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后和死对头订亲了》 第1章 退婚 自虹桥渡口入汴京内城,须走保康街,一条青砖路上两侧茶寮酒肆邸舍繁多,专供过往旅人饮食休憩。 又是一个春和日丽的好日子,巳时初刻,一辆双架青缯朱漆马车领着一行仆从并拉行李的车辆浩浩荡荡地出了保康门,直奔渡口而去。 某个初到汴京的商人纳闷,“这是哪家官眷出行,竟这么大阵仗?” 茶博士悄悄指着马车上双环连珠纹,低声道:“客人不知道呐,那是参知政事綦府的家徽。” 商人犹自纳闷,茶博士提醒道:“就是綦相公府上。” 商人讶然,“竟是他家。” 要知道即便是在一砖瓦砸下去就能砸中个富人的汴京,綦相公也是赫赫有名。 十二中进士,十五为侍讲,三十为“计相”,历经两朝,四十便由听政的太后做主升了副宰执,至今仍是市井之中传为美谈的人物。 其夫人程氏乃江南巨贾之女,陪嫁甚厚。当年十里红妆自扬州嫁至京城,第一箱箱笼刚进綦府,最后一箱嫁妆还未到城门口,多少年过去,京中仍没有一个小娘子的嫁妆能如此壮观。 茶博士道:“可不是嘛,瞧这阵仗,估计是迎接亲朋,只是不知来者是谁,竟有綦家家眷亲自去迎。” “姑娘,不过是个表了几表的表姑娘,你怎么还来渡口亲迎?”红叶撇了撇嘴,“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表姑娘想再醮,想托咱们相府找门好亲事呢。” 这话引得靠在马车上的綦之理侧头望了一眼。 红叶被看得心中一个激灵,哪怕侍奉自家姑娘已久,红叶对她始终带着畏惧,倒不是因为主仆尊卑,只因自己始终摸不透姑娘所思所想。 尤其脸上没一点表情时,与相爷像了个十成十。 綦之理对这点倒不置可否,她是钟鸣鼎食之家用金山银山娇养出来的闺秀,偏又有几分大多数男子都比不过的聪慧,自认不是平常闺阁千金,于是处处照着她爹学,连那套不动声色的装模作样也学了个七八分。 譬如此刻,她正为自己的亲事烦心,但那张芙蓉面上依然是冷肃的神色。 红叶吓得连忙认错,“是婢子口无遮拦,竟妄自议论表小姐。” 綦之理这才移开视线。 今日原来的表姐乃是程夫人庶妹小姑子的千金,与程家尚是拐着弯的亲戚,遑论綦家,只是这位表姐年纪轻轻便守了寡,膝下并无一儿半女,夫君去时倒是为她留下一笔家产,足够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她本欲守节,孰料夫家宗族却是不干了,硬逼着她再嫁,之后她夫家的财产便要尽数还宗。 程夫人妹妹写信来为自己的侄女求出路,程夫人恤其孤弱,点头应了让这位表姐上京投奔,财产之事徐徐在图。 綦之理对她零星有几分怜悯,可今日亲迎倒不是因着这一两分同情心,而是因着三月后将要过门而烦心。 按綦之理说,她人生十数年顺遂如意,只有这桩婚事实在上不得台面。 不吹嘘地讲,綦之理虽然心高气傲,却也有几分心高气傲的本事,相貌生得好,出身又显贵,她娘只生了她一个女孩儿,嫁妆泰半作她的奁产,可以说嫁妆也丰厚。 本朝风俗,婚姻不问阀阅,只取资财。 似她这般的小娘子,京中郎君本都能由着她挑拣。 偏偏却与个家道中落的小官之子指腹为婚。 小官之子姓韩,家中行二,若不是他祖父与綦之理祖父乃是同窗好友,给孙子定下一门好亲,这辈子都难攀上参知政事府上的千金。 去岁两家合过八字后,綦之理由母亲陪着隔一泓清泉遥遥见过韩二郎一面,心中极为失望。 韩二郎那日穿身白衣,细条条的身板,肤色算白,长得平平无奇,眉宇之间一股谄媚之意,她瞧了一眼就不愿意再瞧第二眼。 怕丑着她眼睛。 綦家人是京中出了名的好相貌,她大哥进士及第那一日,人人都叹“好一个白石郎”,多少贵女寄了一缕情丝,她娘在一茬又一茬的说媒里,千挑万选才聘了一位品貌相当的千金做长媳。 她的庶姐綦三娘子更是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嫁给一位新科进士,三朝回门时,夫妻俩站在一处,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其余兄长姐姐自是不用说。 唯独她的未婚夫婿韩二郎,长得丑,还没出息,至今只有个秀才功名。 还有三月就要嫁给这个平庸的夫君,怎能让她甘心! 思及此处,綦之理顿时胸闷不已,正吩咐女使木叶讲帘子掀开一线,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 “发生什么事了?”綦之理问道。 红叶比木叶机灵,连忙差两个小厮打探,不一会儿一个小厮回来复命,快步走到马车帘子附近,忙低下腰道:“有个客商与一对兔儿爷闹了起来……” 红叶斥道:“五娘子面前说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小厮抽了自己一耳光,“红叶姐姐教训的是,是小子失言。那两公子哥青天白日地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动静太大,闹得邸舍墼墙上落下不少灰,尽落到那客商的吃食里头去了,那客商气性也大,拉着那两个郎君理论,扬言不给他赔礼道歉就要告到京兆府去。” 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红叶啧啧称奇:“真是头一回见,怎么还能让墙上落灰。” 莫说是她惊奇,连见多识广的茶博士也惊奇,忍不住凑乐子。 綦之理心中倒有些猜测。 外城保康门这一片屋舍乃是将作监找了个富商主持修建,店宅务早早将房舍买卖除去,不料主持修建的人竟是个巨贪,这房子自然是质量良莠不齐,后来百姓们买到的房屋频频塌陷,告到京兆府,官家下令将巨贪打入大牢,又命官署修缮房屋,只是金银有限,屋子即便修了却也不稳固。 那三人落脚的邸舍想也是这批屋舍之一,难怪会闹出这桩苦笑不得的风流事。 她心里好笑,正想着日后同好友赵婉仪聊聊这桩趣事,另一个小厮急忙跑了过来。 “五娘子,您不如去瞧瞧,奴瞧着其中一人,竟长得有点像,有点像未来姑爷!” “这是能乱说的话,你才同姑爷见过几回?”木叶吓了一大跳。 “木叶姐姐,我也不敢乱嚼舌根子,只是我年年跟着府里的哥哥们去韩家送节礼,那身形实在像,我不敢隐瞒,这才来赶紧回禀。” 兹事体大,木叶还欲再问,綦之理扬手,道:“带我过去。” 若不是有**分成算,这小厮怎敢告诉她。 * 韩二郎此刻后悔不已。 原本还有三月就要成亲,祖母耳提面命不许他闹出事来,他亦是想着与情人断了联系。 但情人一再邀约,寄来的诀别信上字字泣血,又在信尾殷殷写道,只盼与他再见此生最后一面。 韩二郎心软了,他自小是个断袖,只好蓝颜不好红妆,好不容易寻了个知心人,碍于婚事也只能诀别。 綦家势大,綦五娘子嫁过来他再不可能如婚前一般与男子厮混,只能忍着厌烦扮演个好夫君,于是他再顾不得许多,选了外城一家平平无奇的邸舍相会。 本以为此处绝对不会偶遇相识之人,谁料竟碰上这等糟心事! 客商自蜀地而来,脾气火爆,抓了野鸳鸯中的韩二郎就不肯放,大声嚷嚷道:“赔钱,不赔给我三十贯钱,咱们就去京兆府找京兆大人评评理。” 三十贯钱? 本朝八品官一月俸禄不过十五贯钱,这商人拿他当冤大头不成! 眼见着这人要将他扯出邸舍大门,韩二郎怒极:“放开我,我可是綦府的人,也是你一个小小的商贩得罪得起的?”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他听见背后一个生冷的女声高声道:“是吗,我怎么不知道綦府多了你这号人呢?” 韩二郎缓缓转过头,瞧见一个高挑清瘦的女子,锋眉似箭,肤白如瓷,一双眼锐利明亮。 与綦府送来的画像殊无二致。 正是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綦五娘子綦之理。 綦之理冷眼瞧着自己的未婚夫,不,今日过后,便是前未婚夫了。 许是忽然之间被人从床榻上拽下来,这人衣冠不整,领口大露,胸膛之间还有几道红痕。 一想到这些痕迹很有可能是他和男人厮混之时留下的。 綦之理胃部一阵翻涌,这股恶心很快又被愤怒盖过。 没错,愤怒。 她堂堂宰相千金,竟被人戴了顶绿帽子,这绿帽子还是个男的! 荒谬绝伦,奇耻大辱。 被未婚妻当场捉奸,韩二郎不由得慌了神,正想着如何糊弄过去,却听见对方森然一笑,扬声喊道:“来人,将这对狗男男捆起来送到京兆府,胆敢冒充我綦家人,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福气!” 又命人护送那位客商到京兆,要他务必一五一十说出来龙去脉。 “五娘子,别,别,我还要科考呢,不能毁了名声……”闻言韩二郎吓得魂不附体,身子软在地上,连连求情。 綦之理居高临下望过去,愈发觉得此人不堪入目。 求情不见效,韩二郎眼眦欲裂:“你这个贱人,就是想毁了我!你明知道……” 綦之理冷声道:“喊呀,最好报出尊姓大名,好让整个京城都知道郎君的来历。” 真那么做,他这一辈子可就全毁了! 韩二郎霎时不敢再发一言。 见状,綦之理慢条斯理地又加了一句:“记下来,此人辱骂官眷,再加一罪。” 韩二郎闻言又开始挣扎,被綦府家丁按在地上再动弹不得,綦之理心情大好,回马车上吩咐红叶道:“回府去请四哥盯着京兆府,让他务必拿到判决书。” 如此一来,綦家退亲顺理成章,也不用背负嫌贫爱富的名声。 “那姑娘你呢?”红叶有些懵。 终于有机会退了这门堪称耻辱的亲事,綦之理难得露出个笑脸儿,“本姑娘还要在此静候表姐。” 顺便想想如何挑个如意夫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退婚 第2章 亲事 虽说是想要个如意郎君,可如意郎君长什么样,綦之理却无半点头绪。 四哥不学无术,常在她那藏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她对这些穷书生夜会富家闺秀的小说嗤之以鼻,更理解不了一个少女竟为着一个梦中的情郎思慕而死。若要是她,有个男人胆敢对她动手动脚,说些一见钟情的酸话,得先抽一鞭子,让他瞧瞧綦五娘子的厉害。 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动了少女心。她自小便知道自己有个指腹为亲的未婚夫,却从来没见过。少女的情思荡漾在温暖的春夜,她梦见一个高大俊美的夫君为她挑了盖头,剪去红烛,他们如爹娘一般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 然后自及笄之年后就开始勾勒的高大俊美的身影幻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平平无奇的男子。 綦之理的少女情思冰河炸裂般破碎。 如今有机会踹了旧人寻新人,綦之理鼓足干劲:她势必要挑个京中最出色的做自己的夫婿! 胡思乱想好一阵,日头已正当空,渡口传来一阵响动,车外女使高声道:“五姑娘,表姑娘到了。” 綦之理回神,端着京中的贵女架子下了马车迎接那位表了几表的表姐苏三娘子苏渺。 虽然打一照面綦之理就断定这位表姐是位美人,可当她摘下幕篱时,綦之理也不禁讶异,竟是位与她三姐旗鼓相当的美人,只是她三姐偏明艳,白表姐偏清丽,二人难分高下。 与苏渺同行的还有一位扬州富商之子钱大郎。 钱大郎年约二十,中等身材,相貌寻常。 他与苏渺虽是同乡却是湖州才遇上,钱大郎见苏渺美貌原本动了心思,但一听见这位美貌女子乃是去投奔綦府,于是开始曲意逢迎,意图想通过苏渺搭上綦家。 綦之理是女眷,钱大郎未奉拜帖,只趁着綦府家丁装载表姑娘行李之时,与她搭话。 因着出身,綦之理很有些心高气傲的毛病,钱大郎这般想要攀附綦家的人她见了不知凡几,心里腻烦,面上不动声色,想着寒暄几句废话就告辞。 钱大郎察言观色的本领未练到极致,见綦之理神色和善,以为这位千金就爱听写外头的见闻,于是滔滔不绝,连在湖州偶遇几位应天书院的弟子都提了一句。 闻言,綦之理心中微微一动。 钱大郎却忽然又说起了扬州美景,綦之理没听见想听的,敷衍几句上了马车。 綦之理与表姐客气了大半个钟头,终于抵达綦府。 与苏渺闲话之时,綦之理与母亲对视一眼,会心一笑,退婚之事尽在不言中。 这厢綦府其乐融融,那厢韩家已是人仰马翻。 韩家大娘子正抓着自家官人的手哭得歇斯底里。 “这綦家不就是欺负人嘛,咱们儿子偷情是不对,可他们怎么能将人直接送到京兆府去,害得我儿名声尽毁,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闭嘴,慈母多败儿!”韩家大老爷面色阴沉,“若不是你惯得那孽畜不知天高地厚,他怎敢跑到外头与人苟合,还是个男人,还被人家抓了个正着!” “不就是有龙阳之好吗,綦小娘子嫁过来照样能有儿子,她有什么不知足的。” 韩大老爷一脚踹翻了椅子,“蠢货!人家还没嫁进来呢,你连个样子都装不像,这些年咱们靠着这门亲事捞了多少好处。这回好了,你儿子是个断袖,綦相公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会怎么想?他会觉得咱们家骗亲,那咱们家还能有出头之路吗?” “什么你儿子,二郎难道不是官人你的骨血吗,他好龙阳之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闭嘴!”韩大老爷只觉心竭力疲,摔门去了韩家老太君院中。 他扑通跪了下来。 “还请母亲救儿子一命!” 韩老太君握着念珠,悠悠叹了一口气。 自韩老爷子去后,韩家一日不如一日,长孙一日比一日不成器,那时她便觉得綦家齐大非偶,綦家女儿嫁了过来,两个小辈的日子也会磕磕绊绊,结亲反容易结仇,这门婚事还是退了为好,如此卖得一个人情,两家都得宜。奈何长子彼时已经舍不得这门姻亲带来的种种好处,听不进她一句劝。 韩大老爷磕了个头:“母亲,儿子实在没办法了,綦家要真记恨上了咱们家,韩家,韩家可怎么办呢!” 儿女都是债,韩老太君叹道:“代你去綦家周旋可以,只是事成之后,第一,必须将你媳妇和二郎都送回青州老家。” 韩大老爷再磕了个头,应是。 “第二,把韩家郎君都从綦家族学里叫回来。” 韩大老爷倏然抬头:“母亲!” “拿了人家多少好处,现在都得吐出来,不然人家凭什么原谅自己提携了十几年的姻亲竟是个骗婚的小人。” 实心的梨花木杖桥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韩大老爷颓然垂地,脸上一片灰败之色。 * 退婚之事以韩老太君登门赔礼作结。 程夫人虽因韩二郎行事颇为恼怒,心里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自己生的孩子还是自己知道,理姐儿气性大,真嫁到韩家只怕后面也会闹到人仰马翻。幸而婚事终究没成。 只是自家这倒霉女儿已经十七了,该许个什么人家呢? 程夫人替女儿相看了大半个月,一筹莫展。 这日,綦相公下值后,程夫人难得地洗手做羹汤。 “官人,你今日又见了几位举子?”程夫人端着羹汤到书房,对綦相公问道。 綦相公颔首。 “三个年轻人呢,管家娘子同我说,其中有一位还未及冠,竟然明年就能下场,真真年少有为。” 綦相公捋一捋美须,颇为自己弟子骄傲,答道:“昭俭的确是才华横溢。” 昭俭便是那年轻举人谢珩的字。 “竟是昭俭那孩子,一转眼都那么大了。”程夫人吃了一惊,又问,“定亲了没有。” “这些年里他丧母丧父,家里也没有长辈,婚事也就耽搁了。”綦相公道。 