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沉处是君乡》 第1章 寻师 咱就说那年,一到寒冬腊月,好家伙,冷得那叫一个邪乎!四周围白茫茫一片,人一喘气儿,那哈气都带着冰碴子。就说常宁城城楼前头那老石桥吧,您各位天天打那儿过,眼熟得很。这一进腊月啊,就跟裹了层雪被似的。谁走在上头都得把眼睛瞪得溜圆,时刻提溜着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就摔个大马趴。 就这会儿,您往桥南头一瞅,嘿!只见一位青衫公子,跟脚不沾地儿似的,飘飘然就过来了,瞧着一点儿不吃力。就见他在桥边儿那么一站,“噌”地一下,纵身就跳下去啦! 您都知道鲤鱼跃龙门的典故吧?嘿!今儿个咱要讲的,就是这纵身一跃化成龙的稀罕事儿!就这位青衫郎,这一跳可不得了,后来成了江湖上顶顶有名的第一剑仙!今儿这故事,叫“方君跃龙门,公主醉君怀”—— “呔!你这满口胡诌的老匹夫!” 说书老丈方将醒木猛拍,声若雷震,腹中那滔滔不绝、天花乱坠之词,尚未道出三句,陡然间,满桌纸扇、茶碗盖仿若生翼,纷纷腾空而起。靠窗的跑堂小厮,惊得双目圆睁,手中白巾悬于半空,呆立当场。旋即,那说书老丈亦如飘叶般飞起,惨叫方至咽喉,跑堂的白巾不偏不倚,径直飞入其口,生生将那惨叫堵了回去。 彼时,满堂喧闹如沸,却见一道朱红身影,稳稳伫立堂中。但见此人着朱红曳撒,其上祥云纹绣工精巧绝伦;腰间蹀躞带左佩香囊,右悬宝剑。风姿卓然,较那戏台之上的武生,更添几分英气。其剑眉斜挑,尽显少年英武之态;星眸骤睁,怒蕴滔天烈焰;琼鼻高挺,傲意自生;朱唇微敛,愠色暗藏。 此人一现身,原本热闹非凡的酒楼,瞬间安静近半。有那识货之人,瞥见其腰间日月同心佩,脸色骤变,忙不迭偷偷摸起桌边钱袋,蹑手蹑脚朝门口溜去。也顾不上杯中美酒尚余半壶,盘中炒瓜子尚未食尽——惹不起,总躲得起。 且说这少年腰间玉坠,乃当朝常宁长公主独子周望舒的信物。 常宁长公主久居深宫,眼界甚高,寻常贵族公子世家郎君自然难以入其法眼。昔年,随太后礼佛途中,遇一伙山匪劫“沐云剑”周穆。公主一时兴起,上演一场“美人救英雄”的精彩戏码,就此对周穆倾心。太后怜惜爱女,不舍其嫁入江湖;周穆掌管沐云城,亦无法入赘皇城。遂于京城近郊,寻一风水佳处,仿沐云城规制,建一小城,名曰“常宁”。此地既为公主封地,亦算作公主的嫁妆。 二人成婚三载,长公主诞下一子周望舒。 周望舒诞生之夜,长公主历经半宿艰辛,疲惫不堪,恍惚间见窗外满月明亮,遂随口为其取乳名“月儿”,大名周月。周穆身为江湖中人,嫌“月儿”之名过于柔弱,又犯了先人起名的忌讳(《礼记》有云“名子者不以国,不以日月”),趁长公主熟睡,偷改为“跃儿”,取“跃马江湖”之意。长公主醒后觉有异,待孩子满月时,先发制人曰:“月儿之名甚善,听之圆润可爱。”复将其名改回。 “周月”此名,便如此沿用十五载,周望舒亦被长公主娇养得面如傅粉,貌若好女。 周穆不堪“月儿”之扰,不待及冠之日,连请三位大儒,为子取字“望舒”,既应“月”字,又含江湖驰骋之意。长公主闻之甚悦,“周望舒”一名遂定。 太后怜惜外孙,皇帝亦宠爱有加。周望舒襁褓之时,获赐金项圈;垂髫五岁,得赐宝马;束发十岁,受封常宁侯。加之其父周穆于江湖声望颇高,沐云城势力庞大,朝堂官员与江湖豪杰见之,皆称他一声“小侯爷”。如此境遇,渐养成其目空一切的性子,常人若多看其两眼,夜间入眠亦需留一目提防。 然,孙猴子尚且有唐僧管教,能管住周望舒的唐长老便是其师方君杳。方君杳容貌俊逸,见者皆赞“公子颜开羞玉仙”;武艺高强,见者皆叹“方君一剑护城安”;才德兼备,遇者皆颂“君子德艺与天齐”。 如此人物,自是江湖话本的热门主角。常宁城第一酒楼满堂金,新出“方少侠奇闻”,诸如“月下盗秘籍”“酒肆戏公主”等,编得绘声绘色。一时间,三层酒楼几近爆满,楼梯拐角亦站满听书之人。伙计们穿梭于人群之中,端送酒菜,嗓音皆喊至沙哑。 正说至精彩处,周望舒步入酒楼。刹那间,满室喧闹如被利刃刺破的气球,“嘶”然消逝。 周望舒未顾旁人,目光环视一圈,便落于柜台后那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的年轻掌柜身上。 “金算盘,你这酒楼,莫不是不想要了!” 这金算盘本姓钱,因算盘功夫精湛,且常于腰间悬一鎏金算盘,故江湖人称“金算盘”。见周望舒动怒,其脸上肥肉一颤,心中暗咒那说书老者不识时务。 面上仍堆满谄媚之笑,双手按于柜台,借力向外一翻,如灵猴般稳稳落于周望舒身前,腰间金算盘亦随之晃动,似向周望舒请安。 “哎哟,我的小侯爷哟!您今日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快请里边儿雅间坐。不知那老匹夫哪句话冲撞了您?但说无妨,小的这便去撕烂他的嘴!” 周望舒斜睨一眼,傲气丝毫不减,冷声道:“我师父的事,也是你们能肆意编排的?找死不成?”言罢,掌风骤起,向前一扫,眼前那梨花木桌瞬间“咔嚓”作响,如遭雷击,碎成数块。 此等深厚内力,令小厮、奴仆们皆惊愕不已,一时目瞪口呆者有之,啧啧称奇者亦有之。众人皆传小侯爷拜师八载,不学无术,却不想竟有此等惊人功夫。 “小侯爷息怒!息怒啊!”金算盘佯装惊恐,手捂胸口,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笑意,“小的这颗心,实在禁不起您这般吓唬呀!”言罢,连拉带请将周望舒按于旁侧太师椅上,顺手轻拍其衣摆灰尘,笑容更添谄媚,“您且稍坐,有话慢慢说。” 周望舒眼珠一转,翘起二郎腿,身子微斜,暂未发作。心中暗自思忖,这金算盘向来八面玲珑,断不会做赔本之事。那说书的老匹夫如此编排师父,其中必有蹊跷。 “你又在耍什么花样?”周望舒挑眉,语气稍缓。 金算盘闻之,心中一乐,知晓此事定有转机。在背后对着瘫倒在地的说书老丈挥手,示意其速速退下。待老丈从后门狼狈逃窜不见踪影后,金算盘这才满脸堆笑,凑近周望舒。 “嘿嘿,小侯爷英明神武!您想啊,您师父方剑神失踪已然多时,是也不是?” 周望舒神色黯然,并未言语。方君杳失踪,至今已近一载。 此一年间,周望舒将常宁城翻了个底朝天。前往师父常去的竹林,琴犹在,琴弦已断其一;拜访与师父交好的“潋滟楼”楼主苏潋滟,那女子仅拨弦而言“他自有去处”;他甚至冒险偷入皇宫,恳请皇帝遣禁军相助寻觅,被长公主提耳斥骂而出。 然方君杳恰似石沉大海,踪迹全无。 “您再细想,”金算盘见其动容,又近几分,压低声音道,“您师父方剑神乃何等人物?温文尔雅,爱惜羽毛。今有人如此编排,且牵连长公主……若其在世,安能坐视不理?” 周望舒陷入沉思。忆起师父常言“武者立身,一为心,二为名”,方君杳最恶名声受污。如此看来,金算盘此“引蛇出洞”之计,或许可行。 “你所言……倒有几分道理。”周望舒轻抚下巴,难得未予反驳。 金算盘心中暗喜,正欲再言,却见周望舒眉头紧皱,面露苦恼之色,沉痛道:“然,吾身为师父的弟子,公主于我也是养育之恩,任由流言诋毁他们名声,此乃不孝;与你合谋编造谣言,此乃不仁;欺瞒满城百姓,此乃不义……”言罢,掰指细数,做出痛心疾首之状,“不仁不义不孝,此罪重于泰山啊。” 金算盘嘴角微微抽搐,心中暗骂“小狐狸”,料定周望舒是嫌获利太少。 “四六分!”金算盘咬牙道,“所获之银,您六我四!” 周望舒未语,端起桌上凉茶浅抿一口,眉头先舒后蹙,叹息道:“非议皇室,此乃杀头重罪啊。啧。” 金算盘眸光流转,非议一事可大可小,不过是周望舒要拿捏自己,心中暗啐其贪心,面上却愈发谄媚,道:“三七分账如何?您七我三!”稍停,见周望舒仍未松口,只顾悠然品茶,心一横道:“小侯爷来得正巧,小店新进蒙顶石花,您不妨品鉴一二。” 蒙顶石花,产于剑南雅州蒙顶山,世人皆称“蒙顶石花,天下第一”。其味甘冽清香,色黄而碧,斟于杯中,香气袅袅,久而不散。周望舒自幼受长公主娇宠,口味挑剔,寻常茶叶难入其眼,独钟情于此茶。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周望舒嘴角微扬,旋即压下。眼眉低垂,故作无奈道:“罢了,为寻师父,暂且如此吧。待见到师父,再领这欺师灭祖之罪。” 金算盘心中一乐,又思及好容易弄来的茶叶,心里一颤,嘴上却连声道:“小侯爷深明大义,小的佩服得五体投地!”言罢,向旁侧跑堂的使了个眼色。那跑堂会意,转身疾去——蒙顶石花乃珍品,金算盘平素亦不舍得饮用,放置也都是放在他自个儿卧房里面。 周望舒倚于太师椅上,端起重新沏好的蒙顶石花,悠然品茗。阳光透过窗棂,洒于其面,恰似夭夭桃李,灼灼生辉,颇有几分世家公子的闲适。金算盘在旁陪笑,暗自思忖——此事若闹大,江湖中觊觎方君杳之人,恐不久便会有所行动。 正思忖间,忽闻门外传来急促马蹄之声。未几,一道尖酸刻薄之音传入酒楼:“哟,我道是谁,原是周小侯爷大驾光临啊!” 周望舒抬目望去,见门口立一锦衣华服之年轻公子,身后随四五家丁,皆横眉竖目,面露凶色。此人乃常宁城旁边赵家坞的少主人赵明宝,赵泉明。 赵泉明与周望舒素存嫌隙。论家世,赵家坞虽不及常宁城,却也算得上是皇帝远亲;论武功,其拜北域剑仙为师,亦沾“剑仙”之名。然其生性褊狭,见不得周望舒诸事皆胜己,每次相遇,必冷嘲热讽。 “晦气!”赵泉明瞥了周望舒一眼,满脸嫌弃。 周望舒并未理会,起身欲往东边雅间走去。他心系师父下落,实无心思与这等小人计较。 赵泉明不依不饶,指着周望舒背影骂道:“怎的?心虚了不成?听闻近日来常宁城被你搅得鸡犬不宁。如此大费周章,莫不是在寻你娘的姘头?” 此言如利刃般,直戳周望舒痛处。他猛地转身,一脚踢飞身旁太师椅,眼中怒火喷涌,厉声道:“你说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赵泉明仗着家丁在旁壮胆,胆气渐壮,“方君杳那般厉害,怎会收你这混世魔王为徒?若非与你娘有私情,谁能信!” 周望舒手已按于腰间剑柄,怒目而视。金算盘见势不妙,赶忙上前阻拦,劝道:“小侯爷莫恼莫恼。明少爷,饭可乱吃,话不可乱说,此乃杀头之罪啊!” 那边赵泉明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忙捂着嘴,绿豆眼四下偷瞄,生怕叫人听了去。 周望舒见他那畏缩的模样愈发觉得赵泉明是个饭桶,连碰自己的剑刃都是脏的。忽然松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自是本侯比你这蠢货更具慧根。”言罢,转身步入雅间,“砰”然关上房门。 赵泉明被噎得脸色铁青,却又不敢贸然闯入。他深知周望舒武功高强,真若动手,自己只剩挨揍了。最终,只得悻悻骂了几句,带着家丁寻一靠窗位置坐下,目光死死盯着雅间之门,似欲将其洞穿。 金算盘松了口气,擦去额上冷汗,正欲招呼其他客人,雅间门忽又打开。周望舒探出头来,道:“唤那说书之人回来,接着讲。” 金算盘一愣,道:“啊?” “讲得越难听越好。”周望舒声音冰冷,“最好能让全天下皆知。” 金算盘顿时会意,忙不迭点头道:“明白!明白!” 且说周望舒在雅间稍坐片刻,心中终难平静。遂推开后窗,翻身跃出。窗外乃一僻静小巷,他沿墙根行得数步,旋即加快脚步,朝城外竹林奔去。 那片竹林,清幽静谧,满目翠绿,乃师父方君杳常至之所,亦是周望舒练剑之地。一年来,他每日必至,期盼师父有朝一日能如往常般,坐于竹亭抚琴相候。 甫近竹林,周望舒便觉有异。空气中,除竹叶清香,隐隐传来一丝血腥之气。 他心中一紧,脚步愈发急促。穿过层层竹林,眼前豁然开朗——那熟悉之竹亭依旧矗立,然亭外空地上,横七竖八躺卧着十几具尸体。 众人服饰各异,观其打扮,既有江湖豪客,亦有寻常武师。死状惨烈,似皆被人以雄浑内力震碎心脉,嘴角尚留黑血。 周望舒仔细查探一番,除确定死因乃心脉碎裂而亡外,再无其他收获。他脚下暗暗运力,身影一闪,旋即消失于林中。 第2章 游医 未几,一行人乘马而至。 “血腥味?” 马上女子身着石榴红长裙,袖口绣龙凤纹,头梳高髻,金凤钗斜插发间,尽显华贵之态。杏眼微扬,柳眉轻蹙,面上满是嫌弃之色。 一旁马上坐一长衫男子,半脸胡茬掩容,唯双眸锐利,透着凛冽之气。 此女正是成乐庄大姑娘李乐亭是也。回溯十年前,成乐庄于江湖声名平平,仿若寻常瓦片,无人问津。然命运无常,瓦片亦有翻身之日,何况于人?幸得慕吟阁老阁主援手,稍加提携,成乐庄方于江湖立足,后来更是成为了江南一带有名的人家子。 彼时,李乐亭率一众随从,声势浩大地出行。正值寒冬腊月,风冷如刀,卷着纸钱灰,于青石板路上肆虐。李乐亭策马前行,马蹄声声,踏碎街角寂静。她紧攥缰绳,鬓边珍珠步摇随马疾驰微微颤动。 “姑娘,前方……”随从话语之中,满是迟疑。观前方死者,死状惨烈,可见下手之人手段狠辣。若贸然前行,恐遭不测。 李乐亭勒住缰绳,目光自人群缝隙穿过,落于一具尸体之上。但见死者胸口箭羽半露,玄色劲装边角染着暗红血渍,此乃慕吟阁护卫之服无疑。她指尖陡然收紧,一股不安涌上心头,不自觉收紧了手掌,缰绳于掌心勒出红痕。 “绕路,加速前行。”其声清冷,更胜寒风之冽,下颌线紧绷,尽显决然之色。随从们如蒙大赦,随即扬鞭策马奔腾而去。 终于,慕吟阁飞檐映入眼帘,高耸天际。眼前之景,令李乐亭一时失神。但见白幡猎猎作响,于风中肆意舞动,仿若无数苍白之手,扼人咽喉。身着丧服的护卫,横过长戟,戟上寒光映照,衬得她脸色愈发煞白。 李乐亭险些从马上跌落,锦缎裙摆扫过石阶,绣鞋珍珠扣磕于青石板,崩飞一颗,她却浑然未觉,提裙裾便往朱漆大门冲去。 “慕吟阁近日不待客,请回。”护卫之言,透着冬日寒意,如针般刺来,令她回过神。 “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她昂首扬眉,厉声喝道,“还不快叫慕容长敬出来见我!” “李家娘子,还请回吧。”素服男子自门内缓出,和田玉冠下,眉眼间覆着一层青黑。此人正是慕吟阁的二郎君慕容长敬,较三日前的他清瘦许多,往昔常带笑意的嘴角,此刻抿成冷硬直线。 李乐亭一怔,她识得那身素服,亦知其腰间所系白布,这是至亲丧礼方有的装束。能够让慕容长敬如此穿搭的,只有母亲姜氏和长兄慕容长和了。心脏猛地一缩,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长敬,这是……” “莫再唤长敬,在下高攀不起!”他打断她,声若寒冰,“三日前,成乐庄已遣人送来退婚书,娘子莫非忘了?” 退婚?李乐亭身形一晃,踉跄后退半步,脑中轰然作响。近日来,父亲常独处书房,母亲看她眼神亦颇古怪,她只当是婚前琐事繁忙…… “吾兄尸骨未寒,”慕容长敬声音陡然拔高,玉冠下青筋微跳,“成乐庄便急于撇清干系。当年若不是家父力排众议,借予你李家三万两白银周转,又遣十二名护卫驻守,你成乐庄焉能在江南站稳脚跟?如今慕吟阁出了事,成乐庄竟要退婚,真是可笑之极!” 李乐亭耳中嗡嗡作响,那些指责之语,仿若隔了一层水,听不真切。她死死盯着慕容长敬嘴唇,捕捉到那可怕字眼—— “你……你说什么?长和他……” “正是!兄长已然亡故!亡故了!今日这白幡,便是为兄长所挂!” 刹那间,天地仿佛倾颓,白幡、丧服、慕容长敬的愤怒,皆在眼前旋转。她最后所见,是护卫们惊慌失措之神色,旋即陷入无边黑暗。 “姑娘!姑娘!” “你慕容家最好祈祷我家姑娘无事!否则,成乐庄定要你等付出代价!” 跟随李乐亭的护卫一拥而上,手忙脚乱查看她状况。亦有侍女,愤愤不平指着慕容长敬,数落其不是。 “让一让!让一让!借过!借过!”清脆吆喝声,穿透混乱人群。但见一少年,扛着“妙手回春”幌子,身形灵活如鳅,三两下挤了过来。其身着灰布长衫,脸上沾了尘土,却难掩双目明亮如星。 他三两下扒开围观护卫,蹲下身子,捏住李乐亭手腕。指腹刚搭上脉搏,原本笑意盈盈的脸瞬间僵住。 “啧——”他咂了下嘴,抬眼看看脸色铁青的慕容长敬,又垂眸瞅瞅不省人事的李乐亭,后颈汗毛直立。方才挤得匆忙,竟未细听二人对话,如今处境甚是不妙。 四周目光如针般刺来。慕容长敬眉头紧皱,护卫们摩拳擦掌,皆等着他的诊断结果。 小游医干咳两声,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支吾着开口:“那个……这位娘子……她的状况……有些棘手。” 言犹未了,慕容长敬已转身往门内走去。护卫们心领神会,七手八脚将李乐亭抬进。小游医望着众人背影,摸摸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正欲溜之大吉,却被一只大手揪住后领。 “随我进来。” “哎?”话未出口,人已悬空,不容他再有言语。 他被半拖半拽带入慕吟阁,穿过挂着白灯笼的回廊,入了一间陈设雅致的卧房。李乐亭卧于拔步床上,鬓发散乱,脸色苍白如宣纸上晕开之墨痕。 小游医缩缩脖子,余光瞥见慕容长敬正盯着自己。他清清嗓子,装模作样翻开李乐亭眼皮,又搭了次脉,此次表情更为古怪。 “那个……慕容少侠,你们之前可有额……床笫之欢?”他搓着手,凑近低声道,“这位娘子她……有喜了。” 慕容长敬瞳孔骤缩,手中茶杯“哐当”落地,滚烫茶水溅湿衣摆,他却浑然不觉。 “你说什么?”其声嘶哑,仿若砂纸磨砺。 小游医吓得一哆嗦,忙倒退几步,摆手道:“我……这、这只是初步诊断……或许是娘子贫血,又或者痰湿之症……”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明白,那脉象滑而有力,分明是有孕两月之兆。 慕容长敬眉头皱得更深,喜脉不同于其他脉象,寻常不大容易出错,这大夫没理由以此相欺。可若真是喜脉,慕容家声誉…… 慕容长敬扫视在场众人,最后目光落于小游医身上。这小游医出现得突然,说不准与什么贼人勾结陷害与他。 小游医打个哆嗦,避开视线,不敢直视慕容长敬。目光游移间,扫过李乐亭,试探道:“要不,我再瞧瞧?” “滚!你这庸医!”话未说完,一阵凌厉掌风,将他掀翻在地。 小游医扶着晕乎脑袋站起,眼前两道黑影袭来。 “把这胡言乱语的庸医扔出去!” “砰”的一声,场景突变。小游医刚欲起身,一只幌子与一只药箱劈头砸下。 小游医四仰八叉躺于地上,肚子饿得咕咕叫,似在抗议整日奔波无果。他望着身后慕吟阁鎏金匾额,繁复云纹于夕阳下泛着冷光,无奈叹口气——看来今日又是饥肠辘辘夜了。 叹罢,起身抱起物件欲走,忽眼前一黑,撞上一团软锦,力道之大,令他踉跄后退半步。 “何处来的野小子,竟敢冲撞你周爷爷?”此声斥骂清亮,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倨傲。 小游医浑身一僵,暗道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他闯荡江湖多年,仅凭语气便知遇上个惹不起的主儿。忙猫腰抱头,打算遁走,仓促间箱子又撞到脑袋,疼得他龇牙咧嘴,扶箱子时,手肘差点将幌子戳落:“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大量……” 嘴上不停讨饶,眼睛却偷偷从臂弯间望去,瞥见对方腰间晃动之玉佩——玉质通透,可鉴人影,一看便非寻常富贵人家之物。 周望舒本欲发作,见他明明怕得不行,却又抬眼大着胆子打量自己,反倒觉得新奇。挑眉绕着小游医转半圈,低声道:“哦?我倒要瞧瞧,你这装的是浆糊还是熊心豹子胆。” 言犹未了,小游医突然抬头,星眸圆睁,先前怯懦一扫而空。 “天老爷,师傅硬是没豁我,这世上还真有像从画里头走出来的仙人儿样的人物!”小游医咂咂嘴,连方言都带了出来,伸手便欲摸周望舒锦袍料子,“这是云锦吧?听闻一匹需三两银子呢,这一身得啧,这穿得哪里是衣裳,是银子啊……” 周望舒被他这冒失举动逗笑,正欲开口,巷口忽传来杂乱脚步声。 十几个壮汉,举着铁棍冲来,为首之人满脸横肉:“就是这小子!在药铺偷了当归,还想逃走!” 小游医吓得魂飞魄散,刚欲辩解,已被壮汉们如拎小鸡般架起。他灰布长衫被扯变形,幌子“啪嗒”落地,箱子歪倒一旁,藏于袖中之半块干硬麦饼,咕噜噜滚出。 “不是我偷的!不是我!是你们掌柜讹我……”他蹬腿挣扎,余光瞥见周望舒正饶有兴致看热闹,急呼道:“郎君!郎君救命啊!小的实在冤枉……” 周望舒笑着摇了摇折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转身欲往慕吟阁,刚到门口,便闻屋内传来瓷器碎裂之声,脚步一顿。 护卫自门内出来,知晓屋内状况,外人自然不得入内,然周望舒的身份非比常人。一番权衡,二人决定好言相劝。 “哦?”周望舒眉头一挑,他还是头一遭被拦在门外。 “府内正乱,贵人莫入!” 小游医远远瞧见此景,吼了一嗓子,透着对门内之事的了然。周望舒嘴角一勾,自钱袋中捏出一锭银子抛将过去。 “说来听听。” 抓人伙计得了银锭欢喜不已,千恩万谢就扬长而去。 闻得贵人相问,小游医抹了把脸,抱着箱子,喜笑颜开凑上前来,将方才之事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周望舒听完,余光扫向地上幌子,勾了勾手指,示意小游医跟上。小游医眼前一亮,捡起幌子,抱起箱子,屁颠屁颠,快步相随。 门口护卫正欲阻拦,周望舒身形微动,手指一点,两名护卫顿时如僵立之木偶。 二人畅通无阻进入慕吟阁,刚入二进院,便见慕容家众人面色铁青,围坐厅内。 慕容长敬斜倚着太师椅,玄色常服领口敞开,锁骨处青痕可见,显是刚与人动过手。其母姜氏坐于一旁,鬓边赤金镶珠钗歪斜,手中帕子绞得变了形状。李乐亭垂首立于案前,素色裙裾沾有泪痕,指尖掐得掌心泛白。 小游医想起方才之事,缩缩脖子,正欲寻个角落躲藏,鼻尖忽感发痒。他拼命忍住,然那股酸意直冲脑门,“阿嚏——”一声巨响,在安静的屋内炸开。 姜氏猛地抬头,帕子落地而未觉。慕容长敬目光如刀般射来,小游医慌忙摆手:“对不住,对不住,许是清晨露水重,染了风寒……” 话未说完,却见李乐亭身形一晃,捂嘴咳嗽,帕子上竟洇出一点暗红。 “乐亭!”慕容长敬猛地起身,带翻椅子,咚的一声。 周望舒倚于门框,看得有趣,正欲打趣几句,却被灵堂方向传来的喧哗声吸引。他信步走去,见老管家木奎正指挥仆役往棺木旁摆放祭品,眼角余光扫过棺中遗容,脚步顿住。 慕容长和嘴角微扬,似带笑意,然唇瓣却泛青黑之色。右手指甲亦是如此,手底一丝银光闪过。周望舒眉头紧皱,伸手便欲掀开覆于尸体的玉石。 “小侯爷!万万不可!”木奎扑来阻拦,却被他一脚踹开。 “滚开。”周望舒声音冰冷如霜。他一把抓住那道银光,原是一柄匕首。刀柄上北斗七星纹,在烛火下闪烁寒光,六道折痕清晰可辨。 匕首上的纹路,他再熟悉不过,这是方君杳的玉衡。刀身以玄铁铸就,刀面镶嵌宝石,不但锋利无比,且颇具观赏价值,师父常于他面前把玩,他印象极为深刻。 “这匕首为何在此?”周望舒将匕首紧握手中,指腹轻抚镶嵌宝石之刀面,手背可见青筋乍起。 木奎连滚带爬扑来,惶恐道:“这是阁主遗物,还望小侯爷物归原主,莫让小的为难。” “长和!”姜氏见状,尖叫着扑来,“小侯爷,那是我儿遗物啊!” “放屁!”周望舒猛地转身,匕首直指闻声赶来之姜氏,“这是玉衡,我师父的东西,何以成了你儿子遗物?” 姜氏脸色煞白,踉跄后退:“你……你休要胡说!长和日日带在身旁,怎会是……” “日日带在身旁?”周望舒逼近一步,匕首寒光映于眼底,“我师父一年前失踪,最后见到的便是你儿子!你且说,他的失踪,与你儿子相干否?” 此言如惊雷般在灵堂炸响。仆役们吓得纷纷后退,慕容长敬赶忙扶住摇摇欲坠之母亲,沉声道:“周望舒,说话需有凭据!” “凭据?”周望舒冷笑,一把拽过身旁小游医,将匕首塞至其手,“你不是妙手回春么?且剖其皮肉,验看慕容长和究竟如何身亡!” “周月小儿!休要得寸进尺!今日乃我儿葬礼,死者为大!”姜氏怒极,胸口剧烈起伏着,顾不得周望舒身份,颤抖着单指指向他。 周望舒冷哼一声,箭步停于棺椁之前。转头看向不知如何下手的小游医,大声喝道: “验!” 第3章 姜氏 “验,验,即刻便验,马上便验!” 周望舒话音甫落,小游医顿感无数道目光如利箭般齐刷刷射来,仿佛要将他身上灼出窟窿。他暗自咽了口唾沫,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寻得一处稳妥处放下药箱,指尖在袖摆下悄然攥紧,硬着头皮朝那口漆黑棺椁缓缓挪去。 灵堂之内,白烛燃得正旺,烛泪顺着烛台蜿蜒而下,恰似一道道凝固血泪,映得棺中面容愈发诡异。慕容长和嘴唇泛着青黑,唇角却微微上扬,那笑容让小游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游医战栗着俯身蹲下,视线扫过其置于一侧之右手——指节蜷曲,指甲缝间尚嵌着些许暗红碎屑。他正欲凑近细察,忽觉后颈一凉,转头便见姜氏满脸怒容,死死盯着自己,手中拐杖于青砖地上敲出沉闷声响。 “放肆!岂有让外男触碰阁主遗体之理?”姜氏声音尖锐,似要划破这肃穆氛围。 小游医执着于尸体上的痕迹,未理会姜氏,目光直勾勾粘着慕容长和外露的手腕。但见其上散布几处紫斑,形状虽不规则,边缘却格外清晰。 “急病身亡者,肤色当发灰发暗,绝无此等紫斑。”言罢,他伸手欲触,却被姜氏一拐杖重重打在手腕之上。 “啪”的一声脆响,小游医吃痛,赶忙缩回手。慕容长和袖口滑落,小臂之上露出更深淤青。那淤青蜿蜒如蛇,赫然是指印形状。 “这是……”他心头猛地一震,刚欲开口,脚下却冷不丁被一物绊倒。 低头看去,竟是灵前供桌下的台阶——方才太过专注,竟未留意这不起眼的障碍。身体前倾扑出瞬间,他慌忙伸手去抓棺沿,却一脚踏空,整个人扑上了棺椁。 “哎哟!”小游医手忙脚乱扶住棺木,整个人险些撞进棺材里。这一下瞧得十分真切,慕容长和耳后尚有一道紫痕,分明是中毒之征兆。然而还未等他细看,四周已是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反了!反了!”姜氏怒不可遏,一边敲打着石板,一边冲将过来,鬓边赤金镶珠钗因动作过猛,“当啷”一声掉落于地,滚至慕容长敬脚边。她手指小游医,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来人!将这亵渎亡者的庸医拖去刑堂!!” 守于灵堂之外的护卫们闻言,即刻涌入,手中长刀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冷光。然他们瞧着小游医身后的周望舒,脚步略显迟疑——众人皆知小侯爷乃皇亲国戚,身后又有沐云城为其撑腰,若真动了他身边的人,恐难以收场。 “怎么?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姜氏见侍卫们犹豫,愈发恼怒,一把夺过旁边仆役手中长鞭,劈头盖脸便朝小游医抽去,“你们拿着慕吟阁的月钱,吃着慕容家的米粮,如今竟敢违主人令?” 长鞭带着呼啸风声扫来,小游医吓得赶紧缩起脖子,却见周望舒陡然侧身,挡在他身前。周身内力激荡,鞭梢擦着周望舒肩头飞过,抽在供桌上之青瓷瓶上,花瓶应声而碎,清水混着残花溅落一地。 “姜氏,你动他试试。”周望舒声音冷若寒冰,腰间软剑不知何时已然出鞘,剑身在烛光下映出他眼底戾色。 姜氏后退半步,旋即又挺直脊背,厉声道:“此乃我慕吟阁之地,处置一个冲撞灵堂的庸医,还轮不到你在此指手画脚!”言罢,扬手一挥,“给我拿下!出了事我自会担着!” 护卫们咬了咬牙,举刀围将上来。周望舒将小游医往身后一推,软剑在手中挽出一朵剑花,“锵”的一声,格开最前面那人长刀。他动作快如闪电,眨眼之间,已有三名侍卫捂着流血手腕倒地。 “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世魔!”姜氏见状,突然拔下发间凤簪,屈指一弹。那支嵌着鸽血红宝石之金簪,带着破空之声,直取周望舒后心。她内力不算深厚,可这一击来得又快又隐蔽,周望舒正与身前两人缠斗,无暇他顾。 小游医看得真切,瞳孔骤然收缩。不及细想,抓起脚边半截蜡烛便扔了过去。蜡油飞溅之中,金簪与蜡烛相撞,偏离方向,“叮”的一声,钉在旁边梁柱之上,宝石在烛火下闪烁着妖异光芒。 “你!”姜氏气得浑身发抖,一掌将小游医掀翻在地,亲自提掌朝周望舒扑了过去。她掌风带着一股戾气,小游医见状心头一紧——看这架势,怕不是要下死手了。 见周望舒遭前后夹击,姜氏出招又狠辣,小游医急得团团转。突然,他瞥见供桌上之香炉,灵机一动,大声喊道:“中毒!阁主乃是中毒而亡!” 此言一出,果然令姜氏动作一顿。她猛地回头,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慌乱,恰好被小游医捕捉到。 “你们看他的指甲。”小游医趁机蹲下身子,指着慕容长和蜷曲手指,“若为急病身亡,指甲理应苍白,可他指甲泛着青黑,缝中还有碎屑——分明是临死之前抓过某物,或是与人搏斗的痕迹。此毒凶险,初时并非显露分毫,死后才显出痕迹。” 周望舒趁机一脚踹开身前侍卫,退至小游医身旁,喝道:“听到了?你儿子根本不是什么急病,而是被人害死的!” 姜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半晌说不出话。木奎忙上前扶住她,劝道:“夫人息怒,切莫被这两个外人挑拨了心神。”说罢,他转向侍卫们,厉喝道,“还愣着作甚?将他们赶出去!” 护卫们不敢再迟疑,举刀步步紧逼。周望舒瞧了一眼姜氏躲闪的眼神,又扫了扫神情恍惚的慕容长敬,心知今日该做之事已然至此,冷哼一声,收了剑,道:“走。” 小游医赶忙抱起药箱和幌子,对着众人拱了拱手,才扭头看向周望舒。临走之前,还不忘多看慕容长和一眼——那人泛着青黑之脸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嘴角笑容愈发显得诡异。 二人被“请”出慕吟阁时,暮色已然漫过街角牌坊。晚风吹拂面庞,带着丝丝凉意,小游医这才发觉后背已然被冷汗湿透。他挠了挠头,抱紧药箱,看向身旁周望舒,见对方脸色依旧阴沉,复想起方才动了手,问道:“小侯爷,您可曾受伤?方才那簪子若是再偏半寸……” “死不了。”周望舒打断他,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他上下打量着小游医,目光从其沾着灰尘之灰布长衫,移至那双明亮异常的眼睛,思及他方才一掷,“你倒是比看上去机灵几分。” 小游医嘿地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道:“谢过小侯爷夸赞。在江湖讨生活,总得有些保命本事。”他顿了顿,见周望舒并未继续前行,反而转身朝另一条巷子走去,连忙跟上,“小侯爷要往何处去?” “去我庄子。”周望舒头也不回,“你方才发现了什么,与我详细说来。” 小游医闻言,眼前一亮,这是让自己跟上呢,拍了拍胸脯,道:“小侯爷放心,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脸上青黑之态,我只一眼便知绝非急病所致。论起行医问药,我可是一等一的天才!绝非自吹自擂,我师父亦是这般夸赞于我!李太白曾诗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有朝一日,提及我白术之名,便如同提及神医!” 周望舒瞥他一眼,未置可否,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二人一路穿过热闹街市,渐行渐入僻静之地。白术跟着周望舒,进了一道不起眼的角门,穿过几重院落,眼前景象豁然开朗。这处庄子远比他想象中雅致,青石板铺就小径,蜿蜒穿过一片水塘。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石边有卵石铺路,连就长廊。廊下所挂风铎,不知以何种材料制成,微风拂过,便发出如雨滴落在青瓦之上之声,清越而缠绵。 “这里……”白术看得有些发怔,他原以为像周望舒这般的混世魔,住处定然金碧辉煌极尽奢侈,却不想如此素净。 “随意看看吧。”周望舒声音在前头响起。此时他已行至枯塘中央的凉亭,正倚着栏杆,观赏水中游鱼。 白术忙跟过去,只见亭柱之上挂着一块木匾,上书“流云亭”三字。笔力遒劲,又带着几分不羁洒脱,倒与周望舒性子颇为相似。亭内石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旁边还放着半碟未吃完之杏仁酥,想来主人时常于此歇脚。 “坐下说。”