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奇女子传》 第1章 前尘 雨淋淋的天气。阴了半天,半夜又下起雨,雨势愈大,暗风吹雨入窗。一阵悲风吹得纸稿乱飞,孟弗谖用手按住一张。那是宣和年间的旧稿。 “独寤寐言,永矢弗谖。汴京多能人,不乏奇女子。可惜世人多为男子立传少有为女子立传。今我记载,略叙生平。” 往日旧稿让人灵魂出窍回到写下此稿的日子。那时惠风和畅,和社中成员喝着酒,信手把笔的惬意早已一去不返。今年是建炎元年,汴京城破的第一年。现在,她们是乱世中疲于奔命的遗民。 孟弗谖叹了口气,望着窗外雨水浸湿的山林。江南的雨真冷。小时候她迷恋诗词描写的烟雨江南,总想去江南看看。现在身在江南,心境却面目全非。 宋彤闻声过来,问道:“叹什么气?” 孟弗谖有点不好意思。“凄风苦雨不免回忆起前尘往事。” 二人挤在一角昏黄的灯影下看着桌案上薄如蝉翼的旧稿,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寒暄起来。 “我像个书会先生总嚷嚷着为你立传。不知道为什么初次见面觉得你是个让人想听的故事。” “我们是建中靖国年认识的。” 故事也从那年开始。 金楼是座金碧辉煌的楼,位于汴京城南蔡河旁,受教坊管辖,蓄养官妓供官府宴请游乐。一个晴美无风的中午,阳光射进窗棂,打下一条条柔美的光线。 宋彤坐在铜镜前抿发髻。梳子蘸着刨花水一点点抿,水顺着手腕一路滑落至脖颈,胸前亵衣浮现一片湿渍。 镜中一幅美人面:一丝不乱的发髻,美人尖,周正的脸,不画而黛的浓眉,水波潋滟的杏眼。很出挑的眉目,谁见了都说她眼睛眉毛长得好看。儿时村里算命先生看面相,说她眉眼好配着高鼻定是清贵的命。然而,沦为官妓怎么算也算不着清贵了。 她是两年前被舅舅卖入金楼的,和一批年纪相仿的人一同学艺。和她一批的人要么是老资历要么是戏班子转卖,自幼学吊嗓子,翻跟头,梳妆打扮。和她们比,她是落了下乘。刚来那会学跳舞,步子跟不上曲调,腰肢不够纤软,跳舞跳得令人发笑。还好嗓子算老天爷赏饭吃,唱歌上扳回一局。至于梳妆,如今也能梳几个时兴的髻,化些平常妆容,只是费时费力不如她们轻快。 桌案上青白瓷香炉里的香篆烧尽,开着一朵压实的香灰花。已经是未时。 隔壁屋“铿”一声门开。 只听王妈妈闯进屋,尖锐叫喊:“还睡!全趴床上挺尸!我说话你们当耳旁风?今天头回登台,不早点起来收拾还等什么?”说着隔壁屋又是翻被子声,又是铜盆倒水声,又是橐橐脚步声。不一会儿她这屋门响,隔壁屋一屋子人鱼贯而入。 为首的是宣娘,她见到宋彤愣了下。照金楼惯例每批人里挑一两个拔尖的入住后院,悉心栽培为金楼行首。这批人里原属宣娘最拔尖,宋彤后来者居上,风头盖过宣娘。若说才艺,她二人平分秋色。宋彤技高一筹在于人群里她最惹眼,仿佛浑身散发着摄人的魅力,毫不讲理地抓住人们的目光。 同行即对手。谁喜欢被别人压制?宣娘自然不服,看到宋彤只当没人似的错开目光,细腰一扭,走到别处去开箱梳妆。 王妈妈见已有人在屋内梳妆好,两手揣在袖子里,滴溜溜打量。她是教坊老手,不过三十上下,一双柳叶狭长眼欢场里修炼出眼毒的本领,两眼皮上下扫几眼就知道姑娘的妆容何处妥当,何处欠缺。 只见宋彤将扰扰青丝用两根粉色丝带绾成高双髻,两鬓各簪忍冬纹金梳篦,面敷朱粉,轻注朱唇。虽是淡妆却清丽不失明艳。上穿月白色褙子,下着杏色百褶裙,露出一摸蜜合色抹胸配着月蓝披帛,披帛轻轻晃荡如水波般荡开。 凝脂红玉,香腮浮雪,好个娇俏佳人。 王妈妈越看眼睛越亮,指着宋彤向众人夸耀道:“你们瞧瞧,人家彤娘早起来梳妆打扮,这双髻盘得一点不毛。以前彤娘不会盘髻,可人家勤能补拙任是学会了。你们要是像她一样,我还操什么心?” “要是像她一样不练舞自然早起。” 很轻的声音。听着倒不像是宣娘,也不敢笃定是谁。 宋彤不动声色整理衣裳。 说起来好笑,大家都是穷苦出身卖入金楼。这世道将人分三六九等,连金楼的官妓也分甲乙丙丁,为争做行首斗得眼红。可是没办法,她不会因为谁看不惯她就让步的。她实在受够被人挖苦嘲讽的日子,想要被高看就得往上走,譬如做她们这行就得做行首。 王妈妈像只鹰在空中巡猎,走到人跟前查看妆容。姑娘们吓得似老鼠大气不敢喘,“莎,莎,莎”穿衣声小得出奇,众人无不放轻手脚,生怕动静大了被王妈妈盯上。 有个女孩头发发毛,怎么盘也盘不好。王妈妈眼尖瞧见,健步上前,一把揪住耳朵,破口大骂:“中午没吃饭?一个发髻都盘不好!要你有什么用!”说着亲自动手盘,双手像拧干衣裳似的用劲将头发拧成一股,用钗子固定好。痛得那女孩眉毛皱在一起,两眼泛红。 王妈妈骂了句矫情,朝众人发话:“我早和你们说过今日登台是多么的重要。你们不为我争气也该为自己争气。头一回登场打出名气做行首,谁都高看你们一眼!你们想想住后院的姑娘,她们是什么吃穿用度?我说的都是好话。别不当回事。伶人年轻时没才艺傍身,到老了更受苦。听清楚没!” “听清楚了。”姑娘们一个个小声应答,宛若惊弓之鸟。 宋彤默默点头附和。她们这群姑娘自打卖入金楼就在王妈妈眼皮底下讨生活,天天起早贪黑练功。没人不挨骂,至于挨打更是家常便饭。 宋彤清楚记得她刚来时没跟上众人舞步被打的情景:三指宽的桐油木板刮着她的脸。王妈妈问她:“要不要脸?怎么学都不会?是不是猪托生的?来告诉大家你究竟要不要脸。”她躲着板子,让脸离板子远些似乎耻辱也能少些。底下嗤笑一片。“来呀。面朝大家呀。躲什么你。”底下笑声更大了。一串串泪散了珠子般无声往下掉,宋彤的心和打板子的手一样灼烧着。 自此,宋彤发了狠像黄牛拉犁般拼命练功。自她在字画上另辟蹊径,突飞猛进。王妈妈对她的态度和颜悦色许多,甚至特许她不必练舞,专注在字画上下功夫。宋彤同往常般沉默寡言,心里却恨透了。 首次登台意义重大。要是她表现出色,说不准能从阁楼移到后院去住。金楼后院的姑娘们每人住一间高敞的屋子并一个大姐伺候着,平日待在屋内,有人传唤才坐轿子出去应酬,日子过得总好过她待在昏暗的屋子里和十几个人睡大通铺互闻对方头油。 京城西南宴宾楼是她们首次登台的地方。 宴宾楼临湖而建,四层歇山顶高楼。湖水浩浩汤汤,高楼巍然耸峙。一群花团锦簇的官妓立于玉台上等待。清风掠过湖水吹来,披帛随风扬起,仙气飘飘,暗香浮动。楼前周围停驻一排排钿毂香车,那是前来游玩的世家子女。 正是这次登台,宋彤结识了孟弗谖。 世道将人分成九流,宋彤属于下九流,孟弗谖属于上九流。宋彤台上,孟弗谖台下;宋彤站着,孟弗谖坐着,宋彤唱着,孟弗谖看着。一位官妓,一位千金。她们的结识并非台上红粉佳人艳压群芳,台下看客惊鸿一瞥,相反二人甚是狼狈。那时宋彤被人阴了,笛子摔了无法上台表演,正急得乱窜;而孟弗谖忙着退亲,激情澎湃地骂自己未婚夫。 如果不是宋彤闻笛声赶来,推开那扇门;如果不是孟弗谖动了恻隐之心,解笛相赠; 二人的命运会改写也说不定。然而命运就是各种机缘巧合加之人自身的选择。回首往事,不由感慨改写未来走向的某天、某个契机。 建炎年,金陵官署,宋彤和孟弗谖回首往事。她们缩在一群女人中烤火。火盆中橘红的火舌贪延,将一整块墙壁照成古铜色,众人宛如画在墙壁上的古画,色泽鲜艳,各有一番故事。 故国北望,大宋王朝不再是大宋王朝,汴京城的王侯将相早已腾笼换鸟。 她们都是逃出汴京城,南下奔赴临安的北方遗民。人中不乏御前女官,宫廷匠人,贵族女眷。譬如宋彤她自个。弹指几十年,她从沦落风尘的官妓一步步走到冠盖满京华的女商,得官家御赐墨宝,诰命夫人。 转眼间,金兵南下。铁蹄踏碎繁华梦。汴京城破。冠盖非新里,章华即旧台。东京梦华终成绝响。 宋彤打开锦袋取出笛子,笛子漆面锃亮,挂着岫玉的水绿穗子鲜艳如新。 “吹一首笛子吧。”有人劝道。 宋彤玉葱般的手按在笛上,将笛附在唇边 。 冷夜,雨水没完没了下着,笛声随风凄惶飘出,似在诉说前尘往事。 “可惜呀。可惜。”似是人在长叹,“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 第2章 旧梦 大家围着火盆烤火,听曲。弄来点热黄酒,就着笛声一盏半杯酒下肚,脸儿烘热发红。窗外雨势愈小,苍老的笛声愈低。 曲毕。众人止不住感慨:“宋夫人笛子吹得真好。” “宋夫人是吹笛子的国手。”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官流露出对往昔繁华的留恋。 “犹记当年您在天宁节的风采,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宫女。” “唉。”宋彤唏嘘:“陈年往事。” 宋彤在教坊最风光的时候,五陵年少,达官贵人求她垂青的数不胜数。现在想想如一场大梦。不过岁月总会自己修饰,宋彤并不艳羡那时的自己。 教坊伶人再怎么穿金戴银,风光无限,终是贱籍。在人眼里一如长毛的猫儿,会唱曲的鸟儿逗人开心的玩意。 刚做行首那会儿,宋彤以为自己过上悠闲日子——住在宽敞屋子里并一个大姐伺候着,除有酒局和邀请赴宴,其余时间全凭自己做主。等到她真成为行首才发现做什么春秋大梦? 小小挫着指甲,苦笑道:“你以为我们是官宦千金吗?我们不过比青楼小姐略强点。单说参加酒局这项。行首是可以摆架子,推掉一些宴席,可身上担着官府分派下来的巨额酒水钱,到了年底卖不到数儿,管你行首行尾通通挨板子。” 绒绒接过话:“酒水钱还是其次,最讨厌的是熬大夜的酒局。陪人唱到三更半夜又累又饿,胃里翻涌,面上强颜欢笑。” 粟娘安慰道:“总比做小丫鬟好——不用天天练功挨打,吃粗茶淡饭。酒局上可以见缝插针吃些果子点心,灌下茶水填饱肚子。” 几人三言两语一句句敲碎宋彤对行首美好、不真实的幻想。 一开始宋彤熬大夜熬不住,从晚宴上一撤下,人倚着马车壁板昏昏欲睡。粟娘见状把她摇醒,“现在睡着了,下车谁背你回屋?”见她不醒在她腿上重重拍一巴掌,“快醒醒。回去睡。” 绒绒道:“我们还好,官妓不允许过夜。那些青楼妓女才是最惨的,谁不是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去?年纪轻轻一身病。” 粟娘道:“她们怎么能和我们比?我们是枝上娇嫩的花儿,她们是地里七扭八歪的葱。” 小小痴笑:“都是任君采撷。话说翠玉楼头牌……” 小小开始聊京城香艳轶事,宋彤听得迷迷糊糊。整个人游魂似的漂浮回屋,耐着性卸妆,脱衣,洗漱完倒头就睡,直到次日耀眼的阳光透过窗棂打在身上才恢复清明。 翌日又是师傅教学琴棋书画,又是查看请帖预备应酬,收拾收拾赴宴。日子周而复始,宋彤觉得自己是被绑着手脚的木偶人,到了该上场的时候绳子一提上场表演。 四个妙龄少女衣香鬓影出现在一场场盛宴,赚足了目光——羡慕的,嫉妒的,带着**的眼神在她们身上来回扫荡。真应了那句“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那带着醉意的目光流连在宋彤身上时,宋彤敏锐捕捉到目光的主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此人是国子监博士田事修,德高望重,桃李满园。他并不言笑,只细细打量宋彤。 宋彤对大儒天然好感,下台敬酒时面带微笑地帮田事修正了正琉璃杯,怕他老人家失手摔碎。 谁知那笑落在田事修眼里就变了味,一只长着老人斑的手藏在桌布下面摸到她垂下的手背。 宋彤一惊,差点失手打掉酒壶。 亏她以为出身清流自然人品贵重,谁晓得是个衣冠禽兽!涎皮赖脸盯着她看,还趁她倒酒揩油。那枯树皮的手和身上飘散的老人味令她恶心不已。 宋彤立马变脸,不苟言笑着挨过整场宴会,引得粟娘频频侧目。 “怎么恹恹的?”粟娘问。 “就那个国子监田老不死的。” “谁呀?”小小没听清,特意扭过头问。 “他怎么了?”绒绒也听到动静。 “哼。”宋彤有些难以启齿,“他想占我便宜。恶心死人。” “啊。”小小瞪大眼睛,“那行将就木的老头看上去六十多了吧。” “管他六十七十的。”绒绒冷笑,“这些老爷个个假正经,一喝酒就现出原形。依我看,别管平日里多大义凛然,都是人总有七情六欲。按他们的话怎么说来着?哦。‘食、色,性也。’这种人我见多了,全将他们当笑话看。” 那些官老爷也是人,他们白天裹着官袍坐高台当青天大老爷 。到了黑夜官袍一脱,坐她们身边又成了凡人。都是人,是人就吃五谷杂粮免不了人的气味,有的满脸浸油,张嘴口臭;有的皮如糙纸,浑身老人味;有的闻着清香,声如驴叫。哪有话本子写的俊俏书生?略微平头正脸的早有了相好。比如绒绒就有相好——小小咬耳朵悄悄告诉宋彤。 粟娘盯着她咯咯笑。妩媚的眼神蜿蜒而下,滑过宋彤的脖颈,锁骨,停留在隆起处。 “笑什么?”宋彤脸一红。心里很明白粟娘笑什么。 “哈哈哈。笑你秀色可餐。”粟娘恣意地盯着她那处看,“啧。这丰满的胸脯,我看了都移不开眼。哈哈哈。”粟娘大笑。 绒绒和小小望过去。宋彤又臊又急又怕她们调侃,骂道:“亏你是个女子,怎么说话呢?也不害臊!” 绒绒和小小笑道:“夸你身材好。” “呸。”宋彤娇嗔。说罢要去挠粟娘痒痒。 粟娘一身细皮嫩肉,最怕痒。碰到腰腹笑得停不下来,更别说腋下。见宋彤来真的,连躲连饶:“我不过开玩笑。哎呦你来真的?我…哈哈—别—哈哈 。”被宋彤挠得笑到岔气。 “晚上还有宴会呢。我梳了半天才梳好的发髻都散了!”粟娘好不容易爬起来,对着镜子一照,只见镜子里头的美人钗横鬓乱,脸儿红红,一双眼睛笑出了泪花温润可人。 粟娘雪白的手腕停在乌黑鬓边比划,终于在云鬓嵯峨的高髻上簪上一朵豆绿绢纱做的欧碧牡丹。 宋彤凑近细瞧,“这支绢花做的极像真花。”汴京最好的绢花铺老师傅做的,宫里都买她家的绢花戴。 粟娘却嫌不够好,努努嘴道:“是真花倒也罢了。假花再像也是假的,用手一摸就露馅。我情愿它是珠子串的,俗就俗气些。” 小小吐舌头,“那可不行。李妈妈还不心疼死。” 绒绒埋怨:“前阵子我还听李妈妈和教坊官员抱怨,说我们一群人开销太花钱,要不是她和王妈妈苦苦撑着早亏了本。你们听听,我们一共花了她们多少钱?难道我们没挣钱?成天唱啊跳啊赚的赏赐她们一抽就是七成,只留三成给我们装点头面。一年下来我们手头上能攒几个钱?” 绒绒对这对姑嫂在金楼称王称霸的行径颇为不满。因为李妈妈从她那拿好处,背地里却骂她乱花钱。 小小皱眉,“李妈妈嫌我们赚的钱少喽。哼。她要把我们像青楼女一样卖了赚得缠头钱才甘心。” “哎。上次李妈妈看翠玉楼的石榴红带了两只翡翠手镯,翌日就把自己翡翠坠子戴上。”粟娘转过身笑:“她心里很在意,不肯被人比下去。她还怨我不长脸。” 小小道:“李妈妈最讲尊卑有别。她是教坊色长,半个官职在身,将一群青楼妓女,勾栏伶人视为脚下泥,自然不肯被人压一头。” “李妈妈说干的好不如嫁的好。她和我谈心,说我要是找个好男人嫁了总比在金楼蹉跎强。无依无靠的老官妓最可怜了。” 宋彤想起前几天散宴,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官妓抱着旧日情人的大腿苦苦哀求。 她们隔着老远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看见那男人嫌弃地踢腿,朝地上跪着的女子骂道:“像什么样子!”他身边站着一群随从个个像没看见似的。她们这边的纨绔好事踮起脚看,却都不肯过去调和。 那男人踢蹬了好几次死活挣脱不过,腿上牢牢捆着老官妓,愈发恼羞,伸手要扇她巴掌没真打,打个虚空。老官妓下意识躲闪,终于松了手。 宋彤身后猛然爆发出一阵嬉笑。宋彤面色凛然撇过头看别人。小小和绒绒没笑,粟娘跟着笑,不过笑浮在脸上很是无奈。宋彤照着别人的脸一一看过去,似乎像做一盏灯,别人看到她的脸便止住笑,但效果微乎其微,如同一盏抖着火苗的灯映照在黑暗里显得更黑。 忽然沉默,似乎都想到这件事。绒绒幽幽续上:“这倒是真的。” 粟娘眉眼含春,朝宋彤道:“那有何难?今晚是进士宴。宴上好几个进士都是青年才俊。挑一个走呀。” “少来。”宋彤挣脱走。 “我可是说真的。翠玉楼前头牌就是走这条路,人家现在生下孩子一辈子稳妥。”粟娘装成轻佻样,玉臂搭在宋彤肩膀上。 宋彤一脸肃穆,不搭理她。小小和绒绒嘴角掖着笑,笑意待发。 “我可是说真的。”粟娘蓦然哈哈大笑。 大家被甜腻腻的笑鼓舞,跟着笑出声。氛围终于趋向柔和,大家又说了通闲话。乔姐进屋寻她们,说是时辰差不多,提醒她们收拾收拾预备赴宴。 “除了睡觉我们一天只有一个时辰是属于自己的。其他时候不是练功就是赴宴。没有尽头。”小小扭着帕子,把一块帕子扭成麻花。 宋彤低头嗅香囊提神,听到她在身边说话,沉声道:“没办法只能熬下去。” 晚风吹起帘幔一角,大家凭栏远眺,看浓夜下沿街长灯。打更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打着梆子,从街头走到街尾。那灯笼的亮光随着梆子声渐渐黯淡。整座金楼似乎是一艘船行驶在昏暗无边的海面。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是岸上人家。她们永远到不了岸。 只有盛宴上的酒在舌尖犹存,尚且麻痹观感。她们裹着绫罗绸缎,泡在奢重的名酒奇香中,挥霍短暂的青春暂且忘却空洞无望的人生。 第3章 孽缘 比及到了遇仙楼,楼内华灯初上,灯火通明。仆人迎她们进入厢房。已有几人入座,除做东的汪衙内还有几张新面孔。 宋彤故意离汪衙内一段距离。说起这位汪衙内又有一段子事。 汪衙内名唤汪渝,家是富甲一方的巨贾来京城做生意。他依靠亲戚家权势进入官学读书,认识不少官宦子弟,与一帮纨绔整日赏花玩柳,不务正业。汪渝属意粟娘,奈何粟娘对他无意。汪渝百般纠缠。一日,汪渝缠粟娘喝酒。粟娘推辞,一桌人起哄硬要她喝。宋彤看不下去挺身而出,替她喝酒。汪渝为人狷狭,认为宋彤拂他面子,怒火中烧。最后还是绒绒打圆场了事。 一会儿,田事修和另外一人也到了。几人彼此相让坐下。行菜恭敬站着侍奉,等客人点酒菜。几人又是一顿推辞,汪渝左手边的人先点。此人长得方腮阔面,从容不迫地受人恭维,一看便知地位在其他人之上。 “让姑娘们点酒吧。”那人风度翩翩地让给她们点。 遇仙正店在京城中以酿造香醪出名。除明面上价格不赀的银瓶酒、羊羔酒还有更昂贵的各地名酒。这些酒千里迢迢运往京城,供贵人品用,乃酒楼私藏并不示众。名酒中以四大美酒名声最大,分别是洞庭春色,临安夏,秦岭秋风,广陵雪。 宋彤等人依次点酒。宋彤巴不得汪渝多花钱,点了最昂贵的洞庭春色。乔姐呈上曲目本子。那人笑着递给汪渝,汪渝谦让一回,点了粟娘的满庭芳,又将本子递给旁人。 调好弦,粟娘怀抱琵琶,酥手拨弦,重重叠叠唱起来。琵琶声点点滴滴,似雨打芭蕉又似流水潺潺,与妩媚的歌声交融,如一支羽毛扇轻轻抚弄脸庞,心中一片旖旎。 行菜端上酒水。宋彤替众人倒酒。轮到田事修,田事修故意把身体倾了倾,向宋彤怀里倒去。宋彤吓得往墙一退,二人夹在一处墙角,宋彤正是退无可退,几乎碰在一起。田事修暧昧道:“好香啊。涂的什么?” 这灌黄汤的老畜牲白发稀疏,皮肤褶皱耷拉,也不张开嘴看看嘴里剩几颗牙!怎么好意思调戏她?这把岁数给她当爷爷都嫌大! 宋彤假装没听见他说话,托起酒壶就走。 一曲毕,顿时满堂彩。众人喝了酒,兴致正高。田事修将酒杯往桌上一磕,摇头咂嘴道:“太甜了。谁点的酒?甜得掉牙。” 众人微微一怔,又接着谈事。偏汪渝接话道:“怎么没人回话?田博士问是谁点的酒?谁呀?” 宋彤见糊弄不过,知道二人存心刁难,正要起身答话。一名年轻男子将手臂搭在田事修背后的椅靠上,亲昵道:“不妨事的田叔。正好您也没几颗牙了。” “哈哈哈。”众人抚掌大笑。 “将明。你这张嘴。”那地位最高的人指着那名年轻男子笑得合不拢嘴。 田事修佯装动怒,打掉男子垂下的手,嗔怪道:“我是白头翁入你们少年人的场。” 宋彤感激那名男子解围,朝他看去。 竟是位风姿美少年。他和田事修坐一起,宋彤始终低着头没看他,现下仔细打量才发现他与寻常人大有不同。 他的头发和眼睛珠子是金灿灿的金黄色,夺目得像沉甸甸的金臂钏让人想带出去炫耀;虽是高鼻深目却不似西域胡人,完全是中原人的长相。人生得猿背蜂腰;长长的腿交叠一只搭在另一只上;身子斜倚着和一桌子人说说笑笑,口才很好,三言两语逗得人捧腹大笑。 那人发觉朝她望去,二人眼神相撞。宋彤面不改色,缓缓移开目光,心里却火烧起来。 还好搽了胭脂,面庞酡红也看不出来。宋彤心中暗暗侥幸。几杯酒下肚,众人喝得酒酣耳热,纷纷揎拳攘臂,猜枚划拳作乐。宋彤寻着机会乘机出席。 桂花蒸的季节,屋外的庭院静悄悄的。客人都在屋内喝酒,隔着槅扇琴声倾泻出来,像庭院里沁人的桂花香,一阵浓,一阵淡。独自站在院子里,有一种森森然的沉寂。 “喵。”草丛里窸窸窣窣枝叶响动。一只胖嘟嘟的橘猫“喵呜—喵呜”踏步走来。 “咦。”宋彤欣喜地朝橘猫招手,“来呀。” 猫咪不急不慢地走到她脚跟,伸出爪子,嫣红的小舌舔了舔爪爪,慵懒地翻个身躺在地上,等人抚摸。宋彤蹲下身摸猫咪的脑袋。 啊呀。好乖巧的猫啊。哪里来的猫呢?圆滚滚的肚子,光滑油亮的皮毛,是店家养的吧。 宋彤开心地摸着猫咪腮帮那团白毛。柔软的毛刺在手上,痒痒的。 那猫待她摸了阵,站起来仰头碰她的手,意思要吃的。 没有。 橘猫等了会,确认没有吃的,头一昂,跑了。 “这只馋猫。”宋彤笑了。 朝回走听见屋内小小在弹琴,宋彤停在院落的门外立了一会,瞧里面的动静。 明朗的月色下,院子是一片碧蓝色。屋内灯火辉煌,照得窗户凝固成一块琥珀,那透彻的琥珀里有人影在动,纯粹的琴声,没有歌声。弹得好极了,听得宋彤悠然哼唱起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学勾栏里的乐妓唱曲。 “小娘子,叶底花,无事闲来吃盏茶。” 一只手作飞鸟状,振翅欲飞;另一只手拿着折扇随着调子一开一合,一正一转。在一块花砖上蹀躞,细步款款,似穿花蝴蝶,点水蜻蜓。眼波流转,一个转身。身后有人笑盈盈地看着她。宋彤骇然失声。扇子掉在地上。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名王甫、字将明的年轻男子。 “真好听。”他说。他将扇子拾起来递给她,“你唱的真好。席面上怎么不唱这支曲子?听不到实在可惜。” 宋彤低着头,说:“小小唱曲。” “哦。我知道你们不会唱姊妹唱的曲。”不抢活,这是行规也是道义。 宋彤接过扇子,看扇面脏了没。还好没脏。 “哇。好漂亮的杏花,是没骨法。你画的吗?”他也盯着扇面看,“帮我也画一幅好吗。”他整个人的身躯像山一般压过来。 “嗯。”宋彤轻轻点了下头,心里跳得很快。 琴声停了。 一条回廊并不宽阔,俩人走在一起,说不出的暧昧,像偷跑出去约会的情侣又一起回来。宋彤想拉开点距离,但是走快走慢都不合适,好像故意矜骄似的。他始终离她四五尺距离,近得能嗅到他身上清冽的薄荷香。 回去的时候,一桌子人拿着酒杯闲聊。宋彤和他一前一后进来,所有人默契地看他们。尤其是田事修,耐人寻味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荡。 “将明你去哪了?逃酒去了?再不来我们就去寻你。” “罚酒罚酒。我们都喝了好几轮。” “罚几杯?最起码三杯。” “哇。怎么和彤娘子一起回来了。两个人事先说好了是吗?” “哈哈哈。” 一桌子人起哄。 “我呀是去看扇面了。”他望着宋彤,眼睛里像湖水,浮光跃金。“你们有所不知,这位彤娘子可是画画高手。”说着拿走宋彤手上的扇子,将扇面打开给众人看。 宋彤觉得手被炭火烫了下。 “黄徐体。”那位方圆阔脸的男人看了眼,将扇子拿过去细瞧,“像但是不拘泥。有自己的画风。”看完将扇子递还,宋彤伸手去接,他突然一缩手,笑道:“噢。也给我画一把,要兰花式样的,七天后我来取。” “你这无赖,人家不给你画你是不是就不把扇子还给人家啦。” “王甫你心疼彤娘子?怕累着美人?处处替人挡话。人家彤娘子还没说话呢。” “啊呀。七天是不是太急了?求彤娘字画的人可多了还有翰林图画院的人来催。彤娘天天呆在屋子里赶工。”粟娘插嘴,顿一顿,含笑问宋彤:“那个图画院的韩先生是不是三天两头来求画。” “翰林图画院。姓韩?韩若拙吗?” “是。”宋彤终于抬起头。 “好呀。韩若拙。我让他给我画秋季飞禽图。他一直拖着,说是慢工出细活。他催别人画到是催得紧。” 王甫笑道:“赵敏求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我让你给我画怪石图,你拖了小半年。到底画完没?是不是还没动笔?” “罪过,罪过。我自罚三杯。” 散宴。汪渝和田事修坐轿子离开。赵敏求和王甫步行,说是腹中彭亨,饮食积滞,需走动走动。 赵敏求睃了一眼即将登车离去的宋彤,推了把王甫道:“你小子眼光不错。” 王甫仍是无言以对。 宋彤听了这话,心惊了下。 随即卸下的车帘,让她遁入黑暗中。在寂静无声的车厢里砰砰砰地心跳。 宋彤苦笑,心道:眼光不错?这话和认为货物物有所值后发出的感慨有何不同? 马车摇摇晃晃,小小喝完酒酒劲涌上来,酒味混杂着脂粉的甜腻,车厢像一匹厚厚的布裹挟着她,越裹越紧。 “好想吐。”小小说。 乔姐连忙敲响壁板,叫马夫停车。 “姑娘。要不要紧啊?”乔姐捶着小小后背,看着小小捧着痰盂干呕,道:“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 小小像鸟反刍般呕吐。酒量不好,酒一喝多就容易吐。 乔姐说:“做这一行不会喝酒最吃亏。沽酒的怎么能不会喝酒呢?” 后面一辆马车的绒绒、粟娘听到动静下车,问出了什么事。宋彤回应没事了。 宋彤扶着小小吹了会风,问道:“好些了吗?”小小小小抚揿着胸口喘气,末了用帕子掩着嘴,点点头。 秋天夜晚的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并不冷,绸衣如滚浪翻涌,宋彤周身说不出的惬意。 风一吹,她倒想开了:不去想以后,也不去想以前,只想当下,只想当下自己能握住的事情。王甫随他如何,他若是真对自己有意思再说,反正不是她能掌控的。 第4章 损友 宋彤来金楼两年了,对于后院还是相当生疏。平日只有沐浴去后院,王妈妈在外头掐着时辰,快快地洗,洗完又快快赶去温习功课。第一次缓着步子留意后院景色,也是第一次来后院最大的居所玲珑阁—这里是李妈妈的住所。宋彤不知道王妈妈叫什么,但从王妈妈和仆人谈话中得知后院掌事的李妈妈叫李宜。 玲珑阁位于后院东,临近前厅。走过曲折的游廊,廊下假山堆砌形态各异,翠竹斜斜偎依,一路皆是剪竹凿石,香兰芳草,移步易景。到达挂着“玲珑阁”匾额的正间,大姐传话说妈妈还在用饭,领她们去后堂。 后堂一角栽了一株翠津津的芭蕉,滃滃翳翳的。李妈妈坐在芭蕉树下的石凳上用饭,看见她们招呼道:“来的够早啊。用过饭没?” 宋彤和小小齐声道:“用过了。” 李妈妈点了点头,手中小银匙搅拌碧碗中的荠菜羹,小口小口喝着。 李妈妈尚未梳妆,一身珍珠白罗袍,衬得肌骨丰盈,上挑的柳叶眉配着细长柔媚的眼睛并不轻佻反多出几分精明,方厚的下巴不怒自威,看上去就不好惹。她比王妈妈年轻,让人猜不出年龄的年轻。这点占了优势。要知道干她们这行忌讳议论年龄。上下除了雇佣婆子和干杂活的大姐,没有人说姐姐妹妹只说名字。 李妈妈道:“衣裳还合身吧。” 昨夜,宋彤打开朱漆盝顶方柜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叠满了衣裳还有搭配穿的各色丝带、披帛,看得人眼花缭绕。 “扰烦妈妈费心了,衣裳都合身。”宋彤道。 小小紧接道:“扰妈妈费心了。” “我有什么好费心的。不过是裁缝多做几件衣裳。你是小小?你是彤娘?”李妈妈依次瞟过她们,二人随即附和。 “想必你们之前听过我的名字,我叫李宜。你们和称呼王妈妈一样叫我李妈妈即可。今日起,由我负责管教你们。你们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小小善于弹琴唱曲,彤娘善于笛子书画,这都很好。之前你们是博而不精,学东西学个皮毛。从今日起不同了,你们要术业专攻。会有官方先生来教导你们擅长的技艺,何时来何时学自有我来招呼。另外,既然入住后院意味着成为我们金楼的行首,每个人身上担着官衙派遣的酒税,出局销售酒水每月一百贯。之前国丧没能出局。还有几天过完四月,五月开始到各大正店、府邸为官员宴请助兴,每月卖一百贯酒水。这个数不多,于你们而言那是轻轻松松。差不多是这些。这几天难得有空,你们去逛逛院子,顺道拜访秋香馆的粟娘和东绢阁的绒绒,你们聊聊曲目也好熟络熟络。” 二人点点头。李妈妈挥挥手,让她们退下。 出了门,宋彤忍不住咋舌:“一个月一百贯的酒水钱?平常我们喝的酒一碗七八文。一百贯就是十万文。这得卖多少碗?”京城百姓一个月也就挣个两三贯。一百贯得寻常百姓不吃不喝挣好几年。 小小噗嗤一笑:“我们喝的酒和老爷们喝的酒能一样吗?之前我在教坊,那教坊的色长喝的都是一斗一贯的酒,更何况那些达官贵人?你没听过‘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难保不遇到个把肯花钱的主儿净挑贵的酒水。说不准那一场下来就够一个月的。我虽没亲眼见过,但是听教坊里的老师傅说那些王孙贵族设宴,一场下来银子花成流水。” 宋彤道:“到底你见多识广,我算开了眼。自打昨天搬进新屋子,整个人游魂似的还没醒,这酒水钱真是当头棒喝。” 小小安慰道:“别担心。京城多宴请而且京城人士向来舍得花钱。一百贯听起来多,实际上一个月出个十几局也够了。更别说逢端午重阳元宵这些节日,那宴请花的酒水就更多了。” 宋彤暗自想,难怪大家天天斗得眼红。她虽来自京郊乡下,却也知地方州郡远不如京城富庶。那地方上能有多少人家愿意花闲钱买酒喝?即便酒水钱没京城重,日子想来也难过。更何况自小在京城长大,到地方上又有种种不适,谁愿意离开京城。想到此,她对那群人的厌恶、憎恨、幸灾乐祸通通淡成烟雾化作一缕叹息。 小小提议:“不如去看看另外两位?” 宋彤思虑片刻道:“不知她们醒没醒呢?可别搅了人睡觉。” 小小道:“也是。既如此,不如我们逛逛院子?哎呀。这院子虽不大可是针尖上打擂台,假山池塘一样不差。我昨夜就想出去逛逛了,只是黑灯瞎火的看不清,生生忍到今天早上。” 说罢,二人走出竹林沿着路径有一搭没一塔闲聊,边聊边游览后院景致。宋彤回屋已经是两个时辰后,身上出了细细的汗,拿着帕子揩脸上的汗,凝望了会窗外紫得迷蒙的丁香花。紫色的小花攒成一团一簇簇吐蕊,人陷在阵阵幽静的香风中发呆。 阿秀端着一盒素髹漆印盒进来,说是东绢阁绒绒姑娘送的一套文房四宝做见面礼,绒绒姑娘还说今日有事没能亲自拜访,望见谅。 宋彤望着那黑沉沉的漆盒,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她身边除了昨日搬演赏的料子也没别的礼物送得出手,于是吩咐阿秀去方柜找橘青色绸缎,收拾好送去东绢阁做回礼。 才收拾完准备送去,听见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原来是秋香馆的粟娘偕同小小来看她。 粟娘人未到声先到,笑盈盈走进来道:“快到晌午了,彤娘一起去吃饭吧?我在外头酒楼摆了一桌,全当为你和小小接风洗尘。” 与之携手的小小也劝道:“彤娘一起去吧。我们几个正好出去聚一聚。” 宋彤打量进来的粟娘,只见她打扮得光彩照人:萱草绿衫子,杏花红长裙,头戴金雀钗,耳边坠着翡翠耳环,水滴似的欲坠不坠,配上白嫩的肌肤更显得她肤若凝脂,珠辉玉丽。她本身是柔艳憨厚的长相,琼艳红妆更令她神似杨妃。 好美的人,宋彤感叹后院当真卧虎藏龙。粟娘刚认识她就无比亲近,她有些隐隐不适。转念一想,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天下未必没有一见如故的。于是,那点不适也烟消云散了。 宋彤展颜笑道:“我还没吃过汴京酒楼做的饭菜,劳烦你破费。” 粟娘道:“这算什么破费。不过是脚店随便摆的一桌又不是正店。横竖花几个钱,总好过吃咱们后厨那尼姑也嫌淡的饭菜。”一席话说得屋内所有人都笑了。 粟娘所言不虚,确实是在一家不事张扬的脚店摆的宴席。跑堂的一见到她们,噔噔噔跑过来迎着她们入座。行菜立在桌边执箸纸,一个劲推销自家招牌菜品。 桌上已经摆了三四盏蜜饯果脯,粟娘嚼着梅子肉想了会道:“我没什么想吃的。你们呢?想吃什么点什么吧。”小小和宋彤连忙推辞让她先点。粟娘道:“这家店莲花鸭签不错,我就点这样。你们看着点。”那行菜立马自夸道:“咱们家莲花鸭签确实出名,熟客新客来这必点。要不试试炙鸡?咱们店里新出的菜品,吃过的客人都说味道不错。”宋彤和小小第一次来也不知道点什么好,于是让行菜先记下。俩人又点了三四道菜,说三个人吃这些够了。粟娘不依仍要点。宋彤劝道不够再点,粟娘才作罢。 粟娘手搭在椅背上,人仰着说话:“其实我早认识你们了。” 小小诧异道:“什么时候?” 粟娘漫不经心道:“有一回你们在后院树荫底下练舞,我和绒绒在楼上看。我们议论谁会搬来和我们住。我说那个个子最高的,绒绒说那个最瘦的。我们打赌一角羊羔酒。谁想到我们都猜对了,谁也没赢。哎,只是彤娘你怎么不去练舞了?之后没见到你。” 宋彤自嘲道:“王妈妈让我待屋里练字。许是怎么打我也跳不好,她绝了让我跳舞的心。” 小小接话道:“粟娘你记性好。换成我在楼上远远看过去,哪里还记得谁是谁?” 粟娘道:“也不尽然。那日你们练完字送到李妈妈处批阅,正好我们也在。一张落款的‘彤’字拉得高长,另一张落款的‘小’字缩成一团。不知怎么想到你们。我问王妈妈是不是彤娘个子最高,小小长得最瘦小。王妈妈说是。李妈妈说这便是人如其名。哈哈。” 宋彤和小小彼此盯着对方,相视一笑。 行菜的端上菜另外送了一碗齑头羹。“鸭子要等会,其他都齐全了。” 粟娘看着桌上几道菜,问道:“还有什么要点的?” 宋彤和小小客气道:“没有了。这菜份量多,绝对够我们吃了。” 行菜笑道:“我家向来不宰客,不像别处菜量少只会搞花头。” 三人吃着菜聊起后院。小小将话题转到绒绒身上,说还没见过她。粟娘喝着羹汤,说绒绒大忙人一个,言语中难以掩盖的惆怅。小小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谈论起菜肴。 食毕,小厮撤席。宋彤见桌面上剩下许多果品,后来上的莲花鸭签也没动几筷子,着实可惜,让小厮包了带走。 正值酒楼最忙的时候。行菜左手一盘七八个大碗,右手一盘七八盏热汤,双手练成麒麟臂,脚步扎实,一点汤水不洒,忙得晕头转向,这桌刚下了菜,那桌又叫唤过来另有吩咐。 那小厮不知是嫌忙还是心情不好,转身嘀咕:“就剩这么点还要包走。” 宋彤微微发窘。粟娘刷的站起身,嚷道:“你个小厮就是这么做事的?客人让你包菜你敢嚼舌头!去把你们店主叫来。我到要问问人家正店都让包菜带走,你们脚店不让?去呀。愣着做什么!” 唬得小厮一句话不敢回,侍立在旁。那行菜听到动静,赶过来猛地把小厮一拽,拉到身后赶走,口中致歉:“客官别理他。这个不知礼数的东西,要不是店里太忙谁会使唤他?等忙完这阵就让他走人。哈哈。菜还满意吗?要不,送您一壶酒?” 粟娘不说话也不拿正眼看人。宋彤道:“没事。包了带走吧。” “哎。”那行菜立马掏出油纸,利落包好,恭敬递给宋彤。 粟娘不语,到了结账的地方看到那小厮正忙着收钱,从荷包里掏出一串铜钱往柜台上一掼。顿时“噼里啪啦”,铜钱疾风骤雨般打落在地板,柜台,犄角旮旯。 小厮嚯地站起身,怒目而视。行菜连忙使眼色,那小厮弯下腰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捡。 粟娘鼻子里哼了声,头也不回走了。 第5章 纨绔 三人走在路上。粟娘愤愤不平道:“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 小小劝道:“好了好了。别为了这点子事扫兴。” 粟娘道:“千万别给他脸。你要是受他气,他蹬鼻子上脸!瞧他那样连个小厮也敢和我们甩脸子!哼。姑奶奶我是好惹的?” 刚来那会和那小厮要一盆水洗手。那小厮上下打量她们,半天才端出水。宋彤想,他八成猜出她们身份。一群穿金戴银的少女身边没有仆人跟着,不是妓女也**不离十。伶人地位低下比不了良民。可又因为伶人穿金戴银依旧能使唤他,他心中自然不平,认为她们得钱不正不配他伺候。 其实有什么配不配的。看到那小厮,宋彤就想起自己的过去—还是平民的日子。那日子着实艰苦,辛苦一生只能凭着子孙光宗耀祖的希望吊着,然而这样的希望实在渺茫。平民百姓的生命太过脆弱,面对天灾**毫无还手之力。也许,他家里也有姊妹,一场天灾**,他的姊妹会和自己一样沦为官妓。 没有自由的官妓地位低下,却能接触到平民接触不到的事物,因为往来皆人物,眼界自然而然开阔。 数月下来,宋彤已经参与大大小小数百场宴会,豪奢无比的酒宴宛若金杯里的美酒令她惊叹,沉醉,麻木。 刚开始还不懂酒名和价钱。粟娘和绒绒有心教导加上她博闻强识,不出一个月宋彤将汴京城正店美酒以及价钱烂熟于心,顺道认识几位当红的优伶,在酒宴上碰见打个招呼,算得上点头之交。 出入酒局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早上卯时起,温习功课,练习吹笛唱曲。下午申时,先生过来教授功课。酉时赴宴,戌时归。回来洗漱一直到亥时才安寝。一天下来累够呛。虽然摆脱以往勾心斗角的日子,可是新的问题接踵而至。譬如一些色坯,借着酒劲揩油调戏。 近日一色胚糟老头田事修颇令她头疼。这人是国子监博士。亏她听说他在国子监任职对他百般尊重,以为清流出身,自然人品贵重。谁晓得是个衣冠禽兽!喝多了涎皮赖脸地盯着她看,还趁她倒酒揩油,那枯树皮的手摩挲着她的手,令她作呕。 今晚的宴会又有他,宋彤禁不住厌烦。人泡在汤浴里,身子飘飘然,心却无比沉重,唉声叹气的。 “怎么恹恹的?”粟娘问。 “想着今晚怎么应付呢。”宋彤道。 “是不是怕遇见他?”上次宴会粟娘察觉不对劲,问过宋彤几句,宋彤没说话。今日她干脆点破。 “谁呀?”小小扭过头问。 “就那个国子监田老不死的。” “他怎么了?” “哼。”宋彤有些难以启齿,懊恼道:“他想占我便宜。恶心死人。” “啊。”小小瞪大眼睛,“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看上去六十多了吧。” “管他六十七十的。”绒绒道:“这些老爷个个假正经,一喝酒就现出原形。依我看,别管平日里多大义凛然,都是人总有七情六欲。按他们的话怎么说来着?哦。‘食、色,性也。’这种人我见多了,全将他们当笑话看。” 那些官老爷也是人,他们白天裹着官袍坐高台当青天大老爷 。到了黑夜官袍一脱,坐她们身边又成了凡人。都是人,是人就吃五谷杂粮免不了人的气味,有的满脸浸油,张嘴口臭;有的皮如糙纸,浑身老人味;有的闻着清香,声如驴叫。哪有话本子写的俊俏书生?略微平头正脸的早有了相好。比如绒绒就有相好。这事是小小咬耳朵悄悄告诉宋彤。 宋彤留了意,渐渐看出不同:那些老爷不怎么敢拿绒绒取笑。大概顾念同僚的面子,对她以礼相待。 宋彤从水桶里舀了一瓢水,从头顶浇下,水流顺着发丝蜿蜒而下,流过雪白的脖颈,纤细的锁骨,停留在隆起的胸部。白雾腾腾的浴池里,那明晃晃的隆起处若隐若现。年岁渐长,身体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她心里有数。宋彤将粘腻在肌肤上的发丝甩了甩,正要踏出浴池。粟娘盯着她咯咯笑。 “笑什么?”宋彤脸一红,拿毯子裹身。 “哈哈哈。笑你秀色可餐。”粟娘恣意地盯着她那处看,“啧。这丰满的胸脯,我看了都移不开眼。哈哈哈。”粟娘大笑。 绒绒和小小望过去。宋彤又臊又急又怕她们调侃,骂道:“亏你是个女子,怎么说话呢?也不害臊!” 绒绒和小小笑道:“你浑身瘦,就这里长肉。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 “呸。”宋彤穿好衫子,骂道:“你们别拿我说笑。” “夸你呢。”二人笑道。 很快,几人嬉笑着从浴堂里出来。门外等候的乔大姐替她们梳妆,预备今晚的宴席。 傍晚天空尚未褪去残红,马车停在金楼门口等候多时。四个姑娘个个打扮得衣香鬓影,携着大姐登车赴宴。 比及到了遇仙楼,已经戌时。楼内华灯初上,灯火通明。仆人迎她们进入厢房。已有几人入座,除做东的汪衙内其余几人都是新面孔,从没见过。 宋彤故意离他们一段距离。说起这位汪衙内又有一段子事。 汪衙内名唤汪渝,家是富甲一方的巨贾来京城做生意。他依靠亲戚家权势进入官学读书,认识不少官宦子弟,与一帮纨绔整日赏花玩柳,不务正业。原来这汪渝属意粟娘,奈何粟娘对他无意。汪渝百般纠缠。 一日,汪渝缠粟娘喝酒。粟娘不想喝。汪渝硬是劝酒,一桌人跟着起哄,粟娘推辞不过喝了,又接着要她喝。粟娘讨饶说自己嗓子不舒服,不胜酒力之类。宋彤看不下去挺身而出,替粟娘喝酒。汪渝为人狷狭,认为宋彤拂他面子,怒火中烧。宴会上众人幸灾乐祸看着二人,等着看好戏。最后还是绒绒打圆场,这才了事。 结下梁子,不过是一条命豁出去。宋彤向来吃软不吃硬。最可恨的是田事修,总是似有若无地调戏,让她拿不住把柄也不好动怒。要是捅破,对方完全可以倒打一耙,说她自作多情。不愧是和汪渝一丘之貉的小人。 一会儿,田事修和另外一人也到了。几人彼此相让坐下。行菜恭敬站着侍奉,等客人点酒菜。几人又是一顿推辞,最后由汪渝左手边的那人先点。此人方腮阔面,气宇轩昂,满身从容不迫,便知家世地位在其他人之上。 “让姑娘们点酒吧。”那人风度翩翩地让给她们点。 这家店名叫遇仙正店,在京城中以酿造香醪出名。除明面上价格不赀的银瓶酒、羊羔酒还有更昂贵的各地名酒。这些酒千里迢迢运往京城,供贵人品用,乃酒楼私藏并不示众。名酒中以四大美酒名声最大,分别是洞庭春色,临安夏,秦岭秋风,广陵雪。 宋彤等人依次点了一壶酒。宋彤巴不得汪渝多花钱,点了最昂贵的洞庭春色。大姐呈上曲目本子。