谢珩乃是他父亲与兄长妾室通奸生下来的孩子,因着此事他父亲丢了官,对谢珩母子很是不喜,但他天赋过人,綦相公不忍见明珠蒙尘,便收他收为弟子,让他与綦家子女一同在綦家族学读书。 程夫人印象里,只记得他是个俊秀寡言的可怜孩子。 如今什么模样程夫人没见过,但瞧着官人暗自为弟子得意的神情,肯定是个出挑的孩子。 “官人,你怎都不为理姐儿打算打算,她都快十八了。”程夫人埋怨道,“什么样的郎君她都能挑出毛病,富贵的嫌人家没功名,有功名的又嫌人家不够英俊,长得俊的还嫌人家不够富贵,挑三拣四,眼睛长到天上去了,真想在家当一辈子老姑娘呢!” “真当了老姑娘,她兄长们也会养着她。” 程夫人被他这话气得挑了个儿子骂。 “像曜哥儿这样成日里游手好闲、一事无成的,指不定是理姐儿反过来养他这个没出息的四哥呢。” “这不还有大郎呢。” “暄哥儿,他?芝麻大点官,日日就睡在衙门里,连家门都认不得的人,我看他连亲娘都忘了,哪里还记得有个妹妹。” 儿女都是债,綦相公宽慰道:“夫人莫要心焦,理姐儿的婚事我已有打算。” “哪家郎君,可别又找了个韩二郎。” 綦相公无比后悔自己多言引来夫人盘问,未说几句,就想法子将程夫人赶出自己的书房。 气得程夫人又将自己带来的食盒带走了。 翌日綦之理便得知母亲曾有意让自己和谢珩结亲。事情是这样透露出来的,当时綦相公陪着夫人女儿正一块用饭,瞧见綦之理穿了身簇新的珊瑚粉金缕梅枝纹曳地百褶裙,月白缠枝莲褙子,因甚少见女儿穿得如此娇俏,心生感叹,“理姐儿真是出落成了个大姑娘。” “十八岁了还没订亲,可不就是个大姑娘了,瞧瞧和她同岁的小娘子,有些孩子都一岁了。”程夫人冷笑。 綦之理没接话。 綦相公当即另寻一个话头:“清河郡公今日来同我说了桩媒。”撮合的是苏渺与清河郡公夫人娘家的幼子。 原是那位郎君在虹桥渡口惊鸿一瞥,辗转打听到佳人乃是綦相府上的表姑娘,特地央了清河郡公说媒。 “夫人觉得如何?” “那我同你说的媒你又觉得如何,两家还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呢。”程夫人呛了一句。 “理姐儿和昭俭,这我还是得……” “娘,你们说谁?”綦之理不可置信,“谢珩?” “没大没小的,昭俭大你几个月,又是你父亲的弟子,怎能直呼其名?” 綦之理冷笑一声。 哪来知根知底,自小到大,她可最烦谢珩那厮。 綦之理仍旧记得,那厮自小便是个假正经,镇日里阴沉沉的,寡言至极,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偏这个木头桩子又极有存在感。 谢珩天赋出色到令綦相公不顾其出身收为弟子,亦是让綦家族学里的夫子赞不绝口。 原先他没去时,綦之理年纪虽小,功课却是众人之中最出色的,可自打谢珩一来,她从独占鳌头变成平分秋色,心高气傲如她,足以将谢珩视为死敌。 最可恨的是,这个死敌从未将她放在眼里。 她至今还记得那日她与谢珩炫耀自己在考核中得了头名,不料谢珩那厮一言不发,像是眼前不曾站着她这个人一般,径直收拾东西离去。 綦之理怔然瞧着他离去的背影。 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谢珩不理会她,是因为她是个女子,功课再出色,与他科举也无碍。 他就是这么个看似翩翩君子骨子里头却势利至极的人。 后来谢珩去了外头游学,又碰上他母亲逝世,一来二去地,再没回来过京城。綦之理对于谢珩最后的印象,便是他一身缟素,跪在他母亲的灵堂里。 她撇开大人先一步进了灵堂,看见这人面冷如铁,一滴泪未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棺椁。 瞧见她来了,也还是一句话不吭。 直到长辈们露面,这人才故意红了眼圈,装出一副孝子模样。 真嫁给谢珩,她不如当一辈子老姑娘。 程夫人道:“明岁二月春闱,昭俭下场,你父亲说这孩子必然榜上有名,娘可得赶紧为你定下来,他这么俏的后生有的是人抢呢!” 綦之理挑眉:“他这家伙就让人抢去吧,我可已经有心仪的郎君啦。” 第3章 倒霉的一天 话一出口,程夫人一巴掌呼到她脑门上。程夫人近日因着急女儿婚事,脾气较从前暴躁许多,“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张口就是有心仪的郎君了,小心传出去别人骂你不知羞!” 綦之理道:“不和爹娘先说一声,怕是又要给我乱做媒。” 程夫人冷哼一声。 綦相公低头喝茶不说话。 接着綦之理便一五一十交代了,她看上的是秘书省校书郎,殿前都指挥使第三子周棐周子充。 綦之理这人很有些以貌取人的毛病,她先前对韩二郎百般挑剔,就是因为他相貌实在平庸。那位校书郎乃是綦之理好友周妙净之兄,景和三年的二甲进士,虽然现在官阶不过正八品,但世人皆知,馆阁职清贵,且周棐长相俊秀。 前几日日暮时分,綦之理与几位好友的宴会散去,他提着一盏灯笼来接周妙净,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先前虽与周棐邂逅几次,但婚约在身,只觉天地黯然失色,再无半分趣味,更提不起劲了解俊秀郎君了。 而今退了婚,以挑选未来夫君的眼光来瞧,綦之理便觉得周三郎很可心。 这些隐秘心思她自是不好意思与程夫人提,只问:“爹娘,你们觉得周郎君如何?” 女儿家主动提亲,终究落了下风,程夫人戳她脑门,“你娘可不会抛下脸面不管,主动给你求亲,你这么有本事,就自己让周家上门提亲。” 綦之理只当程夫人已经默许,喜滋滋道:“山人自有妙计。”。 程夫人不知道女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之后几天却见女儿忽然练起马球。 原来妙计就是九月里的马球会。 本朝多位至尊喜爱马球,甚至建立了女子马球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时至今日马球已经风靡勋贵圈,球技好的贵女甚至能凭此得一份好婚事。 綦之理一向以贵女翘楚的标准要求自己,球技颇好,只是—— “会打马球和得周郎君欢心有什么联系?”马车上,綦之理的闺中密友康郡王长女赵婉仪奇道。 “妙净告诉我,她兄长嗜好马球。”綦之理自信满满,“届时我在马球会上大放光彩,周郎君注意到我的美貌才情,何愁他不来提亲。” 即使早已习惯好友的自傲,赵婉仪有时也忍不住无奈,“好儿郎可都是香饽饽,马球会还有月余,周三郎年纪不算小,期间他定亲了怎么办?”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按她说,綦之理与妙净是好友,托妙净向周家伯母透露一二口风,周家若有意,周伯母自会想办法与程夫人周旋,婚事也就成了一半,也不用担心中途杀出个程咬金。 练那马球有劳什子大用。 赵婉仪虽是宗室女,父亲康郡王却是见钱眼开,儿子的聘礼尚且抠搜,女儿的嫁妆更是一毛不拔,连男方的聘礼也不会添进女儿嫁妆里,是以婚事异常艰难。如今与她同龄的小娘子里,除去綦之理,尽数成亲,被家里拖成老姑娘的她对婚事的考量打算十分务实。 “他定亲了我就再换一个,又不是非他不嫁。”綦之理嘟囔道,“我若同妙净开口,岂不是让周郎君知道我先有意于他。” 赵婉仪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话评价得十分精准,綦之理词穷。 赵婉仪调侃:“你若是有十足把握,今日又何必邀我来这天清寺陪你上香。” “怎么可能,我是打听到天清寺今日举办晒书会,才寻你出来,好一块散散心。”綦之理反驳道。 “约束蛮童收药富,催呼稚子晒书忙”①。晒书会一如其名,乃是时人在盛夏时节晾晒书籍以防霉蛀之举动,譬如昭文馆就常在官署庭院里曝晒馆阁收藏的典籍孤本、名家书画和稀世古器,期间允许官吏观摩研读、抄录鉴赏,可谓一大雅事。 綦之理她爹就曾在昭文馆的晒书会上见过晋唐法帖②,喜得一旬没着家。 民间办的晒书会虽没有昭文馆宴会之盛况,却也别有洞天。 “天清寺香火虽不如相国寺,但寺里的珍稀经书却是不少。”綦之理道,“若是能见到《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又说些痴话。”赵婉仪道,“到底是书香门第,为着本书也能要死要活。” “你这话和我娘说得一模一样。”綦之理腹诽,她娘就是这么骂她爹的。 赵婉仪莞尔。 “我娘这阵子操心的事情多,我大嫂刚怀上了我的大侄子,胃口不好,一日瘦过一日,换了多少厨子都不好使,偏我四嫂又为着我四哥纳妾的事闹到我娘跟前,好说歹说才将我四哥四嫂说和。”提起她娘,綦之理不禁叹了口气。 赵婉仪见惯家里鸡飞狗跳,不以为意,“一大家子人过日子,就是磕磕绊绊摩擦不断,你就说妙净,夫君爱重,婆婆和善,可她小姑子骄纵惯了,看不惯她这个做嫂子的,她不也闹心。世上之事最难有圆满,这日子不求十全十美,十全九美便已经是老天爷烧高香。” “幸而程伯母体贴儿媳,不然就你四嫂这样的落到我娘手里,哪有闹腾的机会。”赵婉仪又道。 “我四嫂又没错,夫君纳妾哪个妻子受得了?” “天底下哪个男子不纳妾?”赵婉仪奇道。 “我未来夫君就不能纳妾,凭什么我为他守身如玉,他却能有妾室红袖添香。” “看来周郎君日后可要有个悍妒的妻子啦,看,天清寺到了。” 待到二人都下了马车,赵婉仪目光划过綦之理腰间,纳罕道:“你带马鞭做什么?” “我还要去骑马呢。”綦之理道。 “那也不必你自己带鞭子。” 马场备着呢。 “马场的鞭子太丑了。”綦之理理直气壮。 赵婉仪扶额。 虽是参加晒书会,二人还是先去宝殿上香,綦之理求了自己姻缘美满,家人生活顺遂,赵婉仪亦是求了姻缘。 天清寺向来清冷,因着晒书会倒也是多了许多烟火气,香火钱也多了不少。綦之理冷眼瞧着,读书人捐了不少,再掐指一算,如今已是八月,再过半年便是春闱,难怪这么多书生。 綦之理忽然想起她娘说过谢珩那小子已经到了京城备考,心道可别冤家路窄碰上他。 不知是不是她忽而想到死对头的缘故,刚出宝殿,二人就遇上钱大郎,那位与苏表姐同行的扬州富商之子。 许是因为未能如愿攀上綦相,钱大郎今日要比初见那日殷勤数倍。 “小娘子竟也是来看这《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可巧家父也修些野狐禅,我自幼耳濡目染,对这《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倒有几分浅见,天清寺香火不丰,展出的经书破旧不堪,到底不如家父收藏的前朝拓本。” 说是“浅见”,钱大郎神色之间却流露出几分倨傲。 不识货的家伙! 这可是玄奘大师亲自抄录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哪是他的拓本可比! 还未开口,便听钱大郎又道:“五娘子正值韶龄,竟已经开始修禅心,真真少见,不输男儿,我见过的其他小娘子可就不如五娘子有慧根,镇日里只晓得做些针线活,字也识不得几个。” 钱大郎满以为他这番踩低捧高能奉承上綦之理,却不知她最恨别人说她“不输男儿”或是“可惜不是个男孩”。 不能人前失仪,綦之理压下心中不快,只冷冷“嗯”一声,生硬道:“今日我与好友一同游玩,就不同郎君叙旧了,先告辞一步。” “五娘子等等,”钱大郎一着急,声调便高了起来,“今日难得遇见,我想奉上一件珍宝给小娘子,还请笑纳。” 他这动静一大,引得周围人都看过来,以为是哪家郎君当众向女郎求爱被拒呢。 綦之理只恨今日带着幕篱,没法给钱大郎点脸色瞧瞧。 他怎么就和狗屁膏药一样甩不开呢? 不知是刻意添乱还是怎样,竟有疏狂男子朗声大笑,高声道:“也不知这位小娘子如何美貌,竟引得这位郎君苦苦纠缠,不知小娘子可否摘下幕篱让某一览美貌?” 老虎不发威拿她当病猫呢? 綦之理拍了拍赵婉仪的手,示意自己不会乱来,“人而无仪,不死何为?③大庭广众之下,郎君肆意拿我一弱女子取笑,哪里还有半点君子仪态?我与另一位郎君乃是因为有旧才闲话片刻,毫无私情牵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④,郎君不分青红皂白便断定他向我求爱,心里头装了些什么蝇营狗苟的东西!” 她不愿被一些无关人等看热闹,也不管那疏狂男子是何反应,径直拉着赵婉仪就往净室去。 一到净室,立刻开骂:“真是倒大楣,好不容易出来散心,还碰上两个不着四六的男子!还连累你一同被看笑话。” 赵婉仪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无事,左右那些人也不知道咱们是谁。你是没瞧见那钱大郎一脸悔恨的表情。” 綦之理绷着脸依然不高兴,好在她平素就爱冷着脸,赵婉仪习以为常,“待用过斋饭咱们就再逛逛,那会儿保准没谁认出咱们。” 綦之理摘下幕篱,点了点头,又道:“方才我很不该走那么快,应该再骂上两句。” “好了好了,你还觉得自己骂得不够呢,我要是那被骂的郎君,怕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綦之理再绷不住脸,“扑哧”一声笑出来,“我也觉得我骂的不错。” 赵婉仪无奈,命女使买些斋饭回来。 只是在净室里坐着的两人都不知道,那个她们口里应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男人沈惊舟不仅没找条地缝钻进去,反而还有几分兴致勃勃。 沈惊舟此人,性情最是放荡不羁,视礼教为无物,既能与禅师论上三天三夜佛法,也能与乞儿称兄道弟,又极好美色,青楼楚馆去了个遍,红颜知己不知繁多,虽已三十好几,却因实在放浪形骸,一直未娶正妻。 今日他本是兴之所至探望好友,不料遇上个带刺的小娘子,甫一见到好友便忍不住提起,“昭俭,你不晓得我方才碰见了个挺有意思的小娘子……” 1.引自《林亭书事》 2.参考了黄庭坚参加晒书会的轶事 3.引自《诗经》 4.引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倒霉的一天 第4章 相见 斋饭用毕,綦之理讥诮的对象已从那疏狂男子转向钱大郎。 “若我是我爹,我也不会理会这人的拜帖,委实没有眼力劲,也没有分寸,看他大庭广众之下还来纠缠我们两个小娘子就知道了。”綦之理斥道,“还很愚蠢,我爹告诉我,这人想着花钱走通他的门路,好买个官做呢。我爹又不缺他那点子铜板,何必惹一身骚。” 赵婉仪反应了片刻:“去岁朝廷不是颁布谕令,严禁朝中官员卖官鬻爵吗?” “可不是,太后连她娘家人卖官都喝止了,何况我爹,他被御史台那一大堆御史盯着呢,连上回我退亲还有个吃饱了撑着的御史弹劾他,何苦为了点银钱就犯太后的忌讳。也就钱大郎这个愣头青还敢冒头。话说他爹能为扬州巨贾,也有几分能耐,很该晓得科举才是正道,这人身上居然连个功名都没有,也是奇怪。” “这人做事不着调,以后怕是会苦了他的妻子儿女。” “他如今可还没有妻室能牵连。”綦之理道,“上回他还遣了媒人来要娶我那扬州来的表姐为妻。” “那位孀居的表姐,”赵婉仪问,“清河郡公夫人娘家弟弟的幼子提亲的那位?” “我府上只剩这一位表姐啦。”綦之理道,她母亲程夫人心善,程家子女又多,时常便有个表姐表妹投奔,“这也是生得最美的一位表姐了,和三姐比也不遑多让。” 和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容色相当,可见她相貌之出色。 “如此,她想再嫁个好夫君可就容易些。” “我原以为她来綦府也是为了再嫁,可她却拒绝了清河郡公说的那装媒。” “这有什么稀奇。