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破诡案》 第1章 走百病,见无常 成化二十三年的金陵,元宵夜。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辛弃疾的词,道不尽这金陵帝都、秦淮河畔的极致繁华。 秦淮河上流光溢彩,画舫如织,丝竹管弦之声与笑语欢声糅合在一起,融入在了这六朝金粉之地的夜色之中。两岸火树银花,灯火如昼,士女如云,几乎全城的人都涌上了街头,参与这“走百病”的盛会。 传闻这一夜,走过三桥,穿过百灯,便能去除百病,保佑一年的安康。 苏婉被裹挟着走在这人流之中,却也并未随大流的去挤那几座名桥。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袄裙,外罩莲青斗篷,身形纤细,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四周。她随着父亲——金陵府推官苏明远赴任不久,对这金陵风物尚存有几分审视和好奇。 她被人流推着,不知不觉到了武定桥附近一处稍显僻静的河岸边。这里灯火稍微暗淡了一些,喧闹声也仿佛少了一些,唯有清澈的河水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破碎的光。 然后,她看见在岸边的枯柳树下,一个人影静静伏跪着。 初看苏婉只当是哪个信女在对着河灯祈福,只不过姿势虔诚得过了头。但她的脚步突地顿住了。 周遭的环境一下子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太静了!静得与周遭的狂欢格格不入。 她拨开几丛半枯萎的芦苇,走近了几步。借着远处漫射过来的灯光,她看清了,那是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身簇新的桃红绫袄,双手却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交叠在胸前,头颅深深低下,几乎触地,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而隐秘的仪式。 然而,更诡异的是她的姿态——身体蜷伏,脊背微拱,形成一个奇异的弧度。 “天圆……地方?”苏婉心头莫名跳出这个词。这是《周髀算经》里的概念,此刻却无比贴合这女子的姿态,圆颅方趾,却僵硬如陶俑!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姑娘?”她轻声唤道,无人应答。回应她的只有夜风吹过柳梢的微响。 苏婉不再犹豫,快步上前,蹲下身,伸出两指探向女子颈侧。 触手一片冰凉,肌肉僵直。 她死了! 苏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并非寻常大家闺秀,自幼随父耳濡目染,旁听刑名,甚至偷偷翻阅过不少仵作典籍和案例卷宗。她迅速检查四周,没有明显的挣扎打斗痕迹,女子衣衫完整,发髻一丝不苟,唯有那双交叠的手,指甲缝隙里似乎嵌着些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胭脂?却又混着点不寻常的灰白色的粉末。 她目光下移,落在女子腰间。那里系着一块巴掌大小的腰牌,材质非金非玉,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种独特的、细腻光滑的织锦光泽。 “蜀锦……”苏婉瞳孔微缩。而且是品相极高的贡品级蜀锦。一个寻常女子,怎会佩戴此物? 她正想仔细查看,突然—— “咚——!” 一声沉重、悠长、仿佛来自亘古的钟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夜空! 这不是秦淮河畔任何乐坊能发出的声响,那声音浑厚、庄严,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闹。 是钟声!报时的钟声?