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后结盟后改变世界》 第1章 第 1 章 斗牙王初次见到梅姬时她尚未及笄,还只是西国边陲一处小村落里的候补巫女。当他莅临村中的简陋神社时,她勤恳跟在主事巫女的身后。在主事巫女因恐惧而动作凝滞时默然补位,恭敬将村里最好的米糕奉上,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即断。 “请用,大人。” 斗牙王方才在巡视过程中斩杀了犯境的飞蛾精,周身血煞之气未散。他晃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人群里那个格外镇定的少女。她似乎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丝毫没发现自己的谦恭在一众恐惧得都快汗流浃背的村民里是何等显眼。 他于是随意捻起一块米糕,意思意思下了肚。不料咀嚼几下后,大妖怪金色的眼眸微微一眯,“……这是谁做的?” “……是她、是她!”大妖怪的威势非同小可,只一眼,村长的女儿便吓得哭出声来,颤抖着指向抿紧嘴唇沉默不语的少女。她随即被父亲打了一记耳光,搡到后面。主事巫女则缓缓上前,深深俯首跪在他的面前,“大人……梅她……绝非有意冒犯……恳请您宽恕。” “……我有说过要惩罚她吗?”斗牙王有些无奈地看着一脸决绝仿佛即将壮烈的主事巫女与咬紧了下唇的梅,又捻起一块米糕品尝起来,“手艺不错。” “……承蒙大人谬赞,梅愧不敢当。”梅垂着眼眸上前再次行礼。斗牙王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人类言语中那含蓄的机锋,不禁失笑。他吃完手中的米糕,对在门外候命的手下齐天道:“你先回去禀告凌月,我今夜在此村留宿。” “是!”忠心的手下领命而去,村长与几位村老交换了眼神,惊畏之余还有几分窃喜——斗牙王愿意留宿,其残留的妖气足以威慑周边妖魔一年之久,对这小村落而言实在是莫大的保障。他随即望向主事巫女,见她已不动声色地将梅重新护在身后,苍老的男人嗫嚅几句,最终把心一横,陪着小心道:“……那么,请容许我等设宴为大人洗尘。” “不必。”这村子实在太小,贫瘠到斗牙王一嗅便知底细。他笑着指了指梅,干脆道:“你留下,将制糕的方子说与我听便好。” “……是。” “你似乎不怕我?” “……大人希望我害怕您吗?” 听到这句话后斗牙王微微坐直了身,将酒盏递给了梅。待她为自己斟上酒,他抿酒的过程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虽然还未彻底长开,但少女的眉眼黑润明丽,已可见未来的美人模样,看起来与这小村庄里面色黧黑、为生计所困的普通村民格外不同。咽下口中的酒,大妖怪继续道: “倒也不是。” 他敲了敲盛放米糕的粗糙陶盘,“这糕饼里的蜂蜜来得不寻常。西国这片地界,能产这等花蜜的蜂妖性子可不算温顺。你一个人类女孩,又是如何换来的?” “回大人,是用树脂与米酿换的。”梅姬的声音四平八稳,“它们的蜂巢曾遭受风雨,既缺食物、又缺巢基稳固材料。我帮它们寻来了……便做成了交易。” “交易?”这个词从一个弱小人类口中说出,对象还是妖类,着实令斗牙王感到新鲜,“你不怕它们翻脸不认人,直接抢了你的材料甚至伤害你?” 梅姬垂下眼帘,“最初是怕的。但转念一想,它们若真想用强,我毫无反抗之力。既然选择了交易,便要守信。妖类……也并非全是不讲道理之辈。至少在生存之事上,有些妖要比人更重承诺。” 斗牙王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后将盏中残酒一饮而尽。“守信……互利……比起许多叫嚣着要除妖的所谓勇士,你倒更懂得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生存。” “你的米糕和这番话值得一份回报……这样吧。”他放下酒盏,目光扫过这简陋的神社,最终落回她身上,“今后我的巡视路线会将此村纳入其中。只要我斗牙王仍在西国一日,便可保此地不受大妖侵扰。” 