清河郡公夫人出身平平,若论财力应当比不得她的夫君。” 綦之理觉得有道理:“若是再嫁,她想从夫家宗族手里拿走她夫君的家产就再没有转圜余地了,她夫君给她留下的良田商铺可不少,能值一万贯钱呢,还都算在她嫁妆里,只是这么一来她夫家的族老们都不愿意了。” “财帛动人心。”赵婉仪叹道。 言谈片刻,斋饭用毕,綦之理与赵婉仪二人都觉得因为别人的无礼而丧失游玩的兴致十分愚蠢,于是接着逛。 “我今日特地穿了身簇新的衣裳,要是因着两个男人没法显摆,也太可惜了。”綦之理道。 赵婉仪点头:“可不是嘛,可惜你的周郎君不在这天清寺,否则一睹你的风采,魂都被勾了去,哪还有马球的事。” 綦之理羞极,作势要挠她。 二人在寺庙后山庭院中的参天古树下打闹一阵,綦之理好不容易制服好友,立刻寻着机会拷问:“快说说你想选个怎样的如意夫君,让我也听听,不然你尽是取笑我。” 识时务者为俊杰,赵婉仪道:“首先要是个英俊的。” “然后呢?” “还得考中进士。” 綦之理让她接着说。 “家财万贯。”赵婉仪忍不住笑道,“最好呐,这个小郎君能够姓周!” “你——” 綦之理气急:“我今日可得给你些颜色瞧瞧!” “哎呦哎呦,綦五娘子饶命,”赵婉仪被闹得实在没办法,喊道:“好妹妹,饶了我,你瞧,有人来了。” “先放你一马。”綦之理亦是远远看见一双人影。 二人正想着换个地方,忽然听见背后有人高声道:“小娘子,咱们又碰见了,这不正是缘分呢?” 綦之理闻声望去,这不正是先前调戏她的那个疏狂男子吗。 “谁同你有缘!”綦之理厉声喝道,见那男子将身后之人甩在后头疾步向她而来,不由得扬起手中马鞭,“登徒子,离我远点!” 见状,她身后的女使终于反应过来,挡在她与赵婉仪身前。 沈惊舟行至山门,一眼瞧见人群之中最醒目的青衣小娘子手持马鞭,柳眉倒竖,泼辣而又美貌,他直直盯着。 那小娘子不害怕,竟不甘示弱地将他的目光撞了回去:“不想挨我的鞭子,就离我远些。” 沈惊舟哈哈大笑,家中那些妾室,空有美貌,却是比不上这红衣小娘子脸颊上的两抹红晕动人,他觉得有趣极了,只想瞧见这小娘子更加愤怒的样子。 “小娘子摘下幕篱果然如某所料,美貌动人,不知小娘子家父姓名,某即刻登门提亲,求聘小娘子为某正妻。” “滚!我家的门第岂容你这等放荡子玷污。”綦之理拨开女使,不顾女使阻拦,径直走到沈惊舟面前,“本姑娘先前不给你教训是觉着理会你这种人实在丢人现眼,如今看来你这人得寸进尺,不赶紧夹着尾巴跑还敢继续冒犯我,谁给你的胆子!” 沈惊舟正欲开口,却见站到他面前的小娘子竟然直接挥了一鞭子! 不得了,如今的小娘子都这样暴躁且凶残了吗! 沈惊舟手忙脚乱地退了几步,却见那小娘子的鞭子如影随形般跟着他,对女子动手不是大丈夫所为,他低声下气地躲着鞭子,暗道自己实在是没眼力见。 怎么就把人逼急了呢! 忽然他感觉到一道疾风朝脸而来,不由得大惊:“小娘子,打人不打脸呐!” 綦之理冷笑,先前说话怎么不知道要脸了呢! 就在鞭子即将落到沈惊舟脸上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伸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接住了马鞭。 綦之理侧头看过去,危险地眯了眯眼。 抓住她鞭子的是个极英俊的青年。綦家一贯出美人,饶是如此,綦之理也觉得此人的确是个很清俊的读书人。 她仔细瞧了瞧。 嚯! 还是个熟人。 这么多年不见,他倒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副冷峻雅正的模样。五官模样变化不大,只是相较于以前时不时会被人认成小姑娘的样子,他现在多了点男人的气息,俊美依旧,但不会再有人把他当成小姑娘。 看来这人在湖州日子过得不错,身上直裰还是缂丝所制。 思及此处,綦之理抬起下巴,一脸似笑非笑,一字一句道:“这不是大才子谢珩吗?” 谢珩拽着鞭子没松手:“五娘子,别来无恙。” 沈惊舟倒是很惊喜:“小娘子竟与昭俭兄有旧!都是熟人咱们坐下来好好聊。” 两人不约而同地忽略了他,隔着两丈余的距离对视。 綦之理试图拽回鞭子,孰料纹丝不动,她挑衅道:“谢郎君,这马鞭可是我的东西,你抓着不松手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阻止五娘子持鞭伤人。”谢珩脸色沉声道。 綦之理瞪他:“与你何干?” 沈惊舟道:“我与昭俭兄乃至交好友,我有难,他当然不会弃我于不顾!” 綦之理嫌弃地看了沈惊舟一眼,冷哼一声:“谢珩,你看朋友的眼光能再差一点吗?” “与五娘子无关。”谢珩道。 綦之理气急,道:“这不相干,那也无关,你与我也不是什么深厚的交情,赶快给我松手!” 她用了大力气扯鞭子,谁料对方竟真如她所言松了手,她一个趔趄向前,好容易站稳,更加气急败坏,挥了一鞭子过去,“谢珩你故意阴我!” 虽然知道对面那家伙不会老老实实站着挨打,可真当他又接住鞭子时,綦之理仍旧愤怒。 在察觉到对方加大力气拽着鞭子试图让她松手的意图后,怒火更上一层。 但她瞪过去,丝毫不让。 这家伙和小时候一样讨厌。 只是她一个女儿家,在力气上到底要吃亏,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和那个讨厌鬼的距离从两丈缩小到一丈,再从一丈缩小到三寸。 綦之理秉着输人不输阵的念头,冷眼看着对方淡然的那张脸。 心道这人有本事就一直拽,到时候她直接倒他身上去,看他小时候振振有词“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不得吓死他! 距离缩小到一寸。 綦之理感觉自己已经能看到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闻到他身上似有似无的一股淡香。 她倏然冒出一个念头,幸好自己今日出门前仔细妆扮,不会被这人看到她脸上一丝瑕疵。 还没来得及将这个念头甩出去,綦之理就被这人往前拽她的力气又给激怒了:“谢郎君,离开京城这么久,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的本事你倒是长进了不少。” 谢珩抬眼。 她,弱女子? 綦之理见谢珩一言不发,心道,又来! 每回这人不想理她的时候都这副死样子! 綦之理长眉微挑:“你讲不讲理,你那位好友足足冒犯我两次,我只是抽他几鞭子,已经很客气,真要闹到京兆府,我看他的名声怎么办!” 谢珩淡声道:“鹤闲明岁下场,你打坏了他的脸,便无法参加科考,调戏女子虽不可行,却也不必毁人前途。” “他这种好色之徒,做官了只怕也会鱼肉百姓。” 谢珩道:“他不做官。” 沈惊舟凑热闹道:“小娘子放心,在下最爱闲云野鹤,不会做那劳什子官。” 綦之理:“你不做官考什么春闱?” “我乐意呐。” 綦之理一噎,竟是无话可说。 赵婉仪上前劝解:“之理,算了,先前你也抽了他,若是他再冒犯你,届时让伯父处置此事。”总不能真告到京兆府,那綦之理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总不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好友递了台阶,自己又真不能因为两三句调戏之语真毁了一个人前途,平白给綦家树敌。 思考片刻,綦之理冷哼一声,果断撒了手,“既然谢郎君这么喜欢这条鞭子,那就留着吧。” 谢珩默然不语,沈惊舟倒是很有些话要说,但看了一眼鞭子识趣地不说话。 如此也算事端平息,赵婉仪不欲多待,行礼告辞后拉着綦之理快步离去。 沈惊舟还有几分良心,赶紧抓过谢珩的右手察看伤势,“对不住了,昭俭兄,连累你跟着我一块挨鞭子。” 他正庆幸着小娘子下手还算有分寸,没把昭俭抽得皮开肉绽。 忽而看见他的昭俭兄无声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话,“还真是一点没变。” 沈惊舟忽然就很惆怅。 第5章 第 5 章 较京中其他文官家,綦府女儿算是多。 綦相公不算好色,人至中年,仅一妻三妾,妻子育有二子一女,妾室之中,苗氏和王氏均生了一子一女,年纪小些的李氏生了两女,统共五个女儿,惹得旁人都笑,若不是他娶了有钱的夫人,堂堂宰相,怕也要因为嫁女倾家荡产。 如今綦府嫡女五娘子退婚,庶女六娘子及笄,程夫人为着好好展示自家待嫁的女儿,参加的宴会也多了不少。 太后娘家鲁国公府上举办的马球盛会自是不会错过。 太后虽是皇帝养母,但今上以冲龄践祚,她垂帘听政数年,积威甚重,娘家鲁国公府也是如日中天。 该盛会能被邀请的都是京城勋贵。 这场马球会也是綦之理决心要大放光彩吸引周三郎的盛会。 收到请帖时,綦之理正在督促家中姐妹练马球。 首当其冲的就是她六妹綦六娘子綦之瑶。 綦六娘子十五岁,个头只到綦之理肩头,生得玉雪可爱,只是性子惫懒,凡事都爱将就着做,完成自然最好,完不成就是老天爷不赏脸。 譬如此刻练马球。 綦之理好不容易将六妹从被褥里头挖出来,刚教了幼妹上马,一转头六妹倚着女使假寐。 “六妹妹不是一向亥正入睡吗,这都巳时初刻了,怎得还一副睡不醒的模样?”綦之理皱眉问道。 綦六娘子耷拉着眼皮,语气委屈:“往日这个时候我请安完了又睡着呢。” 哪里需要像今天一样顶着毒日头练马球。 綦之理:“李小娘就不管教你,我娘也由着你睡?” 綦六娘子的贴身女使讪讪道:“大娘子和小娘原都不许六娘子如此惫懒,只是姑娘天性这般,大娘子和小娘也力有不及,大夫也请了,都说姑娘身体无恙。大娘子还请了王相士过来,他说六姑娘是个享福的命,只需挑个好夫婿,起得晚些不是很要紧。” 王相士名为王青,乃是京城最有名的相士,传闻在綦相公八岁稚龄之时,二人初见,王青便断言道:“此子目如点漆,眉分八彩,乃台辅之才①。” 果然綦相公日后就成了宰执。 于是王青名声大噪,连先帝为公主择婿也常请了这位相面先生。 綦家人更是与其交好,对他的话颇为信重。 他这言下之意,就是綦六娘子就是生得懒,选个能容忍她的夫家就是。 是以程夫人和綦六娘子生母李小娘也就放任自流了。 “所以你就再也没早起过了?”綦之理难以置信。 綦六娘子缓缓点头:“我觉得王公的话甚有道理。” 綦之理恨铁不成钢。 “五姐姐,你这种卯时就起来读书的人是无法理解我的。”綦六娘子道,“左右我也不打算高嫁,低嫁个殷实的小户人家,只要有爹爹和大哥哥在,夫家就不敢欺负我。” “出嫁之后,哪怕爹是参知政事,对你家家事也是鞭长莫及,日子都是自己过,哪能尽指望别人。”綦之理皱眉,对六妹的想法很不认同,“你瞧长公主,她是公主,自己立不起来,竟被驸马和妾室欺辱到了亲生女被溺死的程度,若不是太后仁善,力排众议做主让长公主和离,还不知道她要吃多少苦头呢。” 綦六娘子:“我受欺负了肯定回娘家告诉爹爹!” 綦之理点她脑门:“我是这意思吗,綦之瑶,我是告诉你,你爹和大哥再能耐,你要是嫁了个糊涂丈夫,他们也帮不了你一辈子。” 綦六娘子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默然想了片刻,眼神坚定:“那我还是不嫁人好了。” 大哥和爹肯定不会嫌弃她多占一点口粮。 綦之理万没想到自己劝学竟把六妹劝得不想嫁人了。 但是—— “叫你不多读点书,你不晓得本朝律法吗,刑统律有言,男女婚嫁以时,不得故淹留。品官之家,女子十九不嫁,家长受杖刑②。”綦之理道,“你要想不嫁,可得剃了头发做姑子。” 綦六娘子闻言目瞪口呆:“那我只能持斋啦?” 綦之理颔首。 “不成不成,我六根不净,还是不招惹菩萨娘娘的好。”綦六娘子叹气,“还是让大娘子给我找户好人家吧。” 綦之理端着脸,心里暗暗发笑。 经过姐姐恫吓,綦六娘子总算打起精神练马球。 正得意自己解决了惫懒的妹妹,綦之理转头就瞧见自己亲娘在不远的亭子里瞧自己训妹。 也不知道六妹妹说的胡话娘听见了吗? 程夫人倒没发现女儿心中所想,为女儿拿帕子拭汗,“大热天的练劳什子马球,也不当心暑气。” “再有一刻钟,我和妹妹们就去歇着。” “心里有数就好。”程夫人道,“鲁国公府的帖子送来了,两日之后,我带着你,瑶姐儿还有你苏表姐一块去。” “表姐也去?” “她这些日子里不是抄经就是刺绣,甚少出来走动,我瞧着怪可怜的,才二十来岁的姑娘,日子就这般寡淡了。”程夫人道,“娘瞧着也该带她出来走动走动,整日闷在屋子里头,人都要给闷坏。” 闻言,綦之理想象了一下自己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刺绣抄经,顿感天地昏暗,很是赞同。 只是当天她瞧见远处和母亲一道走来的表姐一身素净衣裳,略施粉黛就楚楚动人时,心里暗暗升起一丝忧虑,周三郎会不会看上表姐呢。 綦之理又瞧了瞧自己的衣裳。 她今日奔着要让周三郎一见倾心的念头去的,好好打扮了一番,纱罗交领襦衣,郁金百褶罗纱裙,金箔贴花松绿长褙,点了口脂,略施铅粉,颜色极为亮眼,幸而她是大气端庄的样貌,这般打扮并不让人觉得突兀。 綦之理转念一想,若周三郎因着别人貌美而未选中她,只能说明他眼光堪忧。 这样喜好美色的夫婿不要也罢。 纷杂思绪转了不过一瞬,綦六娘子就扯着姐姐衣袖低声道:“苏表姐可真好看啊。” 那语气,恨不得自己是个男儿身。 綦之理点头:“自然,你也不看看是谁外祖家的姑娘。” 二人谈话间,苏渺已经走近,没点破两位表妹的眉眼官司,敛衽行礼,綦之理与六妹回礼。 程夫人瞧着三个妆扮好的女儿家,心里很是欣慰。 綦家女儿虽多,却是个顶个的出色。 也不知道到时又要便宜哪家儿郎。 因着弟弟们年纪尚小,是以程夫人只带着三个女孩上了马车,径直往京郊马球场去。此时陆陆续续来了许多赴会的勋贵人家,一路上程夫人携三个小娘子与人寒暄,气氛十分热络。 正巧又遇上了周夫人从綦家家眷后面领着一行人过来。 綦之理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了瞥,只瞧见了周夫人和周妙净的弟弟妹妹,心下大为失望,心道若周三郎今日不来赴宴,她岂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程夫人与周夫人也算相熟,便特意慢了步子等着与周家人同行。 周夫人微胖,神态却很慈善,瞧见綦之理和六妹,笑着道:“理姐儿和瑶姐儿真是出落得愈发好了。理姐儿是不是又高了些?” 程夫人也说是,“她再长下去可要愁死我啦,本就生得比寻常女孩家高大,再长高些,我可还要操心未来女婿的个头。” 周夫人被逗得大笑,侧头又去瞧苏渺,道:“不亏是綦相娘子的外甥女,若是不说,谁不当她是綦府姑娘。”抬手招来自家姑娘和郎君,指了指一高一矮的两个女孩,“这是我家净姐儿的两个妹妹。”又一一介绍郎君的序齿。 綦之理虽然失望,但维持着礼貌的笑容。 寒暄片刻,两家分开,程夫人又与几位相熟的夫人谈天,一家人好不容易才走到鲁国公府为綦家安排的亭子,綦六娘子艰难维持的贵女架子险些坍塌,若不是有綦之理杀人般的目光在身后,她怕是恨不得立刻瘫在椅上。 綦六娘子小声嘟囔:“原本还想着玩投壶,不成想赴宴竟这般累,还是去瓦舍里瞧说话人讲小说有意思。”不须动弹,还能坐着吃些糕点。 綦之理没空搭理六妹,她看向亭下一处围栏饰以彩缎的露台,露台之上有两个身着无袖短打的高大女子,正是瓦舍中有名的女飐黑四姐和赛关索③,饶有兴致地问程夫人:“国公府还请了女飐来角抵?” 程夫人笑道:“还是你眼睛尖,一眼就瞧见了,马球还没开场呢,找些新鲜事逗乐也好,不得不说鲁国公夫人这回办的马球会倒是有意思。” 