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雀行》 第1章 山雀 山雀镇,坐落于大唐河西道凉州以西,隐匿于塔格沙漠深处三千余里的山坳之中。此地远离繁华长安,地势险峻,出入艰难。早年,这里是流放案犯与盗匪的荒僻之地,镇民自幼习武,以暗杀为业,换取赏金。随着名声远播,那些富庶之地的达官显贵纷纷不惜重金,聘请山雀镇的杀手替他们铲除眼中钉。 夏末之季,青草渐长,杏树结果压弯了枝条。 孙传尧坐在树荫下,身上穿着浅蓝色单衫和灰轻纱单袴,眼眸微合,浅浅打着瞌睡,黑色的长发落在后颈被松松地绑成一束,垂落而下,衣衫上落满树叶,怀里揣着两颗杏果。一阵凉风吹过,他才勉强睁开眼睛,举起将手臂枕在脑后,远远望着练武场上武者的对峙。 石砖铺成的方形场地上,洒着柔软的泥土,缓冲伤势。褐衣男子手握单刀向对方咽喉一阵疾刺,青衣少年移动脚下步伐,侧身躲闪,劈刀格挡对手的攻击。两人钝刀相击,一时难分胜负。 场边,一名年轻侍者四下张望,目光最终落在孙传尧身上。他快步走近,淡淡扔下一句话:“蒋安丰要见你。” 蒋安丰手下的侍者,多是武艺不精之人,被安排做些杂务。孙传尧收回视线,瞥了一眼侍者那浓密的黑发与冷漠的嘴角,兴致缺缺地应道:“知道了。” 侍者闻言,转身离去,背影中透着一股不屑。这些侍者向来瞧不起孙传尧这样的杀手,觉得他们身上沾染了太多的血腥气,连衣衫都仿佛带着死亡的气息。 孙传尧早已习惯了这种冷漠。正如那些整日在练武场挥剑的杀手,瞧不起这些侍者的软弱无能。谁也不知道,若是换了位置,自己又会如何。 凉州刺史府在山雀镇设了县令一职,名义上管理小镇治安,实则毫无实权。镇内大小事务,皆由蒋安丰一手掌控。蒋安丰不仅是山雀杀手的组织者,更是他们的联络人。 蒋府是一处幽静的住所,廊道曲折,花丛遍布。孙传尧踏入前厅,厅堂内坐着一位面容清癯,身形精瘦弱的男子,正是蒋安丰。见孙传尧进来,蒋安丰微微抬手,示意其他侍者退下。 屋内茶香四溢,气氛颇为凝滞。“我这里有任务需要你去执行。这次你要去的地方是长安,要杀很多人,也很危险,你想去吗?” 孙传尧目光冰冷,泛起阵阵杀意,开口道:“我是一个杀手,生死由天命,何况皇族与我有世仇,没有理由不去长安。” 蒋安丰闻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抬手拍了拍孙传尧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很好,我就知道你会答应。你自小在剑术上天赋过人,让你去执行任务,我很放心。到长安之后,去城南客栈,找一个叫齐戈的人。他在城内有地下暗网,势力不小,一切听他安排,十日之后动身。” 孙传尧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放心吧。”蒋安丰站起身走到孙传尧身前,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缓声道:“路途遥远,会耽搁些时日,不过,我想一年之后就能回来。” 孙传尧走出府邸,蒋安丰的言语让人觉得虚伪可笑,不过孙传尧并没有奢望这次去长安,能有几条命回来。 孙传尧出生在南方宁州的龙岩国,拥有龙炎血脉。十四年前,宰相钱弘南与龙岩国国王不和,假借天象判断拥有龙炎血脉的人心怀弑君犯上,逆天之命的想法。同时当朝柳皇后拥有龙炎血脉,亦被宫内小人构陷携子谋逆,致使皇帝李珣赐死柳皇后和两位皇子,残杀龙岩国城内三千余人。当时孙传尧只有三岁,成为了孤儿,断断续续记忆,记得眼见之处尽是杀戮,也成为了儿时的梦魇—— 府邸门前数十名男子被按倒在地,发髻松散,面容憔悴,每位男子身旁站着一位刽子手。行刑官下令,刽子手砍刀齐落,斩下他们的头颅。酒楼商铺被蛮横的将士纵火烧毁,剩下焦黑的房梁屋架,摇摇欲坠。老者幼儿被铁链绑缚,拖出城外。咒骂,哀嚎和哭泣之声不绝于耳。 孙传尧年幼,侥幸逃出城外,在宁州边界,跟随各路乞讨者走了很久,直到被蒋安丰收留,传授武艺,长大成人。 所以,孙传尧能够活到现在,已经足够幸运。 其实,孙传尧并没有整天想着报仇,长安离自己太遥远。钱弘南又在七年前病老过世,晚年执掌宰相大权,一生荣华富贵,死后以国公礼安葬献陵。接下来,如果复仇的对象是李珣,那个残暴无度,视人命为草芥的昏君。皇宫这么大,恐怕自己刚闯进去,还没有找到人,就被侍卫发现,押往大理寺治罪。