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夜梦》 第1章 第一章:要我堂堂男儿郎摘花? 未央四年隆冬,风冷雪重,时闻折枝。 淑美人头戴鸾纹镶玉步摇,身披淡紫锦袄,在宫娥引路下穿行于宫苑。她脚步匆匆,面容微红,还险些在覆着薄雪的玉阶上崴了脚。 “我没事,快扶我去拜见皇后娘娘。” 可当来到坤宁宫正殿外时,她却步履顿止,望着上方的宫殿牌匾,沉吟未决。 她入宫才半月,还没有见过皇后。只是听闻这位皇后娘娘性情孤介,常人难测。自己这回有求于她,更要小心思忖着如何开口。 细雪纷飞,衬得她愈发清丽可人。 坤宁宫的傅嬷嬷走出来,步伐稳健,朝她行了一礼:“淑美人,外面寒凉,容奴婢请您移步殿内。” “好。” 一入殿中,四面锦帘垂落,烛火照明,仿若刹那间冰雪消融,春和景明。 皇后半躺在侧殿的美人榻上,云纹繁复的银花丝夫诸烟紫袖衫半披在身上,内着鹅黄襦裙。她面若桃花,细眉如黛,眼尾挑起极美的弧度,神态淡雅,举止淑真,纵然满身珠翠罗绮,却有几分仙人之姿。 淑美人暗下惊叹她的美貌,一时愣住。直到贴身宫女若夕扯了扯淑美人的袖子,才使其回过神来,忙恭谨地朝皇后作了一揖。 皇后温然地笑着,早早地就给她赐了座。 “淑美人爱喝什么茶?我好让嬷嬷端上来。” “臣妾无有不宜。” “都是自家人,不用如此客气。” 淑美人年且尚小,心中挂念的事情又很急迫。此时见皇后行事谦和,一下就沉不住气了。身子略一前倾便跪伏在地,眼中带泪:“娘娘……家父他……” 皇后命宫人将她扶起:“你且慢慢说罢。” “家父……被陛下降罪了。” “你父亲是林侍郎?我记得他,他的画很不错。怎么会这样?” 淑美人抽泣不止,楚楚可怜地道:“陛下命我父亲画一幅美人画,说是要用来做皮影的样稿。可父亲疏忽,最后制成的皮影与陛下所述略有差异,陛下龙颜大怒,将父亲打入牢中。” 皇后敛起娥眉,纤长素手搭在暖炉上。 “再画一幅便是,何必如此?” “娘娘不知。陛下想将那只皮影送给娘娘作生辰礼,恐怕来不及了。” 皇后的生辰是明日。 若夕拿出一幅画递给皇后。 “父亲的画被扣押在刑部,这是臣妾命人描摹而成。恳请娘娘代为陈情,好让陛下从轻发落。” 皇后细细地端详着画,眉头渐渐舒展,只见其色彩雅致,细节入微,红衣美人眉目传情,竟似要破壁而出。 分明是上品。 “陛下有说这幅画差在哪儿吗?” “陛下说他想要的画需得在美人的鬓边画一朵淡粉海棠。” 皇后神色一滞,半晌默然不语。最后才轻轻地道:“我会与他说的,淑美人先回去吧。” 淑美人初次离家,宫中举目无亲,如今见皇后对她颇为照顾,忍不住又哭了半场,随后才抹着泪回宫去。 她的身影消逝在幽深的宫门外。皇后不由笑了笑,对身边的宫女珞夕道:“你瞧她,像不像我从前的时候?” “淑美人一阵笑一阵哭的,娘娘何时有过这样的时候?” 珞夕很不明白,娘娘素来淑谦恭良,纵然身弱也难掩满身沉稳贵气,怎么会像淑美人一样单纯又莽撞? 皇后听了此话也恍神了片刻,秋水似的眼底蒙上一层阴翳。她微微颔首道:“的确是不像。” 当然不像。珞夕只认得靖国皇后,而与淑美人相似的是曾经的昭国公主薛宓娘。 “我乏了。若是陛下来了,就告诉他,林侍郎画的那副画我很喜欢,望陛下休要再为难他。” 说罢。她慵懒地侧了侧身,拨着故乡茶,望着异乡雪。雪愈下愈大,仿若要将坤宁宫掩埋,待来年春时,万物向生,候鸟回头,这一切才再次苏醒。 皇后的意识渐渐昏沉,阖眸睡去。 不多时,刚在前朝理完朝政的皇帝走入坤宁宫。宫人正欲跪拜,却见他施施然地伸出一根食指,命她们噤声。 然后,皇帝像往常一样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黑金龙袍布着了日月山河,在烛火旁流光溢彩,朝堂上渊渟岳峙、淡定自如的眉眼也镀上了几分柔光。 “都出去吧。” 宫人纷纷退出去,殿门随之紧闭。 他解开九环玉带,摘下玉犀簪,层层玄裳剥落在地。而后他躺下环住她的腰,与之同衾而眠,鼻子息间萦绕着淡香。 “宓儿。” 他阖上眼睛,视若珍宝地唤着。 皇帝名为微生珩,皇后乳名叫薛宓娘。 世人皆知,微生珩九岁做质子,十七回宫廷,十八逐北夷,二一弑亲变。凶残闻名的游牧因他不敢南下,民生凋零枯萎山河经他四海升平。 他是个不世出的皇帝,偏偏还生了一副好皮囊,面若冠玉,神情俊雅,活生生是个谦谦君子。 可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知道他性情怪癖乖戾,最恨人瞧不起他,如果谁欺侮过他,压他一头,待他强时就要千百倍地踩回去。 一切还要从是六年前说起。 “小妹,你有没有见到一只脏兮兮的小老鼠?” 大皇子薛淮安身着龙纹明黄锦袍,在晏宸宫四处张望。那时候他还没有被封为太子,他的亲妹妹——大昭乐宁公主薛宓娘见到他也不需要跪下行礼。 “谁许你胡说的。我宫里怎么会有老鼠?”薛宓娘一身殷红襦裙,坐在秋千上嬉笑,不时地让楚儿再推高一点。乍泄的天光落在她的脸上,帔帛翩飞。 