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辣妈:国风首席设计师飒爆啦》 第1章 第 1 章 一九八一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疑些。已是三月中旬,料峭的北风依旧不肯彻底退场,卷着尘土和零星未化的雪屑,在轶城城关被服厂偌大的院子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某种即将到来的变奏预先鸣响号角。 临近下班的时间,缝纫车间里,仍然另一番“热闹”景象。 几十台老旧的“蝴蝶”牌缝纫机如同疲惫不堪的巨兽,发出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哒哒哒哒”的嘶鸣。这声音密集得没有间隙,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网,笼罩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空气是浑浊的,漂浮着细密的棉絮,像一场永无止息的、安静的雪,混合着布料特有的浆料味、机油味,以及数十人聚集在一起产生的、难以言喻的体味与汗息。阳光费力地从高处几扇蒙尘的窗户挤进来,形成几道昏黄的光柱,光柱里,那些棉絮飞舞得更欢快了,仿佛有了生命。 女工们大多埋首在各自的机位前,手指机械地推送着布料,眼神麻木。长时间的重复劳动让她们的面容染上倦色。当然,她们自己找“乐子”。 “哎,你们瞅瞅她,一天到晚绷着个脸,给谁看呢?真当自己是仙女下凡,不食人间烟火了?”说话的是王婶,一个四十多岁、面容精明外露的中年妇女。她手里拿着件半成品裤子,针脚走得歪歪扭扭,心思显然不在活计上。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女工,朝靠窗的那个角落努了努嘴,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她周围三五个人听清,又不会太过于招摇。 被点名的年轻女工小李,胆子小些,怯怯地朝那边瞥了一眼,低声道:“王婶,你就少说两句吧。念姐她……一个人带着女儿,也不容易。” “不容易?哼!”王婶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不自觉又扬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优越感,“你看她身上那件衬衫,料子多挺括!再看她家煕煕脚上那双小皮鞋,咱们厂里谁家孩子穿得起?她钟念一个临时工,哪来那么多钱?我看啊,指不定是……”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旁边几个女工立刻竖起了耳朵,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暧昧神色。 “是什么?王婶你快说呀!” 王婶压低声音,却又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这还用明说?她一个‘小寡妇’,长得又跟个狐媚子似的,还能靠什么?不就是靠那张脸,在外面……哼哼。” “干不干净”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精准地刺向靠窗工位上那个秀丽的身影。 那里,钟念正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二十三岁的年纪,穿着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浅蓝工装,身形纤细,背脊却挺得笔直。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简单地拢在脑后,用一根最普通的黑色皮筋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她的面容极好,是那种带着古典韵味的清丽,柳叶眉,杏核眼,鼻梁秀挺,唇形姣好。可偏偏眉眼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冷冽,像远山覆雪,隔绝了所有的窥探和热情,也冻住了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鲜活。 她仿佛没有听见任何声音,纤长的手指正拈着一枚细针,灵巧地在一件出口衬衫的领口处穿梭。那领口原本的缠枝莲绣样有些滞涩,不够灵动。经她的手几番点缀,丝线仿佛被注入了生命,莲花瓣舒展开来,脉络清晰,栩栩如生,与原本呆板的图案高下立判。 这手出类拔萃的技艺,让她在这嘈杂混乱、充满世俗气的车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内心一片沉寂。那些闲话,她上辈子听得太多,耳朵都快起茧了,早就免疫了。重活一世,她比谁都清楚,跟这些眼界只有针眼儿大小、整日嚼舌根的人浪费口舌,不如多画两张设计图,或者,想想今晚给煕煕做点什么好吃的。 死过一次的人,心脏外面仿佛结了一层厚茧,看得特别透,也特别冷。重生归来后,这些无聊的议论无关痛痒,已经无法影响她的情绪。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因为几句闲言碎语就偷偷躲在被窝里掉泪,或者被错误婚姻、被懦弱自我束缚至死的钟念。父母尚在、云英未嫁时,她鼓起勇气坦诚了对名义上哥哥唐北辰的情感,在父母弥留之际,由他们做主嫁给了他。她本以为会是重生后一场得偿所愿的美满,却不料,登记结婚后,他便因工作远赴外省,一去四年,音讯全无。 这四年,她独自照顾怀孕的自己,独自生产,独自抚养女儿煕煕。最难的时候,抱着发烧哭闹的孩子在黑夜里无助地徘徊;口袋里只剩下几毛钱,算计着怎么撑到发工资;被势利的亲戚冷嘲热讽,被厂里长舌的工友指指点点……所有这些,那个本该是她丈夫的男人,在哪里? 失望吗?有的。怨恨吗?或许也曾有过。但重生一世,她看得更透。对唐北辰,那点因缺失和等待而产生的怨,早已被更强大的理智与清醒覆盖。无爱,便也无恨。他不回来,正好。她的人生,该彻底翻篇了。 她现在的目标清晰得如同刀刻:离婚,带着女儿煕煕,彻底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她可以自己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通往广阔天地的路。如今的隐忍,不过是在积蓄力量,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如同蛰伏的兽。 