不但复仇无望,还会被其严令处死。所以这些年来,孙传尧认了命,不想着去长安,蒋安丰让自己干什么就干什么。至于仇恨那是皇族欠下的血债,它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这种日日夜夜反复叨念的痛苦,深深刻在心里,无法磨灭。 次日,孙传尧照常去武场练习。与邱泽对战之后,两人放下手里的刀,坐到武场边休息。 邱泽面容黝黑,脸色泛红,身材魁伟,是一位坦率真诚的青年。以外貌而言他和山雀镇的其他武者长得更像一些,更像西域小镇当地人的样子。 孙传尧则穿着粗布衣衫和浅色裈裤,面容白皙,身形瘦弱,持刀的右手伤痕累累,与邱泽相比,容貌更清丽一些,看起来更似南方人。 孙传尧低头抓着手里的竹刀,指尖灵巧地在手柄处缠上布条,动作细致而专注。缠好后,他抬眸看向邱泽,浅笑起来:“你的剑术长进不少。再这样下去,我早晚有一天会输给你。” “你不用对我说好话,和你比差得远了。”邱泽打量着孙传尧的侧脸,转念道,“我从来就没有跟上过你的速度。” 孙传尧咬着嘴唇,将手里的竹刀倚在墙边,护着手肘,低下头去,微微颤抖起来,没有答话。 “左手又疼了吗?” “这两天确实疼得有些厉害,早上吃了一些龙血草,好很多了。” 十四岁的时候,蒋安丰让孙传尧去灰窑村暗杀一位老人。老人习过武艺,年轻的时候杀过人。仇家付下重金,买他的性命。老人年事已高,拄着一根竹杖行走,全无抵抗之力。孙传尧见此情形,一时放手,没有将其灭口。回到蒋府之后,蒋安丰便让侍从抓着孙传尧的手臂,用剑柄砸伤其左手手肘,伤口没有及时医治,落了旧疾,隐隐作痛。孙传尧一直认为是自己的迟疑才会受此责罚,对此从无怨言。 邱泽叹了口气:“你还是找个郎中看看吧,听说你要去长安,这么长途跋涉,会受不了的。” 孙传尧扯动嘴角,呼吸间带着轻微的颤音:“这是老伤,还能承受。” 邱泽别过脸,目光落在武场上挥汗如雨的武者身上:“我知道长安,太极宫,李珣,我可不想做皇族的人。当年,李珣亲手赐死皇后和两位皇子,李源和李晖,听说李晖才三岁,不知道他怎么下得了手。不过也有传闻李晖死后不知所踪,也许他被人救了也有可能。” 孙传尧拿起竹刀,紧握刀柄,强忍着愤怒,才让自己不去想像怎样杀死李珣,才能化解族亲的仇恨。 邱泽道:“阿尧,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长安,我曾经也杀过人,这个感觉不好受。你还是早点收手,我决定过段时间便离开山雀镇,我不怎么喜欢待在这里。当然你是我的朋友,除了你之外。” 孙传尧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用指腹摩擦着刀刃上的毛刺:“你父亲是商人,家里不缺钱。到这里来学习武艺,学成之后,想走,自然可以离开。”他声音低了下去,“我和你不一样,我在蒋安丰手下做事,不是一个自由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值多少钱。”孙传尧低头看着手里做工粗糙的竹刀,手肘上的紫青淤痕和破旧衣衫,无奈道,“他们不会轻易地放过我。” 邱泽沉默良久,开口道:“长安对你来说太危险,我担心你会想着去报仇,我担心杀人这件事会让你变得比较冷漠。” 孙传尧闻言轻笑,眼底却凝着寒霜。“李珣是个昏君,无端残杀平民,长安城里该死的王侯将相多得是,杀他们一个或者十个,又能怎么样?” “至少你可以答应我,不去杀无辜的人。”邱泽道,“毕竟等你回来,我可能已经不在山雀镇,但是我还会回来,再来找你。” 孙传尧想起蒋安丰的言语,良久,语意平和道:“我答应你。” 孙传尧从蒋安丰手里拿到过所文书,纸上写着孙传尧的名字,来自江州浔阳城,去往长安投靠远亲。 五日之后,孙传尧收拾行李,离开山雀镇,前往长安。 第2章 长安 孙传尧在塔格沙漠过了三天三夜,白天除了碰到一队贩卖丝绸的商客,茫茫沙漠,再也没见过其他人。 夜晚月色清冷,一望无际的黑暗和冷风,萦绕身畔。篝火之内灼烧着橙黄色的火苗,孙传尧怀里抱着一把横刀,灵均。黑夜之中,他紧紧抓着灵均,不敢睡得很深,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怀有戒心。 梦境之内,又念起龙岩国的景象。如果没有李珣和钱弘南,哪怕是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如果怀有仁慈之心,查清这场冤案。