周望舒指了指对面石凳,自己则随意斜靠在栏杆之上,右腿曲起,踩在凳沿,姿态慵懒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 白术道了谢,掀袍坐下,便见一个身着青灰色短打的小厮,端着托盘走来。那小厮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将一杯热茶置于白术面前时,指尖几乎未碰到杯子,显然是个练家子。 “这是孟月,我府中管事,平日的吃穿用度都是孟月在处理。”周望舒淡淡介绍,见孟月欲退下,又道,“再拿些点心来,这位白先生怕是饿坏了。” 白术肚子适时“咕咕”叫了起来,他尴尬地挠了挠头,看着孟月面无表情转身离开,心中暗暗咋舌——这周望舒果然非比寻常,连一个小厮都有如此身手。 “说吧,你看出了什么。”周望舒端起茶杯,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眉眼。 白术定了定神,收起玩笑心思,正色道:“慕容长和死因,至少有三处疑点。其一,其唇色与耳后皆有青黑痕迹,此乃中了毒药的迹象;其二,其手腕与小臂之上紫斑,乃是被人强行按捺留下的痕迹,寻常人绝无这般大力,想必是内力深厚之人所为;其三,便是他手边匕首……” 言及此处,白术小心翼翼瞧了瞧周望舒。 周望舒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眼神渐沉,“玉衡……” 白术接过孟月递来之点心,抓起一块杏仁酥塞入嘴中,快速咀嚼几下,道:“我早闻方大侠威名,他武功盖世,一般人绝无可能加害于他。” 周望舒眉头皱得更紧,目光扫过白术,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你,师承何人?” 白术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挠了挠头道:“我师父名杏一……已游历去了。” 周望舒见他神色异样,便知此话带了三分假,便换了个话题:“你方才说,慕容长和指甲缝中有异物?” “嗯,似是些碎屑,应是某种木料或是香料。”白术回忆着当时情景,“当时情况紧急,我并未仔细查看,也不知究竟是何物。”他顿了顿,见周望舒陷入沉思,忍不住又道,“若要查清真相,还需再去查看那具尸体。最好能……剖验尸身。” “再去?剖验?”周望舒挑眉,“你觉得姜氏会应允?” “自然不会。”白术狡黠一笑,把抱在怀中的宝贝请了来,“但小侯爷已然铺垫好了,只需用些特殊手段。” 他伸手轻叩药箱,药箱之内机关遽转,弹出一小屉。屉中卧一卷油纸,展开一瞧,其中详细陈列了慕吟阁相关的人和事。自慕容长和身畔数人,至姜氏出身,事无大小,皆详尽备至。 周望舒只打量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倒还是个歪才。” 白术不以为意,小虎牙一亮,将小册子收起,“混口饭吃着实不易,常宁城又是一等一的繁华城镇,更是得处处小心。” 他见周望舒心情似有好转,大着胆子问道,“小侯爷,那把匕首……当真是你师父的?” 提及匕首,周望舒眼神又沉了下来,“那是我师父的玉衡,他失踪前一直随身携带。”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之疲惫,“一年前,他说要去查一件事,便再无音讯。” 白术心头猛地一揪,一年前,岂不与自己师父几乎同时失踪? 事情怎会如此凑巧? “小侯爷,你师父失踪前,可曾提及要去查何事?”白术声音微微发颤。 白术略显异样之声音引起了他的警觉,周望舒扭头打量起向白术,他年纪不大,武功又差,倒是精通岐黄之术。目光落在药箱之上——如此精致药箱,绝非寻常游医所能拥有,这少年倒不是个愚笨之人,也并不似看上去那般纯良无害。 他一向用人不疑,也并未再多言,只是望着荷塘中月影,若有所思。夜色渐深,廊下风铃依旧叮咚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之秘密。 白术看着周望舒侧脸,心中忽生一念——或许,跟着这位小侯爷,不仅能查清慕容长和死因,还能探寻到师父失踪的真相。 “我是什么人想必你已知晓,倒是还不知你的来历。”周望舒忽而开口,白术微微一怔。 随即他咧嘴一笑,道:“我名白术。是师父在山上采药捡来的,师父刚捡了我,就碰见了一株白术,捡了我顺便捡了名。我与师父相依为命,自幼于杏山长成。前些日子师父去游历了,我便也出山行医问诊,前几日刚到的常宁城。” 这些话真假掺半,白术说起来算得上侃侃而谈。 “白术……”周望舒品味着这个名字,忽又一笑:“倒与你颇为相称。” 白术性温,看似不起眼却常与其他药材相辅相成,恰似眼前这位小游医,看着不算起眼却在今日发挥着要紧的作用。 第4章 遇袭 孟月不知何时又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套干净衣裳,“小侯爷,客房已准备妥当。新衣裳已经放在了房间里。” 白术有些局促地摸了摸衣角,灰布衫上的酸臭悠悠飘荡,诉说着他的形容狼藉,不觉脸颊微微发烫,起身拱手行礼道:“多谢小侯爷,多谢孟管事。” “去吧。”周望舒指了指回廊尽头一间屋子,“今夜养精蓄锐,明晚再行事。” 白术应了一声,跟着孟月离开了。 屋内陈设简约而不失雅致:外室与内室以一折屏相隔,外间靠墙设软榻,窗台置兰花,幽幽香气氤氲满室。折屏上书“侠客重连镳,金鞍被桂条”,画中绘侠客仗剑之豪情。绕过折屏,便见一架子床,四周木雕花鸟,各呈特色。床边设条几,上置数只花瓶,瓶身或绘花鸟,或绘松竹。 翌日,直至午后,白术的目光频频落于博古架上,对架上之物逐一细细研究,所摆物件有前朝古籍,亦有各类瓷器。 申时将尽,远处隐隐传来梆子之声。孟月神色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现身于门口,冷冷说道:“小侯爷在流云亭相候。” 白术听闻,急忙抄起药箱,快步穿过回廊。远远便望见周望舒斜倚在亭柱之上,身着素面紫罗袍,衣袂随风轻扬,一角翩然飘起,腰间所佩玉佩亦随其身姿轻轻摆动。乌发仅用一条青丝带松松束起,这般清俊潇洒之态,竟令白术一时有些恍惚,怀中抱着的药箱险些脱手落地。 “抱着你的宝贝药箱,过来。”周望舒眼尾微微一扫,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白术这才回过神来,忙抱着药箱碎步蹭到石桌旁。药箱底部与桌面相触,发出的是类似金属碰撞的清脆鸣音。周望舒微微挑眉,并未多言,只是轻轻将一杯热茶推到白术面前,说道:“刚得到消息,慕吟阁要出殡。” 白术正欲掀开茶盖,手微微一顿,旋即咧嘴一笑:“出殡?若没有昨日之事,下葬本也合乎常理。” 昨日发生的种种,已然在慕容家众人心中埋下了猜疑的种子,此时匆忙下葬,诸多疑窦又该由谁来解开呢? 言罢,他轻轻嘬了一口茶水,感觉与平日所煮的药汤并无差别,却想起了礼数,客气地向周望舒称谢。 周望舒也没有计较他这迟来的礼数,接着道:“慕容长敬派了他的贴身护卫,前往城门口请老仵作宋三郎来验尸,定的是酉时初。” 白术脸上一喜,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药箱:“小侯爷且拭目以待!” “看你整日药箱不离身,是个什么宝贝?”周望舒顺势将目光投向药箱,方才那声异响自然没能逃过他的耳朵。 只见白术握住箱角的铜环,先顺时针转动三圈,再逆时针转动半圈。箱盖“嗡”的一声弹起,箱内并非普通药箱那样的分层隔板,而是纵横交错的铜制轨道。他手指轻轻拨动轨道上的机关,上层的瓷瓶便自动向两侧滑开,露出下层镶嵌的一排排按钮。与白术那稚气未脱的面容相比,他的双手颇为纤长好看。周望舒眸光一闪,暗自思忖昨日竟然未曾留意到这一点。 旋即,那纤长的手指在按钮间灵动跳跃,随着“咔哒”一声轻响,下层的一块木板向两侧滑开。 “这是……”周望舒凑近仔细观瞧,只见每个按钮旁都刻有药材之名,不禁脱口而出,“洛宁常家的机关术?” “小侯爷好眼力!”白术一喜,按下刻有“云缕”的墨玉按钮。箱底弹出一个小抽屉,里面并排放着三根银针,乍一看是与寻常验毒的无甚差别。 白术道:“这是家师特制的验毒针,比寻常银针灵敏十倍。” 言罢,他又按下“虎变”按钮,另一侧弹出一个暗格,里面躺着几张人皮面具。白术又道:“这面具是以鱼鳔胶混合雪莲汁熬制而成,遇水就会变软,贴在脸上,三日都不会脱落,而且肤色肌理都能模仿得丝毫不差。” 周望舒见药箱中机关奇妙,层出不穷,这才明白白术为何如此珍视这个药箱。这药箱岂止是药箱,简直就是保命防身的重宝。 “你这药箱……”周望舒指尖轻轻划过箱体上的云纹,惊觉纹路竟是由无数细小的“药”字组成,不禁笑道,“倒是比你的嘴严实多了。” 白术收起玩笑的神色,目光落在周望舒腰间的软剑上,说道:“小侯爷,这个药箱名叫青囊,是师父传给我的。正所谓大巧若拙,不露锋芒。总不能像小侯爷的名声那般,如同明晃晃的宝剑,过于招摇,这对查案多有不便。” 周望舒沉默了片刻,忽展颜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打算用这个宝贝药箱,帮我改换‘身份’?” 半个时辰后,城门口的老槐树下。 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啃着麦饼,冷不防后颈一麻,眼前突然一黑,便栽倒在地。 白术动作娴熟敏捷,立刻扒下汉子的衣物,旋即从药箱暗格中取出一个瓷瓶,往脸上一抹。转瞬之间,原本清秀的眉眼变得粗犷起来,颧骨处的疤痕栩栩如生,仿佛天生就有。他又在长靴中垫了两双鞋垫,肩头塞入填充物,正好撑起略显宽大的上衣。 “在下宋三郎。怎么样?”白术行了一礼,刻意将声音压得粗哑。 周望舒看着眼前的白术俨然一个“糙汉”,又瞥了一眼被塞进军粮袋中的真汉子,不禁赞道:“你这易容术比起宫中的老手,也毫不逊色。” 白术指了指脸上的疤痕道:“这个用苏木一类混合乌贼墨调制而成,只有箱中特制的解药才能化开。”言罢,又从箱底抽出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布衣,递给周望舒道,“小侯爷快些换衣,‘仵作宋三郎’该上工了。” 慕吟阁的护卫早有吩咐,见“宋三郎”到来,只扫了一眼他腰间伪造的铜令牌,便领着二人往慕吟阁走去。白术故意佝偻着身躯,脚步蹒跚,一副常年弯腰验尸的模样。 灵堂之内,慕容长敬正对着棺木出神。见白术进来,他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旋即拱手说道:“有劳宋先生了。” 白术赶忙俯身回礼,将青囊放在一旁,上前解开慕容长和的衣衫。慕容长和平日里习武,身上肌肉紧实线条分明。周身除了白术前日所见的指痕,还有几道旧伤,都已愈合。耳后的粉末已然不见踪迹,指尖也洁净如初,没有留下丝毫可供查探的线索。 白术当即取出银针,分别在死者的口中、咽喉及胃部三处下针。果然,银针瞬间呈现出灰黑色。 “回二郎君,阁主是中毒而亡。” “中毒……”慕容长敬身形一晃,衣袖扫落一旁的香炉,香灰撒了一地。一旁的护卫木青忙伸手搀扶,慕容长敬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白术又指着慕容长和胳膊上的痕迹,问道:“近日可有人动过阁主的尸身?” 话刚出口,周望舒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白术恍然,眼神中透出些许尴尬。 慕容长敬倒也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如实地陈述了当日的情形。身为当事者的二人,自然对详情心知肚明。周望舒神色依旧淡然,白术却感觉后背又沁出一层冷汗。思忖着恐怕难以再得到其他线索,便准备为慕容长和整理衣衫。俯身之时,他敏锐地嗅到一股异样的气味。 白术瞥见一侧洒落的香灰,不动声色地抖出帕子,悄然捏起些许藏在袖中。慕容长敬神情恍惚,并未察觉他的动作。 慕容长敬略显疲惫地开口:“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给阁中的护卫处置。有劳先生奔波,来人,送先生回去。” 白术张嘴想要说什么,周望舒却立刻拉住他的衣袖,拽着他跟着那小厮往外走去。 走了几步,周望舒回头一瞧,瞥见角落里一闪而过的身影,嘴角微微一挑,却极难察觉。 见小厮走到稍远的地方,二人走进一处巷子,抹去脸上的伪装,略一收拾便往回赶。白术放慢脚步,靠近周望舒,压低了声音,道:“小侯爷难道不想知道匕首的事?” 周望舒轻笑摇头,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折扇,轻轻敲了敲白术的脑袋,说道:“莫急,你现在可是宋三郎,问这种事,合适吗?” 白术点了点头,忽而认真地问道:“小侯爷如此聪慧,怎么会声名狼藉呢?” 周望舒微微挑眉,这话听起来是赞美,但好像赞美得不彻底啊。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白术,初次相遇时,此人似有几分憨傻气,然而如今言谈举止,行事作风,截然不同。莫非,当初的模样是他故意伪装的?那他究竟受何人指使?目的又是什么呢? “小侯爷莫要这样盯着我。”白术被他看得心底发毛,缩了缩脖子,搓了搓胳膊,抢先一步向前走去。 周望舒轻笑一声,跟上他的步伐,抬手搭在他的肩上,扇骨轻轻落在他的下颌,略带轻佻地说道:“哎,没想到你脸皮如此之薄,被瞧几眼就像闺中娘子那般害羞。” “非也非也,若是旁人,任凭如何打量,白术都不在意。然而小侯爷生得这般俊朗,被您这样注视,心底难免会生出误会。” 见他口齿如此伶俐,思路清奇,周望舒歪了歪头,双眉微扬,嘴角高高勾起。 二人沿着小路走了半盏茶的时间,眼前街灯渐稀,光线愈发昏暗。四周骤然刮起风声,呜呜咽咽地穿过树叶,发出阵阵如泣如诉的悲鸣。 “嘶——”白术搓了搓肩头,不禁缩了缩脖子。即便他习惯了夜行,在这种情境之下,也难免心生惶然。 “待会儿跟紧我。”周望舒语气仍带着几分戏谑,然而面上表情微动,嘴角微微下沉,右手不自觉地抚上佩剑。 白术自然察觉到异样,迅速扫视周遭环境,瞅准一处破棚子,急忙冲过去蹲下。又觉得遮蔽之物不够坚实,便将身后木桶的盖子翻到身前遮挡。 见他这般慌张逃命的模样,周望舒原本沉下的嘴角又不自觉地上扬。他长剑倏地出鞘,剑身发出清亮的嗡鸣,一道耀眼的剑光闪过,他的身影矫捷翻飞,仿若一颗黑色流星融入夜色之中。 几道黑影瞬间与周望舒的身形交织在一起,只余下一道道闪烁的剑光,在黑暗中如流星般划过。 白术猫着腰,扒拉了几下眼前的杂草,寻得一处自认为绝佳的观赏位置。他歪着头,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场恶斗,口中念叨着:“嘿,小侯爷不仅生得俊朗,这功夫也是赏心悦目,想来不出十招,便能将对方制伏。” 言罢,还激动地比划了两下。然而观瞧几招之后,只觉得来人身手平平,顿时失了兴致。他安静下来,幽幽地摸了摸下巴,暗自思忖:“这些人究竟是来寻仇,还是来灭口呢?” 周望舒向上一跃,身形轻盈地落在一侧屋顶。旋即再次纵身而起,双手紧握剑柄,如猛虎扑食般,朝着其中一人狠狠劈下。 一道凌厉的剑气骤然四散开来,不少黑衣人被这股强大的力量震倒在地,动弹不得。 又有一人伸手拭去嘴角的鲜血,再次执剑上前,每一剑都直逼周望舒的要害。所幸周望舒武艺不凡,向后一个翻身,巧妙地避开此剑,旋即飞起一脚,将一人踹翻。周望舒迅速落地追击,伸手抓向对方面罩,喝道:“且让小爷瞧瞧,究竟是哪家的狗贼!” 周望舒将甩至身前的长发用力甩回身后,洁白的牙齿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闻听此言,来人心中怒火顿起,横剑拦住周望舒的手。继而单手一拍地面,身形如鹞子翻身般腾起,三两步逼至周望舒跟前,出招愈发狠辣,剑剑夺命。 周望舒嘴角微微勾起,长剑虚晃一招,趁对方身形稍乱,一脚将来人狠狠踹出。月光之下,一物从半空甩出。 “嘭”的一声闷响,那物落在路边。 白术瞧得真切,一边紧盯着打斗,一边悄悄地挪到路边。见四下无人,看准时机,出腿又出手,迅速将那物收起。 “还有两人。”周望舒翻身落地,快速清点地上的尸体,又扫了一眼躲在暗处的白术,心中明白,还有两名杀手隐匿在暗处。 白术正欲起身,忽然感觉背后一凉。还没来得及思索,身后之人已然开口:“不想死,就别乱动。” 果不其然,江湖险恶!白术暗自叹息,心里带着点不安却不多。手中银光一闪即逝,配合地站了起来。 周望舒向前迈出两步,在对方一声“嗯”的示意下停住脚步。他扫了一眼杀手,又看了看白术,没有错过他手里的银光。 “不然,你先说说条件,容我斟酌一下,这小游医到底值不值这个价?” “哼!周月,你这小人!”那人听他提及价格,当下便将他归为贪财好色之徒,手中的长剑恨不得立刻斩下他的头颅。 “你既然知道小爷我是谁,难不成忘了我混世魔的名号?想用一个不值钱的小游医要挟我?” 此言一出,对方不禁迟疑,后退了半步。 周望舒身形忽然一动。白术还没看清,就感觉眼前一凉,背后一暖,下一瞬已置身于周望舒怀中。 又是一瞬之间,血珠飞溅,二人瞬间撤出百步开外。 二人身后,只余下满地尸首。 第5章 明镜 街灯忽明忽暗,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事。阵阵冷风,将那丝丝暖意吹向远处的楼阁。楼阁之中,灯火依旧,一圈圈暖光,却难以温暖这清冷的天地。 “砰”的一声,桌上的杯盏随之震颤。 “这周月果真是个浑人!你们也是没用,我养你们多年,竟然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姜氏仍穿着丧服,面容在烛光照映下略显苍白,配上凌乱的发丝,更显狼狈。 台阶下跪着两人,其中一人满身血腥之气。听到这训斥,二人皆垂首,连声说道:“属下该死。” “真是养了一群废物!”姜氏紧握双拳,指甲深陷掌心,鲜血缓缓流出。 “母亲,不知母亲因何动怒?”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关切的话语。 姜氏瞬间收起脸上的狠厉之色,挥手低声说道:“今日之事,不可与任何人提及,尤其是二郎君。” “属下明白,属下告退。” 眼见二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姜氏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长敬,夜已深了,你怎么还没休息?” “方才刚收拾完灵堂,见母亲屋内灯火未熄,特地来探望母亲。”慕容长敬轻轻拍了拍姜氏的手,说道,“母亲,夜色已深,您也早些歇息吧。” 姜氏强打精神,缓缓走到窗边,温声道:“如今长和已经不在了,慕吟阁全靠你一人支撑。长敬,你得记得,慕吟阁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名声再受损,我们慕容家在这江湖之中,便再无立足之地了啊!” 慕容长敬听闻姜氏此言,心中不禁一滞,一时间竟难以参透母亲言语之中的深意。回想起宋三郎昨日所言,心底难免泛起丝丝疑虑,然而眼前之人既是自己的生母,亦是兄长的亲娘,又怎可无端怀疑? 只是,宋仵作的那番话与白术前一日的相差无几,化作一根纤细却尖锐的刺,深深扎在心头,搅得他辗转反侧,难以安宁。 这一夜,慕容长敬睁着双眼直至天明,脑海中如乱麻般的思绪始终梳理不清。天光大亮之际,他顶着一脸的倦容起身,缓缓挪至床边,望向窗外,微微眯起双眼,下意识地将宽大的袖子拢了拢。 兄长之死,本被视作一场意外,可一个原本身强体健的汉子,怎就突然中毒身亡了呢?但要说并非中毒,一个活生生的人骤然离世,终究也绝非寻常之事,还有那手腕的指印,又是谁弄上去的? 慕容长敬长叹一声,伸手取过一旁的外衫,手指下意识地在腰间摸索着,心神却早已飘到了别处。 恰在此时,屋后一排屋子里,陡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如同落雪般簌簌作响。 一名侍女正颤颤巍巍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一边低声啜泣,一边慌乱地捡拾着瓷片,即便指尖被割破,渗出殷红的血珠,她也浑然不觉。不远处,姜氏眉头紧蹙,斜倚在长榻之上,眼中怒意如灼灼火焰,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砰!”又是一声巨响,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姜氏猛地挥开手中的玉簪,玉簪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擦着侍女的脸颊飞了出去。侍女咬了咬牙,微微仰头,狠狠瞪了一眼姜氏的背影,见姜氏转过头来,赶忙收敛神色,匆匆磕了两个响头,端着残破的托盘,脚步踉跄地向外跑去。 “哎,小心些!” 周望舒身形如电,一闪身便避开了撞来的孩童。那孩童冲着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便一溜烟跑远了。周望舒望着孩童远去的背影,挥了挥拳头,还做了个鬼脸,这才作罢。 白术见他这般幼稚的模样,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顺手拎起一旁的小包裹,紧紧跟在周望舒身后,朝着慕吟阁的方向走去。 二人皆身着素色衣衫。白术将满头青丝拢成了一只高马尾,只用一根银灰色的发绳系着,脸上的尘灰早已洗净,露出一张朝气蓬勃又带着点稚气未脱的脸庞,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亮若星辰,唇红齿白笑意盈盈。周望舒则穿着一件低调的青金色直襟衣衫,腰间佩着一块刻有“周”字的玉牌,不言不语时显得格外沉稳。 此番,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且师出有名。 行至慕吟阁门前,老管家木奎正拿着抹布仔细擦拭着门环,铜环上的绿锈被蹭出两道醒目的亮痕。瞧见他们,木奎随手将抹布往腰间一掖,不客气地说道:“我家阁主正在办丧事,不招待那些来看热闹的闲人。” 白术赶忙上前一步,将手中的木盒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洪亮地说道:“沐云城少城主周望舒,奉城主之令前来吊唁,特来送慕吟阁阁主最后一程。”他特意将“少城主”三个字说得格外响亮,意在挑明:前日乱来的是混世魔小侯爷,与今日来的少城主有什么关系。 周望舒此番身份不同往昔,木奎纵然心中不愿,却也不好再出言驱赶,只得躬身将二人迎了进去。 灵堂内,慕容长敬正对着兄长的牌位出神,听闻“沐云城”三字,猛地站起身来。 他快步迎出时,正好撞见周望舒对着白术挤眉弄眼,素色衣襟下的手还在偷偷比划着什么,看上去倒像是两个偷溜出来玩耍的少年。然而,腰间那块刻着“周”字的羊脂玉,在晨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清冷而高贵的光泽,又时刻提醒着众人他的身份。 众人皆知周望舒拥有双重身份,若是佩戴无字的日月同心佩,他便是常宁城那位身份尊贵的小侯爷;可若是佩上这枚“周”字玉佩,那他便是江湖中人,是威名远扬的沐云城少城主。 “不知少城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慕容长敬赶忙上前,恭敬地说道。 周望舒虚扶一把,面带微笑,点头示意:“二郎君不必如此多礼,阁主之事来得太过突然,纵是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将诸事都料理得尽善尽美。” “少城主这边请。”慕容长敬依着惯例,将二人引领至前厅,并唤侍女奉上香茗。 周望舒在下首第一位落座,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几口;白术则坐在第二位,目光时不时地瞟向上首的慕容长敬。瞧见慕容长敬的衣衫,白术微微挑了挑眉,眼神旋即落在周望舒身上。周望舒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听闻昨日出了些不同寻常之事,不知……”周望舒开口试探道。 这桩怪事,今日清晨才在城中传开。原来昨夜慕吟阁本打算先以一具假尸下葬,以此平息近日来四处流传的流言蜚语,未曾想行至半路,那具尸体竟被人截走了。这一闹,慕吟阁无奈之下,只得道出实情,并定下今日出殡。 “我慕吟阁的家事,就不劳少城主费心了。” 未等慕容长敬开口回应,姜氏已从外间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上次的装扮,只是发间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更添几分沧桑。 周望舒微微挑了挑眉,眸中多了几分探究之色;白术眨了眨眼,手中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周望舒,二人同时起身,行了一礼。 “还请夫人节哀顺变。” 不等姜氏客套回应,周望舒已直起身,自行坐回原位。 白术嘴角微微动了动,低下头,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他原本以为今日周望舒转了性子,却不想还是一如既往的随性。 姜氏不悦地抿了抿嘴唇,朝着上首的位置走去。行至近前,盯着慕容长敬的衣服看了许久,才皱着眉头在一侧坐下。 慕容长敬也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目光,微微低头扫了一眼,这才发现今早自己魂不守舍,竟然将衣扣系错了一颗。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了一下,再抬头时,已隐隐透出几分坐立不安的神色。 “娘子,二郎君,吉时已到,该起棺了。” “少城主,恕在下招待不周。” 生死之事乃头等大事,周望舒自然不好阻拦,便随着二人起身,一同往外走去。 “能送阁主最后一程,也是周某的荣幸。我与慕容阁主虽只见过三面,但对他‘宁舍千两金,不违半分义’的侠义性情,深感钦佩。”这话恰好戳中了慕容长敬的痛处,兄长生前最为看重信义,若真是遭人毒手,而他们却不闻不问,还急于下葬,岂不是要成为江湖上的笑柄? 纵然不知周望舒此言有几分真心,慕容长敬也不好将他赶走,只得做了个请的手势:“少城主,这边请。” “二郎君客气了。” 周望舒拱了拱手,绕过一片幽静的竹林,进入了一处院落。院中早已站满了人,既有阁中的侍女和小厮,也有像周望舒这般与慕吟阁素有往来的江湖人士。 “他们这是真的要安葬慕容阁主了?”白术拽了拽周望舒的衣袖,低声问道。 “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周望舒不慌不忙地回应着,顺手整理了一下衣襟。捏到领口时,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扣——嗯,并未系错。 送葬的队伍刚出城门,便见李乐亭骑着一匹枣红马,威风凛凛地拦在了路中央。她身着一身素白的孝服,腰间却系着一条鲜艳的红绸带——按照江南的习俗,未嫁女子为心上人戴孝,才会在孝服里系上红绸。马背上的剑鞘还沾着清晨的露珠,显然是赶了一夜的路匆忙赶来。 “李娘子,这是何意?”慕容长敬皱着眉头问道。 李乐亭翻身下马,“唰”地抽出腰间佩剑,神色决然地说道:“今日有我李乐亭在此,绝不能让长和大哥死得不明不白!” “这也是你的安排?”白术扭头看向身旁的周望舒,一脸狐疑。周望舒却一脸无辜,甚至还耸了耸肩。白术心里却愈发笃定此事是周望舒在背后捣鬼,凭他们二人的力量,插手此事确实有些牵强。 他们不行,自然有人可以做到,而且还能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介入。 “这招确实巧妙,只是……未免也太损了些吧?”白术挠了挠头,生死之事何等庄重,这般做法终究有违礼数。但话说回来,谁又能跟一个混世魔王去讲究礼义廉耻呢? “你难道不好奇,慕吟阁阁主究竟是谁杀的?”周望舒反问道。 “小侯爷所言极是。”白术点头应道。 “她一个弱女子不远千里赶到常宁城,如今又这般……自然要将此事托付给可靠之人。”至于这可靠之人究竟是谁,那就另当别论了。 慕容长敬皱着眉头,看了看眼前的李乐亭,挥手遣退了身旁的护卫,说道:“李姑娘,无论你因何而来,还请等兄长入土为安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长和大哥死因不明,怎能入土,又谈何安息?你身为长和大哥的弟弟,兄长遇害却不管不顾,急于下葬,莫非……人是你杀的!”李乐亭言辞犀利,直指慕容长敬。 “姑娘休要胡言!”慕容长敬气得脸色铁青。 “我胡言?昨夜我听得清清楚楚,长和大哥分明是中毒而亡,绝非传言中的急病!”李乐亭毫不示弱,据理力争。 慕容长敬本是个谦谦君子,然而眼前这女子,其身后的庄子背信弃义,她本人又公然拦阻送灵队伍,纵使他极力压抑心中的怒火,双眸中还是燃起了熊熊火焰。 面对慕容长敬的怒视,李乐亭毫无惧色,反而挺直了腰板,一手叉腰,一手指向慕容长敬。 “真是勇气可嘉!”白术在一旁暗暗竖起大拇指,义愤填膺的李乐亭,倒真有几分江湖儿女的飒爽模样。只是这情形,岂不是表明她腹中的孩子与慕容长和有关?可与她有婚约的,分明是慕吟阁的二郎君慕容长敬啊! 他看向一旁的周望舒,低声说道:“这李家与慕容家的关系,会不会太过错综复杂了些。” “只怕,还有更复杂的在后头呢。”周望舒摸了摸下巴,气定神闲地看着这场好戏,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瓜子,吃得津津有味。白术嘴角微微抽搐,目光扫过他腰间的玉佩——若不是这块玉牌彰显着他的身份,就他这副模样,怕是早已被人乱棍打出去了。 慕容长敬已然失去了耐心,一挥手,示意两名护卫将李乐亭拉开。李乐亭奋力挣扎,却挣脱不开,气恼地大声喊道:“你们谁敢动我!我肚子里怀的,可是慕容家的遗腹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得愣住了。 白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原本只觉得李乐亭勇气可嘉,却万万没想到她竟如此无所顾忌,这种私密之事岂是能轻易公之于众的? 趁着护卫愣神的功夫,李乐亭跑到棺椁边,伏在上面放声大哭:“长和大哥,你这弟弟不作为,我却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地死去!无论凶手是谁,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真是感人至深。”周望舒眉头微微一挑,也有些意外,这局面倒是他事先未曾料到的。 这场闹剧,最终以棺椁被抬回慕吟阁而收场。 入夜,一行身着银朱色比甲的人悄然踏入慕吟阁。 “这群人是……”白术忍不住低声嘀咕。 “是不阿堂的人来了!” “看来,慕吟阁阁主的死,果然另有隐情。” 不等白术问出口,四周的围观者已纷纷给出答案。 第6章 攀附 白术静静地立于廊下的阴影之中,借着檐角灯笼昏黄的光线,将那行银朱色的身影瞧得真切。 打头十二人,皆着银朱色比甲,领口袖口滚玄色镶边,针脚细密,缎子厚实经用。比甲下月白中衣领口挺括无褶,腰间绦带打成军中“锁喉扣”,利落非常。最惹眼是头上抹额,深红似陈年朱砂,玄黑如砚底沉墨,两缎带眉心交叉,绕脑后打紧方结垂于发髻正中。队尾小个子瘦弱,走路头微倾,可抹额稳如长在皮肉上。 众人站姿如出一辙,脊背笔直似柏木柱,双肩齐平,双手贴裤缝,脚尖张角分毫不错。转过月门时,十二人脚步落地轻如微风过竹林,整齐划一又沉稳有力。 队伍前端男子约二十七八岁,比旁人略高。银朱比甲外罩玄色短褂,领口绣半朵暗金祥云,不细看难察,应是领队标志。