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人后砸锅卖铁当恋爱脑》 第1章 捡人 “林大人,林大人?” 倒卖胡珠的商贾小心呼唤着,像是怕打搅这位从京里来的大人物。 她都盯着这乞丐看了半刻了,比看账本的时间还多。怕不是对这税费并不满意哟。 林秋白缓过神来,一双秋水剪瞳水波潋滟,聚了神后一转,不分男女地给人心头一击。攫取心神如传闻中的美艳妖精。 饶是和她共事了几天的知县也晃了下心神,擦擦额上的汗,默念她是位男子。 商贾却抵不住诱惑,动了心思,要是有这样的人儿作陪共游江南,不知该多有面儿。 他油腔滑调地奉承,“哎呦,林大人还有什么事情要拖的,税费您说抬几成就几成,全当孝敬您了!” 或许对这样的玉人来说这么点让步还是太少,白客色迷了心窍,从腰间拿出一金灿灿的印来,拿张白纸抵在乞丐背上就盖。 白纸稍有些不整,他踹了几下那乞丐,“别乱动!” 终于好了,“十三州商行”的红字在白纸上痕迹清晰,一诺千金。上面写什么,江南官商都认。这可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沾了印泥的章在乞丐身上抹净放回腰间。商贾讨好地将白纸双手递过去,小指故意蹭了下她的指腹。 这位老爷的手文气,一看就是写惯了公文的,纤白无比,对着他的暗示不躲不避。 让商贾有些心荡神驰,浮想联翩。通过知县约见这位林大人时,他就打听过了其喜好。此人面若桃花,自身风流韵事不断,且只好男风。 要是能够…… 还没等他想到那些红烛昏罗帐的事,那纤白文气的手指了指他用来擦印泥的乞丐,声音清丽如山泉,不容拒绝, “我要他,把人带走。” 很快左右来了训练有素的随侍,架起了那满身脏污的乞丐,黑血自其口中喷出,落在商贾的镶金暗纹云靴上。 商贾从美梦中惊醒,嫌恶地收回脚,这么个腌臜之物竟然在他之前先得了大人物的青眼。 犹嫌不解气踹了乞丐一脚,转而向林秋白的方向鞠了一礼, “小人僭越了,林大人莫怪。” 她收起画有江南烟雨的折扇,潇洒转了圈,仅与她对视一眼,白客的汗珠就滚落在脚边。 他差点忘了此人的来头,不是个好惹的人物,据说她雷霆手段,不知是否怪他刚刚太过招摇,才转而带走这乞丐下他面子。 得慢慢地、细细地周旋。 “只是这十三行的白纸黑字,加盖了可是值千金呢。”他状似不经意提醒。 搬运胡珠的长工放下手中的活,慢慢聚起围堵在狭窄的库口。 气氛倏得一下变紧,官府与民两波人相碰,表面平静,内里波涛。 林秋白抓住那商贾的腕子抬起,没收着力道,知县见情势不对上前打着圆场, “林大人中意本地小民是全州的荣光,消消气儿。” 她扯了下嘴角,一双多情潋滟的眼睛复又变得冷淡,把贿赂一事说得直白,“急什么,本官收了好处自然替你办事。” 白客的腕子被那双看起来文气的手捏得生疼,被松开时冒了一背的冷汗。视线跟着她离开的方向走,因着她的态度不对,咬着后槽牙刚要说什么。 她的随侍挡住了他,手心里塞了个烫边请帖,落款一利落小楷,是“林”字。 “大人改日邀您一叙。” 请帖还带着握笔之人手的余温。 知县趁着人走了悄声说了句贺喜的话,能拿到单独的请帖,说明谈税费一事有戏。 白客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另一方面,他觉得可能也有戏。 雕花木梨窗隔着外面的深秋冷气,豪奢的厢房里檀香冉冉,林秋白披着暖毯,看着人把小乞丐洗刷干净。 坐姿随意地后倚着靠腰,肤色白皙,长相精致,哈出一口在外带进来的冷气,说出来的话却利落直接, “不是脑子有病谁能想出在这个时候下江南。” 幕僚给她呈着公文,闻言劝道,“今日大人还是太急了,不该和十三行的人动手。” 收到劝谏她不以为意,敷衍着让其闭嘴,“行了,你没发现知县在那商贩面前都抬不起头么,还敢在我面前搞歧视那套。” 说着攥紧了拳捶在书案上。她已经很忍耐了。 她摆了手招来酒楼的侍者,端着碗江南甜粥,边咬着汤匙,熨帖的热粥下肚抚平躁意。 舒坦地眯了眯眼睛,像慵懒的猫般打量起眼前的小乞丐来。同样飒爽利落地问, “叫什么名字?” 洗刷干净换了便衣的乞丐肤色冷白,鼻梁高挺,薄嘴唇,是个美人胚子。 不愧是她一眼钟情的人。 只是此刻他周身冷意,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得不沾水的伤口还撕裂流着血。并不回答她的话。 看到人气息微弱,浑身上下没块好肉的样子,林秋白霎时心疼起来, “郎中怎么还没来?” 幕僚已经见怪不怪,自家大人这性子也不怪坊间传闻漫天,一般人一时还接受不了,但最后都逃不过对她死心塌地。 他随口问道,“您真要收留这小乞丐的话,属下去催?” 他整理了文书后放下盘糖煎就退出去催促郎中。 她托着腮,漂亮的眼睛与那双警惕打量周围的视线撞上,笑得嫣然,“让陛下给我们俩赐婚,如何?” 一块、两块,三块。 纤白的手放了糖煎块融入粥中,热气氤氲着,模糊她的眉眼。 寻常一块糖煎甜度就非比寻常,她还放了三块,看来极为嗜甜。像女人的口味。 乞丐隐于暗处,奄奄一息,却保持着警惕的本能,不论她是否是玩笑话,都宛如恶犬掀开獠牙警告她,“别逼我动手杀你。” 气势寒彻如冰,不似寻常的乞丐,像哪家傲气公子落魄了。 不过在巨大的地位差距下,他的反抗无济于事。 林秋白心里想,声音也好听。 怎么郎中还没来,人都快死了。 她扔掉了暖毯,几步来到厢房外,恰遇幕僚寻人归来,他没听见刚刚自家大人说了什么骇人的话,只恭敬复命。 “大人,素有江南药圣之名的神医已到。” 她拽着医者的腕子,拉着进了厢房,“先生快请。” “林大人莫急,只要未进棺材,老朽都有方可救。” 众人簇拥下,面色惨白的乞丐被压在她原先倚靠过的地方,暖毯的温度很快传导在他的薄怒蕴红的耳廓上, “放开我!” 她从里侧拽出他的腕子供药圣诊脉,哄劝情人般,“好了啊,乖。” 