龙岩国就不会变成一堆废墟,家破人亡。 孙传尧低下头,任由黑暗遮蔽自己的双眼,这不是自己的错,却成为了自己的人生,想来真是可笑。 一个月之后,孙传尧到达长安城。城内二十五条大街,共一百零八坊。以朱雀大街为界,东面为万年县,西面为长安县。街市宽敞,建筑雄伟。商贩聚集,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一片大唐皇城的繁荣景象。 孙传尧来到城南客栈门前,城南客栈与普通客栈有所不同,它由一处私家花园改建而成。主楼为三层楼的客房,府内前厅,厅堂,后院,马厩设施齐全,亦有亭台楼阁,廊道水榭,十分清幽雅致。 孙传尧将过所文书交给门口值守的仆役,想着齐戈看到文书,应该不难猜出自己的身份。 一盏茶的时间,仆役回到客栈门前,将孙传尧带到后堂。 齐戈中等身材,身形壮硕,细长的双眼,上下打量着孙传尧,没有任何避讳。齐戈身后还站着一位绯衣女子,打扮艳冶,举止从容冷淡,与众不同。 齐戈眼里流露出不悦的神情,显然对孙传尧的身形非常不满意。“你就是孙传尧?” 孙传尧没有回应,算是默认了。 “也罢,蒋哥找的人不会有错。”齐戈将手指轻轻点着桌面,转念道,“你替我去刺杀东平郡王崔利成。” 东平郡王?孙传尧略一沉吟,接话道:“郡王身边的侍卫可不会少。” “放心吧,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齐戈道,“崔利成三日之后会去齐王府参加晚宴,不到亥时不会回府。宵禁之后,路上不会有其他人,剩下的事交给你来处理。” 齐戈道:“另外,你在客栈里住下。记住你刺杀的是亲王,现在你的行动不受限制,至于以后看官府是什么反应。南衙禁军现在由温乔领着,很难对付。到时候你听我的命令,我不让你出去,你只能待在客栈之内,若是敢为违抗命令,会有责罚。蒋安丰都对你说了吧,我们这里是有规矩的。” 城南客栈的规矩?不过都是骗人的幌子。若是在官府面前暴露了行迹,你们也好将我尽快灭口,切断查案的线索。 孙传尧应了一声,没有答话。 客栈杂役带着孙传尧前往客房。客栈内到处都是往来的商客,还有一些拿着刀剑的游侠。这些游侠带着异样的眼光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孙传尧对此却并不理会。 孙传尧跟着杂役,踏上楼梯,来到三层。客房临着北面,干净简朴。杂役走后,孙传尧打开窗户,院落外是喧闹的坊市街巷。一阵秋风吹过,带进枯黄的落叶,飘至窗边,停落在方桌之上。 长安就在脚下,太极宫就在眼前。复仇之火在孙传尧心里越燃越焰,殆尽了仅存的理智。 既然齐戈让自己刺杀亲王,他肯定有办法让自己混入皇宫,只要能见到李珣,只要给自己片刻的机会,就有可能成功。 孙传尧双手紧紧抓着窗框,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先杀了崔利成,以后的事情,再想办法。 安顿完之后,孙传尧走出客栈。齐王府在崇仁坊,郡王府在广化坊,孙传尧来回折返两遍行走的线路。湛青桥之前的宣平街,道路平直宽敞,是最适合动手的地方。 酉时未至,现在回客栈还太早。孙传尧望着沿街商铺,走进宣平街一侧的知春茶楼。 大堂内四处点着壁灯,灯罩油腻泛黄,桌椅陈旧,想是一家老店。堂中的座位,到是坐无缺席,吃客饮着茶水,闲聊家常趣事,嘈杂之声此起彼伏,过分喧哗。 孙传尧刚来长安,不习惯这种吵闹声,顺着楼梯来到二楼,挑了一个窗边稍显安静的座位坐下,向茶楼伙计要了一碗酒。 不久,一位女子坐到对面的位置。孙传尧抬眼看着,正是刚才站在齐戈身边的女子。 此时她穿着一身月白衣衫,未施粉黛,头发扎起一束垂在后肩,清秀端正,一双浅灰色的眸子,却像寒冰一样冷落,带着淡然的洒脱。 女子向伙计要了一杯酒,动作从容优雅,仿佛这喧嚣的客栈与她毫无关系。她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随后迎着孙传尧的目光,淡淡开口:“我叫沈持盈,大家称我为小盈。” 她的声音清冷如玉,语气中带着几分随意,却又不失分寸。孙传尧微微挑眉,目光依旧淡漠,却并未打断她的话。 沈持盈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投向窗外,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这条是通往郡王府的必经之路。