他骨相周正,剑眉斜飞,眉峰带温润弧度;眼窝略深,墨色瞳仁在灯笼光下亮若浸水墨曜石,神色沉稳。鼻梁高挺,鼻尖圆润中和英气;唇线清晰,唇色淡红,此刻抿成直线,透着认真。其额间抹额略宽半指,十字结精巧,缀两颗小米粒大银珠,走动时几不晃动,更显端正英挺。 白术正看得出神,见这修长男子抬手,动作快如弹弓弦,五指并拢掌心朝前,仅半寸幅度,身后十二人便齐齐止步,鞋尖碾在青石板,尘灰不起。 男子迈三步,停在慕容长敬前三尺处,步幅精准,既显敬意又带疏离。灯笼光洒侧脸,下颌线分明却不紧绷,似精琢美玉,刚硬含温润。 “二郎君,节哀顺变。”他开口时,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清亮,每个字都咬得极为精准。 “辛苦明镜公子和诸位兄弟了。”慕容长敬的语气中满是客气,一言一行透出些恭敬。 白术听得分明。再看那些江湖人士的神色,大致猜到这不阿堂在江湖中的地位定然不低,应当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只是……他看了一眼周望舒,心中暗自思忖,靠山虽好,却不能贪多啊。 “事不宜迟,还请二郎君将阁主出事前的详细情由,尽数告知在下。”明镜公子说道。 慕容长敬引着明镜公子往内室去时,廊下秋风卷残叶,旋舞不止。白术立在月洞门侧,望着那行银朱色身影没入垂花门后,忽忆起“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之句,不知若青丝化作霜雪,这份气度是否仍如当下般凛然。 不阿堂专断江湖疑案,向来公正无私,在整个江湖中声名鹊起。寻常的寻仇不过是小事,他们从不现身。想来是慕吟阁二过坟地而不葬的事情流传开来,再加上慕容长和与不阿堂有几分交情,这才不得不来看一眼。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可惜明镜公子早已有了未婚妻,横刀夺爱非君子所为。待我日后给你找几个更好的。” 周望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白术怔了一下收回了心神。扭头正撞见他伸手去够廊檐灯笼,指尖刚触灯罩,便被烫得缩回,却仍强作镇定理了理衣襟。好笑地扑哧一声,完全忽视了方才的一席话。 “他们都入内室了,小侯爷不去?” 江湖人齐聚一堂,各个都化作能言会道的鹦鹉,吐出些“久仰大名”“久违久违”诸如此类。照理,周望舒作为沐云城少城主,同时混迹江湖和朝廷,自然也是极其擅长此事的。 “这些人无所凭依,才需要像蝼蚁逐蜜般蜂拥而至,我周望舒有权有势,何须趋炎附势?” 周望舒善投胎,此乃江湖公认之事。白术未接话,目光复落内室方向。方才明镜公子转身时,他瞥见其玄色短褂下摆有些小小的毛刺——想来是穿过后院酸枣丛而来。那丛酸枣生得野,寻常人过必为勾挂,偏此人行得稳,仅仅擦肩而过,足见下盘沉实。 周遭江湖人却无暇细察。他们簇拥着往内室涌,靴底碾过青石板,声响嘈杂。或有人攥紧剑柄,指节泛白;或交头接耳,声虽低,却悉数飘入白术耳中——“闻慕吟阁藏有金矿舆图”“慕容长和死前,刚与金玉山庄定了合作”。 白术恍然悟得周望舒方才附炎趋势的高谈阔论。一室之内,一日之间,各门各派,看似正人君子一堂,实则魑魅魍魉一群。 周望舒显然早已看穿,凑到白术身侧,以二人能听得的声音道:“你看那着宝蓝锦袍者,腰间玉佩乃伪物——真和田玉在灯下泛暖光,他那块,冷如寒冰,死气沉沉。”稍顿,又指向角落灰衣人,“还有那个,鞋跟沾城南淤泥,却称今早自城外赶来,撒谎竟不知打草稿。” 白术正听得入神,忽被周望舒猛拍肩头。 “哇!”他惊得后退半步,后腰撞在廊柱上,檐角灯笼晃了晃,光影在周望舒脸上明明灭灭。 周望舒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指尖带几分晨露凉意。 “嘘——”他冲白术挤眉弄眼,眼底笑意将溢,“隔墙有耳。” 他方才洋洋洒洒说了许多,如今却出口一句隔墙有耳,骗鬼!白术自知遭其戏弄,没好气地挣开他的手,却见周望舒向内室方向努了努嘴。门缝透出烛光,隐约见明镜公子抬手翻看何物,袖口银线在光下微闪。 “小白术,你的眼睛都快粘到人家身上了。不然,我勉强去为你提个亲如何?”周望舒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里满是轻佻。 “小侯爷若无其他要事,在下便先行告退。”白术理了理揉皱的衣襟,对他这吊儿郎当的幼稚行为十分无奈,偏这样的人是自己的上司主子,一肚子闷火无处发泄。见这处应当没有什么大事了,便打算先回去,也好过看周望舒的猴戏。 周望舒忽敛笑意,正色道:“走,时辰不早,该歇息了。回去睡足,明早来看好戏。” 他拽着白术袖子往外走时,白术瞥见内室烛光晃了晃,明镜公子正转头望向门口,那双墨眸在暗处亮得惊人。 月色漫过慕吟阁飞檐时,西园的争吵声碎了夜的寂静。 霄峥立在老槐树下,腰间长剑垂地,剑尖刮过青石板,发出刺耳声响。他着玄色劲装,领口敞开,露出锁骨处一道浅疤——那是三年前漠北夺镖所留,此刻被月光照得泛白。 握剑指他之人比他高半头,同是金玉山庄装束,唯肩上多块绣“洛”字的镖旗。张洛铭执剑稳稳抵在霄峥颈间,剑身映月,亮可照见霄峥紧抿的唇:“你可还记得金玉山庄规矩?” “只取金钱,不沾血灾。”霄峥声稳,然垂在身侧的手却攥成拳,知晓他此番来意,缓缓开口,“我与慕容长和争执是真,却未动杀心。” “争执?”张洛铭嗤笑,剑刃又送半寸,“那日夜里你二人在书房吵得掀了屋顶,他说要揭发你私吞镖银,你说要令他身败名裂——这亦是争执?” 老槐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似在应和张洛铭之言。霄峥忽抬手拨开剑刃,转身往屋走,玄色衣摆扫过满地落叶:“信与不信,随你。” 他未瞧见,张洛铭望其背影时,眼底翻涌的并非怒意,而是慌乱。更未瞧见,墙头上蹲着个黑影,将一切看得分明,指甲深深掐入瓦片。 天未亮透,铅灰色云团压得极低,将日头裹得严实。西园的侍女提食盒走在廊下,鞋尖踢到石子,食盒里青瓷碗撞出轻响。她停在霄峥屋门前,抬手叩门,柔声道:“霄少侠,该用早膳了。” 等了半晌不见屋内有动静。侍女又敲了敲,指节轻触门板,门板凉如冰。 “少侠?” 她侧耳细听,唯闻风灌窗缝的呜咽。许是外出了,她想着,将食盒放门墩上,转身欲走。 “轰隆——” 屋内突传巨响,震得廊柱微颤。侍女吓得踉跄后退,食盒摔在地上,青瓷碗抛落碎成瓷片,里面莲子羹泼在青石板上,黏糊糊的,如一滩凝固的血。 浓烟从门缝涌出,带股焦糊味。侍女忙捂口鼻,刚要呼救,便见屋门“吱呀”开了道缝,浓烟中晃出个影子——无脸,唯黑洞洞眼眶与森白牙床,酷似话本里的骷髅鬼。 “啊——” 侍女尖叫刺破晨雾,双腿一软栽倒在地,指尖掐入掌心,指甲缝渗出血珠亦浑然不觉。 远处巡夜护卫赶来时,她已晕厥脸上犹挂未干的泪痕。 闹鬼的消息如长了翅膀,半时辰内传遍了慕吟阁。 来送行的江湖人昨夜皆宿于慕吟阁,半个时辰足以令他们聚集而来。 西园很快挤满人。穿短打的镖师、戴方巾的谋士、佩长剑的女侠,挤挤挨挨立在槐树下,目光皆黏在那扇半开的屋门上。火光已灭,飞烟已散,然屋内的死寂比浓烟更令人心悸。 “进去看看?” 有人小声提议,声音抖如秋风中的叶。 “你未瞧见那人昏死过去了?还有这门外血腥气,是想死不成!” “胆小之辈!” 两个黑衫壮汉应声上前,刚迈过门槛,便猛地退出,其一扶门框干呕,脸色白如纸:“里、里面……面……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 加之壮汉带出的血腥气,人群炸开了锅。 “莫非真是慕容阁主的冤魂归来?” 忆及前事,冤魂一说确实有理有据。加之两次下葬未果,魑魅魍魉亦显得理所当然。 “我就说昨夜阴气重,你看,果然有鬼!” “胡言乱语!”一个戴斗笠的男子冷哼,“若是鬼怪动手,何须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不是鬼,那是何物!这晕倒的侍女,你作何解释?” 争吵间,张洛铭提剑冲入。他劲装沾草屑,似刚从外赶回,见满院人,脸色骤变:“都围在此做什么?还不快滚!” “张镖头来得正好,”有人阴阳怪气道,“昨夜你与霄少侠吵得那般凶,如今他死了,你可得说清楚。” 张洛铭的剑“哐当”砸地:“我师弟的死,我定会查清!轮不到尔等外人置喙!” 他怒吼未落,便见一行银朱色身影穿过人群,稳稳立在院中央。明镜公子走在最前,玄色短褂上的暗金祥云在晨光里微闪,他抬手按住欲言的属下,声音平静却带不容置疑之力:“所有人皆不得离开。”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扛大锤的壮汉上前,留满头小辫,每根辫梢系铜铃,一动便叮当作响,“不阿堂再厉害,也管不到金玉山庄头上!” 张洛铭当即上前将其拦回,恭敬地拱了拱手。 “江湖事,便是不阿堂的事。”明镜公子未看他,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慕吟阁接连出人命案子,若不查个水落石出,难安人心。”稍顿,抬手抚上额间红黑抹额,“在下以不阿堂百年声誉起誓,定会还生者清白死者公道。” 人群议论声渐低。不阿堂名声在江湖摆了数百年,当年“血玉案”中,他们为查清真相,连皇亲国戚府邸都敢搜,这份公正,自然无人置疑。 “好一出大戏。” 周望舒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周望舒一身玄色蟒纹织锦曳撒,腰间悬着那块“周”字佩,手里还拎了一只含苞待放的梅花,也不知是从哪里顺的。 白术紧随其后,着青衣短衫,抱青囊,眉头紧锁,心情可是不太妙。 “小白术,你看这院子朝向,”周望舒似是毫无觉察,以梅枝指屋檐,“坐西朝东,按五行说是‘金克木’,主血光,难怪出事。” 白术根本不理他。昨夜被周望舒拽走后,他回屋捣了半宿药,将当归捣成粉,又把甘草切成片,直至晨光漫过窗棂才眯了片刻。今早周望舒敲门时,他刚将最后一味药装入瓷瓶,那震天敲门声吓得他手一抖,瓷瓶摔地,碎瓷片割破手指。 “新仇”加“旧恨”,难怪白术一早便带着不美丽的心情。 “少城主倒是清闲。”姜氏的声音从月门后传来,她换了石青色素衣,鬓边仅簪支白玉簪,然眼底红血丝却藏不住。身后侍女捧黑漆托盘,上面放杯尚冒热气的参茶。 周望舒将梅枝别在了腰间,笑眯眯拱手:“夫人说笑了,慕吟阁出这等事,我岂能坐视不理。” 姜氏未接话,目光落在白术身上,显然她还在记着白术不敬死者的罪过。不多时,她收回了目光,用淬了冰一般的口吻道:“听闻这位白先生医术精湛,能从骨缝里看出死因?” 白术抬头正对上她的眼:那双丹凤眼很美,眼尾微挑,此刻却透着算计的冷意。他并未开口,斟酌着姜氏的用意。思及姜氏的一棍之痛,白术并不想惹火上身。 岂料刚要开口婉拒,周望舒已拍着他肩头,爽朗大笑:“我家白神医不仅会看病,查凶案更是一绝。就说那年西南有户人家死了一条狗,可巧这条狗是这户人家当儿子养的。这家人一口咬定是邻居王二麻子干的,口口声声要他偿命。我家白神医出手,亲自剖验尸体,这才破了这桩悬案啊。” 这话半真半假,白术确实同周望舒讲过从前在西南的事情。不过这剖验尸体纯属无中生有!他当时是看到那狗口吐白沫,才发现他误食了家中药老鼠的砒霜。他是大夫,干嘛要剖验尸体! 第7章 霄铮 姜氏好似并未听出周望舒话里的破绽,突然开口:“既然白先生有这般本事,不如就请先生查验霄峥少侠的死因。”她扫过在场诸人,声音清亮,“三日后是长和下葬吉日,若三日内能查清两桩命案,证明我儿清白,我慕吟阁愿奉上黄金百两,给先生做谢礼。” 周望舒双眸一亮,未等白术开口便应下:“百两黄金不必,我家白神医最是热血心肠。区区小案,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大手拍着白术的背,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白术闻黄金亦是眼前一亮,然黄金与性命孰重,他仍拎得清。偏周望舒应得爽快,断了他后路。 听了这话,众人只觉得姜氏是因长子的死伤心伤到了头。 “是少城主疯了?还是姜氏疯了?”一个矮个子嘀咕了一句。 “那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能有什么本事?”这是一个彪形大汉的话。 “姜氏这话是真是假?明镜公子不是在这里么?用这个小子算什么事。” …… 白术瞪了周望舒一眼,周望舒察觉到了他哀怨的目光,转身拍了拍他的肩头,“小白术,你别怕,有本侯爷做你的靠山,你只管放手去做。” “那人都被炸、没、了。”白术咬牙切齿地开口。让他一个大夫验尸也就罢了,现在还要去研究碎尸。 “为了破案,只能辛苦白神医了。”周望舒善解人意地抚了抚他的后背,假模假样地安慰道。 白术长舒了一口气,自我开解着做这些是为了探案。这么一想,心情便舒缓了许多,再看向周望舒时便少了几分哀怨。扫了一眼院子,目光落在了房门口,能产生这种效果的,无非是硝石硫磺一类。 周望舒似看穿其心思,凑至他耳边低语:“霄铮来慕吟阁的时候,似乎是带了只箱子的。”稍顿,以梅枝轻敲了下青囊,笑道,“好戏,才刚开始呢。” 白术抬头正对上明镜公子的目光。那双墨眸中毫无惊讶,唯有了然,似是早便料到这案子会落在他们手里。 晨风吹过院子,老槐树叶子哗哗作响,似在催促什么。三日后的吉日还未到,可慕吟阁这场风波,显然已停不下来了。 姜氏全然不顾众人的目光,转身便要离开,挥了挥衣袖,带走了一片丫鬟。 姜氏离开,众人也没了拘束,堂下私语骤然拔高。或有捻须摇头者,或有交握之手捏得指节泛白者,更有甚者,目光灼灼打量周望舒——谁不知这位少城主身负皇室血脉,有沐云城为后盾,更得武林第一的方君杳亲授武艺。论起打架那是没话说的,然论及查案,尤其这般血肉模糊的凶案,怕是要沦为笑柄。 周望舒恍若未闻,唇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连眼角弧度都未改半分。他向姜氏的背影拱手时,袍袖扫过托盘茶盏,带起的风竟让那盏热茶晃了晃,偏生未洒出半滴。 “姜夫人放心,”他声如清磬,眸子亮若晨星,“三日后若查不出眉目,周某任凭慕吟阁处置。” 这话听似磊落,落在明白人耳中,却藏着几分拿捏——他是沐云城少城主,亦是常宁城常宁侯,慕吟阁纵有天大的胆子,又真能处置得了? 白术立在人群后,眉头紧锁。前几日刺杀二人的凶徒仍逍遥法外,如今周望舒又接下这桩案子,念及自己日日提心吊胆,不禁觉得后颈发凉,项上人头似有不保之意。 悄悄后挪半步,他已在思忖是否该另寻靠山,偏周望舒似背后长眼,忽回头朝他眨了眨眼:“小白术,愣着作甚?快随我瞧瞧这‘有趣’的现场?” 周望舒一动,周遭目光齐刷刷扫来,有好奇,有探究,更有几分看好戏的嘲弄。白术不习惯地抓紧衣袖,此刻若说“我不行”,怕是要被唾沫星子淹了。 无奈,他只得硬着头皮跟上,祈祷着车到山前必有路。 入了那间出事的屋子,饶是白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没忍住倒吸一口热气。 说是屋子,不如说是座被翻搅过的炼狱。地上一团团模糊血肉混着灰烬,猩红被烟灰压得发暗,像块被踩烂的脏布,唯偶尔露出的碎骨尖上还沾着暗红血丝,提醒旁人这曾有个活生生的人。墙壁溅着大片暗褐,有的已然干涸开裂,正随穿堂风簌簌掉渣,落在地上扬起细灰,混着浓重的铁锈味与硝烟味,直冲鼻腔。 白术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捂嘴,却见周望舒已迈过门槛,正弯腰打量地上狼藉。他那一身玄色倒是在灰蒙蒙之中变得极好辨认,低头瞧见鞋尖沾了点灰,蹙眉用帕子小心翼翼擦拭,嘴里还啧啧有声:“哎,好好一个人,怎弄成这副模样?也太不讲究了。” 白术听得直翻白眼。此时讲究的岂是这个?然既接了活,便不能对不住死者。他取些草药含在嘴里强压恶心,蹲下身,手指避开血肉,捏起一撮焦黑灰烬。指尖触到的地方冰凉,还带点颗粒感,不似寻常草木燃烧后的灰。他从袖中摸出块素色手帕,将灰烬小心包起,又扒开旁边一块断裂木板,板下是片更深的黑,边缘卷着焦痕,显然是被烈火炙烤过。 再走几步,摇摇欲坠的屋梁忽地落下。周望舒一把拽着他后领扯入内室,才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白术吐出一口浊气,有些后怕地望了一眼,整段的房梁砸落地上,激起了一片灰尘。再看此刻所在的内室,颇觉庆幸——至少还有一半命案现场时完好无损的。 内室床榻歪斜,帐幔被烧得只剩半截,垂在榻边的穗子焦黑蜷曲,榻上被褥早已化为灰烬,唯床头木柱还留着半截未燃尽的丝绸,上面绣着半朵将开未开的玉兰花,针脚细密,显然是女子所绣。 周望舒余光扫见一点反光,上前几步在床下发现一枚玉佩,用梅枝挑起,置于光下一瞧,仍泛莹润光泽。上面刻着“铮”字,想来是霄峥的玉佩。四角光滑细腻,唯下面的圆环空了,原本的穗子应是被火烧掉了。更奇的是,玉佩边缘沾着些许粉末,不似血也不似灰,倒像某种矿石碎屑。 “惨不忍睹啊。” 周望舒啧了一声踱到窗边。窗棂被熏得漆黑,窗纸早已烧光,窗框缝隙里卡着些灰白色粉末,用指尖捻起一点,凑近鼻尖轻嗅,眉头微蹙。 白术正查看床榻,外头窸窣传来脚步声,听那飒飒步子,应是明镜公子一行。他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往前踏了两步。 果然,片刻后,明镜公子的朱红直身已出现在外间。 “哎哟,明镜公子。来得巧了,快来观赏,此处‘风景’极好,真是飘然若仙。” 周望舒不知何时开了窗户,支着窗台招呼起来。 白术快步上前,拍了拍他的手,将窗户合上,略带些责备道:“外头有风,仔细要紧线索吹走了。” 见他脸上带些愠色,周望舒语气添了些得意,把玉佩收好,上前几步隔开白术与明镜。 “少城主,白神医。” 明镜礼貌拱手,依旧是昨日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 白术立在周望舒身后回礼。明镜在江湖中名声响当当,办案手法公认高明,此事若得不阿堂助力,必定事半功倍。这般想着,他对明镜的态度愈发恭敬。 周望舒却熟络地凑到明镜身边,几乎贴着他胳膊:“嘿,今日可要大饱眼福了。先前只听闻,不曾见识明镜公子的探案本事。” “少城主过奖了。” 明镜不受其扰,依着往日办案法子,将里间外间一并细查,又唤画师将屋内情形描绘下来以作备用。他手指抚过床榻旁的地面,那里有片浅淡的湿痕,边缘呈不规则形状,似是什么液体泼洒后又被火烤干,凑近细嗅,竟带着点淡淡的杏仁味。 “这里,原本该有什么的。” 明镜挪开一块木板,因着床板遮挡,这一片成了幸存之地,板下压着半截烧焦的竹管,管内残留着黑色粉末,与窗缝里的灰白色粉末混在一处,遇水竟微微发烫。 “哟,这老大的味儿。可不就是硝石配硫磺嘛。” 周望舒说着展开扇子扇了扇。 白术蹲下沾了些粉末放进帕子,又取随身携带的银针沾了点水,刺入粉末中,针尖竟微微发黑——这硝石里掺了别的东西。 “这里有些血迹,量不大。” 还是在床板附近,一块白色布料上染着些微血渍,布料质地粗糙,不似霄峥身上穿的锦缎劲装,倒像床褥之类。 周望舒眯了眯眼,余光扫过自己袖袋,那里藏着半片从窗台上捡到的绣花布条,绝非男子所有,遂缄口不言。 白术紧紧跟着明镜,未留意他的小动作。 “二位来得比我早,可有其他发现?” 明镜扫视一圈,见再无有用之物,开口问道。 白术想起方才的玉佩,扯了扯周望舒的袖子。 周望舒耸肩取出玉佩:“羊脂玉的,没啥特别,价格嘛一般般,也就抵我这块的半数。” 明镜接过细查,见玉佩边缘的暗红粉末与床板下的杏仁味液体混在一处,竟泛起泡沫,眉头微蹙,确定只是霄峥的贴身之物,便递了回去。 “小五,将房间情形标记好,我们前厅碰面。” 说罢,迈步往前厅去了。 慕容长敬昨日去了郊外庄子,一大早得信匆匆赶回,此时刚到门口。 “明镜公子,霄少侠的死因可有头绪?” 他理了理衣领,仍难掩疲惫。一侧的木青忙端了茶盏,待放好后,也不忘给明镜,周望舒和白术摆好。他也不多言,放好就站回了慕容长敬身后,没什么存在感了。 明镜缓缓颔首:“二公子,初步断定霄少侠死于火药爆炸。且在内室发现了血迹,我猜,霄少侠爆炸前便受伤或者死了。” “什么?”慕容长敬一愣,缓了一会儿又道,“可还有其他少侠受伤?” 周望舒款步进厅笑道:“二公子,如今可不是关心他人的时候,还是想想那么多火药从何而来吧。说不清的话,怕是要吃官司了。” “这……”慕容长敬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兄长之事未明,又出人命案,还涉及火药,一时无措。 明镜亦知他处境,不善宽慰,只论案子:“霄少侠的案子刚发生,线索最多。从这里查起,或许能牵出关联。” 慕容长敬闻言,心下稍定,对几人拱手:“霄少侠之事,便拜托几位了。事后慕容长敬必有重谢。” 周望舒笑着道了声“好说”。 又坐了半盏茶,周望舒借口查案先行离开。白术便随他出了慕吟阁,见他在街上溜溜达达,全然无查案模样。 “你可是应了姜氏,三日要查出结果的。”白术实在看不下去了。 周望舒笑道:“急什么,说是三日,又不是三个时辰。” 说罢,拎起一只小兔放在白术身边比划,摇头放回;再走几步遇着卖狐狸的,拎着狐狸后颈瞧了瞧又丢回。 白术叹了口气,再一次怀疑自己抱大腿的决定是否正确。刚想蹲下,余光瞄见一点白光,就势蹲下打开青囊,铜镜里映出身后巷子的半个脑袋,那人的衣裳不过是普通的麻布衣裳,但眸中一闪而过的凌厉难以忽视。忍不住唾弃一番这卑鄙的暗算,再看周望舒的举动,便觉顺眼许多。 收了青囊上前,蹲在周望舒身边同看猫仔:“你早就知道了?” 周望舒捏了捏猫仔的耳朵:“哦哟,真是毛茸茸的。一直都在呢。” “是二公子的人?还是姜氏的?”白术也捏了捏猫仔的尾巴,毛茸茸的还带奶香。 周望舒把猫仔放回,继续往前走,低声道:“不一定,但不管是谁,都得甩掉。” 白术点头,随他去了另一处小摊。摊主一见周望舒,便笑着推荐各式宠物。 “这只小猴是昨天上山抓的,还小,活泼着呢。” 摊主递到跟前,还抓了一把猴毛。 “是么?哎!” 周望舒作势接小猴,手却一松,小猴立刻窜出,拽着一辆马车攀至顶端,接着一跃上了屋顶。 “我的财主!快追啊!” 摊主招呼一众人追去,小猴闻声更是紧张,踩翻几片瓦当,掉进了一只篮子,又挣扎着往前逃去。众人跟着后面大呼小叫,街道瞬间鸡飞狗跳。 周望舒趁乱拉着白术钻进一处巷子,七拐八拐进了家成衣店。 “这是?” 看着周望舒拿出的布条,白术恍然大悟——这人藏了不只一样物件。 “哎呀,这个啊,是慕吟阁的衣裳料子。小侯爷近来住在那边,怎会没留意?他们家小厮丫鬟都用这料子做衣裳,一来耐磨,一件能穿一年多;二来比寻常料子贵些,毕竟是大门派,不能让人看笑话不是?” 绣娘一眼认出布料,笑着解释。更道这料子寻常奴仆穿得,正经主子穿不得,适时推了一堆新鲜料子,说辞怎一个天花乱坠了得。 周望舒拱手向绣娘致谢,随手递上二两银子,又精心挑选了两件衣裳。白术接过替他拿着,随后跟着他匆匆往另一间成衣铺子赶去。 二人连着辗转了三四家铺子,得出的结论皆是一致——这布料确是慕吟阁下人所着衣物的用料。 那衣裳包成了两只包裹,本不算体积庞大,只是白术身形瘦小,走在路上,旁人竟几乎瞧不见他被包裹遮挡住的身形。 第8章 木青 “这家铺子看着也颇为不错。”周望舒抬眼望向“琳琅玉府”的招牌,说罢,一撩长袍,迈着大步径直迈入店中。他方一踏步,店主便满脸堆笑,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 “哟,小侯爷,多日不见,可好呀?您今儿可算是来着了。快瞧瞧,这物件儿,全常宁城那可都是独一份儿的稀罕货!” 店主捧着只螭龙纹玉佩一脸的谄媚。周望舒极为给面子,一边细细端详,一边不住地称赞成色绝佳。 “要不说小侯爷您慧眼识珠,见识不凡呢。”店主笑得脸上褶子层层叠叠,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双手捧着那玉佩,便要往周望舒腰间挂去。 “我这儿也有个新鲜的玩意儿。劳您给掌掌眼。”周望舒说着,抬手便递出一锭明晃晃的金子。 “得嘞!” 店主从那满脸褶子中挤出一对小眼睛,绿豆般大小的眼珠紧紧盯着那锭金子,随后才将目光移到玉佩上,一边仔细端详,一边啧啧称叹,“好东西!当真是个难得的好东西!您瞧瞧这光彩照人,再上手摸摸,这物件儿,可得有些年头了。” “那您可还能辨得出来,这玉佩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吗?”周望舒收回了玉佩,又问道。 “这……您这可多少有些为难我了。您这不问医术说针线嘛。”店主一边搓着那锭金,目光始终直勾勾地盯着,舍不得移开分毫。 周望舒轻轻“嗯”了一声,那店主眼珠滴溜溜一转,脸上又堆起讨好的笑容,说道:“嘿,小侯爷,您从这儿出去,往右走上两个巷口,一拐弯便是。那儿有一家姓李的铺子,那掌柜眼神可尖着呢,说不定能瞧出些门道来。” “多谢了。”周望舒言罢,带着白术离开了这家玉石店,朝着店主所指的方向而去。 两个人又去问了几家,这才踩着夜路回了府邸。 夜露悄然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斑块,白术将青囊中药材倾于案上之际,月光恰透过窗棂,斜斜切入,在甘草片上投下细长暗影。他又取出一只小锅,锅身裹着一层乌黑——这全拜周望舒所赐,今早被他拽着匆忙离去,以致一锅汤药尽数烧焦。 “暴殄天物!”白术轻轻摇头,将川贝置入瓷臼,木杵碾过药材,发出阵阵轻响。就在此时,极轻的叩门声悄然混入其中。 孟月手端食盒,静静立于门口,玄色衣襟上犹沾着些许夜露凝结而成的水珠。“主子特命厨房蒸的莲蓉糕。” 白术接过食盒,道了声谢,随即打开盒盖。只见里面四碟点心码放得方方正正,最上层那碟水晶糕上,枸杞摆成了歪歪扭扭的“抱歉”二字。 见这字样,白术便明白了这提糕点是为着先前的事情哄他呢。脸上不自觉浮现笑意。孟月见此反应,便悄然退下。 白日里才目睹那般血肉模糊的惨状,白术实在难有胃口,只是感念周望舒这份心意,便简单吃了两口,旋即又继续收拾今早留下的烂摊子。 瓷臼中的川贝渐碾成粉,白术低头看去,粉粒在月光下泛着细碎光泽,恰似有人撒下一把碎银。 三更梆子敲响,周望舒踏着满地白霜返回府中。他立于廊下解披风之时,草叶上的露水顺着衣摆缓缓淌下,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水洼。 “主人归来,此番可有发现?” 待周望舒进门,孟月上前两步,轻轻关上房门。 周望舒解披风的手微微一顿,银钩与玉扣相碰,发出清脆声响。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吃食,嘴角勾起半抹笑意:“慕吟阁的水远比想象中更深,慕容长和死前,其贴身侍女蓉珠曾购置秘药。”说话间,他已在软榻上悠然坐下,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平静而深邃。 孟月的睫毛微微颤动,转身从袖中取出一个牛皮信封。信封边角被压得极为平整,火漆印乃是他亲手所盖,用的是府里特有的松烟墨,在月色下泛着乌青之色。他递信的手势端正稳重,拇指扣着信封边缘,既未让指尖触碰到周望舒的手,也未使信笺有半分歪斜:“这是关于白术的调查,只是他出山之前师承何人,毫无头绪。” 周望舒捏信的指尖刚触碰到纸页,目光便凝在了信封背面的朱砂印记上——那是个设计精巧的月牙图案。他并未拆信,只是将信封在指间缓缓转动半圈,抬眼之际,正撞见孟月眼底的执着与坚持。 “此人,不必再查。”他的指腹轻轻碾过那枚玉钩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 孟月眸中神色平静,字句清晰有力:“凡在主人身边之人,孟月定要盘查清楚。” 周望舒未作回应,只是拿起桌上烛台。火苗在他掌心跳跃,将信封边角燎出焦黑之色。他松手之时,信封正好落于炭盆中央,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纸页边缘。孟月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信纸被火舌卷成卷曲之态,墨字在火光中渐渐化开,宛如一幅被烧得模糊不清的画。 有火星从炭盆中溅出,落在周望舒的靴面上。孟月刚欲碾灭,却见周望舒屈指弹出一道内力,动作间带起的风使烛火猛地晃了晃,消散了。 此时,白术屋内,药碾子与铜钵相撞的脆响交织了半宿。待他将最后一味天麻捣成细粉时,窗纸已隐隐泛出鱼肚白色,指尖沾染的药末混着晨露,在案上洇出浅浅痕迹。倦意如潮水般漫涌而来,他往药炉中添了一把安神香,头一歪,便伏在药箱上沉沉睡去——发带顺着发丝滑下,散开的青丝肆意散在后背长桌,鼻尖犹沾着点苍术的清苦气息。 而周望舒却在廊下枯坐至三更。他斜倚着雕花木柱,靴底轻轻碾过结霜的青石板,发出细碎咯吱声响。月光如银,静静流淌在他肩头,宛如泼洒了一碗冷银。蓦然抬首,天边的北斗星正静静指引着方向。 “一年了啊……”他低声叹息,缓缓直起身来,袍角扫过阶前白霜,扬起细碎雪粒。往昔总嫌师父唠叨,练剑时在耳边不停念叨“气沉丹田”,如今这院子静谧得能听见露水滴落之声,他反倒盼着那熟悉的唠叨能从月亮里钻出来。 雾色悄然漫过墙头,周望舒转身回屋。烛火被他捻亮的瞬间,映出箱底那柄匕首——玉衡的刀刃上刻着清晰的北斗图案,在光线之下泛着温润光泽,恰似浸了百年月光。他捏着匕首轻轻出鞘,刃口划过烛芯的刹那,火苗“噗”地矮了半截,仿佛被这股寒气惊到。 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年他年仅十五,目不转睛地盯着师父用这匕首削竹箭。 “师父,借我耍耍!”他伸手便去抢夺,腕子却被方君杳紧紧攥住,指节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你这小混蛋,匕首也是能随意乱动的?” 方君杳说着,便掏出帕子轻轻擦拭刀刃,素白棉帕拂过锋刃,竟未留下半分毛絮。 “这是用昆吾山的铁英铸就,世间仅此一柄。” 师父的指尖轻轻划过柄上的北斗纹,眼神明亮得如同藏了漫天星子。 鲜少有能让师父如此珍视的物件,当夜他便揣着烛台,偷偷摸进师父房中。窗棂刚撬开一条细缝,后领便被人一把拎起,方君杳的声音在头顶如炸雷般响起:“好你个偷鸡摸狗的臭小子!抄书去。” 他疼得龇牙咧嘴,却仍嘴硬道:“练剑的手,抄书岂不可惜了!” 结果被罚在祠堂抄写《礼记》,直抄到指节发肿。师父会在砚台边摆上一块润手香膏,念叨着“罚归罚,伤了手可练不了剑”。 周望舒轻轻摩挲着匕首上的刻痕,不禁笑出声来,指腹缓缓碾过那处被师父摩挲得发亮的北斗纹。“你瞧,玉衡如今在我手中呢。”他对着烛火喃喃低语,刃口映出他眼底的光亮,“师父,你快些来取吧。” 风从窗缝悄然钻进来,烛火猛地晃了晃。 “起风了啊。” 风骤起之时,仿若有无数只冰冷的手肆意拉扯池面浮萍,墨绿色的水纹间翻涌出细碎白沫,恰似有人在水下急促吐着粗气。水池之上的纱幔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那些半透明的料子裹着夜露,在月光被乌云吞噬的瞬间,竟泛起青灰色光泽,活脱脱像极了停尸布的颜色。 凉亭的飞檐在黑暗中勾勒出狰狞剪影,檐角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那声音不似铃铛清脆,倒像有人在喉咙里卡着血沫呜咽。亭下的人影被纱幔缠绕,愈发显得模糊不清,初看仿若一个垂首而立之人,可再定睛看去,才惊觉那“身子”离地面足有三尺,下摆处空荡荡的,风从那里灌进去,将纱幔吹得鼓鼓囊囊。 巡夜小厮手提灯笼,缓缓走过石桥,灯笼穗子被风卷得缠上栏杆,他刚解开绳结,便瞥见亭子里那道诡异影子。灯笼光晕在他掌心剧烈颤抖,照亮了亭柱上斑驳的红漆——那是去年慕容长和为母亲举办寿宴时所刷,如今瞧着竟似干涸的血迹。 “这位……少侠?”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风突然停歇,纱幔诡异地垂落,露出里面那道影子的侧脸,惨白如涂了一层石灰,双目却睁得极大,在昏暗中透着幽幽光芒。 