薛淮安又问了一圈侍候的宫人,却一无所得,本来神采飞扬的脸上渐渐着了恼气。 “一只老鼠也没见得吗?”他神情轻蔑地道。 薛宓娘忽而想起一桩事来。 “大哥,你上次随父皇下江南,可是说好要给我带一只竹雀儿的。竹雀儿呢?” 薛淮安秀眉一挑,颇为心虚地往外走,头也不回:“老师要给我讲文义呢,不与你多说了。” 衣摆一晃,就这么消失在宫门外。 “说话不算数。”她努了努嘴,很不高兴。 正巧秋千高荡,宓娘就借力跳了下去。 她的贴身宫娥名叫楚儿,这回可被她吓得不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忙跑来瞧她有没有受伤。而她只道十分好玩,嘻嘻一笑,说什么都要再来几次。 她就是如此,无忧无虑惯了。 就在楚儿万般劝阻时,不远处的杉木丛中发出些许声响。 薛宓娘以为是哪里来的黄莺,于是踮着脚走过去,手里拿着槐花糕,捏成小块往丛中扔。 忽然,那粉白云杉左右摇晃起来,在楚儿的惊呼声中,一个人出现在她眼前。 他与宓娘年纪相仿,只不过脸上黑乎乎的,使人看不清容貌。 楚儿将宓娘护在怀里,看清来人后讶然道:“珩殿下?” 那时候她只有八岁,不懂得朝堂国事,更不懂何为敌国质子。她奇怪地歪了歪头,思忖片刻后,恍然笑道:“父皇何时多了一个皇子?我怎么不知道?” 楚儿笑着对她道:“珩殿下可不是昭国的殿下,而是靖国的殿下呀。” 她的楚儿比她大了八岁,从小照顾她,称得上是她的半个姊姊。凡是楚儿的话,她从来都是不怀疑的。 只见珩殿下的眼珠亮晶晶的,呆在原地看着公主,发梢间还挂着对方扔的糕点屑,不仅如此,他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浓郁刺鼻的墨汁味。 薛宓娘好奇地走近他,鼻头翕动闻了闻,随后便掏出怀里的手帕给他擦脸。 “你为什么呆在草丛里?” 眼周被一点点擦干净,总算能让人看清他的眼睛。 那是一对美人目。 双目狭长,眼尾微挑,只不过睫毛轻颤,有几分忿然。 也是,谁被泼了墨还能高兴?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泼皮。薛宓娘同情地让楚儿打盆水来。 珩殿下不领情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要跑。 薛宓娘扯住他的衣袖,道:“我帮你擦脸,你不道谢就算了。怎么还二话不说就跑呢?” “放开。” “不放。” 犹记天光正好,春和景明,皇宫里的海棠开得红艳,瑰丽动人。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薛宓娘看向海棠花,忽然换了神色,盈盈一笑道:“胆小鬼,去给我摘一朵花儿来。这样就当是谢过了。” 他看了看花儿,又看了看她。然后傻傻地走过去,踮起脚尖折下一朵娇媚绯红的海棠花。 公主接过花戴在鬓间,勾起嘴角,笑容明瑟。然而珩殿下却并不稀罕瞧她,他宁愿瞧地上的杂草。 薛宓娘不明所以,心想:莫非她在他眼中很丑?也许是靖国美人很多的缘故。 她问:“你说说嘛。靖国都有什么样的美人?” 他微抿着唇,半晌才答话,声音微哑,轻如鸿羽。 “我娘。” 怪不得。 他的眼睛一定随了他母后,所以才这么好看。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他眼中顿时浮出几道血丝,像赤藤萝花沿壁绽开,泪水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可那时候,宓娘只在意他擦眼泪的时候用的是黑乎乎的手。 “你别擦了,你的手这么脏,把眼睛都抹花了。我刚刚才给你擦干净呢。” 他依旧不理他。 “好啦,你别哭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嗯哼?” 他渐渐止了哭,抬头对上她的眼睛。 薛宓娘又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叫微生珩。” 她拍掌笑道:“真好听。我叫薛宓娘。” 男主年少时期的变扭是因为自卑和傲娇,女主是没心没肺万人迷小太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要我堂堂男儿郎摘花? 第2章 第二章:他原来这么好看 薛宓娘喜欢吃樱桃,不论是洛阳的朱樱,还是中亚康进贡的金樱。樱桃中又属紫樱最为香甜,因而她父皇就在晏宸宫中植下了一棵紫樱树。 晏宸宫是她的公主府。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樱树花开的时候,远看似一抹紫烟,夹在宫苑长廊间悠悠荡荡。 树下则常年摆着一张黄花梨木桌。闲时,她会捧来一叠各宫搜罗的志怪话本,津津有味地翻看,就着淡茶和糕点。 有一日,东方仪老师来了。 他官居二品,是当朝尚书令兼太子少傅,年近五十却不见老态,举步之间两袖生风。 “乐宁。” 乐宁是薛宓娘的封号。 她忙站起来迎他。 东方仪博古通今,直言敢谏,是陛下信臣,故而她与两个兄长素来对他极为敬重。 宓娘佯装成胸有成竹的样子,轻扯东方仪的袖子笑道:“东方老师,您是来考文章讲义的么?我都记住啦,尽管考吧。” 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拼命地祈祷他见此作罢。 东方仪笑了笑,随后拿出一本卷轴书,卷前端的浅青丝带上挂着一枚木签,写着《棋经》。 “昨日,陛下谈起公主对弈道不甚通晓。” 哦,原来是来教她如何下围棋的。 东方仪是个很聪明的读书人,读书人都喜欢将这些黑白子当作宝贝。可是她不一样,她只听了一会儿就稀里糊涂,困意也渐渐涌上来。 恰在此时,一个侍童急匆匆地跑进来,在东方仪耳边说了一通话。 他听完神色忽变,将《棋经》留下就走了,说是让她自己琢磨。 自己琢磨? 她打着哈欠看了半柱香,不仅没看懂,还将他方才教的也一并忘了。 正值草长莺飞,和风漾起。 真是个睡午觉的好时光。 就在快睡着时,薛宓娘莫名想起一个人。 她从书桌上爬起来,端起一盘御膳房甫才送来的芸豆卷跑去了芬华轩。 楚儿追在她身后:“殿下,别跑这样快,当心摔倒。” 芬华轩是微生珩在昭国作为质子的住处,从前是废妃常美人的寝宫,前些日子她死了,微生珩就住了进来。 “楚儿,你且现在这儿候着,一会儿再进来。” “诺。”楚儿心中忐忑,但还是拗不过她,因而只好在宫门外等着。 宫门外有两位禁兵把守,轩中只有微生珩和一个侍童,冷冷清清的。侍童叫呈篱,比宓娘还小一岁。她走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七岁的小小人正趴在井边舀水,脸红呼呼,气喘吁吁。 红墙黄瓦围着一片小小的破落院子,花草枯萎了,窗子也坏了,风一吹就嘎吱嘎吱响。 薛宓娘透过那扇坏窗见到了微生珩,他正坐在窗边,晴光与花影错落在他侧脸上。 “嘘。”她猫着腰朝呈篱噤声。 走进屋中,她一眼就看见他的膝上轻搭着一本书。而他穿着绫罗月白裳,头发披散,连簪子也没有别一支。 薛宓娘觉得他微蜷着的样子有几分可爱,于是计上心头,走过去偷偷拍向他的肩膀。 这一拍差些将他的魂拍出来。微生珩浑身一颤,忙将书塞进衣兜里。发觉是她以后,不安的眼底多了一丝恼怒。 “藏起来也没用,我已然瞧见了。” 薛宓娘怔了一怔,盯着他的脸看,笑道:“原来你这么好看。” 微生珩则局促地将右手藏在案下,因为他想掩盖腕上的一道伤疤,其后才问:“殿下来做什么?” 她负着手嘻嘻笑道:“你这人好怪,为什么要藏书?我如果读书,巴不得全皇宫都知道。” 薛宓娘从小在宫中散漫自由,此时更是毫不客气地自行落了座,将芸豆卷递到他面前:“这个给你。” 他往盘中看了两眼,摇头:“我不吃。” “为什么不吃?很香很甜的。” “不吃。” 话音刚落,他肚中就传出断续破碎的咕噜声。 薛宓娘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不爱吃这个对吗?那你爱吃什么?不管你爱吃什么,我都给你找来,只要……” 她狡黠地笑着说:“只要你肯教我下棋。” 他今年九岁,比她大了两岁,照理会比她懂得多,找他是准没错的。至于她为何不去找哥哥?那可需要说道说道了。 大哥被父皇叫去了御书房旁听朝政,二哥则是夜猎的时候摔断了腿,如今整天躺在母后怀里,一让他念书就喊腿疼。 微生珩听明来意后反倒松弛下来。 “我不要吃的。” “那你要什么?” “你不许告诉任何人我在看书。” 对于偷摸看书这样的事,她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还是郑重其事地向天发誓,保证往后绝口不提。 “我不说我不说。谁要是发现了你的书,你尽管说是我看的。 ” 微生珩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你……你也会笑?”薛宓娘眨巴着眼,不可置信地看他。 不过,他笑得可真好看,眉似远山白云渡,唇若芳华光彩生。 她想,宫中最美殿下的名号要拱手让人了。不过看在他教下棋的份上,就不和他计较了。 两人相对而坐,只见棋盘上的墨线纵横交错出三百六十一道格点,令人眼花缭乱。可人总得有所自恃与坚守,既然决定了,怎么能落荒而逃?再说她面前可是靖国皇子,难道让他白看她们大昭的笑话? 楚儿看她学得仔细,生怕打搅,因而就悄悄坐远了,只时不时地来换茶盏。 宓娘抱着棋笥与他对弈,对围棋的见解也愈发多起来。斜阳拂过桌面,二人却浑然不觉,直到楚儿捧来烛台,宓娘才忽然感觉到肚子饿了。 “让御膳房传膳来此。” 次日,薛宓娘小跑着潜进御书房。 近侍武官还没来得及通报,她就已经踮着脚趴在陛下的案前了。奇怪的是,这天的侍从都被遣出了殿外,如山般堆叠的奏折压在案上,而皇帝面色如纸,双眼乌青,单手撑着额头,皱眉重叹。 很多年以后,薛宓娘依旧会想起这个悲戚画面。