小的屋子,“那里是母后特意让人新设的小厨房,以后你想做红云梅子糕,或者别的好吃的,不用再跑御膳房了,也不用再见到那些说你坏话的讨厌人!” 萧允宁站在原地,小手还紧紧拉着路覃泗的衣袖,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把自己能想到的好处全说了出来,连耳根都因为激动泛着红,生怕漏了哪一样,让路覃泗觉得不满意。 路覃泗站在屋里,看着眼前用心的布置——床榻铺着柔软的棉垫,帐幔挂得整整齐齐,这些细节,处处透着一个六岁孩童最纯粹的在意。 他眼眶微微发热,走上前,轻轻摸了摸萧允宁的小脸:“殿下,我很喜欢这里。” 在这异世等级森严的皇宫里,萧允宁是金尊玉贵的九皇子,自小被众人捧在手心,却愿意为他一个太监费心布置住处。这份在意,无关身份,无关利益,就像冬日梅花上融化的雪水一样纯洁。 萧允宁见他真的喜欢,也欢喜道:“那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和宁儿住在一起!” 路覃泗看着眼前雀跃的小人儿,蹲下将小小的人儿拥入怀中,感受着怀中热烈鲜活的生命,他轻轻拍了拍萧允宁的背,声音里藏着无人知晓的决心郑重地点了点头:“好,从今往后,覃泗也会守着殿下。” …… “殿下,猜猜这里面是什么?”路覃泗捧着个青布包袱走进昭阳殿,他眉眼间带着笑意,故意卖着关子。 “是冬衣做好了吗?”萧允宁像只脱缰的小团子,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小手抓着包袱角就往下扯,迫不及待想看看。 包袱一打开,里面两件藏青色棉袍露了出来——料子是最普通的厚棉布,针脚缝得细密却不花哨,棉絮塞得鼓鼓囊囊,摸上去软乎乎的,确实透着股实在的暖意。可比起宫里皇子穿的锦缎貂裘、金线绣纹,这棉袍实在太普通了,连点鲜亮颜色都没有。 萧允宁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手指捏着棉袍的衣角轻轻扯了扯,声音里满是委屈:“覃泗哥哥,怎么是这样的呀?……我想给哥哥的衣服,要像我那件锦袍一样,要亮堂堂的还要有好看的花纹才对。”说着,眼圈都有点红了,像是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落了空。 路覃泗蹲下身,将其中一件棉袍展开,指尖抚过厚实的布料,柔声道:“殿下摸摸看,这棉絮是刚弹好的新棉,蓬松又暖和,布料也是耐穿的厚布,沾了灰也容易洗。西苑里风大,这样的衣服最挡风。” 见萧允宁还是抿着嘴不说话,他便拉着小家伙坐在榻边,声音放得更轻了:“殿下,我没进宫前,家乡遭了水患,家没了,也没有吃的,就跟着流民往北走,有一次我好不容易讨到两个白面馒头,刚揣进怀里,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被力气大的流民抢走了,还挨了一顿毒打。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抢走了我唯一的一口吃的,身上又饿又痛。却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后来我宁愿要难咽的粗粮饼子和野菜,因为这样反倒能安安稳稳吃进肚子里,很少有人来抢,不会给我惹来麻烦。” “覃泗……”萧允宁听着路覃泗话中的难过和苦涩,小手抓住路覃泗的衣袖,力道轻轻的,却攥得很紧,声音也带上了颤:他长在深宫,见惯了锦衣玉食,听父皇说过“百姓疾苦”,却从未想过,“苦”是没了家、没了家人、连肚子都填不饱。 路覃泗抬手帮他把垂在额前的碎发拨开:“殿下,这天下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有父皇母后疼,有穿不完的锦袍、吃不尽的点心。对很多百姓来说,能有件暖和的衣服、能吃上一口饱饭,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他指了指那两件普通的棉袍,语气郑重了些:“西苑里的那位,如今的处境,比当年的我好不了多少。你父皇还没松口让他出来。若是他穿了华丽的锦袍,被宫里的太监宫女瞧见了,会怎么议论?他们会说,一个罪臣之子,凭什么穿这么的好衣服?到时候,衣服不仅会被抢走,说不定还会有人去你父皇跟前告状,给那位殿下招来更多责罚。” “ 可这两件棉袍不一样,它普通,不惹眼,却能让那位殿下暖暖和和过冬——就像百姓眼里的粗粮饼子,看着不好,却是能救命的东西。” 路覃泗继续道:“白面馒头虽好,可落在没能力护住它的人手里,就不是吃食,是灾祸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很多人本没有错,却因为拥有了不该属于自己的贵重东西,反倒招来祸患。” 萧允宁沉默良久,伸手伸进棉袍里摸了摸,软乎乎的棉絮蹭得指尖发痒,确实能想象到穿在身上的暖意。他抬起头:“覃泗哥哥,你想得真周全!我懂了,哥哥此时需要的,只是一件能御寒又不会给他带来麻烦的衣服。棉袍和锦衣本来就没分别,只要能让哥哥好好的,普通也没关系!” 他说着,就伸手去抱棉袍:“我们快把衣服给哥哥送去吧!” …… “哥哥!砚哥哥——!” 沈砚正坐在西苑院中的石阶上晒着微弱的太阳,远远就听见那熟悉的、带着雀跃的呼喊。只是这次,除了萧允宁轻快的脚步声,还多了一道沉稳的、不疾不徐的步子。他抬起眼,望向院门口那道小小的身影。 一个熟悉的小团子“噔噔噔”滚到他面前,带着一身暖融融的气息,正是萧允宁。小家伙手里捧着件叠得整齐的藏青色棉袍,献宝似的递到他跟前:“哥哥,你快看!宁儿让人为你做的冬衣做好了!你试试合不合身,喜不喜欢?” 沈砚盯着那棉袍,动作顿了顿。他忽然想起那日,这小团子抱着他的胳膊又摸又量,软乎乎的小手在他身上比划,说要“给哥哥衣服”。他原以为只是孩童随口的戏言,却没想到,他竟真的记在心上,还真的做成了。 他垂眸看着棉袍平整的衣襟,指尖触到厚实的布料时,竟有些僵硬。迟疑片刻,才慢慢接过——布料粗糙,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棉絮鼓鼓囊囊的,摸上去格外实在。 “哥哥,你快穿上试试呀!”萧允宁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沈砚的心头却掠过一丝不安:这会不会是一场短暂的施舍?就像宫里偶尔来的宫人,一时兴起给块点心,新鲜感过了,便会像其他人一样,厌恶地避开他这个“罪人之子”。可他抬眼,正对上萧允宁纯粹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丝毫嫌弃,只有等着他夸奖的热切。 他压下那些念头,笨拙地将棉袍往身上套。枯瘦的胳膊穿过衣袖时,他下意识放轻了动作,仿佛那不是件普通的棉袍,而是易碎的珍宝。棉袍裹住身体的瞬间,久违的温暖顺着布料蔓延开来,像温水漫过冻僵的四肢,仿佛连骨头缝里积了多年的寒气,都被这暖意一点点熨烫着、驱散着。 “哥哥,合身吗?是不是刚刚好?”萧允宁凑过来,拉着他的袖口,声音里满是雀跃,“我照着上次量的尺寸让覃泗哥哥找铺子做的,肯定合身!” 沈砚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好点了点头。 “太好了!”萧允宁拍着小手笑起来,“哥哥可以暖和过冬了,不用怕哥哥冻着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拉过身后一直静静站着的路覃泗,“哥哥,这是覃泗!他可好了,之前我偷偷来看你,都是他帮我打掩护;做衣服也是他想的办法,还会给我做松果小鸟玩儿!” 他仰着小脸,认真地说:“宁儿最相信覃泗了,以后要是宁儿不能常来看哥哥,就让覃泗来给你送东西,好不好?” 听着萧允宁小嘴巴像倒豆子似的,把路覃泗的好翻来覆去地夸,好似这人“天上仅有,地上难寻”,他心里莫名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快。沈砚警惕的目光落在路覃泗身上。眼前之人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沈砚本能地觉得,这人绝不是普通的小太监,身上藏着他看不透的东西。 路覃泗也在看着眼前的沈砚,身形枯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棉袍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脸色是长期不见天日的苍白,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眼底积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像蒙了层化不开的寒霜。可当他抬眼时,路覃泗却在那双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未被磨灭的野性——那是被苦难磨出来的韧劲,像寒冬里埋在雪下的草籽,哪怕处境再难,也没彻底蔫下去。 路覃泗不再多打量,上前一步,对着沈砚恭敬地躬身行礼:“奴才小路子,参见沈世子。” 沈砚一愣,他盯着路覃泗的背影,青布太监服的衣摆垂在地上,勾勒出挺拔的肩线。那道躬身的弧度不深不浅,恰好是应有的礼数,没有半分敷衍,也没有过度的谄媚。沈砚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路覃泗躬身片刻,见身前没有动静,便缓缓直起身。抬眼时,恰好对上沈砚那双略微带着些无措的眼睛——那双眼眸里没有后来的冷厉与杀伐气,只有孩童般的茫然,像迷路的小兽,在突然的善意面前不知该如何自处。 路覃泗心头掠过一丝讶异,又掺着几分不忍。他想起书中:多年后他手握兵权,杀伐果断,和萧瑜烨一起复国起事,被世人称作“杀神”。可此刻,他不过是个和萧允宁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只是更早尝遍了深宫的寒凉,连一句正经的称谓、一个规整的礼,都能让他露出这般无措的模样。 路覃泗主动再开口,声音放得更温和,“我只是帮九皇子跑跑腿,为九皇子解忧,是我的本分。”他刻意放缓了语气,避开那些过于生分的措辞,免得再让眼前的少年局促。沈砚这才慢慢回过神,对着路覃泗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10章 一夜北风紧 飞雪悄落覆朱檐,轻扫琼花惊清梦。 清早,萧允宁是被窗外“簌簌”的扫雪声惊醒的。他揉着眼睛爬起来,赤着脚跑到窗边,一把揭起窗屉——昨夜竟下了场大雪,庭中积雪已有半尺厚,红墙琉璃瓦都裹上了层银白,连院角的枯枝都缀满了雪。天上还飘着絮状的雪,悠悠扬扬,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 “兰香!覃泗!”萧允宁欢喜得直蹦,转身就往门外喊,“快进来!外面下雪啦!” 兰香和路覃泗闻声进来时,就见小皇子穿着寝衣,踮着脚扒着窗台,活像只盼着出门的小猴子。两人忙上前为他穿衣洗漱,萧允宁却坐不住,一会儿催“腰带快些系”,一会儿问“帽子呢?虎头帽呢?”,急得小脚丫在地上轻点,惹得兰香直笑:“殿下别急,冻不着你的。”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两人便将萧允宁收拾妥当——银色狐皮袄子裹得他圆滚滚的,腰带束得紧实,外头再罩件墨色披风,连耳朵都塞进了绣着虎头的小棉帽里,只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活像个被裹严实的小粽子。 “母后!母后!”萧允宁一路“噔噔”跑到皇后殿里问安,刚用完早膳,就被皇后拉进怀里,用指腹蘸了些莹白的玉脂膏,细细抹在他小脸上,连鼻尖都没放过:“这膏子防冻伤,你今日准是要去玩雪,可得抹厚些。” 直到皇后确认他裹得暖和、脸上也护得妥帖,才放他出门。 西苑的院子里,沈砚正站在廊下,手心向上,接着飘落的雪花。雪落在他枯瘦的手心里,很快就化成水珠,凉得他指尖发颤,可他却看得入神——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西苑里的雪,好像比别处更冷些。 忽然,他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笑声,转头望去,就见萧允宁裹得像个小粽子,正对着他咯咯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旁边的路覃泗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撑着把油纸伞,伞面大半都倾向萧允宁,自己半边肩膀落了层薄雪。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立在雪地里,暖融融的,竟让这荒凉的西苑生出几分说不出的心安。沈砚看着,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个浅浅的弧度,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砚哥哥!你刚才是笑了吗?”萧允宁扑到他面前,仰着小脸看他,“你笑起来真好看!你就该多笑笑才是!” 沈砚猛地一怔,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嘴角——刚才……他笑了? “沈世子,先用膳吧。”路覃泗适时走进屋内,将食盒里的八宝羹、豆沙糕一一摆出来。这些日子,萧允宁总让他来送吃食,他和沈砚虽极少交谈,却也渐渐熟络,连摆碗筷的位置都记熟了。沈砚低头吃着热乎的八宝羹,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驱散了些寒意。 屋外却传来萧允宁的好奇声:“覃泗,你搓雪球干什么呀?” 他抬头望去,就见路覃泗蹲在院中,双手捧着团雪,正细细搓揉。萧允宁揣着小手蹲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 “堆雪人。”路覃泗将搓好的小雪球递过去,“殿下也试试?” “雪人?”萧允宁接过雪球,凉得他手一缩,却又舍不得扔。眼看着路覃泗又搓了个稍大些的雪球,将两个上下拼在一起,用黑泥点了眼睛,再折根枯枝,既是嘴巴又是小手,最后轻轻放在他掌心——一个巴掌大的小雪人,就这么成了。 “哇!砚哥哥快出来看!”萧允宁举着小雪人,蹦到廊下喊沈砚,“覃泗堆的小雪人,好可爱呀!”又转头问路覃泗,“覃泗,你怎么会这么多好玩的?我从前都没见过!” “这些都是民间的小玩意儿。”路覃泗笑着,指了指院子中央,“殿下要是喜欢,我们再堆个大大的雪人,比殿下还高,好不好?” “好!极好!”萧允宁立刻拉过刚走出来的沈砚,小手张开,比出最大的弧度:“砚哥哥,我们堆个这么大的雪人!你也来一起好不好?” 看着萧允宁眼里满溢的期待,沈砚轻声应道:“好。” 荒凉的冷院里,终于有了动静。路覃泗滚着大雪球当雪人身子,萧允宁蹲在旁边搓小雪球,沈砚则站在一旁,偶尔帮着递根枯枝,雪落在他肩头,他也没察觉。 “啪!” 