恰在此时,乌云裂开一道细缝,冷冽月光如刀般劈下,正好落在亭中。小厮猛地看清——亭中有一人,却是被一根细麻绳吊在梁上,绳子勒进脖颈之处,纱幔已被染成深褐色,随着风轻轻晃悠。 “少……侠?”他的指尖冻得发僵,灯笼“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火光在石板上滚了两圈,照亮了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裤脚。四周的风陡然变得刺骨,带着一股铁锈混着腐草的刺鼻气味,他不禁想起白日里下人们私下议论——慕容长和冤魂索命。 手终于够到纱幔,料子凉如寒冰,指尖刚一碰上便被缠住。他拼命挣扎,却只听见“嗤啦”一声轻响,纱幔被扯破一道口子,露出里面那张可怖的脸——双目瞪得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来,眼白上爬满的血丝在残光中犹如蛛网,脚上还挂着些许黑红色粘液,正一滴一滴缓缓往地上掉落。 “啊——!” 凄厉尖叫被风瞬间撕得粉碎,小厮连滚带爬地往后缩,膝盖狠狠磕在石桥台阶上,血珠渗出来,混着地上露水缓缓洇开。他回头望去,正瞧见那具尸体在纱幔里轻轻转动,脖颈处麻绳勒得更紧,脑袋歪向一边,可那双眼却好似黏在了他身上,随着他的动作缓缓转动。 “死人啦——!” 哭嚎声撞在假山石上,反弹回来时已变了调,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一同呼喊。各院灯火次第亮起,昏黄光线之下,越来越多的人看清了亭中恐怖景象——吊死之人双脚悬空,双手挂在一侧绳索上,好似正踮着脚往绳套里钻,而那张脸,正是白日里还在给慕容长敬递茶的木青。 “是阁主……是阁主回来索命了!”有人瘫倒在地,手指颤抖着指向尸体脚边地面,那里不知何时积了一滩水,水中倒映出的影子,脖颈处竟无麻绳,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出的紫痕。 那报信小厮连滚带爬地冲出院门,灯笼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火星,照亮了他身后追来的诡异阴影——纱幔被风卷着飘出凉亭,恰似无数只苍白的手,正顺着石板路,一寸一寸缓缓往前爬行。 “深更半夜,因何如此大声喧哗?若是扰了母亲清梦……” 慕容长敬刚一出现,看到眼前情形,顿时怔住。 “这……” “二公子可识得此人?” 明镜住处离此最近,来得也最快,此时刚勘察完四周,从一侧长廊走来。 慕容长敬上前仔细看了一眼,缓缓点头,“此人名叫木青,是侍奉兄长左右的小厮。兄长出事后,便一直跟在我身边。却不想如今也随着兄长去了。” “莫非真的是阁主回来复仇了?” 听到慕容长敬所言,几个小厮更觉阴风阵阵,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明镜微微蹙眉,看了一眼尸体,旋即扭过头去。 “深更半夜的,发生了何事?” 姜氏带着一行人匆匆赶来,她本就睡得不安稳,忽闻一声尖叫,自然要前来一探究竟。 “母亲,夜深露重,还是先回房休息吧。” 慕容长敬赶忙两步上前,拦住姜氏,并向身旁侍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先将姜氏请回。 姜氏大概猜到了几分,没有拂逆慕容长敬的好意,一边往回走,一边询问情况,“又是谁死了?” “是兄长身边的小厮。” 慕容长敬自知瞒不过母亲,也不再挣扎。 姜氏眸光微微一凛,开口道,“去把少城主请来。” “母亲?” 慕容长敬一脸疑惑地看向姜氏,姜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只需处理好阁中事务,这些事,且由着这位少城主去折腾。” 慕容长敬心中不解,兄长的死因尚未查清,火药的来源没有头绪,这两一件都是复杂难缠的案子,可母亲却不用明镜公子,非要让周望舒去查,这真的能查出什么吗?可近日慕吟阁聚集了许多的江湖人士,每日里的一应事务繁杂,他实在是没有心思去细思。 姜氏只是叹了口气便往自己院子去了。 第9章 陆治 周望舒本就辗转难眠,听闻又出了新案子,顿时两眼放光。 路过院子时,他扫了一眼白术的屋子,略一犹豫还是独自翻身离开了。 来到现场看着眼前情形,周望舒按了按眉心,暗自后悔没有带上白术。此时,亭子中还有另一道身影,周望舒微微一笑,走上前去。 “明镜公子好雅兴,竟连万里无云的夜空都能这般仔细品鉴。” “少城主还是专心办案,尽早缉拿凶手为好。” 明镜眉头紧皱,附近他已仔细观察过一遍,并未找到有用的线索。 周望舒笑了笑,轻轻挥了挥手。 另一道身影瞬间出现在周望舒身后。 “主人有何吩咐?” “速回府将白神医请来。” “是!” 那身影一闪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白术不在,没人与他逗闷子。周望舒只好随意在四周踱步,白日里,这处着实赏得好景,夜里北风紧,有些清冷了。 这处凉亭坐落于湖心之上,若要抵达此处,必经长廊。然长廊之上空空如也。 待周望舒再次回到凉亭,白术的身影已然出现。他抱着一只枕头,迷迷糊糊地站在凉亭边,凉风袭来,他打了个冷颤,霎时清醒过来。 “嘶——” 白术抱紧了枕头,搓了搓胳膊,幽怨地看向一旁的周望舒。 “白先生辛苦了,槐月,怎的不给先生披好披风,夜里风凉,若先生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说着,周望舒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体贴地给白术系上带子。 白术欲开口,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却打断了他。他把枕头丢给了周望舒,径直走进凉亭。 望着眼前尸体,白术微微蹙眉,“究竟是何人如此残忍?杀了也就罢了,怎的还要挂上去?” “可有什么异样?” 周望舒凑了过来,探头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白术从周望舒手中拿过夜明珠,小心翼翼地靠近尸体。 只见尸体脖子上有着明显勒痕,白术环顾四周,在亭顶瞧见一截绳子。 “劳烦小侯爷出手,将那绳子取下。” 周望舒眉心微挑,嘴角上扬,轻点地面,身形如电般掠过半空。白术尚未看清具体过程,周望舒已再次现身,手中拎着半截绳子。 白术接过绳子,来到尸体旁,将其与脖子上的痕迹比划一番,又从脖子下方衣领处发现相同纤维。他轻轻转动尸体头部,在颈侧亦发现索痕,唯有后颈干净些。 随后,他将纤维放入随身口袋,开始查验其他。他细细审视尸体,发现其手中似有异物,于是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手中的珠子取出,瞧了一眼,珠子除了带了些泥土再无异样,便一同放入囊中。接着又取了银针,在尸体数处试探,均未发现异样,便就此作罢。 “有劳小侯爷将尸身安置妥当。在下告辞了。”白术语气平淡,他刚歇下没有两个时辰,被人从被窝里截出来心情十分不佳,便冷着脸转身离去。周望舒向前两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天色已然不早,折腾了一宿,我也觉得疲惫不堪。烦请明镜公子安置好尸身,我等先行告辞。”周望舒说罢,拱手作礼,而后便拉着白术,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慕吟阁。 白术听到这话有些诧异,回头望向周望舒。白日里,这二人还勾肩搭背,亲密得如同兄弟,可才过了短短半宿,周望舒对明镜公子的态度竟陡然转变,实在令人费解。 他竟把生气的事情抛在了脑后,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周望舒略一思索,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却只是挑了挑眉,对此事显得毫不在意。反问道:“小侯爷也是人,为何就不能翻脸?” 白术实在参不透周望舒的心思,索性不再纠结于此。伸手将囊中物品一股脑儿地交给周望舒。 “这是方才查验尸身所得,绳子,珠子,都放你那儿吧。”白术说道。 “不过是根破旧绳索,你让小侯爷挂在身上,不太妥当吧?”周望舒打开袋子看了一眼,转头对着白术笑道。 白术扫了一眼他腰间的玉佩和佩剑,确实是有些天差地别,却回应道:“小侯爷也是人,为何就不能挂绳索?” 闻听此言,周望舒心情愈发愉悦,将袋子挂在腰间,大步流星地朝着私宅走去。 二人返回府邸时,天色已然大亮。此时再躺下,也没了困意,只得草草洗漱一番,换上利落的衣裳。 “白先生,主人请您前往正厅,说是有要事相商。”来的不是孟月,而是一个新面孔,正是昨夜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槐月。 白术应了一声,便抱着青囊前往正厅。一踏入正厅,便瞧见有客人。 此人坐在周望舒身侧,周身光芒丝毫不减。一双桃花眼,极其勾人魂魄,虽分明知晓他是男儿身,仍不免思索若此人为女儿身,恐怕会是又一个西施。他腰间的带銙,雕刻着精致的龙纹,所缀玉佩亦是质地上乘的和田玉。 “草民白术,拜见小侯爷。”白术整了整衣袖,敛了敛心神,神情严肃地行了一礼。 周望舒还未开口,其身旁之人便朗声大笑起来。 白术疑惑地看向周望舒,周望舒放下手中茶盏,走到白术身旁,主动为他介绍来人。 “这位,乃是京师里赫赫有名的花花公子,陆修齐。” 见周望舒神色轻松,又见陆修齐一副形骸放浪状,白术瞬间猜出此人与周望舒关系匪浅。再联想到周望舒混世魔般的诨名,不禁有些诧异。 “小侯爷竟还有朋友?”白术脱口而出,又懊恼自己张嘴太快,忙捂住了嘴。 周望舒抿了抿嘴,明白他的意思,并不着恼,笑道:“小侯爷也是人,怎么会没有朋友。” 闻听此言,陆修齐仰头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直喊肚痛难忍。稍稍停歇了一会儿,想起方才的情形,仍忍不住又笑起来。 “哈哈哈,你从哪儿捡来这么个有趣的小时医,赶明儿我也去捡一个。实在是有趣,有趣!” 陆修齐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甩开手中扇子,轻轻扇动两下,步态轻盈地走到白术身旁。 他这一声“小时医”,让白术不悦地皱了皱眉。但毕竟是初次见面,不知他的性子,也只好暂且隐忍,并不做声。 “你如今年纪尚轻,身形稍矮,他日长成,必定是如潘安般的美男子。在下姓陆,名治,字修齐,周月赐我诨名牡丹仙。” “牡丹仙……”果真是个诨名……白术嘴角微微牵动,如此名号,任谁都会觉得难以启齿,偏偏此人拿着这名号得意地招摇过市。再看一眼周望舒,白术忽然觉得陆修齐的行为举止,与小侯爷口中的朋友之称颇为契合。 陆修齐执扇的手腕轻轻一转,精钢扇骨在掌心转出半圈涟漪,扇面展开之际,金线绣就的牡丹栩栩如生,仿若灵动欲活,花瓣上的露珠好似即将顺着扇缘滚落,扇面上书龙飞凤舞的“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但见此景,白术浑身不禁一颤。旋即那扇缓缓移开,露出半张面容。额间那抹朱红碧玉抹额格外惹眼,玉扣在晨光中泛着暖融的光泽,恰好压在额前精心梳理的两缕青丝之上——发丝柔软,被穿堂风轻轻拂过,便如春水拂新柳般悠悠荡开,掠过其眼尾那若有若无的胭脂晕。 他就斜倚在廊柱旁,赭色牡丹纹直身的下摆扫过阶前青苔,腰间玉佩随着晃动的步子叮咚作响,比戏台上的花旦还要多出三分灵动。旁人若如此打扮,难免会被斥为轻浮,可他偏偏撑得起这份招摇——眉峰如墨画就,眼尾似含情意。 “牡丹仙”,经他这般一站,倒不像是个诨名,反而成了最贴切的注解——既有牡丹的秾艳华贵,又带着些恃宠而骄的恣意,让人见了,既恼不得,也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摇着扇子走过,留下满院若有若无的熏香,和一地被惊动的春光。 周望舒早已习惯陆修齐这招摇的性子,拉着白术在一旁坐下。 “你当真要插手此事?”陆修齐笑容渐收,与周望舒谈起正事。 周望舒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斜靠在一侧,双眼微眯,模样活像一只打盹的猫。 白术见陆修齐并非外人,索性自顾自地吃起茶来,只是今日茶水味道稍淡,苦味颇重,味道比之前的要次一些,难道是周望舒有意想品尝品质稍次的茶水? 周望舒根本不看桌上的茶水,单指轻叩桌面道:“此事并非我想插手,而是师父逼我插手。” “你见到方剑神了?”陆修齐好奇地探了探头,毕竟此人已消失一年之久,周望舒闹出的动静又不小。 周望舒摇了摇头,双眸凝视着手中茶盏,轻声道:“未曾。但我预感,师父的下落便藏在这件案子背后。” “有事需要帮忙,尽管直言。”陆修齐拍了拍胸脯,露出靠谱的模样。 “倒真有一事。”周望舒往前凑了凑,放下茶盏,指了指白术,“想来此事恰好可以检验你手下众人的办事效率。” 周望舒略一顿,吐出了“火药”二字。 白术忽然忆起霄铮之案,火药之类的物品威力极大,朝廷管制极为严格,常人根本无缘接触此物。 “白术发现的。”周望舒补充了一句。 “哦?是白先生发现的?”陆修齐微微侧首,目光落在白术身上。 前几日便听闻此事,起初以为是周望舒一时兴起,未曾料到他竟真打算将此人长留身侧。 “先生本领非凡,在下定当与先生好生切磋一番。” 话音未落,陆修齐眉峰陡然一挑,折扇“唰”地合在掌心。他身形如柳絮般轻盈飘近,玄色直身带起的风扫过案上茶盏,指尖已搭上白术腰间的玉带——那玉带是周望舒昨日所赠,玉扣上还缠着新打的络子,被他两指一捻,活结便松开了。 “做什么!”白术瞳孔骤缩,左手死死攥住衣襟,右手已摸到青囊中的银针。锦袍前襟被扯开寸许,露出里层月白中衣,他耳尖涨得通红,这哪里是切磋! 陆修齐但笑不语,右手抓住白术拿针的手,左手作势要去掀白术的衣摆。 “他不善武。” 周望舒动作比话音更快,闪身逼近,手腕翻转如灵蛇,精准扣住陆修齐的右手。指腹抵在陆修齐腕间麻筋上,稍一用力,陆修齐便觉半边身子酸麻,却不退反进,将白术的手拍到桌面,借力翻身而起,右手屈肘撞向周望舒心口,左手变爪如鹰,脚下一滑,直取白术后颈。周望舒早料到他有此招,左脚为轴旋身避开,左手抓起案上的青瓷茶盏,拇指一弹,茶盏便如流星般射向陆修齐面门。 “啧。”陆修齐旋身侧避,袍角扫过白术的青囊,带落了半盒银针。他接住茶盏的瞬间,指腹已触到滚烫杯壁,这才后跃两步站稳,茶盏被他稳稳搁在案上,茶汤竟未洒出半滴。 “真是护食。”陆修齐掸了掸袍角的茶渍,眼底漾着笑意。 周望舒已坐回椅中,指尖漫然轻叩桌面,方才的凌厉之气尽皆收起。白术低头系玉带,连着打结三次才算系好,抬眼之际,犹带愠色。 陆修齐摇扇趋近,扇面轻拂白术手背,“白先生面红之时,格外娇俏,天生成秀色堪餐,画不就粉花欲滴。” “什么?”白术常行于市井瓦肆之间,此时听了,只觉耳熟,却一时忆不起典出何处。 陆修齐捏着嗓子,咿呀唱道:“饶他是铁汉,也教软瘫他半边哩!” 白术忽然想起这是哪里的戏词,脸“腾”地一下红透,抓起案上的茶盖便想扔过去。余光扫过陆修齐腰间玉佩,这才冷哼了一声,别开脸去。 “若是把我的小神医吓跑了,拿你命赔。”周望舒食指在小几上轻扣了两声,这唱词、这腔调,油腻腻的,再看白术脸色绯红,纵使没听过也瞧出了端倪。 陆修齐回身入座,不再逗他,“罢了罢了,算我多事。”他转身时,却用扇尖在周望舒肩头轻叩两下,眼底藏着一抹了然的笑意——这护犊子的模样,比查案之事更有趣。 陆修齐本就没把这小插曲放在心上,指尖慢悠悠勾过案上的锡壶,壶嘴倾出的茶汤在白瓷杯里漾开细浪。他浅啜一口,微微皱起眉头。 周望舒可没放过他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咧嘴一笑,挪到白术身边,锦袍扫过椅面带起轻响,手肘自然地搭在白术身后的椅背上,活像一只占了地盘的猫。 “我家白神医身子金贵着呢,”他说话时眼尾扫过陆修齐,语气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哪能让外人随意欺负。” “外人?”陆修齐挑眉,折扇“啪”地敲在掌心,“合着我这从小和你翻墙掏鸟窝的,倒成了外人?”他故意拖长语调,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话里带刺却又含着笑,“那我倒要问问小侯爷,这位白神医是你何人?难不成是藏于府中的内人?” 周望舒也不恼,笑得眉眼弯弯,往椅背上一靠,手还不忘往白术手边的果碟里推了推蜜饯:“你猜?” 白术正捏着颗蜜饯往嘴里送,见识了方才陆修齐的举动,听到这话只是顿了顿,没再搭理他。酸甜的梅子味在舌尖散开时,他还顺手往周望舒手里塞了一颗。 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西厢记》 生成秀色堪餐,画不就粉花欲滴。 饶他是铁汉,也教软瘫他半边哩!——《裙钗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陆治 第10章 木奎 用过膳,周望舒拎起案上的锦袋——里面装着从木青手里寻来的珠子,拽着白术往外走。 “走,让二郎君见识一下咱们白神医的神通。” 他步子迈得大,白术被拽得踉跄两步,回头时正看见陆修齐摇着扇子站在廊下,冲他们挥了挥手,眼底的笑意中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小侯爷的朋友,果真人以群分。”白术挣开手,理了理被拽皱的袖口。 周望舒指尖摩挲着锦袋上的流苏,扫了一眼白术,低声笑道:“白神医此言有理。” 说话间,已带着白术踏上前往慕吟阁的路,阳光洒落在两人肩头,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根无形的线,悄然缠在了一起。 “此类珠子,不知二郎君可还有印象?”周望舒拿着珠子晃了晃,慕容长敬抬手取过珠子,仔细瞧了瞧。 如此光泽,绝非侍女仆人所能拥有,可是……慕容长敬心中一沉。 “二郎君公正严明,想必不会包庇犯下如此罪行之人,定会给死者一个交代。” “你这人说话好难听,我家二郎君向来公正无私,怎会包庇犯人!”一旁的小厮看不惯周望舒的行为,大着胆子呛了周望舒一句。 慕容长敬拦下小厮,“石头,不可对少城主无礼。” 石头应了一声,不甘心地退了回去。慕容长敬拿着珠子又查验一番,让石头唤来姜氏院里的管事嬷嬷。 “嬷嬷可识得此物?” 老嬷嬷将珠子捧到近前,仔细端详一番,这才开口:“正是正是,这珠子是夫人赏给蓉珠丫头的那颗。” “蓉珠?” 慕容长敬对这女子略有印象,她是慕容长和房中的贴身丫鬟,自幼便随侍慕容长和身侧,与慕容长和可谓形影不离。近年来,蓉珠渐渐长大,容貌愈发清秀,随侍在慕容长和身边,难免萌动少女情思。然而她出身低微,注定难以成为正房夫人,若能获得慕容长和青睐,成为偏房姨娘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想到此处,慕容长敬神情一滞,自打慕容长和出事,自己似乎便再未见过蓉珠。以往只要有慕容长和的地方,必定有蓉珠,可如今…… 慕容长敬脸色一冷,哑声道:“石头,你去把木管家找来。” 见慕容长敬有了主意,周望舒悠然地喝起茶来。 不多时,便见木奎提着袍角匆匆赶来。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渍,理了理衣裳,这才恭恭敬敬地进来,向着众人一一请安。 毕竟他也只是个嫌犯,并未有直接证据证明是蓉珠害人。慕容长敬脸色虽冰冷,却还是让他起了身。 “这珠子,你可识得?” 木奎先前听得传召便想到了应当是与这几日的案子相关,来的路上自然想好了一番说辞。可这珠子并非寻常物件,乃是过节时姜氏赏赐的,府里好几双眼睛都瞧见的,赖不掉。主母赐如此贵重财物,再加上蓉珠的身份,木奎便以为女儿的婚事妥帖了。却不想过了没几日,她便哭着将此物葬在了树下。后来,便是慕吟阁要与成乐庄结亲的事宜。 “识得。此物是夫人所赐,小的原本应好生安置的。只是,不想下人手忙脚乱弄丢了。珠儿怕惊扰夫人,因此并未禀告。” 木奎拭了拭额角的汗,余光小心翼翼扫过周望舒。他虽歪坐着,一副佻达模样,气势却丝毫不输慕容长敬。见周望舒察觉到自己的目光,他忙收了回来。 慕容长敬攥紧了珠子,怒道:“丢了?倒是巧了,这珠子竟到了木青手里!” 见木奎顾左右而言他,周望舒挑了挑眉,对着白术使了个颜色。白术自然明白,将那日窗台上拾的布条递了过去。 “二郎君,这是在霄少侠的窗台上拾的,后来我们也去成衣坊一一验证了,确实是贵府下人的衣裳,只不知是何人的。” 慕容长敬指腹蹭了一下,便确认确实是家中下人的衣料,联想方才的珠子,心中一沉,扭头看向木奎。 “蓉珠呢?” 木奎见了那布条,心一下子死了,瘫在地上张了张嘴,半个字不曾吐出。 “霄少侠和木青,可是蓉珠所杀?” 慕容长敬攥紧了布条,若是如此,那自己的兄长不也是蓉珠害的?想起往日大哥对蓉珠的关照,莫不是养了只白眼狼在身边么!怒从心起,眼神好似淬了冰。 木奎缓缓回神,故作淡定地开口,“二郎君,老奴自十一岁便入了府,如今已经三十年了。阁主、二郎君都是我木奎看着长大的,珠儿也是和两位公子一同玩大的,不说青梅竹马,却也是长长久久的情谊,怎么会、怎么会害阁主呢?” 周望舒闻言抬眸看了一眼,暗道不愧是老家伙,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比外头的护城河绕得更甚。 木奎这一步倒是没走错,慕容长敬是个极重情重义的,望着那张脸一时无言。 “珠儿几日前就病了,老奴将人送去了城外庄子上将养了。” “哦?不知这位姑娘何时出的府啊?”周望舒挑眉问道。 木奎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周望舒,只觉得那双眸子已经把自己看透了。 “是七日前。” “七日前?”周望舒意味不明地看向了慕容长敬。 慕容长敬猛然回神,七日前正是兄长病逝那日!这一联想,不难让人猜出蓉珠是杀了主子,木奎害怕她被主家打杀了,这才逃命去了。 “我兄长是怎么死的!”慕容长敬手已经握上了剑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木奎。 木奎闻言一颤,想起前夜里的那道人影,便明白这三条人命要么自己背,要么是蓉珠的。可自己只有这一个女儿! “二郎君!是老奴鬼迷心窍,老奴愧对老阁主也愧对阁主,求二郎君赐死!” “你当我不敢吗!”慕容长敬拔剑而出,长剑几乎要碰到木奎。 周望舒略一抬手,一道内力将慕容长敬的长剑打偏。 “小侯爷!” “二郎君,木奎是慕吟阁的老奴,这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何故突然要杀阁主?” 周望舒的话轻飘飘得,却砸中了木奎的心弦。 木奎猛然站起,冲着厅中木柱冲去。周望舒一抬手,将他掀翻在地,随即掠到他身边,冷声道:“今日,还得辛苦老管家把这事的来龙去脉细说。” 木奎攥紧了拳头,低声道:“老奴……老奴,老奴看不惯女儿平白受人欺负!珠儿自小便跟着阁主,阁主却不肯给她一个位分,老奴气不过,便去找阁主对峙,一怒之下杀了阁主。” “何时杀的?如何杀的?何时买毒?何时下毒?下在何处?毒发何时?” 周望舒一连串的问题抛下,木奎支吾半晌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慕容长敬也察觉出了异样,走到了木奎身边,“说,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 木奎缓缓摇头,闭口不言。 周望舒道:“既然老管事不说,那只能请来蓉珠姑娘协查了。” “不是珠儿!不干珠儿的事!二郎君!不是珠儿!是老奴,是老奴干的!” 他这般遮掩,不是蓉珠,还能是谁? 慕容长敬当即提剑向外走去,他走的极快,袍角飒飒作响。 木奎踉跄着连滚带爬追了上去,浑身颤抖,喉头颤动:“夫人,夫人去了院子。” 慕容长敬愣在了原地。 一时间,整个院子都陷入了沉默。 “你……你说什么?” 慕容长敬颤抖着开口。 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是这边动静太大,搅扰了旁边院子的姜氏。 “母亲……” 看着姜氏走近,慕容长敬抖得更厉害。这几日的情形一幕幕闪过,他本就疑心姜氏,如今听到木奎开口,心中那个他不愿意相信的答案被人揭晓。他手一颤,一步踉跄,长剑坠地。 姜氏见慕容长敬神情不对,一脚踹在了木奎心口,怒喝道:“你这老东西!吃里扒外!竟敢攀咬主母!” 说着她一脚踩中剑柄,长剑翻飞,直直刺向木奎。 周望舒闻声而动,手中内力飞去,将长剑打歪,保住了木奎性命。 “是老奴的错,是老奴的错。” 木奎趔趄了一下,抓住了断剑,不待众人制止便要自刎。 白术忙追过去,抓着布条缠在他的脖颈,又翻出丹药喂给他。木奎却只是抽搐着,嘴里喃喃着“不是珠儿”。 “你女儿还在等你!你不能死!” 白术按住伤口的手已经浸满血渍,他浑然不觉,只是拿出药粉止血。 “老东西你害了我儿!我杀了你!” 姜氏抓过护卫的长剑,尖叫着冲向白术。 白术扭头,只见姜氏凌乱青丝下,一双眼睛血红如兽,嘴角勾起,骂声尖锐,模样比恶鬼还要骇人。再看木奎在血泊中抽搐,鲜血淋漓,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这边。 周望舒上前几步欲拦下姜氏,慕容长敬却抓住了他的袖子。 这一瞬,姜氏的长剑已没入木奎心口,一片血雾散开。 白术倒在墙边,双眸呆滞。竟是木奎拼着最后一口气把他推到了一边。 姜氏利落收剑,冷眼扫过白术,带着浓浓的威胁。 “凶手已死,诸位少侠请便吧。” 姜氏扔掉手中长剑,拿帕子擦拭手上血迹,扫视众人一圈,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珍珠串,珠钗上的血顺着流苏滴下,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个个小红点。 围观的武林人士面面相觑,有人握着剑柄的手松了又紧,最终还是拱拱手,三三两两地散去。谁都明白,慕吟阁这事儿算是暂告一段落。 白术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尸体。手上的血还是温热的,还是鲜红的。 众人皆离去,庭院里安静得可怕。风卷着残叶掠过飞檐,发出呜呜的声响,一片半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先擦过染血的石阶,又被风托着翻了个跟头,最后轻轻落在木奎蜷曲的手边,宛如一枚无人问津的书签。 这安静并未持续太久,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小厮石头急得满头大汗,用粗布袖口在额头上擦了又擦,想拽李乐亭的衣角,手指刚碰到水绿裙裾,又像触电般缩了回来,只能围着她团团转:“李姑娘,阁主已然仙逝,您就别再折腾了。” 李乐亭猛地转身,长鞭“啪”的一声抽在廊柱上,留下一道深褐色的痕迹。鞭梢颤动,她的声音冷若冰霜:“周月!你们就是这般草菅人命的?”她杏眼里满是怒火,血丝爬满眼白,仿佛要将眼前一切焚烧殆尽。 周望舒正低头拉白术,听到这话,缓缓抬起头,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姑娘怕是误会了。此案乃慕吟阁自行侦破,周某不过是个看客罢了。” 他说话间,双手背后,一副温文尔雅之态,倒真似个置身事外的闲人。 白术这才回过神来,蹲下身去探木奎的鼻息。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又凉又硬,但手上的血是温热的。一股酸涩涌上心头,他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颤抖着碰了碰木奎的脸,声音都变了:“他……他还有体温……” 说罢,他颤巍巍地开了青囊,将上好的救命丹药塞进了木奎嘴里。 “这药,能救你的。” 周望舒立刻察觉到白术的异样,撇下李乐亭,几步走到白术身边,伸手将他扶起,身形一晃挡住了地上的木奎:“先回府。” 他掌心带着暖意,轻轻按在白术后背上,似在无声地安慰。 “你们不能走!”李乐亭追上来,手指差点碰到白术的衣袖,却被周望舒侧身躲开。水绿裙角在她眼前一闪,恰似一只受惊的蝴蝶,她一下子僵在原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原来,连最后争辩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她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周望舒的绛色衣袍与白术的月白长衫交叠在一起,在青石板上投下相依的影子,直至那影子拐过街角,消失在晨雾之中。 李乐亭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姜氏,只见刚才还一脸悲悯的姜氏,此刻竟如释重负,眼角眉梢尽是轻松笑意。 “可笑!真是可笑!”李乐亭冲上前,一把抓住姜氏的衣领,指甲几乎掐进那华丽的锦缎之中,“死的可是你亲儿子!!” 她涕泪横流,糊了满脸,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砺过一般。 姜氏抬眼瞧了她一下,目光落到她的小腹,对旁边的侍女招招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点灰尘:“木槿。” 身着青衫的侍女立刻上前躬身听命。 “李姑娘前几日受了惊吓,神志有些不清。”姜氏声音依旧轻柔,却字字如针,“送她去城外的庄子静养,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见她。” “我没疯!疯的是你!是你!”李乐亭挣扎着,水绿裙裾被扯得歪歪斜斜,“姜氏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 “莫伤着李姑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姜氏只是淡淡地抬了抬手。十几个护卫立刻围拢过来,两人架住李乐亭的胳膊,两人抓住她的脚踝,如拖死狗般将她往外拽。她的长鞭掉落在地,鞭梢扫过地上的血迹,发出微弱声响,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庭院里再度恢复寂静。姜氏望着地上的血迹,对木槿道:“把这院子好好冲洗一番,明日还得给长和送葬。” 言罢,她转身向内院走去,珠钗上的血珠早已干涸,在阳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宛如一颗凝固的泪。 第11章 阿桃 屋内两侧窗棂敞开,然而天光仿佛被什么吞噬了一般,在李乐亭脸上割出一道道杂乱的阴影。她望着案上那盏已然凉透的茶,青瓷盏壁上映出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头发凌乱如枯草,眼底红血丝密布如蜘蛛网,哪还有半点江湖女侠的飒爽英姿。 “哐当!” 她手臂一挥,带起的风扫过案几,茶盏掉落地上,摔得粉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有个尖角弹起,擦过她的脚踝,渗出血珠她却浑然未觉。她扑在桌角,手指死死抠着木头纹路,指腹都磨红了,桌角的漆皮都被她掀掉了一小块。 她嘴唇咬得紧紧的,起初发白,随后便渗出刺眼的鲜血。那点血在唇上洇开,与她急促的喘息混在一起。挣扎许久,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长和大哥……”她的声音如风中破碎的瓷片,“是我无用……连害你的凶手都抓不住……”她指甲用力掐着掌心,血滴在衣襟上,与泪水交融在一起。 