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照亮我[破镜重圆]》 1、第 1 章 五月的澜川市迎来梅雨季。 蒙蒙细雨陆陆续续下了半月有余,空气沉重粘热,满是让人心烦的燥意。 车窗缓缓升上,覃乔捞起副驾驶座位上的速记本,卡在封面上的lamy钢笔在半空中落下,她条件反射地伸出另只手接住,掌心轻轻硌在那刻有“覃乔”两字的笔面上。 这支钢笔跟了她十四年,那刻记,经年累月被她指尖抚过,字痕早已磨得模糊,此刻却像碎沙顺着血脉碾进心脏,细细密密的都是痛意,她恍如被烫到,扔下这支钢笔,皮座椅不平,钢笔滚进缝隙中便静静停在那儿。 来电铃声响起,打破凝结的空气。 覃乔眨了眨潮湿的眼睫,将速记本按在腿上,拿起中空格子内的手机。 “主任,我们已经到‘乔树集团’休息室了。”电话那头清甜的女声是她带的实习生楚依依。 覃乔说了句:“马上到”掐断电话。 休息室里,省台的三位财经记者人手端了一杯咖啡,避开其他媒体记者,站在角落里闲聊。 记者a小声问:“主任刚下飞机,就拎包上班啊?” 记者b啧啧两声,奇怪道:“主任上个月连cocore智能医疗发布会都推了,今天这种二级市场的股东大会,她怎么亲自来了?” 两人询问的目光同时落在楚依依脸上。 作为覃乔回国后带的第一位实习生,楚依依其实没多少机会跟着老师学习。虽说覃乔已经回国半年,但满打满算,两人真正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 楚依依抿了口咖啡,决定稍微给两人透露一点:“听说乔树集团的海外资金流水和sigma那桩丑闻很像……” 财经记者作为上市公司高层会议中唯一被允许旁听的“外人”,肩负着信息披露监督和舆论监督的职责。可多数时候他们只不过是安静的“记录员”。 报道写得太直白,便容易得罪人。谁都不愿意被穿小鞋,所以大家心照不宣,报道都是四平八稳的,只有像覃主任这样的资深媒体人,才敢用尖锐提问揭露出冰山后面不为人知的一面。 棕红色大门从外推进来,覃乔一手拎电脑包,一手夹着速记本进门,房间里二十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覃乔穿一身米白色职业装,上装一粒扣收腰设计,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锁骨发,灯光坠在她乌黑的头发上,散发出如绸缎般的光泽。 休息室内与覃乔一样的资深记者有四位,来自省内周边几个市,三男一女,这些人虽未必照过面,但同在一个圈子多少都有耳闻,在看到这帮同行时候,覃乔唇角微微上勾,露出极具亲和力的微笑。 盆栽的琴叶榕有近两米高度,郁郁葱葱,叶片如同小提琴形状,覃乔掀眸,视线穿透叶片间隙看到了自己组的成员,她们亦是在盯着她看。 * 财经记者记者被安排在靠墙的旁听席,一共两排,覃乔与他们组的成员坐在第一排,长桌上放着他们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 时间差不多了,西装革履的董事们鱼贯而入,会议期间他们这帮人只允许旁听不得喧哗,采访时间安排在会议结束之后。 “叩——叩——” 盲杖敲击瓷砖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其中还夹杂着稳重的脚步声,即使隔着一堵墙都能听见。 由远及近,很快那道挺拔顷长的黑色身影出现在会议室门口。 此人正是‘乔树集团’创始人兼董事长陈嘉树先生。而他身旁这位与他同行戴着黑框眼镜的儒雅男士则是他们集团的副总裁朱奥。 近二十米长的红棕色实木长条桌,在座的面前都有一只黑色鹅颈麦克风。 一屋子人的目光都在他们身上,追踪两人的行走轨迹,直到分别落座。 覃乔埋头在书记本上写了几笔,随后抬头,后背靠着椅子,掀眸时恰与主位上的陈嘉树视线相遇。 纯黑色挺括西装,内搭的白衬衫扣的一丝不苟,今天会议隆重他还特意扎了深蓝色领带,修长的脖颈依稀可见微凸的喉结。 剑眉星目,神色淡淡,几经世事雕琢,眼神变得更为精锐锋利,唯一没变的是那股子清正之气。 那一瞬,心脏如被重捏。 跳动飞快。 老朋友朱奥也看到了她,对着她颔首示意。覃乔回以微笑。 股东大会乃集团最高权利机构,由全体股东组成,陈嘉树是今天的汇报者也是主持人。陈嘉树修长的手指调整了一下麦克风,整个会场霎时安静等待着这位掌舵人向他的股东们,交出过去一年的答卷。 会议进入后半程,陈嘉树一人主导的汇报工作进入尾声,疏落的鼓掌声中,他拄着盲杖,缓步走向长桌一侧,停在第五张座位后——那里坐着一位年长的董事。 这位老董事正想起身,被陈嘉树轻轻按下去。 “孙董事,您是我的‘天使投资人’,是最早期支持欣赏我的人,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陈嘉树。” 孙董转身仰视他,迟疑道,“陈董,你这……” 陈嘉树微微一笑说:“某些人觉得我眼疾加重,认为我已经不胜任董事长这个职位,也确实给了一些人——”他一顿,意味深长地重咬下面几个字,“下毒的机会。” 话音落下,孙董事脸上那点勉强的笑意顿时僵住。董事席间响起交头接耳的窸窣声,旁听席上的记者们也纷纷被勾起了好奇。 “买通我身边的助理,劳心劳神地专门为我‘量身定制’报表,”陈嘉树的语气可以说是接近温和:“诸位不妨想想,如果我今天真的‘看错’了这份报表,签了那份并购协议,明天股价崩盘时,损失的是谁?” 他扣在孙董事肩上的五指微微施力,面上仍是从容含笑:“是您,孙董事,您质押的12%股权会第一个爆仓;还是马董事,您儿子的信托基金持有多少‘乔树’债券,需要我当众念出来吗?” 被提名的马董事垂眸,心虚地翻手里的文件。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短暂的唏嘘。楚依依低头打字,飞快记录所见所闻。 忽地,她听见一声“咚”,接着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下脚尖,她往桌子底下看,竟是一只黑色水笔。 拾起这支笔,楚依依将它放到覃乔的手边,用气声说了句:“主任您的笔。” 没有回应。 楚依依余光偷瞄过去,只见覃乔神情凝重,眸色晦暗不明,像是在思考什么棘手的问题。 接下去的半小时,陈嘉树先礼后兵,用隐晦的话语劝退这位董事。起初孙董事仍不甘心,自恃元老身份,认定乔树集团能有今日全靠他当年那三千万的投资。 陈嘉树却仍为他保留了几分颜面,只随口提了几家海外离岸公司与某些不便言说的神操作。这位孙董事如被掐住喉咙的鸡,当场脸色煞白,嘴唇哆哆嗦嗦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临走前,他索性抛开体面,发起人身攻击,似乎想在走前扳回一局:“陈嘉树你别忘了!瞎子走夜路,最容易摔跟头!” 陈嘉树只是淡淡一笑,回到主位,视线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去,而后他开口:“现在轮到诸位选择,是继续陪一个瞎子走夜路,还是去追那些看得见的‘光明前途’?” 原来这场股东大会的最终戏码是揪出最大的内鬼,他们这些财经记者什么没见过?但都不及今天的精彩。 温和开场,将个人攻击转化为集体利益危机,威慑满级却又留余地,最后留给大家投名状的机会,陈嘉树这招实在高明。 旁听记者们互相传递一个叹服的眼神。 会议散场后,众人陆续离去,只留下五名资深记者。接下来的采访环节,被安排在会议室里间的高层休息室中进行。 大门推进去,先入眼的是墙上一副近十米长的山水字画,转身可见一套组合式素色布艺沙发,尽头是一副巨型落地窗。 窗外已雨停,日头钻出云层,金光倾泻入屋内,染黄大半面白墙壁。 接待他们的男助理请他们先就坐,询问他们喝茶的喜好后便让人去准备。 内室门从里拉开,走出来的男人也是陈嘉树的助理,他站在休息室中央,双手攥着一份文件,视线落在那位男记者脸上,恭敬道:“请周松记者跟我来。” 每人只有一个问题,十分钟不到四人都已离开,覃乔被排在最后,她知道是陈嘉树的意思,他们的名单早在一周前就就已送到他手里,陈嘉树知道她来。 这次没请她进去,而是陈嘉树走出来,他挥动盲杖,向她走过来。 男人背脊挺拔,眼眸明亮有神,如果不是手里这根盲杖,都看不出他的眼疾已经到了需要用到它的地步。 大门轻轻阖上,那位助理也走了。 “陈董。”覃乔叫了他一声。 “乔乔,好久不见。” 陈嘉树嘴唇角一弯勾出浅浅弧度,三十八岁的人,覃乔竟还能从他脸上看到不经意流露出的少年气息。 那年,前脚和陈嘉树办理离婚,后脚她就去了英国,在那里一呆就是五年多,倒也不是说一次也没回来过,逢年过节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忙忙,她与陈嘉树亦有碰过两面,都只是客气寒暄。 他说的好久大概指“一年”,覃乔心里想。 陈嘉树走到单人沙发前,弯腰,指腹在空气中划两下,握住沙发扶手再慢慢地坐下来,随后将盲杖靠到一旁。 胸腔里无端生出滞闷感,覃乔呼出一口气,一时,忘记了陈嘉树就在身边。 她用余光瞄过去,因这声无端的叹息,男人的睫毛颤了颤,不知是介意还只是正常生理反应。 他是个敏感多思的人。 覃乔稍侧身,双膝并拢,面向陈嘉树,轻声应道:“好久不见。” 陈嘉树能看见覃乔,虽然说是很模糊的虚影,但似乎看到了她嘴角弯弯的样子。 六年了,他们分开的这些年,他每天拿平板看国际新闻,去年眼睛不行了,他便戴起定制的助视眼镜,放大二倍、三倍乃至五倍,只为了能看清她的脸。 新闻里的她盘起一丝不苟的发髻,妆容精致,专业干练,吐字如珠落玉盘,娓娓动听。 助理按陈嘉树的要求送来两杯茶水,放下之后便退出去了。 绵厚的茶香在空气中弥漫,覃乔端起白瓷杯浅啜一口,温润的茶汤滑入喉间,留下微苦的余韵在齿颊萦绕。 茶杯轻叩桌面,覃乔点头:“准确说是来找茬,只不过——”她故意停顿,待他挑眉表示兴趣时,才继续道,“陈董不是已经自己解决了?” 她做出推测:“‘定制报表’是陈董您故意给的机会,就为了揪出孙董这些人?” 陈嘉树微微颔首。覃乔思索片刻,指尖轻抚过温热的杯壁:“不过……只揪出孙董这只‘鸡’,不怕其他‘猴子’连夜销毁证据?” “覃记者是觉得,我该把名单上董事们的质押情况都念一遍?”他神情稍霁,笑得轻松,“那明天乔树集团就该登上你们《财经前沿》的头条了。” 也对,杀鸡儆猴的精髓不在于杀,而在于让其他猴子看清局势,主动选边站队。 “陈董,高明。” 这句不走心的商业吹捧,让陈嘉树绷不住笑出声。他笑了片刻才说:“前段时间我和中申的秦振东吃饭,他家的债券都跌穿发行价了,我还夸他眼光独到、战略超前,手腕比华尔街那帮人还狠。秦董乐得合不拢嘴,非要拉我一起建仓。” 曾经的陈嘉树沉默少言,不擅长生意场上那套虚与委蛇。喝两杯酒就会满脸通红,让他说奉承话更是常被张爽吐槽“金口难开”。 而前这个男人谈笑间就能把谎话说得比真金还真,她不知该欣赏他如今的游刃有余,还是该感慨曾经那个宁折不弯青年,终究被资本驯化成了最精明的模样。 “所以……”覃乔微笑,“陈董是在提醒我,刚才那句‘高明’也是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他略作沉吟,抬起漆冷的眉眼,“也要看对手戏的是谁。”【`xs.c`o`m 网】 2、第 2 章 覃乔到家时已近六点。三个孩子闻声跑来将她团团围住。她弯下腰,先抱了抱妹妹,又依次搂了搂昭野和danie。孩子们仍不满足,缠着她不放,直到保姆兰姐小跑过来。覃乔对兰姐微微一笑,孩子们这才被带往客厅。 她的工作性质并非朝九晚五,但凡提前回家,都会给母亲杨淑华发信息,母亲便会准备她的晚饭。 家里有三个孩子,覃乔最初请过三位保姆,却都被杨女士以温和的方式劝退,只留下兰姐一人。杨女士并非为了替她省钱,而是认为自己即便退休了,也仍需发光发热。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覃乔再没有理由阻拦她这份“老骥伏枥”的劲头。 晚饭后,覃乔将三个孩子叫到房间,她有话要说。 她用半年时间了结了国外的项目,此后工作重心将放在澜川。如此一来,孩子们的上学问题便提上了日程。 覃乔坐在沙发上,覃昭野和覃乐晞分坐两旁,danie则坐在她腿上。她轻抚着晞晞毛茸茸的小脑袋,问覃昭野:“昭野,你是哥哥,能保护妹妹吗?” 她已看好一家外国语幼儿园,并与校长取得了联系,对方同意破例将三个孩子安排在同一班级。 “晞晞能保护自己。”覃昭野嘟着嘴说。 说是哥哥,其实昭野只比晞晞早出生两分钟。让同龄的孩子去照顾另一方,本就有些强人所难。 或许是她思想传统,总觉得男孩应当学会担当。可昭野有时反而比妹妹更爱哭,甚至显得有些软弱,语气稍重些,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掉。她始终想不通缘由。 直到—— 她的好闺蜜楚语桐有次来英国探望她。楚语桐家是个男孩,整日跳上跳下,活泼开朗,像只小猴子般有用不完的精力。 “你们家啊,阴盛阳衰。”楚语桐快人快语,“昭野从出生起,身边不是育儿嫂就是杨阿姨。男孩子终究需要男人带。你看昭野,一不顺心就哭,被欺负也哭。我总担心长此以往,会磨掉他所有的男子气概……真不太像他爸爸。” 话到此处,她语气一转:“我觉得男孩女孩的教养方式本就不同。不是有句话叫‘富养女儿穷养儿’吗?我家老沈就是这么贯彻的。我儿子可怕他爸爸了,见到沈屿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不过老沈说了,将来若有女儿,他一定把她宠成公主。儿子要是觉得不公平,就送寄宿学校去,没得商量。” 覃乔仍试图反驳:“可用同样的方法养……danie就勇敢得多。” “人种不一样!” 楚语桐说话一向直来直去。覃乔起初有些抗拒,但细想之下,这话不无道理。同样是在呵护中长大,昭野确实比妹妹更娇气。 “妈妈,我来保护哥哥吧。”晞晞拍拍小胸脯说道。 danie在她腿上挪了挪,像个威风的小英雄:“我来保护弟弟妹妹!” * 暴雨过去,今日澜川阴天,天气凉爽。 陈嘉树刚结束一场视频会议,揉着太阳穴回到办公桌前。刚落座,玻璃门便被敲响。 秘书田佳悦抱着一沓文件进来,将其放在办公桌的固定位置,随即绕到桌前开始汇报工作。陈嘉树取过一份文件,戴上助视镜,边听汇报边审阅,不时打断提问。 “70%?延迟多久?他们有没有给出具体的恢复时间表和替代方案?我们的安全库存还能撑多久?” 田佳悦翻到下一页:“根据函件初步评估,完全恢复至少需要三个月以上。对方表示会优先保障长期战略客户,但具体分配方案尚未确定,仍在协商中……” 陈嘉树最终就主供应商锁定与启用备选二供做出决策。田佳悦高效复述指令,等待他确认。 “这个应急会议,你来主持。”陈嘉树抬起头,颔首示意。 田佳悦正要收起文件,玻璃门又被叩响。未等陈嘉树说“请进”,门外的人已推门而入。 见来人是朱奥,田佳悦微微一怔。男人神色焦灼,径直朝她走来。这位向来温雅稳重的副总裁何曾如此火烧眉毛过?这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陈董,”朱奥在田佳悦身侧站定,“东亭工厂出事了。两小时前,有一对父子从行政楼跳下,现在媒体把厂区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陈嘉树“蹭”地起身:“跳楼?!” 跳楼? 制造业人力需求大,大小意外时有发生,诸如手部受伤、腿部骨折,甚至严重至截肢……但员工跳楼这般骇人听闻之事,实在闻所未闻。田佳悦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文件。 朱奥继续汇报:“工厂那边已经封锁起来,下班员工全部安置在宿舍区。” 陈嘉树脸色铁青:“人怎么样了?”他摘下助视镜扔在桌上,“谁给你们的权力封锁厂区?你当这是刑事案件现场吗?!” 朱奥一怔。 随即掏出手机,翻找厂区总负责人丁总的电话,连拨两通却无人接听。 与此同时,陈嘉树冷沉镇定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立刻通知安保部做四件事:第一,将所有媒体请到会议室,提供茶水并发布完整事件声明;第二,安排医务组配合医院全力抢救,同时安抚家属情绪;第三,所有员工按原岗位待命,派公关部携带录音设备下到车间;第四,全厂恢复正常上下班秩序。” 说罢,陈嘉树拄起盲杖朝外走去,田佳悦紧随其后。 朱奥仍伫立原地,缓慢消化完这番指令后,他找到秘书号码拨通,让她按陈嘉树的意思即刻传达下去。 * “昨晚20时,科锐科技b市光明工厂爆发1000余名员工集体停工事件,这是我国制造业近十年来首次出现持续性厂区滞留抗议……” 上午九时三十分,《财经前沿》直播现场,穿一身珍珠白的主播覃乔坐在主播台前,神色凝重地面向镜头,语速明快地报道。 这是最后一条新闻,等覃乔说道那句“我是覃乔,《财经前沿》明天同一时间见”工作人员立即切断直播,关闭电源,拆卸摄像机上的云台。 而台上的覃乔合上文件,取下西装外套衣襟上的收音器,交给身边的工作人员,她和那位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才起身下台。 助理送来了覃乔办公桌上的牛皮笔记本,覃乔拿着它坐电梯上十六楼进了会议室。 当天傍晚。一辆黑色宾利缓停在外国语幼儿园门口。绛色彩霞浮在天空,橙黄色光线洒在车顶上,跳动绮丽的光彩。 主驾驶车门打开,西装笔挺的男人跑去后座拉开车门。 车里出来的男人,发型干练利落,脸型硬朗,瞳眸深邃,尤其是高大挺拔的身形,吸引了周遭不少人的目光,但当他们看到男人打开盲杖,落地一刹,惊艳的目光变成惊讶。 只是瞬息而已,能将孩子放在国际幼儿园念书的,这些家长至少都是中产阶级,换句话说高学历训练成的教养刻在骨子里。 陈嘉树站在人群末排,小军在他身侧,跟着他一点一点跟随接孩子队伍往前挪。 “张翊丞的干爹,孩子在这儿。” 说话的是张翊丞的老师。 加上这次陈嘉树总共来接过张翊丞三次,他的特征太好辨认,老师想不记住都难。 张翊丞走到陈嘉树面前,陈嘉树弯下腰,揉了揉他的头发,温柔地问:“丞丞晚上想吃什么?” “他奶奶提前跟我打过电话了,陈先生您将张翊丞接走吧。”老师对他说。 陈嘉树轻点头道了声谢:“谢谢老师”。于是,他牵起张翊丞的手往车那边走。 坐进车里,张翊丞打开书包,取出在幼儿园画的太空画给陈嘉树看。 “干爹,我画的太空人。” 陈嘉树微微笑,问:“可以给干爹讲讲什么样的太空人吗?” 张翊丞直接跪坐在皮椅上,将这沙幅放到陈嘉树腿上,然后他握住陈嘉树的一根手指,引导他摸到画纸上凸起的颗粒。 “让我猜?”陈嘉树问的同时指腹已在上面滑动。 这是沙画,一看就是在老师指导下完成的,沙面平整没有什么凹坑,陈嘉树猜:“这是一只书包?背着书包的太空人?” 张翊丞用力摇头:“才不是,这是太空人的吸氧包。” 陈嘉树笑了,继续边摸边猜,没有一个答对的。张翊丞将画纸塞回书包里:“我回去给奶奶看。” 车在马路上行驶,小军开车很稳,若不是偶尔停下等红绿灯,就像静止一般。 陈嘉树轻抚孩子的头,柔声道:“丞丞,这几天呢,你得睡我这儿,爷爷奶奶去旅游了。”他在孩子面前说了谎,事实上奶奶住院做胆囊结石手术,爷爷在医院陪护。 旅游? 张翊丞腮帮子鼓的更圆了:“我不喜欢爷爷奶奶了。” “干爹带你去吃披萨。” 这类食物爷爷奶奶从不让他去吃,张翊丞抓住陈嘉树手臂,高兴地摇晃:“好哦,好哦,我要吃披萨。” 陈嘉树一个人是看不住张翊丞的,他还叫了个帮手。 田佳悦拎着一盒玩具,早已等候在餐厅门口。 “哥。”她看见小家伙,弯腰笑盈盈地打招呼:“丞丞,我们又见面啦!” 小军没再跟进去,而是坐扶梯下楼,他也需要去吃晚饭。 西餐厅是朱奥推荐的,头一次来,没想到里面灯光这么暗,陈嘉树一进这里,便只能看到微弱的光亮,连餐厅内布置的大概轮廓都分辨不出。 田佳悦:“到了。” 在外面,陈嘉树即使拿着盲杖也不能规避所有的障碍,一路过来田佳悦时时刻刻留心着他。 服务员为他们拉开座椅,陈嘉树抬手向前探了两下,握住椅背缓缓坐下。田佳悦将带来的乐高玩具递给张翊丞,回头正看见这一幕。 作为哥哥的秘书,她早已目睹过他工作中的种种不便,但无论多少次,每次见他这样摸索,心里仍不是滋味。 在她心里,哥哥特别厉害,他是他们一中建校至今的天才,是奥赛金牌得主,白手起家从十几平米的维修店一步步走到今天。 也见证了他的视力在去年年中急转直下……有一个多月他的出行全靠助理搀扶,但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适应及与助理们磨合之后,现在外出他们只需在旁出声指路,哥哥可以自己独立行走。 趁没开餐前,田佳悦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时眼睛红红的。一名端着牛排的服务员与她擦肩而过,这盘牛排放在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面前。 