那人笑着递给汪渝,汪渝谦让一回,点了粟娘的满庭芳,又将本子递给旁人。 调好弦,粟娘怀抱琵琶,酥手拨弦,重重叠叠唱起来。琵琶声点点滴滴,似雨打芭蕉又似流水潺潺,与妩媚的歌声交融,如一支羽毛扇轻轻抚弄脸庞,心中一片旖旎。 行菜端上酒水。宋彤替众人倒酒。轮到田事修,田事修故意把身体倾了倾,向宋彤怀里倒去。宋彤吓得往墙一退,差点洒了酒水。二人夹在一处墙角,宋彤正是退无可退,几乎碰在一起。田事修暧昧道:“好香啊。涂的什么?”近在咫尺的糟老头白发稀疏,皮肤褶皱耷拉,额头两边长着几块醒目的褐色老人斑,混浊到腐烂的瞳孔馋涎地望着自己。 这灌黄汤的老畜牲,也不张开嘴看看嘴里剩几颗牙!怎么好意思调戏她?这把岁数给她当爷爷都嫌大!宋彤朝周边看了看。周围人没有注意到他们,不知是欣赏乐曲还是熟视无睹。宋彤假装没听见他说话,托起酒壶就走。 一曲毕,顿时满堂彩。众人喝了酒,兴致正高。田事修将酒杯往桌上一磕,摇头咂嘴道:“太甜了。谁点的酒?甜得掉牙。” 众人微微一怔,又接着谈事。偏汪渝接话道:“怎么没人回话?田博士问是谁点的酒?谁呀?” 宋彤见糊弄不过,知道二人存心刁难,正要起身答话。一名年轻男子将手臂搭在田事修背后的椅靠上,亲昵道:“不妨事的田叔。正好您也没几颗牙了。” “哈哈哈。”众人抚掌大笑。 “将明。你这张嘴。”那地位最高的人指着那名年轻男子笑得合不拢嘴。 “哼。”田事修佯装动怒,打掉男子垂下的手,嗔怪道:“我是白头翁入你们少年人的场。” 宋彤感激那名男子解围,朝他看去。 竟是位风姿美少年。他和田事修坐一起,宋彤始终低着头没看他,现下仔细打量才发现他与寻常人大有不同。 他的头发和眼睛珠子是金灿灿的金黄色,夺目得像沉甸甸的金臂钏让人想带出去炫耀;虽是高鼻深目却不似西域胡人,完全是中原人的长相。他笑起来嘴咧到脸边,嘴巴不大,是面部折叠起来两边阴影导致的错觉。人生得猿背蜂腰;长长的腿交叠着,一只搭在另一只上;身子斜倚着和一桌子人说说笑笑,口才很好,三言两语逗得人捧腹大笑。 说笑也有讲究。玩笑能不能开除了看场合,还得考虑双方的身份。方才缺牙的笑话宋彤说不得,那人却能一语中的。 那人发觉有人看他,朝她望去,二人眼神相撞。宋彤面不改色,如寻常般缓缓移开目光,心里却火烧起来。 不知道有没有脸红?还好搽了胭脂,面庞酡红看不出来。宋彤心中暗暗侥幸。 第6章 黄毛 几杯酒下肚,众人喝得酒酣耳热,纷纷揎拳攘臂,猜枚划拳作乐。宋彤寻着机会乘机出席。 桂花蒸的季节,屋外的庭院静悄悄的。客人都在屋内喝酒,隔着槅扇琴声倾泻出来,像庭院里沁人的桂花香,一阵浓,一阵淡。独自站在院子里,有一种森森然的沉寂。 “喵。”草丛里窸窸窣窣枝叶响动。一只胖嘟嘟的橘猫“喵呜—喵呜”踏步走来。 “咦。”宋彤欣喜地朝橘猫招手,“来呀。” 猫咪不急不慢地走到她脚跟,伸出爪子,嫣红的小舌舔了舔爪爪,慵懒地翻个身躺在地上,等人抚摸。宋彤蹲下身摸猫咪的脑袋。 啊呀。好乖巧的猫啊。哪里来的猫呢?圆滚滚的肚子,光滑油亮的皮毛,是店家养的吧。 宋彤开心地摸着猫咪腮帮那团白毛。柔软的毛刺在手上,痒痒的。 那猫待她摸了阵,站起来仰头碰她的手,意思要吃的。 没有。 橘猫等了会,确认没有吃的,头一昂,跑了。 “这只馋猫。”宋彤笑了。 猫走了。宋彤觉得无聊,朝回走。听见屋内小小在弹琴,轮到她还有一阵子。不急。反正回去早了,也是听他们侃大山。宋彤停在院落的门外立了一会,瞧里面的动静。 明朗的月色下,院子是一片碧蓝色。屋内灯火辉煌,照得窗户凝固成一块琥珀,那透彻的琥珀里有人影在动,纯粹的琴声,没有歌声。小小弹得好极了,听得宋彤悠然哼唱起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学勾栏里的乐妓唱曲。 “小娘子,叶底花,无事闲来吃盏茶。” 一只手作飞鸟状,振翅欲飞;另一只手拿着折扇随着调子一开一合,一正一转。在一块花砖上蹀躞,细步款款,似穿花蝴蝶,点水蜻蜓。眼波流转,一个转身。身后有人笑盈盈地看着她。宋彤骇然失声。扇子掉在地上。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名王甫、字将明的年轻男子。 “真好听。”他说。他将扇子拾起来递给她,“你唱的真好。席面上怎么不唱这支曲子呢?听不到实在可惜。” 宋彤低着头,说:“小小唱曲。” “哦。我知道你们不会唱姊妹唱的曲。” 不抢活,这是行规也是道义。 宋彤接过扇子,看扇面脏了没。还好没脏。 “哇。好漂亮的杏花,是没骨法。你画的吗?”他也盯着扇面看。 “嗯。”宋彤轻轻点了下头。 琴声停了。 一条回廊并不宽阔,俩人走在一起,说不出的暧昧,像偷跑出去约会的情侣又一起回来。宋彤想拉开点距离,但是走快走慢都不合适,好像故意矜骄似的。身后他始终离她四五尺距离,近得能嗅到他身上清冽的薄荷香。 他们回去的时候,屋内正好安息。一桌子人不喝酒拿着酒杯闲聊,空气中残余着热闹。宋彤和他一前一后进来,所有人默契地看他们。尤其是田事修,耐人寻味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荡。 “将明你去哪了?逃酒去了?再不来我们就去寻你。” “罚酒罚酒。我们都喝了好几轮。” “罚几杯?最起码三杯。” “哇。怎么和彤娘子一起回来了。两个人事先说好了是吗?” “哈哈哈。” 一桌子人起哄。 “我呀是去看扇面了。”他望着宋彤,眼睛里像湖水,浮光跃金。“你们有所不知,这位彤娘子可是画画高手。”说着拿走宋彤手上的扇子,将扇面打开给众人看。 宋彤觉得手被炭火烫了下。 “黄徐体。”坐在汪渝左手边的人看了眼,将扇子拿过去细瞧,“像但是不拘泥。有自己的画风。”看完将扇子递还,宋彤伸手去接,他突然一缩手,笑道:“噢。也给我画一把,要兰花式样的。明儿我来取。” “你这无赖,人家不给你画你是不是就不把扇子还给人家啦。” “王甫你心疼彤娘子?怕累着美人?处处替人挡话。人家彤娘子还没说话呢。” “啊呀。明儿是不是太急了?求彤娘字画的人可多了。上回还有翰林图画院的人来催呢。这几天,彤娘天天呆在屋子里赶工。”粟娘插嘴,顿一顿,含笑问宋彤:“彤娘你说那个图画院的韩先生是不是三天两头来求画。” “翰林图画院。姓韩?韩若拙吗?” “是。”宋彤终于抬起头。 “好呀。韩若拙。我让他给我画秋季飞禽图。他一直拖着,说是慢工出细活。他催别人画到是催得紧。” “赵敏求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我让你给我画怪石图,你拖了小半年。到底画完没?是不是还没动笔?” “罪过,罪过。去一趟江南耽搁了。这样吧。将明,你不是要准备省试吗?我求彤娘子画的那副扇面就画蟾宫折桂送给你,祝你一举中第。彤娘子,赶在将明中进士前画出来哦。” “你可真精明。借花献佛。” “你不满意?”赵敏求眯眼笑看宋彤和王甫二人。 “原来将明今年科举呀!是什么时候?”汪渝问道。 过乡试后的次年春。汪渝连这个都不晓得,怎么在官学读的书?宋彤腹诽。 王甫淡淡道:“次年开春吧。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难以赴宴,恕小弟敬谢不敏。” “哪里。”众人纷纷敬酒,祝他一举得中之类的话,说完仍是吃酒谈笑。 赵敏求嫌弃单吃酒无趣,命大姐上牙牌行酒令,乃是最简易的飞花令。抽出“秋”字。每人按座位次序说出含有“秋”的诗词,成语,俗语或是四书五经;且“秋”所在位置与每人次序一致。 行酒令是官妓的日常课业。宋彤她们学了不知多少,每天背诗词歌赋。到现在,宋彤每日清晨雷打不动抽出一个时辰背乐府诗集。 众人按着次序纷纷说了。偏汪渝不行,田事修给他当枪手。众人看在眼里,酒过三巡也没什么趣味,各自兴辞散去。 汪渝和田事修坐轿子离开。赵敏求和王甫步行,说是腹中彭亨,饮食积滞,需走动走动。 等车的功夫。宋彤远远地听赵敏求和王甫谈话。 赵敏求道:“幸好你中解人没请他。不然,席面上当着那么多同年的面出糗。你不恼,他也恼了。” 王甫道:“所以过乡试没好意思告诉他。汪渝问我要不要在官学里面多读几年书?还是出来找个什么事做做?我想,依他的脾气在官学里待不长。” 赵敏求嗤笑道:“读书?五经哪一本他读完啦?至于做事更别提了,榆木脑袋谁敢用他?” 王甫笑笑没搭话。 赵敏求睃了一眼即将登车离去的宋彤,推了把王甫道:“你小子眼光不错。” 王甫仍是无言以对。 宋彤听了这话,心惊了下。 随即卸下的车帘,让她遁入黑暗中。在寂静无声的车厢里砰砰砰地心跳。 宋彤苦笑,心道:“眼光不错?这话和认为货物物有所值后发出的感慨有何不同?她绝对不可以因为心中一点悸动搭上自己。” 马车摇摇晃晃,小小喝完酒酒劲涌上来,酒味混杂着脂粉的甜腻,车厢像一匹厚厚的布裹挟着她,越裹越紧。 “好想吐。”小小说。 大姐乔姐连忙敲响壁板,叫马夫停车。 “姑娘。要不要紧啊?”乔姐捶着小小后背,看着小小捧着痰盂干呕,道:“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 小小像鸟反刍般呕吐。小小酒量不好,酒一喝多就容易吐。 乔姐说:“做这一行不会喝酒最吃亏了。沽酒的怎么能不会喝酒呢?” 后面一辆马车的绒绒、粟娘听到动静下车,问出了什么事。宋彤回应道,酒吐出来人已经没事了。 秋天,夜晚的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并不冷,绸衣如滚浪翻涌,说不出的惬意。 宋彤扶着小小吹了会风,问道:“好些了吗?” 小小用帕子掩着嘴,点点头。 一行人又上车回金楼。 小小回去躺了一天。李妈妈说净饿着,等人有胃口喝点小米粥就没事了。正好没有酒局,小小可以静养。宋彤抽出空,搬了桌椅去秋香馆临摹桂花。 木樨树旁。粟娘折下一枝馥郁的桂花把玩。“何必如此着急?不是明年正月才交稿?” “你知道的。我一向如此。”宋彤目不转睛地盯着桂花树看,在纸上描绘。 “真的假的?” “什么?” “你?真的对王郎君无一点情义?”枝头桂花轻轻拂过粟娘娇嫩的脸庞,一双妩媚的眼睛盯着宋彤。 宋彤抬头笑道:“如果说是情义。我感激他帮我解围,所以画画得用心些,算是报答。” “其实王郎君人不错,青年才俊。况且人又替你说话,可见人品也说得过去。若是依靠他,不失为好前程。” “哈哈。你们青天白日的说起亲事来了,也不嫌臊!” 二人回头看,只见绒绒一袭白衣,分花拂柳而来。 “你不陪你那位去?今儿怎么有空?”粟娘指着绒绒笑道:“你有了结果,自然不用急。” “什么结果?八字没一撇。”绒绒打掉粟娘的手。 “前阵子不是郎情妾意,难舍难分?” “得了吧。像他们这种人见惯了风花雪月,哪能长长久久。若是他真的在乎我,娶我或是替我从良也就算了;若是和我玩玩,别怪我把他当冤大头宰。” 宋彤问道:“我们是教坊的官妓,除太常寺特赦外不得脱籍为民,官员也禁止与官妓有私。怎么有办法从良?” “哎呦。规矩死的,人是活的。这还不好办?想办法把籍贯弄成京畿的或是外调到地方做乐妓,再由地方长官赦免,这不就妥了!绒绒的那位就有办法。是不是绒绒?”说完见绒绒冷下脸,粟娘忙止住笑。 绒绒冷笑道:“都说了八字没一撇呢。上次我探过他口风。他说看我在金楼里过得不错,不急。依我说,既然过得不错怎么不把他老婆、他老母一起接过来和我过?男人个个嘴上说的好听。” 宋彤叹息道:“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是谁对我们有情有义?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啊。” “哎。正是这话。” “是呀。难得有心郎。”粟娘揪着枝头上桂花,攥在手心。 绒绒愤愤不平道:“所以说我们的路真是越走越下坡。没办法,我们女伶人技艺再出众,也免不了被人评头论足。色艺双全,色排在前头!王妈妈一手剑舞够出众吧?上了年纪还不是到金楼调教小孩?谁还记得她曾是教坊第一舞姬?等到我们年老色衰,谁搭理我们?” 粟娘接话:“早就和院子里的大姐一样打杂了。” 绒绒跌脚道:“不是的!人家大姐有人脉,来金楼干轻活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人家还有家室,夫君都是亲友或是师兄弟,人品过得去先挑好了嫁过去。教坊里到了年纪没成亲的女人由官媒婆相看配婚。嫁什么人全靠机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日子过得真是,人都成了行尸走肉。也有不成亲的翁媪,年纪大了无人照应,净受闲气。” 粟娘惴惴不安道:“那我们怎么办?我们年纪大了怎么办呢?” 宋彤打趣她:“你多心。就算年纪大了,你也是一俊媪。” “呸。”粟娘把揪下来的桂花全撒在宋彤头上。 浓郁璀璨的金黄色小花簌簌飘落。在漫天的芬香中,宋彤嗅到一丝衰糜的气息。 当一辈子官妓,和优伶成婚,然后生下继续当优伶的孩子,看着他们走自己走过的路?或者不嫁人,孤独终老?还是等待别人拯救,将自己一辈子的希望托付在别人身上? 有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第7章 欲雪 回院落。后院一阵叫嚷声。 阿秀尖着嗓子骂道:“好不容易攒点钱,全被你爹糟践掉!混蛋!猪头!问我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我在这苦哈哈挣钱,他在外头糟蹋!怎么办?怎么办?一家子跳河算了。” 小姑娘哽咽道:“娘啊。爹爹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栗子不好卖呢。” “怎么回事?”宋彤上前询问。 阿秀见她回来,连忙转泣为笑道:“姑娘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快。小舒给姑娘行礼。”说着拉扯躲在背后的女儿给宋彤行礼。 小姑娘规规矩矩行礼,两只大眼睛乌溜溜地打量宋彤,随即低下头去,怯生生的样子。 宋彤笑道:“阿秀,这孩子长得好像你。”一边说,一边往小女孩怀里塞装有金子的荷包。 “哎呀。不行。不行的。”阿秀急忙推辞,拉着女儿要把荷包还回去。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你要不收。我就知道是你嫌少喽。” “这话说的。姑娘,我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你不收就是嫌少。” “啊呀。这。”阿秀没奈何只好收下荷包。 “方才我听说什么栗子不好卖?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阿秀皱着眉头,大倒苦水,“我那个不成器的汉子在横桥子那边卖果子。他听人家说辽国栗子卖得好呢。自己花大价钱买几筐,卖炒栗子。他倒会做白日梦呢!哪有人买呀?这不蚀本了嘛。我没脸说他!今年铺子的房钱涨了,催着要交。他没钱来找我要钱。我的钱还不是都给他们用掉了!” “栗子?就是上次你送给我的,说是自家做的炒栗子?我吃着不错呀。怎么没人买呢?横桥子二十坊,不应该没人呀?” “那边人是多。可是吃的玩的也多。人家花钱吃栗子,买本土栗子价钱便宜。辽国栗子贵,舍得花钱的主儿都在大商铺里买,谁到他一个小摊贩那?人家就是想买也怀疑他那的辽国栗子是本土货冒充。”阿秀说着说着又是长吁短叹。 宋彤想了会,说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况且栗子也不是酒,不能放。吃栗子就一阵子,过了就不新鲜了。” 阿秀连忙附和:“正是这话。” “这样。我给你画一幅裹贴。你去找铜匠打一幅铜板,印在油纸上,送给太学附近的商贩包裹货品。那儿不是有你认识的人吗?你说你有个叔叔在那卖馒头是不是?反正油纸送给他们包裹东西就是了。学生看到裹贴上的字画,一传十,十传百,说不准来你这买栗子呢。”说完,宋彤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计较,忙入屋取纸笔。 一张宣纸,任由她笔走龙蛇。香炉中袅袅香云散尽,一幅猴子和狙公图跃然纸上。 猴儿抓着手中的栗子,怒道:“不是橡子。骗猴呢!” 狙公道:“此乃李家栗子,味远胜橡子。” 猴儿尝后喜悦道:“猴儿不识数,但识橡栗。” 另一张宣纸上行书一行字:“横桥子李四果子铺。” “拿去。找铜匠印制。花不了几个钱。试一试。万一成了呢?”宋彤将画递给阿秀。心里盘算:刊印的钱和油纸钱加在一起,自己送给小舒荷包里的钱也够了。 阿秀不明所以地接过画。 宋彤宽慰道:“试试吧。” 数日后,阿秀带来几缸用小青瓷坛子装的酱菜。 阿秀拉着宋彤的手,迫不及待报喜:“好多太学生,国子监的人来买栗子。这几日果子铺忙的不得了。还以为卖不掉呢,谁知道铺子里的果子都快卖完了!姑娘,你真是神了。” 听到消息,宋彤吃了一惊。没料到画的裹贴威力如此巨大。她见此处毗邻太学、国子监,往来的学生多爱掉书袋,这里的商贩也投其所好,贩卖的吃食用品一定要引经据典或是取名风雅。她不过顺势而为。不曾想太学生见这裹贴化用狙公赋芧的典故化用得诙谐,一幅画妙趣横生,充满山野质朴之气,纷纷跑去李四果子铺买栗子尝鲜,在太学刮起一阵风潮。 “那是你家的果子好吃才有回头客。我不过帮着吆喝。”宋彤嘴上客套,心里另有一番算计。她没有多少余钱赏赐给阿秀。阿秀总是劝她穿新衣裳。因为衣裳穿坏了,可以拿回家改给她孩子穿。比不得粟娘屋的惠婆,绒绒屋的阿文,小小屋的阿兰,教坊里的人不事针黹;阿秀是外聘的女使,金楼派遣不少针线活计给她。到了发赏钱节礼的时候,没阿秀的份儿。一年大大小小节日赏钱加起来也有一两贯,节礼是宫里赏赐的,倒卖出去又是一笔银子。明明干活最多,到手的钱却最少。宋彤看在眼里,总想帮衬阿秀,好不容易寻着机会,事情进展顺利也算了她一桩心事。自此阿秀照顾得更加细致入微,此乃后话。 之后数月宴席上没有王甫,桌上议论到他也是关于科举。田事修不再骚扰她,估计是认定她和王甫有一腿,刻意远离。日复一日,生活乏味又有趣,日子一晃来到过年。 阿秀告假回家祭祖。偌大的屋子,宋彤一个人看窗外小雪稀稀疏疏下,落满庭院。满目银白,越发寂寥。灰扑扑的天,人也懒倦无神。 功课毕,宋彤去萼绿汀找小小玩。小小的大姐阿兰正站在梯子上拿扫帚扫屋檐上积雪。阿兰一低头,看见宋彤要下来。宋彤不让。 “雪没掉姑娘身上吧。” “没有。” “小小姑娘在屋内换衣裳呢。姑娘进屋等。外头冷。” 宋彤仰着头,和阿兰聊天。 “今年过年不冷。以往比这冷多了。” “是呀。今年比去年少烧几箩炭呢。” “阿兰姐过年预备年礼了吗?” 阿兰出身教坊,家中亲族皆为教坊伶人。她嫁给教坊杂技队一高空走绳的。婚后不久,夫君失足摔死。她生下遗腹女儿,和女儿来金楼里打杂,母女俩相依为命。阿兰总爱说“死鬼”。“死鬼”成了她的口头禅。她骂她那虎头虎脑的女儿,一开口也是“你那死鬼老爹。”将自己的痛苦说出去,似乎能瓦解一部分痛苦。 “不预备。亲近的亲戚都走了,还有些远支不来往。来往做什么?又不是阿秀自由身能出去庆悼。我们在里头一辈子都是给人干活的命。”阿兰从梯子上下来,掸掸袍子,继续道:“姑娘。你年轻漂亮和我们不同。真的。赶紧找一个不错的抓住嫁了,生下一儿半女,一辈子吃喝不愁。总好过我们。” 宋彤嘴角含笑:“这话你和你们姑娘说去。” 阿兰道:“我对她也是这番话。” 一语未了,小小从屋内出来,耳边戴着兔毛耳暖,怀里抱着汤婆子,笑道:“隔着窗户听你们叽叽咕咕。聊什么呢。” 二人掩住不提。小小道:“粟娘让我和你说,她在北山子茶坊定了一桌席面,下午请我们过去吃席。” “我不想去。她总爱请我们吃饭。要平摊,她又不肯收钱。” “不花钱,白吃不好吗?” “我看着心疼。大家挣钱都是辛苦钱。” “心疼什么?人家那位乐意。再说大家都去就你不去像话吗?”小小挤着眼笑。 宋彤见她话里有话,等着话头。小小偏岔开不提。 “我要去李妈妈那看一年的沽酒钱 。你去不去?” “我算过我够了。” 宋彤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和小小一同来至玲珑阁。还未进屋,茶香四溢袭人。黄花梨方桌上摊着一沓沓账本,李妈妈正噼里啪啦拨弄珠盘对账。走近才看清楚是金楼一年的开销。 宋彤行礼,恭谨道:“妈妈,我和小小来看今年沽酒钱。” 李妈妈不答话只顾拨弄珠子,没听见似的。宋彤心中疑惑:“是不是太入神没听见说话?”小小又叫了声。李妈妈忽然停下拨弄珠盘的手,起身翻找账本。 “沽酒钱?我记得你们都够了。” 李妈妈将账本交给小小,“你们放心好了。我们金楼没有人不够的。” 直到看到朱笔批示及太常寺盖的官印,小小和宋彤才放下心。李妈妈感慨每到过年,金楼格外冷清,过年家家聚家宴,走亲访友,鲜少请外面乐工助兴,又问二人过年有什么打算。小小将粟娘请客的事说了。李妈妈说,“粟娘这丫头就爱请客吃饭。她也请我。我不去。我年纪大了,不和你们这帮年轻姑娘闹腾。”说完呷了口茶,又要沏茶给她们。宋彤和小小推辞不受。宋彤明明口渴厉害,见那茶是价比金贵,出自禁中的小龙团。怎好意思喝她的茶?故而推辞说用过茶水。直至回小小屋,见阿兰围炉煮茶,提着水铫子冲了杯凉好的滚白水,这才解了口渴。 小小捧着茶碗,朝宋彤挤眉弄眼:“我这里没什么好茶比不得别处,只有木樨熟水,你随便喝点。” 宋彤知小小在影射李妈妈喝小龙团,明知故问:“方才李妈妈屋内的茶是什么?小龙团?我看茶饼上龙形团案和往日我们见老爷喝的龙凤团茶一样。闻着味道也像,满室茗香。” “不是小龙团又是什么?除了御用贡茶,谁敢在茶饼上印龙纹?老虎嘴里探头—活腻歪了?巴掌大茶饼,一斤值二两金子,有钱也买不到。”小小吹开茶碗里漂浮的木樨花,呷了口茶。 “宫中的赏赐。什么人送给李妈妈的吧。上次中秋节,粟娘得了几盒新鲜饼饵分给我们,说是乳酪院做的牛乳小饼。咬一口里面流蜜,吃起来细腻香甜,唇齿留香,比滴酥鲍螺好吃。”宋彤正追忆当时的美味,说着说着意识到什么,便丢开这话,另提其他。二人吃完茶点,又说了些闲笑话,宋彤作辞回去。 第8章 茶坊 北山子茶坊的一间阁子,四人对坐的黑漆描金小矮桌,空了两位。小小听说附近铺子卖的乌梅子解酒,偕同绒绒去买。宋彤和粟娘二人聊着桌上摆放的插花。玉壶春瓶里点缀松竹梅岁寒三友,松枝苍翠,绿竹猗猗,红梅灼灼。 浓髯卷毛的胡人小二捧着影青葵口茶盘奉上果子茶水。每人座前摆上青白瓷盏,一盏蜜津津的杏子肉,一盏酥脆掉渣的胡饼,一盏入口即化的樱桃毕罗。小小和绒绒未到,粟娘嘱咐晚点煮茶水,不要冷掉。小二端上二人点的醪糟圆子附赠一小碟榛穰,说:“姜蜜茶在炉子上煨着。随时等客官吩咐。” 粟娘点点头,给了他一点碎银子做打赏。小二喜不胜收,说了几句过年吉祥话才退下。 “虽是胡人,中原话说得比我们还好。”宋彤笑着捞碗里小圆子吃。 “这家店店主,厨役都是胡人。因为胡人不过咱们的节日,所以大街上只有他家一家茶坊开张。” 家家忙着合欢团圆,一路过来大街小巷的铺子早已关门歇业。宋彤道:“也不知小小她们有没有买到乌梅?” 粟娘说:“这家铺子也做梅子就是没有乌梅。他家胡人做果脯蜜饯有一手,尤其是杏子肉,整座汴京城首屈一指。” 楼下传来锣鼓声,原来是店家请了伶人在天井中央搭的小戏台上搬演。她们所在的这间阁子地处二楼正对戏台,隔着竹帘望得真切。 是朱家瓦子的人。有几位面熟,虽然不相识但是宋彤认识。其中一位娘子怀抱琵琶,长身玉立在檐下等候。她梳着高高发髻,发髻上簪着莲花珍珠钗,一身缟袂绡裳,脸颊绯红,不知是搽的胭脂红还是冻红。应该是冻的。廊下虽燃着大火盆供暖,架不住衣着单薄,穿堂风夹着银白的雪花吹着,衣袂飘飖,开口说话直冒白雾。 粟娘盯着她看,同是琵琶手想听她弹琵琶。这是行业病。宋彤心中了然,就像她画没骨画看到别人画画也想观察笔法。 粟娘喃喃自语:“除夕这天唱一两个时辰赚多少钱?比平日多赚一贯半贯吧,还得分给朱家瓦子和东家,也赚不了多少钱。”说着移开目光,喝碗里温烫的醪糟。 宋彤低头捞醪糟。她赚不了多少钱,难道我们是赚钱的?我们全靠打赏钱。若是没赏钱,手上一个铜板都没有。只是粟娘,你哪来的余钱请客?难不成你也有相好送?思及小小说的“人家那位”恐怕指的不是粟娘而是另有其人。 “糯米沉淀在底下,不好捞吧。”粟娘见她半天捞不着几粒醪糟,拿过来替她捞。 小勺子搅一搅,趁着糯米浮起来,如网兜捕鱼般四面夹击,等汤水退去,小勺子里全是捞上来的糯米。 宋彤看得啧啧称奇。 粟娘说:“我以前是歧路人。我,师傅夫妻俩,再加上师傅的儿子总共四个人凑出一个小班子在乡野城郭卖艺,赚的钱饱一顿,饿一顿。有时候没钱就讨要一些黑的黄的谷物一齐倒入瓮里煮,一勺子舀下去只见米汤不见米。米沉在底下,我把勺子往下伸去捞米,师傅马上浪骂起来。捞的次数多了,练就一身捞米的功夫。” “后来怎么到的金楼?” “歧路人卖艺居无定所,哪容易赚钱?我们平日睡在草棚里,抬头一瞧草棚顶上趴着蛇。吃的米汤,米汤见底一看瓮里掉进一只老鼠,恶心死了也稀里糊涂吃完米汤。没钱,日子过不下去,师傅俩一合计就把我卖了。”她朝宋彤笑了一下,眼睛亮得像耳边的宝石珠子。“本来买我就是给他家儿子当童养媳,又是做徒弟又是当媳妇。我师娘是我师傅的师妹也是童养媳。日子过得苦极了。还好把我卖了。不然,我哪有这造化。”说完粟娘拈了一个榛穰,吃完掸掸手。故事结束。 所谓歧路人也就是江湖卖艺的散倡。宋彤想起小时候逢年过节庄子上也有一帮散倡,三五成群或舞龙舞狮,或唱曲祝词,或搭个台子唱戏。多是老弱妇孺,穿得花花绿绿,脸上全是受人气的神色。 忽然一阵喧嚷。对过阁子三四个小孩开着窗户玩闹,指着台上敲鼓的小伶人哈哈大笑:“大花脸,猴屁股。”那小伶人分明听见蹙着眉不敢发火,冻通红的手半缩在袖口,把鼓敲得砰砰响。那群小孩见了更乐,指指点点笑他两颊抹的红胭脂。 宋彤听了,心中大为不快。感慨小伶人命苦,半大的孩子大雪天卖艺;又憎恨那群孩子没家教,大人也不管任由他们大声喧哗。但说到底还是物伤其类。 粟娘却跟着笑,呵呵笑道:“谁化的妆?好俗气。”言语冷漠到几乎残忍,令宋彤瞠目结舌。好像方才和自己吐露过去的粟娘不是眼前本尊,而是一具亡灵。 宋彤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正好小小她们回来。小小气喘吁吁,手里提着一大包油纸包裹,贴着的红纸上头写着“乌梅”二字。 “可让我们买到了。晚一点,人家就要关门回家过年了。”绒绒喘呼呼的,问有没有茶水。那胡人小二也是眼尖之人,见她们上楼,知道她们是这间阁子的客人。小小和绒绒前脚跟入座,他后脚跟提着水铫子上楼奉茶。 绒绒耐着性子吹茶,说:“让你们久等了吧。”粟娘道:“也没有等久。”小小手里仍提着一大包乌梅,在找适合放的地方,找了一圈好像放哪都不合适。绒绒道:“你等着,我提去存在店门首。你别动,可别脏了衣裳。”说着出门找小二。 粟娘仔细端详小小,见她穿着一件湖青刺绣缎面羊裘,再三看了看称赞:“这件裘衣好别致,怎么没见你穿过?” “上次酒局那个浙商送的。他打翻酒杯脏了我的衣裳,说要赔我就送了裘衣过来。”小小不以为意。 宋彤与她同席,离得近看得更为细致。那缎面上绣的荷花饱满红润,最难得的是花下游鱼烝然汕汕,恍如活物。这种绣法是将每根细如发丝的丝线劈丝成上百根,由绣娘将这比蜘蛛丝还脆弱的上百根丝线穿针引线,利用丝线粗细繁疏模仿画师晕染之法,在织物上渐渐过渡色彩,达到光影变换之效,这才使织品上一花一木,一鸟一鱼栩栩如生。 宋彤疑惑道:“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又想不起来。 “李妈妈穿的长褙也是拿这匹布料做的。”小小说着话里来火:“送的时候,我看上面刺绣知道面料金贵,不能收。当时李妈妈也在跟着附和,说话那叫一个好听。结果人家送了做好的裘衣,说是照着我的身形做的裘衣,请我无论如何赏脸收下。我想他又不是裁缝怎么知道我的身形?李妈妈又是一顿好话 ,说人家用心,不要辜负人家的心意。我听了不好意思,只好收下。今日见她也弄了这匹布料做衣裳,才晓得她个虔婆把我卖了。” 小小冷笑:“平日收在柜子里舍不得穿。大过年拿出来穿吧。不穿白不穿。不然白费妈妈拿我做人情。” 粟娘道:“丝绸嘛就算捧着供着,不受风吹日晒,年代久了也得褪色,还不如拿出来穿。你这件裘衣没个一百两银子买不来,光是缎面就值几十两银子。贵的就是不一样,穿起来光鲜亮丽。难怪李妈妈心痒难耐。” “她?财迷心窍,眼里只有金银。”小小哂笑,“她和王妈妈姑嫂俩,一个心里精,一个面上精。” “她们俩是姑嫂?”宋彤和粟娘诧异。 “不仅是姑嫂还是表姊妹呢。”绒绒回来进屋接话,“你们不在教坊不知道她们的事。” “她们怎么晓得?这俩人可别让人说出好话了。” 小小煞有其事:“王妈妈人看着刻薄,其实心直口快,没啥心眼。她嫁人那会,我们教坊里的人议论怎么凤凰落到老鸹窝?她夫君真是要多丑有多丑,不知道怎么生的,居然和李妈妈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李妈妈人不怎么样,可比她兄长俊俏多了。说起来王妈妈那会正风光,她要是有心眼好好挑夫君,早飞黄腾达。再不济也不会找个伶人,最起码是个伶官。呵呵。李妈妈还是伶官呢,她兄长不是。可想而知,她这个人有多精明。” 宋彤道:“哥哥不是伶官,妹妹便做不得伶官吗?” 绒绒道:“教坊那是论资排辈的地方。讲究师门,家族传承。没有引路人想出头难如登天。你瞧,我们金楼里几个大姐其貌不扬,那都是有人脉才来金楼干轻活。李妈妈家是梨园世家,树大根深。就算这样,想当伶官也不是容易事。许多人终其一生也就是个色长。”绒绒正说着起劲,突然僵住,眼神钉在窗外,好像瞧见什么人。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楼下长廊有人送客。为首的男人四十多岁,身披貂裘,满面红光,和一位珠围翠绕的贵妇人说话,二人并肩由一群人簇拥离去。 几人讪讪地吃着茶水,沉默不语。绒绒朝原地看了会,说:“除夕日我还说人家呢,反映照在自己身上。” 宋彤了然刚才男子是绒绒的相好。 小小劝解:“已经很好了。你不是说,今年开春,他友人赴任,他就想法子让你去他友人在的地方乐营,由他友人放你从良再娶你进门吗?人家说话算话,比一干只动嘴皮的纨绔强太多。” 粟娘恭喜道:“果真如此。那不久之后,绒绒你就要搬走了,到时候为你践行。” 绒绒笑道:“哪里想那么远?还早着呢。先过完清明再说。” 众人见她说出详细期限,知道此事□□不离。 屋内熏笼噼里啪啦烧着炭火。绒绒嫌热,解下裘衣覆在熏笼上,掖一掖衣摆,皓腕上两只金镯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宋彤看着绒绒雪白细腻的手腕。平生所见佳丽,唯绒绒可称得上雪肌花容,其他人站她身边硬生生黑了几度。那位男人身形矮小,绒绒看着比他高过一个头。 真不知二人站一起是何场景?二人走大街上,从正面看,是矮个爹爹和高个女儿;从背面看,是少妇牵着自己的小儿子。一想到这场景,宋彤哑然失笑。 “笑什么?”绒绒问。 “笑美景佳人。”宋彤伸手去拿绒绒面前的榛穰。 绒绒害羞嗔怪:“彤娘学坏了,也会说俏皮话了。” 第9章 所思 一行人回到金楼,远远看见阿秀和护院婆子聊天。几个婆子坐在杌子上吃饭,阿秀用荷叶包着馒头分给众人。脚边矮脚凳子上放着一大竹篮,底下用荷叶垫着,里面垒成宝塔似的馒头。 “阿秀,自家做的馒头?圆滚滚的,好可爱 。”小小弯腰看竹篮里的馒头。一个个馒头上头用红花汁子点了一个红点,像小孩面团团的脸上点的眉心痣。 阿秀笑眯了眼睛,“是呀。也带给姑娘和院里大姐的,一会送过去。” 众人纷纷谢她的好意。 “以为你今夜不回来。刚才还和小小说,我锁了屋子,搬去和她睡。”宋彤低头看矮桌上她们吃的饭菜。又肥又厚的红烧酱肘,煎得两面金黄的鱼,烤得冒油的羊腰子,果蔬凑成六样菜,还有一坛子美酒,吃得比寻常人家除夕夜吃得好。不知道这桌菜是她们自己花钱买的还是李妈妈开恩。 “要回来。”一婆子心直口快道:“除夕夜守夜能多挣点。” “可不是。”许是喝了酒,阿秀比往常伶俐直爽,“三个孩子小猫崽子似的在家乱跳。我看他们闹腾心烦意乱的,还不如回来呢。” “三个孩子是要多挣钱留给他们呀。” 众婆子七嘴八舌聊起孩子,脸上洋溢着吃完肥肉后油腻幸福的笑容。屋檐下朱红大灯笼,照得她们毛茸茸的,像穿久起毛的袖边,久经岁月却能让人感觉平和宁静。宋彤看着她们,蓦然想起方才路过一家小店,里面亮着灯,窗户照得暖黄。听见里头碗筷碰撞声,孩子欢闹声夹杂一两句大人的训斥。除夕夜繁华的京城,一户小人家平凡的快乐,可望不可及。 灯灭了。玉钩子放下,散下一袭百蝶蓝绢帐。月光透过窗棂,洒下银辉于牙床,照得绢帐透亮,帐子上的蝴蝶振翅欲飞。 宋彤睡不着,望着帐子顶发呆。李妈妈这人面上客套和气,实际利欲熏心,收小龙团,和小小要苏绣绸缎。她眼界高,一般东西瞧不上。自己有什么好东西送给她的?之前送过一幅自己画的画,画收了也说了几句好话。今年过年没送东西,就给甩脸子给她瞧。这才第一年,以后还不知道怎么着。王妈妈倒是没心眼子。原本她是恨透了王妈妈。但是有一次李妈妈抱怨颜料费钱,宋彤听了,去花园摘花,自己提炼颜料。王妈妈看到,特地问她自己院子里的凤仙花能不能用,能用一齐摘去吧。自此,宋彤倒觉得王妈妈或许没有那么不堪入目,因此暗中留意。 有时候,她看到王妈妈训小丫头还是老样子,上藤条抽打,开口仍是:“想当年我们在师傅手底下吃了多少苦?拼死命地学,师傅也不搭理,不肯教真本事。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辛辛苦苦教,你们还学不会!要死。”说完又抽一鞭。抽得小丫头两眼泛泪花。王妈妈见了,戳着小丫头脸骂道:“还哭呢!会哭不会学有什么用?”宋彤看见,开玩笑似的说:“妈妈别动气,和小丫头们好好说。”王妈妈道:“不行啊!不打不成才。想当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自古以来,梨园伶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徒弟学艺受师傅的苦,到了自己做师傅也是照搬,让徒弟受苦。宋彤不由想:如果她有孩子,绝不希望孩子步她后尘。思来想去,每日直到半夜沉沉睡去。 就这样整个人萎靡了几日,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宋彤重新算计以后的出路。 翌日,她打来匣子里的折扇。扇面上的桂花枝叶繁茂婀娜,左边有一小处空白。 “宋彤雅赠。”落笔时,宋彤心里想着王甫的名字。受不了无望的前途,急于攀附伸出的手,就算这只手没能带她逃离深坑,但试一下也好。不管怎么说,她要为自己的以后多留一条路。 提完字,宋彤昂着脖颈活动筋骨,忽地瞥见窗户上贴着年年有余的剪纸—两条喜庆的大红鲤鱼头尾相接,围绕着中央盛开的莲花。大红的窗花映在莹白的绢纱窗上,格外醒目。 “阿秀。阿秀。”宋彤出门叫她。阿秀在门外扫着石阶上的积雪。大竹笤帚刮着,把一层层雪全挤兑到石阶下枯草地里。 “阿秀。你剪的窗花?” “是呀。” “手好巧啊。” 阿秀纯朴地笑了,弯下腰哼哧哼哧地扫着雪,嘴里说:“待会要铺毡子,不能滑倒人。” 雪停了。朗日风清,山坡上数株红梅迎风绽放,幽香迷人。宋彤一路玩赏,有心挑几枝错落有致的梅花回去插瓶。红梅花丛里,倏然传来几声男女嬉笑,宋彤不由愣住。 二男一女踅到跟前,皆是华袂逶迤,丽服飏菁。走在前头的赵敏求道:“上次的小龙团喝了没?怎么样?”粟娘道:“没舍得喝呢。”见宋彤在此处,迎上前笑道:“啊呀。彤娘也在呢。方才和衙内提及你呢。”她指着那位男子面生,宋彤不认识;是个清癯高瘦,眉清目秀的贵公子。赵敏求介绍姓名,才知这位衙内和赵敏求同是太学生,官宦子弟,姓赵名明诚。 宋彤遂行万福致敬。赵明诚拱手回礼道:“先前见姑娘画的狙公赋芧图野气可爱,去横桥子店内询问终不得见。今日有幸听粟娘姑娘提起,才知画画之人原来是金楼的姑娘。实在幸会。” 赵敏求笑道:“我说明诚兄,你絮絮叨叨,文绉绉说一大堆,赶紧图穷匕见吧。彤娘子,我这兄弟有些痴病,专爱收集金石字画。自从见到你在李四果子铺裹贴上画的画,人躺在榻上专瞧着画看。栗子没吃一个,全入了我肚,油纸买回来不少。不知可否赏光画一幅画相赠?” 赵明诚连连摆手,言辞恳切道:“岂敢另求其他。只求那副图粉本。不知可否?”说完又作一揖,拘谨的样子活像游玩被夫子抓包的学生。 这些求画的个个有痴病。宋彤暗自觉得好笑,面不露色道:“画在我院落自乐园,过了山坡便是。请衙内稍等,我速速取了来。” 赵敏求道:“自乐园。好名字。‘人亦有言,称心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既如此。我们一同去逛逛。” 宋彤心中不满,心道:“大过年,我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凭什么让你们去逛。”转念一想,与名士交往这自抬身价的好机会可谓良机难觅。于是利益压过尊严,宋彤引路带众人至厅房。 宋彤屋内收拾得堂宇宽静,中央厅堂靠墙摆了一泥金束腰方桌,两边圈椅。墙中挂着宋彤仿欧阳询楷书“上天之载,无臭无声,万类资始,品物流形。”中间挂画乃是翰林图画院韩若拙相赠平冈春草图。屋内不乏珍器古董,陈设质朴雅致并不一味繁缛华丽。 赵明诚与赵敏求二人负手而立欣赏对联。赵明诚感叹:“结构严谨,法度森严。寻常人学欧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彤娘姑娘仿欧阳询书,已臻化境。”赵敏求沉吟半晌,呵呵笑道:“往日你们总说王甫字写得好,这回可被人比下去了。”赵明诚笑而不语。 阿秀搴帘奉茶,几人入座。宋彤已经取了折扇和粉本递与二人。赵敏求打来折扇观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觑看宋彤:“原来彤娘子姓宋。” 宋彤明知他笑得居心叵测,假装不解其意,问道:“姓宋怎么了?” 粟娘讥诮道:“难道就许你姓赵,不许别人姓宋?”说罢,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粟娘的声音娇滴滴的,像耳边的翡翠绿,吹皱一池春水的绿;一滴一滴的媚。很舒服的嗓音。 赵敏求连忙开脱:“不敢。只是现下才正月初尚未开考,彤娘子画扇完工有点早了。”赵明诚不解其意,赵敏求将王甫这一节事说出。 赵明诚道:“将明是我们太学生中的俊彦,进士出身对他而言不是问题。”说罢向宋彤、粟娘二位道:“都说官妓伶人中颇有风仪蕴籍的人。如今见了二位,我才知道此言不虚。” 粟娘笑道:“我们算什么风仪蕴籍,不过学些雕虫小技。尊夫人才华旷古无俦,所作《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一词传唱京城。我们虽在教坊不通文墨,也知晓尊夫人的名号。” 至此,宋彤才知赵明诚的妻子便是名满京城的大才女李清照。赵敏求瞧见宋彤恍然大悟的样子,指着赵明诚笑道:“明诚,你的名气不如令正哦。”几人嬉笑一番,陆续辞别散去。 话说二人拜访后,赵明诚派人送来澄心堂纸做回礼。恰逢送韩若拙的画也已画好派人送去,另有牡丹卷草砑花笺做回礼。宋彤特意送给李妈妈,窥视其态度。李妈妈得到礼物,见到宋彤又狗颠的姑娘长,姑娘短。之前置之不理的姿态一去不返。见风使舵,捧高踩低有些人做起来令人耻笑,有些人做的滴水不漏。李妈妈属于后一种,表露出微小的恶意,让人隐约不适又令人不好意思开口,说出来倒显得自己小心眼子。 春节过后便是元宵佳节,诸军呈百戏,教坊伶人少不得排练戏目歌舞。谁知皇太妃病笃。陛下孝仁,罢上元灯节。皇太妃朱氏即陛下兄长哲宗皇帝的生母,二月薨,举国服国丧,天下士庶禁乐与婚嫁。 不得筵宴音乐,宋彤等人整日闲暇无事。李妈妈倒是不许她们闲着,功课安排一日比一日繁琐。有时候得空,四人出去逛市集。 从朱雀门至龙津桥一带,搭着彩棚的小摊子无数,贩卖水果,点心,首饰,字画,鲜花草木,飞禽猫犬等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宋彤等人不买光是看看热闹,心里也觉得有趣。行至龙津桥末有一竹席搭的棚子,支的竹竿上挂着幌子写着“看命”二字。一群人聚集在摊子周围,叽叽喳喳谈论面相和星座。 粟娘觉得好玩,指着摊子道:“好多人在那算命。不知道算得准不准?我们也去算算?” 第10章 算命 她们站在一位妇人后面等候。妇人湖蓝短褙子,盘福龙髻,月牙形发梳,油亮亮的发髻抹着桂花油,味道重得呛人。妇人前面坐着儒生正算着,将一张纸撕成条状写上生辰姓名。算命先生阅后即焚。儒生放下纸笔,搀扶妇人坐下。原来是对母子。妇人正在为远行的夫君算凶吉。 算命先生朝妇人和儒生身上扫几眼,悠悠开口:“小官人面色红润,眼睛有神是有祖上基业,受父兄扶持的相。夫人您是儿孙满堂的生辰。面上看眼睛无力,气色晦暗,想来素日省力不省心,思虑过重所致。思虑过重,有伤身心。请夫人放宽心,令郎有侍奉双亲的福分。令夫在外远行并无大碍…”嗓音如泉水般澄净,咕嘟咕嘟冒泡。 那位夫人听了,连连点头。 绒绒在后头咬耳朵:“这个算命的说话干脆,不像别处话里带玄,让人听不懂。”宋彤以袖掩口道:“先看他怎么说小小她们,算的不好咱们一溜烟跑掉。”绒绒掩嘴笑个不停。 算命的五十上下,穿着并不阔绰,浆洗到发硬的布衫,伸出手时沙沙作响。一双眼睛一只极浓重墨,一只极淡失墨,像传闻中的阴阳眼,黑的那只摄人,淡的那只空洞。清癯焦黄的脸看着倒像苦修的。 他盯着小小看了片刻,不紧不慢道:“姑娘耳高于眉,这是年少有贵人帮扶。正月初一的生日,生辰太大一般人压不住,还好名字起得小。