她今天来上班前,特意绕道去了一趟街道办。不是去打听那虚无缥缈的“抚恤”,而是去领一份表格——一份解除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的申请表。薄薄一张纸,带着街道办公章特有的红色印油味,此刻正对折得整整齐齐,躺在她工装上衣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胸口微微起伏的曲线。纸张带着她的体温,也像一块万载寒冰,时刻提醒着她前世的荒唐与血淋淋的终结。 这,就是她等待的时机之一。她已经签好字,本打算下班后,找个时间正式递交。没想到,时机以一种如此戏剧化的方式,骤然提前。 车间主任陪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主任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侧着身子,引着一位年轻男子。 那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熨烫平整的深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他面容俊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周身透着一种与这破旧车间格格不入的清贵与沉稳。那不是长期伏案工作或被生活磋磨能有的气质,更像是一种居于上位、掌控局面的从容,以及一种属于学者的严谨冷峻。 “同志们,手头的事先放一放!都快下班了,精神点!”车间主任扯着嗓子,难掩激动,“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省城来的材料学专家,唐北辰唐教授!专门来咱们厂考察指导新型工作服面料的试点工作,大家欢迎!” 一阵不算热烈但充满好奇的掌声响起。省城来的专家?这么年轻?还长得这么俊?女工们的目光大多黏在了唐北辰身上,交头接耳声更响了。 钟念在听到“唐北辰”三个字时,拈着针的手指几不可查地一顿。那根细小的银针,险些刺破她的指腹。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穿越嘈杂的人群,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精准地落在了那个被簇拥着的、光芒夺目的男人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钟念眼中的世界迅速褪色,只剩下那张深刻在记忆深处、却又因四年时光而蒙上尘埃的脸。四年,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风霜的痕迹,反而褪去了记忆中属于“哥哥”的那份温和,沉淀出更加内敛、锐利、令人不敢逼视的气势。 可这一切,与她何干? 她眼中的温度,在百分之一秒内降至冰点,甚至比车间角落里未化的冻霜更冷。那是一种历经生死、看透虚妄后的彻底沉寂,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委屈,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只有一片荒芜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和那件几乎完成的衬衫,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暂停一件寻常的工作。然后在全车间人惊愕、疑惑、看好戏的注视下,站起身,径直朝着那个被众人环绕的中心走去。 她的步伐很稳,一步一步,踩在布满线头和灰尘的水泥地上,却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所过之处,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人群下意识地为她分开一条通路。 车间主任老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角抽搐着,似乎想开口阻拦,却被钟念那冷冽的气场慑住,一时失语。工友王婶张大了嘴,手里的顶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角落都忘了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明白这个一向安静得像个影子似的“小寡妇”,想干什么?她认识唐专家? 唐北辰看着向他走来的女子。他的记忆里,钟念还是那个会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叫他“北辰哥”,眼神清澈带着全然的信任与依赖的小姑娘,是养父母临终托付给他、需要他小心呵护的“妹妹”。可眼前的女人,清冷,疏离,坚韧,像一枚被极地冰雪层层包裹的琉璃,美丽得惊心动魄,却碰一下都觉得刺骨锥心。她这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用这样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看他?他不是她的哥哥吗?他们之间…… 钟念在唐北辰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看清他深褐色瞳孔中一闪而过的错愕、茫然,以及那份因记忆混乱而产生的剧烈冲击。 她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丝毫犹豫,从工装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甚至边缘有些发毛的纸。 她抬起手,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精准地,将那张纸拍在了他中山装左胸的口袋上方,正好覆盖住那颗严谨扣好的纽扣。 动作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决绝。 “唐北辰,”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因过度震惊而寂静的车间里激起清晰无比的回响,每个字都冷硬如铁,砸在地上仿佛能冒出寒气,“签字。” 她顿了顿,迎着他骤然紧缩的瞳孔,补充道,语气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早已尘埃落定的事实: “签好后拿给我,我们一起去办。” 