白发童颜的药圣初见两男子私相授受的情景还是有些吃惊,眼神略有异样,很快逝去。 但两指刚搭上那伤患的腕子,就被据说是乞丐的人精准地攥住了这抹情绪。 那冷寒的眼底不带一丝温度,薄唇淡淡开口,“你想死吗?” 他把暖毯丢至一旁,冷冷撇清和林秋白的关系。 一时四周俱静,在场的人俱是人精,几个瞬息后,幕僚调笑一声,“拒绝大人您的还真不多见啊。” 收到林秋白的眼风,他自觉闭了嘴,转为夸赞,“您向来会捡人,正好您出外差缺个管事照顾您起居,要不留他做个临时管家。” “也好解放属下的双手。” 他举起自己一手拿糖煎一手拿公文的手。 只让一个人干两人的活儿确实不合理,这个台阶找的很好。 林秋白大手一挥,“那就这么定了。” 谈话间,一个无权无势的乞丐命运已然被他们定好。 药圣捻着胡须,把着好容易摁住的腕,现在手背上青筋暴起,紧紧攥成了拳。 药圣从医三十年还从未遇见这般情况,“这…” “滚。” 乞丐掩在灰尘下的长相绝佳,那身段与气质绝非凡夫俗子可以比拟,但好相与的程度完全相反。药圣刚刚感觉到一股让人胆寒的——杀意。 “此人身中奇毒,周身又有多处致命伤口,像是与人多次厮杀后所得,骨头都被毒泡软了…” 医者连连摇头,“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冷美人嘴角扬起了嘲讽的弧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像是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 奇毒,致命伤口,厮杀…寻常乞丐哪会有这些经历,这个濒死的人,怕是并不简单。周边人的面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药圣也知道,这些大人物最怕底细不干净的人,沾上都是晦气。其实还有一方子或许可行,只是劳心劳力,还需耗费大量金银,他收拾医箱不复多言。 林秋白慢慢蹙起了眉,内心想的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看来得和他办冥婚了。 “还有多少时日可活?”她在一片沉默中突兀问道。 药圣慢慢停了步子,“汤药吊着可多活半月,只是所耗药材都是珍稀之物,诊费方面……” 幕僚干笑了两声,扶着老者的肩到门口。 “等等,那这半月神医便住下吧,不必担心金银这些身外之物。” “大人,他底细不干净!” “行了。” 她展开折扇,扇了两下风。 夜已深,深秋江南的冷风阵阵,室内烛火偶尔发出燃烈的噼啪声。 只余下她、乞丐、幕僚三人。 连挪动都费劲的美人立在一旁,被迫替她研墨。眼尾都是屈辱的绯色。 “大人,江湖游医竟然要一时辰一两金,这几日下来,我们所带路费早就入不敷出,干脆住衙署公所里,退掉厢房。” 她和幕僚交换了眼神,一神色淡定,一腹有深谋。一举一动落在乞丐眼里,被拆解成最细微的意图。 情形并不像他们口中说的那般紧急。 她嘴角有上扬的弧度,面上却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叹口气道,“地头蛇送来一诺千金的白纸,咱们要是离开这里,可真要好好考虑他游逛江南的邀约了。” 他们谈话根本不避乞丐这个将死之人。几息后让乞丐拿个主意。 去衙署公所还是富商宅邸,抑或是留下。 “去富商那里。” 美人周身冷寒,知道这是林秋白的试探,为了剪除自己的傲气,日后用得顺手所行之策。 既然他底细不干净,就让他主动袒露,洗刷过往。倒是真的自信。 不过他会让所有人都失望。 碳棒一丢,溅起几摊墨团。他冷声道,“即刻启程吧。” 有几滴墨沾到了她纤白的指腹上,呵斥护主的声音立即传来,“对大人恭敬点!” “动身。”她毫不在意,将江南一行全权交给他。 第2章 吃醋 十三行是商会总称,实际上所管商贸大到煤油铁矿,皇城贡品,小到米面粮布方方面面。富甲天下,历来也是纳税大户。 民间组织,不好管。户部如果要定税得先和他们接洽。 当地官府很没面子。 “深夜造访人家,不算冒昧吗?”林秋白打着哈欠,觉得这趟奔波有些冷。 “用你的人传了信,白纸上写了供俸官府加印十三行字样,传于官民两方知,知道的人多了,礼数这些还重要么。” 林秋白本就被争相讨好,为了提前知道一纸税费,无数人使劲浑身解数。胡珠商贩白客知道她来了,都得放两挂鞭在大门外,让过路的狗都知道。 而知县知道了,省了接侍费用,且常年被忽视,也不会多说什么。 “嗯,你算通过初步考验了,察言观色的本事比我想象中还好。” 她裹着暖毯,倚靠着车厢,不吝啬自己的赞赏。 幕僚有些嫉妒,“这算什么,一诺千金的白纸就这么用了,之后税费谈不拢该如何。” 美人态度冷冰,却有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桌上谈不拢的事,纸上写了还会成?” “这些对于我们都不算实际,重点是,那个商贾有钱。身为幕僚的你一直想游逛这里的山水不是么。” 幕僚整日摇晃着他那副折扇,偶尔在林秋白手里展开,“江南风光好”五字如此显眼,让人注意不到都难。 被说中的季贺年难得红了面,“当初是觉得出外差轻松才跟着大人来的,现在才觉这分明就是天底下最累的活。” “你之后就知道了,咱们林大人,难伺候着呢。” 嘴上怨怼,实际上并没有不满,美人冷眸抬起一看,林秋白倚靠着车厢果然睡着了。 一点点蹭着,就要磕到下方的横木。 冷白的手从她身后绕过,贴靠在壁,下一瞬接住了困意满满的脑袋,带着清冽的皂香。 “果然只敢在背后议论么。”美人眼尾带上点凉薄的笑,把季贺年之前那般对他的仇报复回去。 “你!” “嘘,让车夫慢点行路。” 美人另一手掀开车帘,叮嘱前方路势不平。柔软的发丝线团一样窝在掌心,呼吸均匀地传来,人睡得安稳。 