小男孩拿起刀叉,熟练地切牛排,切下一块放入嘴中咀嚼。 “行行给妈妈吃点。” 一直盯着手机屏幕的楚语桐抬起下颌,饥肠辘辘地问自己儿子讨吃的。而正是这一眼,被她看到斜对面的老熟人——陈嘉树。 真是活见鬼了。难得来趟澜川,第一个撞见的竟是他。古诗说什么“人生何处不相逢”?她只想回一句“冤家路窄”。 叉着牛排的叉子戳到楚语桐嘴唇,贴心的儿子最孝敬老妈。楚语桐咬住牛肉,脖子往后一抻,将肉从刀叉上拔下来,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 楚语桐还暗戳戳地用手机拍下几张照片,这几张照片自然是给覃乔看得。 这天晚上,快一年没见的闺蜜俩,躺在床上聊天。连打三个哈欠后,楚语桐终于忍不住提起陈嘉树,忍不住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翻出那张“一家三口”的照片。 “看看,孩子都这么大了。”她忿忿道。 覃乔心里不想理会,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地瞟向手机屏幕。 照片中陈嘉树面朝楚语桐的方向,目光却落在身旁的小男孩身上,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甚至堪称慈爱的笑意。 再看那男孩,小脸干净清秀,穿着淡蓝色校服衬衫,胳膊纤细,看上去约莫四五岁,身高与她家昭野相仿。 男孩的眉眼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覃乔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朋友的孩子吧。”她下意识地说。 楚语桐的手指重重落在屏幕中那抹浅黄色的背影上,身段姣好。 覃乔早看到了,但那又怎么样,可能是公司的某个高管,也可能是合作伙伴,但无论是谁都与她无关。 “我来做个推测,这么大的孩子也许不是老陈的,但有没有可能是女人带来的?” 楚语桐指尖滑了两下,调出另一张照片。 照片里女人站在男孩身侧,弯腰拿着纸巾,正亲昵的为男孩擦领子上的污迹。 拍得特别清晰,男人加深的笑意,小孩懂事且乖巧,女人爱子心切的贤惠……单看照片确实很像一家子。 “可惜了,没拍到女人正脸,我又不敢明目张胆的拍,但我有看到她的样子,长得很漂亮,关键年轻,看着二十出头。”她叹了声气,“男人啊不管多大年纪都喜欢年轻的。” 覃乔这次直接别过头,漂亮的、年轻的、带孩子的……那是陈嘉树的事,她管不着。 见覃乔似乎不大高兴,楚语桐将手机反扣在掌心,靠过去撞了下她的肩膀,“怎么?前夫找个了年轻漂亮的心里不平衡了?” 覃乔被她直接整无语,滑进被窝里,被子拉到下巴,闭上眼睛睡觉。 楚语桐努努嘴,看了眼紧阖眼皮装睡的女人,还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隔了半晌,女人眼皮颤了颤,低声补了句:“明天上级领导检查,睡觉。” * 东亭厂事故发生的第三天,陈嘉树就这件事开了第二次会议,会议围绕东亭厂区那对父子跳楼之后集团的应对方。 会议结束,其他人鱼贯而出,会议室里只剩陈嘉树和田佳悦。 陈嘉树习惯性地揉着太阳穴,眉头微蹙,他偏头对田佳悦说:“公关部你多跑几趟。” 田佳悦新闻学研究生毕业,进集团后曾在公关部待过两年,之后被提拔到董秘位置。 “我知道了。”田佳悦合上文件,回视陈嘉树,再次留意到他发青的眼睑,抿了抿唇,道,“哥,这种事情企业中不少发生,只要处理得当,对集团不会有很大的影响。” 陈嘉树放下手,修长匀称的指骨压在文件上:“工人在行政楼跳楼,绝不是临时起意,更不会毫无缘由。他们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一定是走投无路了……” “大型企业层级复杂,底下人想瞒,上面确实很难事事洞察。”田佳悦斟酌措辞后道:“蚂蚁躲在石头缝里啃地基的时候,大象确实看不见。” 陈嘉树倏然起身,他拿起一边的盲杖,拉开椅子,绕开会议桌,走到落地窗前,田佳悦夹着文件走跟过来,停在在他身后。 堆积的铅色云层,豁然打开一条蜿蜒的缝隙,金灿灿的光线穿透玻璃照在男人身上,为他周身镀上一层薄薄的淡金色。 修长脖颈上可见浅淡的青色筋络,微凸的喉结仿佛嶙峋山峰。这时山峰微微起伏,那道低沉的声从喉头溢出,“查吧,你立刻带队审计去东亭,我要精确到每一笔加班费。” 乔树集团在国内共建了三个厂区,澜川本地总厂职员近万人,另外两个厂区分别在f市和z市,上月交上来的报表统计出两个厂职员一万五千人,这还不包括全国八百多家直营门店。 “咳咳……” 走神那两秒,被陈嘉树克制低沉的咳嗽声拉回,田佳悦侧眸。 陈嘉树握拳掩唇,咳了几声才止住,脸色已有些发白。 她担心:“感冒了吗?” “喉咙有些发痒,不碍事。”男人摇摇头。 * 楚语桐这次带儿子来澜川纯属是无聊来打发时间。 实验室刚完成一个大项目,领导一高兴给她批了半个月的假,上班的时候想休息,休息的时候虽不想上班但挺没劲的。 儿子呢,班级里爆发手足口,放假一周,于是她一合计就把他一块给带了过来。 只是覃乔忙的没空搭理他们,两人聊天时间仅剩暖被窝时,楚语桐又是个闲不住的人,第二天带着孩子们,保姆以及杨阿姨一块去游乐园玩了一趟。 到了第三天,覃乔说是下午要出公差,去一千多公里外的f市下的某个小镇,做跟踪采访。 好像是什么人跳楼身亡了,她实在犯困也没听明白。 下午,楚语桐带着儿子来机场送覃乔。 两人依依不舍地告别,楚语桐泪意上涌哽咽着说:“下次你来看我,知道吗?” 覃乔连连点头,嘱咐她一定照顾好自己。如此感人的画面,楚一行却冷酷地吐出两个字,“肉麻。” 窗外,一架飞机在停机坪上滑行得越来越快,机头昂起之后整个机身脱离地面,且越升越高,不多久就没入了淡蓝色的天际中。 背后传来开门声,覃乔的思绪因那一声“咚”倏然抽回。 紧接着手杖点地声混着沉稳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贵宾室里本就空荡荡,从而显得这道声像黑暗中空无一人的房子突然响起玻璃珠弹发出的脆响,拉扯着她头皮上的某条神经。 事实上还有另一种女性很优雅的高跟鞋踩地声音,只是她最先给忽略了,难道说是楚语桐提的那位带孩子的女性朋友? 下一秒她的猜想被推翻。 “陈先生您搭乘的mu517航班已安排独立安检通道,预计14:20分登机通道开启。” 是空乘小姐。 覃乔依然没有回头,抱臂环胸,平静地望着窗外第二架正在滑行的飞机。 盲杖声停在她身后不远,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和皮椅陷下去轻微动静告诉她,他坐到了沙发上。 在她还在猜测陈嘉树是不是一人出行时,他的助理进门:“陈董,资料都带上了。”气还没喘匀显然是忘了什么,跑回去拿了再跑回来。 门外响起候机大厅航班即将登机的提醒,这道声落下,陈嘉树在沙发上扭身,跟着沙哑微沉地声音响起: “覃主播,从我踏进门时起我就在想,原来最远的距离,不是隔山隔海,而是明明听得见呼吸,却装作陌生人。” 语调沉在怅然与伤感之间,看似随口一提,却像烧红的细针在她心脏某处戳了一下,刺疼感让她的身体本能地抖了抖。【`xs.c`o`m 网】 3、第 3 章 陈嘉树是曾经镌刻进她生命中的人。那时的他,清冷、凛冽、孤绝,仿佛冰川,拒绝一切温度的靠近,却也有一颗善良、赤城、炽烈的心。 初见陈嘉树是在烟雾弥漫的网吧,彼时他是电器维修店店主,他的出现仿佛是和周遭背景分裂出来的图层,吸引了她所有的目光。 硬朗分明的轮廓,眉骨高挺,双眼皮皱褶窄而深,尤其那双曜石般深邃明亮的眼睛,灯光在他身上镀出一层淡黄,却没削弱他自带的生人勿进的疏离感。 那时她还是名大二学生。 “好了。” 陈嘉树抬手双手递出她的身份证。 清凌凌的嗓音,微微凉,偏低哑,像中提琴低音弦略带沙哑的磁性,即使再嘈杂的环境下仍掩不住特质。 这是第二次见面,陈嘉树替网吧的收银员接待了几名顾客而她便是其中之一,还是萍水相逢。 但缘分不就是这样,一旦起了头,便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逢。 ....... 睡梦中,覃乔明显感到什么东西轻轻敷在她的身上,接着是淡淡的暖意夹杂乌木、橡木台、苦橙再加一点雪松的香气,与他身上那款香水味一摸一样。 她抬手,摸到细软顺滑的料子,这是一条薄毯。 睁开疲惫的双眼,模糊的视线中,覃乔看到一抹纯黑色衣角从眼角掠过去。 ——陈嘉树。 没做其他猜测,第一反应便是他。 刚才休息室里,陈嘉树那看似随口一提,其中的酸涩如同涨潮的海水几乎将她卷入浪头中,她明知道他如今的视力,所以见面也当作不识,不就是欺负他看不清。 念及此,覃乔内心升起愧疚,抬手招来空乘小姐。空乘俯身时,她以手掩唇低声说:“麻烦给我身后那位先生准备一杯热美式,要配黄糖块。” 那是陈嘉树的小癖好,曾经她还打趣过他: “陈总,喝美式的人不会加糖,你实在觉得苦,不如点焦糖?” “怕苦和喜欢醇厚冲突吗?”他真诚发问。 “你这不是.......”她思索一下,“没苦硬吃。” 陈嘉树扑哧笑出声:“速溶咖啡喝多了,现在反倒觉得苦点才像真的。”他握住她的手,扬起下巴:“不是硬吃,是有些味道,得慢慢习惯。” 后来,美式配黄糖终究成了他的标配。 一杯温热香味浓郁的咖啡放在那块实木折叠桌上。浓郁好闻的咖啡香气吸入鼻腔,陈嘉树低头看着这只骨瓷白杯,唇畔浅露笑纹。 空乘:“先生,这是前排女士为您点的热美式,配了黄糖。她说希望您旅途愉快。” 陈嘉树:“帮我感谢这位女士,她的心意我收到了,”握住杯耳,他故意抬高嗓音,“此外,甘苦照旧,承蒙惦记。” 咖啡见底,旅程也到了目的地,待商务舱内乘客走尽,陈嘉树才打开盲杖起身,旁边的叶特助拿起公文包,走在前面引路。 “陈董。” 覃乔还没起身,等陈嘉树经过自己座位旁时,鬼使神差地叫住他。 陈嘉树侧转身。 “您的......”覃乔攥着公文包带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先下机,我再与你说。” 覃乔与陈嘉树一前一后走下飞机,然后在出站口的长廊上同步地停下脚步。 这条空中长廊悬在机场两座航站楼之间,像一座透明的桥梁,连接着两栋巨大的玻璃钢结构建筑。 左边望去,停机坪上飞机起落,银翼在阳光下闪烁如游动的鱼;右侧则是机场的环线道路,出租车、巴士和私家车在车流中停停走走。 覃乔遥望远处,不是没感觉到陈嘉树盯在她脸上的沉沉目光。 他终于出声,自带沙哑:“右眼视力在0.04,一米内我能看见你,大致的轮廓,发型、衣服颜色......上次你涂了红色唇膏就很生动。” 男人的语调轻松,甚至携有几分自我打趣的幽默。 说罢,陈嘉树转过身。覃乔微微一怔,也随之转回。 两人面对面,相隔三步之遥。 覃乔下意识地攥紧了公文包。这样细微的小动作,陈嘉树自然无从察觉,可她懊恼于这种不自禁,正如她烦躁自己一见到陈嘉树,内心便如起了海潮。 心烦意乱间,她不期然对上他的目光。他唇角轻轻一弯:“若想看清你的眼睛、鼻子,可能还得再近一点。” 同时,他向前一步。两人之间,仅余两步。 覃乔怔了怔,右手抬起,掌心向他,温声制止: “陈董。” 右脚落回原地,陈嘉树眼底卧着温柔的笑意,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他们来日方长。 * 两人在机场出口分道扬镳,陈嘉树坐上了一辆黑色奔驰车,覃乔被同伴喊过去,钻进一辆国产品牌的商务面包车内。 覃乔未告诉陈嘉树他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他们很快就会再见。 “主任,东亭厂区那边又传来消息,那对父子的亲戚朋友们在厂门口烧纸,被保安宝暴力驱赶,其中一人被打伤,你看这张照片——” 助理敏敏将平板递到覃乔面前,她接过来,视线一垂,指腹在屏幕上轻轻摩挲着,若有所思。 敏敏还在说:“多可怜满脸是血,这两天东亭这个小镇因乔树集团出名了,就没下过热搜。” 昨日,跳楼自杀被送医抢救三天的父子于医院离世,社会新闻、财经新闻,甚至娱乐新闻都争相报道。 陈嘉树是澜川本地人,也是本省优秀的企业家,大型企业乃地方经济支柱,它的一举一动将会影响地方形象,因此上级部门要求务必查清楚来龙去脉。 覃乔主动请缨现场跟踪报道,陆台正愁没有合适的人选,想都没想就批了她的申请。 两排保安开道,陈嘉树坐的车从厂区正门驶入,车窗贴着隐私膜,外面围堵的亡者亲戚、家属,还有一些媒体,一概看不见车里的人。 陈嘉树去年三月和几个高层一起来过,在这里待了一周,他在厂区里走走看看,还和厂里两个副总、车间主任、主管开了几场会。 那时他的眼睛还没这么差至少能分辨出谁在假笑、谁在躲他的目光。 不同于现在,一场会议下来,每个人嘴里都像含着蜜,话里听不出半点破绽,可偏偏他连他们的面部表情都看不清。 “哥。” 田佳悦怀里抱着一摞资料,推开办公室的门,走进来。 她带着审计部比陈嘉树早一天到这里。 陈嘉树抽回思绪,拄着盲杖往回走,拉开办公椅,坐下来,拿了一份文件。 “我来念。” 田佳悦抽走他手里的文件。 集团里的各类报表,需要经他审核签字的合同、项目书等等,他都戴着助视眼镜慢慢读。 助视眼镜的功能就是放大字体,他现在只有一只右眼还能勉强用用,也担心高强度用眼,会加剧它的恶化。 所以年初开始,读重要文件的工作交给了田佳悦,日常报表就由两位助理来念。 下午朱奥来电,乔树与中申的战略合作协议条款已谈妥,法务正在核验合同文本,就等他回来签署。 放下手机,陈嘉树拿起盲杖出门,由叶特助带路,他径直走进审计部所在的会议室。 另一边,覃乔刚踏入休息室,和外面那帮堵厂门自媒体记者不同,里面都是眼熟的主流媒体记者。 有两个一高一矮的女人贴墙站着,时不时给他们添茶水,但看这两人一脸怨气,黑云压顶,脚趾头想想都可猜出一二,必然是行政部门被拉来做服务行业的。 覃乔的团队在外面,敏敏发来信息,采访到几位厂里出来的工人,视频已经发到她的邮箱。 覃乔坐不住了,拿起公文包走出去。 长廊下,她蓦地止步,隔着一大片空场地,看到正从某个房间出来的陈嘉树,一同出来的除了常跟在他身边的助理,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 一位……年轻女人。【`xs.c`o`m 网】 4、第 4 章 覃乔莫名感到眼熟,便想看清楚,她微微眯起眼睛。 女人留一头黑长直,肤色白皙,依稀可辨出五官生很漂亮,方领米白色针织连衣裙,在腰间收紧,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纤柔的腰身。 许是是她的目光太过直接,对方有所感知,倏然扭脸看向她。四目相对间,覃乔清晰地看见她瞳仁里骤然升起的错愕。 “嫂嫂。” 田佳悦不确定的低念,却让旁边的陈嘉树瞬时绷直了脊。 他微微侧脸。 紧接着,田佳悦急切地提高了声音跟着田佳悦急切地高喊: “嫂嫂!!” 女人声音天生细柔,不如男人般洪亮、气势如虹,能传很远。 田佳悦不确定嫂嫂有没有听到,又怕她走掉,全不顾形象地拔腿就朝覃乔跑去。 * 初夏的风,微凉,裹挟空气里淡淡的泥土和枝叶的清香气。 覃乔被田佳悦带着转来转去,走进一片厂区里开辟出来的小公园,里面不少职工在锻炼,她们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站定交谈。 头顶碧绿的柳枝随风摇曳,一条过长的柳条频频擦过覃乔的脸颊。她后退半步,避开了这抹绿意。 “哥哥,从没有忘记你,真的……回不去了吗?” 田佳悦眼眶微微泛红,哑着声向她确认。 覃乔颔首,没有正面回答:“佳悦,你在长大,世界每天在变,我们确实回不到过去了,对吧?” 田佳悦和陈嘉树不是兄妹,连亲戚关系都算不上。 她只是陈嘉树那位忘年之交的已故老友的女儿。 那年田佳悦十二三岁,陈嘉树为赚外快,辅导过田佳悦两年数学,自此后他就多了一个妹妹。 “嫂嫂,哥哥他曾经差点……” 田佳悦掐着手心,微微痛意,令她回忆起三天前陈嘉树的提醒。 手机铃声响,覃乔说了声抱歉,接起电话边说边离开了。 与覃乔分开后,田佳悦回到办公室找陈嘉树。 陈嘉树停笔,抬头问:“她不愿意原谅我是吗?” 田佳悦低低地“嗯”声,桌上的陶瓷杯里的茶水见底,她拿起杯子,正想添茶水。 陈嘉树:“帮我点一杯咖啡。” 田佳悦有些微惊讶,还是放下陶瓷杯:“外卖吗?” 陈嘉树点头后拿起桌上的手机,手机识别到人脸自动解锁。 他的手机壁纸是一张唯美的夜景。 深蓝色的天幕下,雪山锋利而沉默。 极光横贯天际,淡绿色的光带宛如银河的碎屑,边缘泛着些微紫。 那是覃乔研究生毕业那年,他们从英国离开,专门去了一趟挪威。 两人戴着厚厚的帽子,穿十几斤重的滑雪服,戴着加厚手套的手相牵,她牵着他走至雪地空地中央。 “嘉树,看见极光了吗?” 白、绿、蓝……在头顶流动,仿佛无限长的飘带。 看见了,很美。 极光在他眼中:“我看见了,原以为我再也看不到这么清晰的夜景。人生真的很神奇,在以为再也不会时,总有奇迹发生。” 覃乔转头看他说:“要相信奇迹。” “以前我不信……”他一顿,“现在我信了,我正站在奇迹里。” 遇见你是最好的“奇迹”,乔乔。 “哥?” 陈嘉树眼神一晃,回到现实之中。 田佳悦仍站在那儿:“那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嫂嫂。” 陈嘉树淡声:“过去的,不必提。” “知道了。” 田佳悦走至茶几前,弯腰拿起桌上的手机,指尖滑到外卖界面,她操作熟练地下单了两杯美式,付款前,特别备注带两块黄糖。 “佳悦” 田佳悦转身,“怎么了?” 陈嘉树在电脑前抬头,直直地看着她:“她有说什么吗?” * 次日,上午九点。 省台《财经前沿》播出东亭乔树集团厂门口时事新闻。主持人覃乔站在厂门口,面向镜头,手指厂区名称。 “各位观众早上好,我是记者覃乔,现在乔树集团东亭厂区。五月二十一日,该厂区发生一起跳楼事件,两名死者均为该厂五年工龄的老员工……” 画面切到拉着[黑心企业,还我命来]横幅的死者亲友身上。 “据本台调查,涉事父子生前曾多次投诉薪资拖欠问题,而乔树集团近二年财报显示,高管薪酬涨幅达30%,基层工人工资却停滞不前……” “啪”一声,平板电脑反面朝上叩在办公桌上。陈嘉树发泄情绪般腾地起身,又像瞬间被抽去全部力气,重重坐回去。 他伸手拿了桌上的手机,想给覃乔发信息,才想起很多年前,她就将他拉进了黑名单。 覃乔是资深记者,不可能不调查就对着直播镜头说这这些没有真凭实据的话,可是什么拖欠工资,财报的数据根本就不是事实。 她怎么会…… 陈嘉树用力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 田佳悦端着外面买的小米粥进来。 粥放桌子上,她揭开盖子,再拆开塑料袋取出里面的一次性勺子,插入粥中,清淡香甜的气味往上飘。 陈嘉树扶着额头,脸色微白。 “哥……” 似乎被她这声唤醒,陈嘉树猛地扭头看向她,黑洞般幽深的双眼逐渐聚光:“去请覃乔过来,不,我去找她,她在哪里?” 十分钟后,田佳悦请来了覃乔。 玻璃门在田佳悦出去后缓缓合上。 覃乔坐在沙发上,沉静地看着陈嘉树拄着盲杖走向她。 男人身形高大,犹如一座平静移动的雪山,他越接近她,那种冷气和压迫感越发强烈,无形中的压力让她呼吸都跟着不畅。 覃乔怎么会不知道陈嘉树为什么请她来,她说了不该说得话,且会对他的集团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 “你在调动那些人的情绪,”陈嘉树冷声问:“为什么?”。 气氛静了,覃乔将手机放到桌上,起身说,“陈董,我是记者,我只听,只看我所拍到的客观事实。” 陈嘉树怔然望她有许久,继而神情冷峻,语气不留情面:“事实?事实是你和门外那帮人一样?偏听偏信,用吸睛的标题,为你们省台获得高关注度和高流量?” 覃乔还未来得及开口,陈嘉树声音陡然拔高,“我问你,你采访的那两个人,说我们集团薪资拖欠你核实过吗?工人工资停滞不前的数据又是从哪里来得?” 他声色俱厉地样子就像在训斥下属,多年商海沉浮,如今的陈嘉树浑身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感,她竟有些畏惧他。 垂眸间,覃乔看到他攥紧盲杖的那只手青筋暴起,仿佛要把手中这根棍子生生捏断。 陈嘉树似有无数的话语要向她声讨,覃乔抢在他出口前发声: “陈董若是觉得报道失真,可以发声明澄清,也可以让你们的法务部门起诉我。”她一顿后轻笑,一字一句:“还是说你认为我在报复你?” 报复。 陈嘉树脸颊几不可查地抽搐两下,不只是震惊而是阴暗心思被搬上台面的滞涩。 他哑然:“起诉?我起诉你什么?” 覃乔不想与他多说,索性闭口不言。 陈嘉树却没想就此打住:“乔乔,现在不是十五年前,我没办法也不可能配合你知道吗?” 十五年前……他刻意地强调,覃乔几乎条件反射地退后半步,小腿撞到沙发边缘。 