车间里落针可闻。只剩下老旧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徒劳地试图丈量这凝固的时间。 那张拍在他胸口的纸,抬头几个清晰的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了每一个视力足够好的人眼里——《离婚申请书》。 “嘶——”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 “哎哟喂!钟念同志!你、你这是干什么!胡闹!简直是胡闹!”车间主任老赵第一个反应过来,额角瞬间冒出冷汗,急忙上前,想去拿那张纸,又觉得当着唐北辰的面去动他胸口的东西极为不妥,手僵在半空,进退维谷,“唐专家刚回来,这、这肯定是有什么天大的误会!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嘛!怎么能……” 唐北辰垂眸,看着胸口那张单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纸张粗糙的触感隔着挺括的布料,清晰地传递到皮肤上。他又抬眼看向钟念。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仿佛在说:这就是我们之间,唯一且最终需要厘清的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却尖锐无比的刺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念念,你怎么了?”或者“我是北辰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里混乱不堪,养父母慈祥的面容、车祸的碎片、一个温柔呼唤“北辰”的女声、还有眼前这张冰冷决绝的脸……交织碰撞,一片空白。只有心脏的位置,被那张轻飘飘的纸硌得,生疼。 她……妹妹,跟他结过婚?现在要离婚?为什么?这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再次响起,汇成一片嗡嗡的噪音。 “离婚?他俩是夫妻?” “天啊!钟念的丈夫不是死了吗?怎么变成省城专家了?” “这唱的哪一出啊?四年不露面,一回来就离婚?” “我看是钟念攀上高枝,嫌弃原来的丈夫了吧?” “不可能吧,你看她那样子,像是攀高枝的吗?倒像是……” 钟念仿佛彻底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声音。她说完该说的话,完成该做的动作,便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唐北辰一眼,也没有理会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的车间主任,径直转身,朝着车间大门走去。 下班铃声恰在此时尖锐地、迫不及待地响起,“叮铃铃——”,试图打破这凝滞得令人窒息的一幕。 她步履从容,再次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就像摩西分开了红海。夕阳的金辉从大门外汹涌地涌进来,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如竹的背影,仿佛为她披上了一身凛然不可侵犯的冷光。 她还得赶去合作商店,给今天过生日的女儿煕煕买那个她念叨了好几天的小布娃娃。 至于身后那一片压抑后的哗然,那个拿着离婚申请书、面色复杂怔在原地的男人,以及即将因他的归来而掀起的滔天巨浪……都与她无关了。 她的战场,不在这里。 新的生命,从这一刻,真正开始。 第2章 第 2 章 唐北辰攥着那张离婚申请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薄薄一张纸,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连同心脏一起抽搐。午后的阳光晃得人眼晕,他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冻结了四肢百骸。 钟念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刀,还在他脑海里凌迟——“唐北辰,签字。签好后拿给我,我们一起去办。” 一起去办?办什么?离婚? 荒谬感如同冰水浇头。他是唐北辰,她是钟念——那个记忆里总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喊“哥哥”的小丫头,是养父母临终前紧紧拉着他的手,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好的人。四年,仅仅四年!他缺失的这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妹妹变成了妻子?而现在,妻子要跟他离婚? “妹妹……妻子……离婚……”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词,脑袋里像是有一根锈蚀的钢针在缓慢搅动,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一些模糊的碎片不受控制地闪现——养父母欲言又止的忧虑面容,颠簸卡车的沉闷声响,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刹车声,还有一个女人……一个模糊的、哭泣的女声,绝望而悲伤,撕心裂肺…… “呃……”他闷哼一声,用力甩头,试图驱散这令人不安的混乱。不行,他必须问清楚!立刻!马上! 他交代了随行人员一句,就转身冲出车间,突然想到不确定钟念现在的住处,抓住一个看上去面善的中年女工,嗓音沙哑地询问钟念的住处。 “钟念?哦,你说钟老师家的念念啊?”女工打量了他一下,眼神里带着点好奇,“还是住老地方,就钟老师生前那院子。” 钟老师……养父。那个带着小院的平房,承载了他几乎整个少年时代的记忆。 凭着残存的印象,他跌跌撞撞地找到了那条熟悉的胡同。青砖斑驳,墙角蔓延着厚实的青苔,空气里混杂着老城区特有的、淡淡的煤烟味和午饭过后尚未散尽的饭菜气息。一切似乎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刚走到院门口,一阵孩童尖锐的吵嚷声就刺破了他混沌的思绪。 “唐煕煕!你没有爸爸!这小人书怎么可能是你的?肯定是你偷的!或者捡的!”