季贺年被堵得无言,突然觉得林秋白难有的好话对他说,也不是没道理的。 他像一位天生的管家。 低调奢华的车厢停在朱门外。 高门大户,连门口的石狮都雕花繁复,足矣让每一位路过的人都叹为观止。 白客携一众人等早早侯在府门外,见人来了小心翼翼迎上来。 季贺年下了车厢带着侍从官和他们去打照面。 封闭的空间里静得只有呼吸声。 美人冷冷吐出两字,“醒醒。” 她没骨头般反倚靠在他怀里,双手自然而然环住他的腰,烦躁地抱着并不撒手。 小乞丐的安排美中不足,为什么非要晚上来白客这里。 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美人嘴角扬起一个残忍的弧度,“你不是喜欢么,又没拒绝,还给了人家请帖。” 后颈被不遗余力地握着,整个人被拽离他怀中。 迎着这般明显拒绝的态度,她眉眼弯弯,故意装作不懂,混淆他的意思,漂亮的眼睛带上笑意,“你吃醋了啊?没事,我想娶的只有你一个。” “不知所谓。”美人身上的杀意升腾起来,单独对上她时总控制不住自己的杀心。 她像没感觉般,“你到底叫什么,婚帖上不能只写我一人名字吧?” 一帘之隔,外面已经有人声催促,“林大人在的吧?” “风”蹙起眉,接洽食宿还有诸多方面要谈,现在被拖在这里,于她形象也有损。 “没有名字。”他万般不耐烦,掀帘欲走。 那道清丽的声音追来,“孤儿?被囚禁过,失忆了?” 只要他不回答,她就一直问。想象力之丰富,思维之广令人咂舌。 “风。”他极不耐烦,塞了个代号应付她的聒噪,原本以为她会就此罢休,没想到她拉着他的腕子拽回坐垫上,贴在她身边。 他到底是个半截入土的人,纵然有千般手段也敌不过她这个年轻气盛的人。 耳廓控制不住变红,血红。 “干什么?!”挣扎的动静不大不小,能引人浮想联翩。“风”觉得这世上能让他主动想杀的人不多,而林秋白是唯数不多的几个,第一眼就让他起了杀心的人。 “你也冷吗?” 她声音突然变得小声贴近他,拉着他的腕子,像情人间的絮语。 厚暖的毯子掩了一半给他。 眼睛漂亮得足以让人弥足深陷。 “风”反应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她把自己的代号认成了冷风,觉得他冷。 还未入隆冬,哪会冷到如此地步?!她当真不好伺候得如同女人一般! “名字是这个。” 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拳头攥紧,伤口崩裂流血。 她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把暖毯塞他手中,自己几步下了车厢, “那你也拿着。” 温度烫着指尖,他不明白怎么有人如此,咬牙忍着恢复了冷面,掀开车帘,步步下阶。 “白老板,今晚又见了。” 她上前握住了商贾恭维上来的手,飒爽利落,完全没有之前纠结时间的样子。 “能一睹林大人之姿是草民荣幸,如若不弃…” “风”眼底闪过抹暗色,小臂上搭着件与他很上冷寒气质完全不符的暖色绒毯,找白府上的管家接洽繁务。 季贺年抱胸在一边,视线异样打量他和林秋白,毫不遮掩。 “这位是?”白客寒暄了会儿,注意到这个身影有些熟悉的人。 这两位之间曾经还是云泥之别,一位只能当另一位的垫纸凳,擦印泥的布。 短短一夕之间,因为某人的无限偏爱,乞丐已然大不相同。 偏袒的人似是毫无所觉,笑出颗略钝的犬牙,“他是你码头上落魄的乞丐,现在是我的临时管事,有何事务提前和他说一句就好。” 林秋白笑着补充,“他叫长风,寓意长风万里,吹归送梦。” 改名没有提前问过本人的意见,强势又霸道。 长风心里冷嗤一声,对改名一事不置可否。 白客因着她的态度有些尴尬起来,宴请的席间自罚了好几杯。 酒杯对着座上宾长风,遥祝他前途无量。 后者态度冷淡,不过没多下人面子,举起酒饮下一杯。 算是把这件事揭过去了。在林秋白的强势下,世间席卷他的寒风似乎都变得和煦。就像真给他盖上了暖毯一样。 天光已然大亮,他褪下衣物,替换染血的纱布,药圣煎好了药送来。 “林大人有情有义世所罕见呐。”老者慨叹。 号诊过的腕子又绷起了青筋。对“情”之一字,格外敏感。 “嘶,老朽看不懂你们年轻人,不过从了人家也不坏嘛。也没多久可活的了…” 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包裹着血肉模糊的躯体。上好药后他披衣起身,完全就像个潇洒侠客。 “你的居所在隔壁,快滚。” 药圣捻着胡须,忽略他反抗的态度,反正胳膊拗不过大腿。林大人权势滔天,他只是一个无名乞丐。 向外走了几步,药圣想起什么,“不是说白府准备仓促,整理出来的客房不多么?” 怎么他一间,自己一间。季贺年与四位侍从官挤两间。 是不是少了间啊。 “林大人呢?” 走到门口的老者目露惊恐,瞬间回望榻上半身月光半身血污的人。 * 白府主卧,烛火燃着。桌案上扑满了公文。 白客解着衣物,件件散落。席间的烈酒让他头痛欲裂,恶心感频频上涌。 迷迷糊糊摸到床沿,刚要吐,隐隐约约看到有些熟悉的衣物。 “林大人!?” 些微惊讶,更多的还是梦想成真的喜悦。 门外扣环都是金子,被人抓住急扣起,争执的人声飘进来。 “长风你脑子有病是吧!大人酒量差成那样,这时候往她榻上塞人不是送去被欺负的份?!” “她想当上面那个?” “她必须得当上面那个!” 门内搭锁已经扣上,除非从里打开,否则此间风雨不侵。 夜里造访,酒后纵情。白客自己也没想到她能玩得那么花。 手掌在榻上胡乱摸索了通,敲门声愈发重了起来。 季贺年眼睛通红,狠踹了下门,随即揪紧眼前这人的衣领, “你认为做人下属最重要的是什么?” 长风刚上好药,自然谁的对手都不是,但整个人冷傲到不行。 “你这样会让人以为,你老婆在里面。” “回答我的问题,大人待你不薄!” 