不对,这个时辰,金陵城的钟鼓楼早已敲过。而且这声音……苏婉猛地抬头,望向北方,那是紫禁城的方向。这钟声的制式、韵味,分明是…… “景阳钟!”人群中已有见识广博的老者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是景阳钟!皇宫……皇宫里……” 景阳钟鸣,非国丧、巨变不响! 万人“走百病”的祈福之夜,竟响起了象征国丧的景阳钟声! 人群瞬间炸开,恐慌像瘟疫般蔓延。之前的喜庆祥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惊疑、恐惧和不知所措的奔逃。 苏婉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住了。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眼前这具在错误时间、以错误姿态死去的女尸,又抬头望向北方,像是要看透那吞噬了钟声的、无尽的黑暗。 女尸背对着北方,伏跪的方向,正是紫禁城。 是巧合吗? 还是……这钟声,是为她而鸣? 风吹拂着她斗篷的下摆,带来刺骨的寒意。远处,是乱作一团、如无头苍蝇般奔逃的人群;近处,是这具安静得诡异的尸体,和那块象征着财富和权贵的蜀锦腰牌。 祥瑞之夜,景阳丧钟! 苏婉站在狂欢与死寂的交界处,站在谜团风暴最初掀起的那一小片漩涡中心,轻轻握紧了袖中一枚冰凉的物事——那是她从不离身的“百宝囊”的一角。 她知道,金陵城的这个元宵,她的安宁,或许连同这偌大王朝的平静,都将随着这声不该响起的钟鸣,一去不返了。 第2章 星图迷,初见君 景阳钟声带来的恐慌,在金陵城的夜色中持续蔓延。 原本摩肩接踵的“走百病”人流,此刻如潮水般溃散,惊呼声、哭喊声、吵骂声与慌乱的脚步声混成一片,将武定桥畔这片短暂的死寂衬托得愈发诡异。 苏婉强迫自己从钟声带来的震撼中抽离。她重新蹲下身,无视远处传来的骚动,将全部注意力重新集中回眼前的尸体上。 父亲常言,尸体会说话,关键在于你是否懂得倾听。 她再次检查女子交叠在胸前的手,指甲缝里的胭脂混合着少量灰白粉末,触感细腻,绝非普通尘土。她轻轻的拔出头发上的银簪小心翼翼地挑出少许,用随身携带的、经过特殊油浸处理的薄桑皮纸包好,收入“百宝囊”中一个标着“异”字的格子里。 随后,她的目光落在女子桃红绫袄的背部。方才灯光昏暗,只觉衣料考究,此刻借着远处未熄的零星灯火细看,才发现那背部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幅繁复的图案——并非寻常花鸟,而像是……星宿? 线条因女子伏跪的姿势而微微扭曲,但大致能辨认出是一片星域。几颗主星被特意用细小的珍珠点缀,熠熠生辉,与金线交织,透着一股神秘甚至僭越的气息。 “星图……”苏婉眉头紧锁。元宵、女尸、诡异姿势、蜀锦腰牌、宫廷丧钟,现在又是星图绣纹。这些毫不相干的元素被强行糅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姑娘好胆识。” 一个清朗的男声自身后响起,语调从容,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却并未因眼前的尸体和远处的混乱而有半分惊惶。 苏婉心头一凛,猛然起身,手已按在百宝囊旁暗藏的一柄小银刀上。她竟然没有察觉有人靠近。 回首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天青色直裰的年轻公子立于几步开外。身形修长,眉目俊朗,在朦胧夜色与混乱背景中,自有一股沉静气质。他手中持着一柄尚未展开的折扇,目光清澈,正落在她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刚才检视的尸体背部。 “万人惊走,唯姑娘在此勘验,实在令人敬佩。”他微微颔首,语气诚恳。 苏婉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他部分视线:“公子谬赞,人命关天,不敢怠慢。