一个小雪团突然砸在路覃泗后脑勺上,他回头,就见萧允宁捂着嘴笑,眼睛却瞟向沈砚:“覃泗,不是宁儿扔的,是砚哥哥打的!” 路覃泗瞧着萧允宁狡黠的模样,又看了眼站在他身后、难得露出无措神情的沈砚,眼底泛起笑意,故意扬声道:“是吗?沈世子,看来你是不知道我的手段啊!看招——” 一个雪团朝着沈砚扔过去,沈砚竟没躲,被结结实实地砸在胸口,雪沫子沾了满襟。 “砚哥哥你笨蛋呀!怎么不躲开!”萧允宁笑得直不起腰,见沈砚垂着眸,竟有几分委屈的模样,又立刻拉着他的手:“我们一起打他!为你报仇!看他怎么招架!”说着,就团了个雪团,朝着路覃泗扔过去。路覃泗笑着躲闪,萧允宁却不依,又拉着沈砚的手,把个刚搓好的雪球塞给他: “砚哥哥快帮我!覃泗以大欺小,不公平!”说完,就躲到沈砚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我在后面给砚哥哥搓雪球!” 沈砚看着手里的雪球,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犹豫了一瞬,抬手朝着路覃泗扔过去——雪团正好砸在路覃泗的帽檐上,雪沫子落了他一脸。 嘻嘻!砚哥哥好厉害!”萧允宁拍手大笑, “覃泗你认输罢?” “好啊,沈世子你竟帮着他耍赖!”路覃泗故意装作生气,团了个更大的雪团,“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雪团在空中飞来飞去,西苑里又响起孩童的嬉笑打闹声。沈砚站在雪地里,看着萧允宁笑得通红的小脸,听着路覃泗无奈的笑声,忽然觉得飘落的飞雪,都好像沾了几分暖意,变得俏皮起来。 …… 等雪仗停了,那个比萧允宁还高的雪人也立在院中央——头顶插着枯枝做的“帽子”,脸上用炭点的圆眼睛,嘴角还歪歪扭扭挂着根红绸带——是萧允宁偷偷从披风上拆下来的,已近午时。三人累得躺在雪地上,后背贴着冰凉的雪,却一点不觉得冷,只大口喘着气。 雪花慢悠悠落在脸上,凉丝丝的,萧允宁先“噗嗤”笑出声,接着路覃泗也勾起了嘴角,沈砚看着两人的模样,也跟着笑了。空旷的冷院里,笑声裹着雪沫子飘散开。 “殿下,该回去了。”路覃泗先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再不回去,皇后娘娘该差人来寻了。” 萧允宁还赖在雪地上,小身子陷在蓬松的雪堆里,像只不愿意挪窝的小兔子。他鼓着腮帮子,声音软乎乎的带着撒娇:“好累呀,腿都走不动了,覃泗背我。” 路覃泗无奈地笑了笑,走过去蹲下身,稳稳地将他背了起来。萧允宁立刻搂住他的脖子,小脑袋靠在他肩头,还不忘回头,伸手拉住沈砚的衣角轻轻晃着道别,又磨蹭了一会儿,两人才离开西苑。 回去的路上,萧允宁听着路覃泗脚下踩着雪的好听的嘎吱声,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对路覃泗说:“覃泗,我看砚哥哥的屋子好冷,连个炭盆都没有。明日你送吃食的时候,多带些炭火过去,要最耐烧的那种。” “好,殿下放心,我明日一早就去办。”路覃泗应下。 刚到昭阳殿门口,萧允宁就扯着嗓子喊:“母后——宁儿回来啦!” 兰香等人早候在门口,连忙上前接过他的披风,又引着他去内殿换衣裳。皇后坐在暖榻上,见他进来,伸手把他拉到怀里,摸了摸他的手:“玩了这许久,手都冻凉了。”说着,便吩咐宫人:“把熬好的姜汤端来,给殿下驱驱寒。” 萧允宁窝在母后怀里,从袖袋里掏出个掌心大的小雪人——是方才特意留的,他献宝似的递过去:“母后你看!这个小雪人是宁儿亲手堆的,送给你!” 皇后接过那冰冰凉凉的小雪人,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们宁儿手真巧,母后喜欢得很。”说着,便让宫人找了个瓷盘,小心地把小雪人放好。 第11章 求药 第二日刚用过早膳,路覃泗就提着食盒、抱着半筐炭火往西苑去。食盒里装着萧允宁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热粥和姜枣糕,炭火也是挑的最耐烧的银骨炭——小殿下昨晚临睡前还反复叮嘱,一定要让沈世子暖和些。 “沈世子——沈世子?”无人应声,他走到屋前,轻轻推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昏暗得房间中,看见榻上蜷缩的身影。沈砚躺在床上,脸色比昨日更白,嘴唇泛着青,额头上满是冷汗,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颤抖——显然是昨日在雪中受了凉,发起了高热。路覃泗连忙放下东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惊人。“沈世子?沈世子醒醒。”他轻声唤了两句,沈砚却只是皱着眉,意识模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西苑里没有太医,也没有药材,再这么烧下去,怕是……虽然路覃泗知道沈砚这次风寒不会有生命之危,但看着眼前昨日还在雪中玩闹的孩子,路覃泗心中还是不忍。他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往昭阳殿去。 此时萧允宁刚起床,正坐在镜前让兰香梳头发,看见路覃泗急匆匆地进来,连忙回头:“覃泗?”路覃泗看了兰香一眼,萧允宁会意:“兰香姐姐,你先出去吧!叫覃泗为我梳头就好。”兰香有些不满地看了路覃泗一眼,他一来,殿下对她便不如平常亲近了,明明自己陪着殿下地时间更长,但也闻言退下去“是。” “殿下,不好了!”路覃泗语速极快,“沈世子昨日雪中受凉,现在发了高热,躺在床上起不来,西苑里没有太医,再拖下去怕是不好!” 萧允宁小脸瞬间白了。他顾不上穿鞋,赤着脚就往外跑:“我去找父皇!让父皇派太医去救砚哥哥!” 路覃泗连忙追上“殿下不可冒失,陛下正在上早朝,且并不喜沈世子,您这时候闯进去求太医,非但救不了人,反倒可能惹陛下不快,说不定还会迁怒沈世子,连往后送吃食都难了。” 萧允宁一怔:“是!母后也说过这话,父皇不喜欢砚哥哥,可是砚哥哥现在病了,没有太医也没有药,砚哥哥要怎么办呀?砚哥哥他……” 萧允宁急得在地上胡乱走,声音已然带上哭腔。 路覃泗连忙追上,一把拉住萧允宁的手腕,蹲下身从一旁的矮柜上取来软缎棉鞋套在萧允宁脚上,路覃泗抬手擦了擦他脸颊的泪珠,声音放得极柔:“殿下别急,沈世子只是昨日雪中受了凉,该是普通风寒,不算大碍。您先去皇后娘娘那里求些治风寒的丸药——娘娘常年调理身子,殿中的药材都是太医院特供的,比外头的好得多,先让沈世子吃上,总能压一压高热。等明日若是还没好,我们再想别的办法请太医,好不好?” “母后?对,对!母后常年吃药,殿中有很多的药,我见过的。可我要如何求药呢?若说是要给砚哥哥的药,母后怕是也不会给啊!” “殿下不必直说给沈世子拿药。您就说自己昨日玩雪受了凉,夜里总觉得身子发沉,怕要感冒,想向娘娘讨些风寒药预防着。娘娘最疼您,定然不会拒绝。等拿到药,再悄悄送去西苑,这样既不会让娘娘为难,也能救沈世子,好不好?” 萧允宁猛地抬起头:“对!我可以说自己不舒服!母后最疼宁儿了,肯定会给我药的!”他立刻抹掉眼泪,拉着路覃泗的手就往内殿跑,“那我们快去找母后!”路覃泗跟着他起身,心里想着—— 皇后娘娘心思细,未必看不出破绽,但看在九皇子这份心意上,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着这药能快点送到沈砚手里,让他少受些罪。 萧允宁攥着衣角,带着路覃泗往皇后寝殿走,廊下的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他却没心思躲——满脑子都是路覃泗教的说辞,指尖因紧张反复摩挲着衣料,连掌心都沁出了薄汗。 进殿时,皇后正坐在窗边翻着书,手边的银炉燃着安神香,见他进来,放下书卷,语气带着惯常的温软:“宁儿怎么来了?” 萧允宁连忙凑过去,挨着皇后膝头坐下,小手轻轻覆在自己额角,刻意放软了声音,连呼吸都压得浅了些,模仿着生病的虚弱感:“母后,宁儿昨日玩雪回来,夜里总觉得身子沉,额头也发暖,怕要染风寒……您殿里不是有太医院给的风寒丸吗?能不能给宁儿拿些,先预防着?” 他偷眼去瞟皇后,却见皇后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目光掠过他,落在身后的路覃泗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审视的重量,像能看穿人心。路覃泗始终垂眸侍立,双手拢在袖中,纹丝不动,连呼吸都保持着平稳,仿佛未察这无声的压力。 皇后沉默片刻,抬眼对殿内的兰香、小禄子等侍从道:“你们先退下,守在殿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侍从们躬身应“是”,轻手轻脚地退出殿外,殿门闭合的瞬间,皇后的语气骤然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宁儿,抬起头。你老实说,这药是你要吃,还是要给西苑里的沈世子沈砚?” 萧允宁的身子猛地一僵,捏着衣摆的手指瞬间攥紧,指节泛白。他没想到母后会什么都知道,原本备好的说辞全堵在喉咙里,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连声音都带着颤:“母后……我……宁儿不敢欺瞒母后,是……是给砚哥哥的药。” “你以为母后真不知道?”皇后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指尖触到孩子微凉的耳廓,语气里少了几分厉色,多了几分无奈, “你这几个月总借故往御膳房跑,后来又让小路子往西苑送吃食、送炭火,这些母后怎会不知?你是母后的心头肉,母后念你年纪小贪玩爱新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如今,你却为了旁人,编谎话骗母后——你从前从不这样的,宁儿——你真是叫母后伤心了。” “母后——儿臣知错了,宁儿再也不对母后说谎了!”萧允宁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皇后的手背上,温软一片。他拉着皇后的衣袖,声音恳切,“母后,求您了,您不知道我每日吃的好穿得暖,有父皇和母后的疼爱。砚哥哥他却住着漏风的屋子,冬天连炭火都没有,穿的衣服又薄又破!昨日陪我玩雪受了凉,现在发着高热,躺在床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却没有一位太医诊治,也没有药,宁儿不想砚哥哥有事!” 他抽噎着,把这些日子的担忧和委屈全说了出来:“我想给砚哥哥做冬衣,可尚衣局说不合规制;我想送吃食炭火,怕被母后瞧见不高兴;覃泗砚哥哥说,直接求父皇会惹陛下不快,反而会害了砚哥哥,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对,宁儿只能来求母后……母后,求您救救他吧!”萧允宁跪退几步,俯身叩下。 皇后扶起萧允宁,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孩童软热的身子贴着她的衣襟,带着刚哭过的抽噎,一下下撞在她心上。她抬手抚着儿子汗湿的额发,声音里满是疼惜,终是化作一声难以言喻的轻叹:“我的宁儿啊——” 皇后沉默良久,眼底的复杂渐渐化为深深的不忍。她抬手拭去萧允宁脸颊的泪痕,指尖带着温柔的暖意:“罢了。”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彻底软了下来,“母后不怪你,也不罚你。只是宁儿要记着,往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许再瞒着母后——你是母后的孩子,不要骗母后。” “好!”萧允宁连连点头。 皇后进了内殿,片刻出来就将一瓶贴着“风寒速效丸”的瓷瓶递给萧允宁:“这药是太医院院判亲手配的,每日一粒,用温米汤送服,三日必能压下高热。悄悄送去,避开所有宫人,不许提本宫的名字,更不许让陛下知道。” “宁儿明白!”萧允宁连忙接过瓷瓶,紧紧攥在手心,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就转身就往外跑。 可刚推开殿门,他的脚步就猛地顿住,脸上的欢喜瞬间僵住——皇帝竟站在门外,玄色龙袍衬得他身形愈发威严,眉头微蹙,神色不明地盯着他。殿外的宫人全跪伏在地上,头埋得极低,连大气都不敢喘。 萧允宁的心脏“咚咚”狂跳,下意识地将握着瓷瓶的手藏到身后,手背紧紧贴着衣料,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张了张嘴,原本的急切全变成了慌乱,声音都带着颤:“父——父皇!” 萧桢的目光掠过他发白的小脸,最终落在他藏在身后的手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宁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皇后听见动静,心头一紧,快步走到门口,见是皇帝,连忙屈膝行礼:“臣妾参见陛下。”目光却悄悄落在萧允宁身后,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萧允宁攥着瓷瓶的手更紧了,瓷瓶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他却不敢松开——父皇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和母后说的话全部都被听见了吗? 咬着下唇,小声道:“儿臣启禀父皇,是……是一些药。” 第12章 西苑脱困 奉先殿中,烛火摇曳,香火的烟气在梁间缭绕,混着陈年木料的气息,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萧允宁跪在冰凉的蒲团上,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目光落在眼前黑压压、摞得高高的祖先牌位上——那些牌位蒙着薄尘,鎏金的字在昏暗里泛着冷光,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静静盯着他。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瓶药丸,瓷瓶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却不敢松开分毫。方才父皇不发一言,只命宫人将他带到这里,他已不知跪了多久,只觉得殿内的时间过的特别慢,静得可怕,连香灰落在供桌上的“簌簌”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外面的天光涌进来,在地上投下道短暂的亮痕,又随着门轴转动合拢,重新陷入昏暗。皇帝萧桢走了进来,玄色龙袍扫过地面,没有半分声响,只有腰间的玉带扣偶尔碰撞,发出轻细的“叮”声。 “儿臣参见父皇。”蒲团上,声音带着跪久了的微颤。 殿内一片死寂,没有回应。