力道大到长风呼吸困难,久违感觉到某种畅快,自几月前的那场铺天盖地的联合绞杀后,他再没体会过了。 他的冷寒世所罕见,“自然是才能。” “我观察得不错,你真是个白眼狼!做人下属,为人谋事,最重要的是忠诚!” 他被踹倒在地,胸口捱了脚吐出黑血来,冷嘲的话还没说出口,白府主卧的门向内打开了。 “林大人唤你们进去,原话是,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白客顶着脸颊边的红肿,眼里的光好像都被打散了。 替里面的人传起话来。 众人神色各异,唯有长风撑着地,冷笑出声来。 寒鸦阵阵飞过,阴风渐起,画面渗人可怖。 笑了好久把嘴角黑血一抹,认命般给她当起下属。 桌案上铺满了公文,她捏着狼毫笔,喝醉了想的不是宽衣安眠,脱去外袍扔床上后,就端正坐太师椅上。 白客左摸右摸,怎么也没想到人是在处理公务。从此对传言中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的林秋白,林大人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如果草民能在京城开座名扬天下的酒楼,定将最好的上房常年留给您。” 他彻底恭敬起来,弯腰行了士礼。 林秋白捏着眉心轻嗯了声算作回应,眼风冷冷扫过去,看到自己想看的人后,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过来。”她对着长风说。 第3章 回京 “醉鬼…” 长风轻声骂了句,把暖毯给她盖上。毯边垂落至小腿,挡住深夜里的寒风。 她完全不设防,手头上在写税费初拟的红头文件。 只让不相干的白客以及侍从出去了。 “大人,已经试探出来了,此人傲气十足且睚眦必报,不是屈居人下的性子,留在身边长此以往恐为大患!” 季贺年如同以往一般谨慎判断,只有眼睛里未退的红意显示他曾经的担心与后怕。 长风暗暗思量着,辗转来富商府上只是权宜之计,他们的实际目的果然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 难不成… “还有以后吗?他不是快死了。”林秋白的声音就这样钻进他耳朵里打断了思考。 手握成拳,浓稠的黑血滴渗出来,长风扯了下嘴角。 “我们在江南还有至少一个月的行程,紧赶慢赶半月内也回不了京城!”季贺年膝点地,视线和她平齐,突然说起无关的话来。 不想听他们在争执什么了,到时候把那张最重要的公文拿走,绕过白客递给十三行,既能重创白客的地位,又能把官府的信息提前泄露。 让这位林大人失职,地方官府也讨不到好处。 这是他留下的真正原因。他是一位杀手,是一把刀。别人怎么样对他,他都原封不动返还回去。如同刀刃反射出寒光。 “醒酒汤好了,我去端来。”他淡漠地转身。 算盘声在里间渐渐响起,他拿着糖煎,慢慢往醒酒汤里放着。 一块,两块,三块。 汤匙搅拌均匀,温度放得温热适口,他冷寒如霜,把汤盅拿进去。 “怎么不能半月内结束,我林秋白偏要…” “十个时辰了,怎么着也该合眼了。” 他打断了他们,拿着汤盅意思再明显不过,让她醒完酒后立即休息。 幕僚怪异地看着他。小声嘟囔,“明明烦得不行,还要做这些表面功夫…” 长风不置可否,他表面上当人管家无微不至,就如同她表面上真的在散尽家财救他。 都是一样的。 但林秋白总是不按套路出牌,像太久没见他般就近抱住他的腰,呼出来的气都带着酒意,说着“我没醉。” “醉鬼。” 磁性低哑的两个字点亮了她的眼睛,林秋白觉得自己真是栽了,怎么觉得他骂人都如此撩人呢。 她随手拨弄了下算珠,脸蛋酡红,十分难缠,“不想喝,有什么滋味呢。” 席间的各色菜肴她也没动几口。想来都是这个原因。 嗜甜,畏寒,长风又把挑剔记下来。 他淡淡点头,“放了糖煎。” 她笑起来撒开手,调笑人的时候天赋异禀,“这么小的习惯你也记住啊,是不是喜欢我。” 回应她的自然是沉默。 仰头饮尽那碗汤后,她晕着脑袋埋伏在案头,过了会儿后肩膀竟然细颤起来。 “回榻上睡就不冷了。”他不耐烦地拦腰抱起她,向里间榻上走去。 重量意外的轻。 一滴泪砸在手背上,很快有更多。 “做什么?” 干燥的手上血迹干涸,把她眼角的泪生硬抹去。没想到越抹越多,根本擦不完。 这个脆弱的形象与传言中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的林大人,相去甚远。 “不想你死。” 不想他死。这几个字,听起来——很是感人。 把闹腾的人塞进自己的厢房,盖上厚被,脖子以下都细细掩住,最后拽下帘幕。 黑暗中,残剑闪着光,被他用软帕仔细擦拭着。这是她捡他时一起捡回来的。 * 纤白的手拨弄着算珠,得出最后的结果后,狼毫笔蘸着朱砂,一笔一划写上工整的楷字。 日头正足,她出去透透气。见季贺年与白客登上了游西湖的画舫,在堤岸上向他们摆手。 一个时辰后再回来,写好的红头文件不翼而飞。 问了侍从官,皆指认只有管家长风出入过白府书房。 “京里那位可一直盯着您出错儿呢。”季贺年收到消息赶回来,跺着脚悔不当初。 事关千万百姓的税费不符流程提前泄露,这是多么大的罪过,现在正值首辅之位更替的关键时期,用脚趾想也能知道,林秋白会受到怎么样的攻讦。 白客神色凝重,又说出了另一个更隐蔽的事。“行长之前通知过草民,京里的许大人有指示,我们十三行不能得罪他。” 政敌许远书,抓住她的错处,会把她剥皮抽筋,吞得骨头都不剩。彻底驱逐出首辅之位的备选。 浓重的愁雾笼罩着白府。 夜幕很快降临。 所有事都像长风计划中那样运转,地方官府得知了这位林大人出的纰漏,已然派了人要说法。 坐在顶檐欣赏了会儿,他跃下,闪身在了药圣的房间。 刚见到白须老者,他撑不住吐了一大滩的黑血。身体状况已然是强弩之末。 “你又是何苦呢。” 药圣将他扶起,把煎好的药递给他。 