梅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她微微动容,随即伏身行了一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为郑重的礼: “梅谨代表全村谢过大人恩德。” …… “梅,斗牙王大人来了。” “梅,斗牙王大人又来了。” “梅,斗牙王大人……” 随着斗牙王的巡视日益频繁,殷勤的村人扩建了神社并翻新了所有屋舍,更集全村之财委托游商为她捎回了一件新和服。是夜,当斗牙王再度踏入神社庭院时,几乎未能立刻认出那位着盛装向他恭敬行礼的少女。 “……绯色很衬你。”望着起身后更显身姿窈窕的少女,大妖怪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神,“突然如此盛装,是快要到什么人类重要的节日了吗?” “回大人,”不同于着物难得的华美,梅的脸上未施粉黛,甚至连廉价的口脂都未曾点染,“只是我的生辰罢了,不足挂齿。” “……你多大了?”斗牙王忽然问道。 “十五。” “及笄之年了啊……”斗牙王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颌,端详着这个难得与他心意相通的人类少女,“在此稍候。” 神社后院内妖风骤然大作,斗牙王转瞬没了身影。拉门被轻轻推开一线,主事巫女眼中满含忧虑。梅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摇了摇头。 看着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一如既往的沉静面容,老巫女的眼中泛起痛惜,“……梅,若你不愿……” “不必了,婆婆。”在望向老妇人时,梅的眼神柔和了几分,“村长他们亦有难处,小丽事后也曾向我痛哭忏悔过……村人们待我,始终是好的。” “只是,想要以弱质之身依傍强者,有些代价……总是绕不开的。” 斗牙王归来时,手中多了一只精致的木匣。他含笑将木匣递过,示意她开启。 匣中是一件绣着精美梅花纹样的丝绸袿衣并一套完整的钗簪与妆奁。梅凝视片刻,再抬眼时,眸中的欣喜与羞赧柔柔漾动: “大人……” “去换上。”斗牙王倚着自己蓬松的尾巴坐回室内,将烛火移到面前。当梅再度现身时,他单手支颐于膝上,目光深邃,轻笑道: “艳色果然更适合你。” “……多谢大人赞誉。”头一次于斗牙王面前披散着长发的梅轻轻抿了抿点染胭脂的唇。斗牙王招手示意她上前。待少女略显生涩曳着衣摆膝行至自己面前时,他眼神灼灼,由衷赞美道:“看起来与那些大城池的姬君简直没有两样啊。” 梅没有应声,只是含羞垂首,唇角浅笑盈盈。 她的下颌被温热指节轻轻托起。斗牙王深深望入她的眼中,几缕银白发丝垂落,拂过她的面颊,“从今往后……我便唤你‘梅姬’,如何?” “……谢大人赐名。”梅顺从地垂下了眼眸,让斗牙王看不清她眼底的真实。人类少女依恋地用侧脸轻蹭他宽大的手掌,“只是此名华贵,我恐怕当不起。” 斗牙王感受到掌中细腻的温热与微弱的回避。这份欲拒还迎的谦卑,反而取悦了他。 “我说你当得起,你便当得起。”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是。”她终于抬起了眼睛,眸中潋滟的水光恰到好处,仿佛因这罕见的优渥恩典而无比动容,“梅姬……谨记大人恩典。” …… 在梅成为梅姬之后,她所受的供养便截然不同了。 村后密林深处,悄无声息伫立起一座精美的小御所,由红邪鬼负责统领斗牙王麾下的妖怪每周按例运送物资。梅姬自此不必再像普通村民那样从事辛苦的劳作,只需等待着斗牙王每一次兴之所至的驾临即可。 据沉默的妖怪随从观察,斗牙王对她与对待凌月仙姬完全不同。无论来时带着多少戾气,只要与梅姬说上片刻话,他眉宇间的郁结便会消散。而此之后,他便常常揽着她低声说些体己话再相携入帷,可谓是宠爱至极了。 ……但这位名分未定的梅姬夫人,似乎并未如外人所想象的那般欢欣。 “哐当!” 院落的大门被妖风猛地掀开,正在内室伏案抄写着什么的梅姬迅速将一方薄绢藏入妆奁。当斗牙王携着一身低气压步入室内时,他的解语花已盈盈拜倒: “大人晚安。” 她抬起脸,眉眼温顺,声音清柔:“我这几日新制了蜂蜜酥酪,大人可愿赏光尝尝?” 在凌月仙姬处吃了一肚子窝囊气的斗牙王到底不忍真对自己这柔弱的人类外室发作。