只是此地晦气,公子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那公子却并未离开,反而上前一步,目光掠过她,直接投向女尸背部的星图。他看得极为专注,片刻后,轻轻“咦”了一声。 “姑娘请看,这是……紫微垣!”他语速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苏婉心中一震。紫微垣,北斗七星所在,象征帝王居所的天庭中枢。他竟一眼认出? “公子认得此图?”她按捺住心中惊疑,试探道。 青年公子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润,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雾:“略知皮毛而已。只是好奇,何人会将紫微垣绣于女子常服之上,又是在这等时辰、这等地点。” 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苏婉瞬间领会。紫微垣,非比寻常。这与那不该响起的景阳钟声,形成了令人不安的呼应。 就在这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由远及近,数名提着灯笼、手持水火棍的衙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为首一人看到尸体,脸色发白,又看到苏婉,更是愣了一下。 “苏……苏小姐?您怎么在这儿?” 苏婉认得他,是府衙的张捕头。她简略说道:“张捕头,此人遇害,情况蹊跷。请速速保护现场,通知我父亲,还有……请最好的仵作来。” 张捕头连忙应下,指挥手下拉开警戒,驱散远处零星窥探的百姓。 那青年公子见状,对苏婉再次颔首:“既然官府已至,在下便不打扰了。”他目光似不经意般扫过那块蜀锦腰牌,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转身欲走时,他脚步微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侧首对苏婉轻声道:“今夜星晦月暗,恐非良辰。姑娘……珍重。” 说罢,不待苏婉回应,他便施施然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街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婉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疑云更浓。 此人气度不凡,见识广博,绝非普通文人。他认得出紫微垣,注意到蜀锦腰牌,最后那句提醒更是意味深长。 “姑娘在看紫微垣?” 他那平和却洞悉一切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 苏婉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具伏跪的女尸。紫微垣……景阳钟……蜀锦…… 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触碰到的,或许不仅仅是一桩凶案,而是一张巨大、无形、正缓缓收紧的网。而刚才那位神秘的公子,是网外的观局者,还是……局中人? “婉儿!” 一声带着焦急的呼唤传来,苏婉回头,只见父亲苏明远带着几名亲随,正快步赶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苏婉知道,此刻,她已无法抽身。 第3章 蜀锦缘,宁王府 府衙后堂的灯火,驱不散苏婉心头的寒意。 相较于外面的混乱,此处更显压抑。女尸已被移至临时充作验尸房的偏厢,苏明远屏退了左右,只留女儿和一位须发皆白、沉默寡言的老仵作在旁。 “婉儿,你确定要看?”苏明远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不仅仅是因这突如其来的命案,更因那声石破天惊的景阳钟鸣。京城至今尚无消息传来,这无疑加剧了所有人的不安。 