长风将手一翻,药碗碎裂在地,觉得好久都没有如此畅快随性过了,越逼近最后,骨子里沸腾的杀戮因子就越是叫嚣。 和身体上的疼痛一起,攀至顶峰。 “许多人最后死状丑陋,其实不是杀手的癖好,就是太痛了,熬不过,就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抽走药圣的切药材的小刀,挽了个漂亮的刀式,治病救人的器物瞬间成了他的指尖刃。 “你要…” “睡会儿吧。”他淡漠地用手刀劈晕了老者,踩着碎了一地的药碗,找自己最后要杀的人。 白府主卧里灯火燃烬,万籁俱寂的室内突然闪身而来周身黑衣的人。 侍卫已经调到前院应付乱子,而活人的气息犹在。 白客只觉得冷光一闪,脖颈上就传来一道凉意,浓烈的杀意混着冷寒钻入尾椎骨,让他遍体生寒。 “有话好好说,我家财万贯,都…都不要了,都给您!” 没找到自己想见的人,他兴致缺缺,“少说废话。她人呢?”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动手!林大人她就在这里!” 什么…? 话音刚落地,寝卧的所有灯光同时亮起,而他第一眼就起了杀心的人,好好地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眸带笑看着他。 哪有半分为情势所困的狼狈模样。 长风冷笑半声,抬起手指着她,“以为高枕无忧?” “长风,才离了你半日,我觉得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呢。” 这是多么居高临上的话。 “住口。” 顶级杀手连眨眼的功夫都不用,瞬间刀就可以架在想杀的人颈动脉上。不远处的白客痛苦地捂着肩膀,丧失了行动能力。 “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吧,会很快的。”他拖着痛苦到极致的身躯,咬上她的耳朵,残忍地与她告别。 “你起的什么破名字,听起来像你的家仆。” 他的手冷白纤长,这些天为她掩过寝被,熬过甜粥,研过墨,此刻也能绝情地将利刃刺入她的脖颈。 人死前会胸膛有瞬间会起伏很大,他感受着,眼眸慢慢散去温度。 这一瞬间,他心跳得也很快。 “林大人大喜啊!”与心跳一般乱的脚步走进了主厢,原先叫嚣着追责的地方官员此刻接近谄媚。 而十三行的行长带着汉白玉总印跪呈在她脚下。 一切情形如同演了场戏,全部翻转个遍。 脖颈上的力彻底卸下,血淌遍了满手,是杀手自己崩裂开的伤口。 他喘着口气,被她攥着刀柄,轻轻向后一推。 “同喜,各位大人,而今江南烟雨我们同舟。” 她笑出颗略钝的犬牙,提起酒杯来。庆祝这次江南税改的圆满成功。 让人想不起追究自己败在哪了,她飒爽,意气风发,一切荣耀都像天生属于她的,在哪都是目光中心。 连他最后的刺杀都利用起来,他吐出口黑血来。 看着她,彻底认命了。 只是最后还有一点不解。 “为什么?那张公文是假的……” “回京前呢,我要介绍一下我的管家。”她注意到暗处的他,扔了酒杯,丝毫不嫌弃他的狼狈,在众人面前牵起他的手, “我与新任知州相熟,可和行长不熟,他和我刚刚好互补,有了点失误把最终税表先交到了十三行商会的桌上,但结果是好的。” 原来如此。 公文是真的。 她本就想扶持地方州府,给了他们大力支持,甚至趁着十三行势力最大的时候,替换了江南太守。 中央地方合力,十三行先知道税费就是僭越,是杀头下狱的罪过。行长为了保全商会,就得把十三行印都献出来表忠心。 自己在其中甚至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刺伤的白客都成了官府原谅十三行的态度。 折他傲气,扶持己方势力,反击政敌一气呵成。 输得心服口服。 官与民的争斗中,还是这位雷厉风行的林大人,更胜一筹。 “这下江南财政得姓林,不姓许了。”他喃喃着,抽走自己的手。 眼皮越来越重,指尖刃闪着最后一点光。 他差点忘了,对于杀手而言,没有输赢,只有生死。 …… “长风别睡…别睡。”脸被轻拍着,她冷静自信的声音皲裂,像那晚醉酒后的哭腔。 掌心放着那把残剑,他试着握了握,睁开了眼睛。 至少十位郎中按着他扎针。与之相比,身体里的疼痛好似都轻了不少。 “…呵” 为了不让他死,当真是什么方法都用了。都敢把把凶器主动放在他掌心。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不是在监牢,也不是在白府,而是在一艘回京的运粮船上。她满眼泪水看着他。 果然哭了。 微咸的海风刮在脸上,浑身的骨头都像重塑过般,痛得让人想在船舷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林大人。” 她怕他想不开,让药圣和幕僚都让开,“你说,我听得见。” “自私鬼。”他哑声骂了句。陪着他度过血腥前半生的残剑随意丢下甲板。 蓝白的浪花翻滚,顶级玄铁闪着光一瞬就不见了。 第4章 挚友 “哎!” 被劈晕醒来后的药圣探身看那件顶级神兵就那样葬身汪洋,捶胸顿足,“可惜至极,你不要卖给老朽啊!” “要便自己捞去,可别劳烦咱们大人的人力。”长风向后一靠,奄奄一息潇洒气质却不减半分。 “忘恩负义,老朽赌上药圣名号,寻到你身上毒的解法,就这么对救命恩人的…” 药圣和杀手分明早就相识,或者说,江湖上,有谁不认识孤身持一刃,千里不留行的“风”。 只是随着那柄残剑的毁去,“风”已经隐去。长风万里,吹归送梦。 林秋白对庙堂之外的事不甚了解,只拉着急赤白脸的医者,让他不要和伤患多计较。 既然能有解法,配上京城的名医与资源,定能将人救回来,还能把身上的伤疤都去了,养回 之前肩宽腰细腿长的美人模样。 这样一想,林大人觉得海上的咸风都甜了起来,像放了糖煎。 她自然捕捉到了他的松口,把随身的腰牌一解,递给了他。