他仍然黑着脸,直到梅姬怯怯上前牵住他的袖角,他才顺势在主位上坐下。 “……凌月近来言语愈发尖锐了。”大妖怪就着浓茶连吃四块点心才缓过情绪,“我向她阐述新政构想,她竟斥我心态软弱失了霸主气魄……这是何意?” “仙姬殿下……或许并非此意。” 梅姬若有所思地为斗牙王按肩,“您之前提过,殿下近来心绪不宁,常感疲乏,可是如此?” “嗯。” 斗牙王将空杯往前一推,梅姬便执壶为他斟满。 “……许是梅姬多言了,” 她垂眸放轻声音,“但或许不久后,我便该向大人与殿下……道一声‘弄璋之喜’了。” 与凌月成婚近百年仍未有后裔,曾为此深怀隐忧的斗牙王蓦然抬头,“此话当真?!” 被大妖威压迫得面色陡然白了几分的梅姬快速调整好呼吸,轻声笑道:“大人何不亲自前往殿下的居所求证?正好借此机会与殿下重归于好……”见斗牙王仍在踌躇,她适时补充道:“毕竟王与后若长久不睦,总会动摇国本。” “……罢了,那便再听你一次。”斗牙王下定决心霍然起身,敷衍地拍拍梅姬的手后便御风而起。梅姬静立廊下默默看着他腾空离去的背影,眼中的羡慕逐渐被决绝取代。 斗牙王再临御所已是两月之后。 “梅姬!梅姬!”向来在情事之外持重有度的斗牙王如旋风般冲进殿中,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你说得对!西国……西国终于后继有嗣了!……梅姬?” 庭院深处,红邪鬼自阴影中悄然显现,俯身禀报:“大人,梅姬夫人……此刻正在村中。” “……她近来常去?”斗牙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大人,这是第二次。” “带路。” “是。” 御风而行时,斗牙王胸中翻涌着某种被冒犯的愠怒。然而当他悬立于神社上空看清殿内情形后,满腔火气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愕然——跪坐在沙盘前的梅姬正引导着几个村中幼童以指划沙,于沙盘上徐徐成型的,竟是妖怪们在修炼时最为基础的吐纳运气图。 “……大人!”梅姬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在看到斗牙王复杂神情的那一刻,手中树枝应声落地。孩子们吓得瞬间跪伏在她身后,小小的身躯瑟瑟发抖。 斗牙王沉默地凝视着她,直到梅姬的眼中慢慢泛起泪光,他才终于没能忍住,“噗嗤!” 听到大妖怪这道忍俊不禁的笑声,梅姬的眼泪还在发红的眼圈里打着转,指甲已无声掐进了掌心里。孩子们却齐齐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抬眼窥探他的神情。 “都退下吧。”斗牙王随意地挥了挥手。待孩子们如蒙大赦般逃离神社,他才含笑对着沉默不语的梅姬道: “梅姬,我要有儿子了。” “……谨为大人与仙姬殿下道贺。”梅姬盈盈下拜,以最标准的礼仪深深俯首。与她欣喜的声线截然相反,那张藏在广袖后的脸上唯余凝重。 第2章 第 2 章 回到御所后,斗牙王笑着叹息道:“梅姬,你犯了忌讳知道吗?” 他轻飘飘一句话,瞬间慑得梅姬五体投地,“大人……大人……”她嗓音里浸满了泪,哽咽得都快要喘不上气来,“梅姬……梅姬知错……” 见大妖怪没有斥责或避开的意思,梅姬顺势肝肠寸断般抱住了斗牙王的腿,“我只是……只是想……想……” “——噗!” 头顶又传来一声嗤笑,梅姬的动作骤然一僵。她倚靠着他的腿不住颤抖,眼泪一滴滴顺着下颌砸到了榻榻米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唉呀,莫要再哭了。”见她这又惊又怕犹如雨打梨花的模样,斗牙王内心怜意大盛,那点复杂的心绪早被抛到了爪哇国。“我的意思是,你下次若要出门,记得遣红邪鬼为你随行护卫。” “……大人,”梅姬仍垂着头,声音细弱,“……您真不生我气了?” “生什么气?”斗牙王蹲下身,将哭得眼角绯红的梅姬搂在怀里细细亲吻,“别哭了,再哭这好看的妆容便要花了。” “……大人取笑我,”梅姬微微侧开头,用余光悄悄打量着斗牙王无奈中带着纵容的神情。 “……呵,”她不提还好,一提起今天在神社内看到的那一幕,斗牙王便觉得好气又好笑。