每次暗杀前,你都会这样熟悉周围的环境吗?” “这要看这种情况,我们不会有固定的行为方式,否则会被别人找到弱点。” “听说山雀镇镇民武艺高强,人人都是杀手。” 孙传尧拿起酒碗,往嘴里灌了一口冷酒,浅笑起来:“山雀镇位置偏僻,人群很杂,民生艰难。官府不肯花心思整顿治安,随我们自生自灭,其实也是不想管我们,在地域和形势的逼迫之下,这是最适合我们的生存方式。” 沈持盈远眺窗外的街景,兀自颦眉:“长安城表面看似繁华闹市,祥和安宁,实则暗流涌动,危机四伏,十分危险。听你这么说来,和山雀镇也差不多。” 孙传尧放下酒碗,瞥见碗侧雕刻的兽形纹饰,图案比凉州的精致很多,到底是长安,连盛酒的瓷器也是轻薄雅致,做工精良。“这里不一样,长安是李珣生活的地方,我早就想过这里会更危险,崔利成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沈持盈道:“东平郡王,平日倚仗权势,欺压百姓,被人暗地买凶杀人并不奇怪。至于李珣或许狂妄自大,不过听闻越王李景宣是一位深明大义,礼贤下士的皇子,将来他当上皇帝,情况会好一些。” 孙传尧冷言道:“我知道李景宣,早年他被封为越王,封地就在凉州,不过才待了三年,又回到长安,想来不过是走走场子,到也没干什么实事。再说十四年前,若不是李源死了,他也没有现在的地位。” 孙传尧对李景宣没什么印象,这样的皇上能有什么样的好皇子,不过是为了登上帝位,为自己散布的谣言,让民心向着自己有什么过错? 李景宣在长安遥领雍州,若是自己杀了崔利成,这么大的案子肯定会移交雍州公廨,刑部和大理寺会同办案,捉拿凶手。在长安,李景宣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孙传尧看着碗里的酒,明晃晃的倒映着午后的日光,转念道:“你知道这酒叫什么名字?” 沈持盈略显迟疑,莞尔一笑:“长安的酒很少会有名字。” 孙传尧带着醉意,将手肘搁在桌面上:“在凉州我们会给每一杯酒都起名字,就像每段人生都会有一个结局。” “你现在喝的酒,在凉州会叫什么名字?” “长夜将至。不过它也让我想起七月凉州。七月是树上结杏果的季节,酒里加了杏仁水,酸甜止渴。我们会把它存放在地窖里,放到冰凉才喝。” “这么说来,我也想尝尝它的味道。” “夏天去凉州,大街小巷都能买到,现在不行,已经到了初秋,要等到明年了。” 沈持盈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起意道:“七岁时,父母获罪入狱,我也因此流落街头。齐戈在街上找到我,将我带回客栈。他对我像妹妹一般的照顾,实则看中我的容貌,想着利用我为他办事,或者让我的生死对他来说有些价值。” 沈持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不恨他,至少从遇到他那天开始,再也没过上苦日子。” 孙传尧望着沈持盈灰色的眼眸,犹如盛夏夜风,清冷静谧,微笑起来嘴角上扬,脸颊边的长发在风中轻舞。整个茶楼,甚至在茫茫人海中他只想看着她。孙传尧很难说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自己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心跳加快,义无反顾的感觉。 不过回到现实之后,孙传尧依然认清自己只是一个杀手,沉吟半晌,方才开口道:“有时候,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 孙传尧回到城南客栈时,大堂内已是人声鼎沸。十几名男子围坐在方桌旁,喝酒谈笑,喧闹声此起彼伏。他神色淡然,将手中的灵均长刀轻轻倚在墙边,随后走到柜台前,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清水。碗中的水清澈见底,映出他冷峻的面容。 第3章 暗杀 正当他低头喝水时,四名男子径直走到他面前。为首的男子身形高瘦,腰间插着一把长刀,刀鞘上刻着繁复的花纹,显得颇为张扬。他眉眼轻挑,目光中带着几分挑衅,上下打量着孙传尧,开口道:“你就是孙传尧?我叫柯永,他们叫方怀和王裕。”