苏婉已用清水净手,戴上了自备的细棉手套,目光沉静:“父亲,此案牵扯甚大,女儿既已卷入,便不能半途而废。何况,”她顿了顿,看向那具已被人放平,但姿势依旧透着古怪僵硬的尸体,“她需要有人替她说话。” 苏明远看着女儿坚毅的侧脸,深知她性子,叹了口气,不再阻拦。 老仵作上前,动作熟练地开始初步检视。苏婉在一旁仔细观察。 “死者年约二八,面容姣好,指甲修剪整齐,肌肤细腻,非劳作之人。”老仵作声音沙哑,“体表无显著外伤,唯口鼻处有轻微淤紫,疑是被捂住口鼻所致窒息。” 苏婉却摇头,指向死者交叠在胸前的双手:“陈伯,你看她的手势,还有指甲缝里的东西。” 老仵作凑近,用镊子小心拨弄:“胭脂……混着些……像是石粉?”他沾取一点在鼻尖轻嗅,脸色微变,“有股极淡的硝石气味。” 硝石?苏婉心头一动。胭脂、石粉、硝石……这诡异的混合物绝非寻常。 她又示意老仵作协助,将尸体微微侧翻,露出背部完整的金线星图。在明亮的灯火下,那紫微垣的图案更加清晰,几颗珍珠点缀的主星熠熠生辉。 “金线乃纯金拉丝,珍珠虽小,却圆润光泽,是上品。”苏明远仔细查看后,语气愈发沉重,“这绣工,这用料,非民间能有。”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块被解下的蜀锦腰牌上,手指摩挲着那独特的织纹与暗记,脸色彻底变了。 “父亲认得此物?”苏婉捕捉到他神色的变化。 苏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婉儿,你可知江西宁王府?” 苏婉点头:“当今圣上的叔父,封地南昌,位高权重。” “不错。”苏明远指着那腰牌,“此乃宁王府特供的蜀锦,织造局专供,内有特殊暗记,外人绝难仿制。每年除贡御外,只有极少数赏赐给王府近臣或……有功之人。” 一块宁王府的蜀锦腰牌,出现在金陵一个无名女尸身上! 这背后的意味,让苏明远脊背发凉。联想到那声景阳钟,他几乎不敢深思。 “还有这星图,”苏明远指着女尸背部,“紫微垣,帝星所在。绣于此地,是大不敬!此女身份,绝非寻常。” 就在这时,苏婉的目光被女子腰间一处不起眼的褶皱吸引。她示意老仵作,轻轻掀开绫袄下摆,只见在女子贴身小衣的腰带上,用极细的墨线,绣着两个小字—— 惊蛰。 “惊蛰?”苏明远疑惑。 苏婉却脑中灵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一道闪电。她猛地抬头:“父亲,今日是何节气?” “今日元宵,自是还在立春之内,距惊蛰尚有半月有余……”苏明远话说到一半,也骤然顿住,眼中露出骇然之色。 尸身上预示未来的节气标记!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预告?还是凶手指向下一个目标的提示? “时辰……凶手在用节气做文章!”苏婉声音微颤,却带着发现的锐利,“这是一个‘节气陷阱’!他不仅在杀人,还在遵循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时序规则!” 现场一片死寂。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带着诡谲的意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张捕头小心翼翼的通禀:“大人,小姐,门外有人递来拜帖,说是……要面见苏小姐。” 苏明远皱眉:“何人?” 张捕头递上一份素雅却质地非凡的拜帖,函套上没有任何标识,但用料考究。 苏婉接过,展开。帖上字迹清峻洒脱,只有寥寥数语: “闻苏小姐慧眼如炬,勘破迷障。白日唐突,未及通名。今夜星图之惑,或可共参。亥时三刻,揽月楼静候。” 没有署名。 但在拜帖的右下角,却烙着一个极小却无比清晰的朱印标记—— 那标记,与女尸身上那块蜀锦腰牌的暗记,一模一样。 苏婉拿着拜帖的手,指尖微微发凉。 她抬起头,看向父亲震惊的眼神,轻声道: “是宁王府的人。” “或者说,就是那位……一眼认出紫微垣的公子。” 第4章 疑云现,赴邀约 苏明远书房内,那方小小的蜀锦腰牌和印着朱印拜贴,显得格外的刺眼和突兀。