萧桢走到供桌前,拿起案上的线香,借着烛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缠绕着他的指尖,他缓缓将香插入香炉,动作缓慢而郑重。 看着那缕青烟渐渐飘散在昏暗里,直至无影无踪,他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裹着殿内的寒气:“宁儿,你觉得父皇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呢?” 萧允宁伏在蒲团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掌心的瓷瓶。父皇的声音像殿外的寒风,裹着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抬头望了眼萧桢的背影——玄色龙袍的下摆垂在供桌前,后面黑压压的排位衬得那道身影愈发威严,也愈发孤单。他想起宫宴时大臣们跪在堂下口中赞呼的“明君圣主”,想起宫人私下说的“陛下严苛”,可这些都不是他心里的父皇。 却透着孩童的赤诚,他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说道,“儿臣愚钝,不懂父皇是什么样的君王。儿臣只记得,您会给宁儿爱吃的糕点,会教宁儿写字,不管什么事都愿意护着宁儿——您和母后都是宁儿最亲近、最相信的人。” “既然相信亲近父皇,为何还要和父皇不喜爱的人接触呢?” “我……”萧允宁被这话问得一噎,眼泪瞬间涌了上来,砸在膝下的蒲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却透着股不容动摇的坚定:“宁儿也听宫人说,父皇不喜欢砚哥哥,可宁儿觉得不是这样的!砚哥哥的爹娘犯了错,父皇却没有牵连他,还让他留在宫里,父皇是最开明的好皇帝,您不喜的是他爹娘的谋逆,不是砚哥哥!” 他越说越急,小手紧紧攥着衣角,连带着肩膀都微微发抖:“砚哥哥他现在在西苑里发着高热,脸烧得滚烫,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宫里的太监不管他,连一口热药都喝不上!他是宁儿的哥哥,更是宁儿的救命恩人,宁儿不能看着他死!” 这番话颠三倒四,却字字都是稚子的真心。萧桢其实早就在昭阳殿门外,将儿子带着哭腔的剖白听了个真切——他方才的问话,本就是带着试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萧允宁挂满泪痕的小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着萧允宁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帝王执掌乾坤的威严,有周旋朝堂、制衡各方的疲惫,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怀念——像被厚雪埋了许久的火星,在看到儿子这般模样时,隐约透出点暖意。 殿内的香烛噼啪响了一声,萧桢沉默了片刻,声音终于软了些,少了几分帝王的冷硬,多了些父亲的温和:“父皇近日下令杀了很多人宁儿觉得,父皇做得对吗?” “儿臣不知道。”萧允宁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眼泪还挂在腮边,小脸上满是困惑,却又带着全然的信任,“儿臣想不明白,可儿臣以为,父皇您一定有您的难处,只是宁儿还小,看不懂朝堂上的事,也不懂您要考虑那么多。” “难处……”萧桢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像深秋的风吹过空寂的宫墙,带着几分萧瑟。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供桌边缘,眼底的疲惫愈发明显——世人只道帝王家尊荣无限,却不知这龙椅坐得越久,背负的东西越多,很多时候,连一句真心的话、一个随心的决定,都成了奢望。这天下是他的,可他自己,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能肆意行事的皇子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卸下了几分沉重。 片刻后,他对门外扬声道:“来人,传朕旨意,令太医院院判携最优药材,即刻往西苑为沈世子诊治,不得有误。” 话音落,萧桢走到萧允宁面前,缓缓蹲下身。他的动作很轻,没有了方才的威严,反倒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将萧允宁抱起。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攥得发白的手,感受到那只小手的颤抖,他的语气也软了下来,褪去了帝王的冷硬:“朕的宁儿是孝悌双全的小君子,知道护着弱怜之人,父皇怎会怪你?” 他用指腹轻轻蹭了蹭萧允宁冻得微凉的耳廓,声音放得更低,“父皇已经传了旨意,让太医院院判带着最好的药材去西苑,你二皇兄会没事的,不必担心。” 想起萧允宁在奉先殿跪了近两个时辰,萧桢的语气又添了几分疼惜,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是父皇不好,让你跪了这么久,膝盖该疼了。待会儿让宫人送你回昭阳殿,叫你母后给你炖些驱寒的汤羹。晚上父皇处理完政务,再来看你,好不好?” 萧允宁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他能感觉到父皇掌心的温度,和从前教他握笔时一样温暖,那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悄悄化开了他心里的不安,也让他攥着瓷瓶的手,终于松了些。 …… 即日清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世子沈砚,天资纯良,此前因星象暂晦居于西苑,今煞气已散,宜复其世子身份。着即日迁出西苑,迁居永和宫,钦赐锦缎百匹、炭火千斤,尚衣局、御膳房专款照料,钦此。” 圣旨下达,晓谕六宫。 沈砚目光扫过四周,看着这个自己孤身度过十一年的地方,身上已换了新制的月白锦袍,衬得脸色比往日多了几分血色。沈砚缓缓眨了眨眼,酸涩的触感漫过眼底,他却没让眼泪落下,只走向院中央那个半塌的雪人。 雪人早已没了往日的模样,肚子塌了大半,用炭点的圆眼睛化得只剩两道黑痕,唯有头顶那截歪歪斜斜的枯枝“帽子”,还勉强挂着。沈砚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去枯枝上的薄雪,动作慢得像在珍视什么珍宝,而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截枯枝扶正。 他默然站了半晌,指尖还停留在枯枝上。 身后内务府的太监轻声提醒:“沈世子,永和宫那边已备好,该启程了。” 沈砚被一众宫人拥着走出西苑木门,朱漆斑驳的门轴在身后发出 “吱呀” 一声轻响,像是为这段孤寂的岁月,画上了句点。 永和宫的暖炉燃得正旺,殿内飘着淡淡的熏香,与西苑里终年不散的霉味截然不同。萧允宁带着路覃泗跑进来时,沈砚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太医院刚送来的汤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暗红胎记。 “砚哥哥!”萧允宁的声音带着雀跃,几步跑到床边,小手先碰了碰沈砚的额头,又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你的病好点没?太医说还要喝几天药呀?” 沈砚放下药碗,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幼弟——小家伙红扑扑的脸,眼底满是真切的关切。想起自己生病昏迷不醒时迷迷糊糊听见小家伙伏在床边,握住自己的手,隐隐约约的话:砚哥哥别怕,你不会有事的,太医来了,宁儿在这里陪着你。想起清醒时宫人说的萧允宁为他四处求医,罚跪奉先殿。 沈砚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发顶,动作带着几分生疏的温柔,眼底盛着早已化开的暖意“好多了,再喝两日药,就大好了。” “那就好!”萧允宁松了口气,又指着殿内的陈设,叽叽喳喳地问,“砚哥哥住在这里还适应吗?这床软不软?御膳房送来的吃的你爱吃吗?我带了今早的玉露团,甜丝丝的,可好吃了!砚哥哥喝了那么多苦药,该吃些甜甜的!” 说着,从路覃泗手中接过一枚玉露团,递到沈砚嘴边。沈砚看着他满眼的期待,慢慢张嘴咬了一口——清甜在舌尖化开,甜意顺着喉咙往下走,不仅压了药苦,连心里都跟着暖了。苦尽甘来,遂遇斯人,便是如此吧!他喉结动了动,轻声道:“很甜,真的很甜,谢谢宁儿。” “好吃就多吃些!”萧允宁笑得眉眼弯弯,又开始说着往后的日子,“等砚哥哥病完全好了,宁儿带你去看御花园的红梅林,现在正是开得最艳的时候,可漂亮啦!我们还可以堆雪人、放风筝,我还有个兔子灯,晚上点亮了……” 话头忽然顿住,萧允宁猛地抬头望着沈砚,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砚哥哥,你刚才叫我‘宁儿’了!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叫我!” 沈砚看着他雀跃的模样,嘴角也跟着弯了弯。千言万语堵在心头——谢谢你不顾皇帝的忌讳,为我奔走求药;谢谢你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时,跑来告诉我是你砚哥哥;谢谢你陪我堆雪人;谢谢你出现在我身边…… 这些话没说出口,可萧允宁却似懂了,他拉着沈砚的手,笑得眉眼弯弯。 “砚哥哥以后都这么叫我好不好?” 沈砚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回握了那只小手——掌心的温度传来,像握住了这冬日里面最暖和的一束阳光。 路覃泗微笑着看着眼前这温馨和谐的一幕,沈砚已经从西苑放出,不再是原书中萧国国破后才逃了出来。剧情早已偏离了预设的轨道,像脱了线的风筝,飞向了无人知晓的方向。路覃泗望着殿内温暖的景象,轻轻叹了口气,却无半分担忧,反倒多了几分期待 —— 他这个 “原作者”,也开始好奇,这摆脱了既定命运的人,未来会走出怎样的路。 第13章 春日明朗 春日明,草木芳,玉兰飘香,阳光漫过昭阳殿的窗棂,将殿内染得暖融融的。 萧允宁穿着一身石榴红锦袍,鞋尖早被他胡乱踢到软榻下,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趴在榻上,手里捏着支缀着碎珠的玉簪,正逗弄笼中的珍珠鸟。这鸟儿是昨日五皇兄送来的,羽毛雪白雪白,叫声清脆得像浸了露水,他喜欢得紧。 “小家伙,你被关在笼子里这么久,翅膀还会飞吗?” 他戳了戳鸟笼的竹条,见珍珠鸟歪着脑袋啄他的指尖,掀开了笼门。那鸟儿先是在笼口顿了顿,随即扑棱着翅膀,一下落在他掌心,小爪子轻轻挠了挠,又倏尔张开翅膀,朝着敞开的窗户飞了出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哎!我的鸟!”萧允宁躺在床上扯着嗓子喊,“覃泗——路覃泗!我的珍珠鸟飞走啦!” 他今年刚满十岁,眉眼间褪去了几分幼时的圆钝,多了些少年人的灵动,可说话时依旧带着软乎乎的语调,像颗刚从蜜罐里捞出来的糖。 书桌前,路覃泗正捧着本书看得入神,闻言连屁股都没抬一下,头也不抬地回道:“别叫了,我又没聋。不是你自己打开笼子,想放它飞的吗?现在飞了,喊我有什么用?难不成我还能追着鸟儿跑?” “哎呀!母后!您怎么来啦!”萧允宁朝路覃泗挤了挤眼。 路覃泗一听“皇后”二字,果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衣摆,抬头却没见着人影,再看萧允宁那促狭的笑,才知又被这皮猴子骗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故意将萧允宁的头发揉的乱糟糟的:“你这鬼灵精,真是越长越皮,尽会捉弄人。” “谁让你老捧着那些书看!”萧允宁拨开他的手,噘着嘴反驳,“活脱脱像上书房给砚哥哥们教书的太傅,跟你说话也不理,陪我玩也不肯,不捉弄你捉弄谁?” 路覃泗挑了挑眉,故意逗他:“哼!你也就现在能得意。你如今已是幼学之年,前日我恰巧听见陛下和皇后娘娘说,要送你进上书房读书呢。到时候啊,你就得天天跟着先生念‘之乎者也’,还要作诗写字,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玩闹了。” “啊——” 萧允宁的惊呼声刚落,脸上的笑意就像被冷水浇过的炭火,瞬间垮了下去。他攥着路覃泗的衣袖,小幅度地晃了晃:“真的假的?上书房……父皇真要送我去?你是不是看我刚才逗你,故意哄我玩呢?” 路覃泗却偏不接话,只挑了挑眉,故意摆出副神秘模样,指尖捏着书页轻轻一翻,又坐回书桌前,垂眼捧着书看得入神,连余光都没再往他这边扫——明摆着就是“不告诉你”的架势。 萧允宁讨了个没趣,拉着衣袖的手慢慢松开,小嘴微微噘着,皱起的小脸像颗被揉皱的糖糕。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手里那支逗鸟的玉簪上,簪头碎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可他连看都没看,只无意识地用簪尖戳着软榻的锦面,一下一下,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路覃泗说的“上书房”“天天念书作诗”。殿外的玉兰香还在飘,可萧允宁只觉得那甜味里,都掺了点“要去上书房”的苦意。 …… “你们都退下!”萧华宇把玩着手中新得的琥珀,通透的蜜色晶石里裹着两只完整的甲虫,琥珀本不稀奇,难得的是两只甲虫在打架的动作十分清晰,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本是特意拿去找萧允宁显摆,没承想刚走到御花园的池塘边,就看见那抹小身影——萧允宁正带着宫人在池边摆弄渔网,小模样认真得很。 萧华宇心里一动,起了逗弄的心思,挥手让跟着的侍从和萧允宁身边的宫人都退远些,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过去要吓他一跳。 只见萧允宁蹲在池边,怀里小心翼翼抱着一尾银红色的锦鲤,小手里捏着个玉勺,正一勺一勺往鱼嘴里递鱼食,嘴里还念念有词:“去、不去、不去……”那模样又认真又憨态,粉面圆腮的,抱着鱼的姿势活像个福娃娃,让人忍不住想抱起来亲亲他,不过萧华宇第一次见这样喂鱼的——自己的皇弟果然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只是看这锦鲤,萧华宇觉得怕是有些干噎。 “宁儿!”萧华宇突然出来,极快地亲了一下萧允宁的小脸。 