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叉着腰,嗓门洪亮,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对!野孩子的东西!拿来给我们看看!”旁边一个瘦猴似的孩子跟着起哄,伸手就去抢。 “哼,野孩子,我们不跟你玩!把书交出来!”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小花褂子的小女孩。她扎着两个倔强的羊角辫,小脸憋得通红,像只被惹急了的小兽,紧紧抱着怀里一本卷了边的彩色小人书,倔强地仰着头。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水光潋滟,却硬撑着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就是我的!是妈妈给我买的!《大闹天宫》!你们还给我!” 那眉眼……那抿着嘴、不服输的神态…… 唐北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擂鼓。呼吸一窒,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几乎是不假思索,他一个大步跨进院子,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瞬间将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身影护在了身后。小女孩的身体小小的,软软的,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清新味道,撞进他怀里的瞬间,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烈的保护欲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却像淬了冰的刀子,锐利地扫过那几个明显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住的孩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谁说她没有爸爸?” 孩子们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镇住了,尤其是他眼底那抹尚未散尽的痛楚和戾气,让小胖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躲闪,嗫嚅着不敢接话。 唐北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情绪。他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小家伙,放缓了声音,生怕惊扰了这易碎的珍宝。他指了指她紧紧护着的小人书,尽量让语气温和:“告诉叔叔,这本书,是你的吗?” 小女孩仰起脸,大眼睛里还噙着将落未落的泪花,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纯粹又明亮。她看着他,似乎感觉到他没有恶意,用力地点了点头,带着浓重鼻音肯定地说:“是!是我的《大闹天宫》!妈妈昨天刚给我买的!” “好。”唐北辰复又看向那几个孩子,视线最终定格在小胖墩手里攥着的小人书上,声音不大,却带着力量,“这本书,是你们谁的吗?”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怯意,纷纷摇头。 “既然不是你们的,”唐北辰朝小胖墩伸出手,语气不容拒绝,“拿来。” 小胖墩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低下头,咬了咬牙,极其不情愿地把手里攥得皱巴巴的小人书递了过去。唐北辰接过书,仔细地、近乎虔诚地拂去封面上沾着的灰尘和一个小小的脏手印,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绝世珍宝。 孩子们见状,“轰”的一声,如同受惊的麻雀,一溜烟跑出了院子,连句狠话都没敢留。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叶子发出的沙沙声,以及……怀里小女孩细微的抽噎声。 唐北辰蹲下身,视线与小女孩齐平,将小心整理好的小人书递还给她。她接过书,立刻宝贝似的紧紧抱在怀里,然后用那双清澈见底、充满好奇和一丝依赖的大眼睛看着他,软软地问,带着刚哭过后的糯音:“叔叔,你是谁呀?” “我……”唐北辰喉头猛地一哽,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万千情绪在胸口冲撞、咆哮,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他是谁?对于这个眉眼酷似钟念、神态却隐隐有自己影子的小女孩,他该是谁?他狼狈地避开这个致命的问题,目光环顾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院落——水缸还在老位置,只是旁边多了一盆生机勃勃的茉莉;那棵老槐树似乎更粗壮了些,枝叶繁茂;墙角还放着几个显然是给孩子玩的、用旧布缝制的沙包。熟悉与陌生的细节交织,让他一阵恍惚。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得厉害:“这里……是你的家吗?” “对啊!”小女孩用力点头,带着孩童特有的、对家的全然信赖和自豪,“我从小就住在这儿!和妈妈一起!” “这里……也曾经是我的家。”唐北辰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可以……带叔叔进去看看吗?” 小女孩歪着头,仔细地打量着他,似乎在权衡这个帮了自己、又说这里曾是他家的叔叔是不是坏人。她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天真与审慎交织的光芒。最终,她似乎做出了决定,伸出小小的、带着可爱肉窝的手,主动牵住了唐北辰因紧张和激动而微微汗湿的手指。 那柔软的、温热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穿了唐北辰四年来冰封混沌的记忆壁垒! “嗯,叔叔今天帮了我,打跑了小胖他们,是好人!”她小大人似的宣布着,牵着他,一步步走向那扇漆皮剥落、却擦拭得干净的木门,“我就满足你这个愿望吧!” 