明白了,陈嘉树认为她是通过这件事再次换取自己的职业发展。 那么,最后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是在提醒她,之所以有现在的成就,全是当年他的配合? 她脸色一沉,不客气地反问:“陈嘉树你什么意思?” 相识相爱相守整整十年,他们之间何曾面红耳赤、针锋相对过? 陈嘉树意识到自己话说得过分严厉,抬手想碰她的肩膀,还没碰到,就被覃乔挥开。 “不用你提醒我!!”【`xs.c`o`m 网】 5、第 5 章 她真的忍他很久了,他有什么资格来指导她工作! 又想来替她做决定吗! 见他被喝止后欲言又止的模样,覃乔冷笑: “你说得没错,当年要不是你接受我的采访,我不会拿到特批的正式名额,但,陈嘉树我……早就不欠你了!” 字字句句如同刀子捅进男人心脏,还残忍地转了半圈。剧烈的痛楚顷刻间蔓延到四肢百骸,陈嘉树脊背沁出涔涔冷汗。 “你误会……”他试图辩解,却终究语塞。 十指死拧,覃乔肩膀颤颤地但看这张一秒尽失血色的脸。 她的话语仿佛射穿他身体的子弹,击伤了他,也击碎了他。 陈嘉树眼底骤然涌起泪光,血丝迅速蔓延。 覃乔惊退半步。 眼睫簌簌发颤,她用力掐自己的手心,寄希望于这点痛能唤醒她不要再被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牵制。 只是,他粗重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 似乎哪里不舒服? 这个念头从她脑中一闪而过,也只是闪过而已。 “听我说——” 突然,喉头蹿上一股灼热的气体涌上喉头,堵住了呼吸。陈嘉树憋青了脸,额角汗淋淋,另只手仍固执地伸向她。 覃乔逃开几步,拉远了他们的距离。 即使看不清她,陈嘉树也能从肢体动作和喘息频率看出她对自己的避之不及。 难以纾解的闷窒在身体里流窜,他眼睛忽然有些痛,垂眸,可仍是不由自己地上前一步。 “不要再过来了!”覃乔喝道。 可这声警告却偏偏激起了男人的反骨。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将她拽过来,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她身体每个细胞都在抗拒他。 “你干什么!”覃乔发出尖锐的叫,厌恶地甩开他的手。 眼前灯光暗了暗,陈嘉树站不住地晃了下身,撑住盲杖方才站稳。而这只手忽然重若千斤,他慢慢地收到身侧。 突如其来的连覃乔自己都有被吓到,她身子微微发抖。 尤其陈嘉树摇晃那一下,更是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怎么了?这心思一生出就被她扼止。 覃乔方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待在这里: “我先走了。” 她转身,捞起茶几上的手机,逃也似的往门口疾步走去。 陈嘉树“目送”着她的背影渐渐超出可视范围。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闷痛、滞堵、万千情绪瞬间灌进他的胸腔,极度的缺氧让他如同濒死的鱼,拼命汲取着稀薄的空气。 却只是徒劳。 眼前明暗交替愈发急促,下一秒,盲杖脱手落地。 陈嘉树踉跄着倒退,撞上沙发边缘,随即直直栽倒在地。 “哐当——” “砰!” 两声重响几乎重叠。 在意识被黑暗彻底吞没前,他仿佛听见一声焦灼的呼喊…… 好像是覃乔。 她没叫他“陈董”,而是—— “嘉树”。 * 覃乔坐在病床前,看着睡容沉静的男人,唇色黯淡,脸色并未好转还是苍白,六年过去,相比他眼疾的加重进度,他的外形其实变化不大。 瘦了些许,脸上骨骼感更重,但覃乔见过他更瘦时候,正是创业初期,后来事业渐渐平稳,慢慢脸上长了肉,身板也不再那么单薄。 但其实除却眼睛这个长久以来的毛病,陈嘉树的身体底子一向很好,连感冒都很少,所以刚才他一下栽进沙发,真的有把她吓到。 跟救护车过来的一路她回头想想,从她进门时起,陈嘉树的脸色就很差,只是她心里更多的是怨气从而忽略了这一点。 高烧三十九度六,当集团的利益受损,他硬撑着身体与她对峙,相比较他的理性,自己一味地发泄、感情用事,还把他给气晕了。 愧疚如同潮水汹涌而来,好像自己不做点什么,这种情绪折磨就难以平复。 覃乔抬头望去,玻璃瓶里还剩一半透明液体,顺着滴管向下,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他覆在被面的手背上。 男人的手很大,指骨细长,指甲圆润干净,细洁的皮肤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纹路。 她握住陈嘉树右手腕,隔着衬衫衣料,另只手则掀开被子,生怕吵醒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托起再放下,最后将被子轻轻盖在上面,却在收回时带到他冰凉的指尖。 应该是九年前,她也是发烧了,还是在外地出差的时候,晚上两人通电话,小毛小病她就没告诉他,可他却因听出她嗓音里的湿哑,只是怀疑,便买了机票赶来找她。 那些年陈嘉树给她的好是真的,给她的爱也是真的…… 怔仲几秒,覃乔双手探入被中,小心避开手背上挂针的区域,包裹住他这只手。 点滴声里,冷冰冰的的指节在她掌心渐渐泛起热意。 镇上的单人病房布置比较简单,倒是这张床的位置好,接近窗子,太阳被云层运着走,快到正当中时,暖薄的光线斜洒进来,如同金黄纱帘又在陈嘉树身上盖了一层。 男人的手指颤了颤,覃乔手臂一抖,仓促地将手收回。 只是,暂时还不能走,田佳悦去厂里给陈嘉树取盲杖,她需等田佳悦回来。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垂下眼睫,滑屏回复工作群消息。 陈嘉树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皮,黑暗褪去后眼前变成一大片苍茫的白,其中掺着很浅的黄色。 这是在哪里? 陈嘉树迟钝地转动眼睛,大片白色变成了各种色块,同时还嗅到一股冰冷的消毒水气味。 ……这里是医院。 刚才手背上那道温意还有微微的重量感,如此真实,可在他醒来的刹那,温意和重量一并消失,只是一个梦吧? 他的脑海里重现在办公室,覃乔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是他健忘了,当年他说得那些话伤她至深,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原谅他。 事实上,她原谅他还少吗? 六年后,她没有旧事重提,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没有一句质问,已经是给足了他体面,可他却像个冥顽不灵的赌徒,还想再赌一次她的心软。 酸涩漫上眼眶,他频繁地眨着眼睛。 “陈董,您醒了。” 这道熟悉入骨的声音令陈嘉树狠怔一下,他着急确认,手掌方才施力,手背上便传针扎般的刺疼,紧跟而来还有覃乔略严肃的声音: “别动,在挂水。” 真的是她。 陈嘉树瘫到床上,依言,不再乱动。 她柔声:“我帮你把床头摇起来些。” 覃乔走至床尾,弯腰拿住转把,一下接一下的转动它。每转一次床头升高一点,调到合适的高度,覃乔转脸询问正在看她的陈嘉树。 “可以吗?” 发丝落在她脸颊上,痒痒的,她将其掖在耳后。 陈嘉树脸上浮一出丝欣慰的笑意:“可以。” 覃乔回到床头,站着,俯视他。 他柔情款款目光驻留在她脸上,盯得她很不自在。 她别开眼睛,看到了床头柜上田佳悦买来的粥。 医生说他晕倒低血糖也是一方面,醒来可以让病人吃点东西。 覃乔静了静,说,“你喝点粥吧,佳悦给你买了小米粥。” 陈嘉树昨晚没胃口,今早的粥又没喝,他确实很饿。 由于右手不方便,他只能翻身,伸出左手去够粥碗,指尖刚碰到碗壁,这碗粥便被覃乔拿了去。 “你不方便,我喂你。”她语气很淡,听不出一丝情绪和其它感情。 只是看他不方便而已。陈嘉树躺回去,道了声:“谢谢。” 覃乔连人带凳子一块往前挪了挪,凳子腿在瓷砖地上拖出“吱——”的噪响。 粥不烫,她舀起一勺粥递到陈嘉树唇边: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粘稠香甜的米粥滑过喉咙,一路暖进胃里直达心底。陈嘉树侧眼细细看着她认真专注的模样。 她肤色很白,记得那时在网吧幽暗的环境下,最先晃了他眼睛的正是她莹白如玉的肌肤。 之后便她灵动会说话的杏眼,琥珀色的眼珠像琉璃般清透,那时她总是高扎大马尾,让她恬静的气质中透出几许俏皮。 虽然现在看不大分明,但还是能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合。 没什么变化。 趁着覃乔舀粥的空挡,陈嘉树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眉宇整个舒展开来。 田佳悦来敲门时,粥还剩四分之一,覃乔放下粥碗,一抬眼,就见田佳悦拿着陈嘉树的盲杖站在床尾。 “我马上出去。”她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到他们。 盲杖放另一边的床头柜上,田佳悦目不斜视地转身就走。 却在通往门口的过道上听见覃乔说:“我走了,你陪你哥。” 凳子擦过地面动静有些大,覃乔站着,被翻过身的陈嘉树攥住手臂,点漆的瞳眸里漾着执拗光点,指骨渐渐收紧。 退回来的田佳悦看到这一幕,神情诧然,曾几何时见过这样的哥哥,像个幼稚固执的男生,与平日里稳重清冷的形象大相径庭。 隔几秒,田佳悦意识到自己不合适待在这里,赶忙垂首,疾步走出病房。 关门声很轻,应声落下的还有陈嘉树这句: “粥还没喝完。” 病中的他鼻音很重:“我想....覃记者你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他这副病歪歪的样子,覃乔的确不忍心拒绝,重新拿起粥碗。 * 当天夜里陈嘉树飞回澜川。 零点,乔树集团发布蓝色通告,对不幸离世的员工父子表示沉痛哀悼,并已成立专项调查组彻查事件,将及时向社会公布结果。 同时,随公告附上澜川总厂近三年工资汇总及涨薪数据,以供公众监督。 半小时后乔树集团再次登顶热搜。 网友a:[发总厂工资表?乔树集团是不是瞎?死人的是东亭厂!拿不相干的数据糊弄鬼呢?] 网友b:[万恶的资本家。] 网友c:[为什么不敢放东亭厂区工资表??] ...... 凌晨一点四十五分,乔树集团公关部、财务部、法务部五人被叫到二十二层大会议室开会。 陈嘉树沉默地听着手机读出微博下的评论,其它几人屏气凝神。 听完他转脸,请教左手边这位公关部栗总监:“栗总,这么写的目的是什么?” 栗总监:“附总厂区数据,是向公众证明乔树集团的薪资体系整体合规,先树立一个正面参照,等东亭厂调查清楚后,再作对比说明。” 陈嘉树目光如炬:“公众要的是答案,现在你给出一个无关厂区的数据,只会让他们觉得我们在转移视线。” 整个集团都知道陈嘉树有眼疾,这双眼睛却是锐利的看不出任何盲态,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瞒住他的眼睛。 去年七月份陈嘉树眼疾加重后首次来集团,全程需要助理、秘书搀扶,连喝水都能将茶杯打翻。 饶是这样,集团中仍有少人怀疑他在‘扮猪吃老虎’,事实上并没有这么严重。 前天黄董事还笑说:“孙董事以为陈嘉树瞎了,故意让人在报表里做手脚,结果陈嘉树早有准备,反向设局。呵,年纪轻轻,心眼子贼多,大家都小心点。” 栗总监走了下神:“但如果我们还没调查清楚就承认东亭厂有问题,股价会波动,董事会那边……不好交代。” 就到底该不该公布东亭厂薪资数据,栗总监立即罗列出一二三四。财务总监仝总在栗总讲完之后说:“陈董,公布总厂数据至少能证明集团层面没有系统性,而且东亭厂属于并购项目,原有薪资体系,我们可以……” “撇清关系。”陈嘉树帮他说。 仝总点头,还欲说,陈嘉树打断:“那我问你东亭厂并购二年了,为什么薪资系统还没并轨?你这套说辞搬出去,网友只会有一个结论:集团对并购厂区搞歧视化管理。” 五人互相传递眼神,有人点头认同陈嘉树的话,也有人夹眉头表示忧虑。 陈嘉树列举去年恒信机械厂粉尘爆炸案:“他们第一时间公布爆炸车间安全记录,哪怕数据难看,但公众至少看到‘直面问题’的态度。” 他撑着盲杖起身,敲着地面,从会议桌一侧通道经过,站定在落地窗前:“而你现在给的是无关厂区的‘优秀成绩单’,公众眼中不是转移视线是什么?” 男人穿着白色衬衫,虽瘦,但肩膀宽阔,如同山岳般稳重,只是站在那里就有种无形的威仪。 他给出三个“立即”。 立即发新公告,承认东亭厂存在‘薪资延迟发放’但必须强调正在核查是否恶意拖欠。 立即公开东亭厂原始工资表,另,董事长亲自带队去死者家里,不道歉只鞠躬。 立即认清并购厂区的员工也是乔树的人,所有人不能踩这条红线。 会议结束,陈嘉树坐车回家,他需要先洗个澡,然后小睡一会儿,上午七点还需飞东亭镇。 * 覃乔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拿来平板电脑,热搜上果然挂着乔树集团的第二条公告,承认了‘薪资发放延迟’这件事。 网上骂声一片。 覃乔逐条翻下来,却也从中看到已有人在为乔树说话,大致意思乔树连夜发声明还是两条公告,而且董事长会亲自去死者家里慰问,可见重视程度。 这条公告一看就是陈嘉树指导下写出来的,零点那个甩锅公告,估计他被气的不轻。 但覃乔也有注意到乔树股价今天跌了10%,董事会那边恐怕要跳脚了,两边兼顾,陈董这次压力不小。 这身体还没恢复,能扛得住吗? 覃乔摇摇头,撇去这个无关的念头,关上笔记本电脑。 晨光熹微,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穿梭在车道上,好不热闹。覃乔走出酒店在旁边的包子铺买了两个菜包子,她边走边吃包子。 一辆黑色奔驰车从她旁边经过,却在百米外打双闪停了下来,覃乔只是觉得奇怪多看两眼,继续朝前走。 车门打开,陈嘉树从车里下来,他放下盲杖,弯身对车里的田佳悦说,“先去审计那儿拿文件,放我桌上。” “知道了,哥。”田佳悦点头说,“你路上小心。” 车门碰上,陈嘉树转身,奔驰车从他身后驶离。 覃乔心里装着事,眼神飘忽慢吞吞地走着,直到感觉到快撞到人,才蓦然止步,抬起下巴。 男人逆着太阳光,轮廓有些发虚,高大的身形投下的深色暗影笼罩住她,棱角分明侧脸沐浴在光下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见。 覃乔下意识地退半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然而,她退的半步,陈嘉树立即追过来:“去厂里?” 口吻和煦,好像昨天的不愉快并没有发生过。 覃乔嗯了下。 陈嘉树转身,两人并肩朝前走。 东亭镇的街道不分非机动车道和机动车道,汽车随时随地会从身边开过去,就有一辆车险险擦过陈嘉树胳膊,他全无错觉,覃乔心惊肉跳。 她连忙伸手,攥住陈嘉树的袖管,往里带的同时说:“走里面。” 覃乔松开手绕到他的外侧,说:“走吧。” 这条路不但车辆混杂在一块,还有不少开电瓶车不管方向乱窜,路障也很多,乱扔的垃圾袋,倒地的自行车,甚至还有翻倒的垃圾桶。 陈嘉树走得尤为艰难,若不是覃乔不时拉他一下,他不知道要撞多少次。【`xs.c`o`m 网】 6、第 6 章 “不怕你笑话,我还专门去学校学过怎么用盲杖,可每次出门,还是得有人跟着,这根棍子在我手里,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在我快撞墙时告诉我前面有堵墙。” 覃乔侧眸,盲杖在陈嘉树手里幅度很小的左右挥动,本来她不想接话,可这样似乎不大礼貌,略一思衬后道: “有句话叫‘不撞南墙不回头’,但爽哥以前常说,你总能比他们多想一步,提醒他们不要撞南墙。” 路上有一辆倒地的电瓶车,覃乔攥住他的袖子,带他绕开,再放手,陈嘉树唇角轻扬:“现在不是给你机会看我撞墙了?” “这不还没撞到吗?”覃乔望他一眼,恰逢遇到他垂落的目光。 一碰即离。 “再说了,撞了在站起来不就成了?” 陈嘉树很认同她的话,轻点头,眉眼弯弯,笑意显著。 覃乔却是后悔自己话多了,她吃一口包子,看到袋子里还有一个,咽下嘴里的包子后问:“早饭吃了吗?” “吃过了,你吃的是什么?”陈嘉树瞥了她一眼,闻出青菜味,猜:“菜包子?” “嗯……”她将拎绳往手心捻,剩下那个包子不准备吃了。 他不客气地说:“那你给我吧。” 覃乔:“???” 东亭厂区西门即在眼前,陈嘉树告诉她的,这里能避开记者、家属、看热闹的人,果然一路很清净。 “乔乔” 陈嘉树出声,像是单纯叫她,又像是有话说,覃乔脚步慢下来。 “两个孩子也带回国了吗?” 覃乔猛然止步,陈嘉树跟着脚步一顿,随后转身,倾之启唇:“我四年前就知道了。” * “四年前我到江市,阿姨告诉我的。” 陈嘉树问得平静,回答也是平静,显然并不知道昭野、晞晞是他的孩子。 覃乔将这个问题带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她把母亲请到房间,两人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聊起曾经。 原来,四年前陈嘉树来江市是为了想和她复婚,但他先见到了杨淑华,离婚两年,陈嘉树突然造访,杨淑华只觉得可笑又可恨,曾经嘉树长嘉树短,那时候有多喜欢这个女婿现在就有多么厌恶。 杨淑华将她在英国已经结婚的消息告诉了陈嘉树,怕他不信还将他们的结婚证丢给他看。当时也是气极了,杨淑华编了个她和现在的丈夫已生下一儿一女的谎话,就是为了让他不要去打扰他们的生活。 所以,那天覃乔从外面回来,才会撞见失魂落魄出来的陈嘉树。 对于他来了又什么都不说的态度,覃乔勃然大怒,在单元楼下和他吵了几句,与其说是吵不如说全是她在控诉,再他一句句对不起中,覃乔所有的怨气、怒火都像打在绵软的棉花堆里,憋屈、无力到了极致,是以,她说了更决绝的话,请他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目光涣散,还是那副七魂丢了三魄的样子,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她家。 覃乔不是没感觉到陈嘉树的古怪,但当时愤怒占据她所有理智,根本没有去思考陈嘉树为什么会这样? 说实话她到现在仍觉得荒诞,陈嘉树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听了杨淑华几句话后就完全信了她在国外有一儿一女的事? 又或是说在他心目中她就是杨淑华口中的女人,两年时间,先是结婚后生子……他甚至直至今天都没向她确认过一句。 便是这么认定了。 杨淑华走离开房间后,覃乔拿起手机给楚语桐打去电话,楚语桐听完她二十分钟的讲述,在电话那头陪她一起沉默了很久。 “所以你们分开这么久,全是因为杨阿姨?”楚语桐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说真的,老陈脑子是被驴踢了吗?杨阿姨说你再婚他信了,说你为现任丈夫生了两孩子他也信了,连问都不问你一句就这么认定了!调查、走访,最后得出结论这不是最基本的吗?他是一点儿都不做……” 楚语桐有无数的疑问,覃乔微微后仰,靠着床,长长的叹了声气:“……他从来就没完全信任过我。” “可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他真这么蠢——”楚语桐说到“蠢”字烫了下嘴,她又问:“老陈这智商三言两语就被诓,是怎么把企业做到这么大的?我这个无神论者都要怀疑他当时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最离谱的不是杨阿姨骗他,而是陈嘉树居然信了?连找你当面问一句都没有?你们好歹夫妻一场,他就算再信杨阿姨,也该亲口听你说‘我不爱你了’才死心吧?他就这么容易放弃?” “还有……他当初既然信了,那现在又回头来找你做什么?这逻辑真的很难自洽,后悔?还是.....报复?”楚语桐一个擅长分析的理科生都一个头两个大,“要么去问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楚语桐连珠炮似的提出疑问,头头是道。 可覃乔越听越觉得刺耳,胸口更像有块大石压着,压得她喘不过气。 “不要说了!”她打断道:“我妈妈骗他事实,但在他的心里,我是什么,多年的感情又算什么……” 窗子未关紧,纱帘被风吹起,覃乔揉掉眼尾那片潮湿气,弯起眼睛,眼前光影迷离:“……他永远都在为别人着想,多伟大,就像当初离婚他为了我好,再后来信了我妈妈说得话。” “乔儿……” “我现在都能想象出他是怎么想的。