只是萧允宁被吓了一跳,手一抖,怀里的锦鲤“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在石板上扑腾了几下,溅起的水珠沾了他满裤腿,最后还是挣扎着蹦回了池塘,尾巴一摆就没了踪影。 “五皇兄!你——你干嘛呀!”萧允宁猛地转过身,圆溜溜的眼睛瞪着萧华宇,小脸上满是懊恼,“我的鱼都没了!讨厌你!你赔我的鱼!”他说着,嘴角已经开始往下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萧华宇见他真急了,连忙上前两步,笑道:“别哭别哭,不就是条鱼嘛!宫人捞的哪有我捞的好?我亲自给你捞一尾,保准比刚才那条还好看,让你喂个够,好不好?” 说着就要招呼宫人拿网,“我不要!”萧允宁气红了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我不要胖鱼,只要刚才那条瘦瘦的、没吃饱的鱼!你走开,你就会欺负我!”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委屈得不行。 萧华宇连忙上前把人抱住,拍着他的背软声哄:“是皇兄错了,皇兄不该吓你,别哭啦好不好?”见萧允宁还在抽噎,他又凑到耳边逗他,“你不要我陪你,难道要找你那冷冰冰的二皇兄?他可不会陪你捞鱼玩。” “你还敢说砚哥哥,他捞鱼比你好多了!还有你上次趁我睡觉拆我辫子,也是故意的咯?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萧允宁抬头盯着他,小嘴一撅,开始翻旧账。 萧华宇心里一虚,连忙讪笑着转移话题,从袖袋里掏出那枚琥珀,递到萧允宁眼前:“好宁儿,不提旧账了啊。你看这个,我特意给你带来的玩物,可好看了,你肯定喜欢。” 琥珀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萧允宁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伸手轻轻碰了碰,眼里的水汽渐渐散了。 萧华宇又趁机哄了好一会儿,说以后再也不吓他,一向高傲的五皇子诚心诚意道了歉,萧允宁这才破涕为笑,伸手接过琥珀,小声嘟囔:“那我就原谅你这一次,下次再欺负我,我就告诉父皇!” 萧华宇见他消了气,松了口气,指尖触到细腻的发丝,他忽然想起方才的事,又好奇地追问,“对啦,你刚才蹲在池边喂鱼,嘴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去、不去’的?” 萧允宁闻言,小手还攥着那枚琥珀,仰头看着萧华宇,圆圆的眼睛里满是认真:“覃泗说,过几日就要送我去上书房啦,我不知真假,就来问小鱼呀!” 这番孩子气的话让萧华宇忍不住笑出了声,看着弟弟粉嘟嘟的小脸、一本正经的模样,只觉得心都要被萌化了,忍不住又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五皇兄!你不许亲我!”萧允宁立刻捂住被亲的地方,鼓着腮帮子瞪他,语气带着几分娇嗔, “你今日都亲我两次了,再亲我就要生气啦!” “好好好,不亲了不亲了。”萧华宇连忙举手投降,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皇兄只是看你太可爱了,没忍住嘛!”他顿了顿,又想起萧允宁的烦恼,忍不住提点道,“不过你要是想知道,直接去问父皇不就好了?父皇最疼你,肯定告诉你,你在这里问小鱼,真是……笨得可爱。” 萧允宁连忙松开捂着脸的手,撩起袍角就跑: “你不许嘲笑我,我当然知道可以问父皇!我现在就去找父皇!”话音未落,小小的身影已经跑出了好几步。 萧华宇站在原地,看着他跑远的背影,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第14章 长的像不像玉兰花瓣? 勤政殿内,御案上堆叠的奏折旁,一盏热茶正冒着袅袅热气。 萧允宁扒着御案边缘,小脑袋凑到萧桢手边,软乎乎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安静:“父皇,您的奏折怎么老是批不完呀?” 萧桢抬眼瞥他,见小家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却不敢直视自己,便知他定是有事相求,只故作不知,继续垂眼批阅奏折。 萧允宁见状,立马换了副模样,小手轻轻扯了扯萧桢的衣袖,语气更软了:“父皇一直盯着奏折看,眼睛该酸了吧?覃泗砚哥哥教了宁儿一套‘眼保健操’,说能缓解眼疲劳,我帮父皇按一按好不好?” 萧桢闻言挑了挑眉,放下朱笔,微微点头。萧允宁立马踮起脚尖,小手搭在萧桢的太阳穴上,学着路覃泗教的样子轻轻按压。可没按半盏茶的功夫,他就皱起了小眉头,嘴角往下撇,胳膊也开始发酸,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萧桢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出声,伸手将他打横抱起,稳稳放在膝上,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怎么了?我们宁儿这是手酸了,还是有什么事想求父皇?” 萧允宁见被拆穿,也不掩饰,胳膊一伸圈住萧桢的脖子,把脸往他颈窝蹭了蹭,闷声道:“父皇,儿臣听人说……您要送我去上书房读书,是不是真的呀?” 萧桢刮了刮他的小鼻子,眼底满是笑意:“嗯——你的小耳朵倒是灵通,是真的。”他指尖摩挲着萧允宁柔软的发顶,语气渐渐认真,“你都十岁了,到了幼学之年,该进上书房学本事了,总不能天天追着鸟玩、缠着宫人闹。” “可上书房要背好多书,还要写好难的字!”萧允宁的声音更黏糊了,带着撒娇的劲儿,小脑袋在萧桢颈间蹭得更欢,“儿臣不想去,儿臣在昭阳殿可以跟母后学呀!母后一直教我认字呢,我近日还背会了《诗经》里的《木瓜》,父皇要不要听?” 萧桢握着他的小手,指尖轻轻揉了揉,语气满是温和:“哦?我们宁儿这么厉害?那背给父皇听听,让父皇瞧瞧我的宁儿有没有偷懒。” “好!”萧允宁立马直起身子,小脸上满是认真,清了清嗓子便背了起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背完后,他还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等着萧桢夸。 萧桢果然笑着点头,眼底满是赞许:“背得又快又准,一字不差,朕的宁儿真聪颖!那宁儿知道这诗里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萧允宁挠了挠头,小声道:“宁儿不太懂,不过母后说,好像是要待人真诚,别人送我东西,我要好好回礼的意思。” “宁儿说得对,但还不够全。”萧桢耐心解释,“你看,诗里的‘木瓜、木桃、木李’都是寻常瓜果,不值什么钱,可‘琼琚、琼瑶、琼玖’是珍贵的美玉,二者价值天差地别。可诗里说‘匪报也’,意思是用美玉回礼,不是为了‘偿还’那点瓜果,真正珍贵的,是想和对方‘永以为好’的心意。” 他顿了顿,握着萧允宁的手紧了紧:“宁儿,这世间的往来,从不是‘你给我一物,我还你一物’这么简单。这立身处事的道理,光在昭阳殿跟着你母后学,是不够的。” 萧允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的抵触渐渐淡了,小声说:“儿臣省得父皇的意思了。” “这才是乖孩子。”萧桢笑了,语气更柔,“读书不是苦差事。太傅会教你认更多的字,懂更多的道理——你是朕的儿子,将来要担起自己的责任,不能一直做个只知道玩闹的小娃娃。而且上书房里,有你的皇兄皇姐,还有其他官宦子弟,往后读书累了,也有人陪你玩,不比你一个人有趣?” 萧允宁想了想,终于松了口,用力点头:“好——宁儿去上书房,会好好学的,不让父皇和母后失望!” 萧桢看他如此乖巧,心中爱怜,揉了揉他的发顶,又给了个承诺,“你第一天去上书房,父皇忙完手里的政务,就去看你,好不好?” 萧允宁眼睛一亮,刚要说话,殿外就传来太监轻细的通报声:“启禀陛下,镇国公苏承,携沈世子苏昀,奉召前来领旨。” “宣。”萧桢颔首,低头对萧允宁笑道,“你也见见这苏昀,他是父皇和你母后一起为你挑的伴读,比你大两岁,学问扎实,性子也稳重,正好能管管你这跳脱的性子。往后他陪着你一起读书、练字,你们做个伴,上书房的日子就不会觉得闷了。” 萧允宁一听有伴读,立马直起身子,小脑袋转向殿门,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殿门被两个小太监轻轻推开,先步入殿内的,是镇国公苏承。他身着玄色织金蟒纹朝服,金线绣就的蟒纹在光下泛着暗芒,腰间束着嵌玉玉带,须发梳理得丝毫不乱,面容刚毅如刀削,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自带武将世家的挺拔气度。行至御案前三步远,他便躬身行礼,声音浑厚如钟:“臣苏承,携犬子苏昀,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随其后的少年,穿了件墨色锦袍,领口袖口绣着低调的墨竹,只是那身衣袍裹着圆滚滚的身形,显得比同龄孩子厚实不少。许是第一次在御前露面,他脊背绷得笔直,像根被拉紧的弦,圆圆的脸蛋也绷得紧紧的,长长的睫毛垂着,几乎要遮住眼底的神情,连双手都规矩地贴在身侧,透着几分紧张的拘谨。 萧桢抬手,声音温和:“免礼。”目光落在苏昀身上时,又添了几分审视,缓缓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苏昀依言抬头,一双清亮的眸子露了出来,像浸了春日的溪水,虽带着怯意,却很澄澈,没有半分世家子弟的骄纵。 萧允宁坐在萧桢身侧的小凳上,早就按捺不住好奇心,小脑袋随着苏昀的身影转来转去。此刻见了苏昀的模样,他悄悄抿了抿嘴,心里嘀咕:原来这就是父皇说的“稳重伴读”,倒真没说错——这“重”字,可是实打实的。他想着,还忍不住偷偷瞥了眼苏昀的胳膊,觉得那衣料下肯定藏着软乎乎的肉,像宫里刚蒸好的糯米糕。 萧桢将萧允宁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又对苏昀颔首,语气满意:“瞧着是个规矩懂事的孩子。”随即转向萧允宁,笑着道,“允宁,你既好奇你的伴读,便同苏昀出去走走,熟悉熟悉。往后你们要一起在上书房读书,还要常见呢。” 萧允宁一听萧桢这话,眼睛瞬间亮了,立刻从矮凳上滑下来,小短腿“噔噔噔”踩着青砖跑到殿中,不等苏昀反应,就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拽着人往殿外走。春日的阳光落在他圆乎乎的小脸上,像只发现了新鲜玩意儿的小狐狸。 两人刚踏出勤政殿,萧允宁便停下脚步,仰着圆乎乎的小脸看向苏昀,手指还轻轻揪着他的袖口:“你叫苏昀是吗?是哪个‘昀’字呀?” 苏昀愣了愣,下意识挺直脊背,想起父亲教的“应答需有礼”,便轻声回道:“回殿下,正是‘窗间昀影越吴钩’的昀字。”他怕殿下听不懂,还特意放缓了语速,却没料到这话反倒让萧允宁皱起了眉。 “哎呀!”萧允宁松开他的袖口,叉着腰往后退了半步,语气里带着点小委屈,“你这人怎么文绉绉的?开口就念诗,我连字都认不全,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嘛!” 这话一出,苏昀瞬间慌了。他胖乎乎的手攥紧了袍角,圆脸上泛起急红,连鼻尖都冒出了细汗,说话都有些结巴:“我……臣不敢!臣只是……只是想着这样说,殿下能更清楚……臣、臣知罪。”他说着,竟真的要躬身行礼,像是怕自己真的惹恼了这位小皇子。 萧允宁见他急得脸都红了,像只被吓得缩成一团的小团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好啦好啦,我字认的少,又不是你的错,你认什么罪呀?”他晃了晃苏昀的胳膊,又展开自己的小手,掌心朝上递到他面前,“你直接写给我看不就好啦!这样我就知道是哪个字了。” 苏昀看着他掌心的纹路,迟疑了一下——可对上萧允宁亮晶晶的眼神,还是轻轻握住他的指尖,用指腹在他掌心慢慢写下“苏昀”二字。指尖触到的掌心温热柔软,苏昀的动作格外轻。 “原来是这个‘昀’呀!”萧允宁看着掌心的字迹,恍然大悟般点头,刚要再说什么,却瞥见苏昀额角的汗,伸手就往他额头摸去,“你怎么一额头的汗?是不是这身黑锦袍太紧太厚了?方才在殿里我就觉得你裹得慌。” 温热的指尖贴上额头,苏昀浑身一僵,脸颊“唰”地红透了,像被春日的暖阳晒得发烫。他连忙低下头,声音比刚才更轻:“回、回殿下,臣子不热……这袍子看着厚,其实是薄缎的,透气得很。”他顿了顿,才小声补充,“我只是……初次见到殿下,怕自己不会说话,惹您不高兴,才紧张出了汗。” 萧允宁闻言,心里顿时软了下来:“是我不好,刚才不该吓你!你别害怕呀,我很好相处的。”他说着,又拽着苏昀往御花园的方向走,“走嘛走嘛,我带你去瞧玉兰花!现在开得可好了,白生生的一片,可好看了!” 苏昀被他拉得一个趔趄,连忙稳住身形,圆滚滚的身子随着脚步轻轻晃,倒显得憨态可掬。他不敢走太快,怕自己笨拙的样子让殿下笑话,只能顺着萧允宁的力道,一步一步慢慢走。 风掠过路边的玉兰树,洁白的花瓣簌簌落下,像撒了一地的雪。萧允宁伸手接住一片,花瓣落在掌心软乎乎的,他凑到苏昀面前,眼睛亮闪闪的: “你看你看!这玉兰花瓣白白的、肉肉的,是不是很像你呀?”他说着,又蹲下身捡起一片,“落在地上好可惜,我们捡些回去吧!覃泗说,玉兰花瓣能泡水喝,还能入药呢,我们捡回去给父皇、母后还有砚哥哥尝尝!” 苏昀愣住,进宫前,他还忐忑不安——从前在府里,总有些官宦子弟叫他“死胖子”,他早就习惯了被调侃体型。可此刻,九皇子竟把他比作洁白的玉兰花瓣,语气里满是欢喜,没有半分嫌弃。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看着萧允宁蹲在地上捡花瓣的模样,紧绷了一路的嘴角悄悄弯了弯,声音也软了下来:“好。” 他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花瓣。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斑,落在两人身上,萧允宁捡着花瓣,还不忘絮絮叨叨地说:“等会儿我们再去喂鱼,御池里面有条这——么大的鱼,头上有一块黑黑的地方像是王字,你一定没见过……”苏昀听着他的话,目光落在萧允宁牵着自己的手上,掌心传来的暖意顺着指尖漫到身体,是一片纯粹的欢喜。 ……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平稳的“咕噜”声。 苏昀坐在车厢里,怀里小心翼翼兜着一捧玉兰花瓣,洁白的花瓣衬着他墨色的锦袍,显得格外雅致。他时不时低头闻闻,花瓣的清甜香气萦绕鼻尖,让他忍不住想起方才在御花园里,萧允宁笑着说“你像玉兰花”时的模样,嘴角又悄悄弯了起来。 坐在对面的镇国公苏承,将儿子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放下手中的茶盏,语气带着几分温和的询问:“昀儿,今日在宫里,和九殿下相处得如何?没闹什么岔子吧?” “没有没有!”苏昀连忙抬头,眼睛亮闪闪的,说起萧允宁时,声音都比平时轻快了些,“爹,九殿下人极好!