他亲昵地刮了一下梅姬的鼻子,“小傻瓜,人类的经络与妖怪差异极大,强行走我们的修炼路子,只会伤及自身。” 梅姬闻言沉默了一瞬,随即眉眼间便泛起了苦涩与哀戚,“……原是我痴心妄想了……我自知天资有限……只是妄想着,若能借此求得一线机缘……或许便能……更长久地侍奉在大人身侧……” “真是傻瓜啊,”斗牙王感慨于她的心意,心满意足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这就是为什么我曾告诉过你,人类生来便需要由妖怪来守护啊。” “……原来……是这样吗?”梅姬的眼泪无声地蹭到了斗牙王深色的皮肤上,“抱歉啊大人……是梅姬太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无妨。”斗牙王爱怜地吻吻她的发顶,随即将她打横抱起走向了内帷,“有我在,必护你一世周全。” “梅姬……谢大人垂怜……” 许是那天受惊过度,送别斗牙王后,梅姬便大病了一场。当红邪鬼准备将她的病情上报时,病得咳嗽连连的人类女子感激却坚决地拦住了她: “大人正为西国巡视边境,怎好因我这点小病耽误正事?我也略通些医理,有劳您为我寻些发汗的草药来就好……譬如茗荷便很合适。” 小厨房里,红邪鬼沉默地看着人类女子低头炖煮药材,直到它们凝成一碗连妖怪都觉得刺鼻的苦涩药水。她端起药碗静默了片刻,旋即利落地一饮而尽。 梅姬断断续续病了一月有余才见好。斗牙王再来时,见她面色虽苍白,眉眼间的殷勤却更胜往日,不由得多了几分怜惜。他牵起梅姬冰凉的手拢在掌心里暖着:“病气可都散了?” “劳大人挂心,”梅姬含笑垂首,“若说先前只好了七八分,此刻见到您便觉通体都舒坦了。” “呵。”斗牙王被她话语里的依恋撩拨得心头一痒,轻轻抚上梅姬纤长的脖颈,“看来……是真的大好了。” “……嗯。”梅姬含羞侧目。 **初歇。梅姬柔弱无骨地依偎在斗牙王怀中,指尖在他**的胸膛上若即若离地画着圈,欲言又止。 “怎么?”斗牙王嗅着她汗湿的发丝,嗓音里带着慵懒的满足。 “不论是人是妖,为女子者,有孕时总是格外辛苦些。”梅姬轻轻叹了口气:“您曾夸过梅姬的手艺……不知……我可有福分能为仙姬殿下略尽心意?” “……” 身下大妖怪的躯体忽然绷紧了。见斗牙王面无表情坐起身,梅姬心头狂跳,顾不得衣不蔽体,在床榻上便径直对着他叩首行礼,“大人!” “我……我……”人类女子发抖的声音逐渐带上了哭腔,“我是真心想要服侍仙姬殿下……” 斗牙王沉默地看着她哭泣。直到梅姬哭得涕泗横流彻底失了态,才抿着唇缓缓道:“凌月那有西国最好的仆从伺候,不用你操心。” 他伸手抬起梅姬的下颌,指腹抹过她湿漉的脸颊,轻叹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安心在此呆着便是。” “……是……”梅姬哽咽着应了。 …… 大妖的血脉融合从来都不是易事。随着孕期增长,凌月仙姬的状态愈发不好。当斗牙王被准允入内探望时,他那一贯优雅示人的妻子已现出妖身原形,正疲惫地倚在同样化为巨犬的姨母夜刃怀中。嗅到丈夫的气息时她也未睁开眼,只从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询问:“……何事?” “凌月,”斗牙王在这位名义上的王后、实际上的西国女王面前垂下视线,“我为你寻来一卷书,或许能缓解你当下的不适。” “哦?”凌月仙姬勉强睁开眼。夜刃会意,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大殿阴影中随即安静地涌上一群犬妖侍女。斗牙王能嗅出她们身上与凌月同源的月犬族气息,这让他感到一种无声的排斥。待为首那犬首人身的侍女接过绢帛,他立即道:“既已送到,我便继续去巡视边境了。” “去吧。”提及政务凌月果然不再多言,只补充道:“豹猫一族近来异动频繁,是该多费心。” 寝殿的大门再次合拢,将光线彻底隔绝在外。凌月忍受着腹中血脉冲撞带来的钝痛,将头更深地埋进夜刃丰厚的皮毛里,逸出一声轻叹: “夜刃……你信我这好丈夫,当真存了这份心么?” 夜刃喉间发出几声低吼,凌月闭目冷笑:“我亦不信……派月刃去探查清楚。” “谅那人类女子,也没胆量谋害西国的王后。” 淅沥的雨水浸润了森林,土地饱吸水分,变得松软而泥泞。