乔乔结婚了……很好……有孩子了,我该祝福她,离她远远的……”她模仿着陈嘉树的语气,还把自己给整笑了,只是胸腔里灌满了冷气,立时收住笑,她陡然高声:“他!从不问我一句我的想法,问一声我愿不愿意?出发点永远是为我好,为我做决定,最可怕的是我完全理解他在想什么,连恨他都找不到理由。” 陈嘉树就是个混蛋! 楚语桐默默听着,良久,她试探地问:“要不....开诚布公谈一次?” 覃乔摇头轻笑一声,泪水漫溢出眼眶,顺着脸颊,一颗接一颗洇湿衣衫。 因为这些年反复在心里骂过他无数次,覃乔的情绪很快回落,神情转为冷淡,语气一样淡薄:“至于为什么又来找我……无非就是又发现了什么“为我好”的理由。” “你是说他知道leo过世了?”楚语桐失语了片刻,忿忿道,“看你们孤儿寡母可怜?这人真的是——我都想揍他!” 覃乔做了个深呼吸:“桐桐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我都不要再提了,知道吗?” 楚语桐怎么会听不出覃乔的另层意思——不要插手这事更不要去找陈嘉树。 门被轻轻打开,沈一行探出小脑袋。楚语桐继续盯着自己的手指看,犯起嘀咕:“不对劲。” 她虽和陈嘉树接触不多,但一个几经挫折,凭借坚韧意志,走到今天的高度的人,怎么可能软弱、轻易认命……杨阿姨是不是藏去了什么重要信息?其中可能还有其它故事发生…… 算了,这事老陈自己作的,活该孤家寡人。 楚语桐:“知道了。” * 覃乔追踪报道乔树集团两天,又临时接到上级通知,西部突发地震需要她回来统筹。。 后续的报道转交给了台里派来的钱记者。 再次回到澜川市已经是一周后。 而这一周内,乔树集团发生重大人事地震。 据集团官网及官方微博发布的公告显示,东亭厂区管理层经历全面洗牌,东亭厂区整套领导班子全部换血。 原来那对父子的自杀并非单纯的薪资纠纷。 调查发现,他们在工厂长期遭受系统性霸凌,以各种原因被克扣工资,被孤立,带头霸凌者正是车间邱主管。 一个小小的主管怎么能有如此大的能量令人匪夷所思? 随着调查深入,真相像剥洋葱般一层层揭开,从车间到管理层,从厂长到财务,一连串竟然牵扯出近二十人,拖欠工资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另一种威胁站队,小小的厂区俨然成了权力斗争的“小朝廷”。 夕阳西下,余晖穿透玻璃窗,在陈嘉树身上这件白衬衫上留下淡橘色光影。 五十六层,足以俯瞰小半座城市。 “我看您是高处呆久了,忘却了民间疾苦。” 覃乔放下粥碗,抽取两张纸巾,放入他的手心:“我建议您去看看评论,距离我的报道播出不到三小时,微博评论数近三千+,很多网友给你们提意见,让你们去查查员工考勤、周围人际关系,不要只听信一方之言。” 陈嘉树擦了嘴巴,纸巾揉成团,放在床头柜上,靠回去,愿闻其详。 覃乔将凳子拉近点说给他听:“你的员工宁可通过媒体发声也不敢内部反馈,这说明什么?”一顿,她接下去说:“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投诉会被公正处理。” “你知道吗?那两位员工之所以敢站出来,是因为他们前一天刚离职。” 陈嘉树耐心等她说完:“你还是认定你的报道客观公正……”略作沉吟:“那我问你,你如何确定他们不是被对家收买的?混肴视听?” “我们自有方法,” 覃乔拿起桌上那团纸巾扔入垃圾桶,接住他沉沉的目光:“陈董若是信我便按着这条线索去查,其实工人要求的不多,薪资公平、受到善意的对待,得到应有的人权。” 陈嘉树将她这段话在心里细细地‘咀嚼’一遍,方才颔首:“网上的评论我还没时间看,乔乔,谢谢。” 这次事件,若不是覃乔给他提了个醒,他还在相信那帮人费尽心机提供上来的假数据,竟然把审计都给骗了过去。 那天出院前,陈嘉树做了两件事,一:不通知任何人搬走两间财务室八台电脑主机,二:让随行来的高总,将厂长、副总、总办财务请到市里的高档酒店,好吃好喝招待了一天一夜。 让网友监督、参与,完全透明度处理这件事,确实赢得了公众认可。但股价的连日下跌,董事们怨声载道。 茶几上躺着的手机,由于调了静音,给了片刻安静。 男人薄唇牵起弧度,光晕中透着淡淡的暖意。 他欠覃乔一个人情。【`xs.c`o`m 网】 7、第 7 章 覃乔主职是新闻部副主任同时兼财经新闻主播。很多年前这个位置上坐的人是她事业上的导师——顾栩。 他现在—— 玻璃门被敲响,门外站着一道黑色人影,个子很高。 “请进。”覃乔看向门口。 推门而入的没想到正是她在想的。 覃乔立即起身走出去相迎:“顾老师。”尾音微微上扬透着些许激动。 两年没见,这个儒雅端方的男人,依然如故,想想,他如今已经四十六岁,岁月却只在他眼尾留下浅浅印痕。 但,别被顾老师温润的长相给欺骗,骂起人来不带脏字都能把人骂哭,当年她可没少挨过他的骂。 “覃主任,还是没改掉动不动就傻笑的毛病?” 顾栩笑着扫她一眼,熟门熟路地往会客区走去,覃乔没立即过去而是到门口推开玻璃门,请工位上的助理,帮忙泡两杯大红袍。 “您叫我覃乔,别叫什么主任,”覃乔坐对面那张沙发,“对了您是休年假?” 那是很多年前她还没去国外工作的时候,顾栩就已经被调任去了京市的国台,做了两年主播,后来转到幕后,现在担任总制片主任。位置升的越高,责任越大,基本上没有个人时间。 但在覃乔到国外工作的第四年,顾栩因公出差,两人在英国有过小聚,吃饭、聊聊曾经一些趣事、顾栩还是会把她当曾经的实习生一样给她提一些建议,他的说话风格就是言辞犀利,但给出的建议总能发人深省。 “半个月,给自己放个假。”顾栩说。薄唇浅浅一勾又问:“你这次回来什么打算?”修长的指骨轻轻敲着皮面,像是无意识的动作。 玻璃门打开,助理端着托盘上的两杯热茶朝他们走来,站定在茶几前,弯下腰,拿起热茶,一杯放在顾栩面前,一杯放在覃乔手边。 等助理出去之后,覃乔回答说:“目前暂定在国内。” 两人就职业规划展开聊,顾栩不时风趣地点评几句,覃乔适时接住他的话头,聊得愉快,不知不觉地外面天色都暗了。 顾栩端起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茶汤,放下茶杯:“有想过来京市发展吗?台里刚好有个位置适合你。” 覃乔摇头淡笑:“国台始终是媒体人的灯塔,但这些年走遍世界才明白理想的重量未必只能用海拔丈量……更何况我这把年纪,怕是爬不动国台大楼的台阶了,不如把机会留给更生猛的年轻人。” 这把年纪……顾栩忍俊不禁,失笑道:“三十六岁就敢说爬不动台阶,四十六层台阶我都天天爬。”他连连点头:“行,尊重你的决定。” 覃乔转头看向窗户那边,她的办公室在十二层,坐在这儿,看不到大街上汽车雨刮器刮不开的雨幕;看不到举着伞,伞又被吹得翻掉的路人;看不到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的景观树,只能看见斜打在窗户上像子弹似得雨滴以及弥漫的雨雾,窗户隔音效果还好,完全听不见任何外头的声音,待在一个地方久了,已经忘了真实的世界该是什么样。 看她在走神,顾栩假意咳嗽两声:“我先走了,今天来见了省台的几个老朋友,聊得都挺开心。”说着他已经起身。 覃乔跟着起身,担心:“外面雨下得这么大,您再坐会儿吧。” “我坐老陆的车回去。”顾栩捞起沙发上的外套。 顾栩口中的老陆正是台长,台长平时都是司机接送,覃乔心下略宽泛些,送他到门口: “慢走。” * 这个周日,难得空闲,覃乔带孩子们去家附近的游乐场玩。 兰姐和杨淑华陪着着他们去坐旋转木马,覃乔则坐在太阳伞下,头颈低垂,回复工作群的消息。 五月底,气温已接近三十度,她的额角沁出潮热的薄汗,觉得热,她放下手机,褪下手腕上的发圈,一手拢起散落的长发,另一手灵巧地绕了两圈,扎成一个松散的马尾垂在背上。 脖颈瞬间觉得清凉。 “妈妈!” 晞晞跑来牵着她的手指,非要拉她一块玩。 孩子开心就好,覃乔陪晞晞坐上小飞机,上面有水枪,水柱喷洒进中间的喷泉池,周围小孩们欢呼声此起彼伏,她到底是年纪大了,一圈下来,头晕目眩,脚步虚浮,暂时先扶着围栏歇口气。 接着几个项目,覃乔打死也不玩了,任凭三个小孩怎么磨,她还是更适合坐在太阳伞下,刷刷手机,这种老年人项目。 说起来,自打回到国内,健身器材一次都没碰过,前段时间经过万华商场楼下,上面大屏打着某某健身房的广告,当时她还想着明天去办张卡,结果一忙又给忘记了,这都过去快两个月了。 她盯着手机,机械地滑动屏幕,今晚吃什么菜、明天去办健身卡.....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好像这样时间就能走得快一点。 “干爹。” 一个瘦小的穿着蓝色短袖衬衫和深蓝色短裤的男童从她眼皮子底下走过去:“我想玩前面的飞机!” 燥热的风挟来一缕似有若无男士香水味,很熟悉的气味。也是这时,一道白色的光映入眼帘。 覃乔瞳眸微微聚,分辨出这是一根盲杖,眸光上移,往上,再往上,陈嘉树那张带着笑容的脸便从她眼角掠过去。 她没有很惊讶像是意料之中,只是阳光照在他脸上让她感到有些刺眼睛。 陈嘉树被男孩拽着往前走,在他右侧还有个瘦高的女人,她五官标致,气质清纯,确如楚语桐说是个很年轻的女人。 手机一不留神从手里滑落,掉在圆桌上面,覃乔淡淡然地拿起手机,像是忽然间想到什么,许久,许久,勾起一个略带嘲讽意味的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覃乔的生活回到了往日的乏善可陈,上班、下班、周末去健身房。 又到了周日,覃乔开车于约定时间赶到[观澜湖高尔夫球场]。 她进更衣室换了套高尔夫球衣,再到vip装备区取出寄存在这里的套杆,随后坐着高尔夫车绕着翠绿的高尔夫球场外围,行驶越一刻钟,停在观赛亭后门。 两位台长、编辑部总编老晟、副编邱婷,比她还早到一步,五人穿过小门同坐一部车到发球台。 天空湛蓝开阔,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底下望不见尽的绿色与遥远处那片连绵起伏青山相连,无人机在半空盘旋。 黄台轻松挥杆,小白球在绿地上画出白弧,进洞,一个非常漂亮的开门球。 他们玩的是娱乐局,一人打一洞,很快轮到覃乔,她抬了抬帽檐,眯眼测距,球童递来三号杆,腰身一转,挥杆,白球滚出约五米停在洞口。 两位台长在后面笑声爽朗,覃乔温婉的笑意中带着几分无奈,走过去,补了一杆,球才进洞。 “哈哈哈——” 这片球南面的五号观赛席上爆出中气十足的大笑,震得停在钢制屋顶上的一群白鸟振翅而逃。 年近七旬的仲董一手叉腰,一手拿着平板电脑,上面是无人机传过来的团队比赛画面。 “万董,你们队伍今早没吃饭?”仲董再次夸张的大笑,万董笑着摇头,放下平板电脑,拿起桌上的望远镜走到最高处,举起到眼前,寻找他们那只队伍。 取笑完万董,仲董转头看向低头看平板的陈嘉树:“陈董,怎么,今天带的是文职班子来打球?三杆的差距,再输下去,放在我们当年,可是要当场罚酒的。” 陈嘉树抬头迎上他的视线,气定神闲道:“仲老说的对,但高尔夫是十八洞的运动,不是三洞定胜负的赌局。” 与陈嘉树隔了一个座位的秦振东笑笑道:“老仲,你别急着收彩头,陈董的队伍最擅长的就是逆势翻盘,上回华南招标,他们不也是最后半小时逆转的?” 这里坐着的四位董事长,个个都比陈嘉树年长,且都是实业界翘楚。想当年这小子四处推销时,他们都未正眼瞧过,谁能想到,短短几年间,陈嘉树不仅和他们平起平坐,还成了忘年之交。 商场如战场,说到底都是利益交换的游戏。但不得不承认,陈嘉树确实有过人之处,是个有实力的后辈,可惜这双眼睛不好,能不能撑过过三年董事会的连任表决都是未知数。 话又说回来,在这个位置上,能不能坐得稳,终究还是看能给股东带来多少真金白银。m国奥斯集团的masu出事后,不还是在位这么多年? 秦振东看着这个和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小子,欣赏的同时也生出几分敬畏。 陈嘉树放下平板电脑,捏了捏鼻梁,旁边的田佳悦靠近他左耳说道:“我听说仲董的团队队伍里有专业球员,作弊呢。” 陈嘉树点了点头,说:“我先去趟卫生间。” 他拿了身侧的盲杖,打开,“嗒”点在地上。四位董事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 眼睛不好,身体感知能力变得敏锐多了,一上午他们看了他几次,每次注视,每一道目光的停留,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陈嘉树欠了欠身:“失陪片刻,回来正好赶上十八号洞魔鬼球局。” 张特助将陈嘉树带到休息大厅,陈嘉树坐到沙发上,掏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滑屏找到朱奥的手机号,拨出去。 “你上次不是说我们公司业务部的小蒋是高尔夫二级运动员吗?现在让他过来。” 远在海外的朱奥在那头玩笑道,“一个小项目而已,淡定,淡定。” “这个标我们必须拿下。”陈嘉树端修的指骨屈起叩了下沙发扶手,“马上联系。” 那头电话挂断,陈嘉树静静地等待,半分钟不到,朱奥的电话回过来:“小蒋被派去武市出差了。” 武市,一千多公里,这么不凑巧,陈嘉树又问:“乔树就再没其它合适的人选了?” “几位总经理你都带走了,”朱奥也苦恼了,“你等等我,我找找外援。” 陈嘉树感觉到身侧站了个人,他的左眼是失明的,却好像看到一道淡蓝色的身影以及似有若无的冷香徐徐飘来。 茉莉香混着其它叫不出名字的花香,偏温柔中性的味道,这种香他只在覃乔身上闻到过。 他立即转头—— 女人身上这件浅蓝色高尔夫球衣勾勒出她纤薄曼妙的身材曲线。帽檐下若隐若现的精致朱唇,修长如天鹅般的颈项,这些特征组合在一起,即使在他模糊的视野中也足够鲜明。 “乔乔。” 他几乎是弹起身,仿佛身体先于思维认出了她。【`xs.c`o`m 网】 8、第 8 章 陈嘉树当年只用了一个月就学会了高尔夫。 “以前那些应酬不是在夜总会里吞云吐雾,就是在酒桌上拼得你死我活。现在也要学学有钱人那一套。” 说话间,陈嘉树身姿轻盈地扭身挥出球杆,杆头打中小白球,白球在地上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精准的落在果岭中央,随即滚入球洞。 张爽在旁鼓掌,“老子这一双眼睛还没你一只眼睛看得准。”他故意眯起左眼丈量距离,“不行,不行,眼花了。” 每次也只有张爽随意拿他的缺陷调侃,两人感情好到像那句老话,能同穿一条裤子。 陈嘉树挑眉笑了笑,走至她的身后,从后抱住她,抓着球杆的手被他轻轻裹住,下颌抵在她的肩窝处,他低磁的嗓音擦过她耳畔:“背部挺直,重心放在前脚掌,上杆时肩部旋转90度,髋部限制在45度.....” “我紧张——”覃乔脸颊微热,手抖,“你说得太专业了,我听不懂。” 张爽在旁边嘿笑,“陈总,因材施教懂不懂?你照搬教练那一套理论,乔乔听不懂。” “想象你握住的是一只小鸟,太紧会扼杀它的飞行,太松又会失去控制......”陈嘉树换了套说辞,“现在可以理解吗?” 眼神一定,挥杆,在陈嘉树的辅助下,她打出一个极完美的小鸟球。 她的第一杆高尔夫是陈嘉树教授她的,勾起了她对高尔夫的兴趣,后来在英国高尔夫成了日常。 覃乔的球技越来越精进,二年前还因这项爱好成功的采访到两位国际商业巨头。 算是答谢他吧。 覃乔毛遂自荐作为替补上场,换下一位文质彬彬的经理。 日头西斜,碧绿的草坪上跳动着橙黄色小光点。 高尔夫越打越远的特性,前面的场地已看不到人影,陈嘉树拿来田佳悦手上的平板电脑,他低下脖颈,眼睛几乎贴到屏幕,勉强看到那抹蓝影在十多个人中穿梭走动。 “陈董,你这外援请的专业。” 眼瞅着自己的队伍快输了,仲董唉声叹气走地放下平板电脑:“申董,被你说对了,这小子又逆风翻盘了,欸,这小姑娘我咋瞅着有点眼熟?” 攥在平板电脑的手指骤然收紧,陈嘉树意识到大意了,覃乔是省台有一定公众影响力的主播,出现这里本身是比较敏感的。 该来的总会来,比赛结束,仲董眯着眼睛瞧着从车上下来的这位女高手,在她走进小门时候,发出恍然大悟的唏嘘。 陈嘉树派田佳悦去拦覃乔还是迟了一步。 “她不是《经济前沿》的女主播吗?”仲董喉咙响,在场几人都有听见,自然也包括刚踏进门的覃乔。 覃乔早已预料到到会有这种情况,不慌不忙地拾级而上,站定在仲董面前,只比他低了一级台阶。 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久仰仲董大名,尤其是金科空调,去年欧洲市场占有率逆势增长12%,我们财经组还专门做过一期‘中国制造走向世界’的专题。” 闻言仲董笑几声,微微俯身与她握了握手:“过誉了,不过是欧洲那边老客户给面子。”他一顿,“这场球.....” 覃乔笑靥明亮从容:“这场球,主要是来还陈董人情,七八年前我连握杆都不会,是陈董教的,他说高尔夫和做新闻一样‘先学会收杆,才能打出力道’。” 田佳悦回到陈嘉树身侧,看到他挑高的眼梢毫不掩饰的噙满笑意还夹了几许骄傲,可又像忽然意识到什么,旋即收住笑意。 “陈董球技很好?”仲董诧异。 秦振东上前笑呵呵地插话:“早几年打过几场,专业级。” 陈嘉树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脸上,覃乔收起余光,继续真诚吹捧:“仲董,我可是听说您年轻时是省队预备役?改天能不能也指点我一二?” 仲董乐了,他旁边的申董也加入夸夸队伍:“覃主播,你可是请教对人了,仲董球技一流,当年差点进国家队。” 几人齐声哈哈大笑。 唯独陈嘉树轻轻抿唇,指腹在杖身打圈摩挲,隔了半晌,才如释重负般慢慢地化开一个淡笑。 在这种情况下,他说任何一句话都会引起误解和猜疑,覃乔机智的破解了局面。 她…… 一向是破局高手。 * 覃乔换回来时的衣服一瘸一拐地走出更衣室。 没想到看见了陈嘉树。 他站在一米开外,手握盲杖,嘴角挑着温煦的笑意。刚才没留意,他一改往日板正的白衬衫黑西装搭配,今天穿了件黑色长袖polo,胸口的品牌五色logo很别致,偏休闲的风格让他的眉目看上去比平时柔和几分。 他不是跟那些老董一块走了吗? 覃乔现在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算了,硬着头皮朝前走。 却在擦肩而过时,陈嘉树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慢慢滑到她的腕骨处。 她穿着短袖,男人泛着热意的掌心如同火炉熨着她。 他垂眸问:“脚怎么了?” 覃乔已经尽力不让他看出来,他什么时候发现的?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掠到斜对面站着的一道白色修长身影——正是田佳悦。 像是察觉到被她发现,田佳悦倏然转身,快步朝另一头去了。 覃乔心底了然,语气随意:“球赛结束回来的路上扭了一下,不严重。” 陈嘉树松开手走到她面前,并将盲杖收成短短一截,挂在自己手腕上,覃乔觉得莫名的同时又觉得他接下来有大动作。 “还记得那年我还在开店,你在我店里脚趾踢在柜脚上劈裂了,也是疼得走不了路,那天你让我背你,我觉得匪夷所思,明知道我晚上看不清,把你摔一跤可怎么办?事实上我心里真的很想背你,生怕你反悔。” 话音刚落,他转过身在她面前半蹲下,左腿膝盖支着地面,宽阔的肩拉成笔直的线,背脊几根骨头因他的这个姿势而凸起。 他语调轻快道:“上来吧,我应该还能背你。” 大厅里穿行而过的都是这边的服务员,这里是高级会所,这些人都经过严格培训,会有人看他们但目光都是很快划过去。 覃乔收回视线,还是不想上去。 “你起来。”她用命令地口气,只是话音还是有点软,没底气的感觉,“这么多人看着,我不想明天因为你上热搜。” 尽管她不是明星,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陈嘉树没听她的,背脊弓着静静等待她:“你多虑了,明天如果上热搜,一定是身残志坚的乔树集团董事长陈嘉树助人为乐。” 覃乔往前走一步,想到那天游乐园温馨的一家三口,又退回去,温柔的目光轻落在他的后脖颈,很轻地做作地叹声气,“算了,我怕摔。” 她这句话仿佛是一盆冰水浇在男人身上,他整个身体肉眼可见的僵硬住。 末了,覃乔淡然地补充一句:“陈董的背还是留给信任你的人吧。” 丢下这一句,她也管他怎么想,不做停留的一瘸一拐地离开这里。 直到覃乔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陈嘉树才缓缓张开弯曲的脊背,可无法抑制肌肉群的颤抖。 “算了,我怕摔。” “怕”这个字音和那声不再信任的叹息,宛如一把无形的钝刃,直直从陈嘉树身上捅过去,留下荆棘般的裂口,里面血肉模糊,破败不堪。 那时候,他曾经很多次问她,“怕吗?”怕他的身体,怕他的家庭,怕他将来会成为他的拖累吗? 她无数次坚定不移的告诉他,“不怕”。 