抽泣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压抑的呜咽,仿佛一只被堵住喉咙的野兽。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年中秋夜宴,成乐庄邀请江湖上知名侠士,摆下一场盛大宴席。她贪恋那坛“醉流霞”的清冽,多饮了几杯,晕乎乎地靠在汉白玉石桌上,手指还捏着半块未吃完的莲蓉月饼。 突然,一阵粗鲁的笑骂声传来,一个满身酒气的壮汉撞开人群冲了过来,乃是一名西域来的镖师。 “小娘子长得可真俊,陪爷喝几杯如何?”他那蒲扇般的大手伸过来,带着一股汗臭与酒气,熏得她胃里一阵翻腾。 她强撑着翻身站起,抽出腰间软鞭,奈何酒劲上头,鞭梢扫偏了方向。那壮汉狞笑着扑上来,将她按在石桌上,发髻散开,金钗掉落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她正欲呼救,后颈突然被抓住,窒息感袭来,绝望中她闭上了双眼。 “放开她!” 一声清喝如碎冰落入玉盘。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一道月白身影闪过,快若疾风。那壮汉惨叫一声,被踹得飞了出去,撞在桂树上,震得桂花纷纷飘落,洒了满地。 那人蹲下身扶起她,衣襟上沾染着桂花香与淡淡的酒气。她抓着那人的衣袖欲言感谢,手指却触碰到一块温润之物——是一枚玉佩,玉质剔透,在月光下泛着暖光,上面刻着一个“敬”字。 “多谢……”她话未说完,便醉倒在那人怀里。 待她醒来,已是次日午后。丫鬟告知她,昨夜是慕吟阁的郎君救了她。想起最后瞧见的“敬”字玉佩,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慕容长敬救了自己。从那以后,她便一直盼望着能再次见到他。 后来,她软磨硬泡爹娘许久,他们才答应了这门亲事。 本以为这会是一段美好佳话,那段时间,她与慕容长敬书信往来频繁。可直至那天,她与父亲去了慕吟阁,见到了慕容长和与慕容长敬,又听到两个兄弟偶尔也会带错玉佩,她才如梦初醒,原来一切皆错。 “老天爷,你为何要如此捉弄我……”李乐亭蜷缩在地上,指甲用力掐着掌心,血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人的笑话……”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窗棂上,仿若谁在无声地嘲笑她。 “长和大哥……黄泉路上……我来陪你……”她喃喃自语着,抓起桌上的银簪,便欲往自己心口刺去。 “李姑娘,该用晚膳了。” 门外的锁链“哗啦”一声,仿佛催命的丧钟。小厮端着食盒,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瞧见李乐亭的模样,吓得手中的碗险些脱手落地。食盒里不过是简单的糙米饭搭配咸菜,热气腾腾地冒着,却与这屋中如死般的寂静格格不入。 “出去!”李乐亭猛地松开手中之物,发簪掉落,“嘭”的一声脆响在屋中回荡。她眼中的泪水尚未干涸,却已燃起疯狂的火焰。她一把拿起了发簪就要冲过去。 小厮惊恐地张大了嘴巴,手中的食盒“啪”地砸落在地,饭菜撒得满地都是。他本能地想要躲避,可那发簪来得实在太快,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发簪划破他的脸颊,而后坠落在地。他捂着脸颊,瘫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李乐亭红着双眼,如疯狂的野兽般扑过来。锐利的簪子倏然刺下,却在离他咽喉仅有寸许的地方戛然而止——她的手腕剧烈地颤抖着,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下手。 “为什么……为什么连死都不让我死得痛快……”李乐亭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手里的发簪也跌落在地上。她望着满地的狼藉,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裹挟着泪水,宛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在绝望地哀嚎,“慕容长和!你看啊!这就是你拼死护着的慕吟阁!这就是你的好母亲!” 窗外的天光逐渐黯淡,暮色如潮水般漫进屋里,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瘫坐在破碎的瓷片之中,任由尖锐的瓷角刺入掌心,血珠一滴一滴地落下,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朵又一朵绝望的花。 风声陡然起势,小厮打了个冷战,连滚带爬得跑了出去。 咿呀一声,门关了。 周望舒扶着白术坐在了软塌上,见他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影,掩去了一切情绪。周望舒垂首注视着他,见他肩头微微抖动了下,却还是倔强地没有出声。半晌,他无言地叹了口气,走到了白术前面。 “瞧瞧,这才死了一个人就哭成了泪人。真是叫人心疼。”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试图用老招数去分散他的注意。 白术微微一怔,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向周望舒,略带些质问的语气道:“才?小侯爷说话怎地如此无情。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最后那个字落地之时,屋中安静得仿佛能听见窗外雪花飘落的声音。 周望舒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了,就好似窗外的雪将他包裹住了。他兀自思索着方才说这话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样的神情,那方才看着木奎死掉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神情?自己是笑着的吧?原来,他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么? 白术话一出口便后悔了,纵然周望舒向来不受规矩的束缚,但他如今毕竟是自己的正经主子。如此直接地冲撞他,实在是犯了大忌。 一时间,两人皆是无言,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死寂。 “主人,来信了。” 孟月的声音仿佛一场及时雨,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捧着一个素笺信封,静静地立在门口,玄色裙摆上沾着些许雪粒,显然是冒着大雪匆匆赶回来的。 周望舒接过信时,指尖微微发僵,展开一看,眉峰瞬间紧紧蹙起:“李乐亭带来的小丫头还在阁内?” “是,”孟月垂眸答道,“姜氏还没来得及处置。” 周望舒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边,他忽然说道:“你去换了看守的小厮,安排咱们的人。”他稍作停顿,又补充道,“告诉那丫头,李乐亭暂时平安。” 孟月应了一声,悄然退下,关门的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叹息。 白术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衣角,心里暗自思索着该如何打破这尴尬的局面。若是直接道歉,肯定不行,毕竟周望舒那句话本就不对,道歉岂不是承认周望舒是对的?可若不道歉,自己刚才确实说话声音太大,冲撞了主子。 就在他纠结万分的时候,周望舒转过身来,缓缓走到桌边,取过一只白瓷茶盏,往里面注入了些许温水。 “你那里可还有什么保胎的法子?”他把茶盏往白术手里一塞,掌心的温度透过瓷壁缓缓传过来,暖融融的。 白术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意识到主子给自己台阶下了,得赶紧顺着下。只是,一个大男人要保胎的法子,这是为何?难不成……他狐疑地眯起眼睛:“你还养了外室?” “啧,小白术,你这是吃醋了?”周望舒往他身边凑了凑,见他错愕得看着自己,心情又好转许多,便压低声音说道,“李乐亭怀了慕容长和的孩子,方才在慕吟阁那般激动,万一动了胎气可怎么办?”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尾轻轻扫过白术紧绷的侧脸,“白神医向来宅心仁厚、心地善良,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白术摸了摸鼻尖,想起方才孟月的话,下意识地伸手去打开青囊,却发现里面少了许多药材。他忽然记起当日被追打时,跑得太过匆忙,竟然把药材落下了。 周望舒挑了挑眉,也想起初见时白术被追打的场景,忍不住笑道:“这岂不是白白挨了打。你先写个药方,我让人去取。” 说着,周望舒把自己腰上的荷包解下,随手扔在了桌子上,“以后可别再被打了,万一没人救你呢。” 白术抓着荷包脸上一红,还是拱手行了一礼,道了声谢。随后,他拎起纸笔,开始专心写药方。 “这是药方,用人参、黄芪……”他一边写一边念叨着,写完后把纸往周望舒手里一塞,“每日一剂,煎服即可。” “多谢白神医!”周望舒双手接过药方,目光刚一触及,眼前顿时为之一亮。只见那药方上的字迹,笔锋婉转流畅,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自然灵动的韵味。他不禁大为赞赏,夸张地作了个揖,宽大的衣摆顺势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轻柔的微风。 白术见状,赶忙侧身避开了周望舒这郑重的礼节,脸上的红晕愈发明显。他暗自思量,周望舒全然没有计较自己方才的失口之言,不仅如此,还巧妙地给自己台阶下。反观自己,还在一味地计较着谁对谁错,这般对比之下,实在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此一想,他的脸上又不自觉地红了几分,连耳根都染上了羞涩的色彩。 周望舒笑着晃了晃药方,转身出了门。 望着他洒脱出门的背影,白术心中更是羞愧。思索片刻,他便背着青囊,径直往药铺走去。 白术望了一眼济生堂三个大字,抓紧了荷包抬步迈入。掌柜的正蹲在炉边专心地炒着杜仲,瞧见白术进来,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家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白术此前也来过几次这家药铺,只是没什么银钱,上次去追人的伙计,便是这家药铺的。 “白先生,本店概不……”“赊账”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眼前忽然多了一锭银子,白花花的,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掌柜的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白先生,里面请,您需要点什么?” 白术并不在意掌柜态度的转变,开口说道:“三七五钱,**没药各十钱,白芨五钱……” 缺少的药材不算少,但今日掌柜的给银子面子,耐心十足,一点点地抓取称量,甚至还热情地要额外赠送白术一根山参。 济生堂不只是药铺,旁边另外开了一小间给人看病问诊。此时一队候诊的人,闲来无事便聊起了家长里短。 “说起来这事儿可真吓人,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呢。你说,该不会真有鬼吧?慕吟阁阁主死得不明不白的。” “可不是嘛,姜氏随便找个替罪羊,就想草草了事。那可是她亲儿子啊,她怎么能这样?” “害!别提了!放着明镜公子这般有名的侠探不用,偏找个混世魔来断案,这案子怎么能断得清、辨得明?简直就是糊涂官判糊涂案,是非不分嘛!” “若不是那老管事杀的人,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 “说不定就是那混世魔呢。” 白术皱了皱眉,他和周望舒一番努力折腾之后,周望舒的名声反倒更差劲了。 “白先生,您的药。” “多谢。” 白术仔细点过药材,确认无误后收齐,转身便往外走。心道小侯爷才不是什么混世魔呢。又觉得不够,便回头瞪了一眼说周望舒是凶手的人。再次回头,眼前一黑,脑袋撞上了什么。 这一幕,可真是眼熟。 白术捂着头退了两步,却觉得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了。 “巧了不是!小白术,来帮我掌掌眼,别让这些老东西老眼昏花抓错了药。” “小侯爷?”白术眨了眨眼,没回过神来就被周望舒拉了进去。 周望舒那张脸在常宁城是个活招牌,只一眼便知道他是谁。掌柜的自然不敢怠慢了,忙不迭给抓药。两人谢过掌柜,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去。 刚拐出大街,迎面就跌跌撞撞地冲来一个女子。她身着一身歪歪扭扭的青布衣裙,袖口与裙摆沾满了泥污,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原本清秀的眉眼此刻因惊惶而染上红痕,嘴唇也被咬得泛白,显然是经历了一番仓皇奔逃。 白术伸手将女子扶住,还没问什么那人便晕了过去,把他吓了一跳。周望舒只是扫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这女子的身份,他一清二楚。 当初李乐亭前来慕吟阁,并非孤身一人,随行的侍从在那日后大多已被遣回成乐庄,唯有这名叫阿桃的贴身侍女,始终跟着李乐亭。 周望舒转身把药交给槐月,略交代了两句,槐月接过药便转身离开了。两个人则带着阿桃回了院子。 第12章 闹鬼 “姑娘并无大碍,只是近日担惊受怕,身子有些虚弱。这是些补药,服下后好好休息便能痊愈。” 白术从青囊中取出药瓶,递给了躺在床上的阿桃。好好的一个姑娘,被折腾成这个样子,他多少有些不忍心,想了想又递上了另外一只药瓶。 阿桃甫一到院子便清醒了,只是摸不清两个人的身份,不敢吱声。见白术开了药,又是个面善的小郎君,心下十分感动,刚打算道谢便瞥见了坐在一侧玩着玉佩的周望舒,眼前一亮。 “少城主!求少城主出手,救我家娘子一命!” 她回过神来,挣扎着下床,几步上前,紧紧抓住了周望舒的衣摆。 周望舒缓缓放下玉佩,目光淡淡地扫过跪在地上的阿桃。 “少城主!求求您,救救我们家娘子!她身怀六甲,定然经不起慕吟阁的磋磨啊!求求您,求求您了。” 阿桃说着就是咚咚两个响头,那声音听得一旁的白术有些坐不住。 周望舒眉头微微蹙起,面露难色:“姑娘,并非我不愿帮忙,可你也看到了,这案子自始至终我都插不上手。如今姜氏一口咬定凶手是木奎,再无苦主上告,我也无能为力啊。” “这……” 阿桃也听闻了慕吟阁的事情,仔细一想,便明白此事向来是姜氏说了算。心中燃起的希望瞬间如泡沫般破灭,她身子一软,歪倒在地。 白术犹豫片刻,上前几步,伸了伸手又缩了回来。方才事急从权,如今阿桃已经醒了,他再动手便不合适了。只能劝道:“姑娘还是先起身吧,地上凉,容易伤着身子。” “多谢神医相救。神医叫我阿桃便是。” 阿桃这才想起白术方才救了自己,连忙施了一礼,眼中满是感激之色。 白术客气地回礼,虚扶了她一把。 “阿桃姑娘身子虚弱,先休息一下,咱们再从长计议。” 阿桃点点头,在床边坐下,脸上依旧布满了忧虑之色。 白术为她倒了杯温水,轻声问道:“阿桃姑娘,慕吟阁守卫森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看守我的护卫换岗,我便趁机跑出来了。” 听到这话,白术当即看向周望舒。周望舒感受到他的目光,淡淡一笑,又低头舞弄着玉佩上的穗子。 白术心中顿时了然,阿桃逃出来这事,必定与周望舒脱不了干系。他既然有心做这些事,那这案子也肯定不会就此放手。 如今插手慕容长和的死因,困难重重,不得不说,李乐亭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眼下要想翻案,必须得有与慕吟阁阁主相关的人向官府报案。慕吟阁内的人恐怕没这个胆子和心思,那就只剩李乐亭这一位苦主了。 虽然不知道李乐亭为何会怀上慕容长和的孩子,但有了这个孩子,他们翻案的胜算便会更大一些。 说起孩子…… “他们的关系会不会太复杂了?” 白术瞪大双眼,一脸疑惑地看向周望舒,对方照旧回了个笑脸并没有解答他的问题。白术飞快地眨了眨眼,心绪纷乱如麻。看着阿桃憔悴的脸,他有些犹豫,不知这话该不该说出口。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阿桃许是太过疲惫,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白术一时理不清思绪一点困意也无,便跟着周望舒往院中的八角亭去了。外面簌簌地下着雪,厅中安置了火盆,又安置了屏风,放了帘子,算不得冷。 两个人一坐便是半夜。 白术正烤着火,却忽的听到一道清脆的声音。 “老大,你猜怎么着!嘿,慕吟阁那儿热闹着呢!” 话音未落,一道轻快的身影轻盈地落在院中。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映得那双弯成月牙儿的眼睛亮闪闪的,一对小虎牙在唇间若隐若现,配上圆乎乎的肉包子脸,瞧着就让人心里欢喜。他身上那件半旧的短打劲装沾着些尘土,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透着一股刚从哪儿疯跑回来的鲜活气息。 这人一落地,脚还没站稳,就笑嘻嘻地扑了过来,眼疾手快地抢过周望舒手边的茶盏,手腕一转,给自己倒了一碗凉茶,仰头便灌了大半,末了还咂咂嘴,借着茶气顺了个巧劲,“噌”的一下就攀住旁边的房梁,蜷着腿稳稳当当地坐了上去。 “岁杪,有什么消息?” 周望舒倒是没有责怪他的无礼,眉头微动问道。 见白术挑眉,他笑着解释道:“这是岁杪,排行十二,年纪小,性子调皮了些。” 白术微微昂首,目光落在房梁上——那少年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 见他看过来,立刻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眼珠滴溜溜一转,随即垂下半个身子,双手抱拳规规矩矩地冲白术拱手,声音清脆得如同风铃:“见过白神医。早就听闻主子身边多了个风度翩翩的神医。今日一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神医真是明眸皓齿、温润如玉。” 这话听着溜滑,却不显谄媚,反倒透着一股小孩子家的机灵劲儿,让人听着格外舒心。 “果然如旁人所传那般,白神医不仅年纪轻轻,模样更是俊朗非凡。哪像那些老大夫,不是满脸褶子,就是一脸苦相,瞧着病还没好,倒先被他们的愁苦模样给愁死了。” 岁杪笑眯眯地眯起双眼,将白术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眼珠在他清俊的眉眼间滴溜溜转了一圈,而后身子轻轻一荡便翻了回去,两条腿在空中悠闲地晃悠着,增添了几分天真野趣。 白术笑了笑与岁杪打过招呼,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随手捻起一块撒着桂花碎的芙蓉糕,慢条斯理地咬上一口,糕点的甜香在舌尖缓缓散开。 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小侯爷的手下真是本事不凡。” 周望舒挑眉一笑,颇为受用。 岁杪在横梁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斜靠着,一只脚搭在另一条腿上,脚尖还随着说话的节奏轻轻点动着。听闻此言,他立刻直起身子,小手用力往胸脯上一拍,理直气壮道:“白神医这话可就不对啦!我岁杪怎能跟那些寻常手下相提并论?”尾音故意拖得长长的,宛如挂在檐角的风铃摇曳出的清脆调子,透着小孩子家特有的小得意,“我可是既能上得屋梁偷听,又能下得河湖抓鱼,本领大着呢!” 见他越说越离谱了,周望舒无奈地摇了摇头,屈指往房梁上轻轻一弹,指风带着丝丝力道:“少在这儿贫嘴,快说,慕吟阁到底出什么事了?” 岁杪俏皮地吐了吐舌尖,飞快地做了个鬼脸,旋即收起玩笑神色,将声音压低了些,却依旧难掩兴奋之情:“老大你们是没瞧见!今儿那慕吟阁可热闹得翻天啦——姜氏过午那会儿刚让人把木奎的尸首拖去乱葬岗,接着就闹起鬼来!” 他越说越起劲,双手在半空不住比划着,仿佛要将当时那混乱不堪的场面生动地呈现在眼前,“先是红雾从西厢房冒出来,飘到院子里瞬间就化成了骷髅头,一个个嗖嗖地往人跟前直凑!小厮们吓得抱头鼠窜,丫头们更是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就连平日里最横的那几个护卫,都攥着刀,腿肚子止不住地打转,有两个慌得直接从角门翻墙跑了,连行李都顾不上拿!” 说到这儿,他突然压低声音,身子凑近了些,神秘兮兮道:“我躲在老槐树后头瞧了好半天,发现那红雾里好像还藏着人影,一晃就不见了,跟勾栏里头变戏法似的!” 这话一下子勾起了周望舒的兴致,他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冲白术扬了扬下巴:“去瞧瞧?” 两人刚拐到慕吟阁门口,便瞧见门内如同炸开了锅一般混乱。一个仆役抱着脑袋,疯了似的呼号着往外冲,怀里的账本散落一地,随即被后面涌来的人踩得稀烂。接着是一个端着铜盆的丫头,盆里的水泼洒得满地都是,她自己也摔了个四脚朝天,哭喊着“有鬼抓我”,慌慌张张地往门洞里钻。 眼见那疯跑的仆役就要撞上来,周望舒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白术的胳膊,猛地往旁边一扯。白术踉跄着撞到墙根下,刚站稳脚跟,便又见两个小厮抱着包袱从里面滚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网巾掉落的管事,发髻散了半边,一边跑一边大喊“快关门快关门”,却被自己的袍角绊倒,结结实实地摔在门槛上。 门内的哭喊声、器物破碎声交织在一起,混着“冤鬼索命”的惊叫声,此起彼伏,连廊下挂着的灯笼都被那些慌不择路的人撞得摇摇晃晃,烛火忽明忽暗,映照得满地狼藉的脚印和散落的杂物,更添了几分混乱与诡异。白术低头一看,脚边还滚着一个摔碎的瓷瓶,药渣混着污水溅得到处都是——这要是慢上一步,何止是倒霉,怕是要被这场混乱裹挟着一起滚进泥里。 “这鬼看来凶得很呐。”周望舒探着头往门内张望,话音刚落,又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发髻散了半边,裤脚还沾着草屑,显然是被吓得魂飞魄散。 白术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他向来不信世间有鬼,可眼前这混乱惊恐的阵仗,必定是有人在暗处施展了个别手段的。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皆透着浓浓的探究之意,而后默契地往阁内走去。 此时,护卫们早已自顾不暇,乱成一团。有的扛着包袱,脚步踉跄地往门外冲;有的手忙脚乱地往腰间系着刀鞘,可连腰带都系不利索,竟没有一个人顾得上阻拦他们。廊下的灯笼被那些慌不择路的人撞得剧烈摇晃,烛火在布幔上投下扭曲变形的黑影,恰似无数只手在半空中胡乱抓挠。 一进院子,一股浓重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焚烧草木的焦糊气扑面而来,呛得人鼻腔一阵发紧。地上不仅散落着枯枝残叶,还扔着摔碎的花瓶、翻倒的香炉,甚至还有几顶被踩烂的帽子和折断的发簪,一片狼藉不堪。 忽然,西厢房的方向陡然腾起一团浓郁如血的红雾,雾中隐隐传来指甲刮擦木头的尖锐刺耳声响。红雾顺着廊檐迅速蔓延开来,所经之处,廊柱上竟赫然浮现出几道深褐色的抓痕,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抠出来的。嗖嗖的风声里裹挟着女人若有若无的呜咽,忽远忽近,听得人头皮阵阵发麻。 几个小厮被红雾逼迫得往院子中央退去,脚边突然滚来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借着朦胧的月光仔细一看,竟是一颗被染红的人头,眼眶处两个黑洞阴森森地直勾勾对着他们。 “啊——”的惨叫声瞬间响起,紧接着,又有几片沾着血污的白布从房檐飘落而下,如同吊死鬼的衣袂般,阴森地扫过众人头顶。 月光透过云层,洒落在地上,照得满地凌乱的脚印和散落的杂物都泛着冷冷的光,红雾在光影中肆意翻滚,此刻的慕吟阁,当真宛如一个活脱脱的人间炼狱。 “什么人在装神弄鬼!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姜氏的衣裙歪歪斜斜,鬓边发丝凌乱散落,手中紧紧攥着一柄长剑,时不时胡乱挥舞两下。一股内力猛地从她体内涌出,“咔嚓”一声,震断了旁边一截树枝,然而她握着剑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恐惧。 “发生什么事了?” 白术伸手拉住一个摔在地上的小厮,那小厮吓得浑身像筛糠一般剧烈颤抖,嘴里不停“鬼啊鬼啊”地嘀咕着,半天都说不清楚一句完整的话。 “看那边。” 白术忽然开口,周望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正缓缓升起一团血雾,雾中竟悬浮着无数骷髅头,仔细看去,似乎还有一些黑影在骷髅间若隐若现,诡异至极。 “这是……”周望舒微微挑起眉峰。 “鬼!是阁主的冤鬼复仇了!”不知是谁惊恐地大喊了一声,四周的仆役们顿时更加慌乱,发疯似的往门外冲去。 “小心!” 周望舒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白术的后领,用力一甩,将他丢在树下。他微微蹙了蹙眉,刚想开口,再扭头时,那些骷髅和血雾竟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白术揉了揉发晕的脑袋,看向四周——唯有那此起彼伏的哭求声,证明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阁主定是死不瞑目,回来找我们寻仇了!” “阁主饶命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定是有人冤枉了阁主,他才会化作厉鬼……” “看来,慕容长和的死因确实大有蹊跷。”周望舒收回落在白术身上的目光,悠悠望向半空,隐约可见一道丝线飘荡着。 忽的屋檐上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周望舒眸色瞬间一凛,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片落叶,手腕轻轻一扬,一道银光如闪电般划破夜色。下一瞬,屋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哟,是只女鬼,可惜了,不是阁主的冤魂。”周望舒笑着走过去,轻轻踢了踢趴在地上的人影,扬声唤道:“岁杪。” 守在暗处的岁杪立刻现身,三两下便用绳索将人捆了起来,丢在一旁。众人立时看清那“女鬼”的脸,顿时一片哗然——竟是失踪多日的蓉珠。 第13章 喜丧 世人畏鬼,究其根源,多源于未知。那未知仿若一团浓重的迷雾,将鬼魂之事层层包裹。人们无法窥探鬼魂何时会如鬼魅般悄然现身,亦难以预料它们会带来何种难以预估的伤害。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在这份对生命消逝的深深恐惧之下,对鬼魂的惊惧便如同疯长的野草,肆意蔓延,不断加剧。 然而,当鬼魂真正现身,从虚无缥缈的臆想,化作可见可触的实体,当那无形的恐惧具象为众人眼中看似弱小的存在时,一种奇妙的心理转变便悄然发生。原本如渊似海的恐惧,瞬间如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心中曾被恐惧填满的茫然与无措,也随之烟消云散。 此时,当这群小厮丫鬟回首,忆起自己方才因恐惧而流露的种种丑态,内心深处,那原本的惊惧便如同变质的美酒,悄然转化为恼怒与恨意。这恼怒,是对自己怯懦的不甘与自责;这恨意,是对那曾让自己陷入恐惧深渊之物的愤懑与抗拒。它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在面对未知恐惧时的脆弱,以及在恐惧消散后的微妙心理变迁。 原本趴在地上的小厮们纷纷慌乱起身,像是被惊扰的蜂群,对着罪魁祸首怒目而视,口中不绝地大加指责。相较之下,趴在地上的蓉珠,倒是冷静许多。 “竟然是你!蓉珠,你好大的狗胆!”姜氏一眼瞥见蓉珠,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凌厉如刃的寒芒,她紧握着手中的剑,气势汹汹地疾冲过来,那眼神仿佛要将蓉珠生吞活剥,狠厉之色溢于言表。 周望舒见势,不慌不忙地抬手,弹出一道内力。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如洪钟般在寂静的夜里炸开,那内力精准无误地挡开了姜氏的剑。姜氏身形一晃,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她怒目圆睁,死死瞪着周望舒。然而,当她看清周望舒眼底那仿若千年寒冰般的冰冷寒意后,如同被一盆冷水浇头,瞬间收敛了嚣张的锋芒,不得不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怒气。 “少城主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姜氏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眼中满是怨毒,想必她此时肠子都悔青了,后悔将这案子交给周望舒,以至于如今慕吟阁阖府上下乱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夫人过奖了,在下不过恰好路过而已。” 周望舒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可这话任谁听了都觉得荒谬至极。这都已至后半夜,万籁俱寂,谁能这般凑巧在此时路过?只是周望舒身份尊贵,没有人敢公然戳破这显而易见的谎言。 “蓉珠,我慕吟阁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装神弄鬼,究竟安的什么心!” 姜氏不再理会周望舒,猛地转过头,将矛头对准被绳索紧紧捆住的蓉珠,她用力一甩袖子,那动作仿佛要将心中的怒火一并甩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可见愤怒已至极点。 