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就像……就像玉雕的娃娃,又像颗亮晶晶的珠子,冰雪可爱的!”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比划:“他的小嘴巴红红的,像刚摘的樱桃;脸也白,是那种软软的瓷白色,生气起来还会泛粉;眼睛更漂亮了,黑亮亮的像浸了水,笑的时候又会弯成月牙,脸上有一对小小的酒窝,眼尾还有一颗小痣,可好看了!” 想起方才萧允宁拉着自己的手,苏昀的脸颊又泛起浅红,声音放得更软:“他牵我的手时,掌心软乎乎的,还暖暖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兜了兜怀里的花瓣,笑得格外真切,“而且他还说我像玉兰花呢!爹,我好喜欢九殿下!” 苏承听着儿子絮絮叨叨的话,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只相处了小半日,儿子就把九殿下夸得天花乱坠,连人家的唇色、左边眼尾的痣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模样,倒像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宝。他心里觉得有些微妙,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只当是孩子心性,第一次交到合心意的朋友,才这般欢喜。 他抬手揉了揉苏昀的头顶,语气带着几分郑重:“喜欢便好。九殿下不光是陛下最疼爱的皇子,而且是你表姑母皇后娘娘的孩子,我们苏家要同气连枝。你往后在上书房,要好好照看他。” “我知道!”苏昀用力点头,“我会好好护着九殿下的!”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里飘着淡淡的玉兰香。苏昀低头看着怀里的花瓣,脑海里全是萧允宁笑起来的模样,心里悄悄盼着——上书房的日子,能快点到来。 第15章 上书房,去就去 御道旁,萧允宁怀里兜着满满一捧玉兰花瓣,软乎乎地贴在他的衣襟里。他本想直奔永和宫,把要去上书房的消息告诉沈砚,可刚转过尚燕门,远远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要回永和宫的沈砚。 沈砚已近十五岁,身形瘦长挺拔,穿一身墨色织金云纹锦袍,衣料上的金线在光下泛着暗芒,脸上覆着半张银质面具,遮住左侧的胎记,只露出线条清俊的下颌和一双沉静的眼,因着左腿有疾,他走路比常人缓慢些。周身的气息泛着冷,像冬日的霜雪。 与他气质不相符的是他腰间系着萧允宁去年送的羊脂玉腰带,发间束着玉簪,也是小家伙挑的——浑身上下如玉佩、香囊之类的小玩意儿,无一不是萧允宁吵着挂在他身上的。萧允宁本想张口喊住,可眼珠一转,突然起了捉弄的心思。于是他连忙对着身后跟着的宫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提着锦袍下摆,轻手轻脚地往沈砚身后跑。 沈砚听见那阵软乎乎的脚步声,身影微顿,嘴角几不可察地漾起一丝浅弧,却没回头,依旧慢悠悠地往前走,像是全然未觉。 “砚哥哥——” 清脆的喊声落下时,萧允宁已从身后扑过来,小小的身子一把抱住了沈砚的腰。沈砚顺势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那双平日覆着疏离的眼,此刻像浸了春日的溪水,漫开融融暖意,瞳仁清晰映着萧允宁圆乎乎的小脸。 萧允宁从他怀里退出来,仰着小脸,眼睛亮闪闪的,带着得意:“砚哥哥!被宁儿吓到了吧!” 沈砚修长的手臂伸展开,自然又熟稔地将他捞进怀里——指尖触到孩童温热的脊背时,他紧绷了一路的肩线缓缓放松,连衣摆被萧允宁蹭得微乱,都没像往常那样伸手抚平。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家伙,声音低沉温和,像月光下寒鸟轻啼,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嗯——宁儿慢点跑,地砖滑,别摔着。” “砚哥哥骗我!”萧允宁在沈砚怀里蹭了蹭,小脑袋故意顶着他的下巴,语气里带着点娇憨的小脾气,鼻尖轻轻皱起,“你根本没有被吓到!连装都不肯装得像点儿,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沈砚被他闹得无奈,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依旧温和:“那宁儿方才跑过来时,一脸着急,是有什么话要跟砚哥哥说?” 萧允宁本来已经把“要去上书房”的消息含在了嘴边,可眼珠一转,突然改了主意——若是现在说了,哪有上书房那天突然出现,给砚哥哥一个大惊喜来得有意思?他悄悄藏起眼底的狡黠,小手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怀里兜得满满当当的玉兰花瓣,洁白的花瓣沾着点体温,软乎乎地贴在衣料上。 “好消息就是这个呀!”他献宝似的晃了晃,语气里满是期待,“我采了玉兰花瓣,要给砚哥哥泡水喝!覃泗说,这花瓣晒过之后泡水最清甜,还能安神,砚哥哥晚上看书就不会累啦!” 沈砚微微低头,目光落在那捧花瓣上。他眼底的暖意像春水般漫开,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砚哥哥很喜欢。” “哼!”萧允宁又鼓起腮帮子,脸颊圆滚滚的像颗小汤圆,语气里带着点不满,“宁儿送什么,砚哥哥都说喜欢!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哄,才故意这么说的?” 沈砚见状,收紧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让他完完全全贴在自己怀里,指尖轻轻描摹着他发间珍珠的轮廓,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声音里满是认真:“宁儿送的礼物,砚哥哥都真心欢喜。是砚哥哥嘴笨,词不达意,没能让宁儿看出来,才惹得宁儿不高兴,宁儿不气了好不好?” 可萧允宁还是故意绷着小脸,把左边脸颊侧过去,像只闹别扭的小猫。沈砚看着他软乎乎的侧脸,瓷白的皮肤透着自然的粉晕,连耳尖都泛着可爱的红,面具下的嘴角弯得更明显。他会意地微微低头,温热的触感在那片脸颊上轻轻落下——动作轻得像玉兰花瓣飘落。 “亲亲宁儿,可消气了吗?”沈砚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萧允宁慢慢抬起头,眼底的委屈早已烟消云散,却还故意抿着嘴唇,装作矜持的模样:“好吧好吧!看在砚哥哥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勉强原谅砚哥哥啦!” “多谢九殿下宽宏大量。”沈砚配合地微微躬身,做出一副郑重施礼的模样。惹得萧允宁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斜日压宫门,彤云起,好黄昏。 …… 天还蒙着层浅灰的雾,卯时的梆子声刚落,昭阳殿的雕花窗棂就被路覃泗轻轻推开。春日的晨风裹着几分凉意钻进来,吹得藕荷色帐幔轻轻晃,像漾开的水波。路覃泗一边揉着眼睛打哈欠,一边拖沓着鞋走到床边,看着被窝里鼓成一团的小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揪了揪萧允宁的锦被: “快醒醒,再不起,第一日去上书房就要迟到了,先生可要罚站的。” 被窝里的人动了动,萧允宁把脑袋往被子里缩得更紧,只露出半截乌黑的发顶,闷声道:“再睡会儿……就一小会儿……”声音软乎乎的,还裹着没睡醒的鼻音,眼睫毛在眼睑下轻轻颤,像只扇动翅膀的小蝴蝶,连眼睛都没舍得睁。 路覃泗哪肯依他,直接伸手探进被窝,将人连带着小枕头一起捞了出来。萧允宁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怀里,还没来得及哼唧,就被路覃泗捏了捏睡得泛红的脸颊——触感软乎乎的。 “别赖床了,”路覃泗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兰香把梳洗的东西备好了,连早膳都温着呢,有用你摘得玉兰花瓣做的甜羹,你确定不要尝尝?” 萧允宁的眼睛勉强掀开一条缝,朦朦胧胧地看着路覃泗,眼神还带着几分迷茫,却还是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都沁出了晶莹的泪珠,活像只刚睡醒的懒猫。 兰香和几个宫人连忙上前。一个递过温凉适宜的漱口茶,一个拿着拧好的热帕子,还有人捧着叠得整齐的衣袍。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萧允宁才算彻底清醒过来,任由宫人帮他褪去寝衣,换上宝蓝绣云纹的上书房常服——衣料柔软,领口戴着的璎珞银圈衬得他愈发灵动。宫人又仔细帮他系好玉带,将头发梳成整齐的双丫髻,最后缀上那颗他常戴的圆珍珠,轻轻一晃,就跟着他的动作颤动。 “殿下,您慢些吃,”兰香端来描金食盒,里面摆着玉露团、水晶饺,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玉兰甜羹,“这些都是皇后娘娘特意让御膳房今早现做的,说您第一次去上书房,得垫饱肚子才有力气听先生讲课,可不能饿着。” 萧允宁捏起一块玉露团塞进嘴里,甜丝丝的糖霜在舌尖化开,他一边嚼一边点头,含糊地说:“好吃……母后呢?怎么没见母后?” 话音刚落,就见皇后提着裙摆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件藕荷色的薄披风。“宁儿,”皇后迎上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又帮他理了理衣领,“早上风凉,把披风披上,别冻着了。” 她亲自帮萧允宁系好披风带子,指尖轻轻抚平衣摆的褶皱,又细细叮嘱,“到了上书房,要听先生的话,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先生,或是等下学了回来跟母后说,知道吗?” “知道啦母后,”萧允宁拉着皇后的手晃了晃,小脸上满是认真,“我会乖乖的,好好听先生讲课,还会好好背书,不让母后失望。” 皇后还是不放心,一路絮絮叨叨着送他到了上书房门口,苏昀早已经等在那儿了,连忙过来施礼。 萧允宁看着皇后眼底的不舍,又伸手抱了抱她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蹭了蹭:“母后放心吧!儿臣下学了就回来!”说完,才和苏昀转身朝着上书房门口跑去,跑了几步还回头挥挥手,宝蓝的衣摆随着动作轻轻飘动着。 皇后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消失在上书房的朱红门后,才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宫人回去了。 第16章 父皇真的要责打我吗 殿内早已坐满了宗室子弟与世家公子,衣袂轻扬间,尽是少年人的鲜活气息。萧允宁刚踏进去,目光便与案前的太傅撞个正着——太傅须发皆白,身着藏青锦袍,目光温和却自带威严,让他下意识收住脚步,规规矩矩地小跑到太傅面前,小身子挺得笔直。 “这位便是九皇子萧允宁,今日起入上书房伴读。”太傅伸手牵过他的手腕,将他带到殿中靠前的位置,声音洪亮如钟,传遍殿内每个角落,“允宁年岁最小,性子尚嫩,诸位皇子公主、世家子弟,往后需多照拂,一同勤勉向学,切不可因玩闹误了功课。” 话音刚落,堂下便响起一片细碎的窃窃私语。 “肃静!”太傅轻斥一声,语气不重,却带着历经三朝、教过数代龙子龙孙的威严,堂下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萧允宁顺着太傅的话,双手交叠在身前,规规矩矩地朝众人行了一礼。弯腰的瞬间,他的眼角却偷偷往后瞟——果然在靠窗的角落看到了沈砚。他戴着熟悉的银质面具,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案前, 指尖轻捏着笔杆,目光稳稳落在自己身上。 萧允宁直起身时,飞快地朝他挤了挤眼睛,眼尾的小痣跟着轻轻颤,带着这份“突然出现”的小惊喜。隔着三四排案几的距离,他清晰看见沈砚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瞬间漫开一丝讶然,却骤然亮了几分,像落了颗星星,面具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萧允宁正要回以一笑,就被太傅的声音拉回神。 “九皇子年岁最小,个头不足,坐在前面更方便听先生讲课。”太傅说着,抬手指向靠前的一张空案几,“就坐那里吧。” 萧允宁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位置正处在殿中最显眼处,恰在四皇子与五皇子之间,像是被特意安排好的一般。左边的四皇子,身着一袭紫色常服,上面用金线绣着茱萸纹,晨光透过窗棂洒进殿内时,泛着天皇贵胄的气度,他坐姿端正,脊背挺直,见萧允宁望过来,便微微侧过头,朝他温和点头,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 而右边的五皇子萧华宇,他没像四皇子萧颂声那般端正坐着,而是微微斜倚在椅背上,一只手随意搭在案几边缘,另一只手提着毛笔,轻轻晃动着。他眉梢微微一挑,眼尾向上弯了弯,眼神里带着点不加掩饰的促狭。 “这个坏皇兄,总是爱捉弄自己。”萧允宁在心里恨恨地想着,朝着萧华宇的方向悄悄瞪了一眼——落在萧华宇眼里,只换得对方一个更明显的偷笑。 路覃泗早已将带来的物件摆放妥当:一方小巧的端溪砚台,砚面光洁,隐隐能看到天然的石纹;一支汉白玉笔,笔杆圆润趁手;还有几张裁好的宣纸,铺在案几上,边角被轻轻压上了镇纸。萧允宁收回目光,乖乖走过去,刚在椅子上坐定,还没来得及抚平衣摆,就感觉背后被人轻轻戳了戳。 萧允宁疑惑地回头,就见六公主萧华珠正趴在邻座的案几上,半边小脸埋在胳膊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皇弟,你可算来啦!这下终于有人上课陪我说话了!”她说着,还悄悄捏着一小块桂花糕,递到他案几底下。 萧允宁笑了笑接过桂花糕又不由自主地往沈砚的方向看去——只见沈砚还坐在靠窗的那个角落,隔着三排案几,沈砚独自坐着,身边只有一个小太监。 小眉头悄悄皱了起来,隔这么远,连句悄悄话都不方便说,恰好沈砚也在看他,见他皱着眉、一脸委屈的模样,缓缓朝他轻轻点了点头,朝他比了个“坐好”的口型。萧允宁看懂了,转过去翻开书乖乖等着先生开讲。 太傅手持书卷,声音沉稳地诵读:“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 字句落在殿内,满座子弟皆屏息聆听。待太傅停下,他抬眼看向左侧首座,语气带着期许:“四皇子,你来解释这句话的含义。” 