姑娘一对桃花眼,风流不下流,有好姻缘也得谨防烂桃花。夫妻宫长得好,面上无刑伤,生的日子也不错。自新年以来老夫看过最好的命格莫过于姑娘。” 一番话正中下怀,小小十分称心如意。 轮到粟娘。算命的觑着眼看了看。“姑娘天庭饱满,鼻梁高耸,腮帮有肉。好福气。没有生辰?”粟娘道:“记不清什么时候生的。”“哦。无妨。凭面相可知姑娘是天生好命的人啊。你和刚才那位姑娘一样,都是嫁贵夫的相…”小小和粟娘二人红着脸,咬着嘴唇笑。 绒绒伸手在空中比划。宋彤问她:“做什么?”“记不清生日。正想着呢。”宋彤闷笑道:“别比划啦。那算命的都说好话。”绒绒扭头一笑,前去听命了。 “姑娘年轻时多有波折。” 突然转喜为悲。难道算命的听到她和绒绒谈话故意反着说?宋彤不由懊恼。 “这也不算什么。早年差点就当磨砺心智,中晚年再差也能安身立命。姑娘中晚年运不错。人生如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姑娘的运走在后头。” 绒绒不怕一语成谶,笑道:“怕我熬不到后头。” “不会。若是这个相,老夫也就不提晚年了。姑娘不要气馁。早年曲折不算什么,晚年享福才是正理。” 大白话就是有事自己扛,干熬着呗。这算命的说话简直大棒加枣。宋彤默默想着:“若是说我好话,就当买个乐呵。要是说我坏话,全当他放屁。且看他如何说我,再瞧他要不要我掏香烛钱,买符咒。” 宋彤写下姓名生辰,递给算命的。那算命的没有阅后即焚,盯着纸看了片刻。“姑娘学钟繇楷书能得其神,真是世间少有。字如其人,姑娘长相端庄俊秀。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生辰不好,以磨蝎为命。磨蝎多命苦,心中慈悲但所求太多,老天爷不能给。俗话说人不强留,事不强求。需尽人事,听天命。” 求的哪里多了?她求脱籍从良,平安一生。老天爷不能给,还要她听天命。那还算个什么命?这钱就当丢臭水沟了。 粟娘钻过来问:“那有没有符咒加持命数?” 算命的摇头哂笑。“老夫不是卖符咒的术士。姑娘们个个都是好命,不过道路不同。算命,即便是神仙也不能事事算中。天虽有道,但还有一句人强胜天。不必多想,尽人事听天命就是了。” 简而言之,凡事靠自己,别指望其他。宋彤心中不甚烦琐。回去细想算命的话,像他没有讹钱也没哄人供奉香烛的算命先生不多,说的话未必不真。怎么别人天生好命,到了她偏要用尽力气?算了。卜卦算命的话不足为信。 日子照样过。一日,宋彤走至一处敞地,看到一群丫头在日头下练功,练不好被王妈妈罚中午没饭吃。王妈妈搞连坐,指着一丫头朝众人道:“你们记住,都是她让你们没饭吃。”又死瞪了几眼那丫头,“是你连累她们没饭吃。” 那丫头弓着腰,垂着眼,死寂一般面无表情—如笼子里待宰的动物,有灵性的那种,知道前途黑暗,于是不做挣扎。宋彤看在眼里,心绞般难受。好像过去孤立无援的日子又亲身经历一遍。 能帮一把帮一把吧,就当帮一帮过去的自己。 傍晚。宋彤提着一桶红豆元宵出现时,所有小丫头齐齐地望向自己,眼涎地盯着飘着甜香的木桶。 “心血来潮自己煮的红豆元宵。一不小心煮多了,索性带给小丫头们尝尝。” 王妈妈翘着二郎腿,嗅了嗅弥漫的红豆香。“闻着味不错。得了。算这群猴崽子有口福。”朝一群小丫头一昂下巴,“先别练了,来尝尝后院彤娘子煮的红豆元宵。你们不要光顾着吃,要和人家学着点。人家彤娘子可是两年学完别人四五年才学会的活。看看人家的气派,再好好想想我说过的话。”一席话说得宋彤不好意思,只顾拿勺搅动桶内红豆元宵,一碗碗盛好。 宋彤送给王妈妈一坛名酒,故意卖乖道:“这酒名叫中山松醪,说是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我没见识没喝过,也不知真假?闻着有草药香,当寻常酒喝也不错。您喝着试试。” 王妈妈捶打着膝盖骨,低声感叹:“你年纪轻又是刚出去参加宴席,没见识过应当的。这是地方官员进奉宫中的养生酒,自然错不了。我年轻时得贵人赏赐的美酒多到数都数不清。自从离开宫廷已经许久不喝酒了。宋彤你是有出息的,以前竟看走眼以为你不成器呢。也是我不通文墨,走了下乘。李妈妈会舞文弄墨,也比我会识人,识出你这块美玉。你还知道知恩图报呢。”说毕,瞧着吃得正欢的小丫头,自嘲一笑。“我教的徒弟鲜少记得我,都是一群白眼狼。” 嗯。说起来自己也是只白眼狼。得到的赏赐,物件分给院内姐妹,金钱自留。李妈妈把她提携至后院,可她一点不想搭理她。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 。送礼送得人习以为常乃至狮子大开口那就送出祸了。对付李妈妈需得一口一口吊着她。 一桶红豆元宵见底,桶里还剩点残留。小丫头们吃得真快,宋彤把余下元宵倒入碗中时,碗还是烫的。 一群小丫头刮着碗壁上挂的浓稠汤羹,刮得干干净净。吃完不禁朝桶里看看,明明想吃第二碗,又不好意思独吃两碗。好吧。剩下一碗宋彤吃了。 宋彤端到楼上一边吹风,一边吃。隐隐听见小丫头唱的歌声,歌声连绵起伏好似群山。眼前没有山,只有蚊虫“嗡嗡”地飞,在明晃晃的灯下形成一团灰黑的影子。 宋彤倚靠在漆红栏杆上,想到王甫到现在没人影。只有赵敏求传递好消息,说他过了省试预备殿试,后来又说过了殿试之后又是琼林宴又是和同年进士往来,这几月忙得脚不沾地,人瘦了一圈。宋彤不好意思问赵敏求有关他的事,赵敏求说的时候,她装聋子。女人决不能上赶着,尤其是像她一样没有退路的女人,越上赶着越不值钱,越容易被人拿捏。那个王甫,连他有没有家室都不知道。不过,有没有有什么关系?她们这种人生来给人做小。红豆元宵见了底,碗上腻着红豆沙。宋彤盯着残存的豆沙出神 ,倏然有人喊她。 “彤娘。彤娘。” 宋彤茫然起身张望。一低头。楼下。王甫站在灯笼下抬头看她,笑着招呼她下楼。 “你怎么来了?”宋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人怎么凭空出现? “有话和你说。”王甫手上提着只大灯笼,昏暗中亮着一圈光晕,简直像提着一只月亮。琥珀色的光将他的眼睛照得更亮,亮到宋彤不敢看他。 春寒料峭,夜晚的风呼呼刮着,金楼庭院内点起灯笼火把,夜白如昼。人走在一片黄澄澄的灯火下如泡在酒里,醉醺醺的,很不真实。 回过神来,宋彤笑道:“你怎么进来的?”他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一声不吭过来还是天黑过来。她非得带他往人多的地方走,不能让人说闲话。传出去,真就一棵树上吊死。 “我和守夜婆子说,我给你送点东西一会出来。她们不让。正纠缠。恰好李妈妈在,说天黑得早没到锁门的时候。她说认识我,带我进来的。” “我听赵敏求说你中了进士。既然是进士也就是天子门生,怎么和毛头小子似的没有请帖乱闯。”宋彤歪过身子瞧他手里的乌木提盒,“带什么好东西,大晚上非得过来。” 王甫笑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一些酒菜。其中一碟玉笋,宴上因为我吃空了一盏,何尚书留了意特意赉赏。这笋也不知怎么做的和别处都不一样。何尚书说,这是府上秘制的菜肴。我想你最爱吃笋,赶过来送给你。若是用完饭,翌日清晨就着粥吃也不错。” 宋彤诧异他怎么知道自己爱吃笋?细细回忆,想到上次宴席大家一起用饭,她什么也没吃独把一碗鸡汤里的笋全挑出来吃了。这么细小的事,他居然记得。 “笑什么啊?” 宋彤笑道:“你这人真心细,居然还记得。苟富贵,勿相忘啊。”她心中涌动一股暖流,就像大冬天冻得浑身发抖,忽然喝了一口热姜茶;农人早起劳作,看到天边升起红火的太阳。他们俩说些有的没的,让她莫名的安心欣喜。 “对了。殿试时官家给我改了名,仍然是王甫,不过甫字改成黼字。天子袍服上的黼绣,意味辅佐天子。”他说。 “哦。”宋彤故意拉长声音,“我又没有在扇面上写你的名字,提这个做什么。” “上次的扇面确实没有,还有以后呢。明日我下帖,请你们吃饭。一顿便饭,就敏求他们几个。” 他们走到后门处。宋彤接过提盒,像爱人离别时那样,稀松平常地嘱咐几句:“天黑了,路上小心。”他没回头,但是能看见嘴角的笑意。 宋彤怅然若失。 第11章 贵女 暮春之际,当枸杞头还剩最后一波嫩尖掐下,和小蕈、嫩笋炒制,一道鲜脆爽口的山家三脆做好端上餐桌。这道菜向洵美最爱吃。向家回京,她邀孟弗谖逛街置办嫁妆。逛了许久在仁和正店歇歇脚,二人对坐,一群妇人丫鬟站着阒然不闻声。 “山家三脆还是仁和正店做的最好。”向洵美将小蕈挑出来先吃,一口接着一口撕咬着蕈肉吃得很满足。 孟弗谖将自己盘中的小蕈挑出来用小勺子舀到她盘中。“来。你最爱吃小蕈了,都给你吃。你说吃小蕈就像吃鸡腿肉。我吃不出来。我不爱吃蕈菇。山家三脆我只吃枸杞菜和嫩笋,但是少了蕈炒制味道又没原来那般鲜脆。” 向洵美道:“你还记得我说蕈吃起来像鸡腿肉的话?说起来,我们已经三年没见了。” “三年半。”孟弗谖打断,“你是秋分离开汴京的。”她指了指天香汤,笑道:“离别的时候我们一起喝天香汤,所以记得清清楚楚。” 天香汤用秋分白木犀去蒂萼制成,热山泉水冲化,一室香馥。她们俩都爱喝。闻到这股冷香,就想起秋季的桂花雨。 “你家有一株上百年的大银桂树,用这株树的花做出的天香汤香气长远。全汴京城的天香汤没有能和你家媲美的。” “你家还有一株樱桃树呢,我经常在你家吃樱桃毕罗。你记得吗?那时候我们几个在樱桃树旁边的凉亭里做诗社联诗。大家写的诗都不及你写的好。你最近还写诗吗?拿来给我瞧瞧?” “不写了。”向洵美微笑,脸微微泛红。“天天做女工预备赏贺礼,哪有空。” 所谓赏贺是新妇会拜尊长和亲戚,敬献的女工绣品。洵美要嫁人了。很早之前听家里人说,要不是接二连三的国丧,日子早定下了。听到她要嫁人的消息时,孟弗谖嘴里像含着一块厚酪,引得喉咙里生痰,不上不下。 “真的?还是谦虚?”孟弗谖笑道。笑容浮在脸上。 “哪有空写啊?为了筹办婚礼,家里忙成一锅粥。要备的赏贺多,又是扇套又是荷包,这三年天天做针凿到深夜。”向洵美头偏向她,压低声道:“他家里亲戚旧故多。” 孟弗谖立即笑道:“你怎么愚了?让绣娘绣一半你绣一半,刺绣让绣娘绣好留最上面一层给你绣。谁仔细看?” “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清照就是这样办的。她说:‘就是走个过场 。家里荷包扇套一大堆,谁把答贺做的戴身上?没人在意。意思意思得了。’” 以前清照和她们一起写诗,大人点评洵美最优,清照其次。大人总夸洵美年纪小,写的诗灵气逼人。知道她已经把诗荒废了,孟弗谖不由惋惜。以前清照是不如她的,可一直在写,近几年笔力渐进,俨然成了士林皆知的才女。 向洵美道:“还是自己绣吧。万一被发现就不好了。”她最近眼睛酸痛。太医说,用眼过度,上了眼药也没什么用。她和妈抱怨,不想绣了找绣娘替她绣。她妈也心疼她,但是有姨姐前车之鉴,含泪没答应。 她姨姐嫁的人家人口繁多婚期又急,来不及赶工只好找绣娘替。偏让她婆婆看出来,隔三差五拿来说嘴。 姨妈和妈埋怨:“婚期急,他家又多出几口人来,实在绣不完才找绣娘替。人家想挑错哪里挑不出错?我们家媳妇,我可曾要她们做半点针线活?” 她妈半劝半怨:“嫁到人家可就是人家的人了,有几个不受窝囊气的?好姐姐这话和姊妹们说说可不能外去说,说出去让亲家听见,还以为是媳妇背地里说她。” 姨妈警示:“洵美,瞧见没?可不要吃你姐姐吃过的亏。” 向洵美沉默。沉默意味着拒绝。孟弗谖懂得她的顾虑,指着松雪道:“你怕被人看出来?让松雪替你绣,她会仿针脚。绝对看不出来!小时候我去放爆竹,火星子烧掉一片裘衣也是她给补的,大人愣是看不出来。” 向洵美想起来,噗嗤一笑。“你还说呢。过年我去你家玩,你说这爆竹白天也能看到烟火,一时得了兴非得放给我看。哈哈哈。放的时候一窜,吓得婆子丫鬟直跳脚。”眼前的孟弗谖和儿时没什么变化,好像还是点完爆竹捂耳飞奔的模样。 说笑间,丫鬟端上一盘玫瑰汁炙羊心。孟弗谖爱吃这道菜。仁和正店独创的菜品,称之为深浅两般红。 向洵美道:“界身巷那家香料店,西域人熏的蔷薇水香料好重。听他讲解,我才知道西域熬制的蔷薇水用的是玫瑰花不是蔷薇花。好奇怪?那为什么不叫玫瑰水?难道为了和我们中原的玫瑰水区分开?” “也许吧。”孟弗谖嗅了嗅袖子,说:“真的好重,衣裳上一股玫瑰花香。那个西域人说他家的香料三个时辰香气不退,想来不是信口开河。” 向洵美道:“本来不去他家的,去对门他兄弟家开的珠宝店路过才进去逛逛。他拉着我们谈天说地,聊蔷薇水分几种每种什么味。我没什么兴趣,瞧他说了半天于心不忍,买了几瓶送给姊妹们。那家珠宝店,你觉得怎么样?” 孟弗谖道:“他家料子好。掌柜有熟人能从西域留下好料子运到汴京城。他家就是做工赶不上红云阁和唐家金银铺。去年我给松雪买了一只戒指,还没到年底呢,珠子掉了。不信你问她。” 松雪道:“可不是。幸好掉在桌子上,要是掉路上被人拾走可心疼了。” 向洵美羡慕地看着松雪的手,说:“你的手好看,最适合戴戒指。” 松雪的手指甲尖长,硬指甲容易留长,不是硬到崎岖发灰的那种硬,那种留长了也不好看。松雪的指甲刚刚好是螺钿上的贝壳,白得有光泽,淡玫瑰粉上尖尖白,不需要染凤仙花就很漂亮。不像她的手是肉团团的短手,指甲盖也短小不好看,不像妈和姨妈的手细长。 她妈总爱拿来和她姨妈说笑,说她留指甲的糗事—指甲留长些或许好看点,可惜太脆了,一留长就开裂,嚷嚷着染凤仙花,指甲太短弄到手上到处都是。说完嗤嗤笑。姨妈捂着嘴笑。她只好看着她妈和姨妈微笑。 松雪道:“向姑娘送我的戒指,我还时不时拿出来戴呢。” 向洵美思索片刻,“那戒指我记得是宫里出来的老工匠做的,徒儿在唐家金银铺。” 松雪道:“唐家金银铺做工好,样子也最新颖但是只能买买金银首饰。珠宝料子不行,不如我们去的那家。” 向洵美道:“他家好看是真好看可惜做工不行。掌柜的也知道所以珠宝不单卖。”她在犹豫方才看中的红靺鞨璎珞要不要买。掌柜说,红靺鞨从靺鞨国传来,由大理国商人贩卖至京,可遇不可求,好几户人家看上。此话不假。那红靺鞨赤烂若朱樱,光彩射人,不可逼视。别说民间,连宫中也少有。价钱肯定昂贵。妈虽然把银子给她让她自己挑了买,可她头一回用大笔银子交易,还是想回家和妈商议。 孟弗谖吃完炙羊心,用帕子擦了擦嘴,“话说回来。你还有几套扇套和荷包没绣?我让松雪拿回去绣好给你送来。” “还是不了。”向洵美不禁苦笑。她也很想答应可惜家里人不同意。妈每日陪她做针线活,岂能搪塞?说起来妈也是苦熬。妈常和她说,祖母在世那会勤俭持家,家里女眷各有各的针线活,哪像现在姑娘媳妇鲜少针凿,说着给她看指侧绕籰子留下的茧。 不过成亲也不是没好处。小时候丢了一支簪子以为天大的事。大人埋怨不会过日子,好东西给了也糟蹋掉。如今大把大把的钱用在婚礼上也不嫌浪费。 这回成亲用的绫罗绸缎全从库房里拉出来任由挑拣。有几匹布料真是熠熠生辉,裁好做霞帔领边还要再绣上珍珠。妈嫌做冠子的珠子不够夺目,又去界身巷几家珠宝店拣择好的来。铺设房卧用的褥子本来预备白狐皮的,妈怕人说闲话白色不吉利,开箱笼到处找料子。还是姨妈送来一张大食国大红拔绒褐。此绒褐取山羊内毳最细软的羊毛打线织成,轻巧暖和,既实用又烜赫。 只有成亲这种大事才值得花银子。有时候,向洵美觉得成亲就是用穷奢极欲的珠宝填满一个可供余生回味的梦。至于梦醒后什么样,看看周围的女人差不多就知道了。但是人做梦,只期待做个好梦。 她看着孟弗谖悠闲的样子很是羡慕,想起之前大伯母要把四堂哥说给她。两人既是青梅竹马,两家又是门当户对。婚事快谈拢又罢了。她大伯母没说什么。倒是三婶子说,孟家那孩子从小恣睢乖剌惯了,和我们家哥儿不相配。话里话外有几分贬低。 向洵美问她:“你和我四哥怎么回事?” 孟弗谖仍端着茶盏,不以为意道:“我不想成亲,所以做道姑去了。” 向洵美骇然。“真的?你没说笑吗?”她的声音好像不是喉咙里发出,是从身体后面飘出来。 孟弗谖认真道:“真的。没有说笑。我寡嫂不管事。我和侄儿、侄儿媳妇讲,一来没有晚辈和长辈说亲的理;二来我算了账,嫁人光嫁妆就得两万贯。两万贯给我用到死也用不完。与其带到别人家还不如留在自己家。他们听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说随我。既然随我,那我就拜了曹仙师为师修行。” 孟弗谖瞧她半信半疑说:“国丧期间着素服,不戴首饰看不出来。等我戴道冠你就明白了。” 向洵美怆恍,不知所措。“本来想请你掷盏。”新婚夫妻吃完交杯酒掷盏,盏一仰一合,视为大吉。弗谖很爱揽此活。她掷的好,从没失过手。小时候她们看新妇,大人总让弗谖过去掷。莫名其妙想起过去的事,不知怎么脱口而出请她掷盏的话,本意绝非如此。 “哦。那你要另寻高人了。”孟弗谖说。 “下雨啦!下雨了!”街上有人大喊大叫。接着一阵铁索连环声,是雨水击打檐铎,銮铃。有婆子敲门“磕答磕答”响。丫鬟开门,迎面走进来一湿漉漉的赶车婆子说:“雨下大了。马已经牵到马厩里。”话音未落,又听见店里掌柜叫嚷:“雨下大了。快去支棚子。”一阵急促脚步声渐行渐远。 孟弗谖命人拿热酒给婆子喝酒暖身。向洵美笑道:“托你的福在店内躲雨,不然现在正在路上淋着呢。”她笑得很勉强。 雨越下越大,街衢化作苍茫茫的灰白,一切迷糊在雨雾中。沿街摆摊的小贩急忙盖住货物,往商铺人家的屋檐下挤,一边挤一边赔笑“通融,通融”;有人给客人送菜,几个人撑伞送,半边伞遮住半边身子和饭菜还有半边湿掉;有人急着办事,双手抱头冲出去。还有人在屋内说说笑笑,和在艳阳天没什么区别。 老天下了一场雨,不同人用不同方式应对。一场雨俨然一幅众生相。 “刚才还是大晴天,一会阴晦起来。”宋彤看见远处的乌云渐渐逼近,不禁问粟娘有没有带伞。 粟娘道:“带了。”转头笑着问赵敏求:“你有没有带伞?” 宋彤调侃:“没有,可没多余的伞给你。” 赵敏求无奈笑了笑。三人登车离去。 第12章 风雨 车厢里三人正襟危坐着。粟娘坐中间,赵敏求和宋彤俩坐两旁,像簇拥菩萨的左右护法,一个壮硕肃穆,垂眸看着脚下;一个高挑随和,上瞟着天花板;中间丰腴白润的菩萨,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笑容。 这马车是赵敏求来接粟娘的。车厢不狭窄也不宽敞适合你侬我侬,也适合正襟危坐。宋彤装作没眼力,提出搭车一起走。于是三人一声不吭坐在车内,各怀鬼胎。 宋彤心道,哼。谁让他调侃她怎么不早走,和王甫在一起夫妻俩一起迎宾。这个赵敏求真是可恶,好几次打趣她,还是带着点恶意的打趣。怎么形容这种恶意呢?打个比方,她和王甫的关系好像渔民与鱼,一个在岸上等,一个在水里游。她望着水里的大鱼,没下饵儿光竿钓。一旁钓鱼的赵敏求生怕她钓着,在岸边上蹿下跳。她一有动作,他就跳出来起哄。好呀。他不是想钓粟娘吗?她偏跟在旁边给他添堵。 粟娘最先打破沉默,侧身掀起帘子瞧外面的街衢,“你们看这地上湿漉漉的,刚下过一场大雨。” 赵敏求目光越过宋彤,看向窗外说:“太阳出来了,应该不会再下了。我和粟娘去店铺买点东西。我们下车步行,先送你去仁和店。”语气冷漠又平常。 粟娘道:“一起去吧。”说完,埋怨地睃了赵敏求一眼,双手罩在宋彤手上。 赵敏求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柔声道:“好。一起去。”说完嘱咐赶车婆子去界身巷。 马车南行至界身巷,这里是汴京城乃至全天下最豪奢的金银交易街衢。一条街全是屋宇雄壮的店铺,令人望而生畏。宋彤没去过,但是听说过,在声色犬马的场合听别人谈起界身巷铺子到的新货,一边点评一边攀扯自身的首饰。 没想到是去买珠宝首饰,宋彤吃了一惊。她猛然想起一次空档,赵敏求随口问她,“你们女子到底喜欢什么?”宋彤随口答道,“金银珠宝没人不喜欢。”赵敏求笑道:“也对。连君子也爱财。 ”原来是给粟娘挑礼物。一个用心给女人买礼物的男人,再怎么说也对这个女人有点真心。 他们自巷口停车,下马步行至红云阁。一进门扑面而来的麝兰散馥,店内铺满厚厚的苔绿色毡子,踩上去像一脚踩在草甸上,淹没了鞋履,人浮着飘飘然走路。 掌柜邀请他们进入一间雅室。用大理国云石镶底座的雕花屏风做隔断,雅室里摆着一圈玫瑰椅,中间以及靠墙的四周皆是朱漆炝金的桌案。中间案几上摆着一座三尺高碧玉雕刻的玉山,青山苍翠,白色的料子雕成围绕山峦的云雾。 赵敏求品味了番玉山,朝掌柜道:“秦掌柜新得的玉料?”说毕,呷了口茶汤。 秦掌柜约四十上下,心宽体胖,长着一张脾气很好的红润圆脸,说话瓮声瓮气:“这是之前存在库房里一直没摆出来。” “听人说你得了一批好犀玉。” “料子不错就是小了点,拿来做了一批笔管试试水。”秦掌柜笑着指向宋彤方向,“那位姑娘看的正是。” 自打进屋,宋彤不在人家情侣跟前现眼,踱至屋隅看墙上挂画,见挂画下织锦匣子里摆的毛笔别致,驻足细细欣赏,实则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 秦掌柜等没有过去,秦掌柜像在她跟前似的按顺序介绍:“最东面是玳瑁管,毫是兔毫。中间匣子里是犀角夔凤纹笔管,鼠须笔。最西面的毛笔笔管是象牙管,稀奇的是毫,用的是吐蕃高原羚羊脊背上一撮白毛做的,说是比其他羊毫都要好。” “没看出和其他羊毫有什么区别。都是白白的羊毛。”宋彤腹诽。 粟娘好奇走过来看了看,说:“不是行家看不出来。” 秦掌柜道:“可以试试。”说着让侍女去取纸墨。 宋彤道:“不了。估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该去仁和店了。”她看到粟娘手上托着一只剔红祥云纹盒子,知道已经买好于是提出走人。赵敏求问秦掌柜时辰。侍女说,漏刻铜表尺指到申时末酉时初。赵敏求连忙作别辞去。 赵敏求扶着粟娘下车,她的裙摆长容易拖地,怕沾到地上的雨水提着裙子行走,赵敏求一路搀扶。宋彤放慢步调跟在后头,看着他们恩爱的样子倒真像一对夫妻。 仁和店地处内城与外城交界处,寸土寸金的位置,不似外城正店门面广阔。遇仙店每间屋子单独宴请,这里是一间间阁子,宋彤他们在外面走能听到阁子里客人说话声。 一道清脆的少年声响起:“向哥哥,赵哥哥他们到了没?” “应该快到了吧。” 赵敏求笑盈盈地推门而入,拱手行礼道:“久等了。”说罢大步流星上前和王甫等人一一见过。 宋彤随着他们寒暄的话语,认识众人。刚才说话的少年,大家叫他惟寅,人长得粉雕玉琢,稚气未脱,清澈不藏心事的眼神一看就知道托生在好人家。坐他旁边的人名向子武,是钦圣宪肃皇后的侄儿,和赵敏求差不多大,相貌平平,好在身形高大,声如洪钟。 宋彤对这些贵族的印象完全停留在赵敏求这位宗室身上——都是人没什么两样。尊贵的从来不是什么身份而是一个人的品行。 王甫攒的局。他现在是进士身份不一样了,打交道的人自然跟着水涨船高。汴京城里到处都是人物,进士说起来光宗耀祖,凑一块比护城河里的王八都多。王甫仕途刚起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无怪乎他长袖善舞忙着应酬,几个月见不着人。 几人吃着茶水点心,谈论朝政。宋彤和粟娘在另一张小桌子旁剥柑橘。那些朝中辛秘如同橘子上丝丝橘络,浅显又复杂,需要耐心将其挑捡干净。 “官家说,他又不是我女婿我凭什么为他求官职。你听这话可不是在点右仆射?”赵敏求压低嗓音。 “从哪听来的?”向子武凑近问。 “大内中贵人透露的口风。”赵敏求声音更低了。 “这么说,弹劾曾相的话官家听进去了。”向子武道。 “朝中又要变天了。”王甫不安地叹了口气。 向子武担忧道:“恐怕又有人借此混水摸鱼。这些年来大臣们只顾党同伐异,政策朝令夕改,真是政风败坏。” 赵敏求道:“将明,你可以和何尚书通通信。还有聂兄,他和蔡承旨的长子有交情。” 王甫道:“哎。就这样吧。这些年官员的变动如同煎油饼似的,正面熟了翻过来煎背面。无论待在哪一面,总有受煎熬的时候。”说完房内压着几声闷笑。 朝中党派林立,从新旧两党之争到党派内部的攻讦,文武百官之间积怨已久,内讧不止,先前还是朋友转身成了仇雠,前阵还稳坐钓鱼台的官员,不知道何时何事被人弹劾出京。 离别宴上管中窥豹,宋彤常为那些官员唱离别歌,情到深处被贬谪的官员忍不住擦拭泪水,不甘与痛苦同酸涩的眼泪溶在酒杯中,一饮而尽。 久而久之,宋彤也明白朝中局势。做人党羽受牵连也受保护,一起倒霉一起翻身。不做党羽容易被人当软柿子捏,好事没份坏事背锅。王甫刚入朝为官,有意归于何尚书麾下。而何尚书,宋彤根据他们的对话推测出他和右仆射关系匪浅。如今右仆射正在风口浪尖,看来接下来的日子王甫又要左右逢源了。 青黄色的橘皮小山似的堆在桌上,周身透着橘子的清香。粟娘悄悄说:“还剩两个。我们一人一个看谁先剥完。”宋彤挑了个看起来皮软点的,好掐。 以前在王妈妈手下学剥果子,剥枇杷,剥橘子,剥葡萄等等,点着香算时辰。有些柑橘皮不好剥,指甲掐下去汁水容易飞溅,渗出黄色的橘汁。王妈妈气起来打人手心,骂道:“剥得汤汤水水,狗啃的谁吃?”一群小丫头被打出经验,挨打前手泡在冰凉的井水里冰镇,把手冰麻点能少受点痛。 粟娘抢先一步将柑橘剥好,她的睫毛颤抖了一下,眼睛里躺着狡黠的笑。一片片的橘黄色月牙形橘瓣摆成花朵状搁在白瓷盏里,这时对面谈话内容也从朝政转到闲事上去。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为之在他们转移话题的时候,粟娘擦拭掉手上的白色橘络,向宋彤使了个眼色示意过去,端给他们。 那么一瞬间,宋彤觉得粟娘也在认真听他们谈话,她听到的理解到的或许并不比那些身处朝堂的男人少。只是男人总把女人当做完全不懂国家大事的解语花,他们会诉说并不会倾听她们的想法。 她们把一盏盏橘子端上桌,没有任何眼神上的触碰,他们自然而然伸手品尝她们剥好的橘瓣,只有角落里那位叫惟寅的少年在落盏时轻声说了句谢谢。 行菜的端上碗箸摆饭。按照规矩不可以上桌一起吃,宋彤她们的椅子刻意和桌子离开点距离,挨着座位错开坐在他们后面。宋彤搬椅子的时候,那少年特意朝向子武挤了挤,怕她们不好坐。 “不用。”宋彤阻止。 向子武朝众人道:“惟寅第一次来还什么都不懂呢。” 众人笑道:“就是不懂,才要带他出来多走动走动。” 那少年看见她们坐在后面,古怪地扫了眼她们。 宋彤诧异地多看了他一眼,心想:“你觉得古怪?你在家吃饭,女使能和你一桌吃吗?你家媳妇不要站着张罗,伏侍你们?何况我们连个妾都算不上。” 第13章 花嫁 一桌子的布菜都是宋彤和粟娘操劳,没有唱曲她们就负责张罗菜肴,等一桌子人吃得餍足,她们就眼前几道菜夹些菜,随便应付几口。 坐在她身边的少年一直再说:“不。谢谢。我自己来。”然后乘机看她一眼,似乎在观察一个陌生的动物。 “太局促。到底还是年轻。多出来玩几次就老练了。”宋彤想。 细雨淅淅沥沥下着,长街上小商贩冒着雨挑担子,贩卖东西,嘴里唱着悠长的吆喝声溶在雨里,似洞箫声戚戚然。饭局结束,他们一行人依依不舍前,照旧客套几句废话。等他们告别的功夫,宋彤百无聊赖地看灯笼照亮的水洼,一轮淡黄的月亮在水洼里流动。 不远处几个鹌儿—汴京人士称呼卖身的妓女为鹌儿,手把手挽着几位客人。一阵香风刮过,浓烈的胭脂水粉味不好闻也不难闻,只是浓得艳俗。有个裹小脚的老妓路过,小脚慢慢踱着,手里拿着大包小包,显然是和前面鹌儿一伙。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道道纹路像梳篦上的齿,秀气的脸有几分美人老去的韵味,乌亮的眼睛珠子朝他们打量,见无人搭理悻悻然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跟上前面鹌儿。 一个鹌儿轻薄嗔怪道:“外城城南的包子馒头有什么好吃?你老去?有这里的好吃呀?”尖亮的嗓音如一根针,纳鞋底般一下下刺入众人耳中。 “还是这里的好吃。哈哈。”男人粗声笑答。 惟寅天真无邪地问:“真奇怪。这附近有卖包子馒头的铺子吗?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呃。”向子武耸了耸肩,说:“也许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赵敏求拍了拍着惟寅的肩膀道:“你还小。等你成亲就懂了。”说完呵呵一笑。 “赵哥哥不是快成亲了吗?日子定下来了吗?”惟寅问。 “呃。还没有。”赵敏求含糊回应。 赵敏求快成亲了。之前粟娘知不知道这件事?宋彤下意识想去看粟娘的脸,但那太刻意了。 赵敏求很快恢复玩世不恭地口吻,送他们离开,在送粟娘登车的一刹舒了口气,盯着她欲言又止。粟娘面如往常地看着他。赵敏求动了动嘴唇最终默不作声,叮咛赶车婆子小心路滑后放下帘子。 车帘掩得严严实实,车厢内黑魆魆的。粟娘点了脚下的滚灯,灯光照亮到她膝盖下方,膝盖上方仍然一片灰暗。她如一团夜间垂枝的芍药秾丽娇娆,静静卧在花圃中。 粟娘打开剔红盒子,里面躺着一支青橄榄宝石簪子,在昏暗中闪烁着亮光。拿出来在鬓边比划,她高兴地问宋彤:“好看吗?” 看不清,宋彤道:“嗯。很配你。” 粟娘神气地竖起一根手指,让她猜。 “一还是十?” “十。” 宋彤道:“十。十贯。” “不是啦。”粟娘拍她后背,娇气道:“十两金子。” “好贵。”宋彤哈出一口气,纳闷:“他身上揣着十两金子?看不出来?” “什么呀。老主顾都是记账。店仆到府上账房直接领。不用带现钱。” “老主顾?他经常给你买簪子?”不会,如果是,她们早知晓了。宋彤故意泼冷水,想浇醒粟娘,提醒她赵敏求成婚的事。 不料,粟娘仍旧很欢喜:“不是。这支簪子真好看。如果不是我看着买,还不知道他要挑出什么丑得别致的玩意送给我呢。” 说罢,她两只脚朝外别了别,翘起一只看着脚上鞋履,“还有这双也是在界身巷买的,其实并不比金楼做的好,但是她们跪在地上给我穿戴。重要的是服侍。她们服侍我,哈腰跪地让人觉得值得。” 宋彤道:“我们也服侍别人,面对比我们高一等的人物行大礼也要跪地磕头。”她试图提醒她:她们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人家女使。 粟娘发自内心道:“对。所以我才觉得值得。”她长而卷翘的睫毛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很乖巧地看着宋彤。 “我跪别人的时候并不心悦诚服,如果不是逼于无奈压根谁也不想跪。当然将心比心,别人跪我我也不舒服。”宋彤严肃地看着她。 “哎。谁不喜欢当主子被人伺候呢?”粟娘右手支颐,面上仍是欢喜。 宋彤无话了。粟娘这人让她认不清,她就像藏在迷雾里的人,刚才雾里走出来,又回到雾中;致使宋彤始终无法与之交心。粟娘说什么,她应什么,彼此做个普通朋友也挺好。 粟娘靠着她,半个身子倚在她身上,一双冰凌似的手碰到宋彤,激得她一抽搐。粟娘说:“有点冷。”宋彤闻着她身上似有若无的玫瑰香气,像母亲哄小孩似的关切:“为什么穿这么少?手冰冷。”说着把她那双冰得冻人的手揣在自己手里捂,凶她:“知道涂香水不知道多穿点。”粟娘无声笑了。 自从粟娘和赵敏求好上,隔三差五背着她们出去,还拿着她们做幌子。宋彤也被她拉过去做幌子,他们俩在前面依偎缱绻,她在后头像红娘般望风。有时候回来晚了,宋彤会悄悄打量她,生怕她着了赵敏求的道。但是总会有那么一天,她心知肚明。绒绒也是,和她那位纠缠着,难舍难分。 明明知道不对,但是自己也身陷泥潭指望别人捞一把,不能给她们指条明路,只能亲眼看着事态一步步发展。她安慰自己:只要不闹出来,不管怎么说都是好的。她们的人生牌太烂,赢一把都是赢。 清明过后,没有等来绒绒的喜事。绒绒说,最近官员调动,一批人被贬一批人升官,朝中局势波谲云诡。她的事有些棘手,只能再等等。 这话王甫也说过。他倒奸滑,看着风头不对拉着何尚书改换门庭,最近和蔡尚书打得火热,又是三天两头见不着人。等到五月末,王甫成亲了,娶了何尚书家的侄女。真是个唯利是图的男人,还好她也是个唯利是图的女人。 六月初,赵敏求成亲了。 鞭炮“轰”一声炸开。嘈杂的大街回荡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黄褐色烟雾弥漫,硫磺味袭来。竽响起,唢呐明亮的音调一出,迎亲的人群便如水泄般从大门涌出。 看热闹的路人闹哄哄地挤在道路两边,张望娶亲的队伍,笑闹声同娶亲的队伍藏在唢呐的喧嚣中。一长列的担夫穿着大红绸缎,跟随新妇的大红喜轿,挑着裹着大红绣球的箱笼,一路逶迤。即便是见过大场面的京城人士,也不禁感慨新妇妆奁丰厚。 粟娘她们被教坊派过去搬演。同样的事如果落在宋彤身上,她死也不去。早知道给人做小,但是面对正室与妾室之间巨大的鸿沟,她还是不忍直视。 她要嫉恨,连嫉恨也嫉恨不到正室身上,人家也是被迫;她要怨恨男人,可他偏是救她的人,最后恨来怨去只能怨恨自己命苦。 粟娘果真让人猜不透,兴高采烈地去搬演。那模样绝非强装,好似租客去看修葺得风雅华丽的别墅,即便不归自己所有,但住到就是赚到。来到赵家内宅,粟娘看着园中屋宇房栊,佳卉奇葩,眼中流露着亮光。 赵敏求十分过意不去,寻找空找着个心腹把粟娘叫来。 在遮天蔽日的竹林丛中,穿着喜服的赵敏求抱着粟娘,卑躬屈膝道:“粟娘。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等忙完这阵我就接你进门。绝不负你。” 粟娘柔情绰态地靠在他怀中,眼中秋波盈盈,似燕语呢喃:“我知道。” 这边,宋彤急得跳脚。帷幕开合处看去,一群衣着华丽的贵人坐在扶手椅上观戏。乐师于绯红毛毡上打羯鼓。碎点如急雨的鼓声紧促,好似下了漫天大雨。 一场戏快要落幕了。 那管戏目的色长瞪着她道:“这么还没来?不是说解手吗?掉茅房里了?” 宋彤扯谎:“她可能肚子不舒服。嗯。穿堂风一吹着了凉。”心中暗骂:“赵敏求这大茅房怎么还不放人!” 色长指着台上敲敲打打,粉墨油彩的伶人,“这场过后就是你们。自己看着办!” “是是是。绝不让您费心。”宋彤点头哈腰把人哄走。 小小已经化好妆,掀开帘子问:“粟娘还没回来吗?”宋彤不置可否。小小皱着眉道:“杂剧一过就是随意点的,那些贵人点到谁就是谁。她不来怎么办?”宋彤道:“只好我去替喽。” 绒绒叹了口气,说:“还好是唱曲儿,我也帮忙替一首吧。” 几个人正商量着怎么替粟娘圆谎,粟娘风尘仆仆地赶到。脸上妆容未减,仍旧一张桃羞杏让的俏脸。 “可把人给急死。”小小埋怨。 粟娘香靥含羞道:“抱歉。还好赶得及时。” 台上闹哄哄地退场,噔噔脚步声纷至沓来。一群抹朱涂粉的伶人等在后台听人吩咐。 前面一出戏讲的是才子佳人。婚礼上照例唱一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中间戏正是一整场戏的**,没头没尾,光看热闹。婚礼就像这出戏,没头没尾。孟弗谖看过许多遍,不同的伶人唱着不同的词,但剧情大差不差都一样,大家都知道,看热闹看到不同的有趣的会心一笑,了之。 她跟着侄儿,侄媳妇赴宴,以孟家的名义参加,仍是淡雅的装扮,新妇成亲的日子无人起疑。她当道姑的事知道的人不多,知道了也心照不宣,叫她孟姑娘。 丫鬟附耳禀告,惟寅找她。 男眷和女眷宴席分开,男眷在前厅,女眷在后院。孟弗谖一路走到二重门才看见孟惟寅。 孟惟寅满脸为难,思索再三后说:“有件事,我想姑姑知道。方才赵哥哥找我让我替他打掩护,为了和一个女人约会。姑姑和向姐姐一向要好,不告诉她不好。” “她大喜的日子,我去告诉她?” “我也觉得不好。但是不说又觉得更对不起她。” “赵敏求怎么说?” 孟惟寅道:“赵哥哥说,就当帮他个忙,别说出去。”赵敏求和他说,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惟寅,你真是在山上待久了被一群和尚养木讷了。等你通晓男女之事,你就懂了。 第14章 废后 天暗下来,屋檐下灯笼照得地下一片红,天空是青黛色,屋下是橘红色。高墙介于明暗之间,新刷的白墙像抹着厚厚脂粉的脸,那一串串大红灯笼是掉下的胭脂泪。 新房内,向洵美一个人端坐在被褥上,一屋子挤满观礼的人。右边是向家人,左边是赵家人,前面是众宾客还有宫里派来的嬷嬷,有品阶的女官。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像高坐莲台的神佛,一点不能出错,于是缄默着任由她们引领。 上花轿前,妈强忍着眼泪叮嘱她:“嫁了人可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不能在家里一样耍小孩脾气。”她也强忍着泪答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想哭。 鞭炮噼里啪啦放完。鸣锣开道,那“铛铛铛”锣声一响,紧接着镲钹“锵锵锵”,听得人嘴里像吃了块含沙的酸梅子,又酸又碜牙。 迎亲的鼓声像修葺的房子在打桩,一下接一下“轰隆隆,轰隆隆”作响。听得向洵美心里越发焦躁,她被奢重的冠子华服压得喘不过气,好似中午睡觉梦魇浑身动不了,五感却无比清晰,嗅出不同爆竹硫磺味的差别,挣扎着试图扭动一下身子只能动动手指,就这样浑浑噩噩过完长街,过完所有的礼数。有人朝她一步步逼近。 是新郎官赵敏求。 妈带着他坐在她身边,被褥凹下去一块。第一次有成年男子离她这么近,身子僵住不知道要干什么。 两家拿出彩缎,姨妈和赵敏求的婶子将其绾同心结,一头在赵敏求手中,一头牵在她手中先去家庙拜过祖先,又回新房夫妻对拜。一群人迎着他们撒帐,边撒边唱着祝词“夫妻同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唱完剪发合髻,端上交杯酒。向洵美一昂脖子喝了,女官替她取下花冠。要掷盏了,她忽然想孟弗谖在不在屋内,她有请她。但她不敢抬起头,宾客看见会取笑。 “哗铛”一声。杯盏一仰一合。 “大吉。”女官洪亮的嗓门充斥着屋子。 “大吉”“大吉”众宾客边笑边叫嚷。 在高朋满座的喧嚣中,向洵美微微一笑。 孟弗谖看到她嘴角的酒窝。心道:她是高兴的。 还是瞒着她吧。 孟弗谖挤在人群中离开。新房又安静下来,潮打空城寂寞回。 观礼的空隙,一群教坊伶人在后台谈天说地,叽叽喳喳和树林里的麻雀似的。 一些人端着攒盒,就着些冷菜随便吃几口。伶人上台搬演前两个时辰开始就不能进食了,一是怕味,二是容易吐。但是饿太狠,肚子会有异响,所以乘着空随便找点东西垫垫肚子。 “嚯。赏钱一人一贯。我听管事的说。”一个大嗓门的叫嚷。 “那这排场够大啊!光是给我们的赏钱就几十贯了,还没算上其他。” “要不然怎么叫世家联姻呢。” 靠近宋彤的一桌边吃边聊,话全落宋彤耳朵里。 宋彤闷头吃着冷饭。 绒绒凑过来,小声道:“粟娘真够意思的,一天下来开开心心压根没往心里去。换成我,我可做不到。” “粟娘人呢?” “和小小一块吧。”绒绒抬头巡视了圈屋子,“没看见她们人,估计在哪聊天呢。” “换成我,我也做不到。”宋彤惆怅道:“落差太大啦。人家天生好命。” 绒绒说:“我以前很羡慕她们。哎。这些高门贵女生下来就是享福的,后来见多了也就那样。等她们嫁了人,谁知道嫁的什么王八羔子?出身再好也和我们一样用烂货。” “你的事怎么着。有什么说法没?” “遥遥无期。哼。还不是人家说了算,人家让等,再有脾气也得等下去。”绒绒筷子提得老高,拨炭似的拨着盒里的菜。 “哈哈。笑死人不要。”不知从哪张桌子传出来一句。 绒绒幽幽续上:“万钱买尔身,千钱买尔笑。老笑空媚人,笑死人不要。” 宋彤听得心头一颤。绒绒食之无味,弃箸收起食盒。 她不能全指望王甫,得多留条路了。 六月的天天黑的晚,戏台一直唱到天黑蝙蝠叫。廊檐系着大红缎子上挂着彩绢,绫罗剪制的花球、鸳鸯、双喜之类喜庆的花样,屋内烧着宫灯香烛,泛着袅袅崇光。贵妇斛光交错,推杯换盏间交流各家发生的事。 孟弗谖百无聊赖地吃着菜肴。松雪悄无声息走过来,在她耳边说:“姑娘。等会有个弹琵琶的就是粟娘。方才我听到有人叫她。” 粟娘,哪个粟娘?哦。孟弗谖想起是和赵敏求约会的那个女人。 孟弗谖漫不经心朝台上望去,心道:倒要细细打量她是何等人物。 红色帷幕拉开。四位姑娘中间坐着两位一个弹琴,一个怀抱琵琶;两边站着的,一个吹笛,一个吹箫。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弹琵琶的姑娘唱着。 不过十五六岁少女,生的国色天香,面若芙蓉,媚眼如丝,金菡萏绾扰扰青丝为随云髻,烟罗雾纨裹着玉肌琅玕,身着珊瑚粉衣,象牙白裳,脖上戴着水晶璎珞,衬出一段雪颈,白得勾人。 比洵美漂亮。说实话,洵美在世家女子中也算出挑的,但和这位粟娘一比只能说秀气了。更别说那缠绵娇柔的嗓音,连她听了都酥掉骨头。 饶是见惯了美人,孟弗谖也不得不承认:赵敏求这人人品不怎么样,眼光倒是毒辣。一位贤妻,一位美妾都让他挑了去。可惜,美玉倚蒹葭。 左边吹笛子的也是,虽和其余三人服饰一致,任是让她穿的别有韵味。琼枝玉女般的人物,萧萧肃肃,岩岩而立。再说样貌,高鼻红唇,长眉入鬓,整个人透着几分清冷忧郁,如山间幽谷中一株百年桃树,一树繁花,遗世独立。 孟弗谖的心停顿了一下。那乐姬嘴边的笛子好像是向子武送给自己的,又被她转赠给一位伶人。莫非是同一人? 仔细盯着看,笛子系着的玉错不了。 “松雪,你看那位吹笛子的可是当年我转赠笛子的人?系玉的靛青色穗子还是你做的呢。” 松雪忙看去,口中道:“是。不错。哎呀可巧。”说罢又悄声道:“她们是一起的。姑娘你何不把人叫来,问问那女子有关粟娘的事。” 孟弗谖挑眉道:“我叫她来做什么?木已成舟的事,没法更改。” 靠着座的侄儿媳妇王绣莹,因新上的羹汤风味新鲜请她品尝,见她主仆二人咬耳朵不理睬,凑过身笑道:“说什么事说得那么入神?” 孟弗谖心中正纷纷扰扰,见她侄儿媳妇这么问了且她素日嘴严,便把赵敏求偷见歌姬一事全盘托出,望她给个意见。 王绣莹面不改色道:“大喜的日子做出这样的事实在过分了。