林间的动物躲藏于巢穴或岩隙间避雨,蜿蜒小路上的车队却不似往日下雨时行得那般艰难。 “梅姬夫人,”红邪鬼遣散小妖步入檐廊,她摘下雨笠,对站在御所庭前等候的人类女子微微躬身,“您托我寻找的书籍与种子都已找到了。” “有劳了。”梅姬回身还礼,目光掠过她被雨水打湿的肩甲,“雨天路滑,运送物资想必更是辛苦。” “不敢言辛苦。”红邪鬼抬起眼,一向沉默的脸上极难得地流露出一丝近乎于感激的神色,“……还要谢过夫人的建议:车轮缠裹蒲草,雨笠涂刷桐油,此法甚好。我的兄弟齐天往来边境多次,此番是头一回膝上旧伤未因潮冷复发。” “这种天气还需抢运物资么?”梅姬眨了眨眼,“果然……西国边境近来又有些不太平。” “……嗯。”自知失言的红邪鬼重归沉默。 梅姬了然,不再追问,“书籍与种子直接给我即可,余下物资照旧按类归仓便好。”她含笑温言道:“这几日风雨不休,也请阁下与诸位好好歇歇吧。” “……是。” 一连数周的雨水连绵不绝,似是要将天河倾泻。红邪鬼又一次轮值外出,早已熟稔梅姬夫人日常活动的小妖撩起眼皮,见她带着斗笠匆匆走向的是后院田地,便又安心于梁上重新睡下。 梅姬推开农具房的门,阴影中,一对暗淡的黄眸瞬间亮起。她自袖中取出一块包裹在草叶中的熟鱼肉递了过去,灰黑皮毛的雌犬张口卷走肉,安静地咀嚼着。 “这就对了。”梅姬状似不经意道,“犬类虽说是杂食,但想要快速恢复身体,还是得多吃肉才会好。”她蹲下身解开雌犬前爪的旧包扎,露出的伤口虽有些狰狞,但边缘已见收拢迹象。 “你看,这几日让你吃的鱼腥草、接骨木嫩芽还有我特意留下的蛋壳粉是不是很有效?”她极轻地拂过伤口周围的皮毛,雌犬的肌肉骤然绷紧又缓缓松弛,仿佛认可了她的触碰,“消肿生肌,没那么疼了吧?” 见雌犬沉默地嗅着袖口,她笑着举手示意,“真没有了,你也不能再吃了。说好的少食多餐,营养搭配啊。” 她凝视着那双非比寻常的的黄眸,轻声补充道:“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才会伤成这样……但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 …… 连阴雨即将结束的一天前,梅姬最后一次为雌犬更换了伤药。凝视着那双日益清明的黄眸,她沉默一瞬,才轻声道: “若你想走,这栅栏从来都关不住你。” 她将剩下的草药包好,塞进了雌犬身下的干草堆中,“留下或者离开都随你。只是下次若再受伤,未必能恰好遇到我了。” 她起身,拍了拍裙角的草屑,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毕竟,活下去需要实力与运气。但若想要活得好……更需要选择。” …… 听完月刃详细的口述,又检视过它前爪上那道已彻底愈合、只余淡淡粉痕的伤口,凌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勉强化回半人半犬的形态,再次拿起那卷斗牙王送来的帛书。这一次她看得异常缓慢,金色的眼眸却随着阅读的深入而越发明亮。剧烈的腹痛令她的额角不住渗出冷汗,但思维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拒绝了夜刃担忧地舔舐,凌月仙姬抬起头,因身体痛苦而低哑的声音带着洞穿一切的锋芒: “漕运、粮草、医道、育才……” 这四个词她念得极慢,仿佛每一个词都代表了一块沉重的基石。 凌月仙姬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人类女性那张看似柔顺的脸。所有线索在此刻彻底串联成线:改善运输效率的举措、系统性的救治知识……还有透过现象直指核心的观察力。 “……她果然,”凌月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断,“有资格与我对话。” 第3章 第 3 章 最近一段时间,斗牙王时常会有些微妙地烦躁感。 自从上次斩首行动失利,豹猫领主负伤逃脱后隐匿了起来,西国与豹猫族的战事便无可避免地陷入了泥淖。面对惯于游击偷袭的敌人,犬族普通妖兵伤亡日增。为此,凌月仙姬已连续两次在军议上直言不讳地斥责了他的战术,更雷厉风行地派遣月犬族人接手了部分诸如后勤补给与战地医护等原属于他的权责。