原来一切都曾有迹可循,只是她始终沉溺在爱她之人为其织造的温柔梦里。 “乐宁?” 他见到薛宓娘时很惊讶,不过眉间的疲累也顿时消散了几分。 “父皇,东方老师昨天给了我一本《棋经》,我已经学会了。真的,不信您可以考考我。” 皇帝不由自衿地笑了笑,抚着她的头夸道:“乐宁真聪明,不愧为大昭公主。” 宓娘听此,心中好不快意。 “乐宁说罢,想要什么奖赏,父皇都赏给你。” “乐宁什么都不要,乐宁只想要父皇和母后长命百岁,昭国万载无忧。” 他听完没有说话。 宓娘抬头看见他微红着眼睛,衬得脸色愈发不好。 “乐宁说错什么,惹父皇生气了么?” 她抬手去擦拭他的眼角,袖口有朦胧的熏衣草,它承接住了眼泪,顿时多出几道驳影。 “怎么会?父皇只是太高兴了,乐宁真是父皇最好的孩子。来,你看这是什么?”皇帝逐渐地平息了情绪,将桌上的金黄绢帛拿给她看。 是一道圣旨。 虽然有很多字还没学过,然而她在上面看见了大哥的名字——“薛淮安”。 父皇道:“他很快就会是昭国的储君了。” 第3章 第三章:我给你讲故事吧 薛宓娘总算知道淋了微生珩一身墨的罪魁祸首。 那日,二皇子薛淮宣在昭庆苑置酒赏菊。薛淮安摇扇端酒,坦然自若地将这事说了出来供人遣兴。 其言语傲慢轻蔑,惹得她拧眉责怪了一句。谁知他不但不认错,反倒朝她做鬼脸,道:“你要胳膊肘往外拐,心疼那靖国小子么?” 薛宓娘闻言,红着脸追上去要扑他,可那人转眼就跳出了几丈外。衣袂如鹤而掠,最后稳当地落在池中央的小舟上,引得旁人纷纷喝彩。 一个君主若想镇抚四海,却狄安边,就必须要先保皇位无虞。陛下深谙此道,故而宣了许多江湖高手入宫,命其将独门武功传给薛淮安。如今他这一身好轻功,就是由此而来。 薛宓娘掰碎了米糕往舟上扔,鼓囊着腮帮喊道:“不公平,我也要学。” 他笑容熠熠地看着她:“你又不坐天子位,学什么武功?” 回宫后,薛宓娘躺在榻上依旧翻来覆去地生着闷气。 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楚儿叫醒她时,只见一片灯火通明,已至晚间。 她望向窗外,婆娑竹影在灯下飘摇,像舟在银水中游。 渐渐地,她眼前浮现出微生珩的卧房来。 素净的榻,破旧的书,摇摇欲坠的柜子,弱弱欲熄的宫灯。 自小她着个凉,母后就能急得哭出来。而他在这里举目无亲,被欺负也没人帮他,大哥还要骂他是脏老鼠。 真可怜。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打开柜门,从中拿出一件银貂裘,还捡了几样东西裹在里面。 “微生珩,你在不在里面?” 薛宓娘敲响了他的门,低声唤着。 少顷,里屋才传出他簌簌起身的声音。 门“嘎吱”地开了,微生珩赤脚站在门前,凉沁的月光仿若偏爱地绕开她,直直地照着他,给他镀上一层寒霜。 薛宓娘偏身挤进屋里,叉腰道:“你可让我好等。” “我不知道是你。” “如果是我你才肯开门么?” 他垂头不说话,而是沉默地用半截筷子抵住被风刮得吭吭响的破窗。 薛宓娘探出头瞧见他的窘态,怒道:“他们怎么待你如此轻慢?明天我就让人来修,我看看谁敢不来。” 说罢,她又像变戏法似的将宝裘剥开,刹那间银华满室。 一颗夜明珠呈现在他们眼中。 “好看么?” 微生珩点了点头。 她将夜明珠放在榻上,灿然宝光陷没在软被中。 “送给你,正好你可以拿它看书。” “我不要你的东西。” 微生珩又将它放回裘衣里,就像在扔回一个烫手香芋。 她见此娥眉顿竖,娇靥含愠:“你不要?是不喜欢,还是觉得我的东西配不上你?” 他不再说话。 薛宓娘看着他顺从的模样,转怒为笑,权当他同意,于是又欢欣地往他怀中塞了些许冬衣与古籍。 那时的帝后是少年夫妻,情意绵绵,可谓椒房和乐。因此偌大后宫中的皇嗣只有嫡出三人,便是他们三兄妹。薛宓娘鲜有玩伴,如今多了个微生珩,自然少不得三天两头往芬华轩跑。 微生珩再如何深沉内敛,也还是个孩子,渐渐地就与之熟稔起来。 几月后,太子册封之日来了。 薛淮安成日的欣然自乐,走路都生风,甚至有两回见到微生珩在晏宸宫,也都没找他麻烦,只将他当空气。 薛宓娘也松了口气。 幸好没让他发现微生珩帮她写文章的事。 这也是无奈之举啊。谁让女德训诫、四书五经比下棋还无聊。 薛淮安与她兄妹情深,有时候就拉着她的手坐在樱树下。 “小妹,御书房可有意思了。” 昭军儆戒靖国;呈北赈灾有成;淮河堤坝讫功……他头戴麒麟冠,身着蟠龙纹绣黄袍,一一道来。 凡此种种,薛宓娘也听得不亦乐乎。 最后,她问:“大哥,你知道天下第一剑仙么?” 他曲指叩了她一下,看着她吃痛抱头,笑道:“笨蛋,哪儿有什么剑仙?” “为什么?二哥说有的。” “哼。要真有,他何不来拜见父皇?他要真是天下第一,将镇国大将军封给他也无可厚非。不来只怕是不敢而已。” 倒是有道理。 薛宓娘点了点头,可意识到世上没有剑仙,她就不由难过。 次日,她病了,头昏脑胀地躺在床上,连册封大典都去不了。 楚儿穿着淡青衣裳,坐在榻边忙着给她喂药擦脸。 她知道楚儿其实很想去看册封礼,却被连累得去不了,真应该和她说句抱歉。 