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油灯爆开的火花,映得苏明远额角渗出的细汗隐隐发亮。 “宁王府……”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干涩,仿佛喉咙里塞了一把木炭。他接过苏婉手中的拜帖,指尖在那与腰牌暗记别无二致的朱印上摩挲,脸色在烛光下阴晴不定。“婉儿,此事……怕是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凶险万分。” 他踱步到窗前,似乎要透过窗外的夜色,寻找到未来的方向。“景阳钟鸣,紫微星图,宁王府蜀锦……这些物件,单独一件已是风波,如今却纠缠在一处,落在同一具无名女尸身上。”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苏婉,“这绝非巧合。这是有人,要将祸水引向宁王府,或是……宁王府本身,已深陷某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漩涡之中。” 苏婉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表面上却依旧沉着。她走到放置证物的桌案前,再次拿起那块蜀锦腰牌,就着明亮的烛光细细打量。 “父亲,您看,”她指尖轻点腰牌边缘一处极隐蔽的织纹,“这云蟒纹的走针,金线的捻法,还有这内衬暗格的锁边工艺,确是宫内织造局的手法无疑,而且是赏赐亲王的标准制式,民间绝无可能仿制。即便能仿其形,也难仿其神韵与这些唯有内廷匠人才知的细微规制。” 苏明远走近细看,缓缓点头,脸色更加沉重:“不错。为父在京城时,曾有幸见过几次御赐之物,此等蜀锦,每年除贡御外,唯有几位亲王及极少数功勋卓著的近臣可得赏赐。每一匹皆登记在册,赏赐给了谁,在内府监皆有存档可查。” 这就意味着,这块腰牌,不仅能追溯到宁王府,甚至能追溯到具体是哪一批赏赐,进而可能锁定一个极小的、拥有此物的范围!这无疑是追查女尸身份最强有力的线索。 “还有这星图,”苏婉的目光移向旁边陈伯刚刚呈上的、根据记忆临摹的紫微垣草图,“金线乃足金拉丝,珍珠虽小,却颗颗圆润饱满,光泽莹润,亦是上品。将这紫微帝星绣于女子常服背部……”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寒意,“非为敬仰,其心可诛。结合那景阳钟声,女儿怀疑,这并非简单的诅咒,更像是一种……挑衅,或是一种宣告。” 苏明远深吸一口凉气,女儿的推断与他不谋而合,且更大胆,更直接地指向了那最可怕的可能性——有人借巫蛊星占之术,行大逆不道之事,目标直指皇权!而宁王府的蜀锦出现在现场,无论缘由为何,宁王府都已无法置身事外。 “至于这‘惊蛰’……”苏婉沉吟道,“凶手留下标记,绝非无意。若为仪式,则必有后续。我们需立即排查近日金陵城内所有与‘惊蛰’相关的人、事、物,尤其是可能与宁王府有关联者。同时,飞马传书京城,查阅内府监档案,确认此蜀锦赏赐详情。” 就在苏明远准备下令布置之时,苏婉却轻轻按住了那份拜帖。 “父亲,此人,女儿必须一见。” “不可!”苏明远断然拒绝,“婉儿,此人身份不明,意图难测。他既是宁王府的人,在此敏感时刻主动接触你,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你若前往,无异于羊入虎口!” “正因他是宁王府的人,正因此刻敏感,女儿才更要去。”苏婉目光坚定,逻辑清晰,“他是目前唯一一个可能知晓蜀锦来源、甚至可能与星图有关联的线索人物。他在暗,我们在明,若不应约,他或许会就此隐匿,我们则彻底失了先机。反之,若能当面探其虚实,或可打开局面。” 她拿起拜帖,看着上面清峻的字迹和那枚刺眼的朱印:“他能一眼认出紫微垣,可见学识不凡;他能精准找到我,并送来这无法作伪的拜帖,可见能量巨大。是敌是友,总要见了才知。纵然他心怀叵测,在揽月楼那等繁华之地,想来也是不敢轻易动手的。” 苏明远看着女儿,她眼中闪烁着的不再是闺阁女子的柔婉,而是一种近乎猎手般的冷静与锐利。他深知女儿才智过人,心志坚定,更有一股不输男儿的胆魄。