可是,男人素来既要贤妻又要美妾的,难免弄出几样风流韵事。看淡吧。” 孟弗谖见她稀松平常,不禁想说:“既然素来既要又要,那何必说什么永结同心的誓词?可见都是女人去顺男人的心!”转念一想,前几日后院多了个姓符的姑娘是侄儿新纳的妾室。只好把话掩住,心中哀叹:“难怪白乐天有云‘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再出色的女子也难逃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命运。 孟弗谖不由想起自己的姐姐。自己的二姐孟绰是家族中最优异的女子,击败世家百女夺得后位。十六岁册封皇后,出嫁那天所有正三品以上官员充为迎亲使臣,百官夹道相送。那场盛大恢宏的婚礼,建国以来绝无仅有。过了很多年,每逢京城大户人家出嫁,汴京人都会想起当年孟后与哲宗皇帝大婚时的风采。 姐姐立为皇后时,爹的妾室听宣夫人燕氏抱着她观礼。 那时她还是小孩子,礼仪早忘了,只记得从红伞青盖的车舆上望去,黑压压的人列成八行八列站在白茫茫的阳光行礼,那一套复杂繁琐的礼仪如同头顶焦灼的烈日,压得人喘不过气。 听宣夫人说:“姐姐是皇后,不一样了。知道吗?” 她点点头,知道。 而后,头戴花冠穿着珍珠袍服的女官领着她们三叩九拜,进入皇后殿室。 宫人抱着她在黑漆漆的地板上行礼。行完礼,宫人连忙抱她起来,接到姐姐身边。此后进宫她都要给姐姐行礼,姐姐坐在宝座上不说话,只是慈祥地看着她。 有一天,她如往常和听宣夫人进宫。她高兴地和姐姐说,先生夸她飞白写得好。写给姐姐看。 姐姐满脸忧愁,叮嘱道:“以后不要写了。” “为什么?”她问姐姐。 “太皇太后正因‘牝鸡司晨’之语恼火,贬蔡确相公去岭南。武后善飞白。宫里人多嘴杂,不要落人口舌。”姐姐白皙憔悴的脸庞贴着她,声音低得像清晨出太阳的白雾,快要散了。 原来嫁了人,即便当皇后也不好。 听宣夫人说:“你姐姐在宫中如履薄冰。” “为什么。” “还不是刘婕妤,她觊觎后位,经常和你姐姐作对。”刘婕妤是官家的宠妃。 “她不安分。”听宣夫人说,“邀请皇太后的宴席上坐了你姐姐的位置,你姐姐来她也不起身行礼。到底是外头不知名的歌姬弄进宫,一朝得势小人嘴脸。” 听宣夫人也是歌姬出身,不过她十分鄙夷刘婕妤,极度吹捧贵女出身的向太后。而这并不源于向太后簇拥姐姐为后的缘故。 孟弗谖倒觉得:官家作为皇帝,他宠爱谁都是他的意思。刘婕妤仗着宠爱挑衅皇后,自然是官家纵容。为何人们只怪妃嫔不怪背后洞察一切的官家? 官家,孟弗谖没法称呼他为姐夫。官家和她姐姐的婚姻完全是高太皇太后以及元祐大臣一手促成的政治联姻。 官家不爱姐姐,虽然不爱但依旧和她生了孩子。 姐姐的女儿病重,听宣夫人从道观求得符水带入宫为公主治病。官家以巫蛊之术的罪名降罪,全然不顾他和姐姐病重垂危的女儿。 符水不过一个借口,宫中信仰道教,皇孙公主得病无医用符水治病,不是没有先例。 都是官家的意思。他杀了姐姐宫中无数宫女内监,尚未得到口供便废后;在姐姐的女儿逝世后一年,趁着刘婕妤诞下皇子,改立刘婕妤为后。 那段日子称得上孟家最黑暗的一段日子。高太皇太后驾崩,新帝执政,贬谪所有元祐大臣,重新重用新党。 数年后官家无子驾崩。向太后当政,恢复姐姐后位,拥立端王为帝。半年后向太后驾崩,新官家执政。 崇宁元年,新官家完全执政的第一年。蔡京为首的新党大臣主张新法,上奏官家废除元祐旧党拥立的孟后。官家准奏。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宫里传出信:孟后被废,复居瑶华宫,加赐希微元通知和妙静仙师。 姐姐成为新旧两党党争的牺牲品,再次被废。 一辈子困在宫中,如同光泽的明珠关在匣子里等待生命的流逝。 第15章 天宁 天宁节十月初十是陛下的生辰。照惯例一个月前,教坊召集诸妓阅乐。其实两个月前,宋彤她们就被教坊的人叫去走过场,排练歌舞,预备庆典。 一百人分成一班,一班分四队,队头由名角行首担任。宋彤她们一班由四名资历高深的色长负责,演绎四季轮转的歌舞,绒绒担任舞部队头,粟娘担任乐部队头,小小和宋彤担任曲部队头。 一群人乌压压挤在临时搭建的彩棚里,一边排练,一边听色长嘴角起白沫地讲解。大家像绑着四肢的木偶人,不厌其烦地演绎一遍又一遍;演得不对劲,预先制定的过场,动作推倒重来再演。重来的次数多了,色长眼里冒火,想打人。 这时,任何一点细小的摩擦都会导致色长口吐芬芳。大约排练了几天,宋彤她们私下交头接耳说,哪个队的谁谁谁因为什么事被骂哭。 又过了几天,大家已经从乏味过渡到厌烦。队里隔三差五发生动手打人的事,有的时候是伶人和色长对打。 这时有人捏嗓子叫一声:“打架了,快去看呀。” 大家像候鸟迁移般,一只出头鸟领着一群鸟飞过去观战,又飞回来。 原地不动的张着嘴问:“怎么回事?”观完战的眉飞色舞讲述事情原委。 终于熬到天宁节这天,所有人都麻了,内心早从出风头变成早死早超生。 小小嘎吱嘎吱咬着林檎果,比枣大点的果子每人一天吃九个,早中晚各三个,这就是她们一天的食物。吃完果核放银盘里自有人倒掉—这就是当队头的特权。 人一落座,负责装扮的师傅开始上妆,拿着一支绒毛笔蘸着香粉一点点刷,另有一位盘发髻的师傅梳头发。 她们的发髻要模仿道教中的仙女。师傅先将云云乌发梳顺畅,长发披散至榻上,旁边螺钿盒里装着冠子发钗。 宋彤的发髻没有冠子,师傅按照样式将她的发髻盘成多鬟髻用几支梅花花筒金钗固定,簪上金发梳,髻边插一朵鲜艳如真的通草花,发髻后坠着镶米珠的绯红彩带。梳头发的师傅梳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梳好。 宋彤脖子僵硬 ,感觉一颗头悬在空中。绒绒她们戴冠子梳得快,罪一点没少受,冠子重得难以抬头。好在绒绒她们参加过大型庆典有经验,能适应。 绒绒她们领着宋彤熟悉流程和人物。她们低声说着名字,宋彤自形对应人脸。 第一盏开场。 她们夹在人群里,艳羡地看着身着紫色展裹的教坊副使跳开场舞。只有官职在身的伶人才能穿展裹,其余人虽皆绣罗宽衫乍一看更华丽,但和身着展裹的人没法比。 小小说,“这位是王妈妈的同门师兄,都是雷大使的弟子,两年前还是都色头今年已经升为教坊副使。以往都是雷大使跳三台舞开场,今年换了他来也算历练。” 宋彤没见过雷大使跳舞,但她见过绒绒跳舞。如果杜甫生在大宋未免不写一篇关于她的剑器行。 宋彤真心诚意地说:“你跳的不比他差。” 绒绒笑道:“我跳的不如王妈妈好。” “王妈妈跳的也不比他差。”宋彤有点违心,她没见过王妈妈真正跳完一整支舞。王妈妈教她们跳舞时动作都是收着。她虽然不擅长跳舞,但是分得清优劣高下。 绒绒道:“这倒是真的。王妈妈曾经是教坊里最出色的舞姬。” “那她怎么没继承师父衣钵?” 小小道:“生孩子生的。生完孩子漏尿,一做大动作就止不住。再好的舞姬也废了。” “啊!”粟娘和宋彤不由惊呼。 粟娘问:“那她孩子呢?怎么不带到金楼?” 小小道:“孩子在祖母那养着。李家是古筝世家,李家这一代人除了王妈妈的夫君,其余的都有官职。孩子养在那比较好。” 窥视到王妈妈的人生,宋彤蓦然一怔。 高台上,帝王举起玉杯,敬群臣第二盏酒时,她们被色长叫走预备上场。 所谓预备就是身为队头的她们拿着锦册对着队内人的脸点名,顺便勾掉单子上库内登记在册的首饰。 宋彤望着一张张脸向她点头示意,有一种穿越人潮孤身一人的落寞感,好像过了很多很多年。直到一个女孩怯怯地叫了声:“姐姐。”她才回过神。 小女孩道:“姐姐。我的束带没系好。”很讨好的语气,没有叫队头而是叫姐姐,故意拉近距离。 宋彤看着小女孩粉黛浓妆的脸,好小的一张脸。十岁?十一岁?最多十岁出头。 宋彤柔声道:“没事。”说罢弯下腰替她系好束带,将裙子捋平整。 “多大了?” “十一岁。” 哦。和自己猜的一样,宋彤微微一笑。转而想到,其实自己也只比她大几岁。 第五盏御酒,轮到宋彤她们登场。穿着绯红销金锦绣衣裙的四位少女引领各自的队伍入场,所有人从袖中不经意掏出花瓣掷出。 花瓣扑扑簌簌飘落,恰好一阵疾风席卷如有神助,花瓣随风飞舞,香风拂散,漫天花雨。 所有人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慑住 。一阵风过,触目皆是飘落的花瓣,连禁军御龙直的士兵身上都沾着一两片的花瓣。隐隐传来宫嫔的嬉笑声。 高台之上的帝王再次举杯致意。 王公大臣,各国使臣纷纷起身,举杯山呼“万岁”。那排山倒海的“万岁”声不停在大殿四周回响。 不经意间,宋彤瞥见高台之上的帝王面带微笑地望着台下众生。 任谁坐在权利之巅,享受群臣的敬仰,内心都会闪过一丝虚荣与夸耀之心吧? 《感皇恩》演毕回后台,几名太监手执金盘下来,一一发放御赐金凤。众人谢恩已毕,又随色长登车出宣德门,与百姓同乐。 御街两岸早已挂好灯球,内燃椽烛。锦袍幞头的禁卫沿街一字排开,将观看灯车的百姓挡在界线后面。无数人涌入界限内观看花灯。掌声欢呼震地,人头躜动。 御街一路灯火通明。华灯之下,中央恭候乘舆的御道显得越发肃穆。 远处漆黑的夜空忽然射入烟花,火花鎏金,同时“铛铛铛”“咚咚咚”锣鼓响起。 杂剧乐人的灯车以及皇亲国戚的銮驾隐隐绰绰,正从宫门出来。人群炸开,高呼:“灯车来了!灯车来了!” 刹那间一簇簇烟花闪烁,飞腾入夜空,在冰冷的黑绸上绽开一朵朵靓丽的花束又拖着无数点火花下坠。天空好似平静广阔的湖面,湖面微澜似玻璃的棱面。火花化作无数条银鱼,波动着长长的金色尾巴,从天边一直游到御河中,又变成一朵朵金色花朵消失在御河水中。 一时凤箫声动,管弦齐列。巨大的灯车装饰着万盏华盖彩灯,灯烛荧煌,上下相照。车上轩然霞举的乐人纷纷招手示意,京城豪俊争相投掷礼物糖果。百姓举臂高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浪一身盖过一声,经久不息,直到队伍消失至宫门才渐渐微弱。 人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凝聚在绚丽的火花中。这是汴京城最繁华的时候。 这也是宋彤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 宋彤侧目望向三位陪伴自己少女,灯火照亮着少女年轻的脸庞,仿佛岁月会永远停留在少女的笑声中。 天宁节过去没几天,离别如一场急雨从天而降。 赵敏求迎粟娘进门。 “粟娘天生好命。”绒绒说。 绒绒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把她相好当冤大头宰,实际上没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东西,连一心渴求的从良也未果。倒是粟娘无心插柳柳成荫。赵敏求和她好了不到一年,当真打点关系迎她进门。 “其实不嫁人也不是不行。”宋彤只能这么安慰绒绒。 绒绒道:“都是他的人了,不嫁能行吗?” 宋彤的心猛然一沉。早该料到的。不下饵就想钓到鱼不可能,下了饵也未必钓到鱼。她看上的大鱼—王甫已经不知道游到哪。也难怪,她一直不肯下饵嘛。 最近有几个世家子弟看上她,她在这些人中斡旋**。说句不好听的,从古至今教坊的名声风气就没好过。大家和那些鹌儿没什么区别,人家明着卖,他们暗着卖,指望靠婚嫁将自己一次,全部地卖出去。 粟娘走的时候,赵家人接她。两个粗壮婆子抬着小轿,左右两边各站一个丫鬟。屋里的惠婆伺候习惯了,也跟着她走了。 金楼隔几年走掉几个,大家早已见怪不怪。倒是惠婆走了,其他人很羡慕,做姑娘的鲜少顾念做女使的。惠婆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大家都说她命苦,谁曾想老了还有一番机遇,跟着姑娘出去做良人。 粟娘一连几天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和李妈妈过明账。大家不去打搅她,碰见了和往常一样聊会天。 要走那天,一个稀松平常的傍晚,天边残余一抹紫红色的晚霞,屋檐的灯笼尚未挂上。宋彤从外头回来,正好碰见。 粟娘说:“我走了。” 宋彤明白过来。“我送送你。” 粟娘笑道:“有空会回来看看的。” 一句玩笑话。怎么可能? 宋彤注视着她上轿。 傍晚的风吹来,粟娘的发丝被风吹散,鬓上戴的青橄榄色宝石簪子,在昏暗的傍晚像虫子背部的鳞片,闪着青绿色的光。 第16章 生子 宴会上遇见赵敏求,他比以前稳重了也比以前胖了。王甫成亲后,宋彤和他们往来接触渐渐变少。 有次赴宴,去的早。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请客的人还未到,让他们先点菜。催了几次,小二死活不肯先上菜。 宋彤笑着说:“难道怕我们吃霸王餐?” 赵敏求说:“你看着不像是吃霸王餐,我看着像。” 宋彤笑道:“哪有?”上下扫了他几眼,确实比婚前胖了不少。 赵敏求自开玩笑道:“我胖了。见过的人都这么说。” “粟娘还好吧。” “哦她怀孕了。等生下来,孩子满月酒请你呀。” 粟娘怀孩子了?宋彤非常吃惊。 印象中她还是天宁节放声高歌的少女,晚风吹着她的头发,落英缤纷,空气中流动着她喜欢的玫瑰花香。不过数月不见,粟娘居然成了生养孩子的妇人。很难想象她敞开衣襟喂孩子的样子。 “意想不到。我还以为我们都年轻,还是不懂事的年纪。” “岁月不饶人啊,一年接着一年过,一晃年华就过去了。”赵敏求感慨。 粟娘孩子办满月酒那天,宋彤和小小都去了。绒绒因为来月事,身上不舒服就没去。 当然不是以宾客的身份,而是和以前一样唱曲助兴的。只有粟娘身份不同了。 宋彤去看她的时候,屋子里堆满补品和贺礼。她和小小送给娃娃两件莲花纹肚兜。粟娘生了双胞胎—两个大胖小子,全家都当凤凰蛋宠着。 自赵老爷走后,老夫人从来没有这般高兴,一高兴,又是送自己年轻时戴过的首饰又是派五六个仆妇前去照顾。原本三间屋的小院子塞得满满当当,在哪都能碰见伺候的丫鬟婆子。 粟娘还和以前一样,除了肚子大点身材微腴,面容依旧。人在榻上懒洋洋倚着,一只手上戴着老夫人给的玉镯子,另一只手支着额头。身后小丫鬟捏着肩膀,旁边的惠婆摇着缂丝牡丹花象牙柄团扇,扇着风。 粟娘道:“生完孩子怕热得利害。不知怎么回事?太医来了说不碍事。惠婆婆也说寻常妇人生完孩子都这样。”说罢让她们看看孩子。大床旁边放着两张竹摇床,红帐子掀开,肉嘟嘟的婴儿躺在竹床上,伸着粉白圆滚滚的小手够东西。 大的那个眼睛像粟娘,小的那个鼻子像赵敏求有点驼峰鼻。以前孩子一生下来,大家就议论像谁,她还以为是奉承。等到粟娘生下孩子,宋彤才发现确实像。孩子虽小,但正因为小,眼鼻嘴更突出更容易发现像父母。 小小拿玉佩穗子逗其中一个。孩子咯咯咯地笑。 宋彤用指腹轻轻摸着另一个孩子的脸庞。好娇嫩的脸庞,怪不得捧在手上怕化了。小婴儿的肌肤和杏仁酥酪似的,仿佛一用力就散了。 粟娘说:“可以抱抱。” 小小把小孩抱起来,不敢离开竹摇床。才抱了一会儿,一个穿浅蓝色衫子的大屁股婆子走过来,一声不吭从小小胸口竖着插下去把孩子抱走,交给身旁的奶妈。 婆子恭敬道:“娘子,到了小衙内要喝奶的时候了。奴婢带他去喝奶。” 小小和宋彤俩人大眼瞪小眼,望着彼此。 粟娘点点头。那婆子一扭一扭地走了。待那婆子离开,粟娘告诉她们,那是老夫人的人,谁都给她三分颜面。 回去的路上,小小说:“看样子粟娘也不好过。到底不是明媒正娶的。” 宋彤道:“再怎么说也比我们强。话说回来,难道明媒正娶的就好过吗?才新婚几个月,夫君就扶个妾进门。” 小小道:“也是。瞧粟娘那一屋子,全是伺候她的人。那一双大胖小子保她一生荣华富贵了。” 俩人离开后不久,赵敏求回后宅。他先去看洵美。妈嘱咐,对妻子、妾室不能厚此薄彼。他迎粟娘进门前,俩人就开始闹别扭。 某天,他闻到她身上擦了蔷薇水,一股玫瑰花香。唬了一跳,皱眉问她怎么好端端地擦香水。 向洵美问他,不喜欢吗? 不是。 婚前买了送姐妹的。还有一瓶一直留着没用。前阵子听人说这蔷薇水比不得桂花油不能放,放久了容易腐烂变味。这才拿出来用。 原来如此。 粟娘喜爱蔷薇水。屋子里,人身上全是浓郁的玫瑰花味。他和她在一起久了难免沾上味。前阵子王甫还打趣过他。他以为她闻到什么,故意试探。 大约那时起,她就留了心。之后花笺的事更令他恼火。他给友人写信,她正好进书房,看到他按着花笺写信,嘴上说收拾眼睛直往信上瞟。 曾布和蔡京斗法,朝堂上都乱成一锅粥了,他给友人写信干的是正事!她怎么就爱在小事上下功夫?大事从来不管?他问她和某某夫人聊天,听出点风声没有。她还一脸懵。粟娘都比她机灵伶俐! 他一生气,心道何必每日做贼?不如过了明路。于是找人疏通关系,把粟娘娶进门做妾室,又和老夫人说了,杀她个措手不及。 自此二人嘴上相敬如宾,背地里却淡了。不过日子久了,他也不想和她闹,说几句软话让她借着台阶下得了。 进了屋里面安安静静,洵美的贴身婆子努努嘴,悄声道:“夫人在里头小憩。” 他猫步似的蹑脚进去一看,果然趴在桌子上睡觉。他低下身子,伏在她耳边轻声叫她。 向洵美睡眼惺忪睁开,乜着眼看是他,一下醒了神。 “累了吧?满月酒你费心了。”他的大手摩挲着她的手。 向洵美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敏求温柔地抱着她,亲吻着她的额头,口中唤着阿蘅。阿蘅是她的小名,只有大婚那晚他叫过。 向洵美心头一热。心道:“妈说把孩子抱过来养的事还是算了吧。好不容易和好了,不要再让他生气。” 过完满月酒翌日,粟娘主动提出抱出大的那个给她养。她想想,小孩毕竟太娇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全是她的错。于是让孩子放在她那养。粟娘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地给她磕头。 粟娘人不错,一直以礼相待。不是话本里受宠心大的妾室和正室争风头,她和向家的妾室一样和正室相处融洽。 丫鬟进屋说,郑婆有事禀告。郑婆是老夫人身边第一人,老夫人嫁进来带的贴身丫鬟。向洵美不喜欢她。大婚那天,就是她说她脚大。她虽低着头看不见她,但那独特的声音一辈子忘不掉。 郑婆的嗓音沙哑,像厨房里的烟囱一说话一股烟味,据说是吃烟熏的东西吃多了。她的脚裹了小脚,瘦的人裹脚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她胖得不像话偏又裹了脚,走路像踩高跷的大头娃娃,脸颊一边一个大红腮的那种,看她走路生怕她摔了。 郑婆一扭一扭走进来,行万福。 向洵美笑着搀扶她入座。“婆婆怎么来了?” 郑婆辞了辞,入了座赔笑道:“来看看夫人。” 屋子朝向好,太阳照进来光线洒满每一处角落,就是坐久了热得恍惚,人也变得慢吞吞的。 郑婆不能久坐,开门见山道:“有件事想和夫人说说。办满月酒那天,粟娘子那来了几个女人,是前院唱曲儿的,进来抱小衙内。我一瞧这像话吗?连忙把孩子抱走。粟娘子是个重情义的,牵挂以前的姊妹。可如今身份不同了,哪里能把她们当客人似的请进屋?所以奴婢想,夫人您和粟娘子说说,以后不要和她们来往了。您好得管着后院的规矩呢。” 向洵美默不作声听着,过了半晌问道:“老夫人怎么说。” “嗳,老夫人年纪大了哪里还管这事?这都是奴婢的私心。” 好嘛,恶人让她做了。向洵美颔首道:“我会和她说的。” 郑婆感恩戴德,拱手道:“到底夫人是大家闺秀,明事理。”说罢辞去。 哼。这郑婆当真油滑。明明告诉了老夫人还说老夫人不知道。她自己怎么不去和粟娘说?得罪人的事让给她做?以前粟娘没怀孩子的时候,她搬嘴弄舌骂粟娘骚浪,似杨贵妃般勾得哥夜不能寐。粟娘怀了孩子后,她又扳手指头数日子,看是进门后怀的还是进门前怀的。孩子生下来一看俩男娃,顿时换了颜色,一口一个粟娘子。 也是。俩男娃呢!谁知道以后的赵家是不是他们做主。郑婆才四十出头,还有十几年活头,即便到不了,她还有子女在赵家当差,可不能得罪未来的男主人。 向洵美感到头疼,每天为这些细碎的琐事烦恼。不像做姑娘的时候,每天和姊妹们玩,做自己喜欢的事。她一嫁进来就成了新任的赵家夫人向氏—族谱上那一行字。渐渐她已然成为印上去的字,工整地躺在年代久远的族谱里。 她和家里人抱怨。妈说,大户人家的妇人都是这样过来的。重要的是抓住夫君的心,绵延子嗣。 可赵敏求令她患得患失。 成亲以来,她一直试图了解他的喜好。她看他爱用花笺。想到自己有一抽屉浣花笺,用芙蓉花花瓣为染料做的红笺,笺上洒着描金小花瓣,以前和闺中密友写信时用的。她想给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生气挂脸,没敢提。 说起来她已经好久没见到孟弗谖了。婚后不过数月,她对她做道姑的事从不解转而艳羡,羡慕她能被家里养一辈子—这是对女人少有的待遇。 向洵美昏沉沉睡去,星眼朦胧恍惚来到宫中。三清殿内,一群世家子弟跪着守夜。一排排香烛,熊熊燃烧着红紫的火焰,烛火微斜,她跪在蒲团上,身子孱弱快支撑不住,孟弗谖一把扶住她。 “洵美。” 天快亮了再撑会。 “夫人。夫人。”有人叫她,“夫人快醒醒。天亮了,到了给老夫人问安的时辰了。” 第17章 萌动 韩若拙,和宋彤亦师亦友,宋彤叫他韩先生,起初就是他教导她画画,一直到如今。 韩若拙家住内城,近日他们几个翰林图画院的被派到外城采风,为陛下画汴河一带市井景象。他暂居在外城馆舍,那离金楼很近,可以时常过来。 近水楼台先得月,宋彤经常叨扰他,切磋画技。 宋彤将前日画的一幅荷花图交由他点评。韩若拙背着手看,满意道:“比上个月那副画好。” “我也觉得。” “只是。上面的题字也是你写的?真奇怪,好几个字你以前不会连笔。” 宋彤微笑道:“现在风向变了,不得不与时俱进。” 韩若拙长叹:“为什么人总要改变去追逐时俗呢?”末了,他神色黯淡道:“我也一样。宋彤,我们是一样的。” 宋彤道:“先生说笑了。”他们怎么会一样?他再落魄大小也是个官。她再风光还是个妓。 “不不不。”韩若拙连连摆手,“你不知道。我。我已经不画人物影像改画鸟禽了。” 宋彤笑道:“是因为官家喜爱花鸟鱼虫,先生才改行吗?”她听说翰林图画院的变动。 官家不喜欢神宗皇帝提拔的几位画师,这些人里以郭熙首当其冲。郭熙是韩若拙的师傅,本朝山水画宗师级人物,曾深受神宗皇帝喜爱,哪想到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官家不喜欢他,连带他的徒子徒孙跟着倒霉。 韩若拙微微点头。“以后托宋姑娘指点了。”宋彤很擅长画花鸟鱼虫,本来就是学黄筌起的家。“以往,我们这些人总说什么风骨,说什么要有本心才能创作出佳作。可是哎。真比起前途,还是丢一旁了。”嗓音中难掩悲凉。 对于真正热爱丹青的人来说,不按自己的本心绘画无疑残忍。 这点上,宋彤比他幸运。至少喜欢画工笔画。即便不喜欢,拿它做工具用来在权贵中斡旋,她也乐意。只有让他们看到她能带来价值,她才有价值,才能稳居行首。 出于情谊,韩若拙帮她造势,替她招揽不少为贵人绘画的活。近日一幅画是给孟家人画的。之前画过一幅黄筌的山茶花,对方很满意。这回连纸都送来,要她临摹,务必做到真假难辨。画赝品一直是行业禁忌。但贵人的要求,她哪能拒绝?紧赶慢赶地画好,亲自送去府上。 孟家的仆人领着她穿过莲花檐柱门,转过奇石屏风,来到花园前的亭子里等候,说是姑娘有几句话和她说。 一个悠长的午后,初夏的池塘青蛙呱呱叫个不停,鸣蝉也开始聒噪。 清冷幽长的兰蕙香漫溢花园,微风吹过,翠绿的树叶里头飞出一只五色鹦鹉,扑腾着翅膀,学舌叫:“赢啦,赢啦。” 绿荫下,孟弗谖坐庄和李清照,晁颐,外加松雪四人玩叶子戏。李清照是高手,从她手里赢一把真不容易。孟弗谖心情大好,下一局又加大筹码。 一局叶子戏总共五张金叶子,抽中的金叶子可以换成任何一张牌。几只手一只接着一只抽,心里都期望能抽中金叶子。 李清照笑道:“你要加大筹码,我就想问问之前的账你打算怎么还?” 孟弗谖得意道:“我现在可是富贵闲人。嫁妆换成了白花花的银子任我花。银子不够还有字画呢!你怕了?” 李清照哈哈大笑:“怕你输太惨。”她看向松雪,“你是一拖一。” 孟弗谖抽牌,“我看下午还能玩两把。玩完把之前的账结了。” 晁颐问道:“好久没看见洵美了。” 孟弗谖接话:“她现在一门心思扑在生孩子上,庙也拜了,送子观音也请了又去道观供奉香火,哪有空。”之前也请她来。她总说有事,全是家中琐事。好不容易人来一趟,三句两句离不开她夫君。 向洵美告诉她妾室生孩子的事。“生了两个男孩。我怎么能不急呢。老夫人那也有人说我闲话。” 大概早就料到了,孟弗谖倒没有意外。不过她着急求子的样子还是令她颇为诧异。她想骂赵敏求几句,又深知疏不间亲的道理。最终二人话不投机,无聊散去。 “你们俩加起来也不是我对手。”李清照笑着抽完最后一张牌,准备大展身手。 孟弗谖望向她。清照倒是悠闲,和她夫君赵明诚感情甚笃。 有家室,有样貌,有学识也不能成为婚姻的赢家。还要有夫君的宠爱,有继承家业的嫡子。人生如戏。一局叶子戏,总共只有五张金叶子。要多么幸运才能一下抽中五张金叶子?叶子戏有翻盘的机会,在婚姻这场游戏里,大多数女人只有一次机会。那么,清照是这场游戏的赢家吗? “你会一直赢?” “当然。” “话别说太早。” 太阳已经照亮半间亭子,女使怕宋彤枯燥特意送来茶水果子。 不远处有一大株桑椹树结满了紫黑的桑椹子,一簇簇果子烂熟,汁水饱满,不堪重负从树上掉落,打得青石板一片紫色。 树下。一位妇人站在椅子上,踮起脚,伸手够枝上的果子,摘了放进大木碗里。宋彤看了许久觉得有趣,看她摘得慢恨不得替她摘。 孟惟寅正要去前厅,路过被奶娘叫住。 “哥儿别走。替我够这边的树枝。够不着。” 孟惟寅踮起脚把高处的树枝够下来,给她摘。 “还有最上面的,最熟了。不摘全被雀儿吃了。” 孟惟寅无法,只好跳起来够最上面的一根粗枝。 “啊呀。我们哥儿还和小孩子似的,跳起来摘果子。”女使捂着嘴笑。宋彤也跟着笑。确实有点滑稽。 孟惟寅一抬头,正好撞上亭内二人笑话他。一丝羞红从脊梁骨往上爬,后背火辣辣的。他有些施展不开。 奶娘却说:“哥儿这还有呢。跳啊,接着够呀。” 孟惟寅觉得喉咙干得利害。“奶娘,我口渴先去喝完茶再来。”说罢,逃似的大步离开。 女使看着孟惟寅狼狈的样子,笑得更大声,和宋彤讲起他的糗事。 “哥儿还是这么火急火燎的性儿。小时候学棍棒,在门口挥棒子舞给我们看。恰好老爷路过,一不小心戳中老爷。可不是儿子打老子?气得老爷把他一顿好打。” 那边有人回话说,姑娘请人进去。女使忙领着宋彤进花园。 叶子戏已经散场。孟弗谖远远看见丫鬟把人带来。 那人走在羊肠小道上,金色的阳光将一枝枝竹叶的影子映在她的肩膀处,月白色的衣袂随着风涌动。这样美好的画面好像中午做的梦。 待她走近。孟弗谖目瞪口呆。 居然是和粟娘同台唱曲的人。她就是宋彤?只知道她歌唱得不错,没想到画画得也好。 才色过人,难怪韩若拙一直推举她。 孟弗谖不动声色地倒了一碗酒递过去,“久等。蜀地的风曲法酒,山泉水酿的。尝尝。我自饮一杯做赔礼。”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宋彤行完礼,接过酒道:“娘子客气。”说罢低头尝了口酒,果真不同凡响。 孟弗谖笑道:“你怎么一直低着头?”抬头看看?我们见过的。” 官妓平视对方视为不敬,和陌生人说话会下意识低头。孟娘子说见过她,宋彤不禁好奇,缓缓抬起头,这才看清她的长相。 孟娘子看起来比她大些,有一双佛的眼睛,威严疏离。眼睛在阳光照射下像珍珠侧面的珠光,灰暗中一点明亮所以格外亮。那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怎么不记得我了?建中靖国年,我曾赠给你一支笛子。” 宋彤恍然大悟,惊诧道:“原来是孟娘子。孟娘子居然记得奴?”一面之缘还记得,此人难道过目不忘? 孟弗谖道:“外貌出众想忘记都难。不曾料到画技也出类拔萃,方才你的画被认作黄筌的真迹了。”孟弗谖想到日后李清照吃瘪的样儿,不由勾起嘴角。 “孟娘子谬赞。”宋彤仍然很谦卑。 “嗯。我有件事找你。年前要一架花鸟刺绣的屏风,扰烦你画粉本。松雪,你和宋彤聊聊样式。” 松雪上前,摆好笔墨纸砚。宋彤瞧见确实有几分眼熟,随即侧目和她耐心沟通样式。 大致勾描了几个样式有:桃花雀禽、梨花鹁鸽、梅花仙鹤,芍药百蝶的。望她敲定。 松雪道:“八尺高的屏风要赶在年前完工,确实难。还是梅花仙鹤吧。梅花和仙鹤我常绣手熟。” 宋彤望向孟弗谖,请她定夺。孟弗谖道:“这个好。不花哨。”说着见天空冥暗又滴下几滴雨丝,叮嘱了几句命人送宋彤回去。 孟弗谖一个人坐在花园水榭里观雨,瞥见孟惟寅的奶娘撑伞走来,隔着老远问她有没有见到惟寅。 “没看到。有事找他?” 奶娘口中振振有词:“劳烦他摘个桑椹。他说去喝水,一溜烟就再也没看到人。人大了,叫不动他。” 孟弗谖道:“您老多心。您是他半个娘,他岂不听您的?惟寅一向孝顺,许是有事拖住,临时忘了。” 雨渐渐下大,湖面浮起水雾。淫雨霏霏,薄雾冥冥的天气,人像罩在绿琉璃瓶里看外面一切都朦朦胧胧,摇摇晃晃。 孟惟寅见桥对面一人穿花拂柳走过,是宋彤。 第18章 青梅 深秋的早晨,阳光扑洒着金黄色绒粉,空气中一股冻结的寒气。绒绒心血来潮拉着小小以及宋彤去附近新开的铺子吃早饭。 天蒙蒙亮,大街小巷铺子开店,大锅里煮着羊肉,一掀锅盖呼呼冒白雾,满街肉香;贩卖羊肉面,羊杂汤,羊汤配饼,羊肉馒头等各种吃食。京城人特别爱吃羊肉,恨不得早中晚都沾羊荤。 她们去的那家店价钱昂贵,其他店不过二十文一碗羊肉汤并饭粥酱菜,它家卖三十五一碗只送酱菜。她们去的晚,一楼竟然没座,上了二楼。 二楼的扶手擦得锃亮,楼梯一边的墙上糊着黄褐色的绫,洁净无一丝油垢。楼上仍是一间间阁子,里头摆着乌木桌椅,一开门能看见窗边花盆里碧绿的香草。 点完菜不久就上了。她们点的羊肉萝卜汤,鲜美异常,羊肉连皮带肉肥而不腻,大冷天吃上一碗,一天都有盼头。 绒绒最爱吃羊肉萝卜汤。她不吃肉,把肉全夹给宋彤她们,光喝汤吃熬烂的白萝卜,筷子一戳就散了的程度是她最爱。她说,吃一辈子也吃不腻。她这人喜欢什么东西就爱盯着一样东西啃到底。 几人吃得心满意足,一桌无话。小二回来,好言好语问,可不可以拼桌—三个女人。绒绒看了眼门口隐隐站着的人,点头同意。 谁知是熟人。院街妓馆的香儿,柳儿还有跟着她们的老妈子。她们才散局,通宵没吃东西,打着哈气出来觅食。 香儿,柳儿和她们打过招呼,坐下点菜。小二报着菜名,那尖嘴猴腮的老妈子厉声打断,声音似一道锐利的摩擦,听得人忍不住捂耳朵。 “有什么好吃的!” “还三十五文钱?镶银子的嘛。” 小二频频抬头望她,无奈夹着纸笔,恭候佳音。 “你们吃吧,我不吃 。”说罢独自下楼。 小二终于舒了口气,一溜烟下楼端菜。 柳儿皱着眉,道:“还是老样子。早知道不带她来了。” 香儿道:“不带她来吗?回去不把我们骂上天!” 宋彤随口一问,“怎么不见檀儿?”她和香儿很要好,俩人形影不离,刚认识时误以为她们是亲姊妹。 香儿顿时一愣,随即掉下几滴泪。唬得宋彤几人一怔。 “檀儿已经不在了。” “啊?”宋彤等人惊呼。 “怎么不在了?” “让汪渝给打死了。姊姊真是倒霉,好不容易遇见好心的陈员外救她逃出生天,人已经赎走,过了文契,坐楼上等轿子。不想,那姓汪的喝得酩酊大醉,叫人过来陪酒助兴。我们都在陪客人哪里走得开?他见叫不到人,上楼自己去寻,见到姊姊在房内,要姊姊下楼。姊姊执意不肯。他把人拽下地,又打又骂,说什么和我拿乔之类的话,又命仆人把房里砸个稀巴烂。婆子和姊姊死命哀求。个该死的畜牲不听,拿脚狠命踹,把人当场踹死。我和妈妈赶到时,人嘴里汩汩淌血,已经没气了。一看闹出人命,姓汪的和仆人一哄而散。可怜,陈员外见到姊姊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 ,一纸诉状把姓汪的告到官府。虞老爷可是青天大老爷,都说他法不阿贵,不管那姓汪的有多少狗亲戚都不管用,把姓汪的绳之以法,秋后问斩!姊姊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香儿说着说着,眼泪掉进汤里。柳儿也拿帕子拭泪。 确实好一阵子没看见汪渝。以为他被官学除名没脸见人,竟然杀了人处斩。大家联想前因后果,只道他作死。 小小道:“他确实会打人。” 绒绒问:“怎么回事?” 小小看着宋彤,宋彤道:“他以前要打我,没打着。” 绒绒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宋彤道:“就去年天宁节排练前吧。一次酒宴,我们在外头吹风。他拿我消遣,骂我贱人,‘贱人好啊。好个贱人。’我冷笑着不回他。他接着刺我说,‘别以为攀上王甫就是个人了。看人家现在睬你吗?人家去娶何家姑娘了。人家才是黄花姑娘。你?呵呵。’我回他,‘嗯。怪不得他们看不起你。’他气得要打我,乔姐从后面拦腰抱住他,没打着。乔姐阻拦道,‘可使不得。姑娘要去给陛下贺寿呢,上面指名要姑娘去。打坏了怎么得了。’他瞪着腿,骂我狗仗人势。我回他,你也一样。后来大家伙闻声出来问怎么回事?乔姐说,‘衙内噎住了。我帮衙内捶背。’大家心知肚明,说了几句好话。他脸上也无光,就这么算了。” 绒绒道:“乔姐瘦条条的,有那么大力气?居然抱得住他?” 小小一语双关道:“可别小看乔姐,人家祖上杀猪的好吗?” 宋彤后想起来,真是自己运气好命大 ,还有夤缘攀附这些年,和那些世家子弟多少有点交情。打她确实要“打狗看主人”。 所以王甫请她参加相国寺书画雅集,她还是去了。 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各种集市从山门到殿内庭院再到门外,分门别类,囊括四海奇珍。 每逢去孟家商议屏风样式路过,宋彤都会到相国寺殿后资圣门前的露天摊子上看画—那都是民间落魄的画家摆摊,没有门路,来这里碰碰运气。 其中不乏佳作。有个摆摊的和她说,“出不了头。人家翰林出身的没有贵人提携尚且出不了头,何况江湖人士。而且地摊买画多是附庸风雅者,一买牡丹花开富贵,二买名家临摹本,不是真的懂画。要不我也不会在这卖画。” 商贩双手交叉缩在袖子里,嘴里冒着热气,两脚一只站着,一只悬着,交替着左右晃荡。 宋彤见他衣裳洗得掉色,袖口又有点磨损,买了一幅。 这些民间画家的梦是绮丽飘荡的,从枫叶霎时变红的山丘,变成如今漂浮在河流上正在腐烂的浮木。 汴京城的秋意愈浓。梧桐叶萧萧落下,银杏叶金黄灿烂,散落一地,枫树摇曳着半黄半红的叶子,叶子是颤动的星星被秋风偷偷摘走。 相国寺内,沙弥拿着大扫帚“沙沙”地扫着落叶。大雄宝殿的香火正旺,飘散浓郁的檀香。青铜色的钟鼎结了秋霜,空旷的殿内只有王甫和宋彤俩人,以及身后负责招待的僧官。 供奉完香火,几人到大殿两边的走廊上欣赏字画。他们观看的长廊挂的都是古人留下的墨宝,僧官指着墙上的字画,一一介绍。 大约一柱香烧完,有个身穿宝蓝直裰的僧官回禀,中贵人到了。王甫连忙去山门前迎接。 轿子进山门后停下,一人打起轿帘,刚下轿,王甫箭步上前行礼。那人也起身还礼,并不妄自尊大。 宋彤站在僧官后面,跟着低头行礼。瞧见那人穿圆领长袍,束带,乌靴,内侍官打扮;猜测他定是天子近臣,宫中得势的大宦官。 一行人至长廊尽头的殿室,墙上挂着本朝文人的墨宝字画。王甫不知抽什么风,把她的画也挂进去,拿她的画讨好宦官?不至于吧?人家在宫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王甫举荐道:“这位宋姑娘便是画折扇之人。宋姑娘尤擅工笔,其画可堪寓目。能得恩府先生赏识,是她的荣幸。宋彤,见过睿思殿文字外库使。” 宋彤信步上前,行万福。 睿思殿文字外库使问:“宋彤。彤字何来?” “区明风烈,昭我管彤。”这段赞扬蔡文姬的话,正是她名字的由来。但是她说:“寻常百姓家起的小名,寓意日子红红火火。” 睿思殿文字外库使又问:“你的画技谁教的?” 宋彤答:“翰林图画院韩若拙。一直是他教导奴。” “之前有人教过你吗?” 宋彤犹豫片刻后,说:“有。儿时故人为奴丹青启蒙。” 她的目光微微上望,见到那人长相后恰似晴天霹雳。电光火石之间,宛如梦中身。 殿内挂着石青色的幢幡,从屋顶一直漫延下来,一阵凉风袭来,像海浪般波动。远处传来和尚念梵文的声音,好像住在海边,在听碧海潮生。 他们的命运如屋檐处悬挂的蛛丝网 ,丝丝缕缕,藕断丝连。 没想到久别重逢是这样的画面。 王甫不知何时退了出去,整座大殿只剩下他们二人,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噼里啪啦跳着灯花。 宋彤回过神:她被王甫当做礼物送人。 王甫当真卑鄙无耻,空长一副好皮囊,一如表面完好的果子,吃到一半才发现里面烂了,有条肥虫在蠕动。然而,他再机关算尽也想不到她和睿思殿文字外库使的关系。 “我该叫你什么?睿思殿文字外库使?还是莫玦。” 声音久远到仿佛来自上一世:“我现在有了新的名字:梁师成。” 他的声音仍旧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听闻太监失去男性/器官,声音会变细,像女人的声音。不像。真的不像还是说她一时难以接受他当太监的事实? 可是他的样貌只有些许改变,一如当年沉默寡言的少年,身上带着读书人的清高。 过去的他衣裳上打着碗口大的补丁,短一截的裤子露出黑白破烂布缝制的鞋子,通身难以掩盖的傲气。当村头一群孩子撅着腚,跪在地上掏蚂蚁窝的时候,他静静地和一头水牛做伴,站在杨柳树下看书。 而后发生的事。。。 记忆涌上来的一瞬间,宋彤像被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打得人找不着北,羞愤,耻辱席卷而来。没法发泄。 早已物是人非。 他们不再是村头一起玩耍的孩童。而是名妓,宦官。 第19章 梅残 汴京城南郊有个小村庄,村庄不大,村里人一大半姓吴,因此村庄得名吴庄。吴庄庄主即吴家族长,乃吴庄第一大户,家中良田百亩,金银无数,屋厦数间。吴庄人盖房子用茅草封顶,他家用黑瓦,除他家外还有两家住白墙黑瓦的房子,其中一家是宋彤家。 宋家卖鱼为生,四代单传,传到宋彤外祖父这辈,攒下一笔家资,过着乡下人羡慕的日子。宋老爷子只生下两孩子:不成器的宋彤舅舅和贤惠的宋彤她娘。 老爷子当然想把家业传给儿子,可儿子烂泥扶不上墙,赌瘾难戒;家产传给他迟早败精光。老爷子一合计,找了老实本分的女婿入赘,把鱼塘传给女婿;又替儿子求娶个脾气大的媳妇,能挟制住人;家产分两份,双重保障。 一个寒风吹彻的深夜,宋老爷大限将至把一对儿女及女婿叫到床前,托付后事。 “大姐,你弟弟再混蛋你好歹照顾他。”老爷子已经神志不清了,心中仍放不下儿子。 宋彤她娘抹着眼泪答应。老爷子也就安心去了。 宋彤从小知道她和吴庄的孩子不一样,别人和爹姓,就她一个和娘姓。小孩子虽小不知道其中弯弯绕绕,听大人们交谈也懂异常。 宋彤不喜欢别人总问她为什么和娘姓,即便在逗她玩;她更不喜欢小伙伴追着问,她会不会改了跟爹姓,她知道那背后有大人的唆使和窥探。 每次别人问她,她就坐在板凳上翘着脚晃悠,不说话。小伙伴艳羡地看着她脚上的新鞋,跑开说,她和莫玦一样不理人,以后不要和她玩。 莫玦比她大几岁,自幼没了爹娘由叔叔抚养。莫家祖上是个秀才,教人读书识字,也攒下不少家业,出了莫玦叔叔这么个混账,坐吃山空,眼见山穷水尽把自己老婆活活气死。莫玦叔叔为了节省开支,先是让莫玦不去学堂读书,买了书在家念;之后变本加厉把旧衣服给莫玦穿,说是他穿的衣裳还没坏,即便上面破了几个大洞新补的补丁。宋彤爹娘背地里说闲话,都说他叔叔造孽。 逢年过节,吴庄空气中弥漫着爆竹混合灶膛的烟灰味。男人去祠堂祭祖,女人不能去。很无聊。宋彤站在门口青梅树下,望前面那户人家烟囱里升起炊烟。 下完雨,村里的地满是泥泞,走起路吧唧一声,陷在烂泥里费老劲拔出来。泥路上铺设碎石块,供人走。宋彤沿着碎石路去找莫玦玩。 莫玦照旧留在家中干活,照顾堂弟。 宋彤去看他的时候,他待在厨房里拿着一根烧灰了的秸秆在地上写字。不理她。 宋彤扎着双髻,红绸垂下几缕穗子,头一摇一摆地跟着他的笔画,看地上的字,也不吭声。 等他写完,她说:“你教我学写字吧。”拿过灰秸秆照着他的字写了一遍。“我在认真学哦。” “嗯。”莫玦点了下头。同意教她。 她朝一他笑。 宋彤老跟着他跑,俨然把他当做师傅。 吴庄人看见,笑话他们:“莫哥,小妮子长大了给你当媳妇。” 莫玦很严肃地看着对方,告诉他不要瞎说。 对方笑笑,锄头一抗走了。 宋彤采了鲜花来做颜料,问他:“刚才那人说了什么?” 莫玦说:“没什么。今天学画杏花吧。”就着花汁蘸湿了笔在一块方砖上画。 宋彤娘做了饼送来。葱油炸过的饼喷香。宋彤吃得满嘴碎渣子,莫玦吃得很斯文。她娘就一个劲夸他,说他怎么怎么好,一高兴就让他给宋彤取个名字。名字都是长辈起的,莫玦不肯。 宋彤娘说,“我们乡下人没读过书哪里会取好名字。” 莫玦只好想了想,取了“彤”字。解释道:“赞扬蔡文姬的话:区明风烈,昭我管彤。” 宋彤娘说,“彤字好,听着日子能红红火火。”并不知道什么蔡文姬。蔡文姬是谁?没听说过。 那时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确实红红火火。太过美好,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到宋彤七岁的时候,好日子戛然而止。 爹没了。又过了两年,娘也没了。 他们都是病死的。 乡下人对生病的态度很漠然:小病没事,等着好。大病治不了,等着死。 天边灶火红的夕阳落下最后一抹余晖。宋彤和舅舅一家,以及来往的乡邻聚在一起团团坐。一张圆桌摆门口,门户大敞,对着门吃饭。吃完饭。杠夫抬着棺材走出大门。 送丧的队伍里舅舅和宋彤并排走在最前面。