平心而论,那些迅速普及开的补给亭、遮雨棚与急救草药包确实显著提升了前线妖兵的生存境况。斗牙王虽心下承情,却仍不免会因权柄旁落而感到些许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于他小胜归来踏入梅姬的御所时达到了顶峰。 随着战事吃紧,御所原先的驻守妖兵大多被抽调入阵。除却统领红邪鬼外,如今值守此地的尽是些他不曾见过的生面孔。幸而梅姬依然温柔多情,不仅亲自为他卸甲更衣、伺候沐浴,更下厨精心整治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一位绿眸侍女安静布置好宴厅后悄悄退下,斗牙王被梅姬请上了主座。他晃着酒杯、品着美食,含笑聆听着她尚显生涩的琴音与歌喉,只觉得连日征战的疲惫与心中的块垒都要为她尽数抚平。 直到他漫不经心地向梅姬抱怨起军中那些不合传统的变革来。 梅姬的琴音一顿。她沉默片刻后方抬起眼,将声音放得又柔又轻:“……让那些妖力低微的小妖与半妖负责后勤疗伤,是……有何不妥吗?”她斟酌着字词,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与惶恐,“如今大人需要全力应对豹猫领主……让他们在后方尽一份心力,不也算是为西国效忠吗?” 斗牙王缓缓将酒杯搁在案上,像是第一次认识梅姬般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因这沉默而愈发不安,咬着唇的神情逐渐惶恐起来,他眼底的锐利悄然隐去,神色一松恢复了笑容,信手夹起一块盐烧香鱼递到了她的唇边。 “……我有些急躁了。” 随着斗牙王再次出战、红邪鬼轮值外出,御所里只留下了梅姬与她新近提拔的侍女小婵。见人类女子又开始面无表情地沉默自省,小婵指尖微动,运起家传的小妖术悄然隔绝了内外声响,这才轻声开口:“夫人在斗牙王面前为仙姬殿下美言,心意已是昭然。” 梅姬闻言叹了口气,对这单纯的解读报以无奈。她又沉默片刻,将声音压得极低: “烦请代我禀告仙姬殿下:《常见伤疾图解》一书即将编撰完毕。窃以为,后续医护培训之事或可大胆启用西国境内可信人族,该族心细手巧,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是。” …… “嗷呜——!” 伴随着一声戛然而止的凄厉哀嚎,豹猫领主庞大的身躯在铁碎牙的刀光中轰然倒地。山呼海啸的欢呼声瞬间响彻了整个战场,西国妖兵如潮水般涌向因失去首领而陷入混乱的豹猫族残部。 给予敌人最后一击的斗牙王却没有像过去每一次胜利后那样化身为白色巨犬亲自带领扫荡战场。他沉默地悬浮于半空中,染血的铠甲在风中散发着孤寂的寒意,锐利的目光穿透了下方沸腾地厮杀,牢牢锁定在那些普通西国妖兵的手臂上。 “老爷!大胜啊!”家臣冥加在他肩头兴奋地蹦跳,“这老猫真是能藏,可终究仍逃不过老爷您的鼻子!这不过两年时间,就被您揪出来宰了!” 斗牙王面无表情伸出两指一按,将聒噪的跳蚤妖“唧”一声捏扁。 冥加“噗”地恢复原形,他揉着脑袋,小心翼翼窥探着主人的神色:“……老爷若是觉得乏了,待会儿……去梅姬夫人那儿松快松快?” “……” 斗牙王的视线定格在一支依照手臂草环颜色协同作战的小队上,其核心竟是一名身着简陋藤甲、眸色碧绿的半妖少年。他明显并非以武力见长,却被全队默契地护在最中央。 突然间,掩护右翼的犬妖士兵被冷箭射倒。那名半妖少年立刻高声发出指令,整支小队应声变阵,瞬间组成防御圈。少年则迅速蹲下身并解下背后的简易医疗箱,开始为伤员紧急止血。 团结、高效、专业…… ……且全然陌生。 斗牙王收回了目光,心底那点胜利后的余温彻底冷却。 “……不必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已彻底一边倒的战场,随即转身化作一道流光,径直飞向了更远处那座与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的纯粹人类城池。 …… 梅姬的二十岁生辰即将到来。 为着这个不同寻常的整寿,小婵铆足了心力。从御所的装点陈设到生辰宴的食单酒水,事事亲力亲为,甚至为此与讲求规矩效率的红邪鬼争执了两回。