沉默良久,他终于重重叹了口气。 “罢了……你既有此决心,为父便不再拦你。”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枚小巧的铜符递给苏婉,“这是为父的信物,可调动府衙暗卫两人,于暗中护卫,以防不测。记住,此去只为探听虚实,切莫轻易涉险,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苏婉接过尚带着父亲体温的铜符,心中一暖,郑重收起:“女儿明白。” 夜色更深,亥时三刻渐渐逼近。揽月楼临河而立,在经历了傍晚的惊天混乱后,此刻竟显出几分异样的寂静。苏婉整理了一下衣装,将那方蜀锦腰牌的拓样与拜帖一同收入袖中,目光沉静地望向那片依旧笼罩在未知与危险中的夜色。 宁王府的世子……你究竟,是送来真相的引路人,还是这弥天迷局中,最危险的执棋者? 第5章 揽月楼,夜语密 揽月楼,临秦淮河而立,在经历傍晚的惊天混乱后,此刻的它如同一只在夜色中沉默巨兽。楼内早已不复往日喧嚣,只剩下檐下几盏孤零零的风灯,在春寒料峭的夜风中摇曳,将破碎的光晕投在了漆黑如墨的水面上。 苏婉踏上木质楼梯,步履平稳,只有袖中那紧握着的银刀和百宝囊里新添的几样物事,透露出她内心的警惕与不安。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淡薄的水汽味道。引路的伙计在询问了她称呼后,便无声地将她引至顶层的雅阁,想是主家已经打过了招呼,躬身退去。 推门而入,暖香扑面,是上好的沉香,一下子便驱散了门外的寒意。阁内陈设清雅,临窗设有一张棋枰,但此刻它却充当了书案的作用,其上散落着几份卷宗拓本与一盏正在静静流淌的铜制更漏。沙沙的细响在静谧中格外清晰。 窗前,那位白日里见过的天青色身影正背对着她,俯视着窗外秦淮夜色与远处零星未熄的灯光。听闻声响,他缓缓转过身,依旧是那般的清朗俊秀,在阁内柔和的灯火下,更显得面如冠玉,只是眼底深处那一丝疲惫与凝重却是如何都隐藏不住了。 “苏小姐,冒昧相邀,唐突之处,还望海涵。”他含笑执礼,姿态从容,仿佛白日命案与夜间惊钟都未曾让他失却方寸,“白日仓促,未及通名。在下李承泽。” 宁王世子,李承泽。 尽管早有猜测,如今亲耳听到这个名字,苏婉的心头仍是不由自主地一凛。她不动声色地施以常礼:“世子殿下金安。” “此处并无殿下,只有李承泽,亦或,苏小姐唤一声‘李公子’亦可。”他笑容温润,目光清正,抬手示意苏婉在棋枰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深夜寒重,苏小姐请先用杯热茶。” 苏婉依言落座,目光扫过棋枰上的更漏。“世子邀我前来,是为共参那星图之惑?”她无意周旋,开门见山。 李承泽眼中掠过一丝欣赏,同时也收敛了客套,正色道:“不错。”他取出一张精心绘制的绢帛铺开,正是那女尸背上紫微垣的精细临摹。“苏小姐可知,这并非一幅简单的紫微星图。” 他修长的手指准确地点在象征帝星的“北辰”之位:“此处金线绣法有异,较其他星辰更为凸起,且用了双股捻金线,意在强调,却非尊崇,反似……禁锢。”他的指尖移向旁侧被珍珠点缀的辅星——“勾陈”、“天皇大帝”等,“再看这几处,珍珠的镶缀方位,据我比对钦天监档案,与十年前的今夜星图,有细微偏差。” 苏婉心中震动。他竟能调用钦天监秘档进行比对? “偏移约三分,”李承泽语气平稳,内容却字字千钧,“主辅星侵主,暗流涌动,有僭越之象。”他抬眸,目光如炬,直视苏婉,“这绝非祈福,而是一种极其隐秘的星占,一种恶毒的暗示,或者说,一种针对紫微帝星的……诅咒。” 雅阁内一时静默,唯有更漏沙沙。诅咒帝星!何人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那女子……”苏婉迟疑问道,“世子可识得?” 李承泽摇头,眼神带着真实的惋惜与凝重:“不识。但我认得那蜀锦。那是三年前陛下赏赐父王,父王分赏近臣的,每一匹皆有记录。赏赐给了谁,一查便知。”他主动提供了追查方向。 “至于‘惊蛰’……”李承泽端起茶盏,热气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苏小姐可曾想过,凶手为何留下节气标记?