綦六娘子懒得伸脖子看,缠着表姐要玩“象戏行马”④。 苏渺应好,女使忙取出棋盘。 见状,綦之理旁观棋局片刻,立时发觉表姐的棋艺高出六妹数着,要不是表姐让棋,自家六妹定会被杀得片甲不留。 果然不一会儿,綦六娘子开始苦思冥想。 綦之理努力维持观棋不语的涵养,憋着不说话。 苏渺好脾气,并不出声催促,秋日暖阳照在她身上,衬得她如一尊玉像,引得綦之理侧目。 察觉到她的视线,苏渺柔柔一笑:“理表妹可是已想出来破局之法?” “六妹的棋还是她自个下吧。”綦之理不客气道,“她就是个臭棋篓子,家里人都没这个耐心同她耍,她也就仗着表姐好脾气才来歪缠你。” 苏渺道:“理表妹说笑了,瑶表妹是赤子心性,与她一处并不无聊。”她寄人篱下,即便綦府上下都算和善,还是要处处为营。府中小娘子有意交好,她总不能将人往外推。 綦之理瞧出表姐的小心谨慎,便不点出让棋之事,免得六妹不快,只是这棋看下去也无聊,于是坐到程夫人身旁,隔空看起角抵。 “理姐儿,你猜黑四姐和赛关索哪个能取胜?”程夫人问。 “这可瞧不准,二人往常也是互有胜负。” 二人又瞧了会,正看到赛关索将黑四姐压在身下,却有女使来通禀,说是谢家求见。 母女俩双双拧眉,程夫人难得腹诽:“鲁国公府的马球会怎么也让谢家混进来了。” 又不能失了礼数,于是只好让女使将人请来。 1.引用,同时参考了晏殊妻子相面嫁女的故事 2.引用 3.即相扑。黑四姐和赛关索都是女相扑手外号。 4.古代版象棋,和现代象棋很接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马球会 綦之理也极不喜欢谢家。 倒不是因为谢珩出身谢家。 也不是因为谢家现今只是个微末小官。 而是因为谢家行事太过荒唐。 单说谢珩父亲,与亲兄长的妾室通奸便足够声民狼藉,何况后来又查出他因贪图钱财娶了江南巨贾张家之女,却又嫌弃自家娘子样貌平庸,竟拿妻子的嫁妆养外室,为人所不齿。 若不是张大娘子的独子谢二郎是个病秧子,先天不足,大夫还说过很可能养不住,他又再生不出儿子,否则也不会将谢珩母子认回。 原先程夫人怜悯张大娘子遇人不淑,遇见她时总是温言软语,不曾想这一点好声好气竟给了张大娘子蹬鼻子上脸的底气。 綦之理她爹收谢珩为弟子,张大娘子还秉着买一送一的念头,想让谢二郎也拜綦相公为师。 綦相公自然不答应。 他收谢珩是因为他天资出众,又不是因为他怜悯谢父行事不端。 何况谢二郎天资平平。 不料谢珩来綦家族学第一日,张大娘子竟来了“偷龙转凤”这一昏招。 她竟觉得兄弟二人样貌相似,就可以糊弄过去。 因为她就这样糊弄了谢珩父亲。 綦相公险些被谢家夫人蠢笑了。 待后来寻到谢珩时,五岁的孩子已经在谢家祠堂里不吃不喝跪了一昼夜。 后来还是谢珩祖父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唯一有可能出息的儿孙被毁,压着儿媳不许她再有动作,谢珩才能上学。 但张大娘子依旧有办法折腾这个她看不顺眼的庶子。 彼时綦之理已将谢珩那家伙视为自个儿的死敌,时常去挑衅,结果发现那厮衣裳底下常有伤痕,告诉她爹,才知道张大娘子将所有怨气都发泄在了谢珩身上。 谢珩母亲身份低微,性子软弱,护不住孩子。 谢父被罢官后更是眠花宿柳不着家。 于是谢珩被嫡母虐待一事被隐瞒许久。 綦相公实在忍无可忍,不想再让谢家的腌臜事影响弟子,直接找到谢珩祖父商议让谢珩长住綦府。 就这样,谢家也能见缝插针地攀着綦府。 张大娘子时不时就带着谢二郎上綦府,美其名曰探望谢珩,实则贼心不死,还想让谢二郎进綦家族学。 程夫人简直烦不胜烦。 直到谢家回了湖州,才算消停。 程夫人嘀咕:“昭俭那孩子才回京城多久,谢家这块狗皮膏药又贴上来了。” 这话说得极失礼,可见程夫人对谢家的厌烦。 “娘为何不让女使打发了她们去,干嘛硬顶着应酬?” “你倒也不怕张大娘子又杵在门口,让所有人都看笑话。”程夫人想起张大娘子那些年的事迹,心有余悸,“若是在家不见也就不见,今日赴会,咱们家闹出这么大动静,不是给鲁国公府找不痛快吗?” “鲁国公府自找麻烦,什么人都让混进来。谢珩他父亲不是官身,谢家现也无人入仕途,若不是买通哪家见钱眼开的勋贵,怎么能入场。”綦之理道。 “你这丫头说话啊,张大娘子娘家外甥女不日将嫁入勇毅侯府,也算是与侯府沾亲带故,拿张帖子也不是不可能。” 綦之理奇道:“我怎么不知道这桩婚事,不过娘,这不还是要靠银钱买路吗,勇毅侯府只剩个花架子好看了,不然不会娶个商户女,恐怕就是打着人家嫁妆的主意呢。没拿点好处也不会主动给谢家请帖。” “眼下可不是谈勇毅候侯府家事的好时候,”程夫人,“打起精神应付那一堆人吧。” 綦之理命女使收拾棋盘,又仔细瞧了瞧六妹并没瞧见失礼之处才放下心来。 綦六娘子给表姐传授经验:“不说话,看大娘子周旋就行。” “张大娘子又不是洪水猛兽,怕她作甚。”綦之理不以为意,而且有点纳闷,“小六,她怎么着过你吗,让你畏她如虎。” 綦六娘子苦着脸:“唉,五姐你不懂,我瞧着她就害怕。” 其实张大娘子长得委实不吓人,虽不如周夫人慈眉善目,但也不至于凶神恶煞,一双三角眼眼白多眼黑少,瞧着很精明。 她儿子谢二郎长相肖母,个子高却瘦,久病之人,面色苍白,身上一股草药味。 除去她儿子,张大娘子还带了两位美貌的娘家侄女,年纪大些的是张家三姑娘,另一个与綦六娘子同岁,是张家四姑娘。 互相见过礼,交谈几句,就算认识了。 “怎么不见昭俭这孩子?”程夫人开口就直戳张大娘子心窝。 张大娘子赔笑道:“珩哥儿正是用功的时候呢,为着明岁有个好名次,日日苦读,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好打搅他。若是能向贵府大公子一般金榜题名,也不枉我日日拜菩萨。” 话说得好听,但程夫人从官人那知道昭俭这些日子因着没钱只好寄居在天清寺里,对此只应了声可不是,又问起张大娘子的两位外甥女。 “三姑娘已经定亲了,要嫁的是勇毅候府。四姑娘还没寻着人家呢,”张大娘子道,“她呀,自小听说夫人心善,今日得知夫人也在,特来拜会,她比理姐儿只小几岁,正好能玩在一块,也是有缘分。” 因着庶子碍眼,张大娘子看不上所有的庶出,对于投奔綦府的苏渺也不大看得上,于是略过綦六娘子,只提及綦之理一人。 若不是知道綦之理性子高傲,她倒是很想握着手嘘寒问暖一番。 綦之理不接话。 “理姐儿都快要嫁人了,那还能像个小姑娘一样。”程夫人笑着推辞。 “理姐儿已经许了人家?”张大娘子惊讶。 “还在相看。”程夫人道。 “我在湖州听闻理姐儿退亲的事,当时就觉得退得好,那韩家郎君可不如我家二郎多矣,哪里配得上理姐儿。”张大娘子将儿子招到身前,“夫人瞧瞧我这孩子多齐整,要不是叫他荒唐的父亲给耽误了,早定下好姑娘了。” 程夫人对谢珩父亲的恶感甚于张大娘子,很是赞同。 先前站得远,綦之理不曾细看谢二郎,如今定睛一瞧不禁皱眉,不说看她,连瞧见苏渺,眼珠子都只是微微一动,毫无生气,这人身子实在太差了。 原先就有大夫说他可能活不到成年,如今好容易养大了,张大娘子该是很着急娶媳妇抱孙子。 张大娘子接下来却话锋一转,“不知道理姐儿定下了哪户人家?” 綦之理对张大娘子对她的婚事寻根究底很是不耐烦,程夫人心里也是纳闷,推脱说还在相看。 张大娘子得知綦之理还未定亲倒是很满意,心道先前韩二郎那样的都能定下,以她二郎的人才样貌,配綦五娘子也算合适。 “可是先前不是说五姐姐已经相看好了吗,只等春闱过后就定亲。”綦六娘子忽然出声。 张大娘子瞬间变了脸色。 这回綦之理总算看出张大娘子是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了,削了一眼故作天真的六妹,六妹的话纯属子虚乌有,也难为她编得像真的一样。 无端被个病秧子的母亲惦记实在恶心,綦之理故作娇羞道:“都是父亲做主,我们这些姑娘家的怎么好将自己的婚事一直挂在嘴边。” 言下之意就是定了人家,叫张大娘子别惦记她。 张大娘子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个笑来:“綦相公挑的儿郎必是人中龙凤……” 还未等她说完,程夫人指着刚下马车的两个青年,笑眯眯道:“唉,张夫人,你瞧,那不是昭俭吗。” 张大娘子一看,还真是那个碍眼的庶子,与他同行的是湖州知州之子沈惊舟,一个五品知州在京城不算什么,但沈惊舟还有个显贵的郡主外祖母,曾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曾祖父,虽然沈家现在官职最高的只有沈惊舟的知州父亲,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家底蕴颇丰。 刚说了庶子无暇赴宴,转头就遇上,张大娘子脸色几经变换,但还是镇定道:“谢家刚进京,我平日里实在忙碌,昭俭这孩子主意也大,说是要在书院附近赁房住,我这个做母亲的实在忙不过来,对他疏忽了。” 张四姑娘也出来打圆场:“谢大哥忙于科举,想是忘记告知姑姑今日赴宴一事,姑姑也别太过自责了。” 綦之理瞧了她一眼,张四姑娘倒很镇定,朝着她柔婉一笑。 程夫人倒是很愉悦:“快来人,把昭俭请过来,也正好与他母亲见见面。” 不一会儿,女使领着两个青年上来。 綦之理还没来得及感慨谢珩这厮今日怎么穿了身粗布衣裳,再一眼瞧见他身后的沈惊舟,暗道晦气。 今日怎么又遇见这登徒子了。 联想到谢珩那厮上回干的好事,綦之理觉得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不想见的人全见到了,想见的人不见人影。 程夫人看一眼沈惊舟,又看一眼女儿,无声询问。 綦之理微微颔首,示意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就是她提过的谢珩的狐朋狗友。 张大娘子亲亲热热迎上去,“你这孩子,读书读闷怎么不同母亲讲呢,反倒跟着朋友来,还好惊舟这孩子不嫌弃。” 语气埋怨,似乎她是位极寻常的母亲絮叨不懂事的儿子。 “多谢母亲挂怀。”谢珩不动声色避开张大娘子温热的手,和程夫人见礼,淡声问候在场的小辈。 第7章 马球会 沈惊舟跟着一同见礼,他风流恣意惯了,有长辈在场虽然有所收敛,但一瞧见綦之理还是眼神一亮,待瞧见她身后的苏渺更是两眼放光,直勾勾盯着。 谢珩眼风一扫,沈惊舟才回神,瞧见綦五娘子的冷脸和她不住摩挲的马鞭。 他霎时清醒。 马鞭的滋味他可不想再挨第二回了。 綦之理冷哼一声。 小小一处亭楼有三队人马,自是分外热闹。 程夫人耐着性子与张大娘子周旋,话说得亲热体面,但句句都在戳张大娘子心窝,“先头官人见过昭俭,直说这孩子有大出息,有这么个儿子,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话说的不错,寻常勋贵人家,庶子出息了也不能不敬着嫡母,本朝以孝治天下,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哪怕是官家也吃不消。 偏偏张大娘子性子固执,认死理,自庶子幼时对他就喜欢不起来,眼见着庶子崭露头角,族长长辈倾力培养他,张大娘子就愈发不忿。 她的二郎又有哪里不好呢,若不是摊上这么个不检点的父亲,导致她被“奸生子”之事气得早产,二郎又怎会病骨支离以至于寿命艰难。 但再不忿,张大娘子也不敢对程夫人摆脸色,她还打着让綦府给她儿子和侄女寻摸门好亲事的主意,只好附和着程夫人说了声可不是,将庶子夸了一通,又提起自己的独子。 “二郎这孩子因着多病甚少和同辈孩子们一处顽,还是今日来马球会,活泼了些,才有点年轻人的样子。” 谢二郎能长到十八岁全靠张大娘子拿金山银山给他养着,程夫人心下唏嘘,顺着张大娘子的目光看过去,只瞧见谢二郎像根杆子立在那。 余光扫到自家女儿,定晴一看—— 理姐儿还挺繁忙,一颗心恨不得分成八瓣用。 綦六娘子除开自家人,其余全不相识,认脸认得眼花缭乱,还得靠綦之理又一一介绍,才勉强认全人。 苏渺自是跟着认人。 綦五娘子已是十分美貌,这位苏娘子却要更美上三分,体态袅娜,楚楚动人,沈惊舟从未见过如此出色的美人,心念微动,问道:“不知姑娘是哪家女儿?” 綦之理狠狠剜了谢珩一眼,将表姐护在身后。 谢珩看了沈惊舟一眼,默然无语。 他与沈惊舟是同窗,二人能成友人全因沈惊舟此人对美人的珍惜,不论男女。加之谢珩文才出众,二人政见相合,虽然他性子和石佛一样无趣,沈惊舟也锲而不舍地与他相交。 作为男人,谢珩对沈惊舟好色之事比綦之理反应平淡许多。 至少沈惊舟有分寸,不狎妓,不至于影响仕途。 二人的反应在沈惊舟意料之中,昭俭的性子他了解,再美的女子在昭俭都只是枯骨,从不上心,綦五娘子是只胭脂虎,虽然凶,逗着却好玩。 心道大庭广众之下,綦五娘心总不能又抽他鞭子,于是沈惊舟很无赖地又追问一句,“苏姑娘可是京城人士?” 綦之理冷下脸。 苏渺心中感激表妹对她的维护,只是这种见色起意的人她见得多了,便也很从容,“我夫家姓白。” 寻常男人一听她有夫家就作罢,又知道她与綦相公沾亲,就不会寻根究底。 果然见沈惊舟眼中闪过惋惜之色。 女子多是讨厌喜好美色的浪荡子,綦之理对沈惊舟此人很是厌烦,连带着对谢珩厌恶也更深一分。 张家两姑娘,姐姐反而比妹妹木讷寡言,但因着出身不高,所以举止谨慎,打起交道并不麻烦,綦之理便嘱托六妹与她们交谈,聊聊京城现在时兴的首饰糕点。 同时还不忘遣贴身女使红叶去悄悄地去寻周三郎的踪迹。 待綦之理后来留心去听她们的交谈时,三个小娘子已经聊上扬州菜肴了。 谢二郎也同谢珩一样寡言,綦之理倒是很想不通谢家怎么会生出这么两个金口难开的木头人。 礼教大防在,三个郎君不好一直和姑娘们在一块,不过片刻,谢二郎便开口告辞。 綦之理很欢喜,心道儿子要走,当娘的还能不走吗。 果然,待谢二郎同张大娘子说自己身体不适时,张大娘子连忙告退。 谢珩亦是跟着告退。 沈惊舟对苏渺念念不忘,很想再睹佳人风采,但谢珩瞧着某个斗鸡脾气的人目光森森便知她怒火冲冲,将沈惊舟劝走。 沈惊舟不禁感叹:“今日找你一同来马球会倒是不错,除去你那位青梅,她的表姐也是难得的美人,能有幸一见全托了昭俭你的福分。” “沈兄不要妄言。”谢珩不爱私下议论女子,淡声提醒一句,便和沈惊舟谈起诗书。 “昭俭兄,今日邀你看马球可不是让你念劳什子书,好不容易松快松快,咱们不妨寻个好位置观赏,若来了兴头,下场也未尝不可。” 千辛万苦才求得石佛游冶,怎能又聊起书堆。 谢珩默许,二人择了一处亭台。 沈惊舟忙着搜寻美人,谢珩则是瞧在场的郎君。 鲁国公府的马球会其实就是相看会,来的多是在室的姑娘和郎君。 谢珩来此半是鬼迷心窍,被沈惊舟扰的不得清净,半是前来了解京中勋贵。 他晓事时谢家已经败落,再难挤进京城勋贵圈中,他对权贵知之甚少,乃是一大不足。 何况父亲行事荒唐的名声于仕途为大碍,便是在书院时,常有同窗因他奸生子的出身瞧他不起。明岁科考他虽十拿九稳,可能否得重用他还须过了出身这关。 他虽拜得綦相公为老师,但朝堂不是綦相公的一言堂,还有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使和三司使三位相公。 如今陛下渐大,朝中让太后还政的声音愈大,老师由太后一手提拔,是铁板钉钉的太后党,他为弟子,党争天然就有立场。 遑论日后陛下必要亲政,太后党日后便是昨日黄花。 老师即使被厌弃贬官,他为两朝臣子,又名扬天下,就必定留名青史。 他一介无名之辈涉入党争,稍不小心就是抱负难施,一辈子郁郁不得志。 是以前途、婚事都须小心筹谋。 如今须寻一个好助力,压过日后那些可能反对他为官的声音。 