他指了指身后的两名同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听说你来自凉州山雀镇,我们兄弟几个还没见识过你的本事。” 孙传尧听着柯永的话,皱着眉头,暗自担忧,这些人无端来找自己的麻烦也就算了,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来自山雀镇?必然是齐戈将消息泄露了出去。 若是城内传遍了山雀杀手来长安的消息,官府想找自己很容易,凭着口音就能听出自己是凉州人。 孙传尧放下水碗,抬眸看向柯永,目光冷冽如霜,却并未接话。他的沉默让柯永感到一丝不悦,眉头微微皱起,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咄咄逼人:“怎么,山雀镇的杀手,连句话都不敢说?” 方怀拿起墙边的灵均,开口道:“永哥,这把刀不错。” 孙传尧刚迈出一步,柯永便猛地伸手,将他狠狠推到柜台边,力道之大,让孙传尧的背脊重重撞在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柯永冷笑一声,语气中满是讥讽与不屑:“孙传尧,你要知道先来后到,明白吗?你从西北小镇而来,但也不能不懂规矩。这把刀,我们先用着,以后自然会还给你。” 孙传尧望着柯永抢步上前,旋身抽出其身上长刀,在头顶挽了一个刀势,散开人群,起脚踹向柯永后背,朝对方右臂挑刀而上。柯永转身踉跄着后退半步,躲过第一招攻势,没明白过来孙传尧为何对自己的手臂挑刀,目光掠过孙传尧手中长刀,看到明晃晃的刃口不停地向下淌着鲜血。 柯永神色凝重起来,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两根手指滚落在地,伤口不停翻涌着鲜血,触目惊心。 方怀站在一旁,不禁大叫出声来,连退数步,手里的灵均亦是掉落在地。 大堂内三十多号人,除了刚才灵均掉落在地上的响声,此时仍旧死一般的寂静。孙传尧一言不发地穿过人群,捡起地上的灵均,离开了大堂。 崔利成去齐王府宴饮之日。深夜,孙传尧埋伏在坊间的高墙之上,耐心等待着郡王府的队伍回府。 宣平街上,空无一人。 约至亥时,远处走来四名巡逻的侍卫。三个醉汉伏倒在墙边,借着酒意和侍卫发生了争吵。 其中一人靠墙坐倒在地上,眼神恍惚,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们?” 侍卫眉头紧皱,握紧了腰间的官刀:“亥牌时分,坊市外禁止闲逛,你们难道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醉汉反手撑着坊市的围墙,勉强站起身,问道:“你们是官府的人?” 侍卫没了耐心,拔出手里的横刀,呵斥道:“我是南衙禁军韩阳,快跟着我们去府衙受罚。” 坊市围墙之上,孙传尧听着他们的谈话,缓缓抽出手里的横刀,月色之下泛起幽暗的蓝光。 醉汉望着同伴,又看了看侍卫,脚下踉跄,摇晃起身体,大笑道:“假的!你们是假的!” 侍卫不再言语,挥起长刀,将三人打翻在地,用绳索绑缚了双手,擒在手里。混乱之时,一名醉汉趁机逃进小巷。另两名醉汉被侍卫带离了大街。 侍卫走后,街上又恢复了平静。 树影婆娑,枝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远处的灯火若隐若现。大路东面,两位侍者手提灯笼,暖黄的光晕洒在他们脚下,映出两道修长的身影。四名轿夫身着灰蓝布衫,“吱吱嘎嘎”地抬着官轿紧随其后,四名侍卫护卫官轿两侧。 孙传尧藏匿在高墙之上认准了郡王府的官轿,疾速飞奔,追上轿夫之后,纵身一跃,抽出手中刀刃。侍卫还没来得及拔刀,刀光剑影之下,便身首异处。孙传尧站定在官轿之前,缓步走着,掀开布帘,将早已醉倒在轿内的崔利成,割喉至死。 巷道内,那名原本逃跑的醉汉,望着宣平街上的杀戮,眼神惊惧,颤抖着嘴唇,悄声躲进黑暗之中。 次日清晨,越王李景宣,南衙禁军将军温乔,刑部尚书何云和刑部侍郎刘昭宁,带领着随身侍卫,正在勘查崔利成被害身亡的案发现场。 李景宣衣着简朴,一身青黑色衣衫并不像皇子的打扮。不过他的面容俊朗,五官端正,一双黑色的眼眸沉稳柔和。外人看来仍旧气度不凡,容止出众。 宣平街上,十具尸首横七竖八地倒伏在地,血迹斑驳,触目惊心。官轿孤零零地停在路中央,布帘已被侍卫卷起,露出轿内的惨状。