若为预告,太过明显;若为炫耀,又过于隐晦。” 他放下茶盏,目光锐利起来:“或许,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遵循某种‘仪式’的对手。一个必须按照特定时序完成的……杀人仪式。而‘惊蛰’,便是下一个节点。” 仪式杀人!苏婉背脊窜上一股寒意。 “还有这更漏,”李承泽指向桌上滴漏,“苏小姐白日可曾留意,案发地附近的更声,与这标准更漏,有无误差?” 苏婉一怔,凝神回忆:“似乎……快了一些?” “不错。”李承泽颔首,“我查过,那片的更漏被人为调快了一刻。这意味着,官方记录的案发时间,比实际晚了整整一刻。” 时间诡计! 凶手不仅玩弄节气,还在最基础的计时上做了手脚! 苏婉抬起头,直视李承泽:“世子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李承泽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因为那声景阳钟。”他语气沉凝,“钟鸣时,我正在入宫路上。亲见传令快马驰出京城,方向……包括金陵。苏小姐,此案已非寻常刑名。它牵扯星占巫蛊,关联藩王贡品,更惊动深宫。风暴将至,无人可独善其身。我告知你这些,是不愿见真相被迷雾吞噬,更不愿见无辜者懵然卷入滔天巨浪。” 话语诚恳,眼神清正。 他忽将目光投向空枰:“长夜漫漫,迷局如弈。苏小姐,可愿与我对弈一局?”他唇角含着一丝浅笑,“不为胜负,只为在这混沌局中,携手厘清一二脉络。” 窗外,秦淮河水无声北流,倒映着零星星火。 苏婉看着眼前这位风雅与锋芒并存的世子,想起父亲的叮嘱、冰冷的女尸、诡异的星图与那震动天下的丧钟。 她沉默片刻,终是抬起眼帘,目光沉静而坚定: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世子,请。” 第6章 又有尸体,柳鬼初现 揽月楼一夜密谈,如同在苏婉与李承泽之间架起了一座脆弱却必要的桥梁。回到府衙时,东方已露微熹,城中因景阳钟鸣引发的骚动虽稍平息,但一种无形的紧张感仍弥漫在空气里。 苏婉几乎未曾合眼,脑海中反复推敲着李承泽提供的线索——星图诅咒、时辰诡计、仪式杀人的可能性。她用炭笔在纸上勾勒着关联,将“紫微垣”、“蜀锦”、“惊蛰”、“更漏”这些碎片试图拼凑出一个轮廓。 然而,新的风暴,总在不经意间以更狰狞的方式袭来。 辰时刚过,张捕头便神色仓惶地冲入了苏婉临时休息的厢房,连礼节都顾不得了:“苏……苏小姐!不好了!城外……秦淮河下游,靠近那片老柳林的地方,又……又发现一具女尸!” 苏婉心头猛地一沉,放下纸笔:“情形如何?” 张捕头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和……和元宵夜那个很像,又……又不太一样!姿势差不多,都是那样跪趴着,可是……可是她的背……”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她的皮被剥掉了!” 苏婉瞳孔骤缩,立刻抓起百宝囊:“走!” 案发现场位于金陵城西南隅,秦淮河一处水流回旋的僻静河滩,与元宵夜发现首具女尸的武定桥畔,直线距离并不算远,但更为荒凉。一片茂密的垂柳林几乎将河滩与官道隔开,柳丝低垂,即便在白日,也显得阴气森森。 府衙的衙役们早已拉起警戒,个个面色紧张,如临大鬼。李承泽竟已先到一步,依旧是一身天青常服,站在不远处,目光沉凝地望着柳林深处,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与苏婉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无需多言,苏婉快步走向那具俯卧在湿冷泥沙上的尸体。 依旧是那诡异的“天圆地方”姿势,仿佛某种永恒的忏悔与祭拜。不同的是,死者身上的藕荷色缎袄被从背部划开,整块背部皮肤被完整剥去,露出下方模糊的血肉与筋膜,边缘并不粗糙,反而异常整齐,显示出凶手手法之利落、心态之冷静。 而在那血肉模糊的创面上,竟用某种深色的丝线,刺绣上了一张完整的人脸! 