谢珩审视许久,只觉仅殿前都指挥使周家、鲁国公府零星几家公子人才家世尚可。 正思索如何与这几家公子相交,沈惊舟却是一指綦家亭台处,低声道:“呦,你的小青梅想去做什么呢?” “沈兄,慎言。” 见他连鹤闲都不喊了,沈惊舟收起嬉笑神色,道:“我这是瞧见綦五娘子的贴身女使同她说了几句话,她便兴高采烈,这才提醒你,我可是打听过綦五娘子虽然退过亲还是说亲的香饽饽。”好友若不上心,好好的青梅被人娶了可如何是好。 谢珩不意沈惊舟竟以为他与綦之理情谊深厚,片刻后才道:“我只是幼时同五娘子有同窗之谊,沈兄切莫说笑。” 綦相之女自然好。但綦家是疼女儿的人家,他嫡母如此,他尚无功名,老师和师娘怕也不会同意綦之理嫁过来。 好嘛,还是叫沈兄,看来还是介意自己的话。 又瞧见綦五娘子换了一身衣服,一蹬上马,沈惊舟道:“成,咱们不议论姑娘家了,来看马球。” * 从红叶打听到周三郎在场时,綦之理郁闷的心情方才舒展。 不然今日尽见了些讨厌鬼。 而且她的马球也有地方施展了。 綦之理顺着红叶指的方向看过去,周三郎与鲁国公世子家的郎君正相谈甚欢。 “我说今日旬休怎会见不着他。原是和好友在一处。” “五姐姐,你说谁呢?”綦六娘子对这没头没脑的话很不解。 女儿心事怎好和妹妹吐露,不然姐姐的威严何在。綦之理不答反问:“我要去打马球,你去不去?” 綦六娘子连忙摇头,“不成不成,我还是想去玩投壶。”投壶可比打马球省力气。 綦之理扫她一眼。 綦六娘子立刻屈服于姐姐的淫威,“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转头綦之理又问苏渺:“表姐可想去?” “多谢表妹好意,只是我技艺不精,不敢露丑。”她是孀妇,又生了一副惹麻烦的相貌,怎能像未出阁的女儿家一样行事。 綦之理瞧出她心思,劝道:“表姐是綦家的客人,纵是因相貌出些风头,也不须怕。” 闻言苏渺很是羡慕这位张扬恣意的表妹。 她其实没撒谎,马球是个耗费银钱的东西,她没银子,马球打得极差。 她是小官之女,因着好相貌讨了父母三分欢心,但这三分欢心只够她嫁妆比其他姐妹厚一分,嫁的夫君门第比其他姐妹高些许。 到底还是命不好,年少守寡,样貌惹祸,守节不成,再嫁也难,嫁妆太薄。 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能允许郎君因着美色娶她的,都不是家里出色的孩子,比不上她过世的夫君。 像表妹这样的高官之女,有父母疼宠,有丰厚嫁妆,才能如太阳般明媚。 她如此推拒,綦之理不好强人所难,同母亲告知一声,领着妹妹进场。 鲁国公世子夫人刘大娘子给马球会设立的彩头是名贵马具。 两人一队,男女分赛,先前郎君们已赛过一场,得胜者乃是永宁郡主的两个郎君,彩头是七宝球杖,奢华名贵。 现下轮到女子,彩头是玛瑙装鞍,以整块玛瑙雕琢成鞍饰,配以皮革,吐蕃、回鹘才有的稀罕物。 懒怠如綦六娘子,都对这玛瑙装鞍心动不已。 “五姐姐,我想要。” “行啊,我把彩头赢了给你当嫁妆。”綦之理自信道。 “綦五娘子真是好大的口气。” 綦之理闻声望去,说话的是个锦衣姑娘,蒙着面纱,粉面桃腮,杏眼圆睁。 是信王孙女成安县主。 也算是她的熟人。 说来二人结怨还是因为赵婉仪。 成安县主瞧不起既无圣眷又穷酸的康郡王,某回她当面讥讽赵婉仪,被綦之理下面子,闹了好大没脸,綦之理也气她欺负自己好友,一来二去,两个小心眼就结了仇。 “县主倒还是那么爱说笑。”綦之理道,“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语罢,踩蹬上马,一气呵成。 她在马上,环视全场,虽带着面纱,但一双美目湛湛有神,引人注目。 成安县主嚷道:“谁怕了你不成。”她马球又不差。 马球场上鼓乐齐鸣,周三郎周棐与好友鲁国公府明二郎明三郎喝酒作诗,正想到要紧处,抬头望见马背上明艳大方的女郎,二人不期然对上视线,女郎粲然一笑。 周棐忽然就忘了诗。 第8章 马球会 这一笑吸引的还有鲁国公府两位郎君,明二郎饶有兴致问道:“这是谁家姑娘?” 小厮禀报:“这是綦五娘子。” 竟是綦相千金。 明二郎来了兴致。 周棐这才知道这是妹妹常同他提起的好友。 她回回都说綦家五妹妹聪慧美貌,可惜有门坏亲事,本以为是小姑娘夸大其词,如今一见,却是名副其实。 开场锣声一响,线香方点。 綦之理纵马一跃,头个抢到球。 成安县主也是马球好手,一路紧跟。 到底还是先声夺人,綦之理率先将球击入风流眼。 唱筹人举旗,高声唱道:“黄队得一筹。” 扭头看向身后的成安县主,果然气得鼻子都歪了。 綦之理大为得意。 成安县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线香未尽,你得意早了。” 第二球成安县主和队友左右围堵綦之理,她将球传给六妹,乘二人抢球之时,策马奔腾,綦六娘子赶忙又将球传给五姐。 綦之理挥杖投球。 “黄队,得两筹。” 眼看着上半场将结束,自己只得了一筹,綦之理已得四筹,成安县主简直气急败坏。 她召来队友,低声说了一句话。 綦之理远远瞧见,疑心她要使坏。 果不其然,成安县主这回不奔球而来,球杖直奔她的球杖而去。 “县主,你这是不讲规矩了?”綦之理灵巧闪身,躲过成安县主的马球杖,球却丢了,想到对方借此逼她来抢球,不由得沉下脸。 “我想讲的规矩才是规矩。”成安县主含笑看了她一眼,“瞧,我又得了一筹。” 她竟还得意上了! 马球场上,綦之理懒得与她口舌之争,下一球她防着成安县主不讲规矩,与六妹来回互传,速度极快,成安县主再想偷袭可就不成了。 綦之理正当此球十拿九稳,却见成安县主撞向六妹。 綦六娘子倏然被撞,不太稳当,瞧着摇摇欲晃竟是要从马上摔下去了! 这当口实在危险,綦之理舍球,飞马赶到妹妹身边接住她。 “红队,得三筹。” 线香燃尽,上半场已经结束。 “五姐姐!”綦六娘子又惊又怒。 綦之理抱着受惊的六妹,冷肃地盯着成安县主。 “瞧什么瞧!”成安县主嚷嚷。 “好,你不守规矩是吧,咱们走着瞧。”綦之理纵马到球场边,宽慰六妹道:“等会儿你别上场,五姐一定给你讨回这笔账。” “可是……”一定要两人上场啊。 “无事,你就留在马球场上,离成安县主远远的就好。” “好,我信姐姐一个人也能将她们打得落花流水。” 綦之理摸摸她的头。 綦六娘子用力点头。 綦之理此人最是护短,成安县主算是又惹毛她了。 下半场开场,见綦家姐妹仅綦之理在人群中穿梭,沈惊舟感叹道:“綦五娘子英气逼人呐。” 一个人单挑,有勇气,也有本事。 成安县主要倒大楣。谢珩对綦之理知根知底,看一眼赛场,果然见綦之理打脱成安县主的球杖,抢下一球。 又得一筹。 “砰”的一声,綦之理又抢一球,直奔球门而去。 “黄队,得六筹。” 被抢了球的成安县主气得将球杖摔了,“你到底行不行!咱们两人对阵她一人竟然还输了。” 与她一块打马球的是她庶妹,并无县主尊号,对这个坏脾气的姐姐极为畏惧,“县主,我技艺实在不如你和綦五娘子。”抢不赢啊。 成安县主撇她一眼,“没用的东西。” 始终盯着赛场的明二郎道:“綦五娘子的球技在男子中也算翘楚,也不知道有无机会同她赛上一场。” 周棐玩笑道:“贵府办上一场男女同打的马球赛不就成了。” “这主意倒好。子充,你一向爱打马球,怕也是手痒了吧?”明三郎调侃道。 周棐笑而不语,正巧此时又碰上綦之理看过来,二人对上视线,綦之理又是一笑。 这已经是第二回了。 她是闺阁千金,再爱笑也知道避嫌,何况听妹妹提过,綦五娘子性子好强,并不是个爱笑的姑娘。 但她已向他笑了两回。 隔空看着球场中艳若骄阳的姑娘,周棐的心怦怦直跳。 球杖再一次被击落,成安县主怒目而视:“綦五你有完没完了,你这是无赖!” “我讲的规矩才是规矩!”綦之理马球杖指向线香,“香快燃尽了,县主不如想想如何赢我。” 语罢,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般离去。 闻听此言,成安县主又气得摔杖。 这回成安县主又和她庶妹一块夹击,綦之理丝毫不慌,始终球不离杖。 成安县主挡在她侧前方,“我看你还怎么进球。” “我怕什么,左右县主也拿不到那件玛瑙装鞍。”綦之理道,“不过我六妹宽宏大量,县主同她赔个不是,她也能大方地将此物借县主一观。” “谁要同个庶女赔罪!” 先时綦之理听自己娘亲说过,常有些自视甚高者瞧不起庶出姑娘,她原本觉得莫名其妙,现在一看成安县主,确有其事呀。 綦之理打定休息要气死成安县主,将球往后一传。 正好传到赛场上另外几队之中的紫队杖下。 紫队姑娘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能上场的哪个不想赢? 两个姑娘抓住机遇,将球护得死死的,成安县主想去抢,已经来不及。 “紫队,得一筹。” “线香燃尽,本场得头筹者,黄队。” 綦之理见成安县主甩脸子,连见刘大娘子都只是草草行礼后,大为痛快。 活该,她宁愿自己不进球,也不会让成安那家伙得分。 “五姐姐,你太厉害了!”綦六娘子迎上来。 鲁国公世子夫人刘大娘子见了这场马球赛,对綦之理很是喜欢,不吝赞美,“綦姑娘这场马球赢得真漂亮。” 綦之理和六妹行礼,“刘大娘子谬赞。” 其实心里也很扬眉吐气。 綦六娘子从刘大娘子手里接过玛瑙装鞍,不住抚摸,连之前练马球的苦都忘了,放言道:“五姐姐,我之后也要好好练球,以后靠自己赢下这样的好彩头送给你。” 刘大娘子在,綦之理看了一眼正在兴头上的懒妹妹,不拆穿她。 刘大娘子依旧笑呵呵,“待会儿还有好彩头,两个小娘子可以瞧瞧。” “夫人这样说,我倒分外期待压场的彩头,必会使人不虚此行。” “綦五娘子还真是讨人喜欢呐。”沈惊舟指一指綦之理,“你瞧,多少男人看过去了,你可要小心喽。” 她自小就讨人喜欢。谢珩已经见识过,并不放在心上。 下一场马球已经开始,沈惊舟不看马球,还在调侃好友,“昭俭你也不差,你这张脸也引了不少小娘子瞩目呢。” “君子贵心,不贵皮囊。*”谢珩眼也不抬。 “不解风情。”沈惊舟点评,又感慨,“我若有你这张面皮,也不愁讨不来小娘子欢心了。” “但你家财万贯。”沈惊舟二叔经商,因膝下无子,将沈惊舟过继过去,可以说,他自小就是个挥金如土的人。 沈惊舟哈哈一笑。 又指正和母亲与周大娘子交谈的綦之理,“像这种不缺钱的小娘子可就瞧不上我喽。” 他这一笑极为放肆,引来綦之理注意,她不禁皱眉。 看不顺眼的人连见他笑都不顺眼。 他身边谢珩那厮阴沉沉的,也不知道来马球会干什么。 但很快綦之理就无暇顾及他们了,因为周三郎来了。 程夫人知道女儿中意周家郎君,是以送走张大娘子后,便寻了个理由与周大娘子在一处谈天。 綦之理心领神会,力求给周大娘子留个好印象。 若是能碰见周三郎就更好了。 但真碰上了,綦之理虽然高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对自己有印象吗? 有长辈在场,言语又不能露骨,她要暗示吗,好让周三郎鼓起勇气去提亲。 会不会太主动了? 綦之理还未想好说什么,却见周三郎已经走近,对着长辈们行礼了。 心不在焉行过礼,周大娘子正要介绍綦之理,却见周棐先提起了之前的马球赛,赞道:“这是綦家妹妹吧,她马球技艺超群,英姿令人难忘。” 周大娘子看出儿子这是对人家姑娘起心思了,笑道:“也是,理姐儿的英姿令人难忘啊。” 綦之理一喜,但还是努力矜持说他们过誉了。 又见周三郎换了一身装束,问道:“周三哥是要去打马球吗?” “正是,见了场上的马球赛实在手痒难耐。”周棐笑道,“正好这回的彩头是匹好马,不由得我不心动。” 綦之理言笑晏晏,“祝周三哥旗开得胜。” 佳人笑脸盈盈,周棐忍不住别开脸,许是因为自己先动了心,于是看见她的笑脸,总觉得她别有深意,他有意试探,思及旧事,却又犹豫不决。 直到上马,周棐仍忘不了她的笑脸。 綦之理还在对自己的表现进行反思,会不会太含蓄了,抬眼一望,却是发现谢珩和沈惊舟那两个家伙也上场了。 周三郎瞬间被抛到脑后。 她不由得大惊,心道谢珩这厮不会又想她风头吧? *非原创,忘记出处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马球会 第9章 第 9 章 鲁国公府的马球会经历除去綦之理外,綦家人过得都算愉快。 綦家两个女儿打马球出彩,谈话间问起儿女亲事的人家较以前更多,官人弟子也拿了博/彩,人人都赞綦家治家有方,才能教出如此钟灵毓秀的三个孩子,作为綦家主母,程夫人很是得意。 綦六娘子到手一件礼物,还见成安县主被五姐打脸,扬眉吐气。 綦家表小姐苏渺则是守寡日久难得散心,自然心情舒畅。 唯有綦之理不大开心。 一是只与周三郎仓促见了一面,交谈寥寥数语,叫她拿不准主意,不知周三郎瞧上她没有。 二是谢珩那厮大出风头。 綦相公今日下值早,特意等到夫人女儿小憩后摆晚膳,他满以为今日一行綦之理该是开怀,不料眉眼之间略有几分郁闷。 程夫人没注意到女儿的情绪,同官人绘声绘色描述马球会,“理姐儿同瑶姐儿得了六筹,姑娘家里,再没有得分像她们高的,刘大娘子还问我去哪里找到的马球师傅,这般厉害,她要聘回去教他家的小娘子,她还想着让自家女儿多同咱们理姐儿来往呢,说她爱护妹妹,是个好姐姐。又问先前怎么不告诉她,理姐儿球技了得。看来是很喜欢咱们女儿。” 又提起周家和周三郎,“理姐儿眼光倒是好,那年轻人性子沉稳又大方,脾气也好,就是输了,也不同人摆脸子,还和昭俭说要日后讨教,配理姐儿那斗鸡脾气正好。” 綦之理却是不乐意被人比下去,哪怕这人是她心上人也不行,“我怎么就是斗鸡了,再说了,周三郎若不是太小心没拼劲,最后一球他完全可以抢过谢珩的。” 綦相公看出女儿今日怕是没顺利,该而提起弟子谢珩,“你爹那么多个弟子,你怎么就同昭俭过不去。”他爱提携后辈,与他有师徒之谊的年轻人不少,唯有谢珩记得最清楚,倒不是因为谢珩身世可怜,毕竟天下可怜人何其多,也不是因为谢珩曾住在綦府,他又不是没收留过其他学生住在府里,而是因为每次提起谢珩,自家女儿都要竖起眼睛。 他知道女儿争强好胜,可出色的后辈她也见过不少,怎么就对谢珩念念不忘呢? 从没人问起这个话题,毕竟其他人一提起谢珩她就脸色沉下去。 也就亲爹敢提,毕竟谁家闺女能大过爹? 綦之理拧起眉头,忍不住回想。 其实头回见谢珩那家伙,她对他还是有些许好感的。 纵然綦之理讨厌谢珩,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厮从小就生得好,她从没见过比他还要俊的男人。她自小就爱以貌取人,见着一个好看的男童,还与自己同岁,就横冲直撞地站在那人面前问:“你是谁?” 孰料那人只是沉默看她。 “来不来一块玩投壶?”綦之理又问。 不远处,綦四哥和几个小童都在等着她,先前她瞧见谢珩,就放言要把人喊过来一块顽。 綦四哥见妹妹久久不来,料到她是吃了闭门羹,高声打趣道:“五妹妹,你莫不是在说大话把,怎么这么久了,那位小郎君也没请来?” “你到底去不去啊!”綦之理受不了自己丢面子。 谢珩盯着她,黑而大的眼眸,阴沉沉地望过去。 綦之理被吓了一跳,随后恼怒道:“你是哑巴吗,怎么不说话?” 这样盯着她,想吓死她吗? 后来綦之理才知道,谢珩那时被嫡母责罚,来綦家的前一晚,在祠堂跪了两个时辰。 同在书塾,綦大哥远远瞧见妹妹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猜想妹妹可能是在欺负人,连忙赶过来,教训道:“五妹妹,那是父亲刚收的弟子,不可无礼。” 綦之理老大不服气,反驳道:“我只是想叫他一块顽,怎么就欺负他了?”又侧头看向谢珩,“你说,我欺负你没有。” “没有。”谢珩终于开了口,因为许久没说过话,声音极为嘶哑。 “大哥,听见没有,”綦之理扬起眉头,“快同我道歉。” “你呀。”綦大哥点点她额头,“是大哥不对。”又怜悯谢珩身世,叮嘱自家妹妹道:“你可不许欺负你谢家哥哥。” 綦之理哼了一声,她什么时候欺负过人。又瞧了谢珩一眼,扭过头跑了。 回神对上亲爹打趣的眼神,綦之理收回思绪,道:“我和他天生不合,哪有什么理由。”总不能把幼时斗气之事告诉爹娘吧,他们怕是要笑掉大牙。 晚膳时想起前尘往事,夜间一头倒进床榻里,綦之理梦中还浮现了过往。 那是谢珩来綦家族学一个月后的事情。 彼时綦之理不忿谢珩跟个石人一样不说话,又见谢珩一来就威胁了她在夫子心中最宠爱学生这一地位,日日盯着他,要抓他小辫子。 这日日盯着,还真被她看出东西。 谢珩这家伙日日都要跟着谢家小厮出书塾一趟。 时间不定,但每回出去,身上都有些尘土。 綦之理觉得很奇怪。 那日春和日丽,和风温煦,綦之理跟着谢珩和谢家小厮,偷偷尾随在后面,正想着他们两个人鬼鬼祟祟躲开綦府下人作甚,就瞧见那小厮踹了谢珩几脚。 綦之理大惊,冲了出去,“谁许你踹他的!” 那是她爹的徒弟,就是她綦家人,一个小厮就敢欺负到綦家人头上来了! 谢家小厮认得綦五娘子,见她抬着下巴,眼中怒火极盛,“扑通”一声跪下,心想她年纪尚小好糊弄,涎笑道:“五娘子误会了,奴岂敢打公子,奴与公子玩笑呢。” 见状,綦之理冷笑一声,“玩笑?明日我同谢家大娘子要过你的身契,喊府中奴仆来同你玩笑一场,如何?” “五娘子饶命,五娘子饶命,小的是一时鬼迷心窍,以后是万万不敢了。”小厮头磕在石板上,额头尽是血。心中知道,为着讨好綦家,大娘子送身契肯定眼都不眨一下。 綦之理看向谢珩,“既是你的下人,我就不替你拿主意了,你自己看着瞧。”话是这么说,可谢珩真要饶过下人,她就瞧不起他! 结果谢珩还真饶了那小厮。 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綦之理哼了一声拽过谢珩,“回去,我让我娘给你找个大夫。” 谢珩却把好心当作驴肝肺,硬是不肯。 綦之理恼了,力气一大,不小心抓住谢珩袖子,露出小臂一节,露出的手臂上尽是伤痕。 谢珩被张大娘子凌虐的事就此东窗事发。 帮了谢珩那厮这么大一个忙,那家伙却不知感恩,对她还是不冷不热,自此她看谢珩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守夜的红叶听见自家姑娘睡中还在嘟囔“忘恩负义”,感慨不知是谁,姑娘做梦还惦记着骂他。 翌日用过早食,綦之理正练大字。 大字写了好几张,綦四哥掀起帘子走进来。 “四哥今日怎么来了?”綦之理瞥他,“不是日日都出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吗?” 綦四只大綦之理两岁,在这个妹妹面前几乎没有半点兄长尊严,笑道:“这不是听爹说,你昨日在马球会上不太开心吗?” “爹乱说,我昨日还赢了一件玛瑙装鞍,作甚不高兴?” “没与周三郎花前月下呀。” 綦之理吃惊,环视左右,确认在房里伺候的都是心腹,放下心来,开始逼问:“四哥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爹告诉我的。 綦四但不敢卖爹,只摇着扇子装高深莫测,“咱们自小亲近,你心里想什么我哪里不知道。” 綦之理冷笑一声。 “罢罢罢,谁让你是我亲妹子呢。哥哥有办法让你今日巧遇周三郎。”綦四瞧着妹妹故作冷静的脸,心里暗笑,又装样,我就不信你不动心。 果然就见綦之理矜持道:“四哥要是想说,我听听也无妨。” 也就亲妹妹,打不得,綦四道:“今日我邀了周三郎过府。” 綦之理瞳孔震动:“四哥你别胡来!”四哥与周三郎素日并无交情,贸贸然邀人过府实在失礼。 “在你心里我是乱来的人吗?”然后就瞧见妹妹的鄙视的眼神。 綦四摸摸脸,道:“瞧你,周三郎有一绝技,善辨古物真假,我在古玩铺子里淘了一件前朝陶器,请他为我鉴别真假。都到府上了,你还会没办法偶遇他。” 他得意地看妹妹一眼,“这个主意怎么样?” “还不错。”綦之理可不想瞧四哥翘尾巴。 二人约好,綦四遣女使绕路带周三郎经綦府花园过,綦之理则守株待兔。 待到周三郎与四哥约好的时辰,綦之理早早妆扮好在花园中假意闲逛,天边晚霞灿烂,霞光落在园中盛放花朵上,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久候郎君不至,綦之理无心欣赏美景,心中纳罕四哥虽然不着调,却也算靠得住,怎么还不见人。 正要离去,却见有人随着女使分花拂柳而来。 是周三郎! 綦之理整整衣裙,敛衽行礼,“周公子安。” 虽然怀着一丝期望,但无意中邂逅佳人,周棐心中欢喜,赧然道:“綦五姑娘妆安。” 綦四躲在花园假山后,摇着扇子笑得极为得意,两个男女互有情意,他这妹妹嫁出去也是指日可待呐。 第10章 提亲 目光虽然只对上了一瞬,綦之理却没错过周三郎眼中的惊艳,暗自得意,不枉今日特地画的妆面。 既是偶遇,就要装出个偶遇的样子来。綦之理佯装惊讶道:“前些日子听爹爹说菊花正好,不料今暮遇上周三哥,不知三哥今日是来府上找哪位哥哥呢?” “四郎君得了一件前朝古玩,邀我过府鉴别。”周棐别开眼睛,“但我今日在官署因公事耽搁些许时间,误了时辰,送了小厮报信,幸而四郎君没有计较。” 马球会上惊鸿一瞥,周棐只记得綦五娘子骄傲明媚的双眸,今日偶然遇见,乍见佳人姣好容貌,心神荡漾。他不是油滑的性子,遇上让自己心动的姑娘说不出什么花言巧语。 心中又紧张,除去笨拙地称赞附和外不知说些什么好。 綦之理心道四哥肯定就是使坏想看她焦急,十分想收拾他,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好不容易与周三郎相会,她可得抓住机会。 她聊起昨日的马球会,“昨日我和娘亲去看周三哥打马球,才知道你的球技这般好。” 虽然她觉得周三郎较她还要逊色一筹,但她还是要给心上人一些面子的。 “五娘子谬赞。”周棐倒不惊讶,昨日有位白石郎上场赛球,吸引京中大半闺秀的目光,何况那人又是她父亲弟子,她专门去看马球并不奇怪。 你倒是多说几句呀。 话聊死了,綦之理很苦恼,既苦恼她与见面不多,对他感兴趣的话题一无所知,又苦恼周三郎待人接物总是温温和和,对带路女使也是温言软语,只言片语倒真让她瞧不出来周三郎是否对她有意。 于是只好直白暗示,“三哥瞧这菊花如何?” 周棐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十丈珠帘开得正盛,细而长的花瓣瀑布般倾下,自是极美的。 “父亲爱花,尤其是菊花,觉得它有气节,所以我日日都会剪一朵开得最好的花,送到他房中。” “五娘子至孝。” “三哥过誉啦,只是觉得这花孤孤单单开到败落委实可惜,乘花期正好,有花堪折直须折,三哥说是不是?”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前朝乐府诗《金缕衣》中的词句,既以花喻时,又以花喻人。 周棐镇定的脸色出现细微变化,这还算直白的含蓄他听懂了。 他忍不住失礼地又瞧了一眼霞光中的小娘子,昏黄的夕阳里,她的肤色白如美玉,脸上的小绒毛也十分清晰,他看见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如欲振翅的鸟翼。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五娘子说的是。 晚上用过晚膳,綦四来找妹妹,挤眉弄眼道:“周三郎同我讲,下一次休沐时他想登门拜访。” 綦之理会意,压下微扬的唇角,“他决意要和爹娘提亲事?” 綦四摇扇子,“我瞧你也不是很高兴嘛,不如我和爹娘说,你现在又不喜欢那周三郎了,让爹娘拒了他。” “你敢!”綦之理瞬间破功,“还想不想我在娘面前给你说好话啦?” “就知道要挟我。”綦四道,“妹妹大了胳膊肘往外拐,那周三郎可是及冠之后仍未定亲,别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同妙净打听清楚了。”綦之理道,“周三郎原也有个指腹为亲的未婚妻,只是他未婚妻家外放,不幸罹难,他未婚妻父母的尸骸都找到了,只未婚妻的尸骨不知所踪,周家一直在找未婚妻的尸骨,想着相识一场总不能让她无法飨血食,却是未能如愿。一来二去地,他也就没能定下婚事。” “行啊,打听得挺清楚。” “那是自然。” 綦四暗笑,心道反正自己这月老是当成了,剩余的繁文缛节,让他爹娘操心去吧。 程夫人知道女儿心思,对这门亲事倒也没什么不满意,綦相公反而有些意难平。 夜里同夫人说起这件事,程夫人纳闷,“你既然觉得有桩更好的亲事,为什么不告诉理姐儿?” “还不是因为理姐儿心有所属嘛。”綦相公道,“周三郎那孩子也不错,不过比起我挑的这孩子,才学还是比不上。” 綦相公挑的是扬州一农户出身的举子,姓杨名峻,字寻之,乡试时考中解元,才华横溢,他断定明岁科考此人必能位列前三甲。 “又是穷举子。”程夫人很看不惯官人,尽有些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脾气,周三郎富贵出身这一条就胜过那穷举子许多,虽说穷举子日后必能登阁拜相,可她女儿要陪着吃多少苦? 就如綦家前头嫁的那两个庶女,纵使嫁妆丰厚,也得花嫁妆为清贫的丈夫打点官场。 虽然日后成了相公夫人是很畅快,但嫁到富庶之家,一辈子享荣华富贵难道就不更畅快? “我瞧着那周三郎就很好,你既觉得那举子好,说给六姐儿不就是了?”程夫人道。 “不成不成,我是结亲不是结仇,人家是要贤内助,能为他打点家中上下的冢妇,六丫头性子惫懒,嫁过去夫妻不相偕,又生事端。”綦相公连忙道。 六丫头他是没打算嫁到那些想上进的寒门子弟家中去,寻个家风清正的富庶人家就成。 綦之理不知道父亲的心思,官员十日一休,她盼望着周三郎旬休的日子,起先只觉得时间格外漫长煎熬,煎熬久了不大愉快,便邀好友赵婉仪来綦府谈心。 正巧赵婉仪近日也为婚事烦恼,家中气氛冷肃,十分难捱,于是欣然前往。 赵婉仪谈起自己婚事,冷静非凡,“我阿娘想将我嫁到舅舅家,我爹嫌弃舅舅一家现在只是农户,没几个钱,我瞧着我舅舅虽然乐意,但舅妈却不太情愿,觉得她自己看中的姑娘有更多嫁妆,不比我家只剩个名头好听。” 綦之理握握她的手,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对子骂父委实无礼。 可她实在无法说好友的父亲半句好话。 可赵婉仪接着扔下一句惊雷。 “我父亲可能想将我嫁给富商。” 綦之理“腾”地站起来,“那可是贱籍!” 历朝历代,重农抑商,商人虽然富有却是遭人瞧不起,本朝因着重财,商人地位上升许多,却也不至于与清白农户一样的地位。 “商贾富庶,程家也是巨贾,嫁过去也无甚。”赵婉仪安慰道。 那能一样吗? 程家是皇商,虽是商人,却和皇家沾着关系,也算半个官。 綦之理气鼓鼓道:“我要想办法,总不能让你跳火坑。” 赵婉仪只觉得她和小孩子一样说话。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嫁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还是宽慰道:“我娘肯定不能看着我爹干糊涂事的,历朝历代哪有宗室女嫁给商户的?” 綦之理半信半疑。 信是觉得宗正不会见宗室子弟如此荒唐。 疑是因为依赵婉仪父亲的脾性,说不定还真能干出这种有辱斯文的事。 先前綦之理不是没思索过该如何帮助赵婉仪,只是思索出来的结果是毫无办法。 康郡王一家最大的问题是清贫,康郡王不事生产。若是给钱财,银子也到不了赵婉仪手里,给铺子,在室女无法有私产,何况赵婉仪也无法经营铺子,只能由她父兄来。 按她府中只有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样子,不出几日就再能卖铺子。 她甚至还想过让人套个麻袋打康郡王一顿,让他对女儿好些,但世人多是本性难移,这个法子也不奏效。 其余譬如求官家太后做主,也不行,官家和太后为何要冒着被言官弹劾的风险帮一个旁支且不亲厚的宗室女? 虽是谈心,綦之理却觉得自己心情愈谈愈糟。但心里惦记着好友的事,日子倒是白驹过隙一般,倏然来到休沐日。 京城素日秋高气爽,今日却反常,暴雨如注,綦之理望着地面豆大水珠,心中烦闷。 周三郎为何还不来? 是雨太大无法前来吗? 还是那日他根本没听懂她的暗示? 心乱如麻,只好练大字静心。 直到第二日的日头又升起来,綦之理也没等到周三郎。 綦四很热心地去打探消息,回来告诉妹妹,“周家下人说周三郎忽然急病倒了,前几日都告假不曾去官署,想来是病来得突然,周家伯父伯母着急儿子,就来不及吩咐奴仆前来綦家告知一声。” “周三郎瞧着很健壮啊,怎么会忽然一病不起?”綦之理喃喃自语,“也不知道他的病要不要紧。” 于是隔日又递了帖子到好友周妙净婆家,想探探周妙净的口风。 周妙净的女使却回帖道,夫人回了娘家。 周家兵荒马乱,綦之理不好上门叨扰,只好由程夫人出面,让家里机灵的小厮给周家送去不少名贵药材。 程夫人摸摸女儿脑袋,“理姐儿,自然万事好事多磨,事情中途坎坷些,可若结果完满,就算美满。” 綦之理心中隐隐不安,但为了让母亲放心,用平日里一样的语气道:“我才不是担心婚事不成。” 像是对这桩婚事十拿九稳。 “你呀,死要面子活受罪。”程夫人叹道。 煎熬的几日又过去了,除那日送去药材时周家派人回礼,再无周家人来过,程夫人对这门亲事很是忧心,同綦相公道:“周家三郎君这是怎么了,病得这般重,一连几天都不曾有消息?” 綦相公道:“周三郎请了几日私假,我估摸着明日销假,到时候什么情况一看便知。” 翌日,綦相公回到家,长长叹了一口气后,撂下一句话,“周家这婚事不成了。” 第11章 第 11 章 “官人怎不告诉我缘由,”程夫人问,“莫非周郎君已病入膏肓?” “没有的事,周三郎那孩子虽然脸色还苍白,却也不像大病初愈。只是下人打听到,周三郎其实是因为娶妻之事被周殿帅责罚,才得了急症。”綦相公道。 “娶妻之事?周殿帅没瞧上理姐儿?” “胡话,綦家与周家门当户对,周殿帅哪里会不满意。我吩咐了四哥儿去打探,不久此事真相就能水落石出。” “现下也只能这样了。”程夫人忍不住念阿弥陀佛,“理姐儿婚事怎这般艰难,先前那个韩家的是个好龙阳的,后边这个好端端又毁约。” “到底没有落在纸面上,这种私下口头约定,说出去也是咱们理姐儿吃亏。”綦相公宽慰道,“有我在,咱们理姐儿往后必会顺遂。” 程夫人忍不住抹泪。 綦四也对自己牵的红线好端端断了一事纳闷,于是下了大工夫追查此事。 但还未等他查出真相,綦之理便知道周三郎不会来提亲了—— 周家三郎已经与一位贫寒农家女定亲。 周家小厮报喜时还送来了不少礼物。 綦之理冷冷看了一眼那些东西,都是女儿家爱用的胭脂水粉、钗环珠簪,淡声吩咐女使红叶和木叶道:“丢出去。” 红叶惋惜地看着手上捧着的名贵胭脂,忍不住劝道:“姑娘,何必都丢了,人虽不行,东西却好,哪怕卖些银子,也比丢了强。” 綦之理挥手,不想瞧见任何与周家有关的东西,“你自去处置。” 她开始抄《清净经》。 不是不想跑到爹娘面前问一句,周三郎好端端怎么就不来提亲。 可先前是她信誓旦旦,纵然爹娘疼惜,但又有何颜面要求爹娘为做主? 也不能去问周三。 含蓄的一两句话,既无证物,又无正式过礼,那就轻飘飘地,随风散在那日的霞光中。 《清净经》抄到第二遍,綦四走了进来,今日格外小心翼翼的女使们忙退到一边。 “又在用功,你是要做女夫子呐?”