这两个字不但是他的安慰剂,还是他长达十多年的精神补给。 而今。 她也怕了。 陈嘉树站直身,环视四周,黑睫掩映下的双眼空洞的如同黑洞。 室内十多度,寒意却从头到脚,他放下盲杖朝着那最光亮的地方走去。 他知道那儿是门。 * 今早,晚间十点档栏目《企业家》的十二位组员陆陆续续来到她的办公室,摄影师老刘最后一个进来,站在她的办公桌前。 “老刘.....”覃乔知道他要说什么委婉地道,“台里今年营收压力大,台长点名要砍掉拖后腿的节目。” 该档节目创办一年,覃乔翻过此策划案,核心理念其实很扎实[记录中国商业变革中的真实面孔]无论是选题框架,还是拍摄手法、人物筛选,全都精准踩在专业媒体的标准线上。 第一期播出收视率达更是达到21%,远高于多台同类型纪录片。 然而,尝到了第一期的甜头,第二期还没开拍,招商部的电话就被打爆。 企业排着队送钱,不是要冠名,而是要“出镜权”。好好的节目最终沦为企业加长版宣传片。 西装革履的企业家大谈“成功学”,某制造业老板优雅的端着咖啡,侃侃而谈的不是生产产值、工人技能培训,而是咖啡豆的烘焙工艺、萃取技术。 网友们纷纷评论: “不如直接看企业宣传片,至少广告更短。” “他们演的可真辛苦,我都要哭了。” ...... 昨天下午开会,广告部徐主任指着屏幕上的曲线图:“收视率连续五个月低于0.3%,冠名商上个月就撤了。” 会议结束覃乔和冯主任在会议室聊了聊。 该档节目的十二位组员除了主播都是合同工,节目一撤,台里连转岗的名额都不会给。 老刘出去后,覃乔拿起桌上摁了红手印的a4纸,这帮人上有老下有小,也是苦无办法了,才挨个找人求救。 覃乔思索再三拿起手机,还是决定给顾栩打电话。 顾栩耐心听她讲完,才问:“你想“救”他们?说说你打算怎么救?” 覃乔走到窗前,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她垂首,视线落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 十二层高,她仍能一眼看到那座翻新过的公交站台,那儿站了一群人,瞭望、心焦的等待公交车的到来,曾经她也是其中之一。 她做出决定:“就按最初的策划重做一期试水,不搞招商植入,不剪漂亮空镜,老老实实拍企业家最真实的24小时。” “想法很好,但是普通企业家已经激不起观众兴趣。而老观众呢被假大空伤透了心,新观众谁要看西装革履的老总们演戏?” 顾栩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 覃乔捻搓着道,“最近有两家新兴科技企业备受关注,新型科技是这两年的风口,我想能吸引年轻一代的观众。” 电话那头“叮”的一声,像是杯底轻嗑在桌上:“覃乔,观众要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技术背后的人性博弈,这些光鲜的极客形象,观众早已经审美疲劳。” “滋滋”细微声响通过电话线传过来,顾栩像是拿着咖啡瓷勺,不急不缓地在咖啡液中转动。 “况且和你有同样想法的编导还不少,我手边这种采访片不下十部,这可不是你的水准.....” 覃乔一时语塞。 “最近自带爆点的企业家,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或者你继续再找找新兴科技总裁,前段时间有一款还不错,播出应该能吸引一大帮迷妹,你要的话我把他联系方式发给你。” 顾栩轻笑出声,不跟她打趣了,正儿八经地讲:“人工智能是未来,但流水线才是当下,前阵子那个“拖欠工资”搜索量是“机器学习”的三十倍,观众最想看的是什么?” 观众想看的是什么? 覃乔偏不信这个邪,她一下午在电脑前查找近期有热度有爆点的企业家。 规模不能小,有一定声望,企业形象、风评良好,覃乔在纸上写写画画,最后剩下的……她将纸张叠起来放入抽屉里,明天再说。【`xs.c`o`m 网】 9、第 9 章 六月十日是张爽的忌日,覃乔早早出门,路过花店买了一束白色菊花,驱车前往安息园。 不同于前些天的阳光明媚,今天天气阴沉,有丝丝雨水,可打伞也可不打伞。 覃乔打开车门下车,迎着微风裹挟来的雨丝,踩着台阶往上走。 五六米宽的台阶两侧栽种着矮小的青松,每隔五米左右,就会有一块竖排上面刻着墓碑号区间。 找到了..... “你喜欢嘉树,对吧?” “我告诉你,他一到晚上就开启“生人勿进模式”。” “姓陈的,你老婆打我,你管不管?” 张爽爽朗的笑声犹在耳畔,忽而起了一阵风,水雾瞬时模糊了她的视野,像是一片吹不开的混沌。 忽一声清亮的女声响起:“嫂嫂。” 覃乔掀起视线,抖落眼睫上的水滴,视线恢复清明那一瞬,几乎同一时间,陈嘉树转向她。 蒙蒙细雨中,司机替他打伞,他在伞下,右眼上盖着白色纱布,比那天的日头更为刺眼。 才三天不见怎么? 搞成这样…… “乔乔?” 没得到她的回应,他又低低唤了一次:“乔乔?” 就好像只要她不回答,他便会一直喊下去。覃乔抬步走向他,停在伞外,她沉静出声,“我在。” 陈嘉树像是安心了,脸上肌肉渐渐松弛,“我也刚到。” 田佳悦从陈嘉树身后走出来:“嫂嫂。” 自那天两人相见,田佳悦便“嫂嫂,嫂嫂”叫她,那天她就想对她说,不要这么叫我,一时忘了。 但算了,今天不是时候。 她弯了弯唇,算作回应。 覃乔走上前,在碑前弯下身,将这束菊花放下,积蓄在眼眶里的泪合着雨水,温热的滑过脸颊:“爽哥,我来看你了。” 去年六月七日,覃乔接到陈嘉树的来电。他大概是认为她不会接他的电话,特意用得张爽的手机。 再得知张爽时间不多了,覃乔当即放下所有工作,从英国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那时的张爽意识已经不清楚,那个大大咧咧,最会插科打诨的人,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张爽虽是陈嘉树发小,但因为陈嘉树的关系,覃乔与他常有来往,三人还组成了黄金搭档,十年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他早在五年前就被确诊胃癌中晚期,可多年前的那通电话里却是骗她只是早期且已经治愈。他们不愧是兄弟,他们所认为的男人之间的事情,她好像永远不配知道。 覃乔在国内待了三天,直到张爽的骨灰盒葬入地底那天,她才买了机票飞回去。这三天她和陈嘉树只在见面时出于寒暄的一问一答。 你还好吗? 挺好的。 待了有十分钟,覃乔身上已被雨水淋的湿透。好在夏天的雨水温润,不会让人觉得刺骨。 回去时,他们同行。陈嘉树没拿盲杖,司机搀扶他的同时替他撑伞。 田佳悦和覃乔一样淋在雨里。 哥哥看不见,不然见嫂嫂淋雨一定会心疼,其实嫂嫂看哥哥的眼神也透着心疼。 田佳悦侧了侧眸,到嘴边的话,在喉头滚了滚,还是咽了回去。 雨势比刚才要大,覃乔眼睫毛浸了雨水有些沉重。 他们刚踩到地面,覃乔忍不住叫住即将转身的陈嘉树:“怎么……”忽然不会讲话,支吾半天。 陈嘉树唇角微勾了下:“网脱,复位就好,不要紧。” 说是不要紧,覃乔明显听出他尾音发紧。 “回医院?”覃乔问。 “不习惯医院那股味道,住家里。”陈嘉树缓缓扬起带着安慰意味的浅笑,“不用担心。” 三人在雨中分别,覃乔钻入车内,雨刮器刮开挡风玻璃上积起的雨水,像刮去一层厚重的胶水。 载着陈嘉树的那辆车开走了。覃乔眼眸涩痛,眨了眨眼睛,垂眸,拿起储物格里的手机,滑屏到搜索网页,打出“视网膜再次脱落”这几个字。 下面跳出一排关联词。 她一一点进去查看,最后一条[视网膜再脱落失明了怎么办?] 指尖抖了抖,她最终没去点它。 网脱又不是什么大毛病,只要复位及时视力大多能恢复。 刚结婚那年陈嘉树右眼就网脱过,当时送医及时,并没对眼睛造成损伤。 可那几天的盲人体验,深深打击到了他,甚至让他对梦想、未来产生迷茫,就像蚂蚁掉进迷宫,他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出口。 医院回来那天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天一夜,没有锁门,但他不愿意出去,呆坐在书桌前。 覃乔给了他一个白天,不去打扰他,等到晚上她敲开书房门,屋里一片漆黑,她摁亮顶灯。 陈嘉树还是坐在那里,朝她‘看’过来,一天不吃不喝,他喉咙沙沙的:“乔乔……我在想如果注定变瞎,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覃乔站到他面前,倚着书桌边:“去年厂里新进的一批机器,那天你不是回来和我说,这次没有经验买到了残次品,爽哥急得团团转,你带着机修工一起研究怎么修理它们,五天五夜,你一个根本不懂机器维修的人硬是学会了修理机器,庆功宴那天,你请大家一起吃饭,还给他们每个人包了红包,大家都很高兴,这算不算意义?” 灯影下他的脸苍白如纸让人心疼,陈嘉树挤出一个惨淡的笑:“不一样,我看得见图纸,看得见每颗螺丝,如果只剩黑暗,我真想不出我还能做什么……乔乔对不起让你替我一起难受……” 覃乔蹲下去,抱住他握拳的右手,将它从腿上拿起,蹭蹭自己的脸:“嘉树你知道吗?你愿意把你心里的担心、无力、难过告诉我,我很高兴。” “如果你实在找不到方向不如休息会儿,你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爽哥还有我会陪你走到底……而且啊……” 她刻意将“而且”拖长声调,激起陈嘉树的好奇心,他垂首。 覃乔靠近他,附耳说:“我前阵子算了下账,我们的存款足够我们这辈子吃穿用度了。” 想不到她会这么讲,陈嘉树扬起眉毛,喉头溢出几声碎笑:“财迷……” 他补了一句,“那我就在家里坐吃山空。” “行啊,我陪你啊。”覃乔起身侧坐在他腿上,扭身,吻了吻他的额头,“得亏老公给力,足够我挥霍。” 陈嘉树伸手从后抱住她,牢牢的环住她,脑袋轻轻地靠在她背上,低哑的声音闷在她后背:“现在知道我好了,以前谁总说我晚上总加班不陪她?” “陈嘉树,这时候翻旧账?” 覃乔正欲扭身,被陈嘉树柔声制止,“别动,让我再想想。” 很久之后,他轻轻一笑,笑声清晰:“乔乔这就是意义吧。” 是夜十点,陈嘉树还在书房静坐,生活助理老宋跑上来,敲开书房门,站在门口告诉他: “陈董,门外有位覃乔覃女士来探望您。” 陈嘉树“腾”地起身,拿来盲杖迫不及待地朝门外走。 楼下,刚踏进屋的覃乔,被一尘未变的装修风格,扑面而来熟悉的气息,震在原地。 她举目环顾四周。 空荡荡的三层别墅,现代和中式混合的风格,采用以棕色和白色相拼。曾经她选的设计师,放在现在稍有过时。 覃乔难抵心腔冒起的酸涩,涌入进来的回忆像那年她一头扎进冰凉的湖中——震动过后是瑟瑟寒意。 “覃女士,我帮你拿吧。”关门进来的女保姆在她身后说。 就是这位保姆,刚才见到她和见到鬼一样惊愕。 覃乔猜测是她深夜造访太过唐突,怕是全中国都找不出一个她这样的人。 但,怪可笑呢,曾经自己的家,现在进门还要提东西。 覃乔将礼盒转交给保姆:“打扰了。” 梯门开启,听见这道声,覃乔蓦然转头。 陈嘉树来见客,却穿着睡衣套装,深蓝色,翻领设计,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隐约可见锁骨的轮廓。 他拄着盲杖从电梯里出来,略茫然的左右转头,还是身旁的男保姆提醒,他才转头朝她‘看’过来。 左眼目光落处在她身后那道门。 她的心像被突然间扯了一下,微微痛意,扩散。 覃乔轻唤:“陈董。” 方才锁定她的位置,虽仍有细微偏差。 空气短暂凝滞。 直到盲杖点地,一迭声仿佛午夜打在窗子上不间断的雨滴。 随着他的走近,空气再度变得稀薄,刚才在车上那种溺水感又来了,覃乔用力吸了口气。 跟在他身后的男保姆很轻的吐了一个字“停”,陈嘉树立即停在她跟前:“你……你来了。”他声音放得很轻,就好像大点声会把她吓跑似的。 毕竟有十年感情,见他如今这般模样,她心中涌上无法抑制的感伤和……痛楚,真实的、抛不开的。 覃乔扯了个笑:“我来就是看看你。” 他垂眸:“你的脚好些了吗?” “已经好了。”覃乔说。 视线偏下。 男人握住盲杖的这只手,手背上青筋微凸,指节发白。 是因为以这样的状态见她,让他很紧张吗? 替她拎礼品盒的保姆出声:“陈董,覃女士送来两个礼盒。” 陈嘉树一愣,道,“多谢。”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坐会儿。” 那位保姆拎走礼盒,进了储物间,走出来贴墙站。 另外两人看到陈嘉树垂在身侧的手,小幅度摆了摆,会意抬步离开。 这三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样子,尤其是那位男保姆,眼神坚毅的像军人。 想当年他们婚后那两年里,家里并未聘请保姆,因为父亲覃朗过世后,杨淑华就从江市过来跟他们住在一起,每天家务一日两餐都是她来操持。 这么大的家也确实需要保姆打理。 两人先后坐到沙发上,陈嘉树将盲杖靠在沙发边缘,他让那位叫白姐的保姆泡两杯龙井,然后再转头与她说: “医生说恢复的可能在九成,不必担心。” 覃乔温言:“陈董一定能康复。” “谢谢。”他再次客气回应。 除此以外好像没什么话可以说。 冗长的沉默被保姆的脚步声打破。白姐停在茶几前,骨瓷茶杯“叩”地一声搁在大理石茶几上。 等第二声落下,陈嘉树方才说话:“雨前龙井新茶,口感还不错。” “我试试。”覃乔端起茶盏,浅抿一口,馥郁的茶气缠绕齿间,“好喝。” “白姐,家里应该还有一罐,待会给乔……覃女士带上。” 听惯了陈嘉树叫她“乔乔”,有时覃记者,覃女士还怪陌生的,明明别人也这么叫,但从他嘴里出来就像新鲜的名字。 之后,又陷入无法可说的境地。 覃乔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22:25分,抬眼时她看到那位白姐打了个哈欠,还看到陈嘉树的手指轻叩着沙发皮面。 指尖似乎碰到什么有棱有角的小组件……覃乔拿起一看是黄色的积木小颗粒,这种细小的颗粒保姆收拾时容易忽略。 覃乔下意识地往楼上看,把这事给忘记了。 “那个……”她站起来,“陈董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陈嘉树伸手去拿斜靠在沙发上的盲杖,却失手碰倒了它。 见状覃乔想去帮忙。 然,还未出腿,那位白姐已疾走而来,捡起了地上的盲杖,送到陈嘉树手里。 “轰隆隆!!” 突然炸响的雷声,把他们都惊了一跳。 覃乔怕下大雨,着急走:“我走了。” 陈嘉树颔首,坚持送她到门口。覃乔接过白姐递来的茶叶礼盒,抬眸看着陈嘉树的眼睛,郑重地说:“一定会好的。” 抛下这句,她仓促转身,冲入刚落雨的夜幕里。【`xs.c`o`m 网】 10、第 10 章 暴雨噼里啪啦的垂直砸在地面,伴随天穹上不时划过的闪电,宛如一条银色的蛇在云层里穿行。 陈嘉树所在的别墅在开发区,早些年专门规划出的一片别墅区,没有物业管理,小路绕着低矮的山坡往上,柏油浇筑的双车道,两侧栽种粗壮高大的法国梧桐,春夏季枝叶繁茂。 又是一声雷响惊天动地。 覃乔换了个坐姿,关掉汽车双闪,她放下手机,手机屏幕亮着,页面还是和视网膜脱落有关,十秒后,熄屏。 准备开车前,她习惯性地瞥眼后视镜观察后方路况,却发现十米开外有两道明明灭灭的黄光。 闪电划过天际那一秒钟,她看清了雨幕中这辆车的外观,黑色宾利,蓝底白字三位:688。 陈嘉树的车。 有一瞬,覃乔很想推开车门,冲过去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可她摊开手指,掌心里这颗小积木,仿佛能带她穿进时空,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在别墅里温馨互动的场面。 还没半个指甲盖大小的东西,掌心竟被它压的泛白,还怪疼的。 覃乔启动汽车,雨刮器来回刷动,刷不开浓稠的黑夜。 轻踩油门,转动方向盘,车子缓缓驶出半岛,很快驶入宽阔的大马路。 那辆车还是悄无声息的跟在她的车后面,,始终保持近百米,等红绿灯时候,他们隔了两个车位。 纤细的指骨轻敲方向盘边缘,覃乔心里很乱,如同杂草丛生,她长舒一口气,方才有所缓解。 同样在叹气的还有宾利车内的陈嘉树。 只因他想到自己眼疾的原因,即使有驾驶证也没怎么开过车,更是没有像那些男朋友一样,每天接送女朋女上下班。 甚至还经常麻烦覃乔来接他。 二十多年前考驾照查的不严格,张爽想学车又想有人作陪,多骗了他家老头三千多块钱,偷了他的身份证给他也报了名。 男人对车都有抵抗不了的情愫,幻想帅气地打盘子在路上疾驰。那时候他不知道这笔钱的来历,既然都报名了,便把钱还给张爽跟他一道去学。 比他想象顺利,很快拿到驾照,第二年,十九岁的张爽收到人生最大的礼物是他父亲替换下来的二手桑塔纳,这辆车他开过十几次,直到有一次在进桥洞后他眼前倏然黑了,车身擦到洞壁,造成了一起轻微的追尾事故。 夜盲症让他暗适应能力很差,桥洞、隧道、不大好的天气都会影响他驾驶安全性,后来无论张爽怎么诱惑他都坚决不再开车。 直到九年前,手头宽裕了,他买了两辆车,一百多万的奔驰自己开,用来装门面,另一辆五十多万的给覃乔替换掉她开了三年的大众。 钱壮人胆这句话没错,天气好时,他就开着这辆车,避开桥洞、隧道,开去工厂、去合作商那里谈合作。 然而,得瑟没多久还是出了意外,幸而只是小事故, 那天是正中午,十字路口左转时完全没看到旁边还有一个开电瓶车的人停在那儿,他拐弯,刮倒了这个人。 报警,私了赔了一千多,这事被覃乔知道后就严令他不准再开车。 其实那时候他分神了,可覃乔根本不听他解释,为这事两人在办公室里还吵了一架,当时他每句话里都带出“半瞎”将自己骂一遍。 “所以,我永远只有靠别人,哪怕是开车!是不是?” 覃乔梗着脖子,“让你雇个司机怎么就靠别人了?陈嘉树你非要逞强,非要无视交规!” “无视交规?哪条交规规定半瞎不能开车?你告诉我?” “你只是半瞎吗?你还有夜盲你不知道吗?” 话冲口而出,覃乔立即捂住嘴,水灵灵的杏眼频频扇动,眼里生出懊悔还有一丝怯意,昭然若揭。 人大概都会这样允许自嘲,自我贬低,倘若别人这么说便受不了。 他扬长而去,当晚赌气睡在厂里,只是心里憋闷、难受,也没真的生覃乔的气,可是耳边一旦响起她这个声音,就郁滞难退。 这是他们确认恋爱关系六年来的第一次冷战,但只是一个晚上而已。 第二天覃乔来找他,带了她亲手包的的虾仁水饺。 “别生气了嘛。”她抓住他左臂,摇了摇,“今晚圣诞节一块去逛街,然后看电影。” 咽下最后一颗水饺,他放下筷子,冷淡地回,“不了,半瞎看不见路,更看不见什么电影……浪费钱。” 这话惹恼了覃乔,她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脸庞涨得通红:“陈嘉树,没完了是吧,你到底想怎么样?是要我给你道歉并承诺以后一定谨言慎行?还是说言行合一的大力支持你开车?!” 覃小姐常常温柔,却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偶尔发脾气时像被惹毛的小猫,挺可爱的。 瞧着她这副模样,他淡定起身继而绕到她面前,在她最气势汹汹时,一把将她圈入怀里。 突如其来的拥抱把她吓得身体僵硬。 右手覆在她凸出的肩胛骨上,浅浅的暖意填满他的掌心:“其实我就想看看我的乔乔有多在乎我。” 她的身体柔软下来,接着她的手缠上他的腰际,脑袋埋得更深,像是在听取他的心跳声。 很轻松地将她抱到桌上,覃乔泪盈盈地凝视他,带着哭腔问:“不生气了?” 屈指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他笑了:“今天的水饺很好吃,晚上请你去看电影、逛街,新房还缺床羽绒被顺便去买了。” 她破涕为笑,捏起拳头,轻轻给了他一拳。 “砰!”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张爽的破锣嗓子先于人影冲了进来:“嘉树那个沈老板说合同——” 声音突然卡壳。张爽一个急刹车,瞪圆眼珠: “我操,朗朗乾坤,你俩能不能注意点形象!” 他拿起桌上的文件,走过去,拍在张爽脑门上,问:“你不会敲门?” 覃乔跳下桌,收拾掉桌上的餐具,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 覃乔没想到田佳悦会来找她。 昨日后半夜一场暴雨过去,今日天空瓦蓝如同熨烫过的质地上乘的蓝色绸缎,平整光滑,没有一道皱褶。 覃乔坐电梯到楼下,刚出大门远远看到了站在门卫室外面戴着太阳镜的田佳悦。 田佳悦亦是看到了她,她抬手摘下太阳镜,露出弯起的眉眼。 万丈光芒下,覃乔嘴角淡淡牵了牵,算作回应。 打过招呼,两人并肩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咖啡厅。 咖啡厅里冷气打得足,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凉气激得起了鸡皮疙瘩,覃乔抱臂搓了搓。 