萧颂声端正起身,声音清润有力:“受冻之人,穿上粗布短袄便觉温暖舒适;挨饿之人,吃上糟糠也感香甜可口。当天下百姓因困苦而怨声载道时,正是新君主推行仁政、赢得民心的契机——身处劳苦中的民众,最易体会并接受仁爱的治理。” “很好。”太傅颔首,目光扫过众人,又补充道,“而今先皇平定外患,为天下打下安稳基业;当今陛下登基后,广施仁政,减免赋税,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又下令罢兵休卒,停止无谓征战,正是应了‘劳民易为仁’的道理。” “可是太傅!”右侧的萧华宇突然起身,语气带着几分不服,“您上次授课时还说‘居安思危,有备无患’。如今虽无外乱,但若国内突发变故,必然需要兵力应对,怎能轻易罢兵休卒呢?” 太傅闻言,放下书卷,眼神带着几分严厉:“五皇子只知‘忘战者危’,岂不闻‘极武者伤’?休战是让军民得以喘息,并非放弃备战——平日操练不可废,兵器甲胄不可疏,这‘休战’与‘废战’的区别,还要老夫为你细说吗?” 身后有人语气带些戏谑道,“看来你平日听课不够专心,这断章取义的本事,倒是学了个透彻。”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低低的笑声。萧华宇闹了个红脸,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坐回位置上,耳尖都泛着热。 萧允宁坐在前排,也跟着偷偷乐——他还是头回见五哥这般吃瘪,倒觉得十分有趣。太傅待笑声歇了,目光又落回萧华宇身上,语气缓和了些:“不过你方才提到‘国内生变’,倒也不算全错。你且说说,依你之见,这‘变’可能来自何处?” 萧华宇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太傅会追问。他迟疑片刻,眼神扫过殿内——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又想起太傅方才说“无朝堂忌讳”,便壮着胆子开口:“如今虽无外忧,但国中的门阀世家势力庞大,如陈郡谢氏、涪陵杜氏,还有淮南苏氏,再加上各路王侯……他们盘踞一方,难免会有像太原王氏那般,仗着‘天高皇帝远’而心生异心之人,不得不防。” “说得在理。”太傅抚着胡须,眼底露出赞许,“五皇子能看到世家王侯的潜在隐患,可见并非全然不用心。”他抬眼看向满座子弟,“陛下早已下旨令各大门阀世家、分封王侯,皆需送族中嫡子入京为质,不日便与各位皇室子孙一同在上书房读书。一来是让他们感受皇家教化,知晓君臣礼数;二来也是让他们留在京中,彼此牵制,确保天下安稳,此之谓:防患于未然。” …… 太傅又从《周礼》的典制讲到前朝的治乱,洋洋洒洒已过两个时辰。起初萧允宁还能撑着小脑袋,手指跟着太傅的话在案上划字,可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棂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像裹了层棉花,他的眼皮渐渐沉了下来,目光开始发飘。到最后,连太傅说的字句都成了模糊的嗡嗡声。 他偷偷拽了拽身旁路覃泗的衣袖,路覃泗无奈,只好悄悄侧过身,用宽大的衣袍挡了挡太傅的视线。萧允宁又朝着苏昀示意他挪近些,苏昀愣了愣,还是小心翼翼地往这边挪了挪,刚坐稳,小手就拍了拍他肉乎乎的肩膀,感觉肩头一沉——萧允宁已经歪着脑袋靠了过来,小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竟就这么睡着了。 苏昀连动都不敢动,感觉到肩头软软的重量,挺直脊背,像块规规矩矩的小石碑,连指尖都轻轻贴在腿侧,生怕一动就吵醒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晃了晃萧允宁,压低声音:“殿下,醒醒……” 萧允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没彻底清醒,就觉得四周静得反常——原本的读书声、太傅的讲课声全没了,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他揉着眼睛抬头,瞬间僵住:皇帝萧桢正站在他的案前,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 “父皇——!”萧允宁吓得一激灵,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小身子挺得笔直,“儿臣参见父皇!” 他懊恼地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心里把自己骂了千百遍——怎么就睡着了!明明记得父皇说过第一天会来上书房看他的,怎么偏偏在这时候犯迷糊! 萧桢没让他起身,语气带着几分严厉:“第一日听学,就敢在课堂上睡觉?这便是你答应父皇‘会好好念书’的样子?” “父皇,我……”萧允宁想解释,说自己起初听得很认真,说晨早起来太困,可对上萧桢沉下来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眼神里的严肃像块小石头,砸得他心里发慌,鼻尖也悄悄泛酸——为什么父皇不早点来?要是在他认真听课的时候来,就能看到他乖的样子了,偏偏在他睡着的时候来…… “陛下,”太傅连忙上前一步,躬身求情道, “九皇子年岁尚小,才十岁,听两个时辰的典籍难免觉得乏味。且今日是他第一日早起听学,定是没歇够才犯困,并非有意懈怠,请陛下息怒。” “不必再说。”萧桢打断太傅的话,声音冷了几分,“他贪玩惫懒,不尊师长,既犯了错,便该受罚。”他顿了顿,“戒尺拿来。”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连空气都像凝固了。宫人很快捧着一把戒尺进来——那戒尺是黑檀木做的,又长又宽,边缘泛着冷光,看着就带着几分威慑力。萧允宁盯着那戒尺,吓得腿都有点软,小拳头紧紧攥着衣摆,眼眶慢慢红了。 第17章 戒尺落在苏昀身上 可预想中的疼痛没落在身上,反而听见“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他就看到苏昀猛地绷紧了身子。 萧允宁愣住了,转头一看——萧桢手里的戒尺,竟落在了苏昀的手上! “父皇!您怎么打他!”萧允宁连忙扑过去,想拦着萧桢,“是我错了,您要罚就罚我吧!” 萧桢打了三下才收回戒尺,目光落在萧允宁身上,语气沉沉:“从今以后,苏昀是你的伴读,同食同课,同进同退。你若犯错,便是他督导不力,理应为你受过。” 他看向苏昀,“苏伴读,你可明白?” 苏昀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规矩:“臣……臣明白。” 萧允宁看着苏昀泛红的脸颊,又看着萧桢严肃的神情,心里又委屈又愧疚,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父皇……我再也不敢了,您别罚苏昀了好不好?” 萧桢看着他掉眼泪的模样,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记住今日的教训。既是皇子,便要懂责任二字——你的错,不仅要自己担,也要记得身边人的处境。往后好好听课,莫要再让伴读为你受罚。” 说完,他又看向太傅:“太傅继续授课吧!”待萧桢离开,萧允宁立马拉过苏昀,着急地问: “苏昀,你疼不疼?都怪我,我不该睡觉的……” 苏昀摇了摇头笑了笑:“殿下别自责,是我没好好提醒您,没有那么疼的。”那戒尺力道不轻,落在手上火辣辣的疼,只是他不想让萧允宁担心。 萧允宁哪里肯信,他拉过苏昀的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袖口——果然看到手心一片明显的红痕,边缘还透着点肿。他捧着苏昀的手,对着红痕轻轻呼气,小眉头皱得紧紧的:“都肿了还说不疼!母后宫里有止疼的药膏,是太医院特意配的,涂了很快就不疼了!等下了学,我立马带你去昭阳殿拿!” 苏昀看着他认真吹气的模样,感受着掌心传来温热的气息,手心里的疼好像都淡了些。小声说:“好。” 太傅清了清嗓子,合上手中的书卷:“好了,方才我说了这么多也累了,你们自行温习吧? 下学的钟声刚响,昭阳殿的宫人就候在了上书房门口。 皇后亲自来接,见萧允宁无精打采地走出来,小脑袋耷拉着,连忙迎上去:“宁儿,怎么了?可是上书房受了委屈?” 萧允宁本就因强憋着委屈,此刻听到母后的关心,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拉着苏昀的手腕往前走,小手攥得紧紧的。路覃泗跟在后面,悄悄将上午萧允宁上课睡觉、苏昀替他挨戒尺的事说了一遍。 皇后听了,心里顿时软了——皇帝素来疼宠宁儿,从小到大重话都没说过几句,更没对他这般严厉过,难怪宁儿会难过。 到了昭阳殿,皇后拉过萧允宁的手,用帕子轻轻擦了擦他泛红的眼角,温声宽慰着:“宁儿,你父皇也是为了你好,将你送到上书房,自然是为了让你有所长进,也是怕你荒废学业,往后上课认真些,父皇定然不会再罚你了。”萧允宁点点头“宁儿知道了,母后,你看看苏昀,他替我受罚,手都受伤了。” 皇后又转头看向身后的苏昀,目光落在他泛红肿胀的手心上:“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 苏昀连忙躬身行礼,声音规矩又温和:“皇后娘娘言重了,臣是九殿下的伴读,督导不力本就该受罚,不委屈的。” “说起来,我与你母亲还是旧识呢。”皇后笑着拉过他的手,语气亲近了几分,“当年你母亲出嫁时,我还去淮南喝过喜酒,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你和宁儿都长这么大了。这里没有外人,你唤我表姑母就好。” 苏昀愣了愣,随即恭恭敬敬地唤了声:“表姑母。” “哎,好孩子。”皇后应着,让宫人去取药膏,“我这里有太医院配的止疼药膏,涂了很快就不疼。来,姑母给你上药。” 萧允宁凑过来,小脑袋靠在苏昀身侧,小声说:“苏昀,你忍忍,母后的药膏可管用了,上次我磕破膝盖,涂了第二天就不疼了!” 皇后蘸了点药膏,轻轻涂在苏昀的手心上。药膏带着清凉的薄荷味,刚触到皮肤,就缓解了不少火辣辣的疼。 “今日既然赶上了,昀儿就留在昭阳殿吃午膳吧,本宫派人去府上说一声。”皇后放下药膏,笑着说道。萧允宁一听,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浸了光的黑曜石,他拉着苏昀的胳膊晃了晃,语气满是期待:“对呀对呀!苏昀,你留下来陪我一起用膳!不必来回受累,尝尝我们小厨房的菜,很好吃的,绝不比御膳房差。” 苏昀轻轻点头:“那就多谢表姑母,多谢殿下。” 午膳很快摆上桌,六菜一汤,都是精致的家常口味。皇后笑着问起苏昀母亲的近况,苏昀一一回答,语气也比之前放松了不少,偶尔还会主动说起府里的趣事。萧允宁一边吃着菜,一边注意着苏昀的手——见他握筷子时手心微微用力,怕他疼,便夹了块水晶饺递到他嘴边:“我喂你吃!这个蒸饺可好吃了!” 苏昀愣了一下,还是张口接住,脸颊悄悄泛红。皇后看着两个孩子这般亲近,也是一脸笑意。 春夜的昭阳殿静悄悄的,窗棂外挂着的风铃偶尔随风轻响,殿内点着一盏暖黄的宫灯,光晕柔和地洒在案上。萧允宁被路覃泗半抱着坐在软榻上,两人凑在一盏灯下,翻看着一本泛黄的《江南游记》。书页上印着水墨山水,还夹着几片干花,带着淡淡的纸墨香。 “烟涛乍起,倏尔飞度,云青青兮闻——”萧允宁的小手指着书页上的字,读到一半突然停住,歪着脑袋看向路覃泗,眼底满是疑惑,“覃泗,这个字念什么呀?我不认识。” 路覃泗声音轻柔得像外面的月光:“是‘鼓瑟’的‘瑟’,云青青兮鼓瑟。这句是说,云雾缭绕的山间,能听到有人弹奏瑟琴的声音。” 萧允宁小手撑着下巴,眼睛盯着书页上的“烟涛”二字,小声和路覃泗讨论:“覃泗,你说游记里写的烟云,真能跑得那么快吗?‘倏尔飞度’,一下子就飞过去了。可是皇宫里的云,每天都慢慢飘,像趴在天上睡觉一样,一点都不快呀。” 他说着,还伸开胳膊比划着,模仿云慢慢飘的样子,惹得路覃泗笑出了声。 “宫里的院墙高,挡住了风,云自然走得慢。”路覃泗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里带着几分向往,“外面的天地广阔得很,比如江边、山顶,没有遮挡,风一吹,云雾就会跑得很快,有时候眨眼的功夫,就从一座山飘到另一座山了。人们说‘过眼烟云’,就是说它快得像从眼前闪过一样。” 萧允宁呢喃出神:“我什么时候能去看看呀?”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宫人恭敬的通报: “陛下驾到——” 软榻上的两人瞬间愣住。萧允宁反应最快,直接从路覃泗怀里滑下来,小脚踏在地毯上还踉跄了一下,路覃泗也急忙起身,两人刚站定,殿门就被推开,外面的风裹着萧桢的身影走了进来。 萧允宁连忙走过去,小身子挺得笔直,双手交叠在身前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点没藏好的紧张:“儿臣参见父皇!”他眼珠偷偷乱转,小手紧紧攥着衣摆——上午刚因为上课睡觉让苏昀替自己挨了罚,父皇现在突然来,该不会是还没训够,要接着说他吧? 第18章 皇权予夺 萧桢看着他这副“心里打鼓”的模样,眼底的威严淡了几分,还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走到软榻边坐下,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江南游记》上,语气缓和:“免礼。在看什么书?” “回父皇的话,就是一本游记,”萧允宁慢慢直起身,手指悄悄抠着衣角,“覃泗哥哥在教我认上面的字。” 萧桢拿起书翻了两页,抬眼看向他,突然问:“宁儿想出宫去看看?” “父皇——”萧允宁欢欣抬眼,刚要脱口说 “想”,又猛地收住话头,小脑袋垂了垂,摆出一副乖巧模样,“儿臣要在上书房好好读书,不能总想着玩,辜负父皇和母后的期望。” “过来。”萧桢朝他招了招手。萧允宁磨磨蹭蹭地挪过去,小手还攥着衣摆不放。萧桢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宁儿,还在生父皇的气?” “儿臣不敢。”萧允宁的声音低了些,平日圆圆亮亮的眼睛此刻耷拉着,像蒙了层雾,嘴角也轻轻撇着,委屈都写在了脸上。 “不敢?”萧桢吩咐宫人,“来人,把镜子拿来。”宫人很快递来一面银边小镜,萧桢把镜子放到萧允宁面前,双手扶着他的小脑袋转过去,“你自己看看,这脸上可是写满了‘不高兴’,还说不生气?” 镜子里映出萧允宁耷拉着的眉眼,还有微微撅起的嘴唇。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鼻尖一酸,小声嘟囔:“儿臣不是生气,只是有些委屈。” “委屈?”萧桢挑眉,故意逗他,“朕只罚了你的伴读,都没罚你,你倒委屈起来了?” “父皇没罚我,可比罚了我还叫我难受!”萧允宁急得声音都高了些,眼眶也红了,“我今日真的有好好听夫子讲课,听了两个时辰呢!