綦四打趣她,见妹妹气鼓鼓地不搭理他,才改了不正经的语气,问道:“五妹妹,你是非周三郎不嫁吗?” 綦之理手上动作一停,墨水在纸上洇出一个黑点,她没在意,只认真地盯着她四哥,一字一句问:“我是没人要吗,非得嫁给周三郎?” 那看来是还没喜欢到非卿不嫁的地步,綦四道:“本来四哥想着,若是你铁了心要嫁周家,我就想法子搅黄周三郎的亲事……” “四哥!”綦之理打断他的话,不快道,“我又不是什么贱皮子,被人毁约还巴巴地往上凑。我只是觉得周三郎这事做得不地道,予我一场空欢喜。我难道是什么死缠烂打的人,他既不打算提亲,当初何必暗示,中途日子这么长,改了主意就不能告诉咱们吗?显得担忧他十多日的我是个傻子!” 綦四明白她的意思,知道妹妹愤怒多过伤心,就将自己打探到的事情一一告知:“其实我很庆幸亲事没成。我从周家姻亲的公子哥那里打听到,周三郎是为了求娶现在的未婚妻被父母责罚病倒的。周殿帅拗不过儿子,到底同意了这门亲事。不惜忤逆父母都要娶进门的小娘子,周三郎对她的情意可以说是十分深厚,哪是你与他见过几次面的交情可以比得上的?” “幸而他还算有担当,要聘心尖尖上的小娘子做妻,若他隐瞒此事到婚后,让那小娘子做妾,你岂不糟心?” “有担当他个大头鬼!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糟心,他既有意中人,应承我做什么!”綦之理深觉自己被愚弄了。 知道来龙去脉后,綦之理怒火更甚,用膳都用出了刀光剑影的架势。 如此过了几日,綦相公和程夫人都受不了了,宽慰她道:“没了周三郎,爹娘还能给你找门更好的亲事。” 綦之理点头应好,天下儿郎这般多,她总能寻着更好的。 但她现在是一口气哽在心口,咽不下,出不去,于是怒火日益炽烈。 十分想教训周三郎一顿。 尤其是听到他定在一月后成亲。 人人都叹周三郎恐怕是爱惨了未过门的未婚妻,想要早早娶新娘子进门,这才婚期仓促。 这消息还是綦六娘子从外头参加完赏花宴乍然听到的,綦相公和程夫人知道女儿心事,自不会提起此事,只有綦六娘子这个不知情的人才敢告知綦之理。 “是吗。”綦之理态度冷淡。 綦六娘子觉得姐姐反应不太对,敏锐地又换了话题,“在宴上有几个小娘子同我打听苏表姐呢,盘问她为何寄住綦府,我瞧着呀,这些小娘子都是为着他们哥哥问的,看来綦府之后又要来为苏表姐说媒的媒人了。” “五姐姐,你说表姐会再嫁吗?” 綦之理不太确定,“表姐上京是求庇护,有爹在,即使她是个寡妇也能守住夫君遗产,可她若是改嫁,苏家就算借着爹的权势也不能扣着白家人的资财,这于礼不合。但你瞧,寡妇的日子可不算好过,表姐住在咱们家是日日不出自己院子的。她不能长住綦府,以后还要家去,又没有子嗣傍身,又有一大笔钱,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也只当她是砧板上的鱼肉。” “五姐姐,你是觉得表姐再嫁好吗?”綦六娘子其实还未认真想过自己的婚事,也没见过小娘子们为自己的婚事筹谋打算。 她两个出嫁的姐姐都是由父亲择婿,便想不到自己该如何分析婚事的利弊。 反正有父亲在。 綦之理不赞同妹妹说的话,“我只是向你陈明表姐的难处,可嫁娶本来也要看自己的心意,若是我,我便不愿嫁给自己不喜欢的郎君,即使那人再好也不行。但表姐想什么我确实不知道。” 说完又想起那个辜负她的人,回院子里后又气闷许久。翌日除了气闷,倒又多出一件事来做。 赵婉仪来信求她帮忙打听几户人家。 信上说,这些人家都是康郡王想给她定亲的,不知各家好坏,只好求綦之理帮忙。 婚嫁是一辈子的大事,綦之理自然不会推拒,于是找上四哥。 綦四狐朋狗友多,打听起消息来最是快。 “这五户人家都有钱,巧的是污糟事都不少。你看这个王家,就两个儿子。小儿子纳了青楼妓子作妾,公公和大儿媳牵扯不清。” “这个马家,儿子多,可也太多了,最奇怪是一个女孩儿都没有,他家下人说,就是生出女儿来,也难养足月。” “陈家嘛,有些奇怪的癖好……”他家说亲的那个像是很喜欢妾室给他带绿帽子。 綦四也是头一回见,不大敢让妹妹知道这么恶心的事,怕爹娘扒了他的皮。 好在妹妹没追问,綦四接着说:“何家是要娶续弦,但何郎君先头已经死过三个夫人,都说他命硬克妻。其实啊,是这人性子暴虐,每逢酒醉就打人,家中妾室妻子虽然死得多,可他都挑些爱财如命的人家中的女儿娶,花钱买人命,所以不曾有人告到京兆府。” 綦之理攥紧拳头,骂了一声:“康郡王简直枉为人父!” “可不是,第五户人家是个惯骗,专门拐些女子做买卖生意,不知他们怎么瞧中了康郡王,设了此局,幸好你友人长了心眼让你探查,否则……” 綦四没说下去,只道,“难为康郡王挑的每户人家都是五毒俱全,京兆府要维护治安都不须派衙役巡查京城等人报案,只要顺着康郡王挑的亲家抓就成。” 綦之理郁闷地写信,边写边向四哥问主意。 綦四也一筹莫展,“周三郎亲事有可能搅黄是因他父母本就不赞成,赵婉仪这事吧,我估摸着她得换个爹。不是四哥不讲义气不帮你,我从哪里能寻来一个愿意给康郡王一万贯聘礼却不要女方一分嫁妆的冤大头呢?何况你还要求他家风清正,人品正直。” “那就只能先把这些犯了律法的人告到京兆府去,婉仪她娘知道消息总能想些办法吧。”綦之理话是如此说,心里却不乐观。宽慰自己,能拖一日是一日。 送走四哥,她只觉浑身都没力气,倒在榻上不想起身。 心道自己与婉仪还真是难姐难妹,婚事都如此坎坷。 相较之下,自己被毁诺简直都要成小事一桩了。 一觉睡到约摸申初时分,睁眼瞧见红叶和木叶带着忧色的脸,綦之理险些被吓了一跳,“你们这是做什么,四哥又说了什么坏消息?” 红叶木叶只说不是,吞吞吐吐,“方才,方才沈家请了官媒人来。” 红叶补充道:“就是沈惊舟公子的沈。” 綦之理支起身,“他来便来,就是来向爹娘求娶我,爹娘也不会同意,你们大惊大怪作甚。” 红叶小心翼翼瞧她脸色,“姑娘,婢子说了您可千万别生气,沈家上门求亲的是表小姐,相公和大娘子不好做主,只让表小姐自己考虑。但我听表小姐院子里的女使说,表小姐怕是要答应了。” 綦之理震惊之后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虽然她知道登徒子都是见色起意,心意不长久,但不曾想心意变得这么快,居然转头求娶她貌美的表姐。 她一下倒回榻上,挥了挥手示意红叶木叶退下。 “下回这种不要紧的事,不必特地告知我。” 第12章 第 12 章 接二连三听见坏消息,綦之理已经麻木,对沈惊舟求娶表姐的事已经愤怒不起来,心里头只剩膈应。 程夫人同綦之理提起这事时,苏渺家中已派人前来去沈家走六礼。 原来沈惊舟在马球会上看见美貌的苏渺后对她念念不忘,打听到她虽然嫁过人,但夫君已经去世,她夫孝也守满了,心血来潮请了媒人去綦府。 他不看家世,不看奁产,只看美貌。 正好苏渺缺显贵家世,缺长久庇护,最不缺的就是花容月貌。 二人一拍即合。 “你苏表姐不日就要回扬州待嫁,走之前你们姐妹需提前一日为她践行,也算是全了一段缘分。”程夫人提点道。 “表姐真点头了?”綦之理不死心地追问。 “沈家郎君年纪是大了点,但他有个举人功名,不嫌你表姐嫁妆薄,还许诺她到沈家一成婚就可以接过中馈,”程夫人道,“沈家富贵,郎君的确贪花好色,风流多情,但你表姐斟酌后愿意嫁,我一个远亲能说什么?” 她自然是从女儿那知道沈惊舟为人轻挑。 也告诉了外甥女。 但这一对男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多说无益。 “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好端端干嘛觉得不痛快,更不会多嘴多舌平白生事。”綦之理道。 若是赵婉仪应了沈家婚事她可能会大动肝火,觉得朋友不讲义气。 但她与表姐又不相熟。 话虽如此,饯别宴上,她仍有些别扭。 理智上明白表姐是寻棵大树遮风大雨,情感上却是不可避免。 闺阁之中的宴席,参与者不多,仅綦家几个在室女和即将远行的苏渺。 苏渺端起一杯梅子酒,敬了众人后道:“在京城这些时日多谢诸位表妹照拂,我无以为报,只好以薄礼相赠。今日表妹们还设宴欢送,我用一杯果酒先谢过大家深情厚意。” 语罢,将酒一饮而尽。 其他人也跟着饮尽杯中美酒。 綦之理又端起一杯酒,敬表姐觅得如意夫婿。 剩下的妹妹也跟着敬酒。 苏渺一一谢过。 见她笑意盈盈的模样,綦之理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綦六娘子难得见五姐一副怏怏不乐的神色,忙悄悄捅她腰间,低声问道:“五姐遇上什么事了,竟然这样神思不属?” 綦之理说没什么。 也就看中的郎君即将另娶他人,好友的婚事坎坷艰难,以及曾经调戏她的登徒子转头求娶她表姐而已。 她看着日头移动,想来现在这个时辰,周三郎该是到未婚妻家迎亲了。 程夫人特地让她们今日设宴,就是为了避开周家娶亲的热闹。 綦之理却觉得母亲太小心。 她又没为这事多伤心,只是气愤而已,但也不至于气到毁别家成亲大礼。 綦六娘子却不信姐姐说的话,“可我瞧着姐姐这些日子精神很是萎靡,不大出去赴宴,也不爱见人,连我都见得少了。” “你日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咱们俩见得着吗?”綦之理道,“别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我好着呢。” 心里头却寻思着难怪近日母亲脾气都温柔许多,也不催着她相看了,原来是母亲担忧自己,心里头不禁自己给自己鼓劲,就是看在母亲的面上,她也须尽快抖擞精神。 “正好文家递了帖子,邀咱们家月末去撷芳园赏花。”綦六娘子道,“五姐姐你可千万要陪我一同去啊。” 撷芳园①乃太祖之女福康公主所建,园中珍花异草无数,每逢春日,花开万朵,惊艳无匹,又有竹林清溪,意境无穷。可惜公主早登极乐,太祖十分哀痛,关了此园,常人再难一睹园中美景。 若非公爹为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文家夫人牵头办宴,贵女们也难以欣赏此处美景。 “应承你了,我自然会去。”綦之理道,心道将近腊月了,撷芳园里还剩什么花可瞧。 姐妹二人喁喁私语,苏渺耐心等到她们谈完才含笑走到綦之理身边来寒暄。 先是谢过綦之理送去的足金簪子,后又谢过綦之理的照顾维护。 綦之理回应道:“表姐自扬州出嫁,彼时妹妹无法来添妆,只好趁此临别之时,送些阿堵物给表姐了。” 沈郎君好美色的名声广为人知,上回马球会中,五表妹在沈家郎君前将她护得严严实实,如今她转眼就答应了沈家婚事,到底会惹人不快,苏渺真诚致歉,“我不是想故意下表妹的脸,让表妹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其实表妹对我维护有加,我一直是十分感激。可说句心里话,我不愿意推拒沈家婚事,他是我能嫁着的最好的郎君,往后再难寻到这样适合我的人家。还望表妹见谅。” 綦之理倒没想到这茬,顿了片刻后道:“表姐不必在意,万望表姐日后平安顺遂。” 苏渺不知綦之理与沈惊舟的恩怨,见她反应平淡,不太想谈论此事,便知她心里还有个疙瘩,心下失望,只又谢过一回便离去。 * 谢家。 夜色浓重,零星几颗星,一轮缺月,寒风咯吱咯吱从窗缝里钻进西屋。 寒风刺醒睡在窗户底下的谢家妾室朱氏的贴身女使锦儿,她紧了紧被褥,但这被褥不过是依着秋日里头的温度做的,即便她又在外头盖上夹袄,依旧无济于事。 她坐起身来,袄子悉悉索索地滑动,旁边另一个妾室尤氏的贴身女使兰儿低声道:“你也冷得睡不着?” 自主君去世,谢家妾室全仗张大娘子养活,她卖掉未有子嗣的通房妾室及其奴仆,只留下两个生养过姐儿的妾室。 府里头的用度也裁剪不少,除去大娘子院里头的人,女使都挤在一个屋里头,睡大通铺。 “腊月眼瞅着就要到,不知道大娘子什么时候才肯拨钱做厚被子。平日里饭菜也总缺斤少两,一到晚上总觉着饿。”锦儿道。 “府里的小娘现在都得动针线给自己和郎君姑娘做厚袄子,如今不比当初主君在的时候,大娘舍得花钱的地方呐,”兰儿指了指东边,“只有二郎君在的福寿院,前些日子二郎君又病重,名贵的药材流水一般送进去,今日还是不见好。” “独儿子,哪能不看重,大娘子不是在寻摸姑娘想给二郎君冲喜吗?” 兰儿冷笑:“大娘子哪里能寻摸到人,她一双眼睛长在头顶上,寻常家世的姑娘家都看不上,就想要贵女嫁过来,最不济也得是富商。但贵女父母也不是傻子,看不上咱们家。不久前张家还派人接走表姑娘,怕是大娘子病急乱投医,想要定下表姑娘。” “大娘子真是魔怔了,把张家得罪了,咱们家往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只能盼着大郎君赶快有出息,这样坐吃山空总归不是事。” “难呐,大娘子连束脩都不肯替大郎君交,更不曾给节敬,就是老太爷压着也不肯。依这情况,大娘子就是真见着大郎君出息,心也能呕血。”锦儿道,“幸而姐儿们都不大,小娘们做针线活儿拿去赚几两银子,也能给姐儿们攒攒嫁妆。” 漆黑的夜里忽然发出人的呓语,兰儿锦儿疑心惊醒了别人,住口不言。 屋子里只剩下翻身时的细微声响。 两个人不敢再谈下去,硬捱着冷朦朦胧胧睡到天亮。 五更天,头陀报晓的声音在大街小巷回荡,差役沿街巡逻,市井中卖早食的铺子开张,吆喝声此起彼伏。 谢家里头,锦儿伺候完朱氏梳洗,朱氏换了一身老料子做的衣裳,带着女使去上屋给主母请安。 路上又碰上尤氏。 还未到门前,就瞧见大夫仆从进进出出,屋里头传来男人撕心裂肺的咳声和妇人担忧问大夫的声音。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二郎君是活不久了。 低眉顺眼地进了上屋,只求自己万万别触霉头。二人站了许久,张大娘子身边的邱嬷嬷才赶过来道:“对不住两位小娘,二郎昨日病又重了,大娘子十分忧心,今日实在不方便接待小娘。” 朱氏一直揉捏着手里的帕子,走到远处,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嗓子道:“大娘子不见咱们,落得一个轻省,就是不知道……” 隔空虚点上屋,又点点自己,抿唇问道:“咱们可如何是好?” “咱们还有姐儿傍身,待日后求了族老或大郎君,让姐儿招赘,也算有依靠。”尤氏道。 话虽如此,她脸上依旧一脸忧色。 能入赘的会是什么好人家。 只是她只能抱着这一点微末希望在这偌大的绝望的宅子熬日子。 送走两位妾室,邱嬷嬷回屋里复命,张大娘子听了没出声,只直勾勾盯着床上的儿子,眼神幽暗深沉。 邱嬷嬷“唉”了一声,道:“大娘子,郎君病得太重,仓促间实在寻不着合适的正妻。可以先为他买房妾室回来冲喜,待郎君身子骨好了,咱们寻摸着合适的,再将妾室打发了就成。” 现在最要紧是让二郎赶紧留个后,不拘嫡庶,不然大娘子和庶长子隔阂颇深,待二郎君一去,大娘子暮年苍苍该如何是好? 但到底不敢说晦气话,只好委婉献策。 “大娘子,莫非还想着綦五娘子。”邱嬷嬷低声道,心里头却暗道夫人这是钻了牛角尖,副宰执家的千金,怎会嫁给时日无多的二郎君。 张大娘子出了声,声音轻而浮,若不仔细听,就要错过了,“邱嬷嬷,你瞧,理姐儿那丫头像不像年轻时候的我?” 邱嬷嬷无言,二人相貌家世没一点相像,却都有股不服输不认命的劲。 难怪大娘子看不上其他姑娘,世上再好的姑娘哪个能比过年轻时候的自己? “大娘子,给二郎君买个妾吧,买个妾就好。” 邱嬷嬷苍老的声音响在空中,阴魂般一直飘进张大娘子耳中,钻进她痛苦麻木的心,她瞧着床上睡下的儿子,安安静静的,像一具死尸。 “嬷嬷,去办吧。” ①用的宋代一处园林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天一日冷过一日,綦之理深厌冷天雨天,镇日在家中,怕她闷坏了,綦四从外面回来,总要跑她院子里讲些新鲜事。 綦六娘子也想来,但一听见姐姐说要检查功课,跑得飞快。 这些日子里头,京城中最能引人好奇的事都与周三郎的夫人柳氏。 綦四先前打听得清楚,这位柳夫人是位孤女,随舅家上京,周三郎对她一见钟情,很快就非卿不娶。 京城里面不少小娘子为这对神仙眷侣一般的夫妻充满羡慕。 柳氏跟着周大娘子出席过几次宴会,行动举止落落大方,和善温婉,就是不大爱笑。 綦之理对她四哥正色道:“四哥,你张口闭口一直同我讲周三郎家事,是同他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吗?”接着问起她四嫂怎么处置綦四新纳的妾室。 “好妹妹,咱两休战,休战好吧,”綦四撩起袍子,跨坐在椅子上,双手叠在椅背上,“我这不是想试探一下你是否忘却旧情了。” “四哥,四嫂她……” “好,停,我再不会同你提周三郎了,成不成,唉,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今日来是想让你看一看你未来夫婿。” 还未等綦之理反击,綦四忙道:“这回是爹给你挑的人,本来说春闱之后再让你们相看,可我这不打算让你先知道吗,那人那可是扬州解元,叫杨峻,爹说明岁必在一甲,这不比某人强得多?” 綦之理乜他一眼。 事情过了半个多月,《清净经》抄了数遍,怒火依然清不了。 綦四顶着妹妹颇有压迫感的视线继续说下去,“眼见着要过冬了,今日爹让我给京中的贫寒仕子们送冬衣碳火,杨峻也在里头,你要不要去看上一眼?” “有什么好看的,两只眼睛两只耳,一个鼻子一张嘴。”别人和和美美过日子,凭什么自己还要大冷天去相看郎君,綦之理咽不下这口气。 綦四打小和她一块长大,算是她肚子里半个蛔虫,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瞧你,又钻牛角尖,你知道最能让一个男人不舒服的是什么吗?” 綦之理抬起下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綦四一噎,怀疑她指桑骂槐,但还硬着头皮说下去,“错,是见自己错过的姑娘找了个更好的郎君!” 綦之理很怀疑:“你那堆老相好也没见你尽数娶回家来,找的郎君又不比你差,你不照样日日逍遥快活?” 綦四摸摸鼻子,“我又不是一般男人。” 又说綦之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綦四道:“杨峻也是及冠两年的郎君,这般年岁还未婚配,极有可能收过情伤,要不就是同那周三郎一般。你先去观察他人品总不会错,你四哥还会坑你不成?” 虽然觉得四哥肯定不安好心,但綦之理还是免不了心中感动,不料末了綦四又道:“毕竟按照你这倒霉运气,这第三个准妹夫我也不是太看好。” “綦云曜!咱大哥别说二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堆破事,你十三那年,你喜欢的馄饨摊姑娘骗了你百两银子,你苦着脸找我借银子,借据还在我箱子里头呢;你十四那年,爱上的卖茶叶的小娘子将你迷晕了抢走身上钱财扒走衣裳同人私奔,还是我给你送的衣裳免得你光着身子会家;你十五那年……” 亲兄妹就是这点不好,什么糗事她都知道,綦四赶紧挥退低着头肩膀不停颤的仆从,求饶道:“五妹妹,饶了我,是我嘴欠,我才犯了华盖星。四哥求你陪我一块去成不?” 綦之理这才矜持点头。 綦四这才喜滋滋,“你同我一块去,爹总不好小气不给我多些银钱使,等着,四哥带你去吃樊楼。” “我哪还需要你带我。”綦之理有钱,比因为游手好闲被爹娘扣月例的綦四有钱得多。 綦四心酸,他费劲从爹手里抠些银子容易吗,妹妹也太打击人了。 欺压兄长实在愉快,綦之理出门时精神抖擞,很好心地又给了四哥一贯钱,差他替她买些路边摊上有趣的玩意。 除去投亲靠友,贫寒学子寄住场所首选寺庙道观。 譬如天清寺,位于京郊,清净偏僻,有大片空置的厢房,学子要交的香火钱又不如京城的大相国寺多,十分受他们欢迎。 同主持打过招呼,捐过香火,有个稚气未脱的小沙弥领着兄妹二人往后院去。 小沙弥故意装老成,明明眼睛余光一直瞧着綦之理手里的糖人,面上还一本正经道:“两位施主心善。” 綦四觉得好玩,故意拿过妹妹手里的糖人在小沙弥眼前晃,“小师傅,你爱不爱吃甜?” 惹得綦之理白他一眼。 “贫僧喜欢甜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小沙弥吞了吞口水,又不敢要香客之物,转移注意力道,“两位施主,正好今天院子里学子们在办学会切磋,十分热闹。” 仔细听,果然能隐隐约约听见不同男子的声音。 不料走近,一个男人的声音十分清晰地进了兄妹二人耳中:“你横什么横,不过是个奸生子,尔父私德有亏,你又能是个什么好人,还装模做样起来了,要不是有个好老师,你能不能科考还不一定呢!” 綦之理一听就知道这人骂的是谢珩。 阴阳怪气说的好老师是她爹。 当即面色一沉。 正好里头七嘴八舌正在劝架,她站在门口听了片刻便厘清来龙去脉,骂人的男人姓马,与谢珩文斗没斗赢,于是开始攻击谢珩出身。 綦之理进去时,姓马的嘴里还嚷着:“在书院里,我就见不惯你为了几个钱成日扒着姓沈的不放,进京来还是那套阿谀奉承的做派,如今又巴巴地攀上周家公子,你可真是好本事啊!” 看不起他出身的人太多,谢珩神色未变,只作揖问道:“马兄既不再争论文章,这局是否便算谢某侥幸胜了?” 姓马的气势陡然落下来,嘟囔道:“谁要和你这个奸生子辩高下。” 明明是他胡搅蛮缠,不肯认输,如今又一口一个“奸生子”,周围不少学子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再看谢昭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真有几分君子风范,只可惜身世拖累,目光之中便不免有几分惋惜。 綦之理冷眼看着谢珩装可怜收买人心。 綦四知道妹妹深厌谢珩,暗道自己是个乌鸦嘴,一说自己倒霉就真倒霉了,让两冤家碰头了。又恨自己忘了谢家老弟寄住天清寺这一茬。 他小声提醒道:“左右你们只是碰见,你就眼不见为净,你看人家爹又被拿出来骂,你也体谅体谅他吧。” 綦之理哼一声,“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綦四心里忙不迭点头,你可不就是,不然我向你借一百两银子,你能把借据留七八年? 若是綦之理知道指定又要白自己哥哥一眼,但她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等等,那位郎君且别走。”綦之理见姓马的离去的步子一顿,喊道:“就是你。” 姓马转身瞧见一位高挑的小娘子喊他,虽看不清容貌,但看周身气度,必是大家女,不敢得罪,只作揖道:“不知小娘子唤某何事?” “也不怎么着,只我有件事关我爹名声的大事需要请教你。” “姑娘莫要胡搅蛮缠,你我素不相识……” 綦之理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爹姓綦,官至参知政事,正巧你方才提了一句,说我爹为弟子行了便宜之事,是也不是?” “我,我……”我那想到那么寸,綦相公之女就在场! “不知郎君有何证据,说我爹给弟子行了方便?”他算什么东西,就敢抹黑她爹名声,敢骂她爹的弟子。 姓马的道:“谢珩父亲因为通奸丢官,寻常人若有这么个父亲,哪还能考秀才?” “本朝律令,工、商、杂类、吏人、娼、优、隶、卒不许科考,不孝不悌者、曾犯刑责者、隐匿父母丧者不许科考①,谢昭俭犯了哪一条?”綦之理态度倨傲,“先帝金口玉言,也只罢去官职,仍为谢家子孙留有一丝余地,不曾剥夺谢家人科考资格,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我爹徇私,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你,你,巧言令色,强词夺理……” 綦之理才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吵架嘛最重要的是气势。 “连我一个弱女子都能参透先帝之意,知道他老人家心地仁善,望谢家往后肃正家风,养出好儿郎,仍为朝廷效力,兄台倒好,张口闭口就提他人痛处,像是与谢家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得谢家人人都入阿鼻地狱。谢郎君,你可与这位郎君有过仇?” “綦家妹妹妆安。我未曾与马兄结怨。”谢珩淡声道。 算他识趣,就是好端端叫她妹妹作甚,綦之理偷偷在幕篱下面撇嘴,才开口道:“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马郎君张口就要断人生路,莫非是嫉妒,也难怪,瞧你一把年纪还赢不过一个年轻人,难免自卑,我也不好同你太计较,就不把郎君这点事告到京兆府里去了。” “你!”姓马的目眦欲裂,想要冲上去,瞧见一个人高马大的轻挑男子护在綦家千金前头。那姓谢的也霎时冷了神色,双眼之中尽是警告。 他顿时冷静下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咬了咬后槽牙,艰难弯下腰,认错道:“綦姑娘教训得是。” 綦之理还想得理不饶人,谢珩这厮却又来扫她的兴,“綦家妹妹爱父心切,些许口角,还望马兄切勿挂怀。” 挂怀,他都要被骂得吐血还能不挂怀?但这女人是相府闺秀,他得罪不起,只能屈服。 姓马的不欲再待,匆匆做足礼数就告退。 綦之理杏眼圆睁,低声质问:“谢珩!” 你算哪根葱,来做我的主? 谢珩只沉沉看着她。 大庭广众,綦之理只好低声骂道:“你又这样,每回我想做点什么事,你都要阻拦我一下,你是不是有毛病。” 谢珩道:“同这种人计较到底,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我心情畅快!” “你这是争一时意气。” “我不要你管!” 綦四生怕他两打起来,连忙高声道出今日来意,“家父见要入冬,忧心诸位学子因天寒无法向学,特命某为诸位送来冬衣竹炭,望各位学子能在京中过个好年。” 众人自是对綦相公美意多加赞叹,来日入仕,也要记这一份情。 仗着别人瞧不见脸,綦之理皱皱鼻子,表示不屑。 东西分发完毕,都没闹出幺蛾子,綦四正要松一口气,却见谢家老弟忽然对五妹道:“五娘子,我有几句话要私下同你说。” 綦四霎时心中栗六。 ①在百度百科搜索的资料,改动了一下句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周家 孤男寡女,好端端的,谢老弟干嘛非得同他五妹妹说话? 莫不是妹妹又做了什么好事? 綦四朝红叶木叶使眼色,两个婢女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劝。 姑娘岂是她们劝得动的? 瞧,连四公子都不好触姑娘霉头呢。 綦四望着远处一双人影,忧心忡忡。 “五姑娘可是有意与周三郎结亲?” 綦之理本想看谢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料谢珩第一句话就惹得她心生不快,她冷声道:“谢珩,你就是来同我说这些不着调的话?” 谢珩面色未变,道:“我与周兄曾有数面之缘,无意中得知他在娶亲之前想过去綦家提亲。” 得知这桩事乃是因为他曾撞见过周三郎买钗,周家富贵,寻常店里的一只珠钗怎会惹得周家郎君动心? 可周三郎还是买了。 钗头雕花栩栩如生。 加之马球会上的种种迹象,谢珩断定綦五娘子必是如愿以偿。 “谢郎君慎言,周郎君新婚燕尔,我与周家妹妹交好,和他往日可是毫无交集,好端端地怎么说起胡话了。” 綦之理懒得细想周三郎娶亲是否有隐情,左右他已经娇妻在怀,就算有苦衷,她也断断不会嫁给他了。 只是婚事不成这事被谢珩这厮知晓,委实有损颜面。 她没好气地剜他一眼。 见她气愤多过伤心,谢珩便长话短说,“周兄曾订过一门亲事,那家的夫人便姓柳。” 綦之理听出猫腻,心道:“莫非周三郎那位尸骨无存的未婚妻其实未死,来找他完成婚约了?” 念头闪过,綦之理便察觉出自己的荒谬,如果这样,周家何不宣扬? 富贵之家依约迎娶孤女,不失为一桩美谈。 新媳妇已经进门,木已成舟,连她都晓得好名声对周三郎仕途有益,周殿帅这种官场老狐狸必然不会放过为儿子扬名的机会。 綦之理狐疑地打量谢珩,等这厮为她解惑。 谢珩任她看,二人对峙许久,綦之理不可置信道:“你就只想同我说这些?” 谢珩颔首。 周三郎娶亲之事错综复杂,老师自有计较,綦之理却不是个好性的。 他自然要告诉她不要为了出气沾染此事。 綦之理很气,来龙去脉都不清楚,告诉她作甚。 害得她不上不下的。 綦之理没好气道:“知道了。谢郎君还有事吗?” “没事要谈了没事要谈了,”一直观察着两人的綦四一个大步冲过来,道:“谢老弟,改日你高中,我请你喝酒,五妹妹,天色已晚,咱们回家吧。” 谢珩作揖回礼,转身回院,余光瞥见一双俪影,便知綦四打断二人说话的缘由。 周三郎竟陪着新婚妻子来天清寺上香了。 今日出门真是没看黄历啊! 綦四同木叶红叶三人齐齐感叹。 綦之理却是比三人想得要冷静,周三郎夫妻已是避不开,她大大方方同夫妻俩行礼寒暄。 周三郎见綦之理神色冷静,但不复之前言笑晏晏的模样,心中愧怍,问候几句后便不欲开口。 柳氏倒是善谈,道自己近日无端心悸,特来寺中参拜。 她模样清秀,虽是农户女,却举止大方,行礼无一处不妥,回想方才谢珩的话,綦之理心中多了几分好奇。 妹妹没发脾气,綦四心中大定,摇着扇子回应道,“天清寺向来灵验,柳娘子心诚,必能如愿。” 柳氏微微一笑,谢过綦四的吉祥话。 綦之理按耐不住好奇,问道:“柳娘子瞧着面嫩,怎么就有了心悸的毛病?” 这柳氏瞧着比她还小些许,周三郎及冠已久,已故的未婚妻年纪不会这般轻。 闻言,周三郎却是脸色一白。 见状,綦之理和綦四相互看了一眼。 周三郎的反应不对啊。 谢珩那厮的话还是有几分可信的,綦之理不欲深究周家家事,让兄长寻了借口告辞。 綦家一行人走远,周三郎依然未进大殿,柳氏回首想要唤人,却见他仍对着那个远去的女子背影怔怔出神。 大殿的阴影和日光一同落在了她身上,脸上半明半暗。 她望着周三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五妹啊,周三郎这婚事有蹊跷啊。”一到马车上只剩兄妹二人,綦四便摇着扇子道。 綦之理颇为嫌弃地看了一眼綦四手上的描金扇子,道:“与我有什么干系,左右父亲已替我选婿,待春闱后,我的婚事便能定下。” 綦四摇着扇子的手停下,“也是,今天咱们也是来相看你未来夫婿的,你方才瞧见那人了没有,相貌如何?” 綦之理沉默了一瞬,打从见到谢珩,她就忘记这茬了,但说出来就是给兄长递笑柄,她神色未变,反问道:“尚可,四哥是男人,才最了解男人,四哥觉得那人如何?” 綦四沉默,光顾着别让妹妹和谢老弟吵起来,他哪里还记得还要把关未来妹夫。 他讪讪道:“爹挑的人,肯定错不了。” 于是回去的路上再不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