崔利成仰面躺卧,面目狰狞,咽喉处一道深深的刀痕触目惊心,鲜血尚未干涸,顺着脖颈缓缓流淌,染红了轿内的锦缎。 李景宣微微蹙眉,目光在轿内停留片刻,随即转身环视四周,神色沉静而凝重。“谁最先发现这些人的尸体?” 刘昭宁道:“打更的衙役大约在寅牌时分经过宣平街,发现郡王和仆役被害身亡。我最早赶到现场,已经派人仔细搜查过。崔利成身上的首饰钱袋均未遗失,随行仆役全部遇害,无一人生还。” 刘昭宁的父亲曾任刑部尚书,刘昭宁从小耳融目染,对现场勘查和破案手法掌握娴熟,思维敏锐,武艺过人。十七岁时,李珣破例让其担任刑部侍郎一职。 北衙禁军将军温乔站在一旁,此人穿着武将官服,眼眸冰冷,相貌轩昂,在刀法上颇有天赋。李珣将其封为南衙禁军将军,掌管皇宫以外长安城内的治安值守工作。 温乔走到郡王府侍卫的尸首前,停下脚步,半跪在地观察着尸体上留下的刀痕。 “这几个人还未拔刀就被对手杀害。”温乔轻叹道:“普通人做不到这点,应该是一名职业杀手。传言山雀杀手已经潜入长安,看来这个消息是真的。” 侍卫抬着崔利成的尸体走了过来。温乔站起身走到尸体旁边,说道:“你们看崔利成的伤口,刀刃伤及喉骨,一刀致命。东平郡王平日欺压百姓,抢占城郊良田,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但是能付得起重金,从河西道叫来职业杀手的人,不多。” 何云年过五旬有余,五短身材,平日为人和善,看到尸首的惨状,不禁后退几步:“长安城出现一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杀手,暗杀的还是东平郡王,朝中大臣知道这件事必然会私下议论,怕是要乱起来了,这可怎么办?” “我在凉州三年,听说过山雀的名字。”李景宣道,“山雀镇在塔格沙漠以西的山坳之中,易守难攻,没有熟人引路,就连穿越沙漠都是一件难事。这些人大多是孤儿,不懂礼法,才当了杀手。若是镇民能找到正当的谋生手段,谁也不会甘愿冒着风险,去做这些行凶之事。” 刘昭宁道:“殿下,刑部衙役搜索现场之后,发现坊市围墙上有跑动过的痕迹。以拓下鞋印的形状判断,杀手应该是一位身形瘦弱的少年。另外,我们在墙边还发现了血迹和南衙禁军的名牌。” 众人随着刘昭宁来到巷道入口,墙砖角落残留着血迹,地上落着一块南衙禁军的名牌。 温乔俯身拾起名牌,喃喃道:“韩阳,我记得,他是五番禁军侍卫,平日巡查宣平坊附近宵禁的情况。怎么他的名牌会在这里?” 刘昭宁道:“温将军,据我猜测,韩阳夜间巡查至此,见到山雀行凶,慌忙逃跑之际,才将名牌落在地上。从他们身上下手,肯定能找到线索。殿下,这个案子交给我追查下去,让我们刑部协同办案,找到凶手会更快一些。” 何云道:“昭宁,不可无礼。这是谋杀亲王的大案,万一延误了破案时日,你我可都担待不起。” 刘昭宁道:“我们现在有线索,为什么破不了案?” 李景宣道:“昭宁,这件案子你可以以刑部的名义协同办案,但是不管找到什么线索,行动之前都要向我汇报,不可擅自主张。” 李景宣转过身去,续道:“温乔,这几日你带领南衙禁军加强城内值守工作。在城门外加设置路障,严查出入长安的行旅商客。 此人武艺高强,行事乖张,随时可能再次行凶杀人。注意拦下从河西道来的旅客,年龄在十四至二十三岁之间,身形伶俐的少年,严加盘问,记下其在长安的住处,不能落下任何可疑的人。” 温乔,何云和刘昭宁领命,其余侍卫继续清理着现场。 李景宣离开之后,何云看向刘昭宁,叹了口气:“你这回可真是给我找了个烫手山芋。崔利成这案子牵扯甚广,若破不了案,我这刑部尚书的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就连你,恐怕也难逃降职处罚。” 第4章 审问 刘昭宁道:“何叔,你别泄自家人的气,你怎么知道我破不了案子。山雀现在就在城内,温乔守着城门,他走不出长安,我肯定能把他找出来。” 何云摇了摇头道:“我看他根本就不是人,应该是哪个家伙闲着没事找来的鬼魂,让鬼魂来杀人。你看这些侍卫都没拔刀,这哪是人犯下的案子。” 刘昭宁道:“大白天,你怎么尽说些渗人的话。温将军,你说呢?” 温乔淡然一笑道:“刘侍郎在案发现场找到南衙禁军的名牌,没在景宣面前说是我指使韩阳杀死崔利成,已经很给我面子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刘昭宁转动着深褐色的眼眸,略略撇着嘴,颦眉道:“温乔,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什么时候去禁军府地牢?” 