蓉珠冷哼一声,眼中满是不屑,朝着姜氏狠狠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骂道:“待我不薄?哼,是待我爹不薄,让他替你顶罪,还背上弑主的千古骂名么?这就是慕吟阁所谓的情分?简直可笑至极!” 她奋力挣扎着,试图站起身来,那绳索却如毒蛇般深深勒进她的手腕,钻心的疼痛袭来,可她一心只想站起来与姜氏对峙,却始终无法如愿。无奈之下,她只能改为死死瞪着姜氏,只希冀眼中的怒火可以将姜氏焚烧殆尽。 姜氏被蓉珠戳中了心底最隐秘的心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恰似四周墙壁上的残雪。终究是恼羞成怒,她几步冲上前去,扬手便是狠狠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蓉珠嘴角当即溢出丝丝血迹,那鲜红的血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刺眼。 然而,蓉珠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任由那猩红的血迹沾染在脸上,眼神反而愈发凶狠明亮,犹如燃烧的火焰:“打我?你不如像杀我爹那般杀了我!反正你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还差这一点吗?哦,我差点忘了,你连自己的儿子都能狠心杀害,这世间,还有什么人是你不敢杀的?哈哈哈哈……” 蓉珠说着便大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满是悲怆与绝望,脸上的血水混着泪水肆意蔓延,让那张原本秀丽的脸多了几分令人心酸的可悲。 姜氏一双丹凤眼瞪得滚圆,眼中的血丝仿佛要挣破眼眶,她倏地攥紧了双手,指甲深深嵌入肉里,鲜血一滴滴落下,洇红了地面。她踉跄了几步,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蓉珠怒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疯了!你简直是疯了!” “我疯了?姜氏,你连你亲子都杀了,我们到底谁疯了!你莫不是忘了,那日便是你往阁主的晚膳里撒的药!是你害死的阁主!是你!”蓉珠脖颈上的青筋暴起,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可怖,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又怒喝道,“我亲眼看到的!我亲眼看到的!是你!你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你胡说!我明明是……你、你不在,为什么不在房里!你为什么不在房里伺候长和!”姜氏怒喝一声,慌乱地抓住佩剑,声音中带着一丝慌乱与无助。 周望舒见状,手指微微一动,一枚暗器如流星般射出,精准地击落了姜氏手里的长剑。“叮”的一声,长剑落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姜氏那双泛红的眸子如恶狼般直勾勾地射向周望舒,周望舒却只是轻轻勾了一下唇角,那笑容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的戏码,似乎很满意姜氏此刻的表情。随后,他对着蓉珠做了个请的姿势,轻声说道:“姑娘请讲。” 蓉珠满眼恨意地盯着姜氏,冷笑一声,深吸了两口冷气,冷气灌入体内,心头的怒意散去了些许。她微微闭了闭眼,而后缓缓睁开,语气也平静许多:“那晚我就在园子里,酉时末姜氏进了园子,她没有带任何下人,一个人拿了一只食盒,在假山后撒了一包黄色的粉末。” 姜氏身子猛地一晃,脚步踉跄了一下,仿佛被重锤击中,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句:“那天夜里,你在园子里,你果然在园子里。” “是啊,那天夜里,我就在园子里。”蓉珠嗤笑一声,身形微微一颤,一行清泪悄然滑落,她喃喃自语道,“我好恨,恨自己为何在园子里,若是不在,便不用看到阁主那凄惨的模样,不用看到你……你这毒妇亲手害死自己的儿子!” 蓉珠吸了吸鼻子,紧紧攥住了拳头,抬眸狠狠瞪着姜氏道:“阁主一向孝顺,他一向对您最是孝顺的!哪怕,哪怕你让他死,他也不会违逆的。可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姜氏的眼眶渐渐泛起了红,她微微摇着头,低声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想害他的。我只是……只是想……”她目光复杂地看向了蓉珠,那眼神中既有愧疚,又有无奈,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低下了头。此时说些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他可是你的亲儿子啊!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蓉珠的声音带着哭腔,悲愤地指责着。 周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如潮水般向姜氏涌来。姜氏无力地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仿佛是她破碎的心在滴血。 谴责声、议论声,犹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声声入耳,每一声都似尖锐无比的钢针,毫不留情地刺痛着姜氏的心。她呆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无助地望向周围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此刻,这些目光仿佛化作了一把把利刃,将她的心一片片割碎。 姜氏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疯狂的蜜蜂在耳边肆意盘旋,那嘈杂的声音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她无力地抬眸,泪眼朦胧地望向整个慕吟阁。这座承载了她半生心血的地方,从她十五岁嫁入,便与老阁主一同苦心经营。他们夙兴夜寐,只为了能让慕吟阁在这风云变幻的江湖中争得一席之地,只为了能将两个儿子平安抚养成人,看他们成家立业,延续家族的荣耀。 可如今,一切都如梦幻泡影般破碎。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为了掩盖这一桩罪孽,又连带着害了几条无辜的性命。她的心中充满了悔恨与自责,脑海中不断地闪过慕容长和的脸,那些过往的画面如同电影般一一浮现:小时候,他那纯真无邪、充满喜悦的笑脸;长大后,面对困境时,他那悲伤忧虑的神情。从小到大,慕容长和都是极为懂事、极为孝顺的孩子,品行端正,寻不出半点错处。而自己,却成了那个将他推向深渊的刽子手。 她满心悲戚,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想到这里,她咬了咬牙,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一把再次紧紧抓住了佩剑。那剑柄在她手中微微颤抖,仿佛也在为这一场悲剧而悲叹。 “不好!” 白术陡然瞪大了双眼,目睹姜氏的举动,忍不住脱口惊呼。 几乎在同一瞬间,周望舒反应如电,目光扫过地面,迅速俯身捡起一块石子。他手臂一挥,运力于腕,那石子如同一颗出膛的子弹,裹挟着凌厉的劲道,“嗖”地飞射而出。只见那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精准的轨迹,稳稳地砸向姜氏手中的佩剑。伴随着“当啷”一声脆响,佩剑应声折断,掉落在地,铮的一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出老远。 “啧,你们慕吟阁的人到底怎么回事,这事儿还没弄个水落石出呢,就这么急着寻死。”周望舒嫌弃地蹙起眉头,眼中满是无奈与不满。 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明镜公子和慕容长敬纷纷匆忙赶来,神色焦急。慕容长敬出于礼数,本是去送别明镜一行人。可他们刚出常宁城,便听闻慕吟阁闹鬼的消息,心中大惊,生怕慕吟阁再生变故。于是,一行人赶忙调转马头,心急火燎地往回赶,一路快马加鞭,这才匆匆赶回了慕吟阁。 “母亲!母亲!母亲您还好吗?” 慕容长敬的声音裹挟着焦急,如一阵疾风般撞进门来。他衣襟微微敞开,发带松松垮垮地垂在肩头,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望见姜氏苍白如纸的面容,他的脚步猛地顿住,眼底翻涌着的慌乱几乎要溢出来。 姜氏缓缓抬头,望着那张与慕容长和如出一辙的脸,喉间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絮堵住,半晌才低低唤了声:“长敬……” 话音未落,泪水已如决堤的洪流,瞬间模糊了视线。眼前同样的面容,一个鲜活地伫立在眼前,而另一个,却已与自己阴阳永隔,天人两别。 “那日夜里,夫人给阁主服下的究竟是何种药物?”白术敏锐地捕捉到了姜氏方才那句“没想害他”,以阁主向来闻名的孝行,姜氏实在没有理由去加害于他,这里面必定另有隐情。 慕容长敬心急如焚,一把紧紧抓住姜氏的手,眼中满是焦灼与担忧:“母亲,你与大哥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有什么苦衷,你就说出来啊。” 姜氏死死地绞着袖口,手掌的鲜红染红了袖口。过了良久,她才终于哑着嗓子开口:“那日……长和他来了我房里。” 记忆的闸门如潮水般缓缓打开,时光悄然倒回到那个彻底改变一切的夜晚。 慕容长和轻轻推开房门,一股裹挟着凉意的夜风随之涌入,仿佛连风里都浸透着化不开的惆怅与无奈。他静静地伫立在门口的阴影之中,青灰色的衣袍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宛如被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霜华,整个人显得愈发孤寂清冷。他就那样久久地站着,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不敢挪动分毫。 “长和,快进来坐。”姜氏正在房中专注地清点着喜帖,抬眼瞧见他进来,脸上瞬间绽放出温柔的笑容,赶忙起身相迎。她的指尖轻轻滑过那烫金的“囍”字,眼中满是关切,轻声说道,“这几日忙坏了吧?我特意吩咐小厨房炖了参汤,给你补补身子。汤一会儿就给你送到屋子里去,你先吃些茶。” 说着,她亲自拿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当她将茶盏递到他面前时,这才惊愕地发现,他的睫毛上仿佛凝结着一层浓稠得难以化开的郁色,心中升起一层担忧。 慕容长和默默接过茶盏,任由那袅袅升腾的热气渐渐消散,茶水一点点凉透,却始终未曾碰过一口。青瓷杯壁上凝聚的水珠顺着他修长的指缝悄然滑落,一滴一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母亲,”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得犹如历经砂纸反复磨砺,“这婚事……搞错了。” 姜氏捏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颤,茶盏中的茶水泛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她轻声开口:“你这孩子,莫不是忙糊涂了?瞧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吃些茶,就早些去歇息吧。” “该订婚的人,应当是我。”慕容长和缓缓抬起眼眸,那眼底布满了清晰可见的血丝,透着无尽的哀伤与不甘,“中秋夜宴上救乐亭的人是我,该与她成婚的……也理当是我。” 第14章 慕吟 慕容长和仿佛完全沉浸在那段记忆的漩涡之中,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对姜氏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地缓缓说着,声音中满是怅然与落寞:“中秋夜宴之上,我多饮了几杯,酒意上头,与二弟互换了外衫和玉佩。遇上了乐亭被一个镖师欺负了,便出手救了她。那夜乐亭看到了玉佩,才将身着二弟外衫的我错认成了他。正因如此,她才提出与二弟议亲。” 姜氏的脑海刹那间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过了许久,她才如梦初醒,却好似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脚步踉跄地扶住桌沿,雕花的桌角硌得手心生疼,可她却毫无知觉。 她凝视着儿子通红的眼眶,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中透着一丝慌乱与强硬:“长和,你肯定是累糊涂了,这几日事情着实太多了,你今日先去休息,快,去休息吧……” “母亲!”慕容长和突然转身,紧紧抓住姜氏的衣袖,用力之大,使得袖间瞬间出现了明显的褶皱,“母亲!我与乐亭已然有了夫妻之实!我们必须退婚!” “胡说!”姜氏怒目圆睁,厉声断喝,那声音仿佛一道凌厉的惊雷,陡然拔高,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好似不堪重负。“你这是累糊涂了!庚帖已然交换,三聘六礼也都一一备下,喜帖更是传遍了江湖十大举足轻重的门派。如今这局面,退婚?这婚如何能退!” 她猛地伸出手,如鹰爪般紧紧抓住儿子的手腕,指力惊人,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透过这紧紧的抓握,强行灌输给他。她双眼死死盯着慕容长和,声色俱厉地说道:“你身为慕吟阁阁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关乎整个慕吟阁的名声与荣耀!你肩负着的,是全阁上下的兴衰荣辱,容不得你这般任性胡来!” 慕容长和望着母亲眼底闪烁的寒光,心中一阵刺痛,顿时沉默下来。他看到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看到她袖口磨出的毛边,那些本欲说出口的话,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堵住。 “可是母亲……” “没有可是!”姜氏用力甩开他的手,转身时带倒了案上的茶盏,青瓷碎裂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仿佛也割裂了这对母子之间原本深厚的情感。 慕容长和抬起的手又缓缓放下,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再次起身抓住了姜氏的衣袖,语气中带着一丝绝望与坚持:“母亲,我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乐亭她、她怎么能嫁给二弟呢!” “啪!” 这一记响亮的耳光,久久回荡在房间里,瞬间压下了一切声音。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顺着神经迅速蔓延开来,慕容长和望着母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的脸,心中却感到更加疼痛难忍。 “母亲……” 姜氏望着儿子红肿的脸颊,方才那决绝强硬的神情瞬间如碎瓷般崩塌,化为齑粉。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快要触到他皮肤时,慕容长和却后退了半步。 “乐亭爱的是我,一直都是。”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这个错误该结束了。” “长和,你听我说……” “她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总得给她个交代。” 姜氏看着儿子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了蓉珠。那个总是跟在长和身后的小丫鬟,看他的眼神如同捧着星星的孩童。一个念头如毒藤般缠上心头——若是有个女子能绊住他的脚步,是不是一切就能回到正轨? “所以你就买了……三益丹?” 白术脸上泛起红晕,咬了咬牙,换了个较为含蓄的说法。 姜氏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可是药有问题?有人换了药?” 白术轻咳一声,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闪躲着:“你在哪里买的药?又是谁去买的?” “济生堂。我不方便出府,便派了身边的嬷嬷去。”姜氏双眸一怔,想起济生堂童叟无欺的招牌,顿时周身一软,瘫坐回去。 “你是何时回的房中,阁主可有吃过其他东西?”白术转向蓉珠时,面色沉了几分。 蓉珠愣了一下,回想起那日的情形,说道:“阁主身上有伤,我煮了一剂止血的汤药。” “汤药里可是有白芨或者贝母?” 蓉珠略作思索,答道:“有白芨。” “这就对了。”白术恍然大悟,“济生堂的掌柜见老嬷嬷拿药,所以在药方中加了附子。而蓉珠姑娘给的汤药里又有白芨,这两味药同时服用风险极大。” 一直沉默的周望舒忽然转动着指间的玉佩,玉佩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那日还有别的异常吗?” 慕容长敬忽然按住太阳穴,眉头拧成了疙瘩:“那日我与兄长切磋,他的剑法总是迟滞,内力似乎有些滞涩不通。” “如此便说得通了。”明镜公子握紧腰间的长剑,剑穗上的明珠在光影里明明灭灭,“阁主本就内力滞涩,中毒后无法逼出。” “香炉里的迷药又是怎么回事?”周望舒放下了玉佩,目光如炬。 白术转向蓉珠:“阁主指尖的木屑,是你擦拭的?” 蓉珠缓缓点了点头,眸中又溢满了泪水,“我那日偷听得白先生要剖验,阁主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能死无全尸!” “霄少侠的死,也是你做的?”慕容长敬攥紧拳头,指骨因用力而泛白。 蓉珠攥紧了拳头,身形一晃,倒在了地上,凄惨地一笑,“我以为阁主是霄少侠害的。” “匕首?”慕容长敬想起了什么,看向了周望舒。 “说清楚。”牵扯到玉衡,周望舒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 慕容长敬咬了咬牙,开口道:“那把匕首是兄长高价买来的。霄少侠也十分中意,常常与我兄长争夺。” “火药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火药?”蓉珠怔了一下,随即想起那日的爆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白术看了一眼周望舒,周望舒微微摇头,示意不必继续问下去了。 “木青,也是你杀的?”白术大概猜到了霄铮的死因,于是问起了第三个死者。 “没有!”蓉珠摇了摇头,“木青哥待我很好,我怎么会杀他!” 那便是…… 明镜公子看向了姜氏,姜氏哑声道,“我一直以为是她。” 姜氏确实没必要杀一个不起眼的护卫,但木青的死状极其可怖,究竟是谁干的呢? 周望舒忽然开口:“木奎那夜在府里吗?” 众人恍然大悟。 蓉珠怔怔地看向周望舒,似乎想到了什么,抓紧了衣袖,“那夜,木青哥来找我。我没有见他……是我害了他。木青哥,对不起。” “那颗珠子,是他挖出来的。难怪还带着土。” 白术忽然明白了。蓉珠埋下珠子,是为了埋葬自己与慕容长和的感情。木青拿了珠子肯定是要去找蓉珠问清楚,却被木奎撞上。木奎担心女儿被抓回去,又或者害怕木青要挟女儿,这才把人杀了,借着闹鬼一事掩盖过去。 外面的天透出了些许光亮,院子里的阴气也随之散尽了许多。屋子里一片寂静,连玉佩轻触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像是谁在低声啜泣。屋子里的人各怀心事,唯有案上那盏油灯,还在明明灭灭地跳动着。 天还未完全亮透,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慕吟阁的飞檐上,宛如谁用墨汁泼洒了整张天幕。风裹挟着深秋的冷意,呜呜地在廊下打着旋,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又狠狠摔在朱漆大门上,发出细碎的呜咽,仿佛是昨夜未干的哭泣。 姜氏扶着廊柱,伫立在阶前,宽大的素色裙摆在风中簌簌发抖。她头上已没了往日的珠钗凤簪,一夜之间,鬓角的白发像是被霜雪浸染,根根刺目,原本还算清亮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化不开的灰暗,望出去时,连门前那对镇宅石狮都像是褪去了往日的威严,只剩满身尘垢,在昏暗里沉默地垂着眼。 慕容长敬站在姜氏身侧,玄色劲装的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露水,远远看去,倒像是生出了一层白霜。他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被人打了一拳,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紧绷,脊背被沉重的真相压弯,每一次抬手示意侍卫放行,动作里都带着化不开的滞涩。 护卫们垂着头,整齐地立在两侧,甲胄上的铜扣在阴沉沉的天光里泛着冷硬的光,却无法照亮他们眼底的疲惫。风从他们中间穿过,掀起衣角,带起一阵沉闷的金属碰撞声,混着远处枯枝断裂的脆响,更显得这庭院空旷得令人心悸。 那些前来送葬的江湖人士,此刻都收敛了往日的喧闹,匆匆进去吊唁又快速离开。有人拢紧了衣襟,脚步匆匆地踩过满地碎叶,发出“咔嚓”的轻响,在这死寂里格外刺耳;有人回头望了眼门内的飞檐,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叹了口气,那叹息被风一卷,便消散在灰蒙蒙的空气里。 门廊下的灯笼早已熄灭,只剩些烧焦的灯芯黏在竹架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昨日还贴着的纸钱被雪水泡得发胀,边角卷了起来,露出底下斑驳的木门,恰似一张哭花了的脸。 姜氏望着人群渐稀的门口,忽然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她抬手想去扶鬓角,却发现手指抖得厉害,连簪子都快要攥不住。阶下的青苔沾了露水,滑腻腻的,映着天光泛着青黑色,宛如谁不小心泼翻的墨,晕染开一片化不开的沉郁。 晨雾还未散尽,如同一层洗旧了的白纱,慵懒地铺在青石板路上。金玉山庄的人抬着那口乌木棺椁,脚步放得极缓,棺木上缠着的素白绫罗被风掀起边角,在雾中轻轻飘拂,仿佛是谁无声的叹息。抬棺的汉子们都敛着声息,额角绷出紧实的青筋,每一步落下都轻得好似生怕惊扰了棺中之人,唯有棺木与地面偶尔擦过的细微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行至慕吟阁门口,童陌停下脚步。他玄色的衣袍上沾染了些晨露,鬓角的发丝微微凌乱,连拱手时的动作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郁。 “白先生,少城主,”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散了这晨雾,“我等先行告辞了。” 张洛铭站在他身侧,青衫的袖口被露水浸湿,微微发潮。他对着白术与周望舒拱了拱手,喉头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跟上抬棺的队伍。棺椁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渐行渐远,在雾中拖出一道长长的、沉闷的尾音。 不远处,不阿堂的一行人正列队前行。他们依旧身着统一的灰布短打,腰间系着同色腰带,连步伐的间距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整齐得有些刻板。只是往日里挺直的腰杆,今日却隐隐透着些不易察觉的僵硬,脚下的步子虽依旧沉稳,却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滞涩。 明镜公子走在队伍最前头,抹额在雾中泛着淡淡的光。他朝着周望舒的方向扫了一眼,一抬手,停下了队伍,三两步到了周望舒跟前。 “不要再查。” 周望舒挑了挑眉,好看的眸子露出点意味不明的笑,“你管得着吗?” 明镜盯着他看了好久,才攥紧拳头转身离开。队伍的脚步声随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在空荡的街面上敲出单调的回响,仿佛在为这场仓促的离别,打着沉闷的节拍。 雾又浓稠了些,将远处的屋檐晕染成模糊的轮廓。留在原地的人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这晨雾里,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凉意,像是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黏在衣上,浸入心底。 直到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巷口,风里才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落叶在空荡的庭院里打着转,一会儿撞上冰冷的石桌,一会儿缠上歪斜的竹椅,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替这满室的悲凉,数着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日子。 “沐云城少城主周望舒,告辞了。” 周望舒这一礼倒是标准而庄重,多了几分敬重。 慕容长敬伫立在门阶下,声音像是被晨露浸湿的粗布,又涩又哑。他望着眼前的少年,本想说些郑重的谢词,喉头抖动了几下,嘴唇带上了几分颤抖,却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搬出套话,“此番多谢少城主出手相助……日后若沐云城有用得上的地方,我慕容长敬……” “少来这些虚礼。”周望舒扬手打断他,清冷的声音在冷清的巷口回荡,倒驱散了几分沉郁。 他拍着自己的胸脯,月白披风随着动作扬起一个利落的弧度,眼底的光亮得如同淬了星子,“我堂堂沐云城的少城主,常宁城的小侯爷,天下事有我摆不平的?” 说罢,他转头对着廊下的白术招呼道:“走啦,小白术!再磨蹭可就赶不上城外的早市了!” 白术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朝着慕容长敬拱了拱手,背起青囊快步跟上。 晨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落在两人身后,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慕容长敬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羡慕,唇边终于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还未完全漾开,就被风卷着散去了,只留下满袖的凉意,和慕吟阁内更显空旷的庭院。 第15章 金玉 仿佛是谁狠狠砸翻了墨锭,浓黑如墨的夜色自天际直扑而下,刹那间,最后一缕残阳连隐匿的机会都没有,那点橘红在山坳里一闪,便被如潮的黑暗吞噬得无影无踪。 冬日在慕吟阁的初雪后就来得格外迫切,铺天盖地的冷,像是要把人身上的衣裳都剥去。阳光退去的一瞬间,刺骨的寒气就钻了出来。 林间小道褪去了白日的温顺,两侧老树枝桠斜刺而出,在火把光影中忽明忽暗。有的似枯瘦的手爪在半空抓挠,指节还挂着半片枯叶,被风一吹,瑟瑟颤抖;有的斜伸着,宛如妖魔张开的灰布袍袖,似要将这仅容两人错身的小道彻底裹入怀中。 四周的黑暗化作活物,顺着树干阴影悄然向脚下蔓延,先是漫过鞋尖,继而蹭上脚踝,凉丝丝的,恰似踩在刚解冻的溪水里。 白术不禁拢了拢身上的八宝纹织锦棉袍,这棉袍确实足够御寒,却耐不住北风狡猾,从脖子缝一个劲地往下钻。他脚步不自觉慢了半分,下意识往周望舒身旁靠去,肩膀几乎贴上对方胳膊。周望舒身着墨绿劲装,披了件狐裘,料子可谓是十分厚实。 可真不是小侯爷苛待门客,实在是白神医不听劝。 白术缩了缩脖子,不由得想起一个时辰前嘴硬的自己。 “忒累赘,拖着这个,没走几步便累瘫了。再者,不过下了一场雪,哪里就冷死我了。” 这会儿,可真是冷死我了! 白术抓紧了袖口,内心祈求着寒风莫要往脖子里面钻了。 周望舒眼角瞥见白术紧抿的唇,本就偏淡的唇色此刻愈发没了血色,连耳尖都透着白。他眼珠在火把跳跃的光影里一转,突然“咚”地停住脚步,靴底重重碾过地上枯枝,发出清脆声响。 白术心头一紧,声音发紧地问:“怎么了?” 说着,视线随着周望舒的目光慌乱地往四周扫视。黑黢黢的树影里,不知是风在作怪,还是真有什么东西,枝桠剧烈晃动,仿佛无数影子在暗处蜷缩。他心头“咚咚”狂跳,攥着青囊带子的手愈发用力,指节将深色布带捏出几道白痕。 周望舒不言不语,直勾勾地盯着白术身后,瞳孔在火光中骤然缩成小黑点,连睫毛都紧绷着,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骇人的事物。 “小、小侯爷?”白术后颈瞬间爬满细密凉意,仿佛有蚂蚁顺着脊椎缓缓上爬。他紧张地揪着自己袖子,布料被攥得皱巴巴。下意识想回头,脖子却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僵硬得无法转动分毫——他总感觉背后有双眼睛,死死黏在自己后心上。 那股冷意并非夜风的寒凉,而是带着湿滑的阴寒,恰似有条冻僵的蛇正顺着衣领往里钻。 “后、后面!”周望舒声音颤抖,尾音几乎要破,“有东西!” “你、你别吓我!”白术声音抖得更厉害。 “别、别回头!”周望舒压低声音,低到沙哑,尾音还微微颤抖,更添几分惊惶。 白术好不容易攒了点勇气想转头,脖子却又一次僵住。那股冷意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他甚至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吸声——粗重且夹杂着铁锈与腐叶的腥气,还有布料蹭过枯枝的沙沙声,仿佛有个庞然大物正拖着破布缓缓朝他靠近。 