美人单手接过象征身份的令牌,没说什么感恩戴德的话。 不过林秋白十分满意自己这次捡的下属。 一声看透一切的轻笑传来, “还‘咱们’大人,说实话,你早就看上她了吧,全江南的政要名流都看见了,” 折扇上展开,“你与她同归于尽,却紧咬着人耳朵不放,哪家杀手是你这般杀人的?” 季贺年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们两人。林秋白的耳朵上还有血迹没来得及擦干净,可想而知当时这白眼狼是用了怎么样大的狠劲。 “简直是无稽之谈。”长风微侧身,耳廓却红了。 * 船舶走的水运粮道,速度可称最快,短短几日便靠了岸。 至此,她真的在半月内结束了在江南的庶务,办事速度如传闻中那样,风雨雷电之速。 深秋时节,京城正是吃蟹的好时候。无数蟹货从船舱里搬运而出。 用于冰震保温的碎冰成吨成吨的倾倒在海里。 身着短打的力夫协力搬着海货,岸边一片腥咸的丰收喜气。 海风吹动岸边锦袍玉带的公子,他神色厌厌,容颜却绝世。好看到有了攻击性,强硬地符合所有人审美。 不时有碎冰带起的水渍溅在他脚边,腥味与其身上的冷香也格格不入。一些污渍蹭在指尖,随从立即送上锦帕。 但这样一个人,在码头上不知等了多久。 长风曾经是杀手,对任何细节感知都无比敏锐。自然一下就注意到了这人。 后者凉薄的视线恰好也扫了来,两方交锋,过了几息后,解缠而去。 贵公子兴致缺缺,对什么都不甚感兴趣的样子。 即将靠岸的时候,长风看了眼睡得昏沉的林秋白,眼底的杀意若隐若现。 她的风流随便抓一江南富商都知道,世上之事,从不空穴来风。 运粮船上渐渐吵嚷起来,她秀丽的眉蹙起,换了个姿势趴着,躲过了有些冷寒的视线,后脑勺对着他。 不禁让人哑然失笑,杀意渐渐散去。 这些天来,他也摸清了她一些脾性,睡觉的时候,任何人和事都不得打搅她。 “醒醒,靠岸了。”他轻轻推了下她的肩,叫醒她。 一双眼眸如水似波,艳丽至荼蘼。厌厌坐起身,看清眼前是谁后,她的烦躁瞬间消散了。 声音颇有些甜丽。 “这么快。” “嗯。” 他提起外披风,没什么情感波动地想,除了自己可以。 刚清醒不久的人从舷帆上一露面就望见了码头上给她接风的人。她向岸上招手,连外袍都没想起来穿。 “你身子畏寒,船只靠岸时起的阵风最是冰冷刺骨,先把外袍披了吧。” 但扶木一放下来时,她就快步下阶,没听到他的话。 “怀安,你等好久了吧。”她扑上去,给自己的好友一个揽肩的怀抱。 “少来这一套,接风宴备得有些仓促,你提早了可是整整半个月!” 厌世的贵公子嘴上嫌弃,锐利的眉目见到她后就变得柔和。厚实的狐裘被他不由分说地展开为她披上,细细系好绑带。 寒风一丝一毫都没侵袭进来。 她扬起一个笑,志得意满,“结果按计划不就行了。” “是——咱们的内阁林大人,永远胜券在握。” 他和林秋白显然更为熟捻。贵公子赵子恒左右理着衣袍,力求在她面前每一根头发丝都精致完美。 理好后,再抬眼视线就落在了跟在她身后冷寒如冰的人身上。 这会儿的眼神交锋,已然变成刀枪冷箭,杀意四起,与之前的那一次截然不同。 野兽对自己的所有物会圈占出一片领域,而这片领域总是敏感地排外。自古以来都是如此。长风百无聊赖地想。 贵公子轻啧一声,“谁啊。” 林秋白提到长风总是欢喜无比,她尝试牵了下自己临时管家的手,竟然没费多大功夫就牵到了,将人从身后拽到自己好友面前, 她热情介绍,“这就是我在信里和你提到的,长风。” 说完耳廓竟然有些红了。 “哦,不用再说了。”看着她的样子,赵子恒罕见地展露出自己的厌烦。 林秋白点点头,“对,这里人多,眼线不知有多少,咱们换个地方细谈,我有事情要请教你呢。” 手还是没有松开的意思,就要抬步向前。 暖白纤细的手与骨节分明的手十指相扣,旁若无人。 落在一些有心之人眼里,异常碍眼。 气氛悄然改变,赵子恒的随侍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在另一声“啧”发出前,长风冷沉的声音响起,“还得寸进尺。” 挣开了林秋白的手。 冷傲地向前开路,与赵子恒擦肩而过。 林秋白懊恼地跟上去,“别生气嘛。” 身后一众随从官有序地提着整理好的细软和公文,拿下来后见到贵公子,都打着照面。 “请赵大人的安。” “赵大人…” 贵公子僵在原地,和所有人碰了个面。直到季贺年摇着扇子从他面前走过,琥珀色的眸子才动了些许。 “给我解释解释怎么回事?” 幕僚对外一致维护自家大人的形象,季贺年应对地滴水不漏,“大人见一乞丐可怜,捡了来有意培养。” 锦袖中的手捏得指骨咔咔作响,“培养啊。” 富丽奢华的厢房,各种时鲜菜色摆了满桌。 却有隔挡分隔成两片区域,最里间的只摆了两副碗筷。菜色也是最精致的。 里间隔音效果奇好。 长风剥着蟹壳,分离出蟹膏,剥离出蟹腿肉整齐摆在瓷白的盘里,只能听到一点人语声。 眼神淡漠,丝毫没有终于结束奔波的喜悦轻松。与同行之人相比,冷静如颗老松。 祁朝不是个民风开放的地方,女子地位不高,在外都要戴帷帽。肢体之间的碰触连男子间都要仔细避免着,刚刚码头上,怎么能立马见了人就抱住呢。 知己挚友,这样的说辞也太过暧昧不清。 玉箸有条不紊地配合着他的动作,拆解出一只又一只青壳蟹,利落地像肢解人的躯体般。 他冷静地把一整桌的蟹都肢解了,剥得又快又好。慢慢吸引了全部的视线。 里间还是什么动静都听不到,躁意蔓延。 季贺年拍着他的肩,拿了盘他剥好的蟹,边护食边关心,“你…没事吧?” 长风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她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我进去看看。” 估摸着她的食量拿了相应的蟹货,橙黄的蟹膏,珠白色的紧实腿肉摆盘,又调了盅咸鲜的酱。 两指敲了下门,没回应。他推开阻挡进去。 她的声音渐渐清楚起来。 