人得哭,而且跟着唢呐声唱着哭:“我的亲什么。”亲后面唱自己和去世者的辈分,要唱得音拖长,越长越好。 宋彤流着泪不会唱。乡里人见了,撺掇宋彤怎么不唱啊?要唱呀!见她还是不唱,嚷道:“亲娘没了,做闺女的怎能不唱?” 宋彤爹娘死后,家私都落在舅舅宋富手里。宋彤爹那边的亲戚望着眼馋,但是赘婿没法分到钱。亲戚们索性不参加葬礼,以后更不来往。 宋富着实阔了一阵,跟着村里人到城里赌钱,输了又和宋彤舅妈房氏要。房氏不给,他闹着不回家。房氏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个月固定给些钱让他赌。 房氏也阔了,人又阔又闲心里变得特轻盈。以前她总认为老爷子分家不公平,连带看宋彤也不喜欢。现在,她觉得自己吃肉顺带宋彤喝汤,白捞个好名声。宋彤干活多的少的,她从不过问,整日出门溜达,和一群大妈大娘东拉西扯,有意让别人夸她做的新绸衣,戴的金镯子。 好景不长,宋富被人做局输把大的。从他拿到家私,早被人盯上。宋彤爹娘攒的数百贯输个精光,一家子又回到节衣缩食的日子。 宋彤在家多洗一回澡,房氏嫌她浪费柴。烧火做饭,拿米拿多。房氏关起门骂:“丧门星。”屋子对着宋彤的屋子,宋彤听了心里窝火。 宋富什么都不说,眼见气氛不对逃之夭夭。 经年累月,宋彤瘦了许多。她的脸是有点肉的圆脸,乡下人夸好福气。现在瘦得皮贴骨头,谁看见都得问一句:“怎么瘦成这样?”房氏就说,孩子大了挑食不肯吃。 房氏也怕人说闲话,打发宋彤去庄主家干活。 宋彤不想在家多待,就同意了。 房氏把庄主一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拉泡屎端给她,她都夸香。 “吴庄主大方,给下人分瓜果点心还给钱。这样的活哪里找?干活要挑人,不是什么人都能去。人家大家出身,眼光高。不是我的面,不肯收。谁让我和庄主娘子房娘子是亲戚?” 什么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凑巧都姓房。人家从不拿正眼看房氏。 不过,在吴家干活没多久,宋彤真怀疑她俩是亲戚——同样姓房,同样抠门,见不得人闲。给了点钱使唤人,非得把人榨干! 宋彤干了一个月,累得要死。在他家干活的佃户都说,钱没多拿,累得脱层皮。 每天天刚亮,宋彤就得起床,去河边洗衣服。 今天去早些。天边还是炭火黑,中间一点红。碧绿的河水澌澌流过,流向远方蜿蜒而广袤的田野。河边芦苇正茂,绿油油的杆上结满了细长条的叶片,闻着让人想起端午粽叶的清香。 宋彤搁下木盆,准备搓衣服,抬头瞧见河中央一条小船,船头挂着俩灯笼摇摇晃晃。 宋彤以为自己累恍惚了,盯着看。 忽然船门开了,吓她一跳,被人拉进芦苇丛里。 是莫玦。 “嘘。”他中指掩着嘴,拉着她躲在芦苇丛里看。 吴庄主颤着腿,系腰带。旁边的女人勾着他脖子媚笑,在他脸边亲上一口。 宋彤不敢吱声。等人走了船也走了,问莫玦,“他们在干什么?” 她不好意思,但又说不出为什么。那个女人的笑,吴庄主的笑陌生又熟悉,和村里人看小寡妇上坟时的笑一模一样。 “无媒苟合。”莫玦沉默半天,蹦出一个词,又加了句,“恶心。” 宋彤大概明白。想起唱戏的唱到偷情,家里人抱她回家不让她看,说恶心。 “他们在偷情?是吗?”宋彤问。 “嗯。”莫玦嫌弃地望着河水,仿佛那河水也不干不净。 宋彤胡乱洗完衣服回去。庄主老婆坐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看下人干活。 “起得早回来晚,不知道躲哪玩了。”庄主老婆嘀咕。 宋彤把木盆放下,转过身笑。她很窃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等庄主老婆知道庄主偷情的事,还不气得半死。到时候看热闹啦。 她一边笑,一边往灶膛里扔柴火。庄主的独生子吴明正好进屋,看见她笑问:“什么开心的事?” 吴明比她大几岁,也许年轻还没长歪,吴家人里少有的善类,常常拿果子给他们吃,对他们说话也和气。大家伙都说,歹竹出好笋。 宋彤假装一愣,说:“没事。想笑就笑了。”吴明将信将疑,盯着她看了好久。 宋彤并不在意那眼神。直到有一天,庄主老婆问她,有没有看见一支金钗,上面镶着莲子大的珍珠。宋彤说,没看见。庄主老婆问,再想想?梳妆台上放的?宋彤反应过来:以为她偷的。她大声说,没有。可以去翻翻她包袱看有没有。庄主老婆自讨没趣,说算了。 等庄主老婆出门,吴明叫她进屋,把一支金钗交给她。 “宋彤。我会对你好的。”忽然抱住她,那恐怖的力气死死抱着她。 宋彤吓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原地,回过神拼命挣扎,张嘴大叫。声音好像很难出来,死命叫也没有预料中大。一只脏手在她身上摸索。 吴明慌忙捂住她嘴,“别叫!没人知道。大家都去稻场脱谷。”鼻中滚烫的粗气喷洒在宋彤脖颈处。脸上滴下汗,酸掉的酒混合着膻味。 宋彤胡乱踩他的脚,趁他躲闪,一爪子挠过去。 下了狠劲,专攻眼睛。指甲划破眼角的一瞬,鲜血流出来。吴明捂着脸大叫。宋彤飞似的逃出去。吴明紧跟着追出去。 宋彤流着泪跑,下意识向莫玦家跑,那离得近。 后面有脚步声,是吴明跟来。 宋彤根本不敢回头,一个劲往前跑,跑到莫玦家看见灯亮松了口气,赶紧跑进院子。 院子铺满麦子,莫玦正挥舞着链枷打麦。宋彤猛地扑过来,脸上全是泪水。莫玦一脸不知所措。 “吴明欺负我。”宋彤不知怎么说出口,喉咙里已经干涸。手死死抓住莫玦的衣袖,止不住颤抖。 莫玦瞬间意识到什么。 吴明笑着走进院子,轻松地对莫玦说:“打麦子呢。”脸上淌着血好像没事人,眼睛却朝宋彤身上瞟。 莫玦手指着他,“滚。从这里滚出去。” “她偷了我家的钗,我拿她回去问话。瞧,给我抓的。”吴明一脸正气,指了指脸上的伤。 “我没有。你个混蛋!”宋彤破口大骂,恨不得扒下他的皮。 “没有?没有你干嘛抓我?”吴明笑嘻嘻在麦子上踱步。“宋彤你还是和我回去吧。我们家大人有大量,会宽恕你的。”他料定她不敢说,说出去遭殃的是她。人的嘴可坏了,一传十十传百不知把事传成什么样。没有也传成有。传出去,她还怎么混? 莫玦忍无可忍,挥着链枷打了过去。 是不是我自己点的点击量?有小伙伴看吗?[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梅残 第20章 奸党 咚咚咚。有什么东西在撬她家的门。她从窗户朝外看出去。 是吴明在撬锁。 锁快撬开了,吴明冲她呵呵一笑。 “啊!” 宋彤惊醒,一身冷汗。 不知是第几次从噩梦中惊醒。她以为她忘了。并没有,潜意识一直替她记着。 “经常做噩梦吗?”梁师成递给她一方帕子。帕子浸透了他身上的艾草香,如昏暗阴凉的中药铺,乌黑的药柜里草药清苦而青涩的味道,拉着她回到真实。 宋彤擦干被汗水湿透的脖颈。 过去的都过去了。有段记忆不愿想起就让它彻底死在那。 “现在是安全的。”她对自己说。 梁师成带她去遇仙正店,苏家求见他。 自从蔡京迁任左仆射,朝堂势力又大肆洗牌。旧党官员悉数被贬出京,蔡京称其奸党,姓名刻在元祐党人碑上,石碑置于文德殿门之东壁,永为万世臣子之戒。苏家即苏轼家,苏辙家。两位既是旧党蜀党党魁自然在劫难逃。蔡京下了死手,将二人及其门生故吏一同列入奸党,甚至下令焚烧销毁苏轼的文集。 苏轼三子苏过进京拜见,想依附梁师成的势力,求官家网开一面。梁师成带她前去教导苏小姑娘画技,不过是个幌子。 马车没有停在遇仙正店门前,而是西行进入遇仙店后的一爿旅舍。遇仙正店靠近城门,四通八达,除酒楼业务外,西面做旅舍有整套院子出租包伙食,是外地人员带家属进京暂居的不二之选。 下车的时候,梁师成伸出手搀扶她下车。 “不必。”宋彤自己从车上跳下来。一向都是她去搀扶别人。 下车时不经意间,她看向迎接的男人,从他的神情着装判断他的身份—没有穿官服,也不像做官的满脸陪笑说话云绕雾绕。 此人身上书生气重,是未入仕的文人亦或是不合时宜被贬的官员家属。宋彤料想他便是苏大文豪的三子—苏过。 二人见了礼,梁师成道:“兄长,何必多礼。你我既是亲兄弟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宋彤听后大惊,心道:莫玦何时是苏轼的儿子? 小黄门领着二人去书房谈话。宋彤则被人领去后院。说是后院其实就是四间房,绕过前厅过了天井便是。宋彤耳力好,谈话声音大了,她甚至能听见。 巨型雪浪石做的影壁,小院内一览无余:红枫并几块奇石,正对着屋舍。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使领进屋。 一位七、八岁大的小姑娘端坐在桌案前画画。小姑娘梳着两髻,珍珠垂带绾双髻,髻边别着绒花,长得眉目如画,唇红齿白。 女使提醒她来了人。女孩置之不理,耐心执笔临摹。 女使献上茶,轻捏肩膀。“姑娘。老师等您呢。”小姑娘这才如梦初醒。 宋彤拱手:“不敢自认西席,不过得幸指点苏小娘子几笔。在下宋彤。小娘子称呼我为宋彤便是。” 苏小姑娘迎宋彤坐下,“宋老师请坐。听说老师擅画花鸟,学生正为一枝牡丹花烦神,怎么画也画不好。”她到底还是孩子,没有大人那般萦萦绕绕,三言两句便与旁人敞开心扉。 宋彤坐下先是观看她是如何下笔,又一一指点错处,一边留心书房的动静。那边竟哑了声,似乎为什么事纠缠。 书房里。梁师成道:“我对外宣称自己是父亲被贬转让妾室的遗子。父亲在世时,我没能在他老人家面前尽孝,如今他老人家仙逝。唯有列在苏家族谱上,我才能为他老人家四时祭祀。” 苏过道:“族谱在族侄苏元老处。他人在西京洛阳,待我写封书信给他。” 梁师成笑道:“既如此,有劳兄长费心。至于父亲的事。官家派我出京寻求擅画墙上山水的人。我看翰林图画院那帮人,老道点的都被派去画汴河风景,抽不开身;小的又青黄不接,难当大任。恰好兄长技艺高超,我举荐兄长入宫为官家作画。趁着官家高兴,再向官家求情,父亲的书籍便可保住了。” 苏过自知梁师成铁了心要拿苏家的威望为自己贴金。一个太监非要认作父亲的儿子,真是辱没门楣。可他们苏家处境艰难,唯有仰仗此人势力才能保存父亲文集。 苏过内心一万个不情愿,嘴上也只能应和。再三拜谢梁师成后,亲自送至门外,待车夫赶马才回头。 苏过想起桌上一封晁说之的请柬尚未拆封,带着女儿苏予去晁家商议此事。 晁说之得知梁师成入苏家族谱之事,急得拍大腿:“叔党你好糊涂。认下宦官做弟弟,这不毁了恩师的英名吗?” 苏过道:“我不是没求过其他人。他们怕和我们家扯上关系受到牵连,没有人帮我。我去找李公麟,人家走在路上躲着我。” 晁说之倾斜半身,震惊道:“此话当真!” 苏过低头问女儿苏予,“小予,前几日街上骑驴的叔叔是不是不愿意见我们。” 苏予仰头道:“那位叔叔明明看到爹,拿蒲扇遮脸假装没看见我们。” 晁说之怒道:“李公麟竟是如此势利小人!亏恩公对他多有提携 。”说着大声叫唤,派仆人去藏书阁把李公麟以往所赠书画扔进火盆烧掉。 苏过无限哀愁:“说之。我实在没有办法。眼看着爹的巨著被毁,我比谁都心疼,只能认下宦官做弟弟。” 梁师成这边。他成功抹掉过去,更换姓名和家族。 马车驶向宫门。封闭的车厢让人听到彼此的心跳。每到万籁俱寂的时刻,宋彤极易孤独,人似乎被无边的虚无淹没。她很想倚靠梁师成。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他更能让她依靠,可是他们对视的每个瞬间,都是对不忍直视的过去再一次回首。 她特别想抓住什么,随便抓住什么把握住,到最后抓住的只有自己的双手。 梁师成先回宫,让小太监送她回去。路过相国寺,小太监要买东西送她。宋彤不肯要,小太监说什么也要送,说师父吩咐过。 宋彤怕他不好交差,劝道:“我们逛一逛,有看中的再买。” 宋彤一路走马观花,并不把金银珠宝,古董珍玩放眼里,只略微瞧瞧便走开。 一直走到门口卖画的铺子,宋彤想起那名落魄画家有意寻他,跟在旁边的小太监以为她中意书画,也仔细盯寻。 整个集市逛完也没瞧见人影。宋彤说:“我现下没什么要买的,以后再说。你先送我回金楼。” 小太监思忖也算交了差,于是送她回去。 回去后宋彤担心那名画家。他是落了难还是搬走?为什么不来摆摊?心里终究有段事。等到相国寺开放集市,专门为了他又去了趟。 终于见到人。他较往日体面些,换了新衣裳,胡子修理过不像以前乱糟糟枯草堆似的。 宋彤笑道:“上次要买画没见着人。” 画家道:“上次有事没来。”说着不动声色抽掉几副画。 宋彤眼尖瞧见,“什么好东西不让卖。” 画家道:“不是不卖,是我没脸卖给您。” “拿来我瞧瞧怎么没脸卖?再丑的画,我也见识过。”她想起苏家那小女孩,长得眉清目秀,画画真难看。不是不用功而是怪异,手法步骤都对,画出来就是让人觉得哪哪不对。画画也讲究天赋。正如教坊师傅说,好嗓子靠老天爷赏饭吃,有些人的嗓子天生没戏。 画家道:“我实话告诉您吧。我没办法画了春宫。”说着眼角挂眼泪。 宋彤听了十分难过,“你画人物很好的。” 画家道:“那又如何呢?人总得吃饭,养活一家老小吧。我孩子我不让他学画了,去和木匠学手艺,再落魄也有口吃的。学画没前途,光浪费光阴和金钱。” 宋彤道:“我替你想想办法。我认识几个翰林图画院的。我把你的画拿去给人家看,人家要是看中,说不定给个机会。你要是信我这人,就把心血给我。我去找人。我不敢打包票人家看中,但是一定尽力为你推荐。” 画家连忙下跪谢她,被宋彤手快拦住,“我说了,我不敢打包票。” 画家道:“您有这心比什么都强啊。我真是有辱师门,要不是为了养活一家老小,我就去给人家磨颜料看大门,我也不愿画这劳什子春宫。”说着又气又羞,又是扇自己巴掌又是要扯过画来撕。 宋彤阻止道:“画了就画了有什么大不了?我要是山穷水尽,别说春宫,春夏秋冬四宫我都愿意画。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画家连连附和,用袖子抹泪。 回去后,宋彤思索求助哪位画师?翰林图画院里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还是很愿意提携后辈。 宋彤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求韩若拙。知道他忙着和张择端画清明上河图,宋彤将画装好又写了封书信一起送去。 韩若拙看后竟亲自前来。 韩若拙说明来意,“这几日我们为画城中百姓闹翻了天。” 宋彤问:“怎么回事?” 韩若拙道:“我们去外城观察,发现码头卸货的苦力,稻田劳作的农夫皆是袒胸露乳。图画院那帮人专替贵人画画,只会画衣裳花纹不会画皮肤褶皱,尤其不会画脖颈以下的皮肤。一群人忙得焦头烂额。可巧你举荐的那名叫刘川的画师精通画肌肤纹理。这不,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宋彤你可帮了我个大忙!” 宋彤道:“是老天爷要帮他。你们画遍阳春白雪,这下也该轮到人家下里巴人。” 若不是官家心血来潮要画清明上河图,那民间画家哪有机会为翰林图画院做事。领钱是小,重要是能结交人脉。 刘川得了差事,问宋彤姓名住处。宋彤道:“不过举手之劳。萍水相逢,不必问姓名。” 刘川再三恳求,“恩人,好歹给小人报恩的机会。”说罢跪地不起。 宋彤见推辞不过,说了来历。刘川感激不尽。 第21章 纳妾 香气熏人的阁子间内。金灿灿的烛火摇曳,曼妙的舞女,罗袖翩飞,翩翩起舞。 锦绣笙箫的宴会。王甫兴味索然,把玩一把折扇。 扇面是绿枝黄花,翡翠绿的叶片,金黄色的桂花,栩栩如生,似有若无残存一缕桂花香。 哦。他想起来,是他中进士那年宋彤送的。她现在,应该过得还好吧。 那点感情越是模糊,回忆越是清晰。 桂花树下,他注视着少女在庭院里唱歌。歌声清越空灵。琴声戛然而止的一刹那,好似诗人留下的残句,没有结尾。 她跟着梁师成总比跟他强。王甫给自己倒了杯酒,痛快地一口饮尽。 聂山道:“许久没看见敏求了。你们以前经常聚会的。” 王甫道:“他升迁去杭州。一家老小正忙着收拾呢。” 聂山道:“什么时候?” 王甫道:“中秋节前吧。” 他和赵敏求确实好久不聚在一起喝酒。哎,这些公子哥生下来就金尊玉贵,对人总爱热一阵,冷一阵。随他去吧。他现在平步青云,刚认了梁师成做干爹,伺候好这位巨珰才是正经。 舞毕。一位年轻的小舞女青涩地替他斟酒。王甫顺着她颤抖的手,顺势看去,模样有点像宋彤—有一双摄人的杏眼。 “叫什么名字?” 小舞女低着头,不敢抬头。 “啊呀。老爷问你话呢。回话呀。”老鸨急着拉扯她。 性格不像。他转念一想,妓女久经欢场或许装出青涩状也未可知。 “素娥。”那小舞女涨红了脸颊。 “素娥。”王甫拍打着桌案,口中念着她的名字。小舞女头低得更低了。 老鸨连忙推搡着小舞女,怪她年纪小不懂事。 王甫倒觉得不懂事更好。女人太懂事太精明,不好掌控。他反而喜欢懵懂无知的。不像宋彤权衡利弊,和她待久了啥便宜没捞着。他承认这样的女人最能激发征服的**。可朝堂的事够他受的,他实在没精力和她玩心眼子,索性送给梁师成吧。反正她也是要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帮衬着她,在这点上他们一样,他乐得做顺水人情。 清月夜,中秋的月光洒遍杭州城。月光凉凉泻下,亭台楼阁沐浴在清凉的清辉中,屋檐的兽首、瓦片泛着银光。一座城的人文山水在满城的桂花香中浮现。 这是赵敏求一家在杭州过得第一个中秋。他又纳了位妾室—杭州城的歌妓。 向洵美替这位新妾室安排一切,又是命人打扫屋子又是安排见面礼,还摆了一桌子酒席替妾室开脸。比起粟娘进门那会,已经娴熟许多。 阖家上下都夸她贤惠。赵敏求过意不去,前一晚来到她屋子,说:“辛苦你了。”和粟娘进门那会一模一样。总之她和他一闹别扭,他就从外头带个女人回来。 刚来杭州那会,有几箱行李还在船上尚未运来。等了半个月,下人才说船翻了,打捞许久也未见到箱子。下人朝船老大道,骨头卖了也不够你赔!船老大下破了胆,带着小儿子来府上赔罪,跪在地上磕头。小儿子瘦得跟黑猴似的,额头上贴着膏药,下水救箱子撞破的,整个人匍匐在地上,身躯佝偻。 向洵美于心不忍。不让他们赔钱,赏了男孩膏药和钱让他一家子回去歇息。 船老大两眼睛珠子通红,跪在地上直呼:“夫人开恩。夫人好人有好报!夫人和小衙内一定事事顺遂!” 向洵美心头一冷。小衙内?她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赵敏求听到下人议论,回家问她,“那几箱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她说,“以往的诗稿还有字画。” 赵敏求脸色一变,叹息不已:“可惜了。哪些大家的字画?” 向洵美说:“朋友画的。” 赵敏求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向洵美道:“好什么?我朋友送的都是我爱的。其中一幅画了我在樱花树下的画,再也没有比这副画得好的。”弗谖给自己画过一幅画像,脸上的痣都画了上去。可惜那幅画随着诗稿一同沉没在江里。她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他的神色,见他走神,娇声娇气道:“你画了那么多画,从来没有为我画过一幅画。”她故意撒娇。妈说,和夫君说话要娇气些,男人都喜欢。 赵敏求也情动,抱着她温柔缱绻。“忙完这阵子就替你画。” 终究没有画。第二天就闹了别扭。 起因是一个资历老的婆子,熏衣裳地毯把她嫁妆熏坏了。 姨妈送的大食国大红拔绒褐,红花水染的。红花最忌与沉香、麝香放一起,放一起时间一长,织物就得褪色。 收拾衣裳织物前,她再三叮嘱。那老婆子仗着体面,不把她的话放心里,闯了祸后还怪向洵美的丫鬟事先不说清楚。丫鬟和她吵架,她满嘴污言秽语,骂得丫鬟热泪滚滚。向洵美大发雷霆,打了婆子一顿。 下人们常受那婆子气,早存一肚子窝囊气,奈何没机会治她,见她栽跟头如何肯轻饶?夫人一声令下,下人们杀猪般捆了婆子,结结实实揍一顿,竟多打了十板子,私下糊弄过去。 婆子哭得泪眼婆娑,去找赵敏求告状。那婆子照顾过小时候的赵敏求,赵敏求对她终究有几分感情。看她被揍得瘸着腿,去找向洵美问话。 这边。被骂的丫鬟哭成泪人,向洵美宽慰劝解。屋内的婆子煽风点火:“夫人没听见那老货嘴里骂的话,泼皮无赖听了都羞脸。她居然说得出口?别说年轻姑娘脸上挂不住,连我们听了也掉眼泪。” 一众丫鬟里,此女与自己一同长大,感情最好。向洵美正火大,偏赵敏求寻了来。 “一件毯子的事就算了。你至于把人打一顿吗?” “你说的轻巧,这是大食国皇室工匠做的,上面花纹都花了,汴京城都找不到工匠会染!弄坏就算了,我打发人说她几句,她把人骂哭。她不是在打我的脸?”她头一回呛他。 他不禁呆住,瞥见那张大婚时铺在床上的大红拔绒褐。毯子上繁琐精致的花纹,似夜空繁星星罗密布,中间一大块掉了色;如同倾城倾国的美人脸上多了一道刀疤,毁了花容月貌;着实可惜。 里屋隐约听到有人在啜泣。妻子说的都是实话。他自己明白不占理。 屋里的女人都在看他,仿佛故意看他出错。就算她没错,可她怎能当一众仆妇的面让夫君失去威严? 赵敏求拂袖而去。不出数日,他在一位钱塘歌姬那找到慰藉,并娶她进门。 中秋节供奉月亮,给下人分派赏钱,互赠中秋节节礼,全是向洵美忙前忙后。 到了中秋这天,终于歇口气,一家子团团圆圆坐在一张桌子上赏月。一夫一妻,两妾,还有个通房丫鬟,一直没开脸。她们四个凑在一起,正好是贤良淑德。赵敏求很满意,既有贤妻操持家事,又有爱妾诉说情意。 新来的妾室唱了首钱塘小调,吴侬软语他们北方人听不懂,只觉得新奇。粟娘接着唱曲。 “一颗樱桃樊素口。不爱黄金,只爱人长久。学画鸦儿犹未就。眉尖已作伤春皱。” 粟娘不愧为教坊名妓,坐着唱曲任是把调子拉上去。 几杯酒下肚,向洵美不禁感怀。这首曲子,她在汴京城听过,那时弗谖来她家做客,唱的就是这首曲子。 她和孟弗谖在樱花盛开的时候认识。她在樱桃烂熟的时候出嫁。少女时期美好无忧的日子如同璀璨的樱花,绚丽而短暂。 她和孟弗谖通过一次信。 第一封信: “他家重视子嗣。……我和敏求二叔家儿媳常往来。二叔大手大脚惯了,一向花钱寻开心。多出公账的亏空拿二婶嫁妆填补。二婶委屈不已,连带着儿媳妇没安生日子过。二叔儿媳妇生不出男孩,她想替夫君聘个妾室。二婶听了,冷嘲热讽:家里闹饥荒,还去找人一起花银子。娶妾又要买几个丫鬟婆子伺候,这笔银子谁来填?知道你嫁妆多,家里亏空也没舍得让你添钱。我老东西没几天活,所以花自己嫁妆,想着不能拖累儿孙。可是媳妇又没生下孙子,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去找个妾吧,反正人家嫁妆多去花去吧。平日我哭穷,也没见到有人上赶着说有钱帮衬着点。一席话说得二叔儿媳妇躲着人大哭……所以我想倒不如敏求在外头找妾室。” “……粟娘很有礼数,我们关系友善,之前的担心多余了。大儿子大了,我想把大儿子抱过来养,怕敏求多疑又怕和粟娘闹翻,毕竟没有母亲舍得把孩子给人家养。我和粟娘相处不错,为此事龃龉好像不值当……” 孟弗谖回了信,大概意思是: “我一点不关心你夫君,内宅还有生儿子这些事。为什么总提你夫君?我们和以前一样聊天不好吗?” 以前做姑娘和现在不一样嘛。向洵美心里嘀咕:她身为当家主母不得为家事操劳? 弗谖没嫁人不知道内宅零零碎碎的事已经占据她整个时光。 大概一年后,她终于生下自己的孩子—女孩。她心中有些失望。赵敏求却很开心,有儿有女,好事成双。 那天敏求抱着孩子,温柔地看着她说:“洵美,你下巴有一颗小痣。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他终于看到了她。 第22章 苦闷 阿妈找到一支蒲公英。哥儿鼓起腮帮子吹蒲公英,看见蒲公英白色的种子飞向空中,开心地拍着小手。 那天粟娘做了个梦。 午睡,梦见宋彤穿着粉红衣裙,戴着天蓝色风帽,蹲在草地上笑着看着自己,手里拿着一枝白色蒲公英。 那时候她们打赌,在萧瑟的秋天能不能找到一枝蒲公英。她们明明有那么多可供回忆的情景,为什么偏偏想到稀碎到快要忘记的小事? 也不知道宋彤怎样了?自从生下孩子,她们再没见过。她应该还是教坊里耀眼的官妓,出入各种盛大的宴会。而她。粟娘神色黯淡。 小孩子跑过来要她抱抱。 “娘。”孩子潮湿的唇儿贴在她的脸上。她抱着孩子,嘴里哼着江南歌谣—不成调子,她和新来的妾室学的。 她现在只给孩子唱摇篮曲。赵敏求有时也会让她唱曲,不过是在他有感而发的时候。 一盒八角亭形状的盒子,每一面一个抽屉,抽屉里存放首饰。宋彤打开其中一屉,绒布盒子里装着一对白水晶耳环。 这对耳环是她和粟娘逛集市时看中的。放在耳边比划,路过的人都说好看。价钱不便宜,她舍不得买。她过生日,粟娘悄悄买来送她。 粟娘说,“你要精心打扮,艳压群芳。说不准哪天被公子王孙看上,就不必在金楼苦熬了。” 粟娘被皇室宗亲看上,去了杭州。 她到现在都没有成功。在金楼走也走不掉,烂在这里。 宋彤将耳环穿戴好,白色露珠状的耳环很适合,配她一身天蓝色衣裳。 去相国寺的画集,挂的画都是新人的画,为了给新人机会才举办的画集。她帮忙的画家刘川邀请她去。他画汴京城郊稻农插秧画得好,受官家奖赏,一夜成名。求他画画的人从宣德门排到南熏门。 人就是这样,落魄时无人问津;春风得意时,所有人上赶着锦上添花。 宋彤看着不远处被人群围在中间的刘川。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年前他还是相国寺露天摊位上卖春宫图的落魄画家。 刘川忙着应酬。他人有些木讷,应付那些人精,翻来覆去只会重复几句场面话。宋彤听了想笑。 宋彤抛下刘川,一个人游走赏画。 挺凑巧在这碰见了孟惟寅,他站角落里,一个人默默看画,似乎不大高兴。 本来想打个招呼又觉得没必要,恰好他一转身看见她。 “宋彤。”他走过来问,“你觉得这的画怎么样?” 宋彤露出惯常假笑,嘴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都挺好。” “他们为什么要把职位名称写的和墓志铭一样长?”孟惟寅皱着眉,不满道。 傻大个。以为谁都和你一样随心所欲,报上姓名谁都知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好不容易有个出风头的机会,可不得自卖自夸。宋彤内心翻白眼,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你为什么笑?很好笑吗?” 啊?不好笑嘛。宋彤打哈哈,“你比初次见面那会长高了不少。”听说男孩子长个比女孩晚。初次见面她比他矮一点,几年下来他像笋似的疯长,长成竹子。 孟惟寅铁着脸道:“这话听起来你倒像是我长辈。不过比我大三岁,还没有我姑姑大。” 他怎么知道她岁数?孟弗谖告诉他的?孟弗谖居然和家里人提她,说明她在她心中有一定的份量。这位京城贵女可以多加交际,宋彤思忖,说不定就是救她逃出教坊的突破口。 “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大三岁?” “呃。”孟惟寅脸倏然一红,结巴道:“姑姑说的。” “没想到孟娘子还牵挂着我。改日,宋彤登门拜访,不负孟娘子待宋彤这片心意。”宋彤振振有词。 王甫派人唤她。她随口应付了孟惟寅几句,跟着仆人来到偏殿。 王甫坐在廊下喝茶,一壶茶放在紫檀木桌上缭绕烟雾,散发阵阵茶香。 他看见她起身相迎,道:“干娘。” 宋彤硬邦邦砸下一句,“谁是你干娘?”这小子为了巴结梁师成连脸都不要了,认了梁师成做干爹。他不要脸,她还要脸。 “别走。彤娘一句玩笑话。你坐下,我确实有话要说。” 宋彤半信半疑地被他按住坐下,听他要说什么。 王甫一只肩膀搭在椅子上,另一只靠到她肩膀处,整个人压过来。他目光炯炯,似乎回到当年替她解围的时候,意气风发,开始施展他的男性魅力。她像以前一样推开他,推开亲密距离。 “有事说事,没事我走了。”她很不耐烦。 他满脸陪笑,尴尬地干笑了半天说:“宋彤,我真是个唯利是图的人。” “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宋彤幽幽开口:“其实这次来我也有话问你。” 王甫微笑道:“洗耳恭听。” 宋彤咽下一口气,道:“我自认为没有任何得罪你的地方。就算我们没能走到一起,但好聚好散。可你,居然把我送给一个太监?让我给太监做对食!你也忍心下手?”她说着说着握紧拳头,手上的青筋痉挛。如果不是她和梁师成从小认识,她简直不敢想落入一个太监手里做对食,会是什么下场。 王甫喝茶的手一滞,委屈道:“呃。是因为之前你和我说你不想生孩子。所以我想。” 宋彤立刻打断:“我说不想生孩子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她不想和他有肌肤之亲。好个偷梁换柱。他倒是为她着想了。 王甫心里着急想措辞。这死妮子抠字眼,一点骗不了她。明明是双方互赢的事,攀上梁师成有什么不好?她居然不乐意。难道太监真有什么怪癖?不像?她看着比以前更好看了。还是说梁师成的意思他领悟错了,只是切磋画技? 王甫道:“我以为你是愿意的。”确认道:“梁内侍他,只是切磋画技吗?”语气渐渐微弱,小心试探。 “只有你愿意。只有你龌蹉。”宋彤冷冷抛下一句,起身走人。 王甫恼羞成怒,拂手打碎茶盏。 她一个歌姬,平民都不是的东西有什么资格瞧不上他! 他阔步冲上前,满脸怒色,一巴掌悬在手上尚在迟疑。宋彤不屑地看着他,挑衅似的笃定他不敢。 二人剑拔弩张。 孟惟寅突然出现。 “惟寅啊。你怎么在这?”王甫心虚道。 “无聊。随处逛逛。”孟惟寅盯着他们二人。 王甫心里没底,拍了拍孟惟寅肩膀,急步离去。 “为什么要和不喜欢的人来往?”孟惟寅十分认真地问她。 宋彤神色黯淡,口是心非道:“没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和王司谏之间有些误会。眼下误会解除。”她又勾起得体的笑容,转身离去。 明明是想和她多说会话,这么又把话聊死了。孟惟寅心中懊恼。 脚步声已远,暗香尤在。 初见时,她也是一身蓝衫,精致如玉,清透琉璃。她虽是教坊歌姬,举止端庄纤柔,不失大家风范。她就这么端坐着,孟惟寅的心停顿了一下。无端想到冬天自己掉落的一枚玉雕兰花佩。找到的时候,玉佩已经冻在雪地里,金黄色的阳光照射在冻玉蓝的冰面上,霎时流光溢彩。 晚上吃酒。儿时好友攒局,为纳妾室祝贺。 妾室名叫香儿,穿着金线绣萱草纹花边窄罗衫子,薄罗红裙,五官清秀,脸庞白皙干净,乍一看有点寡淡,看久了很耐看,让人舒心的长相。 香儿,一边叫他们哥哥,一边挨个给他们敬酒。 有人调侃:“叫什么哥哥。叫叔叔。” “呸!少吃我豆腐。香儿,叫这位弟弟。他比我小,他得管你叫嫂子。” 周围几人都有姬妾相陪,即便没有家里也有,唯独孟惟寅孤家寡人。 向子武拍着孟惟寅肩膀,问他:“六子连儿子都养了,你何时成亲呢?这些年也没看见你和什么歌姬舞姬好过?”向子武在他们一群人里年纪最大,大家都叫他大哥。他本来要和姑姑成亲的。两家谈到一半,姑姑出家当道姑,亲事吹了。虽没当成他姑父,待他如亲兄弟。 孟惟寅道:“感情的事看缘分。”他不喜欢年龄到了需要成家立业就娶个妻子往家里一摆,又去外头找女人玩。 “惟寅说过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哦。”有人听见他们谈话,起哄。 “孟衙内是个痴情人。”香儿又给他倒了杯酒。 这位香儿跟了六哥好多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们一群人每次聚会,她都在身边伺候。六哥喜欢吃冰一点果子,不冻牙的程度。她就捧着个冰鉴在旁边候着。有天六哥发火,把送她的一斛珍珠打翻在地。香儿蹲在地上一个珠子一个珠子捡拾,他看不下去帮着拾,跟着的妈妈哀求:“姑娘生意不好做,才去员外家吃酒,只是吃酒啊。姑娘不是水性杨花的人。您和衙内交情好,帮忙说说情好吗?”说着要给他磕头,被他拦住了。 六哥在外头又不止一个女人,他自己都水性杨花,何必让人家替他守身如玉。 香儿冷淡道:“妈妈不必再说了。他说不来就不来好了。”说着观察每一颗珍珠,看有没有划痕,仔细收入袋子里。 孟惟寅道:“也不是不来。六哥在气头上。” 香儿打断,嘲讽道:“把我干晾一阵,等气消我再去赔不是,哭哭啼啼洒几滴泪就是了。” 孟惟寅一愣。香儿傲气的眼神很像宋彤,宋彤第一次看他也是一种“谁要你施舍怜惜”的眼神。 孟惟寅苦闷地喝着酒。 大家都在豪饮,劝酒,开些有关女人的玩笑。唯独他融不进去,像装裱字画的绫绢做个陪衬。 第23章 少艾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 孟惟寅看着他们一帮有家室的,并不爱慕妻子,遇到年轻漂亮的永远是下一个。 孟惟寅觉得这种感情特别虚,特别没意思。 就比方说香儿和六哥吧。在香儿眼里,抛开身份不谈,六哥还没一袋珍珠值钱。六哥眼里,香儿只是一个娇媚耍小性子的小女人,他有无数这样的女人。他享受她们的身体,蚕食她们的情绪,并不真正爱她们。 他们对女人都是一个流程。突然迷恋上某个歌姬或者舞姬。女人察觉后暗送秋波,男人寻找由头送礼物。女人故作激动接过礼物,笑眯了眼,崇拜地看着送礼物的男人。男人陶醉其中。一对恋人比台上伶人演得郎情妾意,大家飘飘然都演入了迷。日子一长,男人发觉女人没有自己想象中完美,梦醒了连带着梦中人一起踢出生活,唯有运气好的女人能抢在梦醒前过了明路。男人继续在做春梦的路上,寻找梦中情人。 歌舞场是寻找梦中情人的好地方。教坊里的伶人永远不缺年轻貌美的。 他们议论过宋彤。 彤云高下影。说她这人和云霞一样变换莫测,像是游走在各方势力的掮客,不招惹为好。 有人就触霉头,和她相处久了认为彼此有那么点意思,就送给她一对沉甸甸的金臂钏,非常厚重据说戴在手臂上像盘着一条金蛇。被宋彤冷漠地退回去。大家见了面,虽没事人一样喝酒还拿此事开玩笑,但毕竟关系淡薄了。 孟惟寅知道后特别庆幸自己没脑子一热,就去挑礼物送人。他和女人的相处全靠参照其他人,但往常的一套行不通,他就特别难拿捏他和宋彤之间的关系。 几年下来,他和她的关系全靠姑姑和她的关系推动。宋彤和姑姑熟悉后,有时遇见他主动招呼。那时候他非常开心,开心完以后悄悄比对她对别人的笑容是不是和对自己的不一样。 宋彤也开始留意孟惟寅。她选定孟弗谖作为她逃离金楼的切入口。光和孟弗谖打好关系还不够,她家人,她家里上上下下,通通都得熟络。 过几天孟弗谖的生日,请帖已经下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是不知道送什么做生日礼物。钟鸣鼎食的家族,见惯了好东西,不太在乎价钱,只在乎东西好坏。怎么体现好呢?需用番心思。 宋彤走街串巷,挑了选选了挑,最后决定送毫笔。一来,孟弗谖绝对用的到;二来,用到的时候会想起自己;三来,买笔她识货,不会买到劣质的贻笑大方。 宋彤挑了一套红漆紫毫—自己常去的一家铺子屠氏毫笔铺做的,价钱比不上大商号,但品质精良。 天乍寒,飘下小雪。今年京城下的第一场雪,从来没如此早过。孟弗谖欢喜非常,让下人在不关风月轩搭建避风?。和好友晁颐,苏予二人在花园赏雪,忽闻宋彤已至,连忙招呼人过来。 穿过斗折蛇行的亭台楼阁,走过幽篁覆盖的小径,来到三面环水的不关风月轩。宋彤见三位丽人围炉煮茶,临轩赏雪,好不惬意。 大家彼此熟络,一切虚礼全免。孟弗谖道:“今年下雪早,梅花尚未开,无沁梅映雪怪无趣的。不如玩香道?每人自取香料研磨,简易制成线香,香篆或是香丸。焚一炉香,瞧谁制的香夺魁?” 苏予道:“我们只有四人,若是一半对一半如何?” 孟弗谖道:“让众丫鬟们也一起点评。” 晁颐玩笑:“都是你的丫鬟,她们不会暗中助你吧?” 众丫鬟笑道:“晁姑娘把我们想扁了。” 孟弗谖唤下人取几十道香料,用物并研磨器物一并送来。几人挽起袖子制香。 苏予制雪中春信,宋彤制作古刹木樨,孟弗谖制唐开元宫中香,晁颐制婴香。 众丫鬟兴致高昂,一一凑过来闻。松雪记下各人选的香。 孟弗谖制做的唐开元宫中香最优,其次雪中春信,古刹木樨与婴香并列。 孟弗谖是香道高手,细闻了每种香。“宋彤你这香好像不是从香谱中得来。以前没闻过。”又细闻了闻余味,心中暗暗吃惊。 不懂香的人只闻前调,单纯的桂花香。鼻子灵敏的人闻起来,这香味竟“曲径通幽”,恰逢香火缭绕的寺庙种植的桂花盛开,花香与佛龛前的香火味道混合,安静祥和;偶尔闻到案前供奉的梨子香;最后以庭院雪松味结尾。一波三折。 孟弗谖道:“这是你自己想的香方吗?” 宋彤抿唇微笑:“十月去寺庙供奉香火,恰逢桂花盛开,偶然想到的香方。” 孟弗谖沉吟片刻,道:“能推陈出新已经在众人之上。” 宋彤投其所好,问道:“这唐开元宫中香我们也调过,按照书中香谱调制,不知怎么檀香味差这么多?这里的檀香尚未熬煮彻底,味清却绵长,不似我们调制的,风一吹就散了。” 孟弗谖笑道:“以往你们怎么调制的呢?” 宋彤道:“按照香谱记载,取二两沉香削细,用绢袋裹好。放银铫子里,用蜜水、小火熬煮一天 。取二两檀香,用清茶泡一夜后,用小火炒至无檀香气。取二钱龙脑香,研磨后单独搁置。再取麝香二钱、甲香一钱、马牙硝一钱,都磨成粉末,炼蜜和匀,贮磁器,地窨一月。” 孟弗谖道:“是了。一模一样就是用料出了岔子。这檀香,唐朝用的是天竺国白檀。那的白檀味重。炒完配制后一烧,香气又给逼出来。你们用的是岭南檀,比天竺白檀味道淡,炒后檀香气都没了,焚烧时味道出不来。清茶水泡白檀后炒制的檀香柔和甜沁,少了这层香。味道自然差了。我这制作的香虽工序删繁就简,但最关键的白檀加重了味道,所以檀香味保留了下来。” 众人恍然大悟,都道输的不冤。 大家品完香,喝了暖酒,乘兴散去。 宋彤许久没有如此痛快,十分欣喜,满袖温香迎人,打着油纸伞赏着细雪回金楼。 孟弗谖要送她,说是侄儿孟惟寅正好一路,宋彤心中更是喜悦,送客的人从下人变成侄儿,说明她在孟弗谖心中的地位更上一层楼。 这边车外,孟惟寅牵肠挂肚,搜刮了一堆话,怎么能搭上话?马车已经驶向潘楼街,灵机一动,翻身下马,说是去潘楼街买对联,乘机让宋彤替自己挑。 他这么一说,宋彤猛然想起正事:今天是写对联的日子。潘楼街卖对联的铺子还等着自己写对联呢!怪不得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宋彤想先回金楼,等人走后自己再折回。又怕去晚了,人家收了铺子。转念想,自己瞒着金楼在外头接私活,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接私活才赚多少钱?一副对联她才赚10文!她也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日后离开金楼混口饭吃,先熟悉各大字画行情。 宋彤硬着头皮,和孟惟寅说自己有事,让他自己先看看。说完,在他不解的眼神中走向斜对面铺子。 商贩一看人来,手舞足蹈道:“哎呦。您可来了。前儿还有主顾问,上回的对联还有吗?我说,‘都卖光了,要等人家赏脸写。’这么好的字可不是谁都能写的,还得等您来。”商贩跑江湖的,说起奉承话轻车熟路,说着奉上备好的墨水纸笔。 孟惟寅跟着走过来,低头看一方铜镇纸压着的对联上的字。 红纸略带金粉,墨黑似漆,自成一派的楷书。好字。 宋彤不管他,一心书写对联。 十副对联写好,一百文到手。 商贩道:“您点过。” 宋彤客气道:“不必了。” 商贩道:“不不不。行有行规。” 她做的是一锤子买卖,非常考验诚信。这也是为什么她当着孟惟寅的面也要来赴约的缘故。 宋彤专心致志一枚枚数钱。 斜风故故,身边的女子一绺发丝垂下。她的鼻梁上有一颗小痣;眼睫毛很长,眼尾的睫毛低垂像河边伸向水面的柳枝,妩媚动人。孟惟寅想起韩若拙教自己画人物。他曾经画过无数次身边人侧目的轮廓,总觉得不像,不如真人真切。 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狭窄的路两边都是摊贩,人来人往,有种和爱人逛街的错觉。 宋彤细心收好荷包,问他:“衙内不要买对联吗?” “珠玉在前。” 孟惟寅说完对上她的眸子,耳朵尖泛红。 宋彤也知不对劲,立刻转身上了马车。 她绝不能和孟惟寅扯上关系,不然和孟弗谖好不容易拉近的关系付水东流。 像他们这种世家子弟,情愫只是一时的。日子长了腻歪了,说走就走。倒霉的只有女人。 女人为了爱情一定要嫁进家门,或是有了孩子不得不进门。主动权在男人手里,他们完全凭着心情决定女人的命运。有感情的娶进门,这是少数;大多数腻了,拿钱打发走。如果打发不走,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是死是活跟他们毫无瓜葛。 这种事她见过太多。 和她谈感情? 代价太大了,她避之不及。 还是孟弗谖那条贵女路线稳妥。 看着宋彤决绝的背影,孟惟寅一颗心沉落至谷底。 第24章 抹去 屋前种着无数树木,秋天树叶飘零,枯黄了叶子蜷缩成一个个锈掉的黄钟,一串串挂满树梢。冬天的寒风一过,飒飒作响。 宋彤,小小以及绒绒静坐在屋内包羊肉馒头。羊肉馅的,阿秀拌好料,教她们包。几个姑娘觉得新奇,跟着她学。 一屋人包饺子馒头的时候预示着新的一年到了。秋香馆迎来了新的主人—丰儿。今年新年下了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正巧合了“丰”字。 几人见过面,丰儿虽活泼但和她们说不到一快去。她一心牵挂前院的姊妹,时不时送点东西给那位要好的姊妹,想着过一年半载姊妹能和她一起搬入后院。 绒绒和她们说,“不怪丰儿牵挂姊妹,我也一样。有一次,我独自路过秋香馆。人去楼空,再也没有轻柔的歌声琵琶声传来。