一瞬间,指尖传来的柔软和温热,像一道微弱却强劲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穿了唐北辰四年来冰封混沌的记忆壁垒! 一些模糊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现——养父坐在院里的石桌旁,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北辰”二字;养母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空气中飘散着诱人的饭菜香;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小花裙的小女孩,像只快乐的花蝴蝶,咯咯笑着在院子里奔跑,清脆地喊着“哥哥,哥哥,追我呀……”…… 是这里!真的是这里!每一个角落,都烙印着旧日的时光。 一大一小,牵着手,走进了屋内。 屋里的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清贫,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窗明几净,旧桌椅一尘不染。墙上挂着几张崭新的奖状,署名全是“钟念”,有“先进工作者”,也有“技术革新能手”。靠窗的书桌上,铺着一些画了一半的图纸,上面是繁复精美的刺绣纹样,线条流畅,构思精巧。 唐北辰的目光贪婪地掠过每一处角落。那张他睡过的、铺着洗旧但干净蓝布床单的木板床,位置没变;那个养父用来放书的、掉了漆的旧书架,虽然空了大半,却依旧静静地立在墙边;还有墙上那幅泛黄的、养父最喜爱的《溪山行旅图》……一点一滴,熟悉的记忆如同解冻的春潮,汹涌而来,与眼前的情景重叠,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刺痛的真实感。 这里,确实是他记忆深处的家。 只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钟念的清雅皂角香气;桌上放着针线篮和未完成的绣活;墙角的矮凳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显然是孩子用的搪瓷杯……这里,多了太多属于一个女主人和一个孩子的生活痕迹,温暖,却也更深刻地提醒着他这四年的缺席。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蓦地一暗。 钟念提着一个小小的网兜站在那儿,里面装着几颗用彩色糖纸包裹的水果糖和一块带着香味的兔子形状新橡皮。她显然是刚下班回来,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 她的目光落在屋内——唐北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与这略显逼仄的屋子有些格格不入,而女儿煕煕,正依赖地、甚至带着点雏鸟情节般地牵着他的手,小脸上还残留着刚刚受过委屈的痕迹,看向唐北辰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是被人凭空扔进了结了冰的深潭,瞬间的窒息感过后,是刺骨的寒意。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这样一种“父女和谐”的画面,狠狠撞击着她的视线。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翻腾的心绪冷静下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帮助她维持表面的平静。煕煕是他的女儿,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她不能,也不会阻止他们相认。只是……看着这仿佛“一家团聚”的景象,想到自己过去四年独自怀孕、生产、抚养孩子所承受的艰辛、孤独与非议,想到那份刚刚递交出去、斩断关系的离婚申请,心口还是像被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穿刺,疼得绵密而尖锐。 她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将网兜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屋内凝滞的空气。 唐北辰和煕煕同时看向她。 “妈妈!”煕煕立刻松开了唐北辰的手,像只终于找到巢穴的欢快小鸟,扑向钟念,紧紧抱住她的腿,仰起小脸,带着委屈和后怕告状,“刚才小胖他们又欺负我,说我是野孩子,抢我的小人书!是叔叔帮我的!他把小胖他们都吓跑了!” 钟念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发顶,动作温柔,目光却始终落在唐北辰身上,清冷得像腊月屋檐下悬着的冰凌,不带一丝温度。 唐北辰看着她冰冷的、毫无波澜的脸,再看看依赖地贴着母亲、对自己却已生出亲近之意的女儿,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紧得发疼。心脏像是被放在了烧红的铁板上,备受煎熬。他张了张嘴,试图解释眼前的状况,又觉得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千言万语在胸腔里冲撞,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巨大困惑、不确定和某种隐隐预感的询问,声音干涩得几乎撕裂:“念念……煕煕是……?” 钟念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直视着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将那个他潜意识里或许已经猜到、却因记忆缺失而不敢确认、甚至怀抱一丝侥幸的事实,如同审判般,砸向了他—— “是你的女儿。” “……!” 尽管内心深处已有所预感,但当这五个字清晰无比地从钟念口中说出,亲耳听闻,唐北辰还是如遭雷击,浑身剧烈一震,猛地后退了半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喷涌,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有女儿了!他和念念有一个这么大了的女儿!这小小的、柔软的、会倔强也会依赖人的小家伙,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和念念之间最深刻的联结! 