另一道声音苦口婆心,颇为心累,“秋白,捡来的野狗是不能信的。” 秋白,直接唤名么。 林秋白了无生气地趴伏在桌上,雪白的指尖蘸了酒水画圈, “我给他取名字了,就是觉得他不一样,比所有人都好。” 有的人情感热烈而直白,在所有不确定面前,给自己确定的人唯一的名分。 可惜进来的管家没听见她这句话,已经被那句“秋白”蒙蔽了所有的感知。 瓷白的盘子被他不轻不重地放下,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打扰了。” 这时候进来,亦步亦趋,跟的那么紧啊。赵子恒琥珀色的眼眸危险地眯起。 林秋白显然心绪不好,蔫蔫的,没动几筷子菜。 “没事,长风你先出去吧。” 他态度冷冷,“让药圣给你开几帖晕船的方子,你出来号一下诊。” “别麻烦他了,我也不想喝药,太苦了。” 稍冷的掌心贴在她的额头,过了几息后放开。长风冷静地陈述事实,“号诊很快,药可以外敷,你有些发热。” 有理有据。 林秋白点点头起身,正好散散这里间的烦意。 “那今日先到这里吧,我回去休整下写述职报告,明日面圣。” “……” “慢着。”赵子恒一半隐在暗色里,眼神幽冷。 气场强大压迫性十足。 长风握住剥蟹壳用的片刀,而对方的侍从早早拔了刀。 以杀手的眼光来看此间攻防,林秋白确实没有很好的护卫体系,不知是什么原因。眼前这位贵公子想来也是官场上的人,侍卫众多,很怕死。 “动什么手,我和她认识十年了,就因为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乞丐就生了嫌隙?” 他的侍从闻言把刀收好,低头。 林秋白态度渐冷,“怀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点谁呢?” 能看出两人脾气都不算很好,臭味相投。都有把一桌菜掀了的打算。 几息过后,对方率先妥协了。按在檀木桌上的手松开。指骨捏了圈,发出脆响。 优越的侧脸对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他不甚懂规矩,送来我府上替你教教。” 人为克制住了即将暴发的怒火。 林秋白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竟然答应了,“行。” 第5章 心软 收到长风冷到杀人的视线,林秋白肤色白皙,显得很淡定。 “我们先去找药圣。” 好,他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贴了降温凉贴后,她被压着用了些甜粥。 “什么想法,他是谁?” 他们所处地段临富春江,厢房外有奇绝的壮阔的江景,白玉扶柱精巧,杀手捏着它,嘴角拉成一条直线。 林秋白蹙着眉道,“怎么感觉你们不是很对付呢?” 自码头上下来后,身边的气氛就有点怪怪的。 长风眼睛都不眨,“想多了。” 她想了想也对,两个人连对方名字都不细听,能有什么不对付。整理了思绪后她解释了自己的决定, “赵子恒,官至二品户部尚书,在江南时协助我税改,给我提供了很大帮助。” 让她能够陪长风玩玩信任游戏,半月内结束行程没有后顾之忧。 他和她真是在波诡云谲的官场都能交心的人。称一句知己并不为过。 这样真挚的感情,长风并不为之动容,“嗯,然后呢,我一个半截入土的人去我不熟悉的环境里受虐么。” 杀手这番话说的,完全把林府归为自己信赖的领域,其中偏向有几分,只能细品。 可是她在这方面向来迟钝,就算意图再明显,如果不说那三个字,她都觉得无事发生。 此刻只沉浸在眼下事务中,林秋白咬着下唇,十分纠结,终是开了口,“可是官场上政见相同、立场相同才是朋友,不同的叫政敌。他世家豪族出身,赵姓氏族风光了几百年,立场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他即将接手赵氏家主之位,势必要为氏族利益考虑……” 她纤白的五指捏着莲花玉雕纹,越来越凝重。 对于她的这般反应,杀手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偏向,现在自然是不会怪她。之后的辗转悱恻是后来的事。 现在长风打断了她,觉得有什么对应上来了。之前种种细节,她随性花钱,但会有窘迫哭穷的时候。她的侍卫不多,相比赵子恒来说简直少得可怜。 林这个姓,不是当世任何一个名门望族。 所以她是寒门出身,有了如今的这个地位。 连杀手都倒吸了口凉气,她说的立场什么的,为家族谋利完全正常。 那么能和正常相对的,她的立场—— “消除世间不平事,而后重拾旧山河,我要改革,荡平世家。” 久久无声,江水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门阀世家控制着绝对的资源,积久行成之势,岂是一人以一朝一夕能改。 她这话一出,说着霸气,真正变为实际却难如登天,危险重重。 江南一行就算没有他横插一脚,十三行商会与地方州府也并不服从于她。尽管她是去降税费的,做的是利民的好事。 他轻声感慨,“疯子。” 赵子恒能帮助她改革,也是逆世家大势,疯得差不多了。 最后竟然还能继任家主。 “我想你们江湖人士,求得不就是自由无羁四字吗,你应该很好理解吧。” 话是这样说,她的手心还是冒了汗。万一呢,他是个保守的性子,和政敌许远书一个模样,怎么办。 眉头越皱越紧,她就要开口说算了。本来也是临时起的意,赵子恒不依不饶,连她的请教都拒绝了。不把长风送去,不知要和她决裂到什么程度。 但官场上的纠葛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把人强带回来已经让长风很为难了。 冷风让她的发丝垂落,这样的结果就是她此刻看起来,很乖。 