此刻,她正挽着袖子指挥几名怯怯的半妖与人类侍女擦拭着新漆的廊柱,言语间的蓬勃生机几乎要溢满庭院。 梅姬端坐于廊下阴影处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手中轻摇的桧扇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敛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红邪鬼虽因与小婵的龃龉而板着脸,办起正事却毫不含糊。她亲自押送着一批格外丰厚的生辰贺礼归来,并带来了一个更让梅姬在意的消息: “大人有口信给您:您生辰当日,他必准时出席。” 桧扇的摇动一顿,梅姬从扇后抬起的眼睛滟滟生辉。可那光芒只璀璨了一瞬便黯淡下去,化作了一声落寞的叹息:“……有劳阁下传讯。大人他……确实是许久未曾莅临了。” 红邪鬼沉默了片刻,才有些干巴巴地劝慰道:“……大人心中,始终是记挂着您的。” 梅姬闻言,对她露出一个淡而柔和的微笑,示意小婵为风尘仆仆的女妖将奉茶。待红邪鬼饮尽盏中清茶,她才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地期待:“既然如此……便请阁下代梅姬回禀大人:梅姬,静候驾临,期盼至极。” …… 梅姬二十岁生辰当日,御所被装点得美轮美奂。 天光微亮,小婵便指挥着侍女们将最新鲜的时令花卉点缀于廊下庭前。正厅膳桌上,精致的器皿里盛放着按照斗牙王口味精心调制的佳肴,美酒已斟满昂贵的瓷盏,各色香气在空气中完美交融。梅姬身着斗牙王所赐的那件华美梅花纹袿衣,云鬓玉颜,容光慑人。她端坐于主位之侧,从日出等到正午,又从正午等到日暮。 御所内所有妖怪、半妖与人类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审视……而梅姬的唇角噙着一抹温婉的、恰到好处的微笑,背脊始终挺得笔直。 夜色彻底笼罩庭院时,一点微弱的妖力由远及近波动而来。跳蚤妖冥加气喘吁吁地跳过门槛,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狼狈地滚到梅姬脚边。 “夫、夫人……”冥加的声音因紧张而更显尖细,他不敢抬头看梅姬的脸,磕磕绊绊道:“老爷……老爷他今日在城外偶遇人类城主之女十六夜公主……她遭受妖魔袭击,老爷他出手相救。但、但过程有些波折,十六夜公主受了惊吓,老爷需得安抚她……今日,今日实在是……无法前来赴宴了……” 满座皆静。 一片死寂中,梅姬极其缓慢地垂下了眼睫,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滚落,在华美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她哭了。 哭得寂静无声,却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动容。看着她无声落泪的模样,小婵死死咬紧了下唇,红邪鬼则下意识上前半步。 在全御所的注视下,梅姬抬起颤抖的手用袖角轻轻拭去眼角泪痕。再次抬起脸时,她的笑容温婉依旧,看着却格外令人心碎。 “……原来如此。”她的声音沙哑而清晰,“大人是西国的支柱,须得救人性命,护佑一方。自是比我这小小的生辰宴……要重要得多。” 见冥加神情越发不忍,她甚至对着他微微颔首,含笑平静道:“有劳冥加老爷转告大人:梅姬……一切安好,请他不必挂心。” 冥加难堪地离开了。 小婵指挥着侍女们沉默地收拾着未动一口的宴席,时不时瞥向梅姬紧闭的房门,眼中充满了担忧与不平。 室内,梅姬独自坐在镜前。镜中映出的脸依旧美得惊心,却再无一丝宴席上落泪的脆弱与哀戚。她轻轻抚过身上那件斗牙王所赐的梅花纹袿衣,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舍弃的工具。 “十六夜……公主……” 她无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唇边泛起一丝冷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