选了张靠窗的位置先后坐下,临近中午灿烈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漏进来,再穿透窗子斜斜落在她们身上,斑驳的光圈在她们肩头跃动。 覃乔询问田佳悦想喝什么?得到的回答是都可以。 服务员抱着菜单安静的等候,覃乔抬头对她说:“一杯美式、一杯卡布奇诺。” 两人工作都很忙,手机在桌上频繁振动,都是看一眼后将手机倒扣在桌上。 “怎么了?”覃乔率先开口。 田佳悦直入正题:“嫂嫂,你和哥哥分开的六年里他做过两次右眼复位加固手术,加上四天前第三次。” 三次手术让覃乔心尖一抖,指甲刮过玻璃桌面,发出“呲——”一长声。 那是无法压制的本能反应。 田佳悦抿抿唇:“那天你们分开之后,哥哥想随便走走,在一处弯道,被一辆拐过来的车撞倒,当场被送进了医院。” 顷刻间,覃乔眼里弥漫起泪雾:“我……”原来都是因为她。 田佳悦垂了垂眸:“哥哥不让我告诉你,怕你担心。” 服务员端着两杯咖啡过来,然后将杯子轻轻地搁在两人面前,似乎察觉到气氛沉滞,只微颔首示意,便转身悄无声息地退远了, “去年你出国当晚,哥哥就因为网脱住的院,早就有症状了,只是那几天爽哥的事,他耽误了,才会……” 田佳悦有些说不下去,眼圈泛起红意,哑着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看不见,我感觉.....哥哥挺害怕的。” 覃乔拿起手机,此刻,它尤其沉重,几乎要拿不住。 那串号码烂熟于心,她在屏幕上摁出,正要拨出去,田佳悦低声说:“哥哥在市医院眼科101病房,上午刚拆线。” 这道声像是隔了一层厚海绵传进她耳朵里。 手机从手里落下,“哐”一声,砸在桌面上,痛意瞬间像山火点燃席卷全身,可大脑又是一片空白。 捡起起手机,她跑出咖啡馆,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半小时后,覃乔站在病房门外,从小窗里望进去,看到陈嘉树家里的男保姆贴墙站着。 横出来的隔断墙壁完全遮挡了她的视野,她看不到病床上的陈嘉树。 巨大的伤感如同洪水肆虐而来,她压不住心里这股酸楚,转身就跑,躲到没有一人的楼梯间。 背靠着墙,覃乔无力地滑落在地上。 外面走廊上脚步声时远时近,担心被人听见,她埋下头咬住手背,不让自己的哭声惊扰到其他人。 都怪她。只有最熟悉的人,才知道怎样精准刺痛对方。她是故意的。可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她竟还生出一丝可耻的快意。 她到底在做什么啊? 她的理想、她的学业、她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倾尽所有给予的。而她呢?竟用这样恶毒的方式回报他…… 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沿着脸颊滑落,一滴接一滴砸在地上。 老天啊,到底该怎么办……她真的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了……眼睛给你、手给你、腿给你,求你别再折磨他了,好不好? 悲伤像一波接一波的浪头,不断扑来。她咬着牙挡了又挡,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下一秒,哭声决堤,失控地涌出来。【`xs.c`o`m 网】 11、第 11 章 收拾好心情,覃乔回到病房门口,还是做了个深呼吸,叩了两下门。 屋里传出陈嘉树清冽清晰的声音: “请进。” 不是有气无力,覃乔心下一松,推开病房门。 老宋见到是上次晚上来的那位女士,脸上讶异一闪而过,随之点头示意。 刚准备张嘴提醒陈嘉树来人是覃女士,病床上的男人,双臂一撑,坐起靠在床头,脖子微微往前倾:“乔乔?” 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床尾时,陈嘉树还不确信,直到那股熟悉的冷香吸入鼻内,方才确认。 覃乔嗯了下。 病床上的男人,穿着病号服,右眼上的纱布已经去掉,眼白上浮着几缕红血丝,其余并无异样。 “陈董,我来探望您。” 陈嘉树靠回去,唇畔漾起清浅的笑意:“这边有凳子,请坐。”语气令人如沐春风。 “陈董,我先出去了。”老宋说。 陈嘉树点头,脸上尤带笑。 黑色虚影从覃乔身后走过去,待阖门声落下,他的视线重新回到覃乔脸上:“佳悦和你说的?” 覃乔走上前,拉开凳子,坐下:“对,刚碰到了佳悦。” 掀起眼帘,对上陈嘉树一眨不瞬的双目:“您眼睛还好吗?” 她穿得是一件淡黄色的上衣,款式像衬衫,日常又知性。 庆幸这次没有剥夺他全部的视力,尽管模模糊糊,但暂时还能欣赏她的穿搭。 陈嘉树答:“还好,” 胸腔震出一声闷笑,他将双手抬上来,放到被面上:“没有骗你,这次做了硅胶油填充,损失了一点眼角的视力,其它都还好。” 损失了眼角视力。 他说得这么轻轻松松..... 酸涩憋上眼眶,热意弥漫,覃乔快速眨了眨眼,转了下手机,想借此分散注意力。 “手怎么了?”他突然沉下声。 覃乔一愕,视线顺着他的目光,落在在自己握拳的手背上。 上面通红一片,还有杂乱的牙印。他眼睛不好,覃乔原以为藏不藏都一样,没曾想被他给发现了。 “陈董。”她迟疑。 那么深的红色,想忽略都难。 陈嘉树探身向前,趁她不注意,迅速攥住她的手臂,再滑到她的手腕。 拇指腹触到凹痕,指尖一顿,她有往后缩的迹象,陈嘉树顺势包住她纤瘦的手,抚过那错综复杂的齿痕,每个像是血淋淋的口子令他心如刀割。 他严厉道:“别动!” 被他吓住,覃乔不敢在退后。 “你做什么?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男人嗓音颤得不成调。 他倏地放手,扭身,手碰到到墙壁,在上面摸索。 看出他想找呼唤铃,覃乔立即站起身,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阻止他:“没有出血,根本不需要看医生!” 她很大声,这次换陈嘉树愣怔住。 拳头越握越紧,覃乔胸口微微起伏,他表现出的慌乱和关切,让她觉得“表演”感十足,刺痛她眼睛。 手卸了力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一刻的陈嘉树,像悬崖上被闪电劈中折下去的青松。 颓然、失落、无力挣扎。 他靠回去深凝她,眸光中起了涟漪,却不说话。 覃乔眸光一动,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可她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见到陈嘉树心里就堵一口气,滞塞难忍。 她重新坐下。 房间里一时静的,只余下彼此的呼吸。 还是她先开口打破沉寂:“真的没事,只是坏习惯。” “乔乔.....”陈嘉树轻声唤她,之后问:“那天说的是真的吗?” 这道声如同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拷问。 殷红的唇微微张开,覃乔感觉到食指有一丝微辣,垂眸,指甲劈裂了,裂缝中有血迹。 然而,不等她回答,或者说是不指望她回答。 陈嘉树身体坐直,瞳色深沉,语调分外认真:“可能我不自量力,可我是还是想再试试,上次我问你那两个孩子,你没回答。我知道你有两个孩子,和你过世的丈夫生的。乔乔,我不在乎你有几个孩子,我还想再追求你,当然你可以‘在乎’将来会有些麻烦。” “目前……我所有的存款、以及随时可以变现的债券和信托资金,可以规避这种情况,不会影响你们任何一人的生活,我知道这不是谈判,但用数字证明我能照顾好你们是目前最体面的方式。” 这番话显然他排练了很久,不带间隔地说完,措辞严谨的像一份合同。 这很陈嘉树,他习惯用物质来‘弥补’她,以前她很受用,现在......他们是什么关系? 如果她没听错的话,这话里话外还有另一层意思。 拳头紧了松,松了紧,覃乔做着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认为我们当年离婚是因为你是“麻烦”?”她尽量平心静气的说,可喉头还被涩意绊了一下,“所以你现在告诉我,你——你想到‘解决’自己的办法。” 荒谬。 这又是什么逻辑? “我的意思是......”他眉目温和,甚至弯了弯唇角,只在开口时顿了半秒:“你们不用担心将来,我可以——” “可离婚难道不是你提出来的吗!”覃乔“噌”地起身,木椅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 本来已经压下去的火气,因他这副刻意放软的温和、沉浸在‘自我牺牲’、自以为是‘伟大’样子拱了出来。 太阳穴那处某根神经持续跳动,各种的情绪混杂挤压胸腔难以忍受,她瞬间爆发:“为了你那点个人英雄主义,怎么....怎么还成了我因为你“麻烦”而离开,这些年,你每天就是这么想的吗!!” 话中的颤音和愤怒在整间屋子里回响。 陈嘉树慌了神,手忙脚乱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没等站稳就伸手扣住她的双肩:“不是,乔乔你听我说,我只是想给你们保障,我不是不是——” 鼻尖猛地发酸,覃乔仓促仰头把那点湿意逼回去。 她知道,他的身体还未痊愈,不能刺激他,可是,可是,陈嘉树到底再说什么话? 重逢后的画面仿佛电影慢镜头,在大脑内播放,她气极反笑。 过世丈夫的孩子……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轻而易举相信了杨淑华的话?为什么他这么多年都没来向自己确认? 反而——自以为的将自己想象成“麻烦”? 为什么? 谁能告诉她到底为什么?? 脸上笑意褪去,心里的愤懑也逐步冷却,覃乔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冷然告知:“放手.....我现在不会走.....你去床上躺着,我没事.....我需要冷静,你别说话。” 陈嘉树垂下双手,微阖眼皮,望着她,嘴唇动动又闭紧。 滴滴答答的雨声敲打着窗户。 外面下雨了,夏天就是这样,天气说变就变,雨说下就下。半开的窗子,雨滴被风吹进来,覃乔瞥见地面上的一摊水迹。 她走去关窗子,又进卫生间拿了一个拖把,将地上这摊水拖干净。 陈嘉树:“乔乔当年——” 覃乔往他身上扫了眼:“我现在不想听。” 她再次走进卫生间,这次反锁起门。 打开水龙头,覃乔托起冷水泼在脸上,她画了淡妆,这么一冲,脱妆了,她干脆将它整个洗掉。 一打开门,陈嘉树站在卫生间门口,眼睫低垂:“对不起.....” “是要上厕所?”覃乔问他。 他答:“不是。” 覃乔从他身侧走过,听见他转身跟上。她猛地止步,他刹不住,撞在她背上。下一瞬,他下意识揽住她的腰。 确定她无碍后手忙脚乱地缩回,活像只受惊的鹌鹑,哪有半点平时在外的雷厉风行。 覃乔转过身:“介意我扶你吗?” “谢谢。” 覃乔走到他左边,扶住他的小臂,带着他往床铺那边走。 他却说:“我想在沙发上坐会儿。” “好。” 覃乔将他带到单人沙发前。 他俯身,手在虚空里摸了下,握住沙发扶手,再慢慢坐下去。 “我还得回台里。”覃乔语气平直。 陈嘉树仰视她点头,“去吧。” 她“嗯”声,刚抬腿,听到他问:“你现在手机号多少?” 手机号..... 覃乔声音带起愠意:“我手机号没变。”她的耐心完全基于对他的愧疚以及他现在身体不好,不和他计较。 陈嘉树往床铺那边看,覃乔本能地问出:“你想找什么?” 床头柜上有他的手机,覃乔看了眼,没等他回答说:“我帮你拿。”她走过去,给他拿了过来,塞进他手里。 触屏划开屏幕,陈嘉树凑到手机屏幕前。因右眼有视力,手机被他贴近右脸颊。 他疑惑地说:“我以为.....你把我拉入黑名单了。” 黑名单? “我没拉黑你,”她想都没想就说,“可能你手机坏了吧。” 由此注意到他这部手机是新手机。 也不知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他眉梢上扬很高兴的样子。 陈嘉树:“坏了?。” 覃乔也觉得古怪,坐到扶手上,自然而然地抽出他手里的手机:“会不会你自己误操作把我拉黑了?” 她随口一问,低头帮他找问题。 这台手机上的字体估计放最大了,一行仅有四五个字。 滑屏的速度越来越慢,余光中,陈嘉树不是盯屏幕而是专注地看着她的侧脸。 指尖一滞。 就知道不能和陈嘉树独处,她在心里叹气。 黑名单里没有她,于是覃乔将手机还给他。 她的脚尖不自觉地朝向门口:“我知道了,你去你原来那台手机找找问题,可能出在那里。” 陈嘉树嘴角抽动一下:“为什么不是你手机的问题?” “我?”她最讨厌被冤枉,不由地大声:“怎么可能?我眼睛又没坏。” 她万分笃定的口气,陈嘉树默了默,“好,我回去看看是谁的历史遗留问题。”【`xs.c`o`m 网】 12、第 12 章 当年,她与陈嘉树离婚,财产分割拿到了该拿的——六百万。 打开圆形红色铁盒,覃乔取出里面的存折、银行卡以及一些金银首饰,再从底下拿出一对钻戒。 一对没错。 搬家那天,陈嘉树的戒指也被她一并带走了。 纯净的铂金戒身,戒圈表面做了抛光处理,泛着柔和的金属光泽。 戒圈表面镶嵌着几颗小碎钻,随着角度的变幻,全方位的闪烁星芒,既不张扬,又暗藏奢华。 男款纯素,没有任何点缀。两只是情侣款,是她亲自挑选的,陈嘉树没有任何意见,只要她喜欢就行。 因为是财经记者,而且她又打算深耕这一块,担心将来被质疑有利益输送,他们是隐婚,在外她从不戴这枚戒指。 八年前的婚礼虽然算不上盛大,但毕竟是人生大事,在江市星级酒店席开二十多桌,来得都是至亲好友。 陈嘉树给了她一个小而精美又有巧思的婚礼。 婚礼前一周他们和好朋友们还一起彩排了一场十分钟的晚宴舞。 这场婚礼没有让酒店和婚宴设计公司做灯光特效,整场都是明亮的白灯照明。 覃乔拿着婚礼光盘走进书房,将这张碟片插入电脑主机箱中。 她拉了快进,一直到晚宴舞开场。 动感欢快的音乐声响起,穿着白色新郎装的陈嘉树被伴郎团簇拥着入场,他们踏着整齐的手势舞步,一边击掌一边跃上舞台。 几乎同时,另一侧的门廊传来底下宾客的欢呼。她提着红色斜肩礼服的裙摆,带领姐妹团小跑登场。 两支队伍在舞台中央汇合,伴郎伴娘手臂高举摇晃,冒充路人甲。 伴郎团推着陈嘉树往前,男人假装踉跄了几步,惹得台下哄笑。 在大家都以为新郎扭扭捏捏时,陈嘉树扯下外套,往台下一抛,白衬衫包裹的宽肩窄腰瞬间成为焦点。 四人即刻来了一段含蓄的伦巴,克制而优雅的舞蹈动作的引得现场助兴声连连。 最后二分钟她和陈嘉树在散开的包围圈里来了一小段甜蜜的华尔兹。 按下暂停键,画面终止在两人在漫天飘落的五彩礼花下拥吻,宾客起立为他们鼓掌。 * 早上下了一场十分钟的大雨,微风带来清凉,覃乔从银行出来,用手理了下吹乱的头发。 她遇到了张觅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 张觅挽着男人,可见两人有可能是情侣,也有可能是夫妻。 毕竟张爽过世已有一年多。 “张觅姐好久不见。”覃乔主动上前打招呼。 “好久不见,你一点没变化。”张觅向她介绍身旁的男人:“这是tom我的丈夫。” 又向男人介绍她:“tom,这是覃乔。” tom伸出手:“你好,覃乔。” 发音不分声调,吐字一个一个往外蹦,不像久居在中国的。 覃乔回握,“你好,欢迎来中国。” 松开手时,不经意回眸,她的瞳仁一颤。 张觅身上这件白衬衫料子很薄,隐隐可见微微隆起的小腹。 怀孕了..... 覃乔回忆起去年在病房门口听到的张爽父母的对话。 大致意思,两家人在争夺孩子抚养权上面闹得挺僵。这次张爽病重,张爽父亲上门想把孩子接来,他性子暴躁,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把张觅父亲推了一跤,致使对方尾椎骨折。 因为这事,两家彻底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后来陈嘉树上门想讲道理,结果孩子被外婆带到了一千多公里外的乡下。 其实两家的矛盾由来已久,常常大打出手。令人痛心的是,张爽的葬礼上,孩子都没来看他最后一眼。 倒是张爽拔掉氧气罩的那天下午,覃乔见到了赶来的张觅,她跪在急救室门口,哭得痛不欲生。 思绪正沉在那会儿,一个男孩子从他们身侧跑过去,“哗啦”踩起的水花,溅在覃乔的皮鞋上,那微微的重量感使得她回过神。 覃乔正视张觅的眼睛:“张觅姐,方便借步说话吗?” 张觅和丈夫英语交流后微笑问她:“覃乔前面有一家咖啡店,这么多年没见,聊聊?” 沿着这条街步行约二三百米,两人拐进咖啡店。 覃乔抢着把单买了,然后端着两杯热咖啡走到靠窗的位置。 刚落座,张觅问她:“你和嘉树还没复婚吗?” 覃乔微笑答:“没有。” 张觅也笑了,手指在杯壁上打圈:“嘉树人挺好的,说真的你们两个因为那件事离婚我挺意外的。后来我猜测可能是权宜之计,毕竟你是媒体工作者,不能让你的名誉受损,哪曾想你们这一分开就这么多年。” 桌子正上方有一盏吊灯,灯光发白,光线坠在女人脸上,肤质细腻如白瓷般无暇。 张觅想起初次见覃乔时,被她这身冷白皮惊艳。五官精致小巧,长得也很漂亮,还有一股子书卷气却不呆板。 没想到,她这么喜欢陈嘉树。 陈嘉树长得的确帅气,却也不过是个卖小家电的小老板,而且眼睛还不好。而女孩呢重点高校的高材生,明明有更多选择,可她却只追着陈嘉树。 五六年后两人还真结婚了,不过,那时候的陈嘉树已经不是小小的店老板,有工厂有物流公司,年收入至少千万吧。 张觅盯着她看,静止了有半分钟,覃乔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喝了口咖啡,岔开话题:“张觅姐,不说我们了,你现在居住在澜川市吗?” 张觅眸光微闪,细指勾住杯耳:“不是的,我今天来看丞丞,顺便看看张爽爸妈。” 端起咖啡杯的手一顿,覃乔又放下,杯底在玻璃桌面上磕出一声低微的响。 张爽的儿子叫张翊丞覃乔知道。幼儿时期的照片她在张爽朋友圈里刷到过,奶萌奶萌的。 但之后张爽再没晒过儿子,可能是工作忙,毕竟那几年,他跟着陈嘉树拼搏,两人合力把集团做到上市。 她的思绪又乱飘了,回归正传,张觅这句话里的意思丞丞没跟着她?现在在爷爷奶奶那里? 是暂时还是……长久? 毕竟张觅现在另嫁,也有了孩子。 在国内一方离世,婚姻自动解除。 覃乔不是个封建的人,丧偶或是离婚再找伴侣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张爽和张觅感情一直很好,或者说从她的角度看,张爽对张觅百分百的用心。 曾经张觅一句:“我爸妈喜欢大学生”张爽便去读电大,他一个年少时不爱学习的人,每天抽时间背书,向她请教写论文,向陈嘉树请教大学数学。 过了两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成功拿到了毕业证和学位证书。 张觅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无情的?” 指腹压在桌面上微微发凉,覃乔缓声说:“每个人处理悲伤的方式不一样,没有对错。” “我对张爽是有怨言的,他非得去认罪,我爸妈最看重清白,丞丞的未来.....”说到这里张觅眼里跳动泪光:“虽说不是一定要走那条路,可我爸妈比较传统,自丞丞出生就为他安排好了一切,结果.....” 张觅父母都是体制内的,虽不是什么高官,但老一辈很看中名声,覃乔有几分理解,不过她还是想说:“爽哥认罪,是因为他宁可自己承担,也不想让无辜的人受牵连,这一点,丞丞将来一定会懂。” 视野有些模糊,濡湿的眼睫扫过眼下,她牵动唇,弯起一道很浅的弧:“大概七年前,爽哥在我们家吃饭,他说,将来有小孩,认我和嘉树做干爹干妈,我们干杯过得,这事我不会忘记。” “张觅姐,我现在回国了,丞丞我会经常去看他,至于以后的路……现在说这些太早了。丞丞只要好好长大,该有的机会总会有。” 女人如今的这份从容和笃定,让张觅刮目相看。 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也能由内而外改变一个人的容颜、气质,无论是陈嘉树还是覃乔亦或是她,都在时光的淬炼中成长。 自信淡然、应对自如,这是张觅从覃乔身上看到的。 张觅小啜了口拿铁,微苦回味有甜:“嘉树去年也这么说过,张爽有你们两个好朋友,这一生没白来。” “我替丞丞谢谢你们。” -- 五天后,覃乔按照张觅给的地址找到了张爽父母现在住的地方。 张爽有数套房产,几辆超跑,全部资产笼笼统统加起来将近十个亿,都是他和陈嘉树这些年打拼出来的。 张觅还告诉她,张翊丞年初送到了爷爷奶奶那儿,毕竟是张爽的儿子,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人心里有个寄托。 而她还是丞丞母亲,会经常来陪他。 