万籁俱寂让我极不适应,仿佛我是被世上抛弃的人,我甚至怀疑这天是共赴一场盛宴的日子,大家都去参加宴会,只有我忘了。耳边唯有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 宋彤道:“当年粟娘走的时候,大家只道是寻常。谁想?时不时挂念着她。” 小小感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一天我们也会挨个离开的。” 今年过年,宋彤做东。花八百文在附近脚店定下酒席,这八百文钱全靠她卖对联赚得的钱。 不花钱不知道,一花钱吓一跳,今年过年的酒席比以往贵得多。八百文就定了几道菜还是瓜楞碗盏分食,不是往日配备的银餐具。 小二先将四道菜端上桌,分别是:红豆米糕,栗子炒肉,炖鸡汤,炙羊肉并米饭,另外送几个柑橘橄榄。还好四位都是吃得少的姑娘家,够吃。不然换成四位壮汉,一千钱也止不住。 四人皆穿着大红缎面出锋的银鼠大氅,围坐着一桌。小二上完菜,宋彤把人叫住。 宋彤纳罕道:“今年酒席怎么比往年贵了一二百文?东西也少了。我瞧潘楼街卖字画古董的价钱依旧,酒楼的酒钱也不曾涨。怎么光涨菜品果蔬?” 小二道:“姑娘有所不知,今年粮食短缺紧张。以往汴京城郊的良田收割粮食供应给京城。如今。”说着小二不由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捏起喉咙,“城南的地都收去扩建皇家玉津园了,不光建玉津园还有供给官员俸禄的公廨田,划拨给园内飞禽走兽供粮的菜地。单说玉津园养的几十头大象,那一头象一天就能吃掉几百人份额的粮食。啊呀,现在汴京的粮食全靠外地漕运,价钱可不得飞涨?明天可是头一年,往后还不知道怎么涨呢。” 绒绒道:“大象?那确实吃得多。以往不是只有几头吗?怎么多出来几十头?” 小二道:“啊呦喂。那都是各国使臣送的。一年接着一年送,国礼能不收吗?收了养在玉津园又下小象,一来二去养了几十头大象。” 绒绒笑道:“我还没见过小象?象和猫一样一窝下七八个崽,还是像马一样一次只生一个?” 小二道:“那小的就不知道了。” 宋彤不言语。汴京城南是她的故乡。因为不好的回忆,她一辈子都想逃离那里。 她忽然问:“那城郊百姓去了哪?他们没了田去外地种地?”汴京城肯定是没地方种的。 小二更谨慎了,小声道:“官府说给了路费让他们到京畿州种地了。实际上。” 小小心直口快,问:“实际上怎么样?” 小二又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才放宽心。“实际大多当了流民,混得差的混成乞丐。哎。这上面拨下来的钱,怎么可能都到了老百姓手里。俗话说‘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大家心知肚明。不能说,说了就是攻讦朝廷。姑娘们,我提醒你们几句——看你们几位衣着鲜丽又年纪轻轻,这些日子别单独逛街,如果独自一人遇到乞丐千万别看他们。一旦对视上,他们一窝蜂来找你讨钱,哪里应付得了?这不,我们店里一小伙子就吃了亏,给了十几个乞丐钱后面又来十几个眼巴巴的看着你。一天赚的辛苦钱全搭进去。” 丰儿笑道:“我才不给他们钱呢。我一天唱曲唱到嗓子哑,才得几个钱?” 小二道:“正是这话。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各位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宋彤没什么话要问了。小二恭敬退下。 宋彤无精打采地吃着饭菜,脑海中涌现出一个人影。那人跛足走来,一只手拿着竹竿,一只手拿着缺口的脏碗,一边说行行好,一边晃动手里的碗。那蓬头垢面的人抬起头。一瞧,竟是舅舅。 “啊。”宋彤失声叫道。 “怎么了。”众人连忙问。 “吃到沙砾。”宋彤道。 众人道:“赶紧吐出来。有没有吃坏牙?” 宋彤掩口吐了饭菜在痰盂中,摇头:“没有。”又接过小小递上的茶盏漱口。 丰儿道:“八百文的饭菜还有沙砾!不行,得找掌柜的算账。” 宋彤阻止道:“算了。大过年的。”又问:“你们有没有吃到沙砾?” 绒绒笑道:“瞧。菜里有条小虫。我一直忍住没说。”众人凑过来看,见她鸡汤盏边上剔出一条蚊子大小的虫子,胃里不禁一阵恶心。 宋彤道:“不行。我还是去和掌柜的说吧。这也太过分了。”说着叫人。 掌柜颤颤巍巍上楼,老人家眯着眼睛一看,不吱声。丰儿提醒道:“还有沙砾呢!这也配八百文?” 掌柜面容惭愧,道:“我让厨子给姑娘们重新做。您看怎么样?” 宋彤道:“我们都吃得差不多。重做?还是不了。你把这道炖鸡汤的钱退给我。” 掌柜道:“好好好。我这就去。不好意思啊诸位姑娘们,厨子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下次你们来,我请诸位喝老母鸡高汤。” 下次。下次就算了。 外头雪已停,世界琉璃般洁净。淡蓝的天飘着大团雪白的云。几人步履姗姗地踩在雪地上,故意听雪地的响声。 丰儿道:“早知道还不如买菜给钱,让厨娘做呢。” 绒绒道:“大过年的,厨娘早回家了。再说,我们金楼的厨娘做饭一点油水没有,哪里好吃?” 丰儿道:“可以和她说嘛。她之前不放油,我们给钱她肯定放了。” 小小道:“放了油也不好吃。外头的厨娘一个月五贯钱。你猜,我们金楼的厨娘一个月多少钱?” 丰儿道:“四贯。三贯五百钱?” 小小道:“不是。一贯五百钱,不算食材。” 丰儿惊呼:“怎么这么少?不是说厨娘很挣钱吗?” 小小道:“谁让她做饭难吃呢。李妈妈为了节省开支专门请了工钱少的。” 丰儿问:“你怎么知道的?” 宋彤道:“我替李妈妈写账本。我告诉她的。” 丰儿道:“原来如此。” 几人回金楼。宋彤刚走入自乐园门口,李妈妈出门迎接。宋彤十分惊奇,忙问李妈妈所为何事。 李妈妈手里捧着剔红匣子,双手奉上:“宋彤快进屋,瞧瞧中贵人送你的东西。哎呦。一直盼着你回来,太贵重了,根本不敢走开,生怕出差错。你可回来了。” 宋彤好奇地打开盒子。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整个人呆住。 漆黑的绒布上躺着一只光彩照人的猫眼石戒指。蜜黄色的宝石中间一道蓝绿色的瞳孔酷似猫的眼睛,因此得名猫眼石。 戒指绚丽地就像黑夜中璀璨的银河,盯得人喘不过气。 宋彤慌了神,不知所言:“谁送的?” 李妈妈欢喜道:“梁观察使送的。红云阁的猫眼石戒指,一二百两黄金不知买到买不到?” 宋彤道:“一二百两黄金?太贵重了。退回去。” 李妈妈讪讪道:“要退也得等观察使有空过来。这么贵重的东西谁敢擅自托付他人?” 宋彤问:“他之前来过?” 李妈妈道:“是。观察使亲自来金楼,就在你们去酒楼后不久。” 宋彤继续问:“那他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李妈妈道:“怎么会?人家贵人多事。我一个教坊伶人哪里敢问。” 宋彤关上盒子,心神不宁。 从前年正月开始,梁师成负责监造皇家园林玉津园。 先是与杨戬合作,设稻田司收集校验民户田契,无契可证的农田一律归为公田。等到官家下令建园时,他再利用青苗法令吴家做保,暗中抬高农民赋税,成功令农户与吴家结怨。最后,放一把大火,将收上来的田契文书烧毁。抄了贪污的吴家平息众怒。 整个吴庄,吴庄的人都被他彻底抹去。只有荒草地里灰色的须弥台和宋彤家门口虬枝青梅树,它们是唯一的幸存者,诉说着村庄曾经存在的历史。 他的家全部铲平。院子没有了,屋舍也没了,堆积成有上下落差的山坡。一群花匠正在山坡上种花树。 杨戬朝一帮下属,指示道:“官家说要种上一排芳香的腊梅。冬天下雪后走在这条路,一路有清幽的花香。” “请。”梁师成轻挥衣袖,笑着谦让杨戬。二人踏上几层台阶,走在新铺的青石板路上,巡查完工后的玉津园。 来到一处低矮的草房,一阵阵粪臭味袭来。杨戬不悦,以袖遮脸问:“这里是哪儿?” 小黄门赶紧回话:“这是处理牲口粪便的地方。小的们怕有污圣目,将它建在玉津园角落。” 杨戬道:“命花匠在周围多栽种树木,掩盖气味,入口处要掩人耳目。” 小黄门点头记下。 梁师成举目看去,草房周围尽是衰败的枯草。看不见吴家往日丁点影子。 当年吴家一群壮汉上他家,上房揭瓦。瓦片摔在地上。啪嗒啪嗒一片清脆的响声,就像他的眼泪。接着壮汉挽起裤脚,从掀开的屋顶上下去,挨个抽掉屋中梁木。他看着自己坚守的东西一根根抽去。一幢老屋,陪伴莫家几代人的老屋,“轰”地一声,就像他眼里的秩序,轰然倒塌。 他暗暗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吴家人血债血偿。终于,他做到了。吴家家破人亡。一村子冷眼旁观的村民化作流民,乞丐。 芦苇,河边黄褐色的芦苇竿,飞舞着白色的絮。河水潺潺,肮脏与不堪随着河水一同流走。 第25章 猫眼 猫眼石戒指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像兽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着金绿色的光。 宋彤当晚缝制了个束绳小布袋,装好,连人带盒搬过去和小小睡。 宋彤道:“真怕丢了或者抢了。听李妈妈说,一百两黄金也未必买到。捧着它简直像捧着点火的爆竹。我明天想去红云阁退掉。”梁师成人在大内。他不来找她,她无法接触到他。 小小出主意:“我听说,界身巷那一带的金银铺子得有契书才让退。你手上有戒指的契书吗?” 宋彤摇头。 小小道:“那真不好办。这么贵的戒指,人家不放心让你空手退货。你还是等梁观察使人来了再说。”提到梁这个字,小小犹豫了下,担忧道:“宋彤,你要小心他。”送一只价值百金的戒指,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宋彤沉默了。心道:莫玦的为人她有数,他不喜欢不清不白乱搞男女关系。他单纯地想送她一件大礼而已。 翌日。小小和宋彤去了红云阁一探究竟。小小说,即便退不了问一句也好,万一呢? 接待她们的是一对金童玉女。她们进门的时候,那金童正攥着帕子擦玻璃瓶,瞧见她们走到玉女身边帕子一甩,道:“来人了,你去伺候。” 那玉女低着头看账本,扑了一鼻子灰,笑着要掐他,抬头看到宋彤和小小二人,敛住了笑容。 二人身上只佩戴零碎首饰,并无贵重珠宝傍身,身后也没有一群丫鬟婆子跟着,料定二人——不知从哪来光看不买的穷酸货。看着相貌出众,姿色不俗,想必是青楼楚馆的妓女先来挑东西,再回去央告恩客买首饰。这种人见多了,特难缠,拉着人问东问西,佩戴了又不买,白费口舌。掌柜的教导他们,对付这种人脸上微微冷落,语气略刻薄些,让她们自讨没趣。 女使不经意地拨弄香篆里的香灰,问:“客官来看什么?” 宋彤直截了当道:“猫眼石。不知有没有。” 女使领着她们到墙角一方柜台,从紫檀抽屉里抽出一屉。织锦匣子里整齐列着一排猫眼石,光闪夺目。 “都在这了。” 宋彤大致看了看。比梁师成送的那只小了不少。那只比鸽子蛋大,这几只只有指甲盖大小,成色也不够纯净无暇。 宋彤问:“多少钱?” 女使不耐烦道:“你问哪只?” 小小上前喝道:“就这几只都是什么价钱?” 女使鼻腔里喷出一口气,“最小的五贯,最大十贯。” 宋彤和小小对视了一眼,宋彤道:“有没有更大的。” 女使上下瞄了她几眼,更加笃定内心想法。“你要多大?” “你们店铺最大的猫眼石有多大?多少钱?” 女使眼珠子转了一圈,换了副口吻:“最大的早被人买走。现下最大的有莲子大小,还得我们掌柜人回来才能交易,我们无权带客人赏鉴。其实珠宝小点,衬得人秀气。我看,姑娘的手就适合戴小点的戒指。”说着拿起一只要给宋彤佩戴。 宋彤摆手,柔声道:“我想问一下,之前买的戒指能不能退货?” 女使脸色一变。“不能,我们红云阁的首饰都是定制的,不让退。除非刚买回去不出半年坏了,拿契书过来退。” 宋彤无法,只好回去再做定夺。可巧遇上秦掌柜,宋彤主动行礼。之前和粟娘来红云阁挑首饰,见过几次面。秦掌柜认识她。 秦掌柜乐呵呵回礼,“宋姑娘。好久不见。”又招呼小小,“这位姑娘一起进来坐坐。”迎着二人进入雅室。 宋彤道:“我们进来问件事。问完就走。秦掌柜不必看茶。”说着从腰间解开荷包,又从荷包中掏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猫眼石戒指,摊开放入秦掌柜手中。 “秦掌柜认识这只戒指吧。我想退回去。” 她知道他们交易不用现钱,都是去账房先生那对账。退钱原路退到账房。眼下不知梁师成从城内何处钱庄支钱。他总不可能揣着几百两黄金从宫门出来买戒指。 秦掌柜将戒指放入荷包中,笑道:“这戒指戴上挺好看的。姑娘为什么要退呢?如果要退,我秦某可以卖个人情。姑娘有没有带契约和钱庄的收据?” 宋彤摇头,“没有。所以为难。” 秦掌柜了然。这种事见多了,总有几个迷茫的官妓头一回收受礼物百般为难,犹豫不决。 宋彤突发奇想,问了句:“这只戒指值多少钱?” 秦掌柜哈哈大笑,“姑娘喜欢,它是博美人千金一笑的宝石。姑娘不喜欢,那它就是块普通石头,和街上任何一块石头没区别。” “秦掌柜真会说话。千金买笑,我可不敢收千金。只想让它回到原处。” 秦掌柜徐徐劝解:“解铃还需系铃人。姑娘既然不想要,可以和司农寺少卿刘老爷说。商议好,在下随时恭候姑娘。” 小小嘴角抽动了下。 宋彤不动声色,极其自然地告辞:“好。今日有劳秦掌柜。我们先回去商议。” “哪里。哪里。”秦掌柜起身送客。 小小挽着宋彤的胳膊肘,困惑道:“不是梁观察使送的吗?怎么变成司农寺少卿?” 宋彤脸色铁青,心中早已五味杂陈。“这只戒指是梁师成收受司农寺少卿的贿赂。”小小听后,大惊失色。 梁师成,到底背着她做了多少事?难道仅是一只价值百金的戒指? 禁宫大内是天子的居所,畜养千百名太监侍奉天子。少有几名大珰从众太监中脱颖而出,成为天子近臣,深受天子荣宠。但欲壑难填,总有人仗着荣宠将手伸向前朝,染指朝政。 大内宫殿,红毡铺地,金鼎香炉中狻猊兽炭低吼,燃烧着灰红的身躯。整座大殿温暖如春。 黄色罗印金彩绘纱幔遮蔽的房间,高几香案上的熏炉升起一缕细烟,渺渺香气中,大宋第八代君王赵佶身着薄薄青色窄衫,在御案前挥斥方遒。一手遒劲锋利的瘦金体跃然纸上。 梁师成在旁恭候笔墨。他的字含蓄藏锋,官家的字剑走偏锋。一臣一君,字如其人,正蕴含着二人为人处世之道。 不知过了多久,赵佶写完一张澄心堂纸,在旁静静地观赏佳作。 侍奉茶水的宫女秋菊站得腰酸腿软,托盘上的茶盏发出难以察觉的细响。梁师成轻微调头,暗中使了眼色。秋菊心领神会,将茶盏端上御案。 赵佶悠闲地吹盏品茗,不紧不慢道:“师成。之前你替朕监造玉津园。园中可还差些什么?” 梁师成低眉垂首,禀告:“臣与杨都知一同核察过,除各地进贡朝廷的土货以及按季栽种的花草已无所缺。” 赵佶凝眸望向一旁堆积如山的折子,轻声细语道:“不缺些乐姬伶人?”帝王的发问如同深渊寒潭令人不寒而栗。 梁师成故意惶恐不安,跪下认罪道:“官家。” 赵佶玩味地看着他,“朕怎么听说你的轿子落在了教坊?教坊不是去玉津园的必经之地吧?”说罢欣赏着梁师成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呵呵一笑,轻佻地扶他起来。“食色性也。太监也是人嘛。既如此,朕就将秋菊赏赐给你为妻。省的你受柄于人。” 秋菊大惊失色,整个人恍惚险些栽倒,身边宫女小声提醒,这才回过神,双膝跪地,方欲开口阻止。 梁师成也并无此念,企图出声拒绝。 赵佶心情大好,认为自己撮合了一对伉俪,笑道:“秋菊高兴得忘乎所以?朕赏你闽粤进贡的一斛珍珠,送你做嫁妆。还不谢主荣恩。”寥寥几句斩断秋菊所有的希望。 十七岁少女鲜活的青春断送在一个平凡悠长的午后。她的生命如香案上几乎燃尽的香,以摧枯拉朽之势凋零,下坠,扫入装满尘埃的灰炉里,倒掉。 宫殿的屋脊像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露出獠牙,吞噬者人的**,野心,良知以及一切属于人的感情;直到把人异化成兽,在权力场上角逐,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大内的一角,太监的居所。房舍被重新铺设过,一切照着民间婚俗陈列。宫内不许吹锣打鼓,大红轿子,宴请宾客,只许所有人心照不宣地进行一场御赐的婚礼。 送秋菊成亲的宫女,眼含热泪道:“秋菊姐,这就是我们的命。是死是活,主子爷一句话的功夫。”随行的宫女无不以泪洗面,劝秋菊想开,宫外还有家人要养活。 秋菊行尸走肉般和她们告别 ,直到坐在屋内,她才像个活人般醒过神。她怔忡望着屋内张灯结彩的一切。 什么婚房,分明是魔窟!她看着看着,眼睛里冒出愠色的火苗,恨不得砸碎眼前的一切。 她要砸碎一切,再寻死。反正她和死了没区别。 就在她准备起身一刻,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动。梁师成进屋。秋菊侧目错开目光,脸上犹有泪痕。 他没有看她,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径直走向桌案,拿了东西便走。 出了门,梁师成袖子一挥,小太监利落上前行礼,“师父。” 梁师成阴沉着脸,下令:“去谏院找王甫让他查查谁上的折子。” 第26章 入宫 汴京城的草染上绿色时,玉津园的花树花开,皇帝的车驾驻跸玉津园。 前方的一株花树,淡白色饱满的五瓣花朵缀满花树,纤细的枝条低垂着托住一个春天伊始,一时风过,点点花雨。 赵佶听完随行官员的解说,指着那株树问身边大臣:“众卿都认为那株树是杏树吗?” 梁师成熟知帝王心意,毛遂自荐道:“臣认为不是杏树应该是青梅树。之前看陛下临摹杏花,那杏花分明是白瓣带着微粉,并非全是白色的花朵。” 赵佶听后,抚须微笑。一行人逶迤来至树下。后苑勾当官道:“陛下英名,确实是青梅花而非杏花。” 蔡京含笑,恭维:“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杏花与梅花相像,容易弄错。恕臣等愚见。” 赵佶颇为受用,抬头看了看天空。“此处尽是稻田,只有一株青梅,与这静谧的蓝天相得益彰。朕记得翰林图画院有人擅长画稻田,就此处画一幅。再去别处看看。” 一时大风刮过,幢幡帜旗飘舞。天空中忽然飞过一群仙鹤,鹤声嘹亮,水墨画般的飘逸的身姿在空中划过,飞向远处碧水苍苍。 众人无不抬头凝望。梁师成最先反应过来,报祥瑞道:“黄帝修真万国朝,鼎成龙驾上丹霄。仙鹤知皇家銮驾在此,特意飞过恭迎官家。”他知赵佶酷爱风雅,尤其爱鹤,故令养鹤人在芳草汀饲养仙鹤,待帝王巡视玉津园,再命养鹤人吹哨放鹤,以讨圣心。 赵佶果然龙心大悦,又阅览园内景致——无一不是梁师成按照他的癖好专门打造,暗合他的心意。自此,赵官家将工部大小事宜全权托付梁师成等宦官。 梁师成本就代替赵佶制诏,传达旨意;又暗中插派人手于户部、工部,视两部如僚属;一时权倾朝野。汴京人称蔡京为时相,称梁师成为隐相。 宋彤对此耳闻目睹,沉默忙着手头上的事。孟惟寅的表妹来孟家居住,她给小姑娘画一本涵盖诗经花草的画集。梁师成公事繁忙,一直没机会见她。直到暮春时节,二人才抽空见了一面。 芳草碧连天的十里长亭,天空苍茫,远听清脆的鹤唳。 梁师成远眺横贯南北的阡陌,沉默不语。 那是曾经去吴庄的路。 绵延数里的公廨田,春风吹过,依稀可见地里弯腰劳作的农人。 宋彤看着他得意的脸庞,很想问他关于朝堂的事比如:贪污受贿,卖官鬻爵,党同伐异这些究竟是不是他做的。但她没有勇气质问。 在这个世上,她对得起所有人唯有对他心怀愧疚。他本该拥有的伟大前途因为替她出头毁灭。他变成一个宦官。如果他大声质问:“宋彤我变成这样,全是因为你。”她只能说对不起。他从来没有怪她,这使她更加愧疚。 宋彤说:“以后不要送我礼物了。太贵重,我承受不起。”她退还猫眼石戒指以及后来赠送的一整套蓝色琉璃首饰。 梁师成淡然道:“宋彤,我以为你懂我。”他的眼睛像窥视人性深幽的古井,映照了她一眼,“我以为我们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存在。” 宋彤说:“你说,你进宫后就摒弃所有的情感。我不信。你还有感情。你不该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比如让吴村所有人沦落成难民。有些人是无辜的。”她还记得被舅舅卖掉时,村里的人牙子用仅存的良知捞了她一把。 人牙子说,“彤姐别吭声。这里是教坊金楼,你要是运气好,说不准有大造化。俺不是你舅舅、舅母没良心的种子,为了多卖几吊钱,卖你去青楼。俺虽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俺还惦念着你爹的好。想当年,俺偷人家东西,要不是你爹求情,俺早让人给打死了。”舅舅不识字,青楼和金楼分不清,都是两个字被人牙子钻空子骗过去。 要不是人牙子大发善心,她早死了。可是人牙子呢?他是死是活?他家的田地也被搜刮干净,他又去了哪讨生活? 宋彤知道一切,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有梁师成送的珠宝,那价值连城的珠宝,她害怕它来历不明。当真相摆在她面前时,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你不应该干这些事。”宋彤劝诫他,“你的事,我听说了一些。错事做的越多会越陷越深,不如及时收手。” 梁师成却打断她,“你不喜欢珠宝。那么,你想不想从金楼出去?想不想脱籍从良?嗯?”他面带笑容地看着她。 宋彤的心揪了一下,一时分不清这是威胁还是善意的发问。 梁师成叹了口气,道:“现在没想好,可以回去慢慢想。” 宋彤懵在原地,花费许久才平静心境。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官员对他三缄其口。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以至于认不清梁师成现在的身份。惹怒他,他一句话的功夫,就能让她生不如死。 几天后他们去了杨戬的私邸,宋彤还是以助兴歌姬的身份出席。不过她没有唱曲,一台大戏由梁,杨,还有另一位官员从头唱到尾。 那个官员宋彤认识,官级不低,在她们面前趾高气昂,在梁师成面前恭敬的像儿子,低头哈腰。 宴席以玉瓯茶蕊开场。杨戬家的女使熟练点茶,浓绿色的茶叶粉末倒入星空般的兔毫建盏,注入山泉滚水的一刹那,芳香幽远的茶香溢满茶室。女使敛袖击拂,直到白云状的茶沫咬盏不散,口感绵密。 梁师成瞥了眼茶盏,喝了一口道:“茶性俭,不宜广,广则其味黯澹。我和杨都知奉官家旨意监造玉津园,我们当差犹如点茶不敢擅自增设,可总有风言风语说我们强占农田。我们个人声誉是小,朝廷和官家的声誉是大。” “是是是。下官明白,入档的约书没有任何差错。都是一些小人见不得梁观察使和杨都知受官家重用,故意攻讦。” 杨戬见他知音识趣,抛出诱饵:“你在汴京任职多久了?快到官员调任的时候,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那人说,想继续留在京城。本朝京官的除授权在吏部,梁师成执掌官员差遣,轻松答应。 一场权钱交易在只言片语中完成。宋彤亲眼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发生。 回去的路上,梁师成冷冷地端坐着,车外沿街的灯笼,隔着纱幔将他的脸照成神像的脸庞——土黄色的脸,眼睛像黑曜石闪着晶光。 对大部分人来说,他现在和神像没区别,可以轻而易举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换而言之,烧香拜佛,不如求他来得实在。 宋彤终于开口:“我深知你做的不对,可我无法改变什么。因为我怕你会要我的命。你会吗?” “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的命。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他玩味地看着她。 宋彤受不了那审视的目光,心虚道:“和那些男人一样。”都是为了那点事。不过,她还是不相信莫玦会对她做那些事。 梁师成凝视着她,一眼看透了她,“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宋彤,你的内心藏着一条毒蛇,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有一天这条毒蛇会苏醒。” 说她内心邪恶,她承认。任谁在声色犬马的场合待久了,多少都会沾染龌龊的想法。 “抱歉。"宋彤道,“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梁师成面无表情道:“你想不想进宫为妃?” 宋彤大惊失色。死也料不到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从来没想过入宫。”她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看穿他最真实的意图,故作镇定:“宫里勾心斗角不适合我。” 梁师成嗤笑。“勾心斗角?那算什么?娘娘们养的狗,脖子上戴的项圈都是象牙做的;连没品的侍御穿的都是绣满花纹和珍珠的袍服。她们再勾心斗角过得也比世人好得多得多。退一万步讲,你入宫过得再差,那些官员看见你也要行礼,总比你在金楼被他们呼来喝去要好,不是吗?” 宋彤道:“我不想。” 梁师成道:“再好好想想吧。” 宋彤道:“生命即便卑微若蜉蝣,也要寄蜉蝣于天地。宫里像樊笼,关住无数女子的一生。”这句话是孟弗谖告诉她的。她家出了一位废后。 梁师成听后,笑出了声。“你戏曲看多了,被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书会先生骗。他们没入宫,不知道宫里的生活。” “白头宫女说玄宗。元稹说的。” “那是宫女。你不是。”梁师成很认真地看向她,“我有法子让你入宫,不是以宫女的身份。” “我进宫做什么?”宋彤主动进攻,“我不想为妃,我这种人不配。”进宫和他做对祸国奸妃,乱臣贼子? “再考虑考虑。”梁师成劝道,“你现在还年轻,看不到大局。成为人上人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宋彤哑口无言。她从来没想过成为人上人。她只想成为一个普通百姓,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为什么这么难? 然而,老天爷总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雪上加霜。 绒绒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入宫 第27章 出事 绒绒有一条压箱底的裙子,用青金石研磨成的颜料染制;青绿色的色彩,美得惊心动魄;似碧绿的潭水,雨后的森林,飞过一只翠鸟;翠鸟抖动着翅膀,唤醒一个春天。 翠鸟拥有美丽的羽毛招来觊觎,正如女孩的美貌招来肮脏不堪的**。 绒绒十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年纪足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太常寺丞石光,他是整座教坊所有人的上峰。 一个无权无势没有亲人的女孩,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太常寺丞石光宛如神祇降临,关心她,帮助她。 石光带她去他家,一座雕栏玉砌的园子。在一间拥有明瓦窗的屋子里,她看到了真相。石光握住她,就像手中握住一只翠鸟,告诉她那就是爱。 窗户上是螺贝打磨的薄薄的瓦片,一块块像鱼鳞,拼凑出瓷器冰裂的纹路。绒绒讨厌白色微黄的螺贝,那颜色是老人的指甲盖。明瓦窗是螺贝尸体做的装饰。 但是她应该爱石光的,石光腻在她身上总是说很多爱她的话:“我会带你离开,会娶你进门。” 绒绒自己也数不清是第几次问他:“你什么时候带我离开,什么时候娶我进门?” 石光疲惫而厌倦地看着她,说:“我以前想娶你,和你好好过下去,但是某天我不想了。嗯。就这样吧。”那口气就像宿醉后没有漱口。 起初,绒绒躲在房间里称病,有宴席喊她出席一概回拒。宋彤只道她生病。看望她,见她枕头洇湿,半张脸躲在枕头里拭泪;察觉不对劲,问她怎么回事?绒绒说身上不舒服。宋彤越发起疑,去问小小。 小小也蒙在鼓里,想了半天说:“会不会是因为那个相好?这,我们也不好过问。” 宋彤道:“我不放心她。” 小小道:“阿文也说不清出了什么事。让阿文多留心吧。” 当天晚上出了事。 绒绒划开手腕。一滴滴血“啪嗒—啪嗒”滴在地板。阿文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水声,以为窗户没关紧,又想起一连好几日大晴天,哪来的水?点灯查看。 一床鲜血,绒绒躺在血泊之中。 阿文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穿衣叫人。后院火光冲天,人仰马翻。李妈妈唬天跳地,又是派人去请太医,又让人去街坊找民间大夫。 宋彤和小小披着衣裳,赶到东绢阁。太医已经替她包扎好伤口,人还留口气。 太医说:“幸好及时发现。再晚一步,那可就真晚了。” 宋彤不知道说什么。小小伏在她肩上,早已哭湿一整块肩膀。 绒绒的生命正在快速逝去。宋彤试图挽救这只濒临死亡的翠鸟,却打不开笼子。 没有自由的优伶,如果说她们投入男人的怀抱,渴求他们拯救的行径称为堕落。那么,所有人几乎是亲眼看着她们堕落。一群半大的孩子,没有年长的人告诉她们什么是男女情爱,男女大防。等到她们陷入泥潭无法脱身时,周围人要么冷眼旁观,要么不怀好意的揣测。她们是淫/妇,只有死才能证明她们是烈女。要么她们灵魂毁灭,沦为彻头彻尾的淫/荡;要么身体毁灭,向他人证明自己的良善。 金楼名妓半夜自戕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人津津乐道,议论故事的主人。 满城风雨,李妈妈臊得没脸见人,暗中让王妈妈找人换掉绒绒。她不允许绒绒砸金楼的招牌。王妈妈说,新训练的一批姑娘嘴笨脸怯,功夫不到家实在不能顶梁,除非再等个半年看看一两个尖子能不能顶上。 小小得知,悲愤交加:“收钱的时候是老鸨,出事后是龟公,头一缩让我们挨刮!这破地方,老娘一刻也不想待。宋彤,我要走了。那个送我裘衣的浙商死了老婆,娶我做继室。我答应了。好歹人家等我等了好些年。嫁给他没好日子过,我也认了。” 宋彤错愕:“你真的要走?” 小小道:“再待在这金楼,迟早发疯!” 小小没说气话,那名浙商果真收拾东西来金楼接小小。宋彤看见李妈妈身上又多了几件浙江绸缎做的衣裳。 小小走得悄无声息。小小说:“本来想办一场离别宴,又怕绒绒伤心。宋彤。”说完再也撑不住“哇”一声哭出来。二人相抱痛哭。那名浙商心疼地摩挲小小的背。 小小走后的结局,宋彤已经不愿去想。宁愿想她过的都是顺风顺水的好日子。 而绒绒,宋彤早命阿文将屋内一切尖锐物件通通收起,不让她碰到。自己隔三差五去东绢阁找绒绒聊天。 时隔几日,绒绒已经能下地走路。她仍病恹恹躺在床上,经常一躺就是一整天。 这天,宋彤去看她。 绒绒靠着枕头,支起半个身子。 “我比小小早一年来金楼。说起来我比她大几岁。以为自己比她有阅历,谁知造化弄人?人家称心如意跟了好人。李妈妈收礼物的时候一口一个姑娘,如今见我没用也不来看我,还选小丫头出来顶我。我是没脸见人了,不如死了干净。”一边说,一边不停流泪。 宋彤宽慰:“你不要伤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好好养着,等身体好了日子照常过。我听王妈妈说,今年的小丫头挑不出顶大梁的,还得练两年。我看李妈妈就是想找人顶替你,一时半会也找不着人。像你这般出众的舞姬,全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放宽心。” 绒绒仍是哭,一句不发。宋彤不好说什么,默默拿着帕子替她拭泪。 绒绒埋在枕头里呜咽。“我刚认识石光的时候,他三十多岁。我多大?不记得了。九岁?十岁?总之没换完牙。他年长我许多,像父亲一样关照我,陪我玩,送我东西。我一个人无依无靠,他是唯一给我依靠的人。谁知都是我傻,年少无知。” 突然听到绒绒藏敛一生的秘密,宋彤的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一口气喘不上来。 “绒绒那不是爱。你才十岁?他怎么能下手?该死的畜牲,利用女孩的天真无知满足自己的**,还堂而皇之说是爱情。没有哪个正常男人会对幼女谈情说爱。这绝不是爱!” “哦。我知道。有时候也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爱他。是爱吧。以为这样能安慰到自己。不然,实在太痛苦太肮脏了,没办法接受。” “呸。谁肮脏?肮脏的人明明是石光。这个畜牲。”宋彤真想拿把刀把他杀了。 凭什么绒绒要承担一切罪责?凭什么绒绒要带着伤口度过一生?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遭遇惩罚了吗?什么都没有!美滋滋享受荣华富贵。 而宋彤什么都做不了。她真想像梁师成一样,利用律法外的权力惩罚他。权力是不讲道理的,权力无需证明解释。像梁师成直接拿过来用,就能让自己厌恶的人付出代价。 宋彤心里那条沉睡的毒蛇好像睁开了眼睛,所经历的一切都在试图挑逗它。 当晚的宴会差点令毒蛇抬头。 一群人喝得面红耳赤,听说她是金楼来的官妓,故意挑头:“金楼是不是有位舞妓,耍一手剑舞,许久没见到人。” “哎。人来不了。” “怎么了?” “石光闹的。” 低声嬉笑几句。 宋彤听得清清楚楚。心好像剜出来,捧在手心,掉在地上,在满是灰尘的房间里滚了一圈。 另一官员抚掌笑道:“石光吃得肥羊,惹一身臊。” 宋彤忍无可忍,一拍桌子,怒吼:“姓石的混蛋关我们屁事?绒绒是生病了,来不了。你们要见我带你们去见。” 所有人见她满脸愠色,眼神似罗刹杀人,吓得呆愣住。 有一人认识宋彤,打圆场:“彤姑娘。一点误会一点误会。大家酒喝多了口无遮拦,您见谅。”附在那人耳边低声几句,无非有关梁师成与她暧昧。 那人脸色大变,立马举杯赔罪:“彤姑娘,真是对不住。恕在下酒后胡言,请您海涵。”说毕,一大杯酒一饮而尽。 宋彤了然:她狐假虎威,利用了梁师成的权力。明明追求公正,到最后发现只有用权力压人才能换来公正。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在愤怒。他们在笑。 那讨好又带着点揶揄的笑容落在她眼中无比刺目,分明再说:这个女人有点能耐,靠给太监吹枕边风。没办法,姑且对付她吧。 难道世道真的如此肮脏? 宋彤仿佛看见梁师成朝她招手。过来吧,世道如此一起同流合污。 绝望,无力,委屈,心酸席卷而来,整个人像浸没在水里,泡到难受。 宋彤哽咽着说:“我嗓子不舒服,不能唱曲。先回去了。”几位官员像送女儿出嫁般将她送至门外。 宋彤哭笑不得。原来人愤怒至极,真的会笑。 她走出门,不巧遇上孟惟寅。他们一行人正好散席。 宋彤急忙走开,却被孟惟寅叫住。 孟惟寅说:“宋彤,你哭了。”她的脸上有两道银色的泪。 手上沾上了泪水,宋彤才发现自己哭了。 后面会反击。这章写到我心痛。。。[裂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出事 第28章 真情 金黄色的灯光下一株郁郁葱葱的桃花树冒出墙头,竹片编制的篱笆墙,孟惟寅就站在墙下桃花的花影中。 他抱着一只奶呼呼的黄色小狗。小狗眼巴巴地看了宋彤两眼,汪汪叫两声。 孟惟寅猝不及防说:“上车。我有话和你说。”表情严肃。 宋彤看了眼乔姐。孟惟寅代她答道:“我送她回金楼。你们跟在后头。”乔姐无奈只好只身一人上车。 孟家的车厢还是熟悉的味道——沁人的橘柚香,清甜的味道像晚风“沙沙”地吹着桔子树的枝叶。 宋彤的情绪缓和了点,喉咙里仍堵塞利害。 “你们的事我听说了。人,还好吧。”孟惟寅试探性看了她一眼。 “嗯。”宋彤咽了咽喉咙,沙哑道:“没什么盼头。人病怏怏的,活着和死了没区别。” “养条狗吧,或许好点。” “什么?”宋彤不可置信地撞入他的视线。 “我听太医说,养条小狗小猫心里会开心些。我特意挑了只小狗准备给你送去,可巧遇见你。这条狗品相好黄狗白面,我那爱养狗的哥们说是条会护主的好狗。你带回去,给你那姊妹养着,看着活物,人心里好受点。”孟惟寅把小狗放到脚下。小狗用爪子和嘴扒拉裙边,宋彤不得不把它抱起来。很小的狗,可爱惹怜地蜷缩在她怀里。 “她都想死了,哪有心情养狗?” “养着养着就有心情了。”孟惟寅说:“一个真正想死的人需要世上留恋的事物将她拖住。养条狗给她留些念想。” 宋彤细想这话有番道理。她怕绒绒再次想不开。养条狗,有异常狗会叫。 马车已经驶过一爿低矮的灰色屋子,这爿地区是居所。晚上没有商铺,较为冷清,听不见叫卖声。车厢里的任何细微声音无比清晰。 孟惟寅倚靠在车厢壁板上,轻微地呼气。他的喘气声很缓慢,不像那些粗鲁的人喝了酒一个劲呼噜。 月光将他的身姿勾勒出一个朦胧的影子,他身上却洋溢着白天才有的阳光。一个被老天爷宠爱的人,拥有令人艳羡的家世、样貌,被爱意包裹,像一块裹满糖霜的蜜糖甜得腻人。而宋彤,她和梁师成一样在一记名为“人间苦难”的中草药里泡久了,浑身散发着死亡和阴暗的苦味。 过了半晌,宋彤说:“多谢。”他没必要帮她,她知道他为什么帮忙。宋彤故意露出深情而感激的神情:“真不知道如何谢你。”她们对着镜子专门练习过表情,知道什么神情最迷人。 孟惟寅变得有些紧张,语无伦次道:“嗨。一点小事,有什么好谢的。” “弗谖她最近怎么样?” “家里也不太平。我姑姑近日忙着招呼旧友,结社。社叫车笠社。姑姑也想请你去参加。你不是最近没空吗?她最近没好意思招呼你。” “什么时候结社?” “明天吧,正式结社。本来,姑姑让我明天去找你的。瞧你有没有空。” 宋彤勉强地勾起嘴角,道:“好。明天我去。”孟弗谖这条线经营许久,不能轻易断了。 孟惟寅盯着她说:“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为什么总是苦大仇深的样子。” “我本来就苦大仇深呗。”宋彤抱怨。以往她会嘲笑孟惟寅何不食肉糜。但现在她真的太脆弱了,脆弱到向别人承认内心的痛苦。 一道哀怨而凄厉的眼神闯入孟惟寅的眼中,是他未曾见到的。她面容苍白,唯有唇色鲜红,给人一种蜉蝣撞击水面凄美悲壮的震撼。 他很想伸出手安慰她,又怕冒昧。一双青筋凸起的长手始终按在座位上。 “那个。今天怎么哭了。”这才是他想问的。 “唱曲唱着唱着有感而发。还是因为绒绒的事。”宋彤已经平复情绪,眼神越发坚韧起来,“是我失态了。” “有什么事告诉我一声吧,好歹让姑姑知道。”他口是心非。果然还是要靠姑姑做筏子。 宋彤点点头,悄声道:“明天见。” 孟惟寅一直送到金楼,目送她们进门。宋彤回过头看他。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地无限长,像竹子折射在水里。灯火幢幢,看不清面容,似乎心有灵犀,他转身伸出手晃了晃才离去。 连乔姐都说:“孟衙内好教养。有这么个人来之不易。” 宋彤怎会听不出言外之意。乔姐这人见过大风大浪,遇到事连眉毛梢都不眨一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鲜少说掏心窝子话。 乔姐很慈爱地摸了摸怀里小狗的脑袋,说:“好好珍惜吧。” 宋彤心中微微触动。谁都看出来孟惟寅真心喜欢她。少年炽热的爱落在这什么都不缺的京城也着实罕见。 有那么一刻,宋彤真想找个人依靠,随便什么人只要爱她。可理性回笼,宋彤背地里骂自己一句。先不说和孟惟寅好上了,孟弗谖那怎么解释。就说,绒绒怎么办?她还想替绒绒报仇。就算报不了仇,也得把绒绒捞出金楼。孟惟寅肯帮忙,但为达目的和人家在一起也太辜负人了。她还没小人到拿人家真心做交换的地步。 只有梁师成能帮她。她打算答应梁师成。不就是入宫嘛,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和他狼狈为奸,祸国殃民她也认了。 宋彤踅到东绢阁去看绒绒,阿文说已经睡下。 “我送条小狗给绒绒养。” “哎呦。好可爱的狗呀。”阿文这才看清她怀里抱着黄毛小狗,小心接过狗道:“毛茸茸的,我还以为什么暖手筒。” 小狗不习惯自己三次易主,害怕得一声不吭。宋彤安抚地顺毛,说:“别怕。这是你最后的主人。”小狗呜咽一声,好像默认了。 翌日。宋彤打扮地很漂亮。心情惨淡,只在唇上抹了胭脂。她挑了件孟弗谖送的绛红色衣裙。裙子上用蹙金绣法绣出的祥云围着一朵朵靛蓝色牡丹,那牡丹极其艳丽好像凭空长在上面,勾地人移不开目光。 孟惟寅接她的时候,睫毛抖动了一下。宋彤才发现今天接她的不是马车而是轿子,孟惟寅骑着马跟在轿子旁边。这架势怎么看怎么别扭?貌似只有家眷才用得着在旁跟着。 孟惟寅也察觉不对劲,脸颊微红道:“出了点事。到家再解释。” 行吧。宋彤厚着脸皮坐轿子。总不能让她从金楼走到相国寺旁的孟宅。辛苦抬轿小哥了。