可一睁眼,看到的是微生珩。 恰是昏黄,橘黄的微光照在他的额上,勾勒着好看的眉眼。 微生珩朝她笑了笑,道:“今天发生了一件好事。” “我知道,大哥做了太子。” 微生珩细长苍白的骨节搭在床沿,又道:“还有一件。” “什么呀?” “死了一个人。” 她对此始料未及,更想不到这算是什么好事。死人还能算是好事? “谁死了?” 难道大哥死了? “卢忠喜。” 好耳熟,谁来着。 薛宓娘头脑热热的,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父皇身边的大太监?” “嗯。” “他难道穷凶极恶?不然为什么他死了是好事。” “前些日子,他杀了宰相阮何。你知道的罢,阮宰相是个为国为民的好人,卢忠喜杀了他,自然也该为之偿命。” “阮何……”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试图将它与记忆的某个关隘连接起来。 东方老师谈起过阮何,他们二人有过同窗之交,更是互为知己。 如此说来,阮何便是另一个东方老师。他也一样的光风霁月、知识渊博。卢忠喜杀了他自然罪无可恕。幸好他死了,算是出了口恶气。 “卢忠喜怎么死的?” “陛下在他的酒中放了毒药,大典后毒发而死的。” “你怎么知道?” “那当然是我看见了。” 薛宓娘咳嗽了几声,道:“你骗人,父皇想杀他何必偷偷下毒?明明只管将他打入大牢就成了。” 微生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拍了拍她的背,并递去一杯水。 她喝完水,便将卢忠喜的死因抛向脑后了。 “你听过剑仙么?” 说起这个,她可就不困了。 “大哥说是假的。” 他轻笑道:“他胡说。” 薛宓娘精神了不少,半撑起身子靠在床头,听他说起剑仙的故事。 他讲故事的时候,繁星点缀在天空,她时而捏汗,时而拍掌,有时还会激动得拽起他的胳膊。 这一切在楚儿匆忙走进来时戛然而止。 母后来看她了。 微生珩闻言一惊,急忙翻窗逃走,除了她和楚儿,谁也不知道今天的事情。 卢忠喜这个名字也沉没在年岁间。 第4章 第四章:竹马绕青梅 七载人间变化后,薛宓娘满十五岁,她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见者无不惊叹。 这年气候寒凉,宫中常有雾起。晏宸宫的樱花开,也总笼罩在一片水烟间。后来,昭帝在秋夕宴散后倏然病倒,突发的恶疾打得御医措手不及。 太子薛淮安在殿中大怒,降下手谕,要将整个昭国的神医都宣入宫。此谕一出,宫使连夜八百里加急骑驰四海,闹得民间各处纷扰不宁。然而不出一日,昭帝就崩于太和殿中。 皇后经此郁郁寡欢,也于次年病逝。新帝设梓宫奉安殿于熙和宫左侧。 依照昭礼,薛宓娘应该为皇后守灵。晏宸宫距熙和宫远,她就暂住熙和宫旁。薛淮安担忧妹妹一时想不开,就多遣了几位宫娥在她屋里。 烛灯灭后,薛宓娘惨白着脸蜷缩在被中,觉得浑身冰凉,周遭安静得可怕。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再不能听到爹娘的声音,记忆中的温度也都悄然而逝。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到一旁的窗子传来轻叩声。 薛宓娘贴耳听了听,忽地目光一澈,起身将窗子打开。 “殿下。” “微生珩,你在这里。”她面庞上复又浮现起笑意,可往后又担忧地握住他的手,“你的手好冰,外面太冷了。” “我想在这儿陪着你,你别担心,他不会发现的。”微生珩蹲在窗外的柳杉下,垂落的枝条将他遮蔽。幽深的夜里,两人的身躯都显得格外微渺,巡逻兵的脚步声远近交替,他们就借着远处的烛光,隔着窗子低声说话。 “你快披上。”薛宓娘将被褥分给了他一半,两人就这样靠在了一起。 “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晚膳时来的,薛淮安疑心重,里外安插了许多人,只有那个时段能溜进来。” 薛宓娘蹙眉不解道:“他很不喜欢我和你见面,还总欺负你。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明明你什么也没有做错,而且你还这么好。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么?” “当然。”微生珩点了点头,末了又补充道,“我心里不会有第二个人同你一般重要。” 国丧以后,薛淮安登基为帝,薛淮宣被封为摄政王。 新君上位,还未来得及立威于朝堂,使万民信孚,却边陲不宁,贼患频起。薛淮安眼见得忙碌许多,眉间也多了愁苦, 薛宓娘身在宫中,却也隐隐听闻朝中的些许风声,譬如靖国皇帝派来过使者,说是要接质子回朝。 她忽然想到,微生珩有朝一日会消匿在广袤的呈河上,而后他们此生再难相见。 