然而,狂喜之后,是更深沉、更汹涌的、如同黑色潮水般的愧疚与茫然,将他瞬间拖入无底深渊!他有女儿了……可是,她出生的时候他在哪里?她第一次蹒跚学步、第一次咿呀学语、第一次喊出“爸爸”……他在哪里?这四年,他像个傻子一样,活在某种被设定好的真空里,错过了女儿最初的成长,也错过了……妻子最需要他的时候? 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与缺席四年的沉重负罪感,如同冰与火在他心中激烈交战,让他眼眶瞬间通红,血丝迅速蔓延。他上前一步,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将眼前这个给了他生命延续证据的小女人——这个他名义上的“妹妹”,实质上的“妻子”,这个此刻冰冷如雕塑的女人——紧紧拥入怀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才能汲取一点点真实和温暖,才能填补内心那巨大的、名为“缺失”的空洞。 然而,他刚伸出手,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她衣袖带起的微弱气流,钟念便像是被什么不洁的、令人厌恶的东西触碰到一样,猛地转过脸去,只留给他一个冰冷决绝的侧影和紧绷得显示出坚毅线条的下颌。 伸出的手,就那样尴尬地、无力地僵在了半空中。所有的激动、渴望和试图靠近的勇气,都被这无声又彻底的拒绝,冻结成了尖锐的冰碴,刺得他体无完肤。 唐北辰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如同瞬间熄灭的烛火。巨大的失落和尖锐的痛楚攫住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缓缓地、僵硬地、带着某种屈辱般的姿态收回手,目光转向还抱着钟念腿、睁着那双酷似钟念的大眼睛、好奇又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们之间诡异气氛的煕煕。 他再次蹲下身,这一次,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与小女孩平视,看着那双纯净的眼眸,里面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此刻狼狈而痛苦的脸。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这四年的缺失一次性补偿回来,将女儿小小的、柔软而温暖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那真实的、带着奶香和阳光味道的触感,让他鼻腔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对不起……煕煕……”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沉甸甸的悔恨,“我是爸爸。爸爸……爸爸回来晚了……对不起……” 他轻轻抚摸着女儿细软的头发,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举世无双的珍宝。这个称呼,这个身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想要守护一切的责任感,也带来了更深的、关于过去谜团的刺痛。 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站起身,深深地看了钟念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翻江倒海的愧疚、蚀骨钻心的痛苦、难以消解的不解,以及一丝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念念,对不起!”他重复着这苍白的、却也是此刻唯一能说出口的道歉,声音沉重如铁,“你等我。” 说完,他不再停留,几乎是逃也似的,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这个让他心潮澎湃、又痛彻心扉的家门。高大的背影在午后的光影拉扯下,竟透出一种仓皇的、被无形重压碾过的孤寂。 院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沉寂,仿佛暴风雨过后的死寂。 煕煕仰起小脸,看着妈妈依旧冰冷、看不出情绪的侧脸,小手不安地拽了拽她的衣角,小声地、带着点期盼和不确定地问:“妈妈,叔叔……爸爸,他还会回来吗?” 钟念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弯下腰,将女儿更紧地、仿佛要揉进骨血里一般搂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女儿柔软的发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难言,投向了唐北辰身影消失的、空荡荡的门口。 余波荡漾,这个刚刚被投下巨石、掀翻平静假象的小院,注定了无法再回到从前。 第3章 第 3 章 夜色如墨,沉沉地覆盖着小小的院落,将白日的喧嚣与刺痛悄然吞噬。 屋内,仅有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像一枚悬在旧梦里的月亮,勉强照亮书桌一隅。里屋,煕煕早已熟睡,呼吸匀停,小脸上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仿佛白日父亲的归来并未在她纯净的世界里留下太多波澜。 钟念坐在窗前的书桌旁,身姿挺直,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透着一股风吹不折的韧劲。她面前铺着一张素白宣纸,手边是几只勾勒笔和一小碟精心调配的矿物颜料。她正屏息凝神,在一方丝绸手帕的边角,细细描绘着一幅“缠枝莲”纹样。线条婉转流畅,花瓣层叠绽放,古老的韵律在她笔尖静静流淌。 这绘画,是她窒息生活里唯一的透气孔,是她在冰冷现实中,为自己凿开的一线天光。 然而今晚,笔下的祥瑞图案,却难以完全压制脑海中翻涌的黑色浪潮。唐北辰白日的归来,他看向女儿时那震惊又陌生的眼神,他离去时那句沉甸甸的“你等我”……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块,搅动了死水,也无可避免地,扯出了那段被她深埋、血淋淋的前世记忆。 笔尖,猛地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晕染开。 