那绣面栩栩如生,眉目清晰,甚至能看出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容颜,但与死者本身的相貌截然不同。绣线颜色暗红近黑,仿佛是用鲜血浸染过,在惨白的血肉背景上,构成一幅足以让任何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图景。 人皮刺绣!不,这是无皮之绣,更为骇人! 饶是苏婉心志坚定,胃里也忍不住一阵翻涌。她强迫自己靠近,仔细观察那绣面。绣工极其精湛,绝非寻常绣娘所能为,针脚细密均匀,甚至表现出了光影过渡。 “可有身份线索?”她低声问向旁边的仵作。 老仵作陈伯声音发颤:“回小姐,死者约莫二十许,衣着普通,像是小户人家的女儿。随身无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但……但在她紧握的手心里,发现了这个。” 陈伯递过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苏婉接过,打开一看,是一片湿润的、翠绿欲滴的柳叶,叶柄处还带着一点点新鲜的河泥。与周围因初春尚且干枯的柳枝格格不入。 与此同时,李承泽的声音自身侧冷静地响起:“苏小姐,请看这里。” 苏婉循声望去,只见李承泽用折扇指向尸体旁不远处的一片软泥地。那里,赫然放着一个用新鲜柳枝精心编织的小傀儡,约莫手掌大小,傀儡身上简陋地裹着一小块与死者衣料相似的布片,而傀儡的“脸部”,被利器狠狠划烂,模糊不清。 柳木傀儡! 苏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揽月楼中关于“仪式”的推测,正在被一步步证实。 她蹲下身,不顾血腥气,仔细检查死者被剥去皮肤的背部边缘,以及那幅直接绣在血肉上的“脸”。她发现,在创面边缘与绣线接触的地方,肌肉组织似乎有某种不自然的轻微收缩,甚至带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草药混合**的气息,绝非普通丝线所能造成。 “这不是普通的丝线,”苏婉站起身,语气凝重,“线里浸过药,似乎……在刺激伤口,制造一种类似‘愈合’或‘生长’的假象。”她想起李承泽昨夜提及的“生机邪教”,难道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换皮”邪术? 李承泽俯身拾起那个柳木傀儡,仔细端详:“柳鬼寻替,换皮夺舍……民间传说,竟被人以如此残忍的方式‘践行’。”他看向苏婉,“两名死者,皆与柳树有关,皆被摆成‘天圆地方’之姿,皆有预示——前者是‘惊蛰’标记,后者是这柳叶与傀儡。凶手在严格遵循他的规则。” 苏婉目光锐利起来:“规则……或者说,‘剧本’。他不仅是在杀人,更是在完成一场场邪恶的‘演出’。而观众……”她抬起头,望向北方,“或许就是那紫微垣所象征之人。” 她转向张捕头:“立刻排查全城近日失踪的年轻女子,重点查访与刺绣、药材有关的人员,尤其是……可能与宁王府赏赐蜀锦名单有交集者!” 吩咐完后,苏婉与李承泽走到一旁。 “世子,”苏婉低声道,“凶手对星象、巫蛊、医术(或毒术)、绣工皆有涉猎,绝非寻常人物。王府的蜀锦,是否曾赏赐给过具备这些特征的人?” 李承泽沉吟片刻,眼神幽深:“名单上确有几人,身份复杂,交游广阔。但若论及同时精通这些……我需回府仔细核查。此外,”他顿了顿,“这‘柳鬼’之名,让我想起父王麾下曾有一支负责……特殊事务的‘柳营’,虽已解散多年,但其旧部,或许知晓些不为外人道的秘术。” 线索再次若隐若现地指向宁王府。 苏婉看着河中流淌的浑水,以及岸边在风中摇曳的、光秃秃的柳条。那枚被精心放置在尸体旁的鲜绿柳叶,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又像是一个来自幽冥的邀请。 柳鬼已初现獠牙,下一个“惊蛰”节点正在逼近。他们必须在这诡异的仪式完成更多环节前,阻止这场跨越阴阳两界的残酷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