她噩梦中的狐妖被替成远在呈河之外的靖国皇帝,他会将微生珩从她身边带走。 若是剑仙肯帮她,想来事情还有转机。 薛宓娘这样想着,心中更为迫切地想要认识传说中的剑仙。 是微生珩说世上有剑仙的,那便是有了。 因为他从来不骗她。 见到了剑仙,她就将所有的珠宝都送给他,只要他教她如何一剑破万法,如何千里走单骑。这样的话,薛宓娘就可以阻止任何人带走微生珩,就算他走了,她也还能再找到他。 将功夫停留在嘴皮子上,可不是好汉。 于是,十六岁那年,薛宓娘微服来到京城的繁华街上。 她去过酒楼,逛过兵器铺,听过江南曲,乘过汾阳舟。 偏偏不见剑仙。 她又去城楼上看落日,想着或许会见到一个喝酒持剑的人,他一身白衣,容貌清俊,他英姿飒爽,醉目流连,他大袖一挥就是一首好诗,口齿一开便能吓退奸邪。 最后,他告诉她,他是剑仙。 她的心怦怦乱跳,风在两颊呼呼吹过。 鸟儿停在亭角上,她顾着看它,忽然失了平衡向后倒去,后面是十几丈高的城墙。 完啦,她一定要死在这儿了。 阎王殿的景貌方在她脑海中勾勒了几笔,却感觉到扑面的劲风消散。 周身气血重新涌动起,手脚也恢复了知觉。 睁眼,眼前是一个俊俏公子,剑眉星目,睫毛长长。 他救了她。 “姑娘还好么?” 说话间,他的气息微呼在她额上。情窦初开的年纪,薛宓娘不由有些面红耳赤。对方察觉不妥,忙轻轻将她放下,退后一步行礼。 “你会武功?” “会一点。” “那你是剑仙么?” “我可不是剑仙。不过,你在等他么?” 薛宓娘双掌合握在胸前,盈盈笑道:“嗯。” 温润公子笑道:“我原是约了他来这儿的,可他没有来” “原来你认得剑仙,那不如我们一起等他好了。” 他腰间悬着一把玉扇,此时两指挑起,“唰”地打开,掩住半张俊脸。 “荣幸之极。” 他们坐在城墙边上谈起奇闻趣事,京城风光,好不畅快。那人年纪不大,却似乎曾走南闯北,饱览山河,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不知不觉,天就暗了。 最后,城墙上只剩一轮淡淡的月光。 “也许是他忘了。” “剑仙也会言而无信么?” 他看着薛宓娘失落的模样,安慰道:“来日见他,必然替姑娘罚他三杯。” “还得再加三杯,你那三杯。” “那他可要醉晕啦。” “剑仙的酒量不是大如牛么?” 他眉眼一弯,摇了摇扇子:“我认识的剑仙,酒量奇差。” 无法,薛宓娘只能与他告别,临走前却发现两人还不知道对方名字。这可坏了,要是剑仙回来了,他却又找不着她怎么办? “在下文清瑾。” 好耳熟的名字。 她笑着学他躬身抱拳:“薛宓娘。” 在他充斥着惊愕讶异的目光中,她转身跑下了城楼。 回宫后,薛宓娘走在月凉如水的御道上,高高的红墙将她围起。她头一回发现皇城是逼仄的,没有开阔的荒原麦野,没有万家灯火。她无意间叹了会儿气,步伐也慢了些。 忽然,一阵细微的声音传入她耳中,似风拂过树叶,又似衣袍挥动。 薛宓娘放慢脚步,往声响处走去,跨过门槛,转角,眼前赫然出现一座紫竹林。 她来过这片儿玩耍,故此虽夜难视物,终究还是知道路径走向。 前方有一只巨大的影子。 她下意识地躲在一旁的石头后面。 只见那只肥大的影子在地上滚来扭去,将土尘扫得纷纷扬起。紧接着银光一闪,影子亮出了獠牙,好大一颗,连她也都瞧见了。 影子这时说话了。 “你疯了?难道真要两败俱伤,好让渔翁得利?” 薛宓娘神色一颤,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是傅平,卢忠喜死后,傅平就坐上了大太监的位置。 臃肿的影子顿时安分下来,渐渐一分为二,变成了两只人影。原来那并不是野兽,而是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獠牙也并不是獠牙,而是一把匕首。 月光洒在紫竹林上空,却被交错的竹叶遮住,因此薛宓娘看不清两人的脸。 但她很确定,其中一人是傅平,至于另一个拿着匕首的人,就暂称他为“獠牙”吧。 獠牙阴森地道:“事先说好的五五分成,你又何必中途变卦?” 傅平啐了一口,狠狠地说:“畜生,就为这个要杀我?我死了,你一分也拿不到。” “你以为你是谁?一个阉人,连男人都不是。” “你瞧不起阉人?哼要不是卢忠喜卢大人提拔,你如今也不过是个乞讨小儿。” “你是说我不知恩图报?”獠牙仰身大笑,笑声中却暗含着阴冷之气,令人很不舒服。 笑罢,獠牙将匕首收进鞘中,道:“你倒是知恩图报,为了给卢忠喜报仇,毒杀老皇帝。如今呢?东方仪那群愚臣处处和你作对,如果没有我,你势单力孤还能撑多久?” 薛宓娘的胸膛仿佛被重重一击,“毒杀老皇帝”这几个字白绫般缠绕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尔后,他们又争吵些什么,她全然不清楚了。只记得有人忽然抱住她,随后带着她一头扎进幽暗的竹林间。暗箭从耳旁梭过,碗粗的竹身应声而断。 薛宓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送命,幸好抱着自己的人身法轻盈,躲过一道又一道利箭。 