温乔冷笑着,故意拖着长音道:“现在就去,还要叫来韩和昨夜在此值班的侍卫,一并问话。这韩阳我印象里就是话多,到时候又是牢骚满腹,没一句正经话。” 刘昭宁笑道:“我们快走吧。” 禁军府审讯室内,灯火昏暗,石壁上吊着几盏油灯,恍恍惚惚照着桌椅和各种刑具。 韩阳等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着头道:“温将军饶命!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小人每日值守夜班,勤勤恳恳为将军办事。长安城外上有老母,下有妻子和两口小儿。小人贱命一条,将军杀了我,怕也是脏了将军的手。” 另外三名侍卫听到韩阳这么说,怕也是出了大事,连忙跟着跪地求饶。审讯室本来就是石壁打造的小间,被这些人吵得震耳欲聋,什么话都听不清楚。 温乔耳边听到的都是求饶声,厉声答道:“好了!好了!韩阳,没人要你们的命。这次刘侍郎来就是问你们几句话,据实回答就可以了,如果有半句谎言我也救不了你们。” 韩阳等人转眼望着刘昭宁,刘昭宁穿着一身绯红裙衫,黑发上插着一根桃木簪子,倚墙而站,容貌端正,自有少女的美貌,又不失洒脱自如的利落,两种气息浑然天成,更显其光映照人。 刘昭宁走到韩阳身前,问道:“你们昨天在街上一共抓了几个人?” 韩阳道:“三个,不,二个,还有一个跑了。兄弟们嫌麻烦,也就没追。这些人喝了酒,还和我们起争执,我们就打了他们,还用刀砍伤他们,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抓回来的。温将军,我们不是故意让那个人跑的,你也知道喝醉酒的人力气大。天色又黑,我们兄弟担心走散,他们对我们下重手,也就没追。温将军,饶命!” 温乔抱着长刀靠在墙边,冷言道:“这次不治你们的罪,听刘侍郎说下去。” 刘昭宁道:“你们抓人是在什么时候?” 韩阳道:“亥时,小人回来交接犯人,记下了时间,所以记得清清楚楚。” 刘昭宁问道:“你在街上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韩阳与其余侍卫面面相觑,思索片刻,答道:“除了三名醉汉,什么人都没看见。” 刘昭宁微微颔首,神色淡然,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韩阳,把抓来的那两个人带过来。其他人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 韩阳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押着两名男子走了进来。那两人衣衫凌乱,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醉意未消的潮红,步履蹒跚,显然还未完全清醒。他们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神情恍惚,对眼前的处境毫不在意。 刘昭宁靠在方桌旁,双手抱胸,目光冷峻地打量着他们。她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昨晚你们应该是三个人。还有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男子望着刘昭宁,脖子一横,满眼不屑道:“你是谁?我们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莫名其妙被抓到这里,老子已经够烦的了,别再让我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 刘昭宁狠狠拍着桌子,上前抓起男子的衣襟道:“你想一辈子待在牢里?实话告诉你,待不了几天,你就会被狱卒活活打死。” 男子瞥了一眼刘昭宁,没有答话。 刘昭宁看着身边的侍卫说道:“动手!这家伙不肯说话。” 狱卒看着刘昭宁,又看了看温乔。温乔点点头,作了手势。侍卫拿下挂在墙上的木棍,对着那两名男子又拖又拽地猛揍起来,直到地上溅满血迹,才停下手。 