他敢断定,有个巨大的东西正慢慢站起,挡住了本就微弱的月光,将他的影子压得扁扁的,缩在脚边,连晃动都不敢。 他心一横,抱着死也要弄个明白的念头,紧紧攥住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硬是强迫自己转过身。眼睑似有千斤重,他颤巍巍地睁开双眼。几息之后,终于看清身后—— 空无一物! 唯有黑沉沉的树影,在风中轻轻晃动。 他眨了眨眼,试图挣扎一翻。 “噗嗤!”周望舒的笑声猛地炸开,宛如石子砸进冰面,瞬间打破寒夜的死寂。他笑得弯下腰,一边拍着大腿,一边说道:“哈哈哈,小白术,你方才脖子僵着的模样,活像庙里泥塑的判官,就差没瞪眼睛了。” 白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又气又窘,顾不上主仆情深,扔开火把抬手就从青囊侧袋里摸出一根银针,用力甩向周望舒。那银针细如银线,带着风声,直朝周望舒肩头飞去。 周望舒早有防备,脚在地上一滑,身子如柳叶般侧开,银针“噌”地钉进旁边树干,尾端还在嗡嗡震颤。他笑嘻嘻地落地,拍了拍衣摆:“哎哟,小白术好狠的心,这针要是扎上,怕是要肿三天。” “你活该!”白术瞪他一眼,转身又摸出两根银针甩过去,这次风声更疾,一根直逼胸口,一根冲向腰侧。 寒风卷着树叶呼啸而过,周望舒眉头微挑,单手在地上一撑,身体如叶子般侧翻,避开第一根银针;紧接着腰肢向后一折,几乎弯成弓形,第二根银针擦着他小腹飞过。脚下猛地发力,他如狸猫般蹿到白术面前,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还没等白术再摸针,周望舒的手便稳稳搭在他手腕上。温热触感传来,指腹带着些茧子,按在腕间,力道不重却带着沉稳,恰好扣住他的脉门。白术只觉手腕一麻,半边身子都软了,手里银针“当啷”掉在地上。 “有本事你放开我!”他挣扎了几下,却挣不脱,脸颊涨得更红。 “这话就不对了,”周望舒挑眉,眼尾笑出弧度,“可不能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这厮!” 这几日与周望舒日夜相处,白术算是明白了,叫他“混世魔”真是一点不冤。他非要在人恼怒时哈哈大笑,又在别人伤心难过时搞小动作,此类恶行简直数不胜数,让白术防不胜防。 “好了好了,我的错,”周望舒松开手,指了指前方,“快些走吧,金玉山庄的灯笼就在前面了。” 说罢,他大步向前走去,步子又大又稳,靴底碾过枯枝,发出脆生生的声响,三两下便拉开了距离。 白术撇了撇嘴,弯腰捡起银针塞回药箱,低声骂了句“混世魔”,抱着青囊快步追上去。他走得急,衣摆扫过地上的草,带起一片碎叶。只是方才这样一闹,身上的寒意倒是少了许多,他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 远处狼嚎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近了些,“嗷——”的一声,又哑又涩,像是被什么掐住喉咙,混着风吹过树林的呜咽声,让这黑沉沉的夜愈发阴森。 “这条路,怎么好像走不完似的。”白术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前面的黑暗。火把的光只能照亮身前丈许之地,再往前,便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仿佛永无尽头。他拢了拢青囊,指尖触到箱角的铜扣,冰凉的触感让他稍感安心。 周望舒将手里火把举高了些,火苗噼啪舔着木柴。借着光线,他看到路边堆着些枯枝,其中有根碗口粗的,看着十分干燥。他把火把塞给白术,弯腰捡起那根干柴,又从怀里摸出几圈粗布条缠上——那布条看着像是他擦剑用的,还带着点剑油味——接着倒了些随身带的桐油,再从白术手里接过火把一点,“轰”的一声,新的火把燃了起来,火光比刚才亮了一倍,橙红的光向外扩了扩,将四周树影逼退了些,连空气都似乎暖和了点。 “你看,亮多了。”周望舒扬了扬手里的新火把,火焰映在他眼中,跳动着细碎的光,连瞳孔都染成了暖橘色。 白术瞪了他一眼,这才不甘不愿地跟过去。手里拿着的是周望舒新燃的火把,靠近些便能感觉到热气扑面而来,连后颈的凉意都淡了。 周望舒所言不虚,绕过一片歪脖子树林,便见远处有片火红光亮,在风中摇摇晃晃,犹如一团燃烧的云。白术暗自松了口气,步子也快了起来,连呼吸都轻了些。 然而,心情刚有些好转,耳边便隐隐传来哭声。细细的,像小猫叫,又似婴儿哼唧,缠在风里,忽远忽近。 白术放慢脚步,动作也轻了,连呼吸都放缓。他仔细听了听,那声音又飘远了,仿佛被风卷走。他皱了皱眉头,看向身旁的周望舒——周望舒耳力比他好得多,习武之人,这点动静早该听见了。 可周望舒面色坦然,步子都没顿,只眼尾扫了他一下:“听见了?” 白术点头,刚想说“你也听到了”,又走了几步,哭声突然清晰起来。“哇——”的一声,是孩童的啼哭,带着委屈又透着凄厉,在这黑夜里钻得人耳朵生疼。 周望舒搓了搓胳膊,刚才还挺直的背,不自觉塌了点,步子也慢了。他虽不信鬼神之说,可这大半夜荒郊野岭,哪来的孩童哭声? “这大晚上的......”白术刚想说“不对劲”,眼角突然瞥见一道黑影从树后一闪而过,快得像阵风。“小侯爷,刚才是不是有道黑影?”他压低声音,指尖都攥紧了。 周望舒点了点头,刚才那黑影他也看见了,瘦长的,像个人,又比人飘得快。他单手抚上腰间软剑,心里踏实了些:“别慌,跟着我。” “呜呜呜......”离那处灯火越近,哭声愈发凄惨,一声接一声,像小刀子似的刮着耳朵。伴着寒风的呜咽,直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连火把的光都似乎暗了几分。 两人继续前行,走了约莫十几步,稀疏的两只火把映入眼帘。那两团橘黄色的火光在黑暗中燃烧,倒是温暖了这片天地,靠近时,连空气都似乎柔和了些,白术紧绷的肩膀不知不觉松了松。 再往前几步,场地突然开阔起来。空场中央安置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椁,乌木制成,看着就十分沉重。木棺之中放着一个襁褓,粉布质地,边角绣着朵小莲花,刚才的哭声便是从这里传来——那襁褓动了动,哭声又高了些。 细细看去,棺椁四周还画了一圈朱砂阵法。符咒弯弯曲曲,绕着棺椁缠了一圈,朱砂看上去是新点的,红得发亮,连边角都描得十分齐整。阵法的四角,各放置了一盏白色蜡烛,烛火悠悠,随风摇曳,把棺椁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贴在地上,像一团墨渍。 “这是?”白术脚步停在小道尽头,眉头拧成疙瘩。他懂些医理,却不懂这些阵法,只觉得这场景透着诡异——哪有人把活婴放在木棺里的? “看来是个法阵。”周望舒摸了摸下巴,歪了歪头,视线在符咒上扫了一圈,“这朱砂画得挺讲究,不像糊弄人的。”他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仔细些,靴底踩在地上石子,发出轻微声响。 白术觉察出不妥,刚想拉他,四周却沙沙响了起来——不是风声,是脚步声,从暗处涌出来。他抬头一看,只见四周树后、石后都站了人,手里都举着火把,火光照得他们脸明明暗暗。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之人往前站了一步,嗓门粗大,带着火气。他个子高大,穿着绛红锦袍,领口绣着金线,看着颇为体面,可握着火把的手关节处隐隐泛白,手背上还留着一条乌黑的伤疤,从指根爬到手腕,像条死蛇。 周望舒眸光落在他腰间——那里挂着一块墨玉牌,上面刻着个“金”字,玉牌边缘磨得发亮,一看就是常年摩挲所致。 他心里有了数,脸上反倒露出笑容,拱手说道:“庄主莫恼。在下夜间赶路,天黑走错了道,不想误入此间法地。我们这就离开,绝不多扰。” 被周望舒唤为庄主的人,正是金玉山庄的庄主金啸尘。他约莫三十出头,鬓角却已有些斑白,眼角纹路深邃,看着比实际年龄沧桑几分。他自幼跟着父母护镖,十岁便接管山庄,十年间将一个普通镖局打造成江湖第一,手段定然强硬;后来娶了墨家的墨云薇,那是机关世家的姑娘,听说两人当年在江湖上同行半年,回来便成亲了,恩爱非常,令多少人羡慕不已。 只是好景不长——墨云薇生儿子时难产去世,只留下个口不能言的孩子,便是如今的大少爷金晚承。为了山庄后继有人,金啸尘后来又娶了杨氏。杨氏是他出镖时捡到的,听说当年衣衫褴褛地缩在破庙里,是他给了件棉袍,带回山庄后日久生情,便成了亲。杨氏倒也争气,接连生下女儿金晚萤和小儿子金晚庭,只是这小儿子金晚庭,从出生就体弱,如今快满周岁了,还得靠药材吊着,看着比别家半岁的孩子还瘦弱。 金啸尘抬手拦下他,锦袍袖子扫过火把,火星子跳了跳:“少城主请留步。”他认出周望舒腰间的玉佩了——那是沐云城的信物。 “庄主有何要事?”周望舒收起笑容,语气沉稳了些。 “天色已晚,山路难行。”金啸尘脸色缓和了些,仍沉着的脸褪去了戾气,“少城主不如在庄子上暂住一日,稍作休息。也让我金啸尘略尽地主之谊,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既然庄主盛情相邀,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周望舒笑了笑,语气轻快,满脸笑意,倒像真遇上了好事。 白术在旁边暗自摇头——他太了解周望舒了,定是觉得这法阵蹊跷,想借着留宿探探底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也跟着拱了拱手:“叨扰庄主了。” 第16章 丧仪 “庄主方才是在……” 白术踮脚探头,目光撞在那口乌木棺椁上时,瞳孔微微一缩。他从两迤走来时,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寻常郎中治不了的病,家里人就会行些偏门,最常见的便是找个巫医,使一些所谓的偏方。方才那个孩子小脸蛋白得像层薄雪,连呼吸都轻得像缕烟,一看便是个先天不足的。 金啸尘倒坦然,抬手拢了拢怀里的襁褓,指尖带着夜露的凉,轻轻擦过婴孩细弱的眉骨,“还不是为了这小子。” “庄主,我来吧。”旁边的杨氏步子压得极轻,裙裾擦过地面几乎无声,上前接孩子时,指腹碾过襁褓边缘的棉絮,特意往婴孩颈间掖了掖,连下颌都低着,生怕风从领口钻进去。 “也是病急乱投医,听来个土方子。”金啸尘望着杨氏抱孩子远去的背影,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线,“说把常生病的孩子放进棺椁,旁边点上蜡烛,等烛光泛了蓝,孩子的病就能去根。我想着,若是能好起来,那自然欢喜。若是……也是这孩子的命数了。” 说到这,他挥了挥手,语气添了几分涩意:“把棺椁送回原处,仔细安置,莫要磕碰了。” 白术下意识攥紧了怀里的青囊,指节抵着囊里的银针盒,冰凉触感让他心中稍定——这般法子于重病孩童毫无益处,反倒可能让棺中阴寒侵了元气。可他初来乍到,若贸然开口,治不好是其次,反倒显得质疑金庄主的心意,于自己、于周望舒都不妥。 金啸尘早瞥见他怀里的青囊,搓了搓手捂了捂耳朵,喉结滚了滚,自嘲似的笑了笑:“先前没少请大夫,几十上百个的瞧了,都束手无策,才只好信这些旁门左道。” “庄主爱子心切,感人肺腑。”白术缓了语气,这话倒非虚言。 “不敢当。不敢当。”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金玉山庄。 寒风肆虐,却拿那漫天的乌云没法,反倒是把乌云越聚越多了。四下的林子都看不分明,可眼前的桂殿兰宫琼楼玉宇,却十分清晰。千万只灯笼照亮了这一方天地,星星点点地延伸出去,接上了乌黑的云。若是到了晴日的夜里,满天星子闪烁,便足以把这处庄子连到仙人的住处了吧。 两只石狮子肃穆庄严,共同守护着那扇朱漆大门。入了那朱漆大门,才知道什么是人间仙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柱皆刻着缠枝纹,纹里嵌着细金粉,在微光里幽幽闪烁,倒让人生出几分“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的恍惚。 两人被安置在一处梅园里。院角栽着株老梅,枝桠虬劲,皮上裂着老纹,像谁刻的符咒,地面铺着青石板,石板缝里嵌着去年的枯梅瓣,踩上去脆生生响,清雅寂寥。 “早些歇着吧,天快亮了。”折腾了半宿,两人都沾了满身夜露,也没什么心思去欣赏,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庄子上便忙了起来。白幡边角被风撕出细口,簌簌声里裹着寒意,门前支起了素色棚子,唢呐调子沉得压胸口,像有人在耳边哭,间或夹杂着诵经的梵音,衬得整个庄子都沉在哀戚里。 庄里的小厮丫鬟都系着孝布,眼尾红着,却不敢掉泪,怕扰了丧仪,个个垂着眼,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鞋底子擦着地面,悄没声息。 “破山堂堂主到——” “赵家坞掌事到——” 随着通传声起落,灵堂里人来如梭,吊唁的人行了礼,与金啸尘说几句节哀的话,便又悄然散去。 霄铮是金啸尘的徒弟,人也是极为重情重义的,江湖上的朋友倒是不在少数。再加上金玉山庄的地位,来往的客人倒是络绎不绝的。 金啸尘立在灵前,一身素衣,眼下乌青得像被人打了一拳,眉间的皱纹比昨日又深了几分,接过吊唁的人递来的香时,指尖都在微颤——夹香时香灰掉在素衣上,他也没察觉,只盯着牌位发怔。 “金庄主请节哀。” “多谢诸位。”他声音哑得像蒙了层沙。 谁都知道霄铮是死于爆炸,尸骨无存。可硝石硫磺的来源至今没查清。 灵堂角落,白术压低声音与周望舒道:“那批硝石还是没有出处么?” “陆治还在查,应当是霄铮带去的。”周望舒指尖叩了叩小几,木纹里积着薄尘,语气淡却清晰。 “你的意思是金玉山庄有硝石买卖?”这可是个大事。可金玉山庄都这么有钱了,还需要靠买卖硝石这一类物品铤而走险吗? 周望舒轻轻点头,没再多说,只看了眼灵堂正中的牌位——这背后,怕是藏着比想象中更乱的纠葛。 随着正午的钟声响过,从院子外进来了一群小厮,他们各自领着一波客人去了另外一间院子。 这间院子早已安置妥当,紫檀木的桌几排了四排,桌面上安置了上好的紫砂壶,壶嘴对着院角的石榴树,没一个冲人,摆得极讲究,每只壶旁都配了四只小茶杯。又间或摆了时下流行的果子,果子上插着染了胭脂的茉莉瓣,风一吹,香是甜的,混着茶气。 白术仔细盯着靠外的小茶几看了看,那茉莉瓣颤巍巍的,倒像活的小蝶。 若是不爱吃茶果子,一侧又备了水果,柑子金橙一类的,皮上擦得亮,透着水润。 “请!” 见人已经来齐了,引路的小厮纷纷撤开两步,露出了长长的鹅卵石小路。众人纷纷入席,待落座,左侧的高台上有几个侍女搬了小桌出来。眨眼间,一只木盒已经稳稳地坐在小桌上,其间安置了各式茶叶。 金啸尘携着一众家眷出现在高台上。 左侧鹅黄长衫的女子是金庄主的女儿金晚萤。旁边的那位是他的继室杨氏,怀里抱着的就是小儿子金晚庭。她拢孩子的手总往颈间探,指腹摸着孩子后颈,像是在试体温;后面披着大氅的是长子金晚承。 周望舒淡淡地介绍着高台上的众人,袖角扫过茶几,带起片落在上面的梅瓣,呼吸间,停在茶几上的紫砂壶已然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倒是不着急喝茶,盯着壶上的缠枝纹欣赏了一番——纹里嵌着细银线,在光下闪——才微微倾倒茶壶。 “能够吃到小侯爷的一盏茶,实在是在下三生有幸。” 旁边坐着一人,腰杆微弯,眼却直勾勾盯着周望舒手里的壶,喉结动了动,笑盈盈地往前凑了凑。 白术立时望了过去。这人胆子忒大,居然敢接周望舒的茶,这晚上怕是得瞪圆了一双眼睛。他本想着周望舒会发作一番,却见周望舒眉头稍动,自然地抬手给那人倒了茶水。 白术心下讶然,忍不住细细端详,只是怎么看都瞧不出花样来。这人实在普通——衣料是粗棉布,洗得发白,鞋上沾着泥,看着像个赶车的。唯一的可取之处,大抵是那双眼睛,一双桃花眼,还透着几分眼熟。 周望舒敲了敲小几,示意白术往高台看去。 金啸尘刚落坐,又来了几个汉子站在了一行人身后。 “那人你们熟悉,就是在慕吟阁出现过的童陌,旁边的汉子是张铭洛。”这位普通人抿了口茶,津津有味地砸了咂嘴,煞有介事地介绍起来,“童陌,是个暗器高手。” “哦?”周望舒也不在意,歪着身子品茶,时不时还捧个场。 白术抿了一口茶,眼神时不时瞄一眼这位普通人。心道难不成是哪家的高手,大隐隐于市了? “我昨晚去后院溜达,被他的暗器划了一道。”旁边的普通人挽起袖,胳膊上有道细红痕,“暗器是枚细竹针,淬了点麻药,当时只痒,过后才见血。” “看来,他没打算弄死你。”周望舒扫了一眼他的腕子。 白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普通人露出的手腕肤若凝脂,一条细细的红线更添妖艳。麻药么?他又瞧了一眼那位暗器高手,收回时扫了一眼自己的青囊,囊里草药齐备,倒也放心。 周望舒咂摸了下嘴,摸索着下巴意味深长地开口,“茶倒是不错,雨前龙井,若是来一场好雪,煮着喝更妙。” 听到这话,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望向了天边堆积的乌云。从昨夜开始,天边的云层就一时比一时厚重,好似仙人拿着石头堆叠般,就是不知何时才肯落下雪来。 “为答谢诸位亲临金玉山庄,诸位来时的盘缠,我金玉山庄全包了!”这豪气外放的话,自然是金啸尘才说得出。 “不愧是金庄主。” 众人不由得咋舌,有人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茶沫子漾出来都没顾上擦——这般财力,实在是让人眼红。 只是不知道这万贯家财,最后会花落谁手?众人的目光在几个徒弟脸上转,像秤杆似的掂量着——原本霄铮是这些师兄弟里面可能性最大的,毕竟庄主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哑巴,一个是病秧子。武功不错又八面玲珑的霄铮,自然是最佳人选。 想到这里,不少人又哀叹一声,感慨人生无常。 约莫聊了一刻钟,金庄主挥了挥手,“来人,收。” 一群小厮齐刷刷进来,将茶几上的小食快速收走了。紧随其后,一群侍女鱼贯而入,将各色佳肴摆放在小几上。 酥油泡螺是白的,泛着光,看着就酥软;煨羊肉炖得脱骨,汤上漂着层红油,香得钻鼻子;还有天鹅炙,皮烤得焦脆,撒了细盐……单是香味便让人食欲大开。再细观它们的颜色,白的如牛乳,粉的似朝霞,不觉垂涎欲滴。 白术下意识擦了擦嘴角,过后才发觉嘴角干着,是闻着香馋的,自己也笑了笑,有些窘。 待最后一碟饭菜摆放完毕,四周响起了乐声。先是古琴,调子缓得像流水;后有笛声,跟着琴音走,倒像呜咽;再添箫声,飘得远,混在一起倒不吵。 “这一餐,也太奢侈了。”白术暗叹——他是想过金玉山庄富可敌国,却不想在一个弟子的丧仪上也这般铺张。 乐声达到**,四下飞起彩绸,或有花鸟或有山水,各不相同。彩绸翩然落下,穿着各色彩衣的女子从彩绸后面惊现。有的反弹琵琶,指尖拨得急;有的手握长笛,凑在唇边吹;还有的腰肢曼曼,踩着鼓点扭。一张张美丽的容貌看得人应接不暇。 绸带飞舞缠绕,给人一种“误入仙家小洞来”的错觉。 一声嗡鸣落下,十个舞女轻点脚尖消失在院子里。此时,笛声,箫声,琴声同时弱了下来。 正当众人以为琴音已歇,指尖尚凝着余韵时,忽闻“铮”地一声裂帛般脆响——那琴音竟似冰棱坠玉盘,清冽得能映出人影。原已垂落的彩绸骤然四下翻飞,簌簌抖落漫天红影,细看才知是舞女袖中撒出的纸梅瓣,薄如蝉翼,边缘染着胭脂色,竟还沾着些微脂粉香,悠悠扬扬落了满院。 舞女们一手执彩绸悬空,另一手捧一只鎏金云龙纹执壶,裙裾如流云飘过,扫起几片旋落的瓣儿。长臂一收,身形一动,将壶中琥珀色的酒液缓缓倾入水晶浮雕酒杯中。酒线细如银丝,落盏时轻响如泉滴,漾开的酒波里,竟还浮着一两片飘落的梅瓣。 “好!” 席间忽爆一声喝彩。一个壮汉猛地一拍案几,紫檀木的桌面震得茶杯轻颤,哈哈笑声撞在廊柱上又弹回来:“金庄主这宴,是把天上的景致都搬下来了!实在是妙极,妙极!哈哈哈,在下敬庄主一杯!”说罢仰头饮尽,酒液顺着嘴角淌下,他也不擦,只捋着胡须大笑。 金啸尘立在高台,抬手虚扶,眼角的细纹里漾着笑意,声音朗然如钟:“各位远道而来吊唁,本是委屈了诸位。金某无以为谢,只得备些粗茶淡酒,断不能让诸位白来这一遭。” 这一声刚落,席间侠客们纷纷端盏起身。青瓷盏、白瓷杯在空中划出弧线,与高台上的金啸尘隔空遥敬。酒液晃出细碎的光,梅瓣还粘在杯沿,一时间满院都是“干!”“金庄主客气!”的声浪,竟把先前灵堂的哀戚冲淡了几分,倒显出几分江湖宴饮的豪纵来。 周望舒倒是不着急,细细地品味着眼前的饭菜,吃到那道禧贝河豚时,眯了眯眼睛——果然是大师之作。 白术见他不急,自己也淡定地吃起了美食。不得不说,砸了钱的食物必然不同,每一口都是铜钱的味道。想起自己从两迤一路走一路啃干粮的日子,更显得眼前这餐是水陆毕陈满汉全席。 “有钱真好。” 还没等他说完,斜对面那人晃了晃,眼神发直,跟着一头栽了下去,额头撞在桌角,闷响一声。 “哎!兄台!” 白术手刚碰到青囊的带子,就被周望舒按住——他指尖冰凉,按在白术手背,力道不轻,只摇了摇头。 不多时,席间已经昏睡了大片,有的伏在桌上,有的歪在椅上,只有少数还在揉眼睛,挣扎着看清眼前的幻象。 “这是怎么回事?”白术蹙着眉低声开口,鼻尖萦绕着一丝极淡的异香,是从方才的酒里来的?可他方才验过,香味奇异却是无害的花香。 “有好戏了。”周望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旁边伸了伸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着,眼睛却亮得很,盯着那些昏睡的人,还有高台上的金家人。 第17章 师父 白术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脑海中飞速思索着这毒究竟是何人所下。按常理来说,这些饭菜皆是金玉山庄所提供,此刻院子里的江湖人士大多已中毒倒下,唯有高台上的人…… 他正这么想着,目光刚扫过去,就见金晚萤身子一歪,直直倒了下去。紧接着,金啸尘也伸手扶着头,身形摇摇欲坠。 白术心中暗忖,这手段可比方才那一出高明多了。 “你猜,这事是谁干的?”周望舒眼中笑意更浓,在他看来,如此变故才使得这趟行程愈发有趣。 白术实在看不惯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几道白光闪过,原来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回春公子。他这一出现,倒是瞬间激发了白术内心的医者仁心。白术下意识伸手轻抚一侧的青囊,随着几声机关发出的低沉鸣响,他的指尖泛起柔和的白色光芒。 “差点忘了。”周望舒轻笑一声,潇洒地抖了抖袖子,缓缓站起身来。他故意晃了晃脑袋,将那副刚苏醒时的迷糊模样演绎得淋漓尽致,开口道:“诸位这是怎么了?” 白术对周望舒精湛的演技早已见怪不怪,毫不在意地伸手搭上就近一人的脉搏。 嗯? 他手指刚触碰到对方脉搏,手下之人便轻轻耸了一下肩头,伸了伸胳膊缓缓坐了起来。 “哎呀!神医好医术!简直胜似当年扁鹊华佗啊!”那普通人夸张地歪了歪头,又使劲抻了抻筋,打了个极为夸张的哈欠,毫不吝啬地对白术夸赞道。 白术扫了一眼手中的银针,银针干净得泛出阵阵寒光。在这寒光之中,一双眼眸冷冰冰地逼视过来。 “碰!”就在此时,白术身后一名小厮装扮的人轰然倒下。 周望舒手握软剑,神色冷峻,负手而立。剑光闪烁间,几滴殷红落下,与方才院子里的红梅颜色并无差别。 白术气定神闲地收起青囊,从容地转身查验小厮身上的物品。一回生二回熟这话真是不错,他现在已经可以淡然地验尸了。 众人本就因中毒而头晕目眩,谁也没有留意这边的动静。唯有一人注意到了他们。 “敢问这位少侠是?”回春公子已然完成初步诊断,正吩咐同行的小厮分发解药,随后目光落在白术身上,款步走来。 白术闻言望了过去,这人身上带着浓郁却并不刺鼻的药香,他将青丝全部整齐地拢在脑后,别着一只温润的碧玉簪。额前束着一条月白色抹额,中间镶嵌的一颗蓝宝石透着丝丝清凉,而比这蓝宝石更澄澈的,是他那一双杏眼,眼眸犹如一湾清泉,清澈见底。 回春公子年纪不大,不过十岁左右,站在周望舒旁边,更显得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娃娃。他身着一件简单的天青麒麟纹缎子直身,腰间别着药王谷的腰牌,整个人却透着十分的靠谱。 “回春公子许久不见。这是我的朋友,白术。”周望舒突然就学会了知书识礼,竟然还算客气地打起了招呼。 “你的朋友?”回春公子眨了眨眼睛,眼神中流露出疑惑之色。 “你看,认识你的都质疑此事。”白术低声开口,眼底满是揶揄周望舒的笑容。所谓此事,自然是指周望舒居然有朋友这件稀罕事。 周望舒丝毫没有愧疚之感,反而大大咧咧地将软剑挂回腰间,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伸手一指白术,说道:“他也是神医。” “不如我们来比试一番?”听到这话,回春公子眼前陡然一亮,快步上前拉住了白术的袖子,丢开了脸上的靠谱。 白术连忙连退两步,推辞道:“回春公子闻名遐迩,医术精湛,在下不过是一介四处游历的游医,实在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周望舒还欲再说什么,却被周围的议论声打断了。 “这些饭菜之前都已经试过了,并无下毒的痕迹,怎么会这样?” “庄主,你这莫不是鸿门宴?” “庄主不也中毒了么?你看不见吗?” “回春公子可有看出什么端倪?” 见回春公子信步走到前面,四周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 回春公子微微拱手,神色自信地说道:“还请庄主和诸位给我些时间,我定能查验出结果。” 众人别无他法,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回春公子身上。 回春公子一回头,目光落在白术身上,说道:“我们来比一场,看谁先查出毒物。” “一言为定。”白术刚想摆手拒绝,周望舒却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了下来。 “你……”白术硬是让他给气笑了。 “只是,既然是比试,是不是需得有什么彩头?”周望舒狡黠地一笑,看向回春公子。 跟着回春公子的一行人已经分完了解药,此时也聚了过来。 听到彩头这些话,众人皆是无奈,他们吃的苦头在小侯爷眼里就这么不打紧么? “你若是赢了,这神农印给你。”回春并不在乎众人的想法,一心只想和白术较个高下,便把一枚小巧的玉印拿了出来。 这玉印一出,众人错愕不已。跟着回春公子的几个小厮更是瞪圆了双眼,满脸的难以置信,却又敢怒不敢言。最后,还是回春的师兄被推了出来。 “清和,不可胡闹。这可是神农印,怎能随意作为彩头!” 回春执意如此,一下子握住神农印不肯松手,说什么也不肯给自己师兄。 神农印?白术眨了眨眼睛,心中一动。这可是个难得的宝贝,有了它,回春堂的药材便可随用随取。回春堂里的药材种类繁多,应有尽有,就连一些异域的稀罕药材都能找到。 不得不说,白术心动了。 但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好像确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信物拿来做彩头。再说,回春谷的老谷主医术高超,他的儿子自然不是寻常无能的庸医,自己对上未必就有必胜的把握。还有回春的这位师兄,若是应了,怕是要把人得罪了。 白术收回目光,摸了摸鼻尖,正斟酌着要用什么说辞来推脱这场比试。周望舒一把取下腰间的玉佩,豪气十足地开口:“既然回春公子如此大气,我们也不能小家子气了。” 白术看着眼前刻着“周”字佩,眼皮直跳,“小侯爷,你是真不怕我把沐云城给输进去啊。” 周望舒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满是自信地说道:“我家白术神医胜似扁鹊华佗,怎会输?” 白术真是骑虎难下了,看着回春眼中热烈的期待,又瞧瞧周望舒那半个身家都押上的架势,只能硬着头皮应了。若是船到了,桥头不直,便让小侯爷把桥头毁了重建个罢。反正,小侯爷是个混世魔。 众人服了解药后渐渐恢复了气力,看着桌子上的两样珍贵物件,心中情绪复杂万分。但再多的情绪也只能憋在心里,嘴上连一个字都不敢吐露,更不敢有任何动作。 回春拿起银针,有条不紊地嘱咐底下小厮将所有饭菜一一拿过来查验。 白术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闭上眼睛,仔细回忆着从进入院子后所经历的每一件事。四周的花草皆是寻常品种,并没有任何能使人昏迷的效果。饭菜上桌之前,金玉山庄的小厮也都会用银针仔细验过。 难道是食物相克?白术很快便推翻了这个猜测,因为食物相克的前提是量足够大,可纵观桌上的饭菜式样丰富多样,几乎没有重复的菜品。或许是舞?他不禁想起了西域的胡旋舞,那舞蹈的确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可要说仅凭舞蹈就能让人昏迷,难度颇大。 普通人悄悄地挪动了一下,靠近周望舒,低声道:“小侯爷,你家怕是保不住了。” “你懂什么?”周望舒斜睨了他一眼,找了处舒适的位置歪着身子品着茶,好不惬意。 “今日饭菜的名册可有?”白术朝着一旁的管事拱手,要来一份食册,细细地逐一看去。 那边的回春已经查验了半数饭菜,有几个小厮在一旁帮忙,动作愈发迅速。 “啧,可怜见的。小侯爷,你若是没了去处,可以来投奔我。”普通人眼中闪过幸灾乐祸的笑意。 周望舒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翘起二郎腿,懒得搭理他。 白术看着食册,动作忽然一顿,目光停留在几道菜名上。他与一侧递食册的管事低声交谈了几句,两人便一道匆匆往外走去。 “小神医尿急?”普通人调侃道。 “你想去茅厕便去吧,又何必扯上我家神医?”周望舒伸手一挥,一片茶叶轻巧地浮在了手心,他轻轻一吹气,茶叶在空中打了个转儿。 普通人摇摇头,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那茶叶陡然飞起。周望舒见状,急忙一把撤了回来。两道内力在空中不断地碰撞拉扯。 “哎?” 不多时,白术和管事一人拎着一只竹筐回来了。周望舒微微前倾身子,手上力道一松,那片茶叶“砰砰”两声扎进了普通人的衣袖上。 “禀庄主,毒物已查验出来了。”白术拱了拱手高声说道。 那边拿着银针的回春愣了一下,赶忙收起手边的物件,向前走了几步。 “回春公子,庄主,毒物便是这些。”白术指了指自己拎着的竹筐。近处的几位侠客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只见竹筐里装着两只正挣扎蹦跳的河豚。 “河豚?”众人惊讶地齐声问道。 “正是。”白术从就近的小几上取了一盘菜。 “这一道叫禧贝河豚。本是用葫芦和面筋切做薄片,再加以佐料烹制而成。但有人将里面的食材,偷偷换做了河豚。” “什么?!”高台上的金啸尘坐不住了,一提内力,身形如电般飞落下来。他看了一眼白术手里的竹筐,伸手拎出一只河豚,用力捏了一下,那只河豚瞬间膨胀起来。 金啸尘先是哈哈一笑,又觉得此时发笑不太合适,轻咳了一声问道:“这些小东西当真有如此厉害?” 白术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打开另外一只竹筐,嘴里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将桌上的饭菜递了进去。 原本还活蹦乱跳的公鸡,啄了饭菜后瞬间蔫了下去。白术眼疾手快,出手塞了一颗药丸,那公鸡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金啸尘见状,一下子松了手,一侧的小厮急忙递上帕子。 “厨子呢?”金啸尘大声问道。 老管事当即明白庄主的意思,拎着袍角,一边抹着汗一边往外跑去。 “要我是那厨子,听到出了事,我跑得比虎豹还快些。”周望舒笑了笑,一抬胳膊搭在了白术肩头。 “诸位,此事发生在我金玉山庄,我金啸尘一定会尽快查出凶手给诸位一个交代。”金啸尘神色凝重地说道。随后,他遣了小厮将众人送回院子,自己则亲自招待周望舒几人。 “这河豚在北方并不常见,倒是在巴陵一带较为多见,庄主或许可以从这方面下手排查。”白术说完后,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将交涉的事交给八面玲珑的周望舒。 周望舒只字不提查案之事,只是盯着桌子上的神农印开口:“回春公子,这份厚礼,我们白神医可就却之不恭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回春忽然有了动作,两眼放光,身形猛地冲了过来。 就在众人以为回春要杀人灭口之时,回春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什么情况?”普通人也愣了一下,疑惑地歪了歪头。 白术五官都来不及做出任何表情,完全被回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 回春“噔”地一声,重重磕了个响头,说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白术双眉往上一隆,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边扶人边开口:“回春公子,你别这样。我、我就是刚好从巴陵经过,见到有人因河豚送命,略懂一二罢了。” “从前是我太过愚昧,只知道抱着书本死学,却不知药理万千,践行更为重要。”回春说着,避开了他的手,又磕了一个响头,这一下动静颇大,把白术震得往旁边躲了躲。 “这……”白术哭笑不得。 “请白先生收我为徒!”回春虽然并未抬头,但耳朵却十分灵敏,身形微微一转,对准白术再次磕头。 白术吓得赶忙躲到周望舒身后,说道:“别、你这样,回春谷老谷主回头不得劈了我呀!” “师父,我爹不会的。且日后有我护着师父,谁人也不得为难师父。”回春回答得十分认真。 白术哭丧着脸:“别别别,我都未及弱冠,可不要什么徒弟,真的不要,真的。” “师父是觉得弟子天赋愚钝吗?”回春一双眸子立时溢满了泪水,仿佛只要白术敢点一下头,他就会立刻哭出来。 白术咬着唇,这场景乍一看像极了他在欺负一个半大的孩子!无法,他轻轻拍了拍周望舒,求救道:“小侯爷,你快帮忙劝一劝。” 周望舒学着白术的模样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思索了一下,“你的天赋,比起小白术来确实差多了。” “我是要你说这个吗?”白术一巴掌拍到了自己的脸上,他怎么就把话茬交给了周望舒呢! “师父……”回春不理会周望舒,只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可怜巴巴地看向白术。 白术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从前比试可没觉得赢得这么该死。 第18章 回春 “师父!弟子深知自己不及师父天赋卓绝,但弟子愿就此对天发誓,日后定当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日夜不辍地研习药理!还望师父莫要嫌弃弟子,收下我这个徒弟吧!”回春言辞恳切,一边说着,一边跪行几步,径直抓住了白术的衣角,眼中满是渴望与执着。 白术见状,瞪了周望舒一眼,心中暗自埋怨。虽说此时在场的人不算多,也不能任由回春如此行事。 这事传到回春谷,乍一看是回春不懂事,丢了回春谷的面子,可他和周望舒却不是孩子,任由他胡来,自然落不得好处。他急忙伸手抓住回春公子的袖子,卯足了劲把他薅了起来。 见他还要追着拜师,一时无奈劝道:“回春公子,男子汉大丈夫,膝下有黄金,怎能随意跪拜他人。况且回春谷人才济济,定有诸多贤德之士可为公子授业解惑呀。” “他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咸菜,只能配酒下饭罢了,哪能与先生的高深才学相提并论。还望先生不弃,收下弟子!”回春说着,又跪了下去,这一跪也是卯足了劲的。 白术毕竟不是习武之人,下盘不稳。他双手还架在回春双臂下,保持着上拽的姿势。没料到回春又是一跪,这一跪带得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竟与回春来了个对拜。 回春先是一愣,紧接着小脸瞬间变得煞白,脸上满是慌乱之色。 白术同样也是一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却是因为膝盖着实疼得厉害。 “哎哟,瞧瞧这两位神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要夫妻对拜呢。哈哈哈。”金啸尘忍不住率先放声大笑起来,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调侃。 普通人则晃着画着牡丹的扇子,没骨头似的歪靠在小几旁,看到这一幕,更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还怕白术不够尴尬似的,补了一句:“哎哟,白神医,难怪你不肯应下当师父,原来是打算给回春谷当媳妇啊!” 周望舒抿着嘴,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但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索性跟着金啸尘一同畅快地笑开了。 白术暗自翻了个白眼,对周望舒这般幸灾乐祸的行径实在无可奈何,一抬眸,对上了回春亮晶晶的眸子。 他心底一惊,照回春先前惊天动地的举动,应下这话也不是不可能。白术生怕回春这孩子顺口应下,忙开口道:“公子,你我年纪相差无几,若是在医术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咱们相互切磋学习便是,实在不必行此大礼。” 周望舒笑得更厉害了,还不忘风言风语地调侃道:“小白术,你这话倒有些装嫩的嫌疑了,人家才十岁呢。” “忘年交,总行吧。”白术说着,这话里不自觉地掺了几分心虚。 回春谷的弟子们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赶忙上前,恭敬地拱手说道:“白神医,庄主,小侯爷,实在对不住,小师弟自幼便对医术痴迷万分,此番实在是太过冒昧唐突了。还望诸位海涵,抱歉,抱歉。” 说罢,他们便将回春拽到了后面,白术这才总算是解脱了。 “无妨、无妨。”白术强扯着嘴角,努力挤出一抹合适的笑意,也拱手回礼,算是对他们解围表示感谢。 “师兄,你别阻拦我拜师。”回春公子依旧对拜师一事执着不已,挣扎着又扑了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塞到白术手中,急切地说道:“师父,拜师礼我已然行过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师父了。” 没等白术再次出言拒绝,回春便已被自己的师兄并小厮架着没了踪影。大抵是他们自己人也觉得丢人吧。 白术望了一眼还未落地的灰尘,暗道回春谷的人武功不错。回了神,他缓缓张开手看着神农印,一脸茫然。心里默默想着,刚刚确实是行了三叩首之礼,难道这拜师就这么成了? 周望舒走上前,拍了拍白术的肩膀,还对着他一本正经作揖打趣道:“恭喜白神医,喜得高徒啊。” “你……”白术刚想数落周望舒几句,可一看到他那张带着戏谑的脸,旁边还有盯着的金啸尘,又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一场闹剧,终于是落下了帷幕。 几个人各自返回了院子。 这般折腾下来,天上的云朵似乎是忍耐到了极点,开始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 这场大雪下得那叫一个痛快,轰轰烈烈,没完没了,足足下了两个时辰,直下得大雪封山,金玉山庄变成了白玉山庄,整个世界仿佛被白色的幕布所覆盖。 白术正猫在屋子里边捣鼓草药,门口却传来一阵声响。 “这鬼天气,真是让人受不了。” 普通人顶着个破旧的斗笠,匆匆冲了进来,一边用力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滔滔不绝地抱怨着这恶劣的天气。 “你……”白术刚要开口询问,普通人便又伸手推了推他,嚷嚷道:“哎哟,小白术,快加些炭火,可冻死我了。” “你是陆郎君?”白术虽是疑问的语气,但实际上心里已然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陆修齐一把扯下脸上的易容,快步跑到火炉边,搓着手取暖,还不忘抽出空摸了摸白术的头,乐颠颠地说道:“没错,小白术真是聪明啊。” “你来找我做什么?”白术避开了他的大手,快步到了桌边,一边收起桌子上的青囊,一边拿起茶盏,给他倒了一碗茶,心中暗自疑惑,这人不去找周望舒,反倒跑到自己屋子里来做什么。又想着他大概是从那边回来,顺道来打趣自己的。 “吃些茶,暖暖身子。”白术见他手背一片青紫,心里头的医者仁心再次作怪,鬼使神差给他倒了一碗。 陆修齐忙不迭地接过茶碗,猛地灌了一口,笑道:“小白术,你可真是会享受生活啊。这么冷的天,热茶热酒才是正经事的。” “你最好是找我有正经事。”白术往后退了两步,生怕他又动手动脚的。 “哎,这就见外了吧。我就不能单纯来看看你么?正所谓,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陆修齐一边说着,一边还哼起了咿咿呀呀的小调。 听着他这腔调,白术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说道:“陆公子,你那些淫词艳曲,还是留着去心上人跟前施展吧。” “小白术可比那些陈娘子、刘娘子的有趣多了。怪不得周月都不愿陪我去游仙窟了。”陆修齐暖和过来后,大步一迈,坐在了桌边。 “游仙窟?”白术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目光扫向陆修齐,“小侯爷出身贵族世家,竟也会涉足烟花之地?” 陆修齐扬起眉毛,笑着伸手,就要去拿白术抱着的药杵,说道:“嘿,小白术,你这话说得。周月可是整个天下最受宠的,比京师里的王子皇孙都受宠,谁敢管他?莫说是家里了,就是上头那位也不大管他的。再说了,烟花之地自有它的乐趣所在。你年岁小没见过,不晓得美人在怀,温香软玉的妙处。这几日大雪封路,等过几日,我请你一同去见识见识。” “多谢,不必了。绝嗜禁欲,所以除累。抑非损恶,所以禳过。陆公子不该带着小侯爷在这些地方胡来的。”白术说着,转了下身,巧妙地避开了陆修齐伸过来的手。 陆修齐无奈地耸了耸肩,道了他一句“小古板”,缓缓收回手,同时留下了一张纸条。 “你小小年纪,怎么像个老学究似的。时辰差不多了,我去看看周月。” 说完,他便带着那只斗笠离开了。 白术微微蹙起眉头,缓缓起身,拿起陆修齐留下的纸条,上面只写了一个时间。白术微微一怔,望着陆修齐离去的那扇门,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陆修齐沿着长廊一路疾行,片刻之后,便闪身钻进了周望舒的房间。 “你那捡来的小神医倒是心思缜密,很会算计啊。”他懒洋洋地歪在桌边,瞥了一眼正在与周望舒交谈的孟月,语气凉凉地开口道。 周望舒并未搭理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孟月先退下。 “你竟然连城主令都拿去做赌注,莫不是疯魔了不成?”陆修齐见他不回应自己,便自顾自地斟了杯茶,边喝边说道。 周望舒摇了摇头,回他一句:“小白术自然是有真本事的,我信他难道还会有错?” “你……”陆修齐眸间闪过一丝冷意,目光在他脸上盘旋了许久,见他这话不像假的,冷声道,“周月,你难道忘了你身上的毛病是怎么落下的了?” 周望舒毫不在乎地在对面坐下,笑道:“生死有命,倘若我真的死了,你可别忘了多给我烧些纸钱。” “我呸!你要是死了,我就在你坟前夜夜笙歌,不仅如此,我还要把你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拉进游仙窟。娘子就留下来招待客人,那些姿容不错的郎君,也一并留下待客。至于那个小时医,这个年纪正好调教。”陆修齐恶狠狠地说道。 周望舒嗤笑一声,说道:“等你能打得过孟月,再说这话吧。” 陆修齐气得牙根痒痒,一把拽住周望舒的衣领,说道:“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留在那深宫大院里吗!” “前儿不是跟你说了,慈恩寺里还在招僧人呢。”周望舒调侃着,把住了他的腕子。 “周月!”陆修齐愤怒地喊了一声,愤愤地丢开了他的手。 “你也清楚,我姓周,不姓陆。有些事情,我一旦沾染,沐云城、常宁城,都得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周望舒拍开陆修齐的手,神色淡然地整理着自己的衣领。 陆修齐咬了咬牙,转身不再理会他。 周望舒一时沉默无言,倒了一盏茶,却并不喝,只是静静地望着里面的茶沫打着旋儿,此时他面上所透出的神色,与平日那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形象截然不同,缓缓说道:“陆治,重垣迭锁绝非什么好去处。” “周月,我的仇人就在那深宫之中,眼睁睁看着仇人一步一步飞黄腾达,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我做不到!”陆修齐垂下眸子,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眼睑之下。 “一切,都要小心。”周望舒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火药的事情已经有了线索,金玉山庄也有相关的入账记录。”陆修齐眨了眨眼,语调突然轻快起来,“你查到玉衡的线索后,就尽快离开吧,尽量不要和朝廷的人碰面。” 周望舒没有回应,只是抿了一口茶,大概是觉得不合口味,便拿了帕子,借着擦嘴的动作把茶水吐了出来。 陆修齐没再多说什么,从窗户翻身离开了。 陆修齐前脚刚走,后脚便又有人前来拜访。 见到来人,周望舒并不意外,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张洛铭开口。 张洛铭眉间的川字纹始终没有舒展,开口道:“小侯爷此番前来山庄,可是为了我师弟的事情?” “自然。”周望舒微微点头,“今日前来的这些江湖侠客,不都是为了此事而来吗?” 张洛铭是个直性子,向来没那个脑子去想些弯弯绕绕,又说道:“霄铮那几日的行为确实有些古怪,但那屋子里的东西肯定不是他的。” “张少侠,霄铮是你的师弟,你自然会护着他。”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小侯爷了。”张洛铭想了想,道,“那些焰硝之类的东西,是金晚萤买的,为的是抢夺金玉山庄。” “张少侠,你怎能这般说自己的师妹。”周望舒故作惊恐之色,手上的茶盏却稳稳当当,没有丝毫晃动。 张洛铭犹豫了一下,“若是小侯爷是为了查火药买卖一事而来,可否网开一面,不追究庄主教女不严的过错。” “嘘——张少侠,这话可不能乱说,上头要是追究起来,可不是小事。”周望舒并不打算跟他说实话,只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张洛铭不了解周望舒的心思,却压低了声音,揪着一只钱袋,有些不安地开口:“小侯爷,这些是我的全部积蓄,全部给小侯爷。我知道,金玉山庄这些年奢侈过了,比宫里头也是奢侈有余。朝廷有意打压,只要小侯爷放过庄主,放过金玉山庄,让我为小侯爷赴刀山趟火海,我张洛铭也绝无二话。” 见他如此信誓旦旦,周望舒却丝毫没有内疚之感,甚至做出个惊恐的模样,摆着手道:“张少侠这话说得,我这个混世魔,说话做事本就处处艰难,你看上次那姜氏,不也依旧安然无恙么。这次是上头的差事,我哪敢不听。” 姜氏毒害长子的事情在江湖上不算是什么秘密,但其中的曲折内情却少有人知。众人只知道姜氏安然无恙,慕吟阁安然无恙。张洛铭为人耿直,自然更不清楚其中的复杂缘由,听周望舒这么一说,只觉得他确实处境艰难,人微言轻。便觉得是自己为难了周望舒,心里倒是过意不去了。 “小侯爷,我也不想让侯爷为难,只求侯爷能秉公查处,切莫受小人蛊惑,偏袒他人。”张洛铭推了推袋子,退而求其次。 “少侠且放心。”周望舒脸色稍缓,把张洛铭的积蓄推了回去。 “在下,谢过小侯爷。”张洛铭拱手作揖,转身向外走去。 周望舒瞧了一眼布袋子,挥手扫进了一边的盒子里。将茶水一并倒了,刚坐下这边又来了人。 第19章 风水 “小侯爷大驾光临,当真是我金玉山庄莫大的荣幸。”金晚萤款移莲步,身姿轻盈地上前,面上堆砌着恰到好处的盈盈笑意,语气里的热络毫不掩饰,一张口便是如珠妙语,一连串夸赞脱口而出:“小侯爷这般玉树临风,风姿卓绝,真真是貌比潘安,世间罕有。” 周望舒神色坦然,嘴角扬起一抹肆意的笑,静静地听着她将那些溢美之词说尽,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直白得近乎无情:“我向来对女子无意,更不会与女子定亲。” 金晚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仿佛完全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小侯爷真爱打趣。晚萤此次前来,是特地向小侯爷表达感激之情的。” “哦?”周望舒配合地挑了挑眉,眼中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 金晚萤微微敛衽,行了一礼,姿态端庄优雅:“霄师兄的事,晚萤前些日子便有所耳闻。一直想找机会多谢小侯爷,多亏您查出了害我师兄的凶手。” “二姑娘客气了,慕吟阁那边已然谢过了。”周望舒随意地拱了拱手,修长的指尖轻巧地勾过茶壶,拎起来给自己斟了杯茶,那动作随意得仿佛这里就是他自家的院子。 金晚萤静静地立在原地,微微垂着头,见周望舒丝毫没有邀请她入座的意思,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尴尬,但仍努力维持着表面的体面。 周望舒轻抿了一口茶,微微眯起双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看着她站着的模样,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哎?二姑娘怎么还站着呢?快请坐,不必如此拘礼。” 金晚萤这才在一旁落座,眼角的余光不住地瞟向周望舒,心中暗自揣摩着他的心思,然而,周望舒的神色看似温和,却又透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 周望舒瞧见她耐着性子坐在那里,又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身子往后一靠,二郎腿轻轻晃动着,一副悠然自得的惬意模样。 金晚萤端端正正地坐着,看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品茶,心中揣着事,实在坐不住,目光不经意扫过噼啪作响的火炉,灵机一动,找了个话头:“小侯爷,近日天寒地冻,屋子里可要再添些炭火?” “还行,倒也不算太冷。”周望舒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火炉,随后又将视线转回到茶壶上,语气平淡得如同波澜不惊的湖面。 金晚萤又露出一抹浅笑,试探着问道:“方才,好似有客人来过?” “嗯,来过。”周望舒笑得眉眼弯弯,可却只简短地答了两个字,对于来者的身份,绝口不提。 金晚萤不好再追问下去,只能生硬地转换话题:“听闻,霄师兄是死于爆炸?” “死相确实有些惨烈。”周望舒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同情之色,然而语气却依旧波澜不兴。 “那爆炸所用的火药……”金晚萤刻意压低声音,眼神中透着深深的探究,“小侯爷可知道是从何处而来?” 周望舒轻轻摇了摇头,很实诚得开口:“此事归朝廷负责彻查,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小侯爷真爱说笑,您不就是朝廷的人么?”金晚萤忍不住接口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周望舒顿时佯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手微微一抖,茶盏中的水洒出些许,连忙摆手说道:“可不敢乱说!冒充朝廷命官那可是死罪,二姑娘莫要陷我于不义。我周月向来闲散惯了,最怕这些规矩的束缚。” 金晚萤见他这般夸张的反应,反倒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只当他是不便公开表明态度。她从袖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递向周望舒:“小侯爷,这是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积蓄,还望您高抬贵手,放过金玉山庄。” 周望舒微微抿嘴,胳膊支在桌上,眸子低垂,像是在慎重地思考着什么。 金晚萤想要看清他的神色,又不好明目张胆地盯着,只能垂着眼,用余光偷偷瞟去,越看越觉得眼前的人高深莫测,难以捉摸。 片刻之后,周望舒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深深地叹了口气,将钱袋推了回去:“二姑娘,此举不妥啊。” 金晚萤赶忙又将钱袋推回来,语气诚挚而恳切:“小侯爷尽力便好。” 周望舒假意推辞了两下,终究还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送走金晚萤后,金啸尘和童陌又先后前来拜访,不过短短一日,周望舒面前便堆积起了四袋金条。 “啧,照这日进斗金的速度,我是不是很快就能攒出一个金玉山庄了?”周望舒望着眼前这堆如同“小金山”般的金条,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伸手拿起一根金条,在手中掂量着它的分量。 白术走进来时,恰好目睹了这一幕。不知是那金条的光泽太过耀眼,还是周望舒脸上得意的笑容太过晃眼,他竟一时间有些恍惚。 “小白术,在想什么呢?魂儿都快没了。”周望舒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 白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在桌边缓缓坐下:“听小厮说,外面雪下得太大,道路都被封堵了,咱们暂时回不去常宁城了。” “不碍事,这金玉山庄风水绝佳。”周望舒所说的“风水”,显然意有所指的是财运。 白术指了指那堆金条,打趣道:“小侯爷今日莫不是去挖矿了?” “哈哈,小白术真会开玩笑。这些可都是我收的‘贿赂’。”周望舒笑得愈发得意。 “贿赂?”白术极慢地眨了眨眼,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此乃我独特的敛财之道。”周望舒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金条往口袋里塞,语调里满是愉悦之情。 白术瞧着旁边的钱袋,神色一正,认真说道:“小侯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圣人云‘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礼记》亦言‘临财毋苟得’。万不可用不正当的手段敛财。” 周望舒却充耳不闻,只顾着一根一根仔细地数着金条,数到一半时,发现没有东西可装,目光四下一扫,盯上了床上的床单。 白术见他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赶忙上前两步,试图阻拦:“小侯爷,你有在听吗?” “哎呀,小白术,有钱不拿非好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快,搭把手。”周望舒说着,把枕头塞进白术怀里。 “哎,小侯爷!”白术见他竟要去抱被子,急忙上前阻拦。周望舒抱着被子往旁边一闪,擦着白术的脸蹭了过去,险些让他被憋得喘不过气来。 白术踉跄后退了两步,撩开怀里的枕头,扒拉了两下被蹭乱的头发,一屁股歪坐在床上,略带无奈地说道:“小侯爷!你这般行事,实在是有失皇家颜面,也对不住你师父的名号啊!” 周望舒动作一顿,白术正暗自反省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他却忽然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这桌子布不正好能用么?”说着便把桌上的茶盏挪到一旁,扯下桌布开始裹金条。 白术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外面传来小厮的敲门声,说是金啸尘请周望舒去用饭。 周望舒赶忙应了一声,将裹好的金条塞进柜子,拉着白术就往外走。 小厮看了一眼白术,欲言又止,脸微微一红,说道:“小侯爷,这边请。” 白术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暗自琢磨:自己要不要继续抱周望舒这条大腿呢? 穿过两道月门,便来到了金啸尘用饭的地方,此处比之前宴会的场面小了许多。 “小侯爷,白神医,快请进!”金啸尘的目光在白术身上稍作停留,随后笑着将两人迎进屋内。 一同用饭的还有金家的儿女和几个徒弟,满满当当地围坐了一桌,桌上的菜肴也摆放得满满当当,看上去热闹非凡。 然而,临到动筷之时,众人却默契地闲聊起来,东拉西扯了好半天,竟没一个人真的动筷子。 白术下意识地摸了摸青囊,目光瞥了眼饭菜。现今在别人家里,东道主就坐在这里,他也不好当众验毒,只能悻悻地转过头。 “瞧我这记性。”金啸尘打了个哈哈,“小侯爷身份尊贵,想必饮食规矩与常人不同。白神医,请。” 金啸尘发了话,白术看向周望舒,见他缓缓点头,便取出银针一一验过饭菜。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再次默契地动起筷子。 “小侯爷初来我金玉山庄,可有什么不适之处?敝庄简陋,可比不得常宁城的繁华。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小侯爷尽管开口,千万别客气。”金啸尘抬手为周望舒斟酒,顿时酒香四溢。 周望舒轻抿一口,对金庄主的待客之道十分满意,说道:“庄主客气了,庄子里一切都很好,庄上的人也都十分热情友好。” 友好?送金子的自然友好。白术在心里腹诽道。 他的目光落到金啸尘左手边沉默寡言的金晚承身上。这位大郎君安静得有些异常,不仅仅是口不能言的那种安静,就连动筷动勺的动作都轻得几乎没有一点声响。 白术微微挑了挑眉,收回目光,心中暗自思忖:要么这金晚承身手不凡,轻功卓绝,要么便是受过极为严苛的礼仪训练。 再看他身形修长,容貌颇为出众,眸中情绪隐匿得极好,露出的手腕骨骼分明,被衣袖遮挡的胳膊隐隐有肌肉隆起,显然是个练家子。可惜口不能言,不然…… 坐在金晚承旁边的金晚萤,时不时弄出些碗筷碰撞的叮咚声,相较之下,反倒显得正常许多。 他又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张洛铭和童陌,传言说金啸尘打算让弟子入赘金家继承金玉山庄的,这庄子最后究竟会落入谁的手中呢? “白神医,在下敬您一杯。昨日多亏有您,不然父亲的名声怕是要毁了。”金晚萤起身,端起酒杯,语气诚恳真挚。 白术微微颔首,谦逊地说道:“姑娘谬赞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先生大义。”金晚萤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手示意请。 白术不好推脱,顺手饮了一口,只觉酒液微凉,入口仿佛有薄荷叶的清新之感。 “这是金玉酒,入口清凉,过后便有暖意缓缓袭来,恰似玉石,初触冰凉,久握则温润。”金晚萤笑着解释道。 白术微微点头:“受教了。” 与众人一同用餐,这饭便不只是单纯的用餐了。撤去残羹后,金啸尘以有要事为由先行离开,留下金晚萤领着几个人走进后院的长廊。走了约莫半刻钟,拐进了一处湿润空旷处,抬眸便瞧见一艘画舫静静地停靠在河边。 “小侯爷,请。”金晚萤满脸热络地上前,引领着周望舒往画舫走去。 白术跟在右侧,后面依次跟着金晚承和他自己的小厮,还有张洛铭与童陌。 “金玉山庄果然名不虚传。”周望舒一口气登上画舫顶层,驻足远眺。 极目望去,只见整个河畔布满了红梅,洋洋洒洒,宛如一幅泼了胭脂色的画卷,晕染了整个半山腰。寒风吹过,幽幽暗香扑鼻而来,因着那红霞般的梅花遍布,这香气几乎浸透了身上的狐裘。 靠近岸边的河水结了一层薄冰,越往河中央冰越少,河水便多了几分灵动,那香气也仿佛随之流动起来,时而清浅淡雅,时而浓郁艳丽,令人如痴如醉。就连张洛铭也不禁伸手接住一片花瓣,花瓣虽不算完整,但香气依旧萦绕。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白术缓缓伸出手,一朵红梅恰好被风送了过来。他抬起左手,轻轻碰了碰那朵红梅,红梅微微一颤,便随风飘远了。他的目光追随着红梅,不经意扫过周望舒,脑海中浮现出穿着朱红直身的他,缓缓眨了眨眼,心中竟泛起一丝疑惑:究竟是周望舒的风姿更胜一筹,还是这红梅的艳丽更令人倾心呢? “这处梅花林绵延数百里,几乎占据了整个香山。这个时节,对花酌酒最是合适了。小侯爷里面请。” 金晚萤指了指后面的小亭,旁边候着的小厮赶忙拉开屏风,里面早就安置好了屏风和暖炉,一进去便觉暖意扑面而来,外间的严寒半点也近不了身。 早有两个丫鬟在其中温好了酒,此时正用小扇轻轻扇动着炉中的火苗。火苗忽明忽暗,恰到好处地将酒壶温热。 周望舒刚一坐下,屏风再次微微晃动,两个丫鬟端着毯子,垂首而立,容貌不可见。 “已经用暖香熏过了,小侯爷可直接使用。”金晚萤接过小厮递来的毯子,贴心地帮周望舒垫在了身下,又递上了手炉。 “金玉山庄不愧是走镖的,连丫鬟都要壮实些。” 周望舒不咸不淡地开口,略略调整了坐姿。 金晚萤笑道:“如今冬日里,丫鬟们也穿得多些,不过是看起来壮实了。” 白术伸手接过小厮递来的毯子,触手绵软,内中香气扑鼻,然而,闻到这香气的瞬间,他眸中神色微微一暗。 金晚萤垂眸接过旁边丫鬟递来的酒壶,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屏风微微晃动,将飘进来的梅香拢在了屋内。 白术起身接过金晚萤递上的酒盏,这一杯酒比方才的金玉酒更为绵软,还带着清浅的水果的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