要摆脱掉追兵,就必须错开宫人开凿出的小路。 所以那人带着我在密林中东跑西窜,最后却猝不及防地迎面撞上一道宫墙。 完了,没路了。 “你到我背上来。” 这是微生珩的声音,薛宓娘又惊又喜。可事态急迫,容不得多说。眼见四周逐渐将他们包围的黑影,她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借力跳上他的背。 “扶稳。” 话语一落,他们二人竟陡然腾空而起,劲风瓢泼而下。 明明这红泥抹成的红墙平滑光洁,可微生珩只需在墙面上一踏,就能上飞几丈之高。朝夕相处这么多年,薛宓娘都不知道他会轻功。最后,微生珩踩住一片黄瓦,再偏身又跳下宫墙。 前所未有的失重感奔袭而来,她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中,紧闭着双眼。 宫内禁军遍布,方才那墙头一跃,早惊动了他们,纷纷携刀穿甲地涌来。不幸中的万幸,两人都极熟悉宫中的路,不一会儿就甩掉他们,安然回去了。 楚儿提着灯在门前焦急地来回踱步。 见微生珩背着她回来,立时迎上去。 薛宓娘正想说话,微生珩却抢先道:“殿下腿酸,才让我背回来的。” 他瞒着楚儿想来有他的道理,可她不想欺骗楚儿,索性就闭口不说话。回宫后遣开宫人,薛宓娘才问:“为什么骗楚儿?” “知道的人多不是好事。“ 他将窗子关起来,敛眉坐在她身边:“他们方才要杀你灭口。你听到了什么?” 薛宓娘极为信任他,便将见到的情形一一道来。微生珩听完却并不多么惊讶,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我要报仇,我明早就去启奏大哥,让他下旨将他们都杀了。” 他摇头叹气:“这事可不是陛下说的算。” “为什么?” “殿下有所不知。先皇糊涂,为了制衡外朝,将禁军兵权交给了大太监,由此祸患无穷。如今继承大太监位置的傅平,麾下自然也有一众禁军,他们控制着整个皇宫。就算陛下要杀他,又当如何?除非他肯将脑袋伸过来让陛下砍。” “你是说,大哥早就知道是谁害死了父皇?” “自然。” 傅平在平日里虽然嚣张跋扈,但实在让她很难想到他竟敢如此作为,这根本就是造反!古人说手握利器,杀心自起,果然如此。 夜深了,微生珩不放心薛宓娘,便在榻边陪她说话。 直到后来困意涌上来,她的双眼渐渐迷糊,他这才放轻脚步离开。 走前,他说了一句话:“夜里沉寂,就让它陪着殿下。” 次日一早,她才知道他留下陪她的东西是什么,原来是一颗夜明珠。 小时候,她送给他的那颗。 第5章 第五章:情不知所起 复又一年季秋月,白昼日短,常常一晃眼就得见黄昏。 薛宓娘坐在樱树下阖目听曲,枯叶落在她的肩上,她忽一抬头,却见素风瑟瑟,暮云四合。凄景生凉意,她也渐渐皱起眉头,神情肃然。 唱曲人在宫中素来与虎狼相伴,察言观色的本领自然不可或缺。此时见公主颜色不悦,不由心中一紧,谁知却因此拨错了弦,如绕飞梁的曲儿就此中断。 她抱着琵琶正要跪下,却被薛宓娘抬手遏止。 “殿下恕罪。” “你唱得很好,方才最后那句是什么?你再唱一回罢。” 唱曲人困惑地抬眼,见薛宓娘正笑着瞧她,面容温婉亲近。她的疑虑因而打消了大半,复拨弦唱道:“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薛宓娘失神地望着满地落叶,忽地念起唱曲人的名字:“欢念。” “你家在哪儿?” “回殿下,是在徐州城。” 徐州在昭国之南,此去一百余里,需乘车数日,若是寻常百姓,怕是终其一生也不会来这样远的地方。 “那你在皇宫,会想回家么?” 欢念一时忘却了宫规,就那么怔着看她半晌,末了才摇摇头。 薛宓娘笑起来,轻指她道:“你骗人。” 没有人会不想家。分明是如曲中唱的那样,凡身在他乡者,心中必然一片孤寂与凄惶。微生珩也是如此么?他的家乡远在呈河对岸,身边没有了承托之物,不管在哪儿都像无桨之舟, 她卸力地后靠在椅背上,任由风吹乱了她的玉帛。 半晌过去,她蓦地面露不甘,娥眉一蹙就将手中的茶杯摔出去。 几日后,薛宓娘依旧寻剑仙不得,就去见了薛淮安,正巧在御书房外迎面遇见一位朝臣。 “文相大人。” “殿下。” 礼间,她注意到他温润而渊的眉目,恍惚觉得有几分熟悉。 回去她打听了一番,问文宰相有子女几何?都叫什么名字? 果不其然,他有一个儿子,名为文清瑾。 她又问,今年多大? 来人答道,刚满十八。 天底下不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想来文相之子就是那日在城楼上遇见的人了。 薛宓娘拍膝而起,继而溜出宫去,径直来到宰相府。 门前的小厮见她衣着富贵,环佩叮当,自不敢招惹,听说她要找文清瑾就通报去了。 街边车水马龙,正是日上林梢时。 片刻后,白面公子执扇从朱门走出来,笑道:“姑娘光临寒舍,小生有礼了。” 