尽管知道这只是他的错觉,但他敌不过。就像看不得她哭所以和她回京。杀手叹口气, “我要帮你监视赵氏家主更迭前后赵子恒的状况,对吧。” 衣衫下的手默默捏紧,杀人前他总有十成把握才会动手,换成世事也是一样。她惹事树敌,他亦有把握以一己之力将她毫发无损地带走。 杀手都不索她的命了,谁还敢收。 他眼底寒凉,望向她时却多几分温柔。 “嗯嗯。”她连应两声,也不知他有多大的能力保她无忧,只是知道自己嘱意他,那么怎样都好。 林秋白笑容瞬间变得明丽,趁机又牵住了他的手,“就知道你会答应,初见你时就觉得,你这个人心软。” 杀手的手还有伤疤,但并不影响它依旧骨感精致,冷冷甩了下,但被人装傻拉着轻快地下阶。 当时胡珠明亮,不时滚落在他脚边,沉沉砸在身上,他没有力气闪躲。手底下却赶了片空地,几朵压折的残花直起来,像他心软瞬间开出来的花。 当时就戳中了她的心,第一次不看脸原来是这种感觉。 杀手皱着眉,像看傻子一样看她,不留情抽回了自己的手,“从哪里得出来的。” 他从尸山血海走来,对她亦没留过情,正常人离他远一点才对。 哦对,能有那么偏激到狂妄的政见,她不见得是什么正常人。 两人一路上无话。 送人上了赵子恒奢华宽敞的马车,她眼睛黏在他身上好久,被贵公子不留情地拉上车帘。 “对他好点,子恒。他身体不好正在养病…” 她期期艾艾的招招手。 “把心放肚子里,回去写报告吧。”或许因为自小离经叛道的缘故,赵子恒看问题很透,骂起人来一针见血。 “把妻子气回娘家的怨夫。” 可不是,一人冷寒,对其态度表面顺从却隐隐有怨气。而她小心翼翼对人,不敢得罪,活像个小怨夫。 林秋白听到了,耳尖红透了,幕僚找上来时都没怎么缓过劲来。 季贺年没听到她要求娶长风的话,凭自己的判断就估摸着差不多了。却仍是不敢相信风流成性许久的她,最终栽这样一个人身上了。 不知是福是祸,他其实更偏向后者。但彼时多劝反而会起反效果。不如让她碰碰壁,玩腻了收心,重归大道。 长风与季贺年,一武一文,对所行之事皆有底,囊括世间百般,但关于随性的林秋白,也只能勉力而为,走一步算一步。 “林大人,前路漫漫,不是成家的好时机。但属下也不反对您,幕僚只是为您提供建议,就像在江南您执意行险招连我都瞒,属下也无计可施。” 林秋白不以为意,反正她总能化险为夷,就算自己的智囊反对也没用。但她注意到了下属的些微不满,“哟,我们贺年生气我瞒你啦?这样,放你几天假如何,这月俸钱翻倍!” 她爽快揽住他的肩,抬手指天际的一行南飞雁,“江南已经尽在我手,前方形势一片大好…” 待人如此敞亮爽快,她这样一个人让人死心塌地是应该的。 季贺年面对这样的诱惑当然答应,有假都不休的是傻瓜。但他还不忘警告她,“大人,幕僚与朝官为一条船上的人,前途未来绑定,我是您的理智,希望您记住你我之间没有隐瞒。” 难得看他那么正经说着老掉牙的事,她自然应承。 “您的婚恋情况要与属下们报备商讨知道吗?” 她的幕僚门生众多,也不怕她一时不理智因为恋爱耽搁前程。这样对她也不全是拘束,谈情说爱她也有一堆军师,不算坏事。 只要她不一意孤行。 “再说吧。”她摆手。就是追求一个人而已,能有什么危险。 “作为您的首席幕僚,我很认真的,没和您开玩笑!” 走上仕途一切都没有**,还真是这个道理。林秋白勉强答应,“好吧。” 临休假前季贺年不放心还在念念叨叨,还是她威胁再不走就收回他的假期,他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大人,那边送来请帖,邀您今晚富春楼一叙。” 一素雅请帖送至她手上。 视线一扫,上面落款一“许”字。 人都支走了,她也该忙点自己的事了。 林秋白眼神渐暗,纤手一翻把帖子扔了。“不是金银滚边的请帖,我不去。” 政敌抛来橄榄枝,她却不想去。不但不去,还要下他的面子,趁着势驳了他所有请求。 优势在她。 “驱车前往百花楼。”她取出钱袋,拿出一锭银子,租了车行一辆车。隐秘行事,没坐林府马车。 车夫扬鞭起尘,被一双虎口处有疤的人手拽住。 车轮吱呀一声停住。 她被人阻住了。 也在意料之中。那人先行开口,压迫感十足,动作间却保持谦逊有礼,淡淡推开了她的车窗,似是真的疑惑。 “林大人好大的官威,是没见到我家大人的邀约吗?” 林秋白也不是被吓大的,她反手把窗拉上,发出“嘭”的一声。 “本官去百花楼,他要来就来,别扰我雅性。” 对方气势凌然,常年上位者的地位滋养着他,显得不容拒绝。嘴角有些许抽动,最后保持在了一个恰好的位置,微笑问她, “如果不能好好交流,明日述职之时就是您遭弹劾之日。还要拒绝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然走到他们的对立面,一切都是必然。她也不是个有耐心的性子,冷斥车夫, “你还等什么,收了银子就好好驱车,走吧。” 这帮人急眼起来,就不复表面那般光风霁月。 车夫为难地看着她,“林大人,这不是草民不想走啊…” 一群佩刀侍卫竟然拦住她,让她困于原地动弹不得。 再抬头看拦住自己的人,他保持着自己的姿态,“有请林大人下车。” 哼。对付这种人,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行。 她扬起手扇了那人一掌,“让开。说了多少遍了,那样制式的请帖我不喜欢,所以不想去。换个更好看的,要烫金。” “他不想去百花楼装那副高洁的样子,就别怪我不赴约。本官忙得很!” 被侮辱的人是当今参知政事的首席幕僚,王蒙,曾经也是官场上的一个人物,做的官比她现在高一点。退居二线后还从没被这么对待过。 脸边红印浮起,王蒙闭了眼又睁开,人已然趁乱脱身走了。 一如既往地冲动,不计后果。 “她带回来的人是叫…长风,对吧。”幕僚看着渐行渐远的车尾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