只是后来实在太困了才睡着的,父皇偏偏那时候来,连问都不问,就当着那么多皇子公主的面说我‘贪玩惫懒’,还用那么严厉的眼神看我……我宁愿父皇当时就打我几戒尺,也不想让苏昀替我受罚,更不想被父皇那样说。” 看着他泛红的眼眶,萧桢语气软了下来:“好了,这是又要哭了?是父皇太着急了。”他伸手擦了擦萧允宁眼角的泪珠,从袖中取出一块雕着龙纹的金牌,递到他面前,“宁儿今日第一次上书房,能坐两个时辰已经很好了,父皇给你赔礼。这个——给你。” 萧允宁泪眼朦胧地看着那块金牌——金牌上刻着“御赐通行”四个字,边缘还缀着细小的云纹,触手冰凉却沉甸甸的。“这是什么呀?” “这是出宫的令牌。”萧桢笑着解释,“宁儿有了这个,就可以出去看看了,虽然暂时去不了江南,但出宫去看看京城也是好的。”他顿了顿,又叮嘱,“不过有两点要记好:一是这令牌要好好保管,不能弄丢,也不能给旁人;二是每次出去,都要告诉父皇或母后,让侍卫跟着保护你,不许自己偷偷跑出去,知道吗?” 萧允宁拿着令牌,眼泪瞬间就收住了。他用力点头,声音里满是欢喜:“谢谢父皇!儿臣都记住了!一定好好保管令牌,出去也会告诉父皇母后的!” “这就高兴了?”萧桢看着他破涕为笑的模样,眼底满是宠溺。捏了捏萧允宁的脸颊:“真正是七月天,宁儿脸,说变就变。” 萧允宁不好意思地钻进萧桢怀里,小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父皇你对儿臣真是太好了!儿臣以后再也不惹父皇生气了!” 萧桢抱着怀里软乎乎的小身子,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呀!就会哄父皇开心。” 演武场的青石板被春日的阳光晒得温热,场边的兵器架上整齐排列着弓矢与刀剑。 “所谓君子六艺,“射”为习武强身,“御”为驾术识礼,皆是皇室子弟必修的功课。”陈游还将军站在场中,他虽年近天命,头发与胡须都染了白霜,却依旧身姿挺拔如松,一身墨色劲装衬得他肩背宽厚,声如洪钟般的嗓音响起时,连风都似停顿了几分:“今日先练‘射’艺,诸位依次站开,先从拉弓练起,熟悉臂力与手感。” 萧允宁也拉着苏昀和路覃泗跟在后面,想起等会儿要学射箭,眼睛里又泛起了光——他早就见过沈砚在永和宫练箭,箭箭中靶的模样,心里早就盼着自己也能试试。 众人依言站成一排,萧允宁踮着脚往兵器架看,只见一排弓从一人高的长弓到半臂长的小弓,依次排开。还没等他细看,陈将军就笑着朝他招手:“九皇子,你初次试练,过来看看。” 萧允宁连忙跑过去,陈将军指着那排弓:“来,从最小的开始试,将弓拉开,让老夫看看你的臂力。” 萧允宁拿起最小的那张弓,弓身轻便,他学着旁人的样子握住弓臂,搭上空弦轻轻一拉——弓身轻易就弯出了弧度。他心里一喜,又换了第二张稍大些的弓,虽费了点劲,也勉强拉开了。可到了第三张弓,他双手紧握弓臂,小嘴巴用力抿起来,手指尖都磨红了,弓身却只弯了一点点,再也拉不动半分。 “哎呀,皇弟,你这力气也太小了!”身后传来萧华珠的笑声,萧允宁回头一看,只见萧华珠正拿着和他一样的弓,轻松就拉成了满月,还冲他晃了晃,眼底满是促狭。萧允宁的脸瞬间泛起粉意,有点不服气地抿了抿嘴。 陈将军摸着花白的胡须,笑着摇头:“九皇子年岁小,臂力弱些正常,往后多练便好。”说着,他转头吩咐身后的士兵,“去取两个沙袋来,让九皇子举着练臂力,先举一炷香的时间。” 士兵很快拿来两个沙袋,每个约莫两斤重,递到萧允宁面前。萧允宁只好接过沙袋,学着路覃泗之前教他的“白鹤亮翅”姿势,双手平举沙袋,站在场边。手臂很快就开始发酸,他偷偷往旁边看,正好瞧见路覃泗站在演武场的栏杆旁,正憋着笑看他。萧允宁咬着牙朝路覃泗喊道:“覃泗!你笑什么?有本事你也来举!”说着,他又对士兵道,“再拿两个更大的沙袋来,让覃泗陪着我一起站!” 路覃泗笑着走过来,接过士兵递来的更大沙袋,也学着萧允宁的姿势举起:“好,陪我们九殿下一起练,看谁先撑不住。” 萧允宁见他也举着沙袋,咬着牙坚持着。阳光落在他紧绷的小脸上,额角渗出了细汗,手臂酸得像要断了,却还是不肯放下——他心里暗暗较劲:一定要撑到一炷香燃尽,绝不能被覃泗和华珠笑话! 一旁的苏昀因为手受伤,正坐在场边休息,看着他憋红的小脸、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珠,胖乎乎的手掏出手帕起身,轻轻替他擦去额角的汗,小声劝道:“殿下要是累了,就先歇会儿,别硬撑。”若不是碍于陈将军在场,他真想上前替小家伙举一会儿,哪怕只是让他缓口气也好。 萧允宁摇了摇头,咬着牙说:“我不累!”为了转移手臂的酸胀感,他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射箭区——萧颂声和萧华宇已经练完臂力,正在搭箭试射。 萧颂声站在靶前,一身湖蓝色劲装衬得他身姿挺拔,左手托弓、右手勾弦,目光如炬地锁定靶心,指尖一松,箭矢“咻”地破空而出,稳稳扎在红心中央。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喝彩声,连陈将军都抚着胡须点头:“四殿下箭术越发精湛了!” 萧华宇见萧颂声得了夸赞,也不甘示弱地走上前。他拿起长弓,动作张扬地拉满弦,箭矢飞出,同样正中红心。射完后,他还转头看向举沙袋的萧允宁,挑了挑眉,眼底满是得意。 “神气什么呀!”萧允宁轻嗤一声,小声嘀咕,“待会儿砚哥哥上来,肯定能把你们都比下去!”他想起沈砚在永和宫射箭的模样,心里满是笃定——哥哥可是能闭着眼睛射中靶心的人,箭术怎么会比他们差?可没过多久,射箭区传来报靶声:“沈世子,箭中七环——” “沈世子,箭中八环——” “沈世子,箭中六环——” 接连三声报数。 萧允宁惊讶地睁大眼睛,他连忙踮着脚往射箭区看,只见沈砚站在靶前,袖口被风掀起,手里握着长弓,银质面具下的侧脸绷得很紧。而场边其他人的反应,却都带着习以为常的平静,仿佛沈砚的箭术本就如此。 “哥哥——”萧允宁望着射箭区的沈砚,声音轻轻的发颤。手臂的酸胀都变得模糊,满心只剩对沈砚的疑惑与着急。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边举着沙袋的路覃泗,小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里满是不解:“覃泗,哥哥到底是怎么了?哥哥射箭明明极好的!你不是和我一起在永和宫见过吗?那天他闭着眼睛都能射中靶心,怎么今天连八环都射不到了?他是身体不适吗?” 路覃泗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不远处被众人簇拥的萧颂声、意气风发的萧华宇,又落回萧允宁满是困惑的小脸上,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旁人听去:“殿下,有些事,不是看表面那么简单的。” “你心里其实也该有感觉,”路覃泗的语气沉了些,“在宫里,沈世子没有家族撑腰,又少了陛下的偏爱,地位本就尴尬得很。” 萧允宁抿紧了樱粉色的嘴唇,小脑袋轻轻点了点——他当然知道,哥哥总是一个人待在永和宫,除了他,宫里很少有人会主动亲近哥哥;逢年过节的赏赐,哥哥的份例也总是少些。 “可四皇子五皇子不一样,”路覃泗继续道,目光落在被陈将军夸赞的萧瑜身上,“他们背后有家族撑着,陛下寄予厚望,你想想,若是沈世子今日在箭术上远超他们,太过耀眼,你觉得那些人,会怎么看他?” 萧允宁的眼睛慢慢睁大,小脸上的困惑渐渐褪去,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酸涩。 “沈世子心里比谁都清楚,”路覃泗的声音更轻了,带着几分叹息,“他如今能做的,只有藏起锋芒,静待时机。今日故意‘箭术平平’,或许……就是不想让自己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啊。”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熬几年,等沈世子过了二十岁,按例就能封王出宫。到那时,离开了这深宫的眼皮子底下,他才能像蛟龙脱离浅滩,真正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本事,不再需要这样小心翼翼地隐藏。” 风轻轻吹过演武场,带着春日的暖意,却吹不散萧允宁心里的沉重。他再次望向沈砚,心中前所未有的酸意和胀痛——哥哥依旧站在靶前,动作标准地拉弓、射箭,每一支箭都精准地避开十环,银质面具下的侧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真的只是箭术寻常。 “砚哥哥他……很是辛苦。” 路覃泗看着萧允宁泛红的眼眶,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演武场的喝彩声依旧热闹,可那声音落在萧允宁耳里,却显得那么刺耳。 第19章 受了什么委屈 射箭练习一结束,沈砚便穿过人群,朝着场边的萧允宁走去。 刚靠近,就见小家伙双眼泛红,嘴唇紧紧抿着,眼睫轻轻颤动,一双圆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那模样像只受了委屈却强撑着的小兽,分外可怜,瞬间让沈砚有些慌神。以为是举沙袋累着了,连忙快步走上前,拉过萧允宁的手观察着萧允宁的神色:“宁儿,是举沙袋累着了?胳膊酸不酸?”说着,他便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握住萧允宁的小臂,指腹轻轻揉着他的软肉。 “砚哥哥……”萧允宁没有回答累不累,只是慢慢抬起手,环住沈砚的腰,将小脸埋进他的腹部。温热的气息透过衣料渗进来,带着孩童身上特有的甜软,沈砚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了一下,指尖瞬间僵硬,下意识地扣紧了手心——从前宁儿也爱黏着他要抱,可从未像今日这般,带着股急切又不安的劲儿,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要从他身上汲取些暖意。他僵了片刻,才轻轻将萧允宁从怀里拉开一点,指尖碰到他泛红的眼角,声音都带着几分干涩:“宁儿,怎么了?是谁人欺负你了?” 萧允宁摇摇头,小手还攥着沈砚的衣摆,声音闷闷的:“砚哥哥,我没事,也没人欺负我,就是……就是举沙袋举得手臂疼,你别担心。” 旁边的路覃泗静静站着,目光落在沈砚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砚看着萧允宁眼底未散的红,哪里肯信“只是手臂疼”的说法,但宁儿不想说,却也没有再追问。 他重新握住萧允宁的小臂,揉得更轻了些,声音柔得不像话:“那再给你揉会儿,待会儿回去,给你热敷一下,就好了。” 萧允宁乖乖点头,将脑袋轻轻靠在沈砚的胳膊上,鼻尖萦绕着哥哥身上熟悉的气味,心里的酸涩渐渐散了些。 “哎呀呀——都多大了,还要人抱,不知羞啊小宁儿!”萧华宇大步走过来,一眼就看见萧允宁把脸埋在沈砚怀里,语气里带着几分明晃晃的嫉妒, “过来,让五皇兄抱你,他怀里有什么好的?” 下巴微微一抬,带着点炫耀的意味补充道:“你方才没瞧见,我刚才射箭射中了靶心呢!力道、准头都没话说,你要不要跟我学射箭?” 萧允宁从沈砚怀里探出头,圆溜溜的眼睛瞪了萧华宇一眼:“才不要你教!”话音刚落,又飞快地把头埋回沈砚怀里。 沈砚垂眸看着怀中的小家伙,眼底的温柔像化不开的春水,目光专注地落在他毛茸茸的发顶,连嘴角都不自觉地弯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他轻轻拍了拍萧允宁的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小猫,对萧华宇的“挑衅”浑不在意,只在意怀里人是否安心。 萧华宇看着两人亲密的模样,又气又无奈,跺了跺脚,转身就往外走,嘴里还嘟囔着:“真是个小没良心的!不教就不教!” 谁知过了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宫人的脚步声。只见一个小太监捧着个精致的木盒进来,躬身回话:“沈世子,这是五殿下让奴才送来的舒筋活血药,让您记得擦。” 沈砚伸手接过木盒,指尖触到盒面细腻的纹路,轻轻打开——里面卧着一小罐青釉药膏,揭开盖子便飘出淡淡的薄荷香,混着些草药的清苦,闻着便知是精心调配的好物。 萧允宁小脑袋凑到木盒边,鼻尖动了动。明知五皇兄是嘴硬心软,这药定是给自己的,偏不肯直白关心,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小脸上不由得浮起一点愧疚:五皇兄其实没有做错什么,虽然平时爱捉弄自己,但对自己还是很好的。小手伸过去,轻轻拿起那罐药膏。他抿了抿唇,仰起小脸看了看沈砚,又转向小太监,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不好意思:“你……你回去回话时,跟五皇兄说——宁儿谢谢五皇兄。” 宫人躬身应下,萧允宁抬头却瞥见站在一旁的路覃泗笑着,表情瞧着格外“奇怪”。萧允宁顿时皱起小眉头,把药膏往沈砚怀里一放,鼓着腮帮子瞪向路覃泗,语气带着点恼意:“覃泗,你笑什么呢!你是不是在嘲笑我刚才跟五皇兄服软?” 路覃泗走上前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可没嘲笑你,我是觉得咱们宁儿真真是根正苗红的好孩子。” 萧允宁听得似懂非懂,但也觉得好像在夸自己:“什么根正苗红……我本来就很好。” 萧允宁若是知道这世上有“姨母笑”这么个表情,定会明白——方才路覃泗望着他时,眼神里那藏不住的慈爱与满足,像极了看着自家孩子长大懂事的长辈。 …… 日出东方,宫门四开。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正是萧允宁与路覃泗二人,萧允宁轻轻掀开车帘,指尖因为期待微微发紧。“覃泗覃泗,你高不高兴?我们终于可以出宫去看看了。”路覃泗看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 站起来的萧允宁无奈道:“殿下,这句话从昨天晚上开始你问了我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 萧允宁这几日一直念叨着,再过半月,就是沈砚的十五岁束发礼。这几日萧允宁夜里,翻来覆去琢磨礼物——说是太子哥哥及冠生辰时,宫里张灯结彩,京中世家送的奇珍异宝堆了满殿,父皇还亲手赐了象征储君威仪的玉带。 可哥哥呢?就像株长在角落的梅,少有人问津。萧允宁说着还从床上立起来,哼哼的说,这次非要寻些哥哥没见过的、独一份的新鲜东西,让哥哥的束发礼也热热闹闹的,好不容易捱到休沐日,萧允宁从昨天晚上就兴奋的睡不着。想起他那副样子路覃泗就忍俊不禁,小小年纪,就会疼人了?看着萧允宁的样子,路覃泗的心情也期待起来,自己十八岁进宫,如今已有近五载不曾来过宫外了。 身后跟着的侍卫们都换了青布常服,脚步放得极轻,像一群沉默的影子,不远不近地护着。 路覃泗今日没穿平日里那身墨色宫装,将头发用玉簪束起,换上了萧允宁送的月白织锦长袍,衣料是江南新贡的云锦,阳光一照,能看见丝线里藏着的细碎银纹,广袖垂落轻软如云,眉目清长,再加上他身上稳重的气质,又带着些少年人的清朗,真真让人觉得恍若天人。 