宋彤下轿的时候特意抓了把赏钱给二位。 “不用。我会给。”孟惟寅阻拦,让他二人去账房领赏钱。 孟惟寅领着她走入孟家府邸深处,眼见四下无人,告诉她:“昨儿夤夜我们家的马车载过一位客人。人是秦国公章家的孙女章筝,受了伤。马车上留着血迹,拿去偷偷洗了。” 宋彤困惑道:“秦国公章家?是江南的章家吗?他家因为私铸铜钱抄了家,全家流放?” 孟惟寅应了声,紧接着点燃一枚枚爆竹般告诉她令她炸裂的事。“他们家的事都是蔡京干的,官家动怒,流放了秦国公三位儿子。章筝昨夜刺杀蔡京未果,潜逃至我们家。姑姑和她都是延宁宫禁女道士观清虚文逸大师的徒弟。姑姑是她同门师姐。姑姑将人藏在后院又借说书人之口,将昨夜暗杀编造成蔡京德行有亏,前任章相章子厚死后阴魂不散化作一只黑猫在他家房梁上窥视。” 说到这,孟惟寅不禁笑了下,继续道:“还是那道天雷来得及时。数日前,一道天雷劈裂了元祐党人石碑。官家认为是上天警示,疑心蔡京。姑姑才好借题发挥。” “天雷不是人为?”宋彤问。 孟惟寅摇头,“据我所知,不是。” 宋彤汗颜。孟惟寅提到的几位都是当今响当当的人物,他们之间的上层斗争在孟惟寅口中宛如吃饭睡觉般寻常还是说她从未真正认识他? “这些事似乎不应该让我知道。”宋彤面有尬色。 “因为你是值得信任的人,所以无妨。我不说姑姑也会告诉你。”孟惟寅松了口气,说:“姑姑创办车笠社,一是聚集好友;二是为了倒蔡。今日请你来是有件事请你帮忙。请你临摹他人字迹,掩人耳目。” 宋彤心惊胆战。扳倒当今国相?车笠社表面车笠之交,实则暗流涌动。她居然无知无觉卷入一场政治风暴。这场风暴中所有人都有家族一起奋战,唯独她孤军一人。宋彤立马警觉起来,她可不要参入什么车笠社,说不准被人用完就像丢弃子般丢出来。 宋彤古怪地笑了笑,“不怕我泄密?” 孟惟寅微笑道:“你不会。你想离开金楼不是吗?” 杀千刀的。她是不是把自己的软肋表现地太露骨了。怎么谁都能一眼看穿? 宋彤道:“离开金楼又不止有参加车笠社这一种办法。”她还有梁师成。入宫为妃的选择似乎更好。不过,梁师成绝对会利用她谋取好处。凡事都有代价。 孟惟寅冷下脸,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办法。” 宋彤狡黠道:“还有色诱。”说罢她像一尾鱼溜进花园,溜到孟弗谖等人身边。 “啊呀。久等。”孟弗谖敞开双臂抱住她,咬耳朵道:“惟寅都跟你说了?” “嗯。”宋彤点头。他现在的脸色一定五彩纷呈。 第29章 乱法 崇宁五年正月,汴京天空东南方向出现彗星。史记云:“彗星长竟天,天下兵当大起。”天生异象,朝野震惊。 赵官家命通灵真人林灵素禳灾。林灵素本一江湖术士,因解说天象、炼制丹药受赵佶器重。 林灵素上奏:“彗星现者,上天示警也。盖天下所立元佑党人碑,不合上苍旨意;或有奸人,蓄意诬陷有功之臣。譬如苏轼,本为文曲星,今已归天界。陛下当除元祐党人碑,还诸人清白。” 近年蔡京党同伐异,黜朝中异己之臣,尽列为奸党刻于石碑之上,命名为元祐党人碑。石碑上的官员并非全部都是旧党大臣,还有当年与王安石一同改革的新党肱骨。奸党人数,从一百余人渐渐扩至三百零九人,皆是与蔡京不合之臣,其子孙不得在京为官,不得与皇室通婚。 赵佶深信林灵素一众道士言论,忙命人毁去石碑。 蔡京不肯罢休,反驳:“石可毁,名不可灭。”请求官家仍将石碑上以司马光为首的三百多名官员按奸党论。 赵佶无奈,含糊答应。 同年三月。深夜,惊雷乍响,滚滚雷鸣,宛如大厦坍圮,闪电划破天际,在晦暗的天空划下白色“之”字。一道电闪雷鸣,文德殿门外元祐党人碑一劈两半。随即大雨倾盆,暴雨冲刷殿宇,石阶;朝堂的辛秘随着雨水蜿蜒而下,从大内流出宫墙外。 庙堂之上。赵佶惶悚不安,觉得上天示警,天降雷霆,于是暗中命小内侍偷偷毁去石碑,并逐次恢复部分官员名誉待遇。 自从官家宽恕一批元祐党人,蔡京终日心神不宁,生怕官家启用元祐党人,自己受到政敌打击报复。 石光依附蔡京,谋得太常寺少卿职位,为蔡京献计:“蔡相何不利用孔庙祭祀的时机,窥探圣意?” 石光的计划,是让蔡京上一道折子,恳求官家让王荆公附享孔庙。蔡京照做后,官家应允。 祭祀那日出了岔子,原本附享孔庙的位置掉了个。原本位于孔子之下的孟子位置被调换成王荆公。孟子作为亚圣,居然屈居王荆公之下。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汴京勾栏瓦舍,已有书会先生将朝堂轶事编成戏曲,说与闲人宾客玩乐。 这天,孟弗谖在京城最有名的桑家瓦子看戏。桌案前秘色瓷莲花盘里糕点蜜酥,新鲜果子层层叠叠堆成小山。 松雪挑了挑,只看中一碟栗子,用帕子托着一颗颗剥起来。 孟弗谖跟着台上姣丽的女郎演奏的拍板,拍打节拍,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打。 孟惟寅不爱看戏曲,闲着无聊,也拿过栗子剥着玩。剥好的栗子放在盘中和松雪剥好的一对比,简直惨不忍睹。 孟弗谖看不下去,把那几颗狗啃的丑栗子挑出来剔到旁边。“这是新编的诸宫调:李白来宋。讲的是李白偶然来到本朝,因为不会荆公新学,投靠无门,只能含恨而终。” 说罢,台上一太学生装扮的人唱道:“光芒长万丈,司空见惯,应谓寻常。” 蔡京官守司空。 孟惟寅莞尔一笑,“这诸宫调有意思。戏曲话本看过无数,也没听过这么新奇的。”转而,立马明白过来说:“难道时人也不满蔡京到处推崇王安石新学,荒芜诗文,因而编出曲调讥讽他?” 孟弗谖眼眸明亮,得意道:“自然。这是苏予写的话本,晁颐编制的曲调。她们隐去姓名,将诸宫调教与京中瓦肆乐人唱去,结果不同凡响。” 话音未落,竹笛响起。笛声清脆,洞箫声怆然,陡然一段胡琴加入更显伤怀。扮演李白的伶人正好拔剑四顾,茫然地望着台下众看客,唱道:“难道我李白不会新学,连写诗也无人要我?” 孟惟寅看着台上那吹笛的男子,约莫和宋彤差不多大,气息却没有宋彤长久。 孟弗谖微微皱眉,说:“倚高楼吹笛,行小舟闻洞箫。乐器配合着景色才能意景合一。可惜桑家瓦子没有池水映衬丝竹,也无远山烘托人物心境,演绎不出话本里的意境。” 孟惟寅道:“意境还在其次,笛子吹得差强人意,演李白的那位也没演出李白一身傲气。” 孟弗谖转过身,笑道:“你也觉得笛子吹得不好?我听着也是。不如宋彤。哦。你没听过她吹笛子。” 孟惟寅心道:怎么没听过?你们每次聚会,我都躲在花园后的阁楼上听笛声。 孟弗谖见他面无表情,以为他不耐烦,指着戏台严肃道:“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你不要小看这些瓦舍唱曲,以为它们稗官野史上不得台面。它们比正史更喜闻乐见,传播更广,因而威力更大。百姓不读三国志,却都知晓曹操挟制汉帝,司马昭弑君。” 孟惟寅立即明白孟弗谖的意思,肃穆道:“姑姑要拿它来做什么?言论是把利剑,可以伤人甚至杀人 。” 孟弗谖缓缓起身,冷下脸道:“我本来不想动用这把剑。可是蔡京非要触我们家霉头。折去我们家一位皇后不够,还要欺辱我家先祖。居然将孟子的牌位放在王荆公后面,亏他太常寺的人做得出来。既如此,他们做初一,别怪我做十五。” 孟惟寅不置可否。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上了元祐党人碑,李清照不能留京跟着弟弟回山东老家。长亭离别前,姑姑静默地看着案上残存的叶子戏良久,抛下一句:“这场清洗不会有人独善其身。” 党争在历朝历代上演,本朝也不例外。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孟惟寅冷眼旁观朝中暗流涌动的一切。 孟弗谖在家中踱步,道:“有了写词编曲的,还差传播和演绎。李白来宋这出戏只在汴京风靡还不够,我要让这股风尚遍及全国,不仅飞入寻常百姓家,还要飞入王谢之家。”说罢,她朝床榻上刚疗愈的章筝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师妹你来的正是时候。我还在想从哪开始刮起文风。你既然人来,那就从江南开始兴起,从蔡京的老家杭州城开始,让文风从江南一路席卷全国。” 章筝去蔡京府邸行刺中了一箭,面色惨白,眼下刚处理好伤口,散着头发,哑声道:“我回杭州联系父亲门生故吏,将诸宫调印在小报上发散出去。” 孟弗谖抬手制止她试图起身的意图,“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咱们不光要让天下百姓看出大戏,还要让官家看看。” 章筝道:“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孟弗谖道:“天宁节诸君呈百戏。这么精彩的戏怎么能不呈上去由官家寓目?” 章筝道:“在上报的戏曲名单上动手脚不难。难在找到愿意并适合扮演的伶人。其他到罢了,演李白的人是重中之重。我看过几场戏,演李白的人都差点意思,一手剑舞耍得不及我。” 孟弗谖吟吟浅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我已经想好合适的人选。” 她选中的人是绒绒。准确说是孟惟寅举荐了绒绒和宋彤。 “天宁节我见过她跳舞,一手剑舞除了年轻时的雷大使无人能及。她个子高挑轻盈,女扮男装演李白未尝不可。再者,她与太常寺少卿石光结怨,又渴望脱离乐籍。我们彼此互有所求,正好利益互换。”说完,孟惟寅犹豫了下,继续道:“她和宋彤是朋友。姑姑与宋彤也是朋友。宋彤正好当这个中间人。况且,刊印小报的事需要找宋彤模仿他人字迹的人糊弄过去。小报虽不如邸报受官府检查,但终究落入人手,影响大了,难免有人巡查。”他看过她临摹唐朝画手真迹,从画法到各家题字临摹到以假乱真。 宋彤落在金楼里,真是明珠蒙尘。她本该有更伟大璀璨的前尘。孟惟寅晦涩地想起那晚她看向他的神情。 “我本来就苦大仇深。”后面还有一句很淡很轻的自言自语:“像孟衙内这样的人是不会感同身受的。 ” 他确实不会感同身受,很多人都艳羡地说他过得太好,以至于不知道什么是言不由衷的痛苦。 为何他看到宋彤痛苦时也会心痛?这算不算感同身受? “确实没有人比她们更适合。”孟弗谖思索再三。 “汴梁,川蜀,杭州等地私刻盛行。今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李白来宋这出诸宫调抹去字迹私刻刊印,传于书坊。即便有人巡查,全国数千座书坊犹如大海捞针绝对找不着原本。很好,惟寅你这就去找宋彤,将大致的计划告诉她。” 孟惟寅道:“那么事成之后,如何报答她?要先划分好利益,才能令人心动入局。” 孟弗谖笑道:“那是自然。我会让宋彤她们脱籍从良;其次石光也会付出代价。我们要讨伐蔡京不能放在明面上,需得打石点火烧蔡。” 当孟弗谖将车笠计划全盘托出后,宋彤先是感到一阵眩晕,正如当天耀眼的太阳照射形成一道看不清见的光晕;定神后心中澎湃如海,以为前路已经糟糕透顶,没想到出现转机。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一只无形的巨手推着自己走向未来的路。 第30章 亮剑 大概是阳光闪烁了光圈的瞬间,她做出决定。 入局。 宋彤心跳得很快,背上淌冷汗,手掌心却热乎冒热汗;整个人紧张地想吐 ;灵魂抽离般看着孟弗谖充沛激昂地讲述车笠计划,那挥斥方遒的姿态不亚于朝堂上任何一位大臣。 直觉告诉她车笠计划会成功。她值得冒一次险。 但令她做出参与决定的并不是孟弗谖空口画大饼,而是一种态度。 一起聚会,孟弗谖不会起哄让她在一众官宦小姐面前唱曲。大家其乐融融,一起演奏乐曲。没有从上而下的凝视,这是宋彤在别处得不到的。 孟弗谖郑重地将李白来宋的稿纸交给她。“那麻烦你去和绒绒姑娘谈。这是我誊抄的原稿,有问题你们可以提。八月份将天宁节搬演的戏曲呈上去,我们会安排你们去和钧容直的人一起演这出戏。在此之前,你们自行排练,注意不要引人注目。” “放心。”宋彤收好稿纸,做贼心虚地穿过门廊,看到送她的人不是孟惟寅后长呼一口气,赶紧上轿。 一道马儿低沉的嘶鸣声,宋彤下意识回头,只见孟惟寅匆匆掠过她,调转缰绳,一人一马朝着相反的方向走,逐渐隐没在太阳的余晖中。 宋彤暗自鄙夷,她最近破罐子破摔。当时怎会说出“色诱”两个字冒犯他? 宋彤回到金楼,天已全黑。自乐园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阿秀?”宋彤如往常叫她。 “她不在。”梁师成隐匿在黑暗中回答,手上闪着青黄色的珠光。那只猫眼石戒指正戴在他手上,像他的眼睛代替他审讯一切。 宋彤煞有其事问:“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来访。”说着,她仓促点灯。不巧,手边只有一小碟青铜烛台,微弱的火光照着铅黑色的房间,将她和他的脸映衬地无比醒目。 “没事,就是过来看看你。我难得出宫一趟。”一阵带着中草药的艾香离她越来越近,直到一尺的距离停下。 梁师成的目光扫过她的脸颊,淡淡道:“你最近瘦了许多。” “嗯。”宋彤点头附和。他今晚有点不同寻常。 “你喝了酒?” “一点。”宋彤回答。 “我上次问你愿不愿进宫,你考虑地如何?”他望着她眼神说不上欣喜还是难过,那复杂的神情让人难以判断他的心情。 “我没想过入宫。” “那你打算在金楼待一辈子?做一辈子乐姬?”梁师成眯着眼睛,警告道:“宋彤,你不是其他人在教坊有师傅有家族可依靠。” “那我入宫依靠谁?你吗?”宋彤大胆地直视他,“我想,我即便能依靠你。感情的事也说不准,谁晓得我会不会得官家青眼?” 梁师成笑了笑,眼睛中闪着光芒,“今天官家封了一位宫娥为美人。那位宫娥才貌皆不如你,你不比她强?她都能做美人,你怎么不行?你相信我的眼光,如果你进宫我保你青云直上。” “不。我不要。”宋彤皱着眉,“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进宫?” “我是为你好。”他恳求,语气谦卑甚至无措,“你想想,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不是男儿身不能做田舍郎,做妃嫔照样能侍奉天子。” 宋彤迷惘地看着他,“伴君如伴虎。你待在官家身边过得如何?” 他像哄孩子一样,柔声细语地说,“我一个宦官说穿了也就是个奴才,不能和主子相提并论。你不一样,你进宫那是奔着做主子去。” 梁师成将戒指怼到她眼前,“比起这颗猫眼石戒指,官家会赏赐给你更大更好的宝石。你再看看这金楼,也许在你眼里足够金碧辉煌,但比起皇宫,它还差得远。你想想,以往吆喝你的大臣,他们以及他们的夫人、妻女见到你通通匍匐在你的脚下。你难道不心动?” 他总是替她做最好的打算。他是真的为了她好。 “我知道这是对我最好的选择。”宋彤也颇为心动。如果是在去孟家之前见到梁师成,她大概会答应他。但命运偏偏走在前头,她已经参与孟弗谖的车笠计划,绝不能出尔反尔。 “容我再想想。”她颓唐地坐在椅子上,扯谎。 梁师成微微皱眉,“眼下有个机会。我想将你的出身改成已故太常寺奉礼郎的女儿。这样你入宫,就不用从宫女做起。” 太常寺?宋彤猛然惊厥,“你用的什么法子改掉我的出身?” 梁师成摆手,“这你不用管。” 宋彤心慌。她怕他和石光有瓜葛,甚至不敢问下去。她是真的怕。 她冷下脸道:“不。我暂时还想待在金楼。” “真心话?” “嗯。” “呵。”梁师成气笑了,“有一天你会后悔。”他拂袖离开。 “至少现在不会。”宋彤暗自对自己说。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一口和绒绒互通的气。 当晚她就去找绒绒,告诉绒绒她们的计划。 “绒绒。我不敢保证一定为你讨回公道。我只能说有七成把握。” 绒绒抱着小狗躺在榻上,小黄狗在毯子上踩来踩去,呜咽着撒娇。绒绒一把搂住小黄狗,轻声道:“至少这是我唯一的报仇机会,不是吗?” 宋彤握住绒绒的手,平静地说:“我们会从黑暗走到光亮。我们会重新开始生活。” 翌日清晨的露珠还挂在枝头,萼绿汀两岸潜荟葱茏,草叶被风背过叶片,闪着银色的光。 开场。李白泛舟捞月,翻船来宋。 扮演李白的伶人要翻船掉入水中,假装溺水,实则悄悄游至岸边亭中,被歌姬救起。 眼下春末的池水甚是冰凉,宋彤将手伸入池水,整个人冻得一哆嗦。 “太冷了,我们去澡堂泅水。”宋彤劝道:“还是说把这段改掉?” 绒绒厉声制止,“不行。李白来宋这出戏,最吸引人的就是李白捞月翻船来至本朝。这段一改,开头精华全无。必须保留。不能去澡堂泅水,天宁节是十月初十,深秋的池水比春天的水还凉,现在不熟悉,到了那天根本没法演。你放心我撑得住。”说罢,绒绒脱衣下水。 绒绒猛然砸进水里。碧绿的池水犹如一面棱镜,破开一道口子,掀起数道小丘状的白色水花。 凳上的小黄不停地叫唤主人。宋彤顾不得狗,叫道:“不能再往中间走了,那水深。小心手脚抽筋。”她熟知水性,水太冷,手脚会痉挛。眼睛死死盯着池面,只要不对劲,立马下水救人。 池面一圈圈涟漪往岸边靠近,绒绒一个浪花冒出头,浑身冻得哈气,牙齿打颤道:“怎么样?有没有一柱香的功夫。” 宋彤连忙拿毯子裹住绒绒擦干水渍,瞥了眼亭中的香炉,“半柱香。” 绒绒缩在毯子里,水顺着的头发一缕缕往下流淌,“啪嗒—啪嗒”打湿脚底下的石板。 紧接着第二幕。李白被歌姬救起,预备写诗投靠权贵。歌姬贩卖字画为李白筹得盘缠 ,恳求李白苟富贵勿相忘,救自己脱离苦海。李白应允。 绒绒借亭中帷幔飞快换完衣裳,一身白袍,手持长剑,以剑舞代替写诗,以舞姿表达诗意;宋彤则迅速纵笔书写,将一首首长诗写成楹联,挂满长亭。 唯以杂剧为正色。原本只是唱曲的诸宫调被改成杂剧。杂剧分演分两段。第一段为艳段也就是开场小戏,需大鼓,腰鼓,拍板奏乐;引戏人讲解故事的来龙去脉。第二段是正杂剧,这时才轮到主角、配角上场。中间间隔半个时辰。 孟弗谖那也在发力。钧容直那派了擅长说词的张衮臣,人送外号“曲子张”做引戏,负责开场和解说;伶官孟景初为末泥,负责整个杂剧人员安排,歌舞调度。 宋彤等人磨合了近六个月,才将李白来宋这出戏打磨地如火纯青。所有人几乎是看到对方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知道对方的意图。 六个月的时光转瞬飞逝,日子一晃来到天宁节当日。 皇帝的銮驾停在金明池旁。万千烟火腾飞入空在天空炸开绚丽的花火,映照整个金明池灯火通明,宛如白昼。绣有龙纹的旌旗挂满各地,晚风吹舞,将它们往池水的方向吹去。 金明池沿岸搭一木桥影绰在池水中,连接着伸向池水中央的戏台,使戏台好像金明池中凭空搭建出的玉台,与远处皴染的横山交相呼应。 数千名王公大臣,皇室宗亲,以及各国使臣端坐在搭好的彩棚中,面朝戏台观看盛宴。 一出好戏即将上场。 月照山头,沸地笙歌熄,一叶扁舟泛于金明池中。 曲子张唱道:“日落沙明天倒开,波摇石动水萦回。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话说上元三年,李白于宣城泛舟……”声音醇厚嘹亮。 扁舟上,“李白”伸手去捞水中明月,扁舟几次颠簸,看的人胆战惊心。 雍国大长公主的女儿小郡主攥紧手帕,屏气凝神。 “李白”整个人栽入水中。 看台上不禁惊呼。小郡主吓得捂住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戏台瞬间亮起灯笼,层层白色帷幔被风吹起,一盛装女子望月长叹,幽幽唱着身处教坊,任人宰割的痛苦。 忽见岸边有人,连忙救人。 “李白”呛了几口水,被拖入长亭中。 灯灭。帷幕层层放下。 笙笛急管而下,帷幕再次拂开。 “李白”一身白袍立于亭中,“此处何地?” “东京汴京。” “汴京是什么地方?” 侍女道:“连汴京都不知晓!这人莫不是被水呛成傻子。” 看台上一阵哄笑。 歌姬不以为然,缓缓解答。“李白”说明身世,歌姬大骇。“李白”连忙作诗一首赠予歌姬。 歌姬道:“之前有个冒充李义山的,如今又有人冒充李白。难道是唐朝的诗太好背,以至于人人冒充唐朝诗人。” 李白不语,来至亭边,月下手中长剑熠熠生辉;陡然挥舞长剑,风声战战 ;一个踢蹬,长剑脱手飞入高空,衣袂翩跹连翻几个筋斗;待人立定,长剑顺势落入手中,分毫不差。 脚下似鹤,腰肢如柳,或刺或劈,犹如书法一撇一捺,挥洒自如。 小郡主高兴地拽着乳媪的衣袖,指着戏台。 朱阑高台,赵佶停杯观看,朝梁师成细声道:“杜工部云:‘张旭见公孙大娘舞剑,自此草书长进’。朕今日观剑舞,方知斯言为真。此伶剑舞,竟与朕的书法相通。你去记一下跳舞的伶人,赏她一袋金锞子。” 梁师成微微颔首,立马有两个小太监预备下去。 那边“李白”与歌姬早已互明来历。歌姬钦羡地望着“李白”,拔下金簪相赠 ,“望太白兄苟富贵勿相忘,早日救奴家脱离苦海。” “李白”恻然叹息,没有钱周转。歌姬卖扇画筹得金银。 一把把腰扇被人送上朱阑高台。赵佶打开扇面,眼前一亮,含笑道:“画法明朗,笔法简洁,风情殊丽。此人勿入学院窠臼,有渊明采菊东篱下之气概。教坊和钧容直这几年人才辈出啊。”忽然一瞥题诗,眼神凛然,面色微变。 一首藏头诗,连起来是“太常寺石光强娶。” 这边,戏正好演到“李白”去相府谋求差事。 门客挖苦:“相爷要新学的儒生。你会写诗算啥?就是李白、杜甫转世也得给我靠边站。” 离赵佶数丈远的蔡京心中悚然,神色自若地望着戏台,不发一言。 过了半晌,赵佶道:“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 这是说腰斩的秦相李斯。 左右内侍门清——官家借李斯敲打蔡京,面上不动声色,等着大珰梁师成接话。梁师成岿然不动,恭敬等候官家的旨意。 赵佶毫不在意蔡京能不能听到,兀自冷笑:“朕记得石光是蔡京举荐。蔡京替朕网罗人才,就选了个欺男霸女的人当九寺之首的太常寺少卿?梁师成这件事交由你去办。” 第31章 新生 赵佶一般不过问四品以下官员。但太常寺不一样,负责礼乐。赵佶是玩乐器的行家,他对太常寺的官员颇为关注,常教导他们不要一味遵循祖制,要除旧布新;甚至将太常寺下辖礼乐案剥离一部分,专门设立大晟府分管编钟。 台上。歌姬长笛吹彻,“李白”蹲击跃劈,一旋身,背剑花,剑穗如白袍开出一朵朵木芙蓉在风中摇曳,露出一抹淡黄的花蕊,清艳绝绝。 整场一片喝彩。 最终笛声渐息,“李白”带着歌姬逃离教坊,如范蠡携西施隐居太湖。 赵佶看到最后一把腰扇上面的藏头诗,微微一笑:“这伶人有趣,楷书写得不错,学欧阳询不容易;敢揭发官吏又恐遭报复,乞朕为其脱籍。”说罢,优雅得体地拿起朱笔在腰扇上画押。 一个“准”字旁,龙飞凤舞签上“天下一人”。 任谁见了这画押都知晓出自当今圣上手笔。 赵佶略微伸手,一旁的梁师成接过。 台上的灯笼已灭,此戏结束。 赵佶意犹未尽道:“台官不如伶官。” 灯火照亮,戏台上鼓瑟吹笙。又是老一套的宫廷乐曲,赵佶倦怠地低头喝酒。 小太监端着识文描金檀木盘到后台,问:“哪位是绒绒和彤娘?” 宋彤和绒绒相视一愣,旋即跪地领赏。 小太监道:“陛下有谕,赐你二人脱籍从良。另赐一袋金锞子与绒绒。” 宋彤和绒绒喜不胜收,磕头谢恩。 所有伶人眼巴巴看着二人,饶是资历深厚的伶官也忍掩艳羡的目光。 盘子里盛的一袋金锞子,看着足有十几两重。更何况脱籍从良?她二人以后就是良民,再也不用做乐人受人摆布,这份体面最最难得。 宋彤携着绒绒到灯火阑珊处,欣喜若狂:“绒绒以后我们就是平民,我们终于可以离开金楼!” 绒绒高兴落泪,抱着她,“宋彤。我真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天!简直像在做梦。”她最难过的时候想到用死亡解脱。爬到金楼最高的楼想跳下去,跳下去死了会很难看,万一死不了生不如死。又找小刀划破手腕,命大被阿文发现。之后阿文把所有尖锐的东西收起来,包括尖头簪子。现在说起来都是老来谈资,只有自己知道那个时候日子有多难熬。 “是呀。我也没想到。”宋彤热泪盈眶,“还好我们美梦成真。” 一群鲜妍的舞姬路过,拖着艳丽的翡翠绿裙摆,裙摆溪水般流过。一个小舞姬好奇地看了眼宋彤,她们耳边坠着一模一样的白水晶耳坠。 宋彤身上穿着一件拖地霞红裙装,薄纱堆砌,轻柔无比,像羽毛飘在身上。 不过很快就得脱下。金楼的规矩:金楼分配的绸缎,衣裳,首饰通通收回库房。以往赏赐的物件,金楼抽走七成。但御赐的物件除外,没哪个不长眼的敢抽成皇帝的赏赐。 那一袋金锞子可谓意外之财。 李妈妈气愤不平,锁眉拨打珠盘。“噼里啪啦”将珠子推到今年,她二人压根没几贯钱入账。 还有宋彤,以为她攀上大珰能飞黄腾达。谁知是个不识抬举的,好好的珠宝退回去!真缺德,白费她一个名额捞钱。 宋彤无事一身轻,悠然逗弄膝上小狗,“还剩房里的字画书籍没对照单子。等您亲自过去一趟。” “不用。”李妈妈举起一只带粗金镯的手,“你的人品有目共睹。” 绒绒收拾好包袱,探过身打量屋内,指了指门外,示意:“马车停在外头。” 宋彤回眸,打了个手势。 李妈妈瞥过人影,招呼道:“绒绒啊,人来了坐坐呗。”说罢豁然起身,请绒绒入座,又是沏茶又是嘘寒问暖,全然不见数月前不闻不问的嘴脸。 李妈妈问她出去住哪?找没找着客栈?伙食怎么办?铺垫差不多,开门见山道:“当平民也不是事事如意,上有苛捐杂税,下要养家糊口。你瞧彤娘房里的阿秀也是平民出身,为了挣钱在金楼干活。你出去有什么打算?” 绒绒笑道:“还没有。大活人总归饿不死。” “哎。”李妈妈叹气,“总不能坐吃山空。那一袋金锞子也不够你过一辈子。这样吧,你来金楼当教习娘子呗?教小丫头们跳舞。” 绒绒道:“这不还有王妈妈吗?在她老人家面前,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年一过她回教坊带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今年走了不少人,剩下偌大的金楼挺孤独。”李妈妈开始打感情牌。 “教坊会派师傅来教导,好老师不缺我一个。”绒绒暗自给宋彤使眼色,宋彤心领神会。 她们早已想好退路。桑家瓦子的老板娘和绒绒有交情,请她去桑家瓦子担任首席,一天教两时辰舞蹈,每月十贯工钱。 “哦。”李妈妈知道去意已决,漫不经心抚弄桌子更换的鲜花,假装无事发生。 宋彤和绒绒告辞离开。离开前,绒绒把以往打赏攒下的钱全送给阿文,阿文不肯收,绒绒硬塞她怀里。 “拿着吧,好姐姐。这些年你照顾我,我没什么好报答你的。” 阿文道:“姑娘说哪里话。”说着替她们系紧包袱,祝福道:“以后事事顺利。” 阿秀也跑到门口送她们。宋彤看到阿秀,感激不已。 “阿秀姐今儿忙得脱不开身,还特地赶来送我们。” “彤姑娘说哪里话。” 李妈妈找了新人入住自乐园。阿秀忙着裁制衣裳,手上还戴着顶针。 宋彤握着阿文的手,嘱咐:“我们走了。马车还等着我们。” 阿秀连忙撒手:“哦。走吧走吧。雇人家马车要按时辰算钱。” 宋彤和绒绒狡黠一笑,坐上车告别二人。门口趴着俩晒太阳的护院大黑狗,听到车上小狗的叫声,哗啦起身,冲着马车“汪汪”犬吠。 小狗吓得瑟瑟发抖,绒绒把它抱起来,哄道:“大狗被铁链子栓着不怕哦。” 宋彤笑道:“这两条狗我经常从宴会上带剩骨头给它们吃,焉知不是在送我?”说罢打开车窗朝那两条狗挥挥手。大黑狗见到她,果真立马不叫。 宋彤逗弄小狗的鼻子,数落道:“胆小鬼。就这孟惟寅还说它护主呢。人护它还差不多。” 绒绒惊讶道:“这狗是孟衙内送的?” 宋彤一不小心说漏嘴,逞强道:“哦。那天他说送条狗养养,你心情会好些。” 绒绒道:“孟衙内好心细。自从小黄陪我,心情确实好多了。”说完歪着头打量宋彤,淡然一笑,“阿彤,你有没有觉得你心里喜欢孟衙内。” “没有啊。”宋彤别过头看窗外。 “看着我嘛。”绒绒拉扯她。 “啊呀。”宋彤笑着扶正身子,“你要怎样嘛?” 绒绒眼眸明亮,细细看着她:“有没有嘛?我觉得你对孟衙内不一样,你总是直呼其名,仿佛爱人般放肆。” 宋彤半恼半笑,刚想说:“你想多了”对上绒绒认真的眼神,立马哑火。 “我也不知道,挺纠结的。啊呀。别想那么多了。”宋彤岔开话,“还是大事要紧。” “什么大事?” “民以食为天,当然是吃饭!” 二人把行李寄存在客栈,身上揣着体己,带着狗去街上吃顿便饭。 晌午大太阳晒得人眯着眼睛,懒洋洋的,趿着鞋觅食。满街商铺传出吆喝声,卖吃食的商贩挑着担子,逢人便问要不要来点。 宋彤和绒绒找了家离客栈不远的小店。 这家店有些名气,是王驸马家的厨娘出来单干开的小店,卖些风雅又好吃的菜品;价钱公道,菜品每日一换;菜量少,一道菜只有一小盘,不适合大型宴请。 店内收拾得干净亮堂;松树木板铺地,摆上褐色柏木长桌并木凳;桌上花斛点缀着形态各异的火红枫叶。 厨娘正坐在绣墩上剥白果,小刀快速一划,金灿灿的银杏果肉从中分成两半,沉浸在蜜水里。 “这个时辰还开店吗?”宋彤试探问了句。 厨娘抬头,看到她们放下小刀,道:“开。吃什么?”说着指着挂着的木牌,“这是今日的菜品。” 宋彤和绒绒点了一道雪霞羹,四个透花糍,一碟鹌鹑骨饳儿。 雪霞羹是用豆腐和芙蓉花煮制,豆腐白雪,芙蓉红如霞,因此得名。 透花糍相传源自杨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府上,用上好的吴兴米,炊之甑香,做成糯米皮;白马豆碾成沙;用透明的米皮包裹白马豆沙捏成的花团儿,使花儿若隐若现,美其名曰透花糍。 至于鹌鹑骨饳儿。晨晖门内东门司贡奉宫中官家贵人的摊位曾售出这道菜,一经售出风靡整座汴京。 三样菜二百多文,折个整算二百文。宋彤咬了口牡丹花样的透花糍,一点点咬,有点于心不忍。 绒绒笑道:“红豆馅的,不算太甜。以往怕坏嗓子,不敢多吃甜口,现在还像个小孩子爱吃甜食。” 一旁的厨娘听见,说:“这是白马豆和红豆掺一起做的馅儿。不是嫌白马豆贵,是我做的新鲜口味,价钱也便宜些。二位感觉如何?” 宋彤微笑道:“刚刚好。我吃着不腻人。” 厨娘展开笑颜,去橱柜拿出一块的饼饵,挑逗小狗,“嘬嘬嘬。来,榆钱馅的,我家狗也爱吃。” 小黄摇着尾巴,跑过去,嗅了嗅,一口接一口嚼起来。 “小馋狗。”宋彤笑着对二人道。 店内满室欢声笑语。 [猫爪]评论区多多互动哟。[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新生 第32章 找活 歇了一晚,第二天宋彤和绒绒二人去找房子长租。汴京哪哪都有介绍房子的牙人,坐在牙行铺里闲聊等生意。 宋彤她们找了个顺眼的年轻小伙,那小伙口条好,不去说书真可惜,再烂的房子落他嘴里也能说出三个好来。 譬如眼前这座三间房的屋子,一开门一眼望到头,桌椅板凳全无;木地板翘边;屋里一股霉灰味;更要命的是楼下是间烧饼铺。 小伙竖起俩手指头,“这房子一个月两贯。”说罢推开窗户,“您看,这地段好呀。商铺林立卖啥的都有,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想吃什么直接买,省的忙活。我看,您二位不像爱生火做饭的。” 小伙瞥了眼宋彤和绒绒的手——修长白嫩的手没有任何茧子,一看便知不事杂活。 宋彤挥了挥灰味,皱眉道:“空屋子啥也没有,家具都得我们自己买。而且楼下是间烧饼铺,人多眼杂。”说罢询问绒绒,“你说呢?” 绒绒好奇地打量楼下烧饼铺。 老媪滚着擀面杖揉面,老汉把一个个白面团贴到穹顶似的烧炉里。炉中烧着炭火,炙烤上方的饼皮。一块块饼烤到蓬松鼓起,沿边焦脆,铁钳子扒下烤好的烧饼。饼与炉壁分离的那刻,发出一声声令人满足的嘎吱声。 绒绒盯着看了许久,才说:“我无所谓,你说好就好。” 宋彤已经将沿街两岸看个透彻,心道:“虽说人多眼杂,但屋舍连甍接栋,出了什么事街坊邻居都知晓,正适合她们俩女人住。住烧饼铺上面也不是不行。” 宋彤砍价道:“让我们自己安置床椅也行。只是卖烧饼的大半夜起来和面,霹雳哐啷太闹腾。一个月少两百文房钱还有的说。” 小伙笑道:“那行我替您问问房主。我们先看另一间,隔着两条街,那铺子不多都是民房旅舍,保证安静。” 到了另一套屋子,宽敞些。巷子口的屋子,门口窄得连辆独轮车都过不去,一进门有个小到能放几盆花的院子,围墙抱着雪白的三间屋,一间厨房两间卧房紧挨着。 “这套鸦儿巷的屋舍一个月四贯,有间小院子可以养养花草。这套是抢手货,四贯钱想找到这样的。难!” 小伙子半蹲着,透过门窗间隙窥视屋内,“瞧。屋子都上了锁。这原是军器所的官员住的房舍。他调到外地,一家人跟着过去,屋子腾空租出去。但是,我瞧里头好像有桌子板凳。您瞧瞧是不是比上一间好?” 宋彤可不好意思扒人家门缝往里看,直说:“贵了点。我们手头紧。”这一个月的房钱抵上别处两个月的房钱,就多间比床大点的院子? 小伙道:“行。还有一套在鸦儿巷往南靠军器所的地儿。那套便宜一个月只要一贯多,不过屋子可没前两间新。” 宋彤跟着来看第三套屋子,路上有个男人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恨不得透过衣裳看她。宋彤恶心不已,回去晚上和绒绒说了。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绒绒嚷道。 “去看第三套房的路上。还好把人甩了。所以,那间房我想也不想就给否了。” “一个月四贯和一个月两贯,你想租哪间?” “我更中意那间带院子的,就是厨房多此一举。我们都在外头吃饭,用不着。” “我想租那间烧饼铺吧。好歹省下一两贯。你认为呢?” “也行。” 宋彤道:“那明儿我去木作坊买一长榻做床。咱们俩睡一张床。再买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绒绒笑道:“太节省了吧。我好歹是一月十贯钱的首席,我们俩就挤一张床?小黄呢,它睡哪?”绒绒拿脚勾了下趴着的狗。 “明日起就睡竹篮喽。”宋彤拎起一大竹篮放桌上,“瞧,路过杂货铺特意给小黄买的。让我看看合不合适。”说着抱起小黄往竹篮里放,像装小孩似的。 小黄在大竹篮里转悠,这嗅嗅那嗅嗅,熟悉气味。 “绰绰有余。”宋彤笑道,“我把周围摸了一遍,红绳包裹的手柄没一根毛刺。今晚挑件破衣裳裁了给它做件床褥。” 小黄以往睡在藤条簸箕筐里,如今换了新床,高兴得疯狂摇尾巴,两爪子扒拉篮边可劲撒娇——要人抱。 绒绒没法,抱着它贴怀里。“我今天去了趟桑家瓦子在外城的门店。” “嗯。怎么样?” “来了三十个人让我教。场地太小,几十人伸胳膊伸腿能打到对面人。我说,‘这我教不了,几十个人悟性不一样。我挑几个好苗子,剩余的你们选。我最多教十五人。’桑老板一听说,‘十五人?那要砍掉一半?那其他人岂不心寒?’后来周州拍板,从了我。我说,‘阿州我们认识多年。你既然信我,我肯定好好教。我不敢说这十几个人教成什么样。我只能说我挑出的好苗子,在外面绝不露怯。’” 宋彤笑道:“桑老板心疼钱了。也难怪,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都爱物尽其用。” 绒绒叹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虽说一月十贯钱,在汴京钱永远不够花。你看到牙行挂牌上写的房舍价钱没?外城稍微像样点的屋舍都得两、三千贯,半亩地带院子的要八、九千贯。这还只是外城。内城那寸土寸金地段的房子压根想都不敢想。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攒钱攒到猴年马月。手上没余钱又没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心慌啊。” 宋彤喝了口热茶,提了提精神:“你还好,有金锞子有月钱。我才惨呢,今天我去太学附近的书坊找活,问有没有抄书的活。人家说有,也愿意让我接活。就是价钱低的吓人,每十个字一文钱。抄一天也就赚个两百文。这就?书坊老板说,是看我字写得好才涨了价钱!”说着直摇头,“还好我们吃的少,只有房钱是大头。” 绒绒盯着房梁,问道:“你没试试画集?” 宋彤黯然,勾起半个嘴角,“因为梁师成,我没好意思去。如果去,肯定有人找我干活。但是和他迟早碰上。圈子小,哪哪都是熟人。” 绒绒担忧道:“你怕他。是怕他不肯放过你?” “不。”宋彤矢口否认,“是我亏欠他,不好意思见他。我怕欠他太多。我这人什么都不怕,就怕欠别人。” 绒绒明眸一闪,笑道:“那不见得。孟衙内也为你做过事,你怎么不觉得亏欠他?”说着摇了摇小狗爪。 “那不一样。不就是一条狗嘛。”宋彤把小黄抱出来放竹篮里,“我说了你不能太宠它,狗就爱看人脸色。今天起自己睡!”她故意凶巴巴地训狗。 “呜。小黄你要快快长大,做条护主的狗呀。阿彤可凶了。”绒绒嬉笑着逗弄小黄。 “哎。我算算我们花了多少钱。吃饭两百文,客栈房钱三百文…”宋彤一笔笔算账,“明天至少付六贯置办床椅帐缛之类。” “钱真不够花。好不容易攒的钱全搭进去。”宋彤呜呼,“明天立马去书坊抄书!” 绒绒道:“不急。一步步慢慢来。” “对了。一盏灯也要算进去。”宋彤瘫靠在绒绒身上如一块化掉的酥酪。 “听外面是不是下雨了。”绒绒道。 窗外一阵小飞蛾拍打纱窗的扑棱声,接着屋檐风铎铃声清脆,夜晚下起蒙蒙细雨。 军器所附近一幢古老的院子融在绵绵霏雨中,官造羊角灯笼挂满各个角落,数名身着蓑衣的侍卫站在着砖石台基上守夜。他们身后的屋子灯火辉煌,如漆黑雨夜中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 室内香雾袅绕,青釉簋式炉内燃着雪白茉莉香,将屋外潮湿的水气阻断,阵阵暖香沁人心脾。 “徒儿已经吩咐下去,热了黄酒让侍卫暖身。赏钱也发派下去。” “嗯。”梁师成头也不抬处理公文。 “石光想见师父您一面。” “我没空见他。他那事捅上天,求谁都没用。”梁师成正临摹官家的字迹,批阅奏折。 “徒儿也是这么说的。可他说,他和师父您关系匪浅。”小太监微微抬头,上半身仍弯着腰。 梁师成搁笔,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徒儿,“他是在求我还是威胁我?” 小太监直起身子,严肃道:“他没胆量威胁师父。”他私下收了一千两。 “他说有交情,无非是想让师父帮他周旋……” 梁师成举手打断,问:“你收了他多少钱?”说罢眼神微变,宛如兰花上攀附的毒蛇,趁人不注意狠狠咬下一口。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话中难见的紧张,“徒儿,徒儿。” 梁师成负手而立,“收了就收了,没什么大不了。咱们收他钱是给他面子。只是,他的事办不了。走投无路,兔子急了会咬人,难保他不拉扯其他人垫背。” 他一字一顿:“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不会吧。”小太监不敢看他。 “会,很可能会。”梁师成平静道:“在官场不能只想好处,要多往坏处想。换作你是他,你会怎么做?” 狠下心哪怕得罪人,也要保住自己。 小太监目中凶光一闪而过。 “师父放心,徒儿绝不让他攀扯我们。徒儿有一计:先假意安抚他,让他去荆湖南路等消息,那湖泊多经常翻船,可以让他彻底放心。 ” “行。交由你去办。”梁师成笑不露齿:“是他自个作死。” 第33章 赚钱 小太监悻悻然,“那蔡相公?他也找过师父。” 梁师成蹙眉,“官家已经下旨让张商英回京接替蔡京。蔡京倒台板上钉钉。” 小太监沉思道:“就因为教坊伶人排的一场戏?官家就罢免了蔡相公?” 梁师成训诫道:“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不要小看这一台戏,它代表着民间。”说着抄起桌案上一叠小报递过去,“看看。这是钱塘小报,下面是成都府小报,再下面是汴京小报。这些小报来自天下各地,都记载了李白来宋这出戏。你现在还觉得它只是一台戏?” 小太监飞快翻阅小报,一目十行:很明显报上的字故意模仿前人的字迹,隐去真实的字迹。 “这是人有意为之。对方故意选择在私刻最盛行的三城发报,分明是不想皇城司的人查到来源。谁干的?是江湖人士还是在野旧臣?” “也许都有。但不管怎么样,让官家在乎朝堂之外的声音这就够了。”梁师成沉声:“师父让你接管云韶部,你不能只盯着宫廷还要借此盯着宫外那些大大小小的勾栏瓦子。如果有人借此影射我们,你要有所准备。蔡京的事是个教训,我们要引以为戒。” “是。”小太监振声道,忽然想起什么。 “师父。宋彤姑娘人已经找到了,她在鸦儿巷东口居住。跟着的人说,看见她在太学附近的书坊抄书为生。” “哦。不肯进宫就算了。再找旁人吧。”梁师成叹气,“到底杨戬捷足先登,选了刘婉容进宫。” 小太监道:“刘婉容替官家生下皇子,已经晋封婉仪,日后还有的升。前儿台谏那边弹劾杨公公在外广蓄姬妾。折子已经被王甫压下了。” “那你去找杨戬卖个人情。总要让他知道是我们替他料理此事。” “是。徒儿已经办妥。”小太监笑道:“杨公公说真不知道怎么谢您。他听说师父您有意在外城买宅邸,将外城城西五亩地送给您建院子。”说罢从袖中内缝的袋子中抽出地契放在桌案。 梁师成瞥了眼地契,调侃:“一出手就是城西五亩地。他比我们能捞啊。看来我们卖的画还是便宜了——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直通判。以后涨价,今年过年给大家伙多发点油水。” 小太监点头。“知道了。徒儿会和翰林图画院的人说,把画集上的画价抬上去。” 灯花迸跳了下,梁师成道:“天色已晚,你去歇息去吧。” “是。”小太监徐徐退下,悄悄合上内室的隔扇,睡在外边榻上守夜。 大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室内一声巨响,连忙起身请示:“师父?” 内室仍亮着通黄的灯,隔扇绢布上人影幢幢。 “无碍。