眼前的缠枝莲骤然模糊,视线仿佛穿透时光,狠狠坠入那个冰冷刺骨、绝望透顶的雪夜…… 她好像又回到了前世的那个白天,她耗费心血绘制着准备参加厂里美术比赛的纹样稿,邹春葛醉酒后闯入把稿子撕得粉碎。彼时,黄夏蓉虽刚查出身孕,尚未显怀,却已仗着腹中那块肉,登堂入室,俨然以女主人自居。她不会亲自上手撕打,只是抚着还未隆起的小腹,倚在邹春葛身边,用一种甜腻又刻薄的语气煽风点火: “春葛,你看念姐,整天画这些老古董,能有啥出息?” 婆婆立刻尖声附和:“就是!不下蛋的母鸡,还占着窝!我们邹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邹春葛——那个她曾经以为温文尔雅、前途光明的美院行政干部,在酒精和家人的怂恿下,早已褪尽了知识分子的皮囊,指着她的鼻子骂:“钟念,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浑身一股穷酸晦气!还有脸搞这些资产阶级情调?夏蓉肚子里才是我们邹家的希望!” 她想争辩,想告诉他自己正在经历的痛苦,想护住那些代表她精神寄托的画稿。可换来的,是邹春葛更不耐烦的推搡。小腹传来一阵钻心的绞痛,紧接着,温热的血便不受控制地涌出,濡湿了冰冷的地板。 婆婆惊叫起来:“哎呀!见红了!这可怎么是好!快,快弄走,别脏了地方!” 黄夏蓉则假意惊呼,躲到邹春葛身后,嘴角却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 是邻居听到她的呼救声,实在看不过眼,帮忙叫了板车,将她送到了医院。 她躺在医院那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房间,汗水、泪水和血水混杂,意识浮沉。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孩子,她期盼了许久的孩子,在经历过几次微弱的胎动后,彻底没了声息。 医生语气沉痛地宣判:“胎心停了,必须立刻引产。” 然后,便是产房里无休止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疼痛,以及那个小生命从她体内彻底剥离的、清晰的绝望感。 依稀听见医生焦急的喊声:“大出血!快!准备输血!家属呢?病人需要输血,直系亲属过来验血!” 产房外,婆婆尖利又算计的声音穿透门板,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耳膜:“输血?那得花多少钱?她钟念就是个没福气的!我们邹家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然后是邹春葛那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声音,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权衡利弊后的犹豫和冷酷:“妈……这……输血有风险吧?而且,这费用……组织上正在考察我的关键时期,影响不好……要不,再观察一下?也许……她能自己挺过去?” “观察什么!她要是挺不过去,那是她的命!正好不耽误你和夏蓉!春葛,你可想清楚了,夏蓉肚子里可是你的儿子!” “…………” 那短暂的沉默,比任何恶毒的咒骂更令人心寒。原来,在这些人眼里,她的命,轻贱如草芥,不如省下的一点钱,不如他仕途上可能的一丝污点,不如给新人腾位置的便利。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失血带来的冷更刺骨。视野开始模糊,黑暗如同黏稠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吞噬着最后的光亮。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站在美院梧桐树下,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衬衫,眼神清亮、笑容温和的“哥哥”唐北辰。如果……如果当初她勇敢一点,不被那些“名义上的兄妹”的流言蜚语束缚,不因父母的顾虑而退缩,没有转身接受邹春葛看似体面、殷勤的追求,她的人生,会不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无尽的悔恨和彻骨的冰冷,成了她前世最后的感知。 ……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烫得钟念猛地一颤,从那段惨痛的梦魇中挣脱出来。她抬手,用力抹去眼角不受控制溢出的湿润,眼神在瞬间重新变得冷硬如铁。 那不是软弱的泪,是淬炼过的恨意与绝对的清醒。 她重生了。回到了父母尚在、妙龄未嫁之时。靠着那点血泪换来的先知,她鼓起勇气,向父母坦诚了对唐北辰深藏的情感。在父母弥留之际,他们将她的终生托付给了北辰,希望他们能互相扶持,相伴一生。 她以为,避开了邹春葛那个表面光鲜内里溃败的火坑,嫁给了心底最初也是最终的那个人,人生便会拨云见日。 可结果呢? 登记结婚后,他便被分配去了外省保密级别很高的研究院,一心扑在国家项目上。然后,就是长达四年的音讯几近全无。留给她的,是“已婚”的身份,是独自孕育抚养女儿的艰辛,是“小寡妇”的流言蜚语,是怀里这个需要她拼尽所有才能保护周全的孩子。 这四年,她独自熬过强烈的妊娠反应,挺着大肚子在厂里做工,忍受着某些人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她独自在冰冷的产房里生下煕煕,咬着毛巾不敢喊出声;她独自抱着高烧的女儿在雨夜狂奔向医院,掏空积蓄还要看人脸色;她独自面对势利大伯一家的刁难、算计和冷嘲热讽…… 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那个她曾藏在心底、寄托了所有朦胧情愫的“哥哥”,那个父母临终托付、她以为可以倚靠的丈夫,在她人生最泥泞的四年里,近乎彻底缺席。 心,不是一天变冷的。是在无数个孤立无援、呼救无望的深夜里,被失望和现实的冰棱,一层层包裹,最终冻结成坚硬的核。 对他,情感怎会不复杂?有少女时期不自觉的依恋,有父母之命的认可,或许,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还残存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触碰的、关于“哥哥”的旧日温暖。但更多的,是这四年“丧偶式”婚姻积攒下来的怨,和看清现实后的彻底放下。 是的,放下。 无论他有天大的理由,都不再重要了。