萧允宁围着他转了两圈,小嘴巴张成了O形,啧啧惊叹:“覃泗哥哥!你这样穿真好看!比京里那些世家公子都要俊!” “殿下又忘啦——不可以叫我哥哥的。” “可是现在在外面呀!哪儿有那么多规矩,而且你不要叫我殿下了,要低调啦——” 路覃泗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顺从地伸手揉了揉 他软乎乎的头发。萧允宁今日穿了件粉白锦袍,领口缀着长命锁,是皇后特意给他的;发间系着红色的丝带,风一吹就轻轻晃;小脸圆圆的,脸颊透着红晕,圆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像下凡的小仙童,干净得让人不忍碰。“我们宁儿才好看,”路覃泗的声音放得柔,“倒像从天上下来的小仙童。” 闻言萧允宁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连脖子都染上了浅粉。小脑袋埋得快碰到胸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覃泗哥哥就会取笑我……” 路覃泗看着他这副害羞的模样,伸手牵住他的手:“走吧!你第一次出宫,哥哥带你好好看看这人间烟火。”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个高些,一个矮些,肩并肩挨在一起,倒真像寻常人家的兄弟。 萧允宁的目光很快被街角的糖画摊吸引了。摊前围满了踮脚的孩童,白发老伯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握着把铜勺,勺里盛着熔化的琥珀色糖稀。只见他手腕轻轻一转,糖稀就顺着勺尖流下来,在青石板上画出了只蹦跳的兔子——长耳朵耷拉着,眼睛圆溜溜的,细糖丝勾勒得栩栩如生。孩童们看得惊呼,萧允宁也挤进去,眼睛都看直了,拉着路覃泗的袖子小声喊: “覃泗哥哥!我也要!画一个我!” 老伯听见了,笑着朝他招手:“公子,给您弟弟画一个吗?” 路覃泗一愣,没有反驳,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萧允宁连忙凑过去,乖乖地仰着小脸。老伯看了他两眼,手腕起落间,铜勺在石板上灵活地游走,不过片刻,一个粉袍圆脸的小娃娃就出现在石板上,眉眼间的灵气竟和萧允宁一模一样,引得周围的孩童都凑过来看:“哇!这个糖人好好看!” 萧允宁小心翼翼地捧着老伯递来的糖人,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糖人还带着温热的甜香,他舍不得咬,只拿在手里转着看。 往前走,更热闹的景象还在后面。路口围了一圈人,萧允宁挤进去一看,是个蓝眼睛的胡人牵着只长鼻子猴子。猴子穿着绣着花纹的小褂子,戴着顶小帽子,胡人一吹哨子,它就翻着跟头转圈,转完还会伸出爪子讨赏;胡人把铜钱放在它手里,它竟能准确地放进旁边的小筐里,引得路人阵阵喝彩。 萧允宁也跟着拍手,巴掌都拍红了。不远处的幻术师表演完吐火吞刀,又见他手里托着只雪白的白鸽,鸽子咕咕叫着,眼睛亮晶晶的。只见他手袖轻轻一扬,口中念了句听不懂的咒语,白鸽突然扑棱着翅膀飞起——可刚飞起来,就化作了漫天粉白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有的落在路人的肩头,有的飘进萧允宁的发间。萧允宁连忙伸手去接,指尖触到花瓣时,却感觉花瓣瞬间化作了一缕轻烟,只留下淡淡的花香。他惊得张大了嘴巴,拉着路覃泗的胳膊连连晃:“覃泗哥哥!你快看!鸽子变成花了!” 暮春的长街落英纷飞,粉白花瓣簌簌落在行人肩头,那抹清隽身影本是寻常街景,却偏偏落入了路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中。马车车身漆色暗沉,与周遭雕梁画栋的华丽车辆相比,显得格外低调,唯有车帘半掩的缝隙里,偶尔露出一角雪白的狐裘垫子——那狐裘毛色油亮,一看便知是极难得的珍品,悄悄泄露出车内主人并非寻常百姓的身份。 “唰——”帘幕放下,车内端坐的青衣男子站起身来,驾车人听见动静回头:“沈世子,怎么了?” 那青衣男子不答,向外望去,长街上人潮涌动,叫卖声、车马声交织在一起,不过短短片刻,方才那个身影,早已淹没在熙攘人群中,再也寻不到半分踪迹。谢景礼缓缓坐下,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轻声道:“无事,走吧。”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铺着一层薄花瓣的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轻响,渐渐远离了这条热闹的长街。 第20章 这些东西,我也会为你寻来 看着幻术表演的二人正是专神时,萧允宁突然被路覃泗拉到一旁的小巷中,一脸诧异看着路覃泗。 路覃泗心内悸然,刚才感受到一道视线,分外熟悉,竟像是那人,他惊惧之下便拉着萧允宁躲了开来。路覃泗回过神来暗笑自己惊弓之鸟,这里是京城,离京华数十万里,怎么会遇到那人,便低下头告诉萧允宁自己突然想看看这巷子里有什么,萧允宁看着小巷中别有光景,又开心起来拉着路覃泗从这处钻到那处。 转了一天,直到街灯亮起,萧允宁转头看着买的一堆东西——面人、香料、小木鸡、陶哨、玉簪、纱灯、胭脂、七巧板、糖人,还有萧允宁花了50两黄金才从商人手中买下的一只小白猫……小脸不好意思地泛起粉,路覃泗忍不住笑着摇头:“宁儿,再买下去,侍卫们都快抱不下了。” 萧允宁仰着小脸,“好吧!那我们回去吧!”才说着又被不远处的灯笼铺吸引,拉着路覃泗跑过去,指着一盏绘着图画的灯:“覃泗哥哥这是什么呀?” “这是走马灯,你看!它通过蜡烛加热让上面的叶轮转动,带动画屏也转,画屏上的图案旋转起来,就像连环画儿。” …… 三月十九日,奉先殿香烟袅袅,案上供着的先祖牌位在烛光下泛着肃穆的光。沈砚身着一袭素色纁裳礼服在礼官的指引下焚香、跪拜、行稽首礼,动作标准沉稳。待礼仪行至尾声,皇帝萧桢从主位上起身,目光落在沈砚身上:“义子沈砚,今日行束发礼,该知‘束发立志’之意。往后当勤勉修身,恭谨行事。”说罢,便示意内侍将赏赐递上——两匹江南新贡的云锦、一方澄泥砚、一条白玉带和黄金百两。站在萧桢身侧的苏幻尹,妆容精致,凤袍上的金线绣纹在光下流转。她看着沈砚,语气温和恰到好处:“母后也没有什么稀罕物件,这一柄玉如意和一副玉局棋,便当送给你的生辰礼,望你往后称心如意,万事顺遂。” 沈砚抬眼,目光掠过皇后脸上温和的笑意——双手接过内侍递来的玉如意与玉局棋,声音依旧平稳:“儿臣谢父皇母后恩典,定谨记父皇与母后的教诲。” 此时,他清晰地感受到萧桢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沈砚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听见萧桢淡淡开口:“起身吧。”而后,龙靴与凤鞋踏在金砖上,声音渐行渐远。 沈砚这才缓缓直起身,将手中的赏赐递给身后的宫人。他转身走出奉先殿,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殿内的肃穆与凉意隔绝在外。殿外的风带着春日的暖意,轻轻吹起他的衣摆。沈砚抬头望了望天空,云层稀薄,月光透过云缝洒下来。他没有唤其他宫人,只带着身后那名捧着赏赐的内侍,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透着几分孤清,却又带着一种沉敛的坚定。 沈砚刚踏入永和宫的院门,便觉出了不同寻常的静——往日此时该亮着的廊灯全暗着,只有檐角的风铃偶尔被风吹得轻响,一个人影都不见。他刚站定,一个宫人便轻步上前,低声道:“沈世子,奴才按九殿下的吩咐,还请您蒙眼。” 蒙眼的锦缎带着熟悉的淡淡的香气,是萧允宁身上的味道。指尖触到布料,想起这几日小家伙总是神神秘秘的,嘴角不自觉地漾开一抹清浅的笑意,温顺地任由锦缎蒙住视线。 “哥哥,不许睁眼偷看哦!我带你去看生辰礼。”萧允宁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沈砚笑着点着头,一双软乎乎的小手便握住他的手,拉着他一步步往前走,沈砚跟着他的脚步,掌心传来的温度顺着指尖漫到心口。直到听见萧允宁欢快声音“停下”,蒙眼的锦缎才被轻轻解开。 他缓缓睁开眼睛,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攥住了呼吸—— 殿中央悬挂着一盏一人高、几丈宽的走马灯,烛火在灯内跳动,将灯壁上的画面映得鲜活。随着灯轴缓缓旋转,光影投在墙上,一点点勾出他记忆里的碎片:宫苑初见,萧允宁趴在池塘边上哭喊;西苑中,他和萧允宁、路覃泗三人一起堆雪人、砸雪球,萧允宁笑着往他身后躲;还有他抱着萧允宁够着枇杷树上的青果;还有去年秋日在永和宫墙下种花埋酒的场景,萧允宁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桂花酒埋进土里,还特意让他在木牌上刻了“哥哥和宁儿之酒”几个字……还有许许多多的,他们一起度过的岁月,一幕幕映入他的眼中,也印入他的心里。 “哥哥,生辰快乐!”萧允宁蹦到他面前,仰着小脸,眼中似乎有星河流转,“这灯帘上的画儿可是我自己起草,看着宫外匠人一张张绘上去的!你看,我把我们一起做过的事都画上去啦!” 说完仔细看着沈砚的反应,想知道不善表达的哥哥是否喜欢这份礼物。沈砚久久站在原地,墙上流转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萧允宁不确定哥哥的眼中是不是要落下泪来,毕竟他从未见哥哥哭过。 “哥哥,我还准备了很多东西,你不要只看这盏灯啦!”沈砚恍惚着顺着那股轻柔的力道往前走,脚步放得极轻,像怕踩碎了殿内弥漫的像梦一般的场景。殿中长案上摆满了小玩意儿,每一件都透着萧允宁的用心:其中有两个面人牵手并肩站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袍、覆着银质面具,眉眼间是他惯有的沉静;另一个穿粉袍、系丝带,圆脸圆眼,活脱脱是萧允宁的模样,连发间那缕总爱飘起来的碎发都捏得惟妙惟肖。 最惹眼的是案中央的长剑。剑鞘是深棕色的鲛绡木,雕着缠枝莲纹,还缀着颗小小的白玉佩,玉佩中间刻着一个小小的罔字。 “哥哥,你快拔出来看看!”萧允宁踮着脚,把剑往他面前递,眼睛里满是期待。沈砚依言握住白玉剑柄,指尖触到温润的玉质,轻轻一拔——剑身出鞘时发出轻脆的“嗡”声,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剑身上,映出纯净的银辉,剑身质地细密,流水般的纹理在光下若隐若现。他指尖掠过刃口,只觉一丝凉意,又取了根发丝放在刃上,轻轻一吹,发丝便断成两截。 “这把剑可厉害啦!”萧允宁凑过来,声音里满是骄傲,“是覃泗哥哥找铸剑山庄最好的师傅做的!以后哥哥就用它保护自己!” 沈砚看着手中的剑,又看向小家伙认真的模样,心底的暖意更甚。为表自己真的喜爱,他抬手就将剑系在腰间,墨色衣袍衬着银亮的剑身,平添了几分英气。萧允宁果然更高兴了:“哥哥那你从今往后就有佩剑了,哥哥给他取个名字吧!” “就叫佑宁”他的声音很轻,护佑这安宁的岁月,护佑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暖,持此剑、护此人,往后余生,哥哥不会叫任何人伤你。 “喵~”一声猫叫,两人转头,路覃泗唇角含笑从偏殿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小猫蜷在他臂弯里,黑黑圆圆的眼睛像两颗浸了月光的宝石,软乎乎的毛沾着点暖香,正乖乖地舔着爪子。见他们望过来,软软的叫了一声。路覃泗将小猫递向沈砚,沈砚慢慢伸出手,小猫似乎不怕生,轻轻一跃就落在他怀里。软乎乎的毛蹭过掌心,带着温热的气息,还发出细碎的“咕噜”声。它用小脑袋蹭了蹭沈砚的手指,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他的指尖,像极了萧允宁平日里撒娇求抱的模样。 “哥哥,有这只小猫陪你,以后你就不是一个人啦!”这只小猫不是礼物,是能替他守着哥哥的小使者。沈砚低头看着怀中的小猫——又看向眼前的萧允宁,觉得萧允宁的样子活像这只猫,小皇子粉白的脸颊泛着的红晕,一双眼睛像黑曜石一般,说话时带着对他的满心惦念。 沈砚喉结轻轻滚动,说出了藏在心底许久的剖白,声音轻却坚定:“宁儿,从我在御苑水边第一次遇见你,我就早已不是一个人了。” 这话刚落,旁边的路覃泗就笑着打趣:“哎呀,沈世子口中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难得——你们兄弟二人,可真是情谊深厚!宁儿,你对沈世子这般上心,真是羡煞我了。” 萧允宁一听转头看向路覃泗,小眉头轻轻皱起:“覃泗哥哥,你都多大啦!还跟哥哥比这个!你过生辰的时候,我也很用心的呀!再说平日满宫里,我待你是不是最好啦?有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你呢!” “是是是,”路覃泗被他逗得笑出声,连忙点头附和,“多亏有九殿下护着我,才能让我在这森严的禁宫里做一条‘咸鱼’。” 萧允宁和沈砚早已对路覃泗偶尔冒出的“奇言怪语”见怪不怪,路覃泗说完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递到沈砚面前:“我也为沈世子再添一份礼。这是我去铸剑山庄时,特意让师傅定制的一把袖箭,箭身小巧,方便藏在袖中,沈世子平日里带在身上防身最好。” 他顿了顿,带着几分正经神色:“只是箭头上涂了特制的剧毒,一旦射中,无解。沈世子日后若非遇到危及性命的情况,还请慎用。” 沈砚看着木盒,指尖触到冰凉的盒面,打开后便看见里面躺着一把小巧的袖箭——箭身银亮,雕刻着细密的纹路,确实便于隐藏。沈砚抬手接过木盒,抬眼看向一直陪在他和允宁身边的路覃泗,笑道:“多谢覃泗。这份礼物,我收下了。” 晚膳的暖意还裹着食物的香气,在永和宫殿内迟迟未散。案上的白瓷盘里还剩小半碟松子糕,糖霜凝在糕体边缘,泛着淡淡的光泽;几只喝空的果酒杯随意搁着,杯沿还沾着些许酒渍,连盛果酒的陶壶都歪在一旁。 萧允宁靠在沈砚怀里,小脸上泛着酒后的红晕,连说话都带着点软糯的鼻音。他一手攥着沈砚的衣袖,一手比划着,叽叽喳喳讲着宫外的趣事。 “哥哥,下次我们一起出宫好不好?” 他仰着小脸,眼底还带着未褪的兴奋,酒气让他的眼神更显水润,“哥哥今天开心吗?” 这话他今晚问了不下五遍,沈砚却没半分不耐烦。他靠在软垫上,脸颊也染着薄红,眼底带着几分微醉的迷蒙,却牢牢抱着怀中的小家伙,指尖轻轻顺着他的发顶摩挲。每次萧允宁问起,他都轻声应着:“开心,宁儿准备的东西都极好。” 萧允宁听了,才满意地笑起来,小脑袋往他怀里又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絮絮叨叨的话渐渐少了,最后只含糊地念叨着:“太子哥哥有的……哥哥也都会有的……生辰要热闹……”声音越来越轻,终是抵不住困意,在沈砚怀中沉沉睡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