香炉翻了而已。”平静如古井的声音,无一丝波澜。 “徒儿进来打扫?” “不必,明天再收拾。”室内重重叹气,接着柔声道:“你先睡吧。” 整个房舍彻底安静下来。漏壶“滴—滴”滴水,“咕嘟”冒出一攒小水泡。 梁师成盯着炉中灰烬,脸色铁青。 “居然逃了出去?我还以为我们会一起待在地狱里。” 翌日的太阳蒙蒙亮,宋彤已经起床去城北买床榻。 “是不是太早了?”绒绒撩开纱帐 ,捂着嘴巴打哈欠。 “这个时辰出发走到城北,正好赶上木作坊开门。铺子刚开门的时候好还价。而且我想早上买好家具,下午收拾屋子,今天搬进去能省了一天的客栈房钱。”宋彤用牙粉刷完牙,绞了帕子揩脸。 “嗯。”绒绒活络了下脖子,“到底还是你想的周全。哎,你帮我把金锞子带上,我今天去教跳舞,带着这袋金子没法跳。” “那小黄咋办?我带着还是你带着?”宋彤看着缩在篮子里的小黄,一听到动静立马起身,精神抖擞地跳出篮子,两爪子抓住宋彤的裤脚不让她走。 “我带着吧。我带去桑家瓦子看着。”绒绒掀开被子,起身去橱柜拿饼饵喂它。 “你带着它去。学生们光顾着看狗了,哪儿还有心思练舞?” “我放在阿州那。她爱养小猫小狗,会照顾好小黄的。” “行吧。小黄可黏人了。一时半会离不开人。”宋彤训狗:“你是年糕还是浆糊?这么爱黏人。嗯?叫你年糕吧?正好你的毛色像黄米年糕。” “哈哈。你哪想的名。”绒绒掰开饼饵一小块一小块喂它,看着狗故意吧唧着嘴,假装费力咀嚼,显得自己很可爱的模样。 “我还是爱叫它小黄。” “你太宠它了。它现在,不亲自喂给它不吃。”宋彤对着铜镜照了照,面容得体。 “把金锞子带上。”绒绒从枕头底下抽出荷包, 宋彤将一包荷包系在腰以上的位置,绳索绕过身子一圈又一圈打了好几个结;又将一包折算成碎银子的荷包系在腰间,再三看了看才放下衣裳。 去木作坊的路上,宋彤一面眼观八方,看谁都像贼,生怕被人偷了钱;一面留意经过的木匠店。遇上铺子有人顺嘴问几句行情:打件床、桌、椅要多少钱? 三贯左右一张床,两贯左右一张桌。几乎所有的木匠都开这个价。 宋彤皱眉,钱比她想的不经花。 到了城北木作坊,宋彤大跌眼睛。 一件像样的床榻足足要五贯!怎么不去抢?她逛遍了集市,所有铺子异口同声一个价。 一个灰黑精瘦的老板说:“五贯钱不算贵。我们用的都是好木材,城北木作坊童叟无欺。真的,娘子你买回去,这张床能用到你家姑娘成婚。我老汉把话撂这,二十年内这床要是掉块木头屑子。床我拉回来,钱全退给你。” 宋彤犹豫,“我一个人也拉不回来。” 老板道:“您桌椅都买我这,我派人给您拖过去。” “不收钱?” “不收。这有什么好收钱的?做生意嘛。”老板眯着眼睛望着店内的桌椅板凳,“怎么样要不要?” “能给实惠吗?我喜欢凑个整,吉利。” “行。”老板爽快答应。 大汉把床榻之类搬到屋子,浑身浸透着汗。宋彤仔细检查了遍,没有破损。从小荷包里掏出铜板打赏。 明明不想给,但当宋彤看到一个汉子张着嘴喘气,长衫从胸口湿到腰腹,还是掏了钱。 几个人谢过,客气离开。 宋彤一屁股坐在新买的榻上,算账:自己一文钱没剩还倒欠绒绒三贯…… 光靠抄书只够勉强糊口,绝对要找别的活干。宋彤痛定思痛,决定卖画! 画集是不能去了,京城上得了台面的画集都安插了梁师成的人。只能去画裹贴,即给各大铺子油纸画印画或是在铺子招幌上画图。 宋彤去雕版行找活。掌柜正打叶子戏,一手插着五六张牌,一手虚笼着护牌,上下瞄了她两眼。 “没戏。” “我画过,我画得可好了。您瞧这是我画的画。”宋彤不死心,拿出自己一幅得意之作,展开。 掌柜的瞥了眼画,继续看牌。“嗯不错。不过我们这行薄利多销,不用画多好。一幅裹贴收人家铺子一贯钱。五五分成。五百文钱一幅画,你画吗?” 宋彤想都不想道:“画!您有活安排。我不挑。” “那行。每月逢五来这领活。”说毕掌柜一手摔牌,“赢啦。哈哈。掏钱。” 自从接了裹贴的活,宋彤一人分两半,白天抄书晚上画画,人忙得像陀螺,一刻不得闲。一开始小黄还陪着她熬夜,熬着熬着小狗受不了,躺在脚边上睡觉,轻轻打呼。 油灯不似烛台,灯火昏暗,宋彤看得眼睛酸疼,禁不住流泪。 绒绒看不下去,劝道:“你做这种薄利多销的活,一个月累死不过挣下几贯。钱没挣多少倒把眼睛熬坏。我知道你想挣钱,但该改变一下策略。” “什么策略?”宋彤揣着手,闭目养神。 绒绒道:“给贵女画人像画呀!之前在金楼你不是替世家女子画过?人家出手不比雕版行阔绰?你之前攒的人脉可以用上。” 宋彤睁开眼睛,若有所思。“也是。给贵女画一幅画得到的报酬能抵得上一年开销。只是那活要么是孟弗谖介绍要么是刘川介绍。” 绒绒逐个分析:“刘川在翰林图画院,找他你怕遇上梁师成。孟弗谖那,你怕什么?你们是朋友嘛。况且你许久不去孟府,是该登门拜访。” “这不是避嫌吗?刚在天宁节大出风头扳倒蔡京,转身出现在孟府?会有人疑心。” “算算日子,差不多风声过了。”绒绒道,“你去。不要死犟!之前人家请你帮忙画画,你请她帮忙怎么了?朋友本就是互相帮忙才是朋友。” “哦。”宋彤揉了揉眼睛。无论要不要请孟弗谖帮忙,她都该去孟府知会一声现状。 而孟家宅邸这边。 孟惟寅摊牌:他心悦宋彤。求姑姑帮忙。 “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没好上。是我一厢情愿。” “你给她写过信吗?” “没有。” “约过会吗?” “没有。她应该不确定我喜欢她。”孟惟寅羞红了耳朵尖,低头盯着自己鞋面。 “天啊。这几年你船过水无痕?”孟弗谖瞪大眼睛。 “是吧。” 孟弗谖摇头咂嘴:“真没想到我们家出了位情种。” 是爬虫盗文吗?为啥固定四个点击[裂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赚钱 第34章 摊牌 宋彤去她和绒绒常去的那家厨娘家买了一盒鲜花果子做上门礼物。 没有轿子也舍不得雇轿子,宋彤一大早动身去书坊和雕版行请假。 书坊的老板很好说话,打个招呼就是了。倒是那雕版行的疑心她嫌价钱少,不肯干了。 “可以涨价。”老头一回认真看她。 “不了。”宋彤几乎是一瞬间做了决定,即便贵女的生意做不成也不能给他画裹贴。 “眼睛吃不消。” “您的画还是有不少店铺预定的。”老板好言好语。 “我怕赚的钱没福消受。”宋彤说了几句客套话把雕版行的生意拒掉。 老板无法,只好给她结算这几天的钱。 宋彤心道:“如果孟弗谖那没生意,那她直接去各大酒楼,小店问要不要画菜单、裹贴。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好歹多赚个几百钱。” 初冬的天气,天上隐约要下雪,汴京各家各户拆下薄布帘换上厚厚的蓝色门帘挡风。内城繁华之处,豪奢的商铺用彩缎缚住木条扎成欢门,廊下点缀着一排游龙般的灯笼,天黑时灯烛荧煌,风吹动连绵的绣旆,宛若天边云霞。 宋彤一路走,一路留意各商铺哪里有活,哪里招人。 长街之上一栋高墙围护的院子,两个石狮子矗立在朱红大门两旁。宋彤走到孟家宅邸。由于没有请帖,宋彤奉上拜帖,门房进去找婆子通报。 宋彤站在浮凸的门楣下等候,一面想自己见到孟弗谖后如何开口提生意,一面想内外城房价。 从前从外城到内城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从金楼出来,住在小巷子里,才发觉内外城差别之大。内城正中是皇宫,皇宫之外东西南北各厢驻扎保卫都城的厢军,大大小小官署,盘踞汴京的世家大族以及屋宇雄壮的正店商铺;屋舍繁密,早已无地可用。外城,最好最贵的西城是新贵建园子的地方,饶是此处地价也比内城便宜许多。 她今日路过内城一家牙行,外面牌子上写着内城房钱。像孟家一半大的宅子房钱一个月六十贯! 宋彤盯着门口俩石狮子,不禁感慨:“同人不同命。说不羡慕孟弗谖她们这些贵女是假话。” 不多时孟弗谖身边的婆子出来,领她进宅。路过不关风月轩,盈盈一水间,苏予和晁颐正在水榭处添炉煮酒谈论杂剧,见到她招呼。 松雪笑道:“姑娘喊她有事,我先带她去见姑娘。” 宋彤第一次来孟弗谖的屋子,往日她都是在花园茶室书房聊天谈事。 松雪领着宋彤走正门。一开门,眼见两间大房,屋前有一处精致细窄的院子,院中栽着桂花树,树旁挖了一池水景,里头养着鲤鱼。 孟弗谖依着阑干,撒着鱼食喂鱼,见到她忙迎上去,嗔怪:“你来了。多久没消息?害得我好等。” “你说要躲过风头再上门,我这不是躲风头去了。” “你去哪了?怎么也不给个信儿告诉我住的地方。” “我和绒绒在外城租了个地方。蓬门寒舍,实在不能待客。” “你离开金楼可有其他营生?” 宋彤不好意思道:“去书坊抄书赚几个钱,不过混个温饱。所以这次来有个不请之请,之前请我画人像画的娘子还有没有活找?我最近囊中羞涩,正打算为她们画画。” 孟弗谖打量宋彤,见她一身布衣,头上只带着一支绒花避讳,除此以外首饰一概全无,便知她日子过得拮据。本来犹豫要不要替侄儿招揽此门亲事,又想着宋彤嫁入孟家总比流落在外强。便笑道:“今日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宋彤道:“好的。” 孟弗谖敛笑道:“今早得到的信,张商英取代蔡京为相。还有石光死在路上。” 三方势力角逐。正好踩在新旧两党拉蔡京下台,官家对蔡京不满的时候,再加上天相加持,天时地利人和才促使车笠计划成功。车笠社谋划是引火烧蔡京,石光不过是这场斗争中顺带的牺牲品。 宋彤道:“天意如此。”是他们自作自受。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坏消息,惟寅想单独见见你。”孟弗谖起身走向房间叫道:“出来吧。早该面对的。”说罢没入房中。 宋彤心中惊骇,只见孟惟寅从房中徐徐走出,他好像被桌子腿绊了一脚,踉跄了下。 宋彤很尴尬特别想走人,突然一瞥天空,脱口而出道:“这天好像要下雪。”下一句“我还是先回去吧。”还未说出口他已经来至身边。 “什么?”宋彤没听清他说话。 “桂花都谢了。” 好像不是这句。 宋彤看着院子那株葱郁的桂花树,早已过了桂花飘香的季节。 孟惟寅长呼一口气,忽然了悟般笑了,缓缓道:“宋彤。我心悦你,想娶你为妻。” 宋彤心中打鼓般忐忑,眼神飘忽,两颊通红。 “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个。” “有回复吗?”孟惟寅如释重负般笑着望着她。 宋彤头一回无比懦弱 ,嗫嚅道:“让我想想。” 她对他应该是有心意的。嫁入孟家似乎是她眼前最好的一条路。她只要答应,立马能从小屋子搬入孟家享受荣华富贵。 宋彤在犹豫:她有**,想穿好衣裳,住好房子,吃好东西,拥有很多钱想怎么花怎么花。嫁给他能享受一切。不过要吃咸鱼就要忍受口渴喽。好不容易逃出教坊拥有自由身,嫁进来介入一大家子难免受制于人? 孟惟寅现在爱她,往后他会不会爱上别人?她和他在一起后,他觉得她没有想象中好,又找别人。如果他移情别恋,她又能如何?被扫地出门还是做深闺怨妇忍气吞声。 宋彤望着四周,心中无比清醒:“这些东西不属于我,终有一天离我而去。”她几乎是瞬间做出的决定。 “抱歉惟寅,我爱你。但我更爱自己的**。我是个俗人,有私心的人。只有金钱能带给我安全感。” “我曾经看到一个女人背着婴儿。双肩锁形的布带缝制的婴儿袋,几根布带死死绑在母亲身上,将一个女人与婴儿彻底绑定。我不想做那种女人。一个只是单纯生儿育女的女人。” 给他生儿育女能少受许多苦,少走很多弯路。那个绑着布带,带孩子的女人是女佣不是她。但是宋彤不想。 “我可能不会嫁给你。因为现在确实不适合嫁给你。哎。我还要照顾绒绒。我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外面。” 宋彤絮絮叨叨说着心里话。孟惟寅安静地听着她说话。 “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好了。你是在犹豫对吗?”孟惟寅直视着她,眼神温柔却让她无处躲闪。 “是。” “有期限吗?”孟惟寅热忱地高昂着头。 “似乎没有准信呢 。”宋彤俏皮地笑了,他们彼此都已经放松下来。 孟惟寅伸出一双骨感十足的手,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握住她,在她手上放上一枚玉佩。 “定情信物啊?那我可得收好。”宋彤从荷包中掏出红绳,将玉佩穿好系在脖子上。 “这样就不会磕着了。” 孟惟寅帮她系。宋彤雪白的后颈上方散着柔软的碎发,像鸟儿张开翅膀露出的绒毛,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孟惟寅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她整个人冷漠的就像空中匆匆掠过的飞鸟。 宋彤道:“惟寅我很羡慕你。你可以拥有家人的关爱,松弛的人生。而我却像一根随时紧绷的弓弦,生怕有一天弓裂弦断。” 孟惟寅道:“我想给你依靠,但是你不需要我。也许正是这份不需要,我才迷恋上你。” 两人正你侬我侬,忽闻一声轻轻咳嗽声,知道是孟弗谖前来,宋彤立马撒开手。 “谈好了吗?今日我也做了回红娘。”孟弗谖换了身衣裳新梳了发髻。穿着一身齐到脚踝的紫藤色长裙,外罩貉袖。胸前戴着一串交叠的白色珍珠项链,中间一颗滚圆硕大的白珍珠,正好与耳朵上别着的遮住耳垂的珍珠耳饰相配。 孟惟寅一本正经问:“姑姑怎么穿着如此鲜艳。自从姑姑拜入仙师门下,再也没有穿过鲜嫩衣裳。” 孟弗谖挑眉,“还不是为了给你俩拖延时间。怎么样想好了吗?想好我们可以登门下聘礼了。” 孟惟寅摇头笑道:“没有。我会等她。”说着留恋地轻轻拍着宋彤的手,“我先去了。你和姑姑说。” 孟弗谖指着孟惟寅离去的背影,满脸困惑,“你跟他说了什么?他呆啦?” 宋彤告诉孟弗谖来龙去脉。孟弗谖叹道:“你就是太刚直。非得自己挣钱吗?再说嫁进来,难道你要出去做生意他会不许?” 宋彤道:“弗谖我已经麻烦你许多,不想太欠你的。我总是把得失计算的很清楚,没法像你们一样不计较。” 孟弗谖道:“这话哪里说。我们车笠社怎么说来着?卿虽乘车我戴笠,后日相逢下车揖;我虽步行卿乘马,后日相逢卿当下。我们是车笠之交。” 宋彤笑道:“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我们。” 孟弗谖盯着她脖子上露出一截络子,与红绳缠在一起,“这络子看着眼熟惟寅送的吧?” 宋彤扯出玉佩,“他送的。我怕磕坏了戴在脖子上。” “这是他随身携带的玉佩,带了十几年。这小子一股子傻劲。”孟弗谖想说,“不要负他。”刚要说出口觉得不妥,改为:“但愿有天你们能真正在一起。” 宋彤一听到她提惟寅,脸上止不住笑。原来自己也是个喜欢甜蜜恋爱的女人。 第35章 情侣 宋彤和孟惟寅回鸦儿巷,小情侣手牵着手说着说不完的闲话,孟惟寅笑得很明媚,非要和宋彤排队买烧饼。 梁师成坐在清风楼上注视着一切。天边是玫瑰紫的晚霞,长街响起吆喝声,过客陆陆续续走过,清风楼与那间烧饼铺遥遥相对。 很远的背影,但是一眼认出了她。 心中有道声音再说:“带她走吧。去没有人的地方隐居。”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身体和心灵早已残破不堪,只有穷奢极欲的金银珠宝填补欲颔难填的躯体,只有手中的权力安放他无处安放的灵魂。 梁师成盯着那间劳碌热闹的烧饼铺看了许久。 徒儿常言观色道:“那间铺子是有些名气,徒儿已经派人去买。师父尝尝味道。”说着奉上一盘滚烫椒香的烧饼。 他用手掰成两半,一股葱香味瞬间冒了出来。尝了一口,和宋彤娘做的饼不一样。 他撂下帕子,拂帘入室。 天涯海角,深宫禁庭终究只有他一个人。 天色愈晚,商铺挂起灯笼,街衢通明。灯火下,孟惟寅的脸莹白如玉,他本就长着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烛火朦胧显得他无比可亲。 “唇边有一点细屑子。”宋彤温柔地望着他,抹掉他唇边挂的一点烧饼屑。 孟惟寅笑嘻嘻道:“味道不错,比我们家做的烧饼好吃多了。我以后常来。”说着他望向烧饼铺附近一片房舍。 “你们住在哪里?” “烧饼铺正上方三间房。”宋彤看见楼上隐约灯亮,想是绒绒回来了。排着老长的队伍买饼,居然没看到她。 孟惟寅张望片刻,问道:“你们衣裳洗晒晾哪?好像没地方晾晒?” “附近有浆洗衣裳为生的娘子,洗晒好衣裳送了来。”以前做伶人外炫的煊赫衣裳通通归金楼,她们仅带几件旧衣裳出来,不过偶尔穿在外头撑场子。那几件衣裳也不能洗,一洗衣裳全烂了。如今穿的多是布衣,外头几件交由娘子浆洗,里头贴身穿的宋彤洗了,用风炉烤干。 可见她们租的房子无甚阳光。孟惟寅微微皱眉:“我听说你在书坊抄书赚钱?” “嗯。不过那活也要推了。弗谖给我介绍一个活。说是李易安回京整理金石录,找画师画金石图册。弗谖介绍我去。大概画几百页吧,不算太多,报酬也丰厚。接不了这个活,我就去绸缎行碰碰运气。松雪说各大绸缎行抢着要画样式的女画师,我去保准能找到活。男画师不懂女人喜欢什么,还是女人最了解女人。”宋彤笑着露出一排白净的牙齿。 孟惟寅眼巴巴地看着她,“阿彤你好要强。你宁愿累着挣钱也不愿嫁给我。”他看到她住在一间比他家马厩小的房子里,不由心疼。 宋彤侧身望着眼前年轻俊朗的男人——秀目高鼻,高大修长。诚然任何一个怀春女子听到他如此表白,冰块心也化了。 宋彤的心却如铁般刚毅。她曾在教坊听过太多山盟海誓,以至花前月下她仍不相信他,确切说是不敢信他。 她坚信手上有足够多的钱,才有足够多的底气和勇气去爱一场。她不是他,大户人家出身,有无数退路去试错。 “我和你说真心话,我见过太多甜言蜜语后的背信弃义。我还是最相信自己,相信自己能挣到大钱。”宋彤笑道:“挺奇怪的。都说哪个少女不怀春,我却从来没想过我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的人?从小到大,我只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富人。不怕你笑话。我到现在也是这么认为的。” “挣很多钱是你的梦想?” “算吧。”宋彤应道。听起来庸俗的梦想。 “我向来不管钱,不明白为什么把钱看得这么重,总共够花就行了。” 宋彤腹诽道:看样子你是真不管钱,光是你住的屋子便让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望尘莫及。 她想嘲笑他几句,碰上他那温润的眸子,她突然意识到“天真”是家里人对他最好的馈赠,在物欲横流的人间太过难能可贵。 “我来这找你,不知道你何日在家。” “这几日都没空。如果接下金石画册的活,那就天天在家了。” “我在军器监就职,天天打铁炼制甲弩之类没什么活,倒是有空。就是军器监离这远,在城北那边。” 他们已经走到巷子口,从两户人家共用的院子进去。一截新刷漆的梯子搭在墙体外围,至通二楼大门。 “上去坐坐吗?”宋彤想绒绒应该烧了滚白水,泡壶糖梨水给他。 “可以吗?” “你不介意就成。”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孟惟寅摸了摸脑袋,“我是怕两个姑娘家住的屋子,我去不合适。” “那你别去吧。”宋彤独自上楼梯。 孟惟寅立马跟上,“算了。我去看看狗。” 宋彤笑着扭过头,三步并两步跳上阶梯,来至门前,打开门朝里面看了眼,见里头亮着灯,炉子擦擦响,水开了。 小黄闻声而出,狗尾巴像小旗一样扭来扭去,在宋彤脚边蹭来蹭去,又跑去嗅嗅孟惟寅。 “可还认得我?嗯?”孟惟寅蹲下身去撩拨。小黄尾巴一甩,从他身边擦过,转向宋彤,一个劲跳起来够她。 “就爱撒娇。我今天可没东西带给你。”宋彤提高篮子,朝屋子里叫嚷:“绒绒,你瞧谁来了。” 绒绒散着头发出来,见到孟惟寅满脸笑容道:“孟衙内怎么来了,快请进屋。”说着迎他进屋,紧接着洗盏沏茶。 孟惟寅忙道:“不麻烦绒绒姐。我不喝茶,略坐坐瞧瞧小狗。” 绒绒自顾掀开茶罐,用小勺挖了一勺深褐色的梨膏,提着水铫子冲开,芳香清甜的梨膏化开,茶色的糖梨水便泡好。 绒绒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端上两盏糖梨水道:“这是我和宋彤常去的一家铺子的厨娘做的梨膏。糖梨水喝起来有点沙并不涩口,不知孟衙内喝地喝不惯?” 孟惟寅谢过,笑道:“绒绒姐叫我名字就行,不用衙内衙内的。倒显得生分了。” 绒绒呵呵一笑,“是。你既然都叫我姐姐了,我怎么好叫你衙内。” 宋彤不由羞赧,假装不在意地吹盏喝水。 小黄见大家都不理它,伸出两个前掌搭在宋彤腿上又是扯裙边又是使劲叫嚷。孟惟寅相面似的仔细看了看,笑道:“它比小时候大了些。可有取名?” “就叫小黄,长大就叫大黄。不过我看它貌似长不大的样子。体型比小时候略长些。”绒绒怕小黄咬坏宋彤衣裳,连忙把狗弄下来。 “我带了饼饵给它,有猪肝馅的,鸡肉馅的还有荠菜馅的,要喂的时候用蒸笼蒸一个,一顿一个也够了。天冷了,饼饵放在外头不会坏。” 孟惟寅带过来的篮子用竹布盖着,时而闻见一股微腥的热气味钻出来。 绒绒想着让俩人多说些话,于是道:“还没喂小黄吃饭,我蒸一个饼饵给它尝尝。”说罢提了篮子进了房。 等人走后,孟惟寅这才抬头看了圈屋子。只见三间房布局像一只左右带把的杯子,正中间是厅房,两边看上去小的屋子对立而望。待客的厅房空空荡荡,靠墙一张桌子并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砚一笔和几瓶瓶瓶罐罐,桌下竹篓里插着几筒卷画,一色玩器全无。唯有封窗的纸绢画着嫩绿的竹子,给这间陋室增添一点鲜活的色彩。 孟惟寅挨过身子贴着宋彤,抱怨:“这里除了桌椅什么都没有。哎。我家倒是有一批老物什不值几个钱,落在仓库里积灰,我挑几件让人给你送来。” 可算了。你家的老物什还不知道哪朝哪代传下来的古董。宋彤拒绝:“用不着。又不是自己家,随时可能搬走,物件多了累赘。正因如此,我们一切从简。” 孟惟寅无可奈何,只好道:“缺什么和我说嘛。送几件东西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分太清楚反倒生分了。”他和小黄一样,怄气的时候有点可怜,眼睛汪汪含情,让人忍不住顺着他心意。 宋彤有些倦怠,走了一天的路累够呛。谁知孟惟寅还生龙活虎,一个劲谈天说地,从犄角旮旯里找话聊。 宋彤不忍拂他心意,强装精神和他聊天。忽然感到腰间有什么东西往下坠,猛然惊醒:腰间还挂着金锞子荷包。那荷包就在她肌肤间来回摩擦,以她感知的速度不停往下滑溜。 说时迟那时快,宋彤还没想好以什么姿势能维持它系在腰间,荷包从衣裳里滑溜出来,滚到大腿上。 “这是什么?”孟惟寅好奇地盯着那忽然滑落下的东西。 宋彤尬尴不已,一手支额笑道:“放金锞子的荷包,我怕被偷了,天天系在身上。这回没系紧滑下来。” 孟惟寅脸庞微微发红,想到是从她身上滑落的荷包。肌肤相亲,那荷包上绣的红梅像火烧般一路烧到他心口。他默不作声了半晌,心中不由旖旎缠绵。 事已至此,宋彤也知他尴尬,起身道:“天色不早。虽说一路都有夜市,你还是先回去吧。晚了,我怕你家里人担心。” 孟惟寅乖巧地点点头,任由她拉着他下楼。直到晚风翻涌衣袍,吹走喝下热茶的最后一点余温,身上微微有些凉意,他才如梦初醒,朝门口注目送别的宋彤挥挥手,转身离开。 第36章 文娱 烧开一炉热水,宋彤将水倒在一大一小两木盆,一盆水洗完一场澡。 人站在洗衣裳的大木桶里,将毛巾打湿擦拭身子。水顺着脖颈流到纤长的白腿再到脚底板。粉色的脚趾指甲盖水润亮晶,一如手指甲像涂上一层淡粉色的胭脂,据说是很有气血的表现。宋彤最满意的就是自己的手和腿。她个子高挑,长着一双十指细长的手,笔直匀称无一丝赘肉的腿。 黄泥般的澡豆粉抹遍全身,一勺葫芦瓢舀着大木盆里的水,洗掉一块块桃花味的澡豆粉。宋彤动作小,确保水都留在木桶里不溢出来。楼上铺着木地板不防水,洗澡洗得放肆楼下就成了水帘洞。 脚下渐渐积起一潭黄水,隐隐带着细细的桃花香。 水干得快,像这样洗澡如薄薄一层湿润的雾气贴在身上,总觉得洗得不爽利。 要是有一所大点的房子就好了,多四五间房,留一间出来天天在家洗澡,不用去澡堂人见人,也不用像现在一样站在木桶里擦身子。 宋彤将盆里最后一汪水奢侈地全浇在身上,“哗啦”一声水流冲刷过,一天的忧愁焦虑通通洗刷掉,整个人精神气爽。 簪子一拔,乌黑的长发散下,宋彤照着镜子,看到自己额头上那片头发上挂满一颗颗小的小水珠,朦胧胧的。梳篦沾着这点湿润水汽从前往后梳发。她从阿秀那听的方子,每日多梳几遍头发,头发茂密才不容易掉。 小室内噼里啪啦烧着炭火,小黄趴在炉子边惬意地烤火。绒绒裹着月白色的羊毛毯子,坐在床上用旧衣裳裁成碎布条给狗做小玩具,烛光在她周围镀上一层慈爱柔和的光晕。 “不冷吗?这个天穿单衣?”绒绒打着布结。 “我习惯了。”宋彤回头一笑。她天生抗冻。 “石光死了。”宋彤若无其事抛下一句。 绒绒冷笑:“我知道。前几日他家人来桑家瓦子找我,说是要回寄存在的五百两银子。我说,老娘的钱全都交给了金楼。你要去金楼要,找我做什么!再纠缠我就报官!他家人被我一顿臭骂,走了。听说他是坐船淹死的。报应。” 绒绒平和地拢了拢毯子。过去的都过去了,她报了仇。 宋彤放下梳子,道:“天理昭彰,报仇在我。我们总算收拾了他。好了人都死了,不提他了。” 她走过去坐在床榻上,抚摸厚厚一层海棠红的床褥,“今年早早铺上旃席,挂上厚帘子,开炉子烧炭。夜晚下了雪。一年比一年冷。”窗外响着呼呼风声,屋内温馨舒适,床上隆起两座小山丘是绒绒灌好的两个汤婆子。 绒绒打了个哈欠,望着燃烧的炭火道:“这炉炭火够烧一两个时辰。” 宋彤道:“房间小不能一直烧着炭,得有人守夜。不然可能人睡死过去。” “楼下卖烧饼的夫妻丑时就开始和面了。还需要守夜?” “要守夜,你难道不记得我们在金楼的时候那些大姐也守着炭炉子?”宋彤坚决的很。这才刚开始新生活,把个小命丢了岂不冤死? “今天我先守夜,明天换你。” “行吧。到时候我站在毯子上拉腿练功。站在毯子上听不到声音。” 宋彤笑道:“我许久不唱曲吊嗓子都退功了。平常也就找个沙盘练练字。哎我今天找到一个活,孟弗谖推荐我给李清照画金石画册。我今天才知道她们两家居然有亲。李清照的母亲和她侄儿媳妇的母亲是姊妹。哎到底是世家大族,什么名人都沾亲带故的。我要是能接下这活,可以成天待在家里画画,一年的生计都有着落了。一幅画五百文和画裹贴差不多,可比裹贴好画多了,就是画个基本的图形,大差不差就是了。如果这活接不了,我就去绸缎行画样式赚的也不少。” 绒绒哈欠连连,“话说我在桑家瓦子的活可能干不了太久了。” 什么?宋彤大惊,“为什么?人家嫌贵还是过河拆桥?” “都不是。老板娘和老板闹分家。周州她官人看上瓦子里一个小姑娘 ,想收了做小。那姑娘肚子里都有娃娃了。周州不答应都不行。周州要和离。她说:‘当初娶我的时候,那么多公子王孙不选选你,还不是你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早知道共侍一夫,我不去王孙家,嫁到你一个商贾家做什么?’周州的儿子劝她,忍一忍拿出大娘子的气度来,只是收个妾室。周州看她一手养大的儿子向着爹,二话不说让他跟着他爹过活。自己带走女儿,分家和离。她男人没办法。这些年瓦子都是他夫妻二人一同撑起来的。周州要桑家瓦子招牌和地方,桑老板要带走瓦子里所有伶人。两个人较劲有一阵了,如今尘埃落定。我今天去看,瓦子的伶人几乎都跟着桑老板走了,硕大的屋子彩棚空落落的。你说周州她干不干脆?” 宋彤笑道:“周娘子好爽利。她不干了分家,要桑家瓦子招牌做什么?她又不姓桑?还有你怎么办?”绒绒可不是桑老板请来的自然不能跟他走。 “桑家瓦子的招牌那是留给女儿的。周州说她一个人撑起桑家瓦子那么大门店手头紧张,一月十贯钱给不了我。再说伶人都让桑老板带走,也没人让我教。她想拉我入伙,我们俩联手,我负责招聘伶人调教。她将收益三七分,我三她七。我想这个主意不错。我还在犹豫。” 绒绒激动道:“桑家瓦子一年赚的钱除去房钱等杂七杂八费用,一年至少一千贯到手!我要是入伙一年至少赚四百贯!” 宋彤心里飞快计算,担忧道:“但是开支也太吓人了。你想过没有?那么大瓦子得有七八个干净利索的女使,小厮端茶送水;两三个干粗活的老妈子忙前忙后。光是这些人一个月工钱就得一人至少一贯。算你十个人好了,那就是一个月十贯钱。还没算果子钱,茶水钱还有请伶人的大头。而且一时间上哪找那么多能歌善舞的伶人?稍微入眼的都被小瓦子勾栏请去做师傅,不花大价钱挖人,人家不肯来。还有房钱。那么大的地方一年的房钱简直骇人听闻。” 绒绒道:“今年的房钱已经付过了,到明年三月算第二年房钱。也就免掉几个月的房钱。”说着不由拉下脸,她从来不计较钱的事。原以为稳赚不赔的买卖,听宋彤这么一算才明白入伙这件事风险奇高。 “她也知道我没什么钱,还想找其他人入伙。”绒绒道:“哎。我就是想多挣些钱,像我们两个女人总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 宋彤忽然灵光乍现想到一主意,笑道:“我倒是想到一个法子能两难自解。我们能招租啊,招揽那些卖果子茶水还有其他闲散伶人到桑家瓦子表演。光靠往日招牌,空手套白狼!” 绒绒尚未明朗,“闻所未闻。” 宋彤便讲述:“京城聚集大量闲散伶人还有“随波逐流”的崎路人,这些人中不乏民间高手,碍于没有地方表演只能在路上或者大大小小茶楼摆一摊位,赚的钱给茶楼抽成。咱们也可以学茶楼主动让地方给他们表演。这样一来省去一大笔钱请伶人的钱。” 绒绒道:“可他们落魄寒微,无头面点缀装饰。桑家瓦子以前一直以豪奢闻名,怕是以前的主顾不肯买账。而且你知道的,大主顾通常专程捧某个人才常年包厢看戏的。现下这些人都跟着走了。” 宋彤道:“分家这事难免元气大伤。咱们只能中途转变策略。当然这事还得周州拍板定夺。我有一计,我们可以让他们戴上面具轮流覆面演绎,打擂台。由在场客人点评,一人不限票数,所买票数打赏给心怡伶人。每位伶人按照票数一定比例抽成当天入场钱。稳赚不赔,保证有伶人愿意来。” “这注意好!”绒绒笑道:“那么茶水果子呢?往日合作的大些那铺子大概不肯低价卖。” “既然留着桑家瓦子的招牌,那得物尽其用。这几天去挖掘城内好吃的摊位、小店,利用桑家瓦子的招牌和人家谈好价钱,低价买入人家茶水果品,咱们给人家做宣传。”宋彤迟疑片刻道:“我给每个铺子每盏果品画上彩画,用铜板印刷。这样图文并茂,每个客人看着图就知道果品什么样。而且一人买一盏果子就得一张图画,这张图画亦可这算一张票打赏给心怡伶人。” “这一切都有个前提那就是瓦子里的表演能留得住大量客人。你知道的,大多数伶人水平差不多就是没有成名作,才混得不温不火。”绒绒道,“据我所知,桑老板和书会那帮先生常来常往。他们书会有什么好词好曲,好杂剧先紧着给桑老板,其次再给其他家瓦子勾栏。周州从前不负责这些,和那群人关系淡薄,怕是不能得到些好本子。没有好曲好本子一切白搭,再好的伶人也是巧妇难无米之炊。” 宋彤微微一笑道:“这有何难!我正有一朋友抵得上几十个书会先生!”绒绒忙问是谁。 宋彤凑近道:“大苏学士家孙女苏予是写话本子的高手,她碍于身份隐去姓名化名一口酥,替人写话本。李白来宋这出戏正是出自她手。如今京城最风靡的几出戏都是她写的。我能把人挖来专程替我们写话本!还有晁家姑娘是作曲高手,她,我也能挖过来。我们都是车笠社成员,孟弗谖是此社社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的人脉总算用上了。 绒绒换个舒适姿势坐在床上,感慨:“你们车笠社卧虎藏龙。要是正如你计划那样也好。就是利益需重新划分了,周州怕是拿不到大头,我怕她不肯。” 宋彤眼睛珠子一转,笑吟吟道:“说不准。如果不按照我们的计划,她只能去钱庄借钱支撑瓦子,那么一大笔钱欠几天利息都是一笔巨款。我们明天去登门拜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绒绒笑道:“宋彤,你不做生意真可惜了!哪来那么多鬼主意。” “为商不奸嘛。”宋彤呵呵一笑,环视了圈屋子,“谁想成天挤在这小屋子里憋手蹩脚?谁不想换到大宅子里享受生活?” 翌日二人稍作打扮,宋彤带了份薄礼和绒绒登门造访桑家瓦子。 只见门口寂寥萧条,一只大花猫缩在门槛边晒着太阳打着盹。二人进了院子,里头更是空空荡荡,整座院子好似抄了家般无一丝人气。 大乌桕树上的乌鸦啼鸣不已。见到人走近,乌鸦扑棱着灰黑的羽翼飞走。 一位扎着双啾啾的女孩荡着秋千,打量她们。小黄轻车熟路地跑过去和女孩玩闹。 绒绒招呼道:“雯雯。我们找你娘,她在家吗?” 女孩掏出一块养犬铺子做的饧糟喂给小黄,指着左侧一间矮屋,“娘在里头收拾东西。” 绒绒道:“好。你和小黄玩,我们去找你娘。” 第37章 年年 宋彤她们进屋的时候,周州正挤在一堆落灰的锡银铜铁器里收拾。她撸起袖子,一手一个挑东西的架势,仿佛手里不是沉重的金属器物而是轻巧的白菜。 实际上她的打扮和冬天菜场卖白菜的娘子没有任何区别—一身素布旧衣,一支银钗挽着发髻,干练且并不邋遢。 周州见到她们寒暄几句,指着门口俩杌子让座,自己仍背着她们挑东西。 “挑出好的拉出去卖。”她直言不讳,丝毫不隐瞒自己缺钱的事实。大多数老板都故意装阔摆排场,以隐瞒自己财务上的紧张。 周州是个谈判行家。如果她们三个人正襟危坐谈事那关系就疏远了。谈事尤其是触及双方利益的事,需等到双方都放松下来,此时彼此最容易妥协让步,达成协议。因而大多数人都是酒足饭饱后谈事情。 周州自己背过身,边干活边谈事情,像聊家常般聊生意,无形中拉近彼此的关系。 宋彤说招选伶人,挖人写话本以及和点心铺子谈生意的事。 “桑家瓦子可不是什么人都收,总要设置个门槛。周州你把关。” 周州说,“早想借着桑家瓦子招牌招揽伶人了。不过我的眼光和当下盛行的不相匹配,挑的人实力虽硬但不和大家眼缘。我眼光不够敏锐不能觉察出什么人天生吸惹眼球。” “我们暂且不需要台柱子,只需保证招选伶人在台上不砸场子就成。” 周州道:“绒绒替我把关吧。我负责采买吃食用器。和小铺子谈抽成有风险,小铺子的果品总是时好时坏。这样吧,大铺子和小铺子的货品一半对一半,先试试水,看客人爱不爱吃新口味。不然都换成小店的东西,人家肯定认为我桑家瓦子不如以前,开始在衣食用度上节省开支。”虽然她确实是在衣食用度上节省开支。 宋彤和周州聊了半天,绒绒时不时接上一两句调和一下氛围。大家都分工明确,把事情谈妥。只差最要紧的事没聊—分钱。 宋彤不急这事,做生意嘛谁都不是傻子,没钱就散伙,提桶跑路呗。她相信周州是个聪明人不会舍本逐末,会给她一份合理的抽成。 三个女人都是干的比想的多的人,说干就干。不出三天,桑家瓦子招选伶人的裹贴贴满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大大小小的酒楼阁子间从窗户看过去,可以看到酒店旗子下挂着桑家瓦子招揽伶人的旗幡。周州借着往日和各大酒楼掌柜的情分,求他们帮忙宣传。那各大酒楼掌柜多数受她恩惠,岂有不应? 于是,桑家瓦子招揽伶人的消息一时间传遍汴京。 城南露天的散座上,一群人三三两两坐着喝茶闲谈,所谈之事上到国家大事,下到小户人家辛秘。 有人好奇地看着旗幡,“桑家瓦子怎么开始招人?他家自家的伶人呢?” “嘿嘿。”一个花白胡子,翘着二郎腿的老汉笑道:“不知道吧。他家两口子闹分家…”话一出口,周围几个闷头喝茶的人手端碗儿半遮面,饶有兴趣地盯着老汉等他说下去。 “老板看上瓦子里的舞女要收了做小,老板娘死都不依,闹了好一阵。眼见舞女的肚子渐渐大了,老板脾气上来要休妻。老板娘不是善茬,找了往日能在官宦人家说上话的姐妹撑腰。两口子这才谈好价钱,分家和离。”老汉见吸引了一屋子人的注意,似完成某种壮举,志得意满地喝一大口茶。 “老板娘以前是教坊舞女出身。”有人补充一句。 “那她姊妹也就是给人家做小喽。她有什么好不依的?都是舞女,相煎何太急啊。” “人家翻了身怎么还会把自己当舞女看?” “哪家官宦人家的小妾吹枕边风。”有人压低声音问。 “据说是孟家。” “哪个孟家?” “好像是教坊使孟景初家吧。”老汉呷了口茶又说了一遍,不敢十分确信。 一对少男少女路过。少女面容清丽,身形清癯,穿着一身带补丁的旧衣裳,那补丁是一块缝制粗糙的刺绣山茶,一大块红斑搭在素白裙裾边上,宛如人身体上长了一块鼓包的癍疮。 少女的神情却如贵人般高傲,她淡漠地看着画着桑家瓦子的幌子,对露天棚里打量的眼神回以最冷漠的无视。 她身后姣好苍白的少年,客客气气道:“老伯,敢问桑家瓦子怎么走?” “哎呦。是去桑家瓦子的。”有人嘟哝了声。 老汉指着东边一条街指路 ,“沿着这条街直走,看到一株大楸树树冠向北转弯一直走,走到看到金银铺,对门就是。” “哎。谢谢老伯。”少年抖了抖肩,防止肩后包袱滑落。如果眼尖可以看到包袱外露出月琴的如意琴头。 这对少男少女到的时候,宋彤正在楼上拿着一碟又一碟果品点心让孟惟寅点评。他吃惯了山珍海味,口味比较挑,可以知道哪家铺子做的好。 “怎么样?”宋彤没告诉他,她入伙桑家瓦子的事。 “金酥撒子比以前好吃,更加酥脆。”孟惟寅尝了口松仁栗子糕,“不是樊楼家的。松仁栗子糕还是樊楼家做的最好…栗子泥足够细腻一抿就化。蜜渍欧李子是北山子茶坊的吧,还是他家腌制地最入味。”他各尝了点,吃完用热帕子擦手。 宋彤一口接着一口吃橘子,将他说的话暗自记下回头告诉周州。 “哎你喜欢吃橘子吗?我那留着一盒四川柑橘比这的甜,我给你送来。” “嗯。送来我尝尝。”宋彤现在也不和他客气,故意逗他:“别人家橘子卖一文钱一个,他家卖两文钱一个。可我还是买了,还不是看在卖橘子的小伙长得俊。” “哦——”孟惟寅佯装怪异。 “当然再俊也没你俊。”宋彤往他嘴里塞橘子。孟惟寅笑着顺势握住她的手,捂热般包裹着她的手不肯撒,宋彤抽不出任由他手掌的温度绵延地传递至她手心,红润的脸渐渐酡红。 宋彤正色道:“放手。不要闹了。” 他就是不放。 “再不放我要恼了。” 孟惟寅笑嘻嘻地晃悠了下她的手,这才松开。 “总算看到你失态的样子。”孟惟寅搬了下□□的椅子,靠她更近些。 “你真是。 ”宋彤嫌弃地侧过身。 “我冷,靠火盆近些。” “哪里冷?这间包厢地上铺着厚毯子再是温暖不过。”宋彤望着他袍服领口出锋的皮毛,那柔软的紫貂毛服帖地靠在肌肤上,看着就暖和。 宋彤起身要端火盆过去,孟惟寅阻拦道:“好姐姐,我只想离你近些。我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总是在忙,要不就是我没空过来。” “呸。越说越没样了。”宋彤更加脸红。不知道这小子怎么突然变得油嘴滑舌? “你不要闹。我们安静坐着看戏。”宋彤说着要掀起包厢正对戏台的帷幔,她踮起脚够壁板上方勾帷幔的金钩。 孟惟寅悠悠起身猝不及防地从后面罩住她,一阵似有若无的兰麝香如丝线缠住她,使她动弹不得。 宋彤蓦然愣住,褪了红的脸瞬间面红耳赤,身后他伸手将红绒帷幔上的带子勾上钩子,留下一层碧梧色的朦胧细纱泻下,没事人般转身回座。 宋彤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这小子绝对故意的。 桑家瓦子莲花厅的戏台很大,与看台围成一个回字形。他们所处的这间包厢如一座佛龛悬在半空,在回字外延的正中间,正对朱红色双龙抢珠柱子搭建的戏台,包厢里的客人如俯视众生的佛陀端坐在佛龛中。朝上看天花板是方形平棋罗列青绿色的莲花图案,其下绘着莲花的八角坠穗灯笼挂满厅内。台边更有照亮戏台的巨型树形灯柱,百盏烛台错落有致依附在灯树上,乃至宵分点灯,明灯千盏齐照,火树银花。台上陆离羽佩,红粉伶人唱着才子佳人爱恨纠葛,台下杂错花钿,数不尽的红男绿女在这上演着恨海情天。 楼下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伶人依次入场。 绒绒和周州俩人坐在戏台前一案方桌后,让来的伶人简单说几句来历便开始表演。 有些伶人还很青涩忸怩,台边老师傅击鼓的鼓点没跟上,不好意思问能不能再来一遍或者胡乱跳个开头,后面才渐入佳境。 有些是老油子,打扮得秾李艳俗。一位歌姬穿得妖妖娆娆香肩半露,雪白肩膀上搭着一条白狐狸披肩,半个人倚靠在柱子边补粉,等到她上场,先是慢悠悠介绍几句,这才不紧不慢地拿乐器弹唱。妖娆的嗓音听得人浑身泡在热汤里,想入非非。 还有些人崎路人穿着寒碜,那邋里邋遢的一概不要,只有那打扮干净的能入眼。他们的头发都毛毛躁躁,因用草木灰洗去油脂,头发干燥地蓬起来又舍不得买头油捋顺,小猫崽子似的炸毛。 其中一对男女最引人注目。二人皆是清丽脱俗的长相,看着像兄妹又像青梅竹马,虽年纪尚小,行事流露成熟之态。一个叫年年,一个叫柳月奴。 少年从包袱里取出月琴,琴声如圆肚月琴柔和的外表,琴声一出宛临高楼看云散月出,楼外江水广阔,风吹蒹葭,鸟儿鸣叫,琴声幽幽,有佳人引剑而舞。 少女手中软剑如一群银色的飞鸟,从烟波浩渺江面飞速掠过又飞入天际,她是一只领头鸟,目无四海,萧索寒江任她傲游。 一曲毕,众人皆意犹未尽。 绒绒满意不已,低声和周州交谈:“这个苗子太好了,我想留下她。” 周州抬头望着她,笑道:“柳月奴。” 少女一字一句纠正:“我叫年年,他叫柳月奴。” 周州笑道:“不好意思,我搞混了。” “月奴听起来像女人的名字,居然是男人的名字。”众人窃窃私语。 “他们好像是朱家瓦子的。” “跑出来单干吗?” “谁知道?老鸹窝里飞凤凰。” 少女仍是不苟言笑的神情,面上无一丝讨好羞赧,仙鹤般傲气地挺直腰杆从台上缓缓走下来,将台下一众伶人衬成鸡鸭。 年年这个名字离红遍汴京还有五年时间。五年后人们提起她还会提到另一位歌姬——李师师;笑傲王侯的“北年南李”已是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