薛宓娘秉持着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优良品质,负手打趣他道:“听说你从前是闻名京城的神童,谁知长大了心思却不在诗书上,到处游山玩水不着家,一度将文相气得吐血。” 文清瑾倒也不生气,笑了笑道:“逍遥游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心意自得?你做人言而无信还好意思说这大话。” 他行云流水地顺着台阶走下来,将玉扇一展,温然笑道:“何出此言?” “你说过要带我去见剑仙。” “那你瞧这是什么?” 说罢,像变戏法似的,文清瑾手中呈现出一封纹理雅致的月白信笺。 信上只有洋洋洒洒的八个字:恩师有疾,望君海涵。 “他什么时候回来?” 文清瑾摇摇头。 “真没趣。”她失落得回身要走,谁知文清瑾偏身挡住去路。 “殿下来了,又何不到里坐坐?” 薛宓娘谨慎地望了望四周,担忧傅平的人跟来后借机杀她,低声瞪他道:“你好大胆。” 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皇宫之外,再没有比相府更安全的地方了,快走罢。” 说罢,文清瑾引着她走入府中。宅邸布置虽不如皇宫贵气逼人,却素雅出尘,宛若仙境。庭院中更是种了些奇花异草,皆是文清瑾游山玩水时搜罗来的,甚至连薛宓娘也从未见过。 “薛姑娘,你饿了么?” 薛宓娘不许他叫她殿下,只让他叫薛姑娘。 她最喜欢微生珩叫她“宓娘”,可是他总不听,成天“殿下殿下”地叫着,有时着实无奈又恼火。 文清瑾拍了拍手,唤佣人拿上几盘吃食。 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她随手指了几样,他就一一介绍。她最喜欢的那道菜叫鼓楼子,就是将羊肉剁碎夹进胡饼里,再撒上各式香料和酥油。 由于吃法不雅,所以在宫里没有吃过。 他瞧她高兴,又说:“薛姑娘喜欢戏法么?我府里就有变戏法的大师呢。” “变戏法的怎么会在你家?” “自然是请他来的。” 这岂有不看之理? 于是他们坐到了后院盖的戏台前。 戏法师父登场了。他将油墨画在脸上,一身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吞刀吐火,仙人摘豆,他样样都会,赢得满堂喝彩。 直到天色慢慢暗下来,薛宓娘才准备动身回宫。 “若是有剑仙的消息,务必告知我。” “自然。” 文清瑾为她披上一件淡藕绫绣山茶花斗篷,还将她送至宫门。 薛宓娘原以为他是个风流浪荡徒子,可一天下来,看法改变良多。 宫门前,她朝他招手告别,然后兀自回宫去了。 回宫后,楚儿告诉她,微生珩来找过她,却不见她在。 薛宓娘心想,自己三番两次出宫去,可微生珩却哪儿也去不了,他一定很难过。 因此,还未进殿中,她就接过楚儿手上的宫灯去芳华轩了。 呈篱前些日子染病死了,这里只他一个人,冷清得紧。薛宓娘穿行过院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说不上的心酸彷徨。 见着了微生珩,她丢开灯便抱上去。 清冷的月光悬在屋檐下,寒鸦落在不远处的井边,圆鼓鼓的眼睛在泛幽光。 薛宓娘拉着微生珩的手,像往常一样说了许多话,而他则始终怔怔地看她,最后才嘶哑着声道:“这是你的新斗篷么?” “一个朋友送我的,他叫文清瑾。他说他会带我去见剑仙。” “文清瑾……”微生珩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随后抬头,目光带了些锋芒,笑道,“文相的儿子,昭国神童?” 薛宓娘睁大了眼睛,有些诧异地说:“咦?怎么你也认得他?搞了半天只有我不认得。” 微生珩站起来走到墙边:“现在你认得了,他还送你衣裳呢。” 她发觉对方似乎有些恼火,却不知是因为什么,只道:“你怎么了?你讨厌他么?” 他没有说话。薛宓娘疑虑不解,还待再问,谁知余光瞥见墙面上落了许多灰,立时怒道:“这些狗宦官办事越来越怠慢,呈篱走了好几日了,他们竟还不再派人来。” 说起呈篱,薛宓娘心头一颤,想念起从前的日子来。时过境迁,她却依稀还能感受到呈篱正生活在这儿,他也许就趴在井边打水,在草丛里抓蛐蛐。可她却看不见他。 “我们一起去瞧瞧他。” 他的牌位是微生珩刻的,如今就摆在芳华轩□□的一棵树下,寥寥枯叶落在碑旁。 两人仿佛能见到昔日的好友躺在树下的模样。 薛宓娘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哭起来,偏身抱住微生珩。 莫大的恐惧在心中漾开,她不停地哭道:“他们说你要走了。我不要你走,你不许走。” 微生珩一定盼这一日盼了许久,她是他的朋友,原就应该放他回家。可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这件事情,就不可扼地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