刘昭宁悠悠开口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两名男子互相埋怨,各自抢话道:“他叫王五,与我相识五六年。我们平日靠捡些破烂,换钱买酒喝。” “他住在常乐坊,我认识他的住处。” 刘昭宁指着其中一个人,说道:“你带我们过去。” 侍卫将另一人押回牢内。刘昭宁转身拿起桌上短刀,准备去常乐坊。 温乔站直身体,冷漠道:“昭宁,我和你一起去。常乐坊外民聚集,人群混杂,我们一起去比较好。回来之后,我也可以向景宣有个交待。” 刘昭宁将短刀藏在身上,爽快道:“我们走吧。” 常乐坊内,酒肆茶楼都有人经营,不过这些店铺年久失修,墙面上留着深深的裂痕,污浊不堪。每个店铺外都坐着乞丐,衣不蔽体,手里拿着黑硬的馒头,嘴里还在不停咀嚼着食物。另外一些游手好闲的人,站在墙边,闲聊之外,就是不怀好意地打量行人。 长安城内的正经人家,听到常乐坊的名字便连连摇头,更不会愿意到坊内生活和居住。 男子带着刘昭宁等人穿过狭窄的巷子,最终来到一处矮房前。房子歪歪斜斜,随时可能倒塌,共有两层。一楼是住处,二楼则是阁间,堆满了杂物,显得拥挤而杂乱。 矮房没有木门,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悬在木梁上的布帘。灰色的长布粗制滥造,早已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布帘上沾满了灰尘与污渍,随风轻轻摆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男子掀开布帘,示意刘昭宁等人进去。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地上散落着破旧的家具和杂物,显得凌乱不堪。房间内一共住着五名男子。两人躺在地上休息,三人靠在墙边喝酒,眼神呆滞,面容憔悴不堪。 男子大声吆喝道:“王五,生意来了。” 王五看见熟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过来,惊异道:“许三,你不是昨晚被抓回去了吗?怎么又逃出来了?” 王五说完,正对上温乔一脸冷峻的神情,不禁后退了半步,上下打量起对方,看到温乔手里的长刀和脚上的官靴,急忙跳将起来,想要逃跑。温乔出手抓住他的臂弯,拉到身旁,将王五带出房间。刘昭宁也跟了出去。 王五靠墙站着,颤声道:“官爷,我以后再也不出常乐坊了。昨晚是喝醉酒,趁着酒性才这么做的。你饶过我吧。” 刘昭宁道:“王五,昨晚你有没有看到崔王爷的官轿。” 王五额头上不停冒着冷汗道:“我看到山雀杀人了!我看到他杀了崔利成!” 刘昭宁和温乔互相交换了眼神,接着问道:“山雀的样貌你看到了吗?” 王五摇了摇头道:“他的动作太快,一身黑衣,我看到他杀完人,往南面离开了。” 刘昭宁道:“如果再看到他,还认得出来吗?” 王五道:“大概能看出七八分,像是个少年,长发束在后颈,可以辨认。” 崔利成被暗杀之后,茶楼酒肆的吃客议论不断,谣言越传越离谱。王府的仆役说前几天王府后院就怪事不断,庭院内可以隐约听到窃窃低语。赶车的马夫说一位流浪汉看到了山雀的容貌。禁军府传出来消息,一位禁军侍卫与山雀打斗过,留下了性命,神志恍惚,回忆不起任何事情。 太多闲言碎语掩盖了真相,再加上崔利成常年欺压平民,抢占城外大量良田沃土,强征赋税,奴役百姓。当朝皇帝对此又视而不管,早就惹得民众怨声载道,无处诉苦。听闻山雀杀人之后,便作了首歌谣传唱不止: 城中山雀行,长安未可知, 生时杀贼臣,枯骨何处葬。 城南客栈后堂,齐戈笑道:“干得很好,山雀杀手果然名不虚传。现在城内流言四起,都在赞赏你的行为。李珣将这件事情压在雍州公廨,交给李景宣来处理。我看你下手干净利落,他们很难破案。上峰这个对结果很满意,你就在城南客栈住下,我绝不会亏待你。” 孙传尧抬眼问道:“齐戈,你的上峰是谁?” 齐戈道:“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你的上峰为什么要泄露山雀来长安的消息?我到长安应该没有人知道行踪。”孙传尧沉声道,“我只是替你们杀人,蒋安丰可没有对我说,让我来打响山雀的名号。” 齐戈不屑道:“怎么,你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