她钟念的人生,从重生那一刻起,就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一个男人。前世的血泪教训,今生的四年淬炼,早已让她刻骨铭心地明白:唯有自己立得住,唯有自己掌握安身立命的本事,才能牢牢护住想护的人,才能活得顶天立地,不再受任何人的轻贱和摆布! 离婚,是斩断这错误的第一步。接下来,就是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让她和煕煕能挺直腰杆,过上好日子! 目光再次回到那方绘制了近半的“缠枝莲”手帕上。友谊商店……她听厂里消息灵通的销售科王大姐提起过,那里专做外宾和华侨的生意,讲究“特色”和“精美”,一条绣工好点的帕子,能顶厂里工人小半月工资! 她这些融合了传统纹样与现代审美的设计,在那里,会不会有人欣赏? 外宾和华侨,没准儿就认这个“特色”! 这是一个渺茫的希望,但却是目前她能看到的,唯一可能撬动的机会。她必须抓住。 “爸爸”煕煕说了句梦话,小脸红扑扑的,长睫毛像两排乖巧的小刷子。 钟念在床边轻轻坐下,伸出微凉的手指,极轻、极柔地拂过女儿细嫩的脸颊。 “煕煕,妈妈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我们。一定。”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是如此真实而宝贵,瞬间抚平了她心底所有的褶皱与波澜。这就是她奋斗的全部意义。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也打断了钟念的思绪。 这么晚了,会是谁?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看了一眼里屋熟睡的女儿,顺手抄起门边的顶门棍,压低声音问:“谁?” “念妹子,是我,你王婶!”门外传来隔壁邻居王婶那特有的大嗓门,带着点急切,“快开开门,有急事!” 钟念微微蹙眉,王婶是厂里的老女工,心肠不坏,就是嘴碎爱打听。她放下棍子,拉开一条门缝。 王婶裹着一件旧棉袄,胖乎乎的脸上堆着笑,手里还端着个粗瓷碗,里面是几个红彤彤的柿子:“喏,家里树上的,甜得很,给煕煕尝尝。” “王婶,太客气了。”钟念没接,只是挡在门口,“这么晚了,有事?” “哎哟,你看你,还跟婶子客气啥!”王婶试图往里挤,眼睛却不住地往屋里瞟,“听说……你家北辰回来了?真的假的?我白天在车间瞅着个人影,像他!这可是大喜事啊!他人呢?” 果然是为了这事。钟念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不露分毫:“人是回来了,不过……” 她话没说完,王婶就迫不及待地接上,语气带着夸张的同情:“哎呦喂!我一猜就是!念妹子,不是婶子说你,这男人啊,出去四年没个音信,这突然回来……你可得多长个心眼!我听说啊,他在外头混得可好了,是啥……专家!这男人一有钱有势,那心思可就活络了!你可不能傻乎乎地就让他进门,得把他攥手里!这离婚什么的傻话可不能再提了!” 她一副“我为你好”的架势,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钟念脸上。 钟念心底冷笑,这是来当说客,还是来看笑话的? 她不退反进,往前半步,清冷的目光直直看着王婶,语气平静无波:“王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和唐北辰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这柿子,您拿回去给孙子吃吧,煕煕睡了,怕吵着她。” 说完,她不等王婶反应,微微点头,直接关上了门,利落地插上门栓。 门外,王婶碰了一鼻子灰,愣了好一会儿,才悻悻地啐了一口:“呸!不识好歹!带着个拖油瓶还傲什么傲!有你哭的时候!” 门内,钟念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听着外面渐远的脚步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种闲言碎语,她早就免疫了。她现在没工夫跟这些人周旋,她的时间,必须用在刀刃上。 重新坐回书桌前,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笔。这一次,心彻底静了下来。 她不仅要画手帕,还要画更多!盘扣、丝巾、扇面……凡是能体现她设计的东西,她都要尝试! 时间在笔尖悄然流逝。当一方精美绝伦的“缠枝莲”手帕终于完成,窗外天际已经透出了些许熹微的晨光。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帕抚平,对着灯光仔细检查。丝线在昏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纹样布局精妙,气韵生动。 这不是一件普通的绣品,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更是她通往自由和尊严的阶梯! 她将手帕和之前画好的几张设计稿仔细包好,藏进衣柜最底层。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清冷的晨风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吹散了一室的沉闷。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宣告着新的一天来临。 钟念望着那渐亮的天色,眼神清亮,锐利,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转身,开始利落地收拾屋子,准备早饭,动作干脆麻利,充满了蓬勃的生气。 当温暖的晨曦终于完全照亮这间小小的屋子,煕煕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时,看到的是系着围裙、嘴角带笑、眼神明亮的妈妈,和桌上冒着热气的红薯粥。 “妈妈,早!”小姑娘扑过来,抱住她的腿。 钟念弯腰,将女儿抱起,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声音清脆愉悦:“煕煕早!今天妈妈送你去幼儿园后,要去办点大事。” “什么大事呀?”煕煕好奇地问。 钟念看着女儿,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历经淬炼后的坚韧,更有破土新生的希望。 “妈妈要去……给我们煕煕,挣一个更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