这里是高档小区,覃乔开的这部车进不去,她只能掏出手机,翻出三天前张觅给她的张爽母亲的电话。 由于是陌生号码,覃乔还担心张爽母亲不会接。 “喂?哪位?”略苍老的女声。 “阿姨您好,我是覃乔。”覃乔快速地说,生怕被以为是推销的给挂断。 老人在那儿想了半天,“有点耳熟.....” “覃乔你认识哪个吗?”老人问老伴。 张爽父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不认识。” 覃乔急忙说:“阿姨,我是陈嘉树的前妻,今天专程来拜访你们。” “嘉树啊.....哦。” 老人喊:“嘉树,电话里那个女人说她叫覃乔,是你前妻。” 覃乔心头一跳。 脚步声和盲杖点地声,近到耳边。 接着陈嘉树磁沉的嗓音响起:“你怎么没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覃乔满头黑线。 知道什么是前妻吗? 前妻去什么地方还需像你汇报? 碍于电话那头的老人,覃乔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保安亭内的保安接到住户电话,立即抬杆放行。覃乔升上车窗重新启动车子,驶入小区内。 路上覃乔想起某件让人窝火的事情,她亲手写的采访邀请函,让组员送去乔树集团前台。 按理信件封面上有省台台徽,这种重要信件前台一定会交上去,可都五天过去了乔树集团仍没回音,不知陈嘉树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装看不到。 * 开门的是陈嘉树,腿边还站这一个清秀的小男孩。 男孩不正是—— “丞丞。” 上次在游乐园看到的年轻女人,手里拿了根剥开的香蕉走过来。 女人看到她,笑眯眯地打招呼:“你好。”她把香蕉给张翊丞,张翊丞拿了香蕉就开吃。 陈嘉树做介绍:“张爽的小表姐,丞丞的表姑。” 覃乔微笑:“小表姐好。” 这位小表姐年纪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但辈分在那里呢。 “客气了,你叫我子欣好了。” 覃乔点了个头,她还在门外,陈嘉树堵门口她进不来。 “陈董往边上让让,我手里有东西不方便侧身。”她一手拿玩具礼盒,另只手有两盒保健品。 陈嘉树侧让。 张爽的父母出现在门厅处,覃乔看到他俩立即亲切地喊:“叔叔,阿姨,好久不见啊,我是覃乔。” 仲英脸上立现笑容:“老头子,我想起来了,真的是嘉树的老婆呢。” 反手带上门,覃乔跟着陈嘉树走进客厅,保养品送给长辈,长辈客气地说来一趟不用带礼物。 张翊丞蹲在茶几前玩上面的小汽车,覃乔走过去弯下腰,摸了摸张翊丞的脑袋,双手送上玩具:“丞丞,我是你爸爸以前最好的朋友,我叫覃乔,你可以叫我覃阿姨,也可以叫干——” “干妈。”张翊丞毫不畏怯地拿走她手里的玩具。 果然虎父无犬子,自来熟。 覃乔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是干妈?” “干爹说得呀。” 覃乔哑然失笑,身后跟着传来低低的笑声,她回眸,便见陈嘉树那双眼睛都快笑出褶子来了。 房子是通透的大平层,光一个客厅的面积大概就有四五十平,目测整个房子二百多平,南北通透日光自然的铺进客厅,但由于外面温度接近三十度,窗户全封闭里面开着恒温空调。 覃乔坐在那儿和两位老人拉了些家常。仲阿姨说前阵子做了胆囊手术,有一周都在陈嘉树家里,丞丞上下学都是他亲自去接。 张叔感怀道:“嘉树每个月都让人带我去医院做检查。” 两位老人聊任何话题都绕不开陈嘉树,在他们心中陈嘉树俨然已成了第二个儿子。 却是应该,可以这么说没有张爽,陈嘉树的创业路不会这么顺利。那时候的陈嘉树不擅长生意场酒桌文化那一套,还是多亏了4s店销售出生的张爽,帮他去拉生意,谈单子。 因为陈嘉树有夜盲,可又是老板,一些应酬必须要出面,张爽就为他解围,替他挡酒,常常把自己喝到吐,有两次还喝到胃出血。 覃乔侧眼,恰与陈嘉树转过来的视线堪堪碰上,她率先转开,若无其事地拿了果盘里的一颗葡萄,去皮,放入口中咀嚼,忘记里面有核,牙齿咯了一下,牙龈酸。 她抽了一张餐巾纸,捂着嘴巴,将这颗子吐出,纸巾揉进掌心裹成一团。 垃圾桶在陈嘉树右边沙发拐角,覃乔目测可以投进去,她往陈嘉树这边稍稍倾身,一个投掷,纸团准确无误地投入垃圾桶内。 当发香混着清淡的香水气味袭进男人鼻腔内时,喉头燥热到发痒,他重重滚了两下喉结。 窗外夕阳西下,光线投入屋内,大理石地面上出现一大块不规则光斑。 差不多该走了,覃乔起身,告辞,陈嘉树竟跟她一起。 覃乔和陈嘉树一起走进电梯间,她按了下行键。二十五层楼,数字屏幕上显示两部电梯都在底层。 钢化玻璃门上照出两道变形且模糊的人影,高大的人影往瘦矮的身影那儿横跨一步。 瘦矮人影立即往外挪两步,避嫌似的留出安全距离。 陈嘉树:“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覃乔勾起一缕碍事的发丝掖在耳后。 “你那天回去后我就想你明天会不会来?”陈嘉树沉闷地道,“结果你没来。” 怎么还有一丝委屈? 但看他如星眼眸透着几许较真,覃乔如实道:“最近挺忙的,年中要应付上级领导检查,各种报表,节目单汇总都要我这边整理。” 陈嘉树又说,“我加你微信了,一直没通过。” 微信? 覃乔掏出手机,滑进微信界面。新朋友栏没有提示,她点进去,才看到一个头像是落日、名叫cjs的请求。 原来是自己忽略了,她立刻点了通过。 “加上了。”她说。 电梯“叮”到了楼层,覃乔先迈进去,陈嘉树挥动盲杖跟进。 电梯闭合,开始“滋滋”下行。 住了几天院,陈嘉树清减不少,最明显是他脸上肉少了,颧骨有些外露,显得眼窝深了,双目更深邃,连双眼皮褶子都多了一层,但这种是不健康的。 覃乔用余光觑了陈嘉树数秒,之后说起正事:“我们台里有一档节目,想救救收视率,我的同事负责,前天我们吃饭时说起,她给你送了邀请函,你看到了吗?”【`xs.c`o`m 网】 13、第 13 章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在被拍。” 陈嘉树的语气寻常,神色也很淡,讲的只是客观的事实。 “你知道的”这四个字足以堵住她接下去的要说的话。 十五年前陈嘉树做好人好事却被网暴,那是一段非常灰暗的日子。 轿厢“滋滋”的角落的声音在耳畔,覃乔慢慢垂下眼帘,她不是不记得,只是觉得今时不同往日。 “你写的?” 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听不出半分怒意,更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覃乔嗯声顺下去说:“我同事有跟我讲过这个项目的核心理念,我是觉得蛮适合乔树集团的。 陈嘉树深凝着她,覃乔不自在得眼神躲避,可脸皮里面仿佛有颗小太阳在燃烧。 热度越来越高。 实在是他盯得太紧。 他突然说:“你写的东西我一向认真看。” 覃乔猛一抬头,撞入他深邃如海的眼眸里。那里照出她的影,却倏然间起了风浪,撞破了安宁不再沉静。 她心下忐忑,又生出一丝希冀。 陈嘉树给她的感觉,这事并不是没得谈。 电梯“叮”一声,到了一楼,轿厢微微晃动。 两人先后踏出。 陈嘉树蓦地停下脚步:“你觉得我有什么可拍的?” 梯门在他们身后合上,覃乔半转身,对上陈嘉树的深深的目光。 他望进她的眼睛里,那里如贝加尔湖起了波澜。 忽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猝然闯入,两人瞳眸皆是一缩,覃乔退开半步,只见一个戴鸭舌的青年从他们身侧跑过,带起一阵风,挤进刚打开的电梯门内。 “让让。”身后站着一对男女,女人提醒道。 两人挡了道。 他们走到一棵大树下,夕阳余晖穿透树间空洞,斑驳的光圈在他们身上摇曳。 覃乔回答刚才陈嘉树的提问:“您前阵子用铁腕手段一夕间换了整套领导班子,这事在网上引起热议,这种正能量的高曝光度对企业而言是好事。” 她停了两秒,“或许您可以听听公关部的看法。” “正能量……”陈嘉树问:“你拍我什么?” 覃乔条理清晰的说给他听:“我们一期节目为三集,没有剧本,就拍最真实一个企业家的日常,可以让网友全方位了解到实业的不易,实业的对社会的贡献。” 陈嘉树稍作思忖后缓声相告:“我的日常……那就是每天早上一醒,摸着去洗手间洗脸刷牙,东西掉了跪在地上半天找不到,喝水打翻杯子……” 温柔的光影盖在他微扬的唇角上,语调带着软,覃乔听进去却是每个字眼都格外刺耳。总觉得陈嘉树在故意挑衅她,可他的脸上又看不出一丝破绽。 “每天像模像样的去上班,实际上幕布上的数据图都看不到……” “不要说了!” 脱口吼出的话,覃乔被自己吓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她的呼吸有些紊乱,余光飞快扫过陈嘉树的脸,他的表情倒是照旧纹丝不动。 “乔乔,”陈嘉树还未说完,“这样的纪录片拍出去确定不是卖惨片?” 几片叶片打着旋儿落地,有一片不偏不倚地落在陈嘉树的皮鞋上,皮面锃光瓦亮,倒影出叶子的形状。 常常应对各种突发事件,覃乔长出一口气后冷静下来,缓抬眸:“陈董,您不必这样否定自己,我们的拍摄会尊重您的意愿。” 不想在纠结此事,覃乔四处看了看,果断转移话题:“您的司机在哪里?” 料想不到覃乔会放弃的这么快,反而让陈嘉树心里一空。不过,她刚才突然失态,是不是说明还在乎自己? “我很久没坐你的车了,送我一程。”陈嘉树说。 这片小区地面看不见停车位,覃乔开车转了好久才找靠围墙那片的公用停车区,步行过去至少十五分钟。 “陈董,您还是自己的坐车吧,我车里杂乱还有一些设备。” 覃乔委婉地拒绝,她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与陈嘉树有过多的独处时间。 “送我一程。”陈嘉树坚持。 覃乔不想跟他较劲,转身直往前走。背后,陈嘉树敲着盲杖跟的紧。 刚才还把自己贬的一文不值,她更加笃定那些话就是冲她来得,覃乔眼尾微微一挑,心中涌起一丝促狭,加快了脚步。 路上偶尔有汽车开过去,两人贴边走,很安全。走出约百来米,凭借着大长腿的优势,陈嘉树很快将她追上。 两人变成并肩而行,覃乔侧眼偷偷看他,只见他目不斜视,下颌绷的紧紧的。 她忍不住回击:“陈董,您慢点,万一摔了,你们刚刚好转的股价说不定又得跌。” 被她损到,陈嘉树非但没动气还笑了:“为什么不自己直接来集团找我?” 覃乔脚步一滞,继续走,“太忙了,” “不如你先跟完我一天的工作流程,再决定这个方案值不值得做?” 陈嘉树随口一说,却让覃乔蓦然止步。 陈嘉树敲着盲杖继续往前走,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合作是双向的:你评估我,我评估你。” 男人身姿挺拔,长身玉立,连影子都是板板正正。 覃乔随即追上去,语气里兴奋难掩:“什么时候开始?” 说服采访对象本来就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和职业本能有关。 “随时可以开始。”陈嘉树回答的干脆。 眼前他的盲杖即将踢到路沿,覃乔立即攥住他的袖子往左一拽:“现在左转。” 陈嘉树心里一暖,依言左转,她的手松开,但只要她在身边他就安心。 “失明盲人企业家的日常,究竟是否值得记录?”陈嘉树挑眉,“覃记者由你来评估,而我唯有一个要求体验结束后,写一份‘读后感’给我,我们再谈。” “好。”覃乔爽气道:“那我明天一早过来。” 陈嘉树心情变得格外好,嘴角噙一抹浅笑:“走吧。” 送他回家的路上,覃乔顺路拐进菜场,停车去买点东西,陈嘉树在车上等她。 约摸十来分钟,覃乔回来,拉开车门,坐进来说:“陈董,感谢您给我机会,我买了一只鸡,放在后备箱,您待会儿下车别忘了。” “砰”车门关上。 鸡? 陈嘉树盯了她数秒:“活鸡?”嘴角已经忍不住抽抽。 很难想象了,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菜市场买鸡。 还在开店那几年,陈嘉树都是自己做饭做菜和员工一起吃,覃乔每次来都是自拿碗筷加入,吃上面她不讲究,什么都能吃,每次都夸他做得菜好吃。 有次覃乔尝试做一桌子菜,网上的菜谱抄写到笔记本上,字迹娟秀,书写工整,写了满满两页。 可最终没成功,这本笔记本还被炸猪排扑出来的油泡了。自此后,他不让覃乔在下厨房。 但其实覃乔包粽子和包水饺水平很高,包粽子本是他们南方人的传统习俗,而包水饺是知道他喜欢吃,特地向室友请教学习的。 据她自己所说,同学都教到崩溃了。 “老板帮我杀了,您回去就炖来吃。”覃乔神色淡然地拉上安全带,“老母鸡营养价值高。” 之后陈嘉树心里乐了一路。 回到家静姐却告诉他这不是老母鸡,陈嘉树忍俊不禁,还是让她赶紧炖了。 * 临睡前,覃乔收到陈嘉树的微信信息。这还是六年后,他发的第一条微信,以前的聊天纪录都在上上上部手机里。 六年间覃乔换了两部手机,不是追求什么新款,陈嘉树送她的那部手机,有次掉地上屏幕摔碎了,想着也有些年头了,她干脆就换了一部新手机。 这部手机也仅坚持一年因出外勤时被路人撞落,砸的不巧听筒出现故障,修了几次都没解决问题,只好拿来当备用机。 而现在这部手机坚持了四年,算是相当耐用。否则她都要怀疑自己“克手机”了。 陈嘉树发的语音:乔乔,明天六点钟过来。 手机里的声音和本人声音会有细微差别,陈嘉树日常的说话声微微低沉还带一丝沙哑。反观听筒里传出的声音更醇厚,很有故事感。 不过,一个像初冬植被上的初霜,凌冽里藏点不经意的糙感,一个像陈年老酒,都能品出岁月的回甘,都挺动人的。 覃乔回了个好字,然后退出对话框,进入闹钟页面,设置明早五天半的闹钟。 次日六点整,她驱车停在别墅门口。 夏季这个时间点,太阳已经升起,火红的日头周围泛着一圈淡红,犹如敲进碗里的鸡蛋。 轻风裹挟着湖边来的湿气拂拭过脸,舒适惬意。 覃乔站在小门前,摁响智能可视门铃。 六年前不是这款门铃,完全不同的款式。 从铁门间隙望进去,一楼厨房的灯亮着,想必是保姆在做早餐;视线往上走,二楼主卧开着顶灯,陈嘉树一定也起来了。 可视电话很快被接通,保姆通过屏幕见是她,没多问一句直接放行。 汽车驶入,停进东面车棚下面,里面还有一辆白色七座商务车。 双肩包留在车里,覃乔只带了一本崭新的笔记本,下车,跟在保姆身后进门。 保姆去为她倒茶,她则坐在沙发上等待,没几分钟,另一位保姆走过来:“陈董说请您来房间。”【`xs.c`o`m 网】 14、第 14 章 楼上毕竟属于较为私密的空间,覃乔即使刚才想上去观察最真实的陈嘉树,最后都打消了念头,没想到陈嘉树会请她上楼。 覃乔站在卧室门外,还没抬手,里面就传出陈嘉树的声音:“进来吧。”嗓音带着刚起的低哑。 推开房门,就是套内客厅,南墙上还挂着他们的婚纱照。 当年他们的婚纱照飞的两千多公里外的长海市取景拍摄的。 那里有全国最蔚蓝最美的海水。 照片中穿着白纱裙的她和西装笔挺的陈嘉树站在沙滩上,手指隔各比一半心,拼成一个爱心,笑靥灿烂的看向镜头,这是多年前流行的拍法。 刚在楼下,对于第二次到来自以为已经心如止水,现在到了楼上才真的体会到波涛汹涌,所有一切都原封未动都与她有关。 小到隔断书架上的一个玩偶摆件。 那只绿色的毛线小兔子是她亲手钩的——她挺手废的,照着视频钩还钩成四不像。 但陈嘉树还是毫不吝啬的夸她,夸到天上有地上无。 “不是要了解我的日常,坐在楼下怎么了解?”男人在里面说。 覃乔眼神一顿,视线慢慢转到卧室。 陈嘉树走出来,站在卧室和客厅交界处,身上还穿着睡衣套装,白蓝相拼色,修长脖颈在灯光泛着光泽。 “我坐外面等您。”覃乔攥紧笔记本,转头看向沙发。 “进来。”他却说。 “陈董您误会了,拍您的日常,家里只占全片的四十秒钟而已,我们不是来拍您的私生活的。” 覃乔没听他的,仍然站在原地。 很公事公办的口气,陈嘉树低低笑了声,密睫微垂:“我虽然对拍摄不懂,但是当年你跟我说过,经过剪辑后四十秒可以装下许多东西。” 循着那抹纤瘦黑影,陈嘉树抬腿缓步接近她,没拿盲杖也没扶墙,视野里的轮廓从只能辨出颜色,到慢慢显露出形状,直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跳动清晰的亮,他脚步一顿,停下。 这是手一抬就能抱住她的距离,全凭经验。 覃乔秀眉轻皱:“陈董您是有什么指示吗?” 男人太高了。很多年前,她依偎在他怀里时,只觉得踏实又安心;不像现在,这种身高带来的压迫感格外重。 陈嘉树那双星眸弯出一丝笑意:“劳烦覃主播帮我选一套西装,对了,今天董事会还需要佩戴领带。” 说完,他转身走了,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倒是一点儿不客气,覃乔嘴唇微动,想想还是作罢,跟了进去。 留在茶几上那本牛皮笔记本封面上清晰可见五根深深的指印。 覃乔左转走进衣帽间,熟悉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带动身体所有感官,她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还有些头晕目眩。 细白的指尖握住门把,往两边轻轻一推,两扇门朝各自的方向移开,轨道顺滑两没什么噪响。 衣柜上层挂满了挺括高档的黑色西装外套,下层一片白色衬衫中,有十来件套在防尘袋里的蓝色、粉色、黄色衬衫…… 覃乔望着它们,回想起这都是自己当年挑的。一晃十来年了,那时陈嘉树偶尔要出席商务活动,这些便成了他的行头。 选好的衣服挂在小臂上,覃乔拉开中间的小抽屉,从很少的颜色中选了一条浅粉色领带,拿着它们走出去。 衣服暂时搁在床铺上,卫生间里传来水龙头哗哗的放水声。覃乔转头,透过半掩的门缝,正看见男人的背部时不时晃过。 她不由自主地朝那儿走去,刚到门口,陈嘉树忽然探出身。覃乔心跳猛地漏掉一拍,脚步硬生生的一拌,停了下来。 手抚着胸口,她心慌意乱,反观他眉梢轻扬,眸光熠熠生辉,半调侃地问: “怎么担心我照顾不好自己?” 男人额角上的发根被打湿,额发往下塌,其中一缕遮在英气的眉骨上,灯光下乌黑的湿发泛着点点亮泽。 覃乔眼尖的发现他唇角残留的白色沫迹,像是没洗干净的牙膏:“你脸洗好了?” 只洗面奶洗完一遍脸,陈嘉树疑惑不解:“还没有?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随便问问。”覃乔淡淡一笑,:“对了,西装我给放在了被子上面,我.....我去楼下等你。” “谢谢,”陈嘉树点点头,“去吧。” 关门声落下,陈嘉树立刻俯身凑到镜子前,嘴角好像真有什么脏东西,他抬手一抹——轻盈的洗脸泡沫。 回想起覃乔刚才那句“脸洗好了?”他不由得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原来是担心他‘带妆上阵’。”换做以前她早就上手给他处理了,现在还得拐着弯提醒。 穿戴整齐之后,陈嘉树坐在床边。身上的衬衫上面似还残留着她的指温,他不住地想,重新做那些事,覃乔一定也会想起当年那些美好吧。 这便是他请她上来,后又请她帮忙的用意。 陈嘉树拉开抽屉拿出小盒里的眼药水,高高仰起脸,再往两只眼睛里各挤了一滴药液。 歇了半分钟,陈嘉树起身,默数着步子走至外面客厅。 靠墙的白色实木置物柜不过一米高,陈嘉树稍弯腰,拿起第一层分格里的盲杖,而后拉开房门出去了。 陈嘉树刚出电梯,一眼看到客厅沙发上的覃乔,邀请道:“一块吃早饭?” 出来的早,早餐店都没开门,覃乔肚子咕咕叫了好几轮,本来计划是待会儿出门去买两个包子,既然陈嘉树邀请她吃早饭,那她就不客气了:“好的,多谢。” 白色长桌,两人各坐一边,面对面。 喷香的小米粥,冒着热气,两碗,早已准备好。覃乔饿极了,接住保姆递过来的骨瓷小勺,舀了一勺,吹吹,放入口中。 温润的米香合着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漫开,滑滑的溜进喉咙,暖暖的,很舒服。 从没觉得一碗粥能这么美味,覃乔本身不爱喝粥,她的早餐一向是包子、面条,孩子们也一样。 粥快见底,胃里有七八分饱,她悄悄掀起一点眼皮,看对面的人。 陈嘉树吃得比她斯文,慢慢咽下去后再送入一勺,下颌线微微动着,慢条斯理,越来越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气质。 和记忆中的男人有一丝不一样。 “牛肉要吗?” 覃乔夹起自己面碗里的大块卤牛肉,不等陈嘉树开口,放入他面碗里。 杨淑华在隔壁厨房里忙碌,隐约能听见脚步声。覃乔在陈嘉树抬头时,给他使了个眼色,陈嘉树会意,埋下头颅继续吃面条。 她小时候,杨淑华听说外国人都吃牛肉,才长得又高又结实。所以,哪怕牛肉是猪肉价格的好几倍,哪怕亏待自己,杨淑华每周都会给她安排吃三顿牛肉。 覃乔有些吃伤了,不仅牛肉还有牛奶,看到它们就会反胃,但在杨淑华面前从未表现出来。没结婚前自己硬着头皮吃掉,结婚后就可以给陈嘉树吃了,他一向照单全收,来者不拒。 “嘉树——” 俩字刚蹦出来,她心尖“咯噔”一下,跟踩空了台阶似的,她赶紧刹车拐歪:“加……加件外套吧。” 空气短暂停滞几秒。 被一连串破音的咳嗽打破。 只见陈嘉树握拳的手抵着唇,脸部涨的通红,弓起得背部在颤抖。 “咳咳——” “咳咳——” 实在对不住,覃乔立即起身绕桌,站在他身侧,给他拍背顺气。 然而,咳嗽是过去了,陈嘉树不知道怎么了,脊背弯的更深,沉默着,也不出声。 气息都很沉。 新闻上被异物呛到出事的事件还不少,即使是成年人也有发生。 覃乔害怕:“怎....怎么了?”她缩回手想到手机在外面茶几上,就要往外跑,“我叫救护车!” 手腕突然被箍住,带一点往回拉的力,陈嘉树喉咙嘶哑:“我没事。” 覃乔回眸,陈嘉树慢慢抬起头,眼眶里泛着生理性的红和水迹,很轻地补了句:“加衣服就算了,下次转场别这么生硬。” 覃乔被他吓得不清,那几十秒钟内,强烈谴责自己。待见他非但没事,还慢悠悠地开起玩笑,后怕拧成一股气。 她扬手在他背上拍了一记,然后转身就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低头,盯着碗底浮着的那一层薄薄的米汤。 * 陈嘉树到公司,除了一直跟在身边的王特助,身后还跟着个拎着公文包的财经记者,一路引得不少人偷偷打量。 覃乔虽然回国才半年,之前主持的《经济前沿》黄金档,还是被不少人眼熟。 陈嘉树径直走到办公桌前,盲杖靠在柜子上,助理将他的公文包交到他手中,而后默默退出去。 他拉开厚重的办公椅,坐下来,再拉开公文包拉链,取出昨晚没有审阅完的一叠文件放到桌上。 陈嘉树抬头:“乔乔,过来。” 覃乔刚坐到沙发上,鬼使神差地依言,走过去。 陈嘉树将季度财报递给她:“昨天我看了一半,你再帮我审核看看,有没有疏漏。” 覃乔这样的资深财经记者,分析集团财报本就是专业所长。 但—— 覃乔好气又好笑,“陈董,我可不是来给你当免费审计的。” 男人眸若映着月光的潭水,语气深沉:“你教的管理学,我一直用到现在。” 手指蜷了蜷,覃乔拿了财报,回去,坐在沙发上认真看起来。 要说教应该是陈嘉树教她才对,陈嘉树虽然只是高中毕业,但他曾经可是奥赛金牌保送生,知识储备广阔。 覃乔修的是双学位,《金融数学》让她一个文科生非常头疼,尤其是随机过程与金融建模部分。 某天她扔了几本金融学的书给陈嘉树,说是教他怎么管理公司,作为交换条件,他得教她《金融数学》里的随机微积分和概率统计。 陈嘉树一点就通:“资源交换?” “对啊,你早晚都得学得,”她郑重点头,“管理公司经验是一方面,系统的管理也很重要。” 陈嘉树挑眉:“那你打算怎么教我?” “你先看,有不懂再问我。”她从桌上捞来《金融数学》,“你先教我这个。” 那幕场景和放电影似的在脑海里重演一遍。 什么“你教的管理学我一直用到现在”,分明是在提醒她,当年所谓的“教学”,根本是他教她的更多。 行,还账,都是她欠他的。 笔尖刷刷刷,覃乔侧过头,看到陈嘉树带着一副无边框眼镜,低头写着什么。 还是第一次看他戴眼镜,让原本硬朗的轮廓柔软了几分,凭空生出几分斯文气,还挺那么回事。 “老花镜?”覃乔蹦出一句。【`xs.c`o`m 网】 15、第 15 章 “在国外定制的‘放大镜’。”陈嘉树捏着镜腿取下来,“专门用来看文件、偶尔也看视频。” 拿起旁边的盲杖,陈嘉树提着眼镜腿,绕过桌子,往她这儿走。 沙发一陷,陈嘉树坐在她身旁,将眼镜递给她,耐心地跟她讲:“现在用它也只能勉勉强强看字,放大的倍数越大,我看字越累,一行字可能得分好几段。” 覃乔拿住它,还挺有分量的,镜腿上有还有两个调节按钮。 研究片刻,觉得挺有意思,她戴上去,对面那墙书架倏地到了她眼前。 她吓一跳,慌忙取下眼镜,往茶几上一放,随后眼眶就湿了。 “这样.....不是很累吗?” “嗯.....有时候看完一页财报像爬珠穆朗玛峰。”陈嘉树煞有介事地点头。 覃乔快速眨两下眼睫,这时,发现他的领带有点松,心里烦乱,想找些事情做,于是直接上手给他重新打领带。 陈嘉树始料未及,身体快紧绷僵硬成‘珠穆朗玛峰’。 素白细长的手指在粉色中就流转,偶尔她的指骨会蹭到他的下颌,微微凉意,刺激着他的神经。 往上一推,饱满的温莎结完成。 覃乔说:“好了。” * 董事会九点开始 覃乔被安排到长桌最后一张位置上,董事们都没接到今天有媒体旁听的通知,面面相觑。 陈嘉树解释了几句,会议正式开场。陈嘉树左侧站着那位王特助,不时俯身贴在陈嘉树耳边,将ppt上报表中的数据低声读给他听。 覃乔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下几笔,再抬头时,投影幕布上出现b市涂家镇建厂收益率预测表。 张特助照着报表读完,直起身。陈嘉树看向众人:“我给大家算笔账。” 他从固定成本,含厂房、设备、土地确权费算起……不做停顿的用三分钟口算完,得出八千八百九十万。 然后再算人工社保成本,他又看向左手边第一张位置上的涂家镇招商引资孙主任:“报表上预估二千名工人,社保按最低基数算,人均月缴1200元,年支2000x1200x12=2880万,五年就是2880x5=14400万,也就是1.44亿元。” 但h市明年起社保基数要上调12%,按2000人计算,每月人均社保支出会增加1200x12%=144元,因此每月多支出的总额为2000x144=28.8万;五年累计多支出的金额就是28.8x12x5=1728万,这部分‘动态成本’,表格里没做复利测算。” 会议室里空调打得低,孙主任噼里啪啦按计算器,还总是按错,后脖被冷风吹得发凉,额头上却是冒出细密的汗珠。 几位董事瞅着这位主任,因功课没做到位,手忙脚乱的样子,各个忍俊不禁。 有人是过目不忘,而陈嘉树的本领则是过耳不忘,关键这口算能力比计算器还快还准,从没出错过。 待孙主任摁完计算器,陈嘉树接着说:“根据误差传递选择,每个数据留10%弹性,叠加起来就是30%的偏差,孙主任这份报表还得麻烦您拿回去重新核算。” 财务部总监翻了翻下属交上来的报表,也漏算了‘动态成本’,他合上文件,双手交叠,镇定地转脸盯着陈嘉树看。 覃乔就在这位财务总监斜对面,总监的微表情被她收入眼底,她佯装喉咙不舒服,掩唇憋笑。 那位招商主任又做了几句解释,陈嘉树依旧态度温和,很有耐心地听他讲完。 只是这位主任最终并未扭转局面。 陈嘉树抬眼:“我的意见是暂缓涂家镇项目,等对方补齐正式土地批文、配套厂签完有约束力的合同后,再重新评估。现在,我们举手表决吧。” “同意暂缓项目的,请举手。” 话音方落,朱奥第一个举手,紧接着,财务总监、法务总监、各位董事……最后举手的是陈嘉树。 王助再次俯身告知陈嘉树结果:“举手的有15位,弃权1位。” 陈嘉树扫视众人,说:“既然表决通过,那就按暂缓方案执行。”他一顿,“我们继续下一项议题。” 招商主任拉开椅子,悄无声息的黯然离场。 …… 原来,这就是陈嘉树的工作日常,他看不清报表但可以带着助视眼镜慢慢看;看不见ppt上的各类数据,但会让助理读出上面的核心数据,自己在作分析和整理。 曾经清傲的男人,连司机都不愿意聘请,渐渐会‘依靠’别人,但这不是无能的表现,反而是种工作智慧。 就像有人用听书代替用眼读书,本质上是工具和方式的调整,而非能力的缺失。 覃乔埋头写下自己的耳闻目睹。 “上次东亭厂区那事,大家有没有上网看,网友现在评价我们是“直播公司”。陈董这出让网友帮忙找茬、查案,好啦,现在咱们官微评论区天天有人‘破案’,前天还有人分析总厂的食堂菜价虚高......”朱奥旁边的黄董事做着夸张的手势说。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轻笑。 陈嘉树等他们笑完,在椅子上扭身,手中的钢笔,一指背后幕布上的曲线图:“诸位,我眼睛不好,麻烦帮确认一下,财务部这份股价走势图,是否显示公开信息一周后,反弹23%?” 笑的那几人噤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奥说:“确实23%” “股价反弹是好事,关乎到诸位的分红,”陈嘉树转回来,“比起网友玩梗,我更在意这些真金白银的代价。” 放下钢笔,他的视线再度从这些人身上转过去,语气认真几分:“说正事,上季度,我们在高端家电领域的市占率下滑了5%,而友商的新品发布会后,他们的销量比增长12%......” 一长段市场未来战略分析和指示,陈嘉树讲了近十分钟,他语速不快,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逻辑紧密,口中很少出现“那么”,“然后”这种停顿下来的思考词。 说完,陈嘉树目光指到黄董事:“黄董既然对舆论风向这么敏锐,那不如分析一下,为什么友商每次新品上市,热搜词条都是‘这功能真好’,而我们却是“食堂菜价太黑。?” 黄董事被问的失语,陈嘉树视线收回来,微微后仰,靠着椅背:“黄董需要时间考虑,时间宝贵,我们说下一项。” 会议结束后,覃乔跟着陈嘉树去了食堂。职工食堂里单独隔出一块约三十平的区域,是管理层的用餐处;再往里,还有间不足二十平的小间,便是高层的简餐厅。 里面放着七张长桌,六张都坐满了人。陈嘉树没进来时,众人正吃得酣畅,竹制筷子磕碰着陶瓷餐盘,发出轻微的“叩叩叩”声响。 “陈董。”有人看到了陈嘉树,抬起头来打招呼。 一声接着一声,粗糙些的大老爷们,含着饭都不忘跟着喊。 覃乔和陈嘉树刚落座,朱奥出现在门口,他在一叠声“朱总”中,径直走到他们这张桌子,与陈嘉树同坐一张长凳。 朱奥问她:“这里变化很大是吗?” 覃乔嗯了下点头:“变化很大。” 乔树集团成立在七年前,还是这栋总部大楼,升级后以高级灰与纯净白为主色调,更具现代化,简洁大气。 服务员端着托盘送来昨日系统预定好的商务套餐。覃乔也有一份,是陈嘉树昨晚让助理帮他预定的。 番茄炖牛腩、松仁马兰头、菌菇炒芦笋还有一小碗带好几种菇的清汤。 “佳悦呢?”覃乔随口一问。 朱奥答:“去日本出差了。” “去日本了。”陈嘉树也说。 两人话赶话撞到一块。 她的脸往左偏了半寸,顶上陈嘉树灼灼的视线。 “吃饭吧。”覃乔淡淡地道。 于是,她拿起陶瓷餐盘上的筷子,却在瞥见陈嘉树吃饭的样子时,眼神顿住 筷子插入左上角番茄牛腩这道菜中,微微拨弄了下,像是在用感觉区分哪块是番茄哪块是肉。 而后陈嘉树夹住一块带汤汁的牛肉,放在米放上,头颅埋得很低,就着米饭扒了一大口。 刺痛感从眼底蔓延到神经末梢,覃乔慌措垂首,浓密的眼睫上下眨动,随便夹了点菜,往嘴里送。 如果不是为了工作,真不想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太闷了……仿佛往脸上盖了一张打湿的纸,闷得她胸口疼。 覃乔甚是后悔找陈嘉树拍纪录片这个决定。 这边吃完饭,先回了一趟办公室。覃乔出去打电话,而陈嘉树坐在电脑前,写了封邮件发给国外的大客户。 两人同一时间结束,覃乔推门进来,陈嘉树站在她面前。 “我想去找你呢。”陈嘉树笑笑说。 男人的领带已经去掉了,衬衫领扣解开了一颗,露出的脖颈恰到好处的优越,带着紧实的骨感,喉结微凸,他的脖颈线真的很迷人,至少覃乔看来是这样的。 这里的每一寸,她的吻都曾落过。 被自己这心思吓到,覃乔的睫毛颤了颤,飞快地转开了视线,却又被对面那栋大楼幕墙上,反射出的太阳光刺到眼睛,她闭了下眼,不得不再转回去面对陈嘉树。 “出发了吗?” 他们下午要去新区的总厂。 陈嘉树说:“现在出发。” 两人一块出门,早就候在外头的司机和助理,赶紧跟上他们。 地下室内,覃乔和陈嘉树沉默僵持了一两分钟,只因她坚持要坐副驾驶,不然自己开车,陈嘉树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由于副驾的位置被占了,叶特助只好自己开另一辆车跟在后面。 总厂那里天气有些阴沉。明明在一个大市内,却是两种天气,黑压压的乌云挡住太阳,一点缝隙都不露,看样子像是要下雨。 叶特助看了眼天空,在侧眸看陈董和那位女性朋友,两人的关系似乎比看上去更复杂,上午在集团门口还有说有笑,下午有种风雨欲来的异样。 工厂的几位总经理和厂长,堆着笑脸站在行政办公楼前迎接陈嘉树。这事说来也是稀奇,陈嘉树每次来,也没有大张旗鼓,但这些人就是会收到小道消息。 陈嘉树说:“我随便走走,你们不用跟着。” 三人行至装配车间门口,停在那里。 覃乔顺着陈嘉树的视线看过去,眼皮微微一动。 只听他缓缓地说:“那年过年前三天,工人都回去了,有个单子年后马上要发柜子,我们请了一大帮叔叔阿姨,可人数还是不够,你啊也不告诉我,就来帮我干活组装,之后还帮着发货装柜。” 覃乔实在不想听忆往昔,这些话语就像卡在口腔里的鱼刺,远远不致命,可是只要咽一下口水就会引发疼痛。 男人眼角溢出笑,目色含着光,只是眼神有些遥远,仿佛陷进了回忆之中。 覃乔不耐地转开眼:“别说了。” 可余光还是不小心捕捉到,陈嘉树垂眼后浓密的睫下瞳孔里掠过的那一丝错愕、受伤的光。 指尖狠狠掐了下掌心,那里的痛让她清醒,这次连余光一并收走。 之后,他们走进车间。里面开着水空调,空气微凉,上千平方米的空间敞亮干净,灰色的环氧地坪在白炽灯下洁净得能映出光来。 八条流水线,工人们坐在线前,沉默着、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手里的活。 工人只在他们进来时,抬了抬眼皮,都对这位常来的盲人老板,不足为奇。 覃乔跑上前些,拿出手机,举起倒退着拍摄,结果“咔哒”一声,她的鞋跟卡进了水沟护板, 呼叫未出口,重心已失去,整个人向后仰倒。 屁股重重砸在地上的瞬间,臀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像是骨头都裂了。 周围顿时静了下。 距离最近的阿姨“呀”地低呼朝她伸手。 其余人也都面带惊色地直起身,叶特助一个箭步冲来,蹲在覃乔的面前:“覃记者,你还好吗?” “乔乔!” 这道急切发紧又清晰的声音,咂醒了覃乔。 视线抬高,她看到陈嘉树踉跄而来,盲杖敲得慌乱,全然没了刚才在董事会上的冷静的掌控力。 叶特助扶她起身时,覃乔嘶了口气,随后扬声回应陈嘉树:“我没事!” “哐当”一声,盲杖砸落在地。 陈嘉树微微偏身锁定方向,几步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双肩,跟着躬身,手顺着她胳膊往下滑,再往上走,睁大的双眼很用力的想将她看清楚:“哪里受伤了?”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额头上,滚烫,在簌簌的议论声中,蔓延。 他没控制手上的力道有些许重,覃乔不但臀部痛,现在连手臂也跟着痛。 但反而促使她清醒。 还未来得及挣扎,身子一下腾空,她被陈嘉树打横抱起。 馥郁熟悉的男性气息让覃乔心跳掉了一拍,身子还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只是周遭那一道道关心、诧异、探究的目光,像一把把冷刀子,割开她的皮肤。 电光火石间,覃乔竟在想:他们一定在猜想她和陈嘉树是什么关系? 是啊,他们是什么关系? 她挣动,陈嘉树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冷声下令:“帮我带路。” 捡起盲杖的叶特助立即上前,半扶着陈嘉树的右臂引方向。三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离开了这片混乱的视线。 他们进了厂医务室,女医生给她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给出尾椎轻度挫伤的结论,也就是说不严重,养养就会好。 医务室的玻璃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七八位厂里的领导。 陈嘉树这般声势浩大抱着人闯进来,这帮人哪能不好奇究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一个个伸长脖子往里头瞧。 覃乔站在半掩的诊室门前,只觉得自己像被围观的猴子。 “乔乔......”陈嘉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之他拄着盲杖走到她面前。 叶特助呢? 陈嘉树是听见她的脚步声判断出她已出来的吗? 正思索着,叶特助从外面进来,俄而,门口那群人散了。 “医生,覃女士受伤严重吗?” 似乎知道她不会老实回答,陈嘉树直接越过她,问刚才给她诊治的医生。 “陈董,覃女士只是软组织挫伤,养养就好。”那位医生边往外走边说。 这么一摔提前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两人挤在后排。覃乔被陈嘉树给骗了,他说让她躺后面舒服一些,哪曾想,他还跟着坐进来。 屁股痛,懒得与他争论,也就随他去了。 她扭着身子,整个上半身倚靠车门,望着窗外倒退的城市街景。 可男人却并不想放过她,非要挪过来,覃乔下意识地想逃,可是无路可去。 手臂被他轻柔的握住,他说:“过来,躺我身上,舒服些。” “不用。”覃乔口气冷冷。 车内,陈嘉树那点残余的视力只剩微弱的感光。 若不是这逼仄空间里浮动着她略粗重的呼吸音,若不是那缕若有似无的香气像游丝般缠上鼻尖,那他会连她的存在都感知不到。 可她对他的抗拒也是明明白白。 好像是从食堂那时开始的,陈嘉树有一瞬甚至想过,是不是他吃饭的样子很丑陋,她‘害怕’了?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的日常。的确也有意在试探,这样的他,她还能接受吗? 陈嘉树心生后悔,不该操之过急地把自己的‘不堪’毫无缓冲地抛给她看。 独立进食是最基本的生存能力,别说她了,时至今日,他都做不到全不在意,这种念头偶尔冒出,就像一根细针时不时扎他一下。 覃乔忽然地一声痛吟,终结他的胡思乱想。 指骨骤然收紧,陈嘉树急问:“又疼了?送你去医院?” “放手。” 她淡声说。 陈嘉树没听她的,仍是握着,只是手指力道渐渐放松。 他看不见所以更想抓住她。 陈嘉树:“小军,去医院。” 覃乔:“不去。”字字平静。 之后,这两人谁都不说话,只有交错的、忽起忽落,越来越紧绷的呼吸声。 小军是陈嘉树的司机自然听从他的,现在还在高架上,等下高架就去医院,小军在大脑里规划路线。 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一种危险的气息,他攥紧方向盘,大气都不敢出。 车子开下高架,汇入密集的车流,已经是十几分钟后,这时,陈嘉树压抑的声音响起: “小军,给叶助打电话,停车。”他又说:“你送覃记者回去。” 算了,慢慢来。陈嘉树轻吐一口气,垂下这只手。 车窗关的紧,不知哪儿来的冷风。小军大概听出陈董的意思 ——是让自己先把他放在路边,等叶助来了接他,而自己只要负责送覃记者回去就行。 后视镜中陈董已经坐到另一边,立体分明的五官隐匿在暗处,那双眸子如同沉了墨般漆黑。 小军快速瞥开眼,往窗外扫视,寻找附近能停车的地方,同时拨打叶特助的电话。 但随之,一道冰冷的女声让车内温度骤降: “陈嘉树你发什么神经?” 小军身躯一凛,耳机里叶助一直在喂,而自己忘记了说话。 “你下车......我搭你的车,结果你把车让我,你自己下车?” 女人声音陡然拔高,语调尖锐:“陈嘉树!是我的伤还是你的伤?需要你来替我决定怎么坐车?!”【`xs.c`o`m 网】 16、第 16 章 宾利亮起双闪灯,靠边停在公交站台前的临时等候区,司机从车上下来,轻手轻脚地关起车门。 下小雨了,雨滴带着太阳晒过的热量,小军抬手胡乱地抹去脸上的雨水,走至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给叶助回电话。 车门微微一震,车窗降下四五厘米的缝,女人呵斥的声音从这里跑出来: “放开!!” “覃乔!” 听见陈嘉树带怒的声音,小军往那扇窗子那儿瞥过去。 他跟着陈嘉树已有三年,从未见过陈董有过大吼大叫的时候。在他的印象中,陈嘉树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 去年年底,销售部副总监因受贿被陈嘉树毫不留情地报了警,那位副总被警方带走前,在办公区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陈嘉树的鼻子骂他“瞎子”,还说“集团在他这个瞎子带领下迟早完蛋”,陈董不但没动怒,还露出一丝不含任何意思的笑意,并淡淡地对警察说了句:“带走吧。” 雨水被风吹进那道缝隙里,落在覃乔脸颊上,那一片温润的水迹连她自己都不知是泪还是雨水。 窗子之所以会落下,是因为覃乔不愿意听陈嘉树说话,还对他推搡,从而惹怒了陈嘉树,被他握住开门的手,她本能地躲,以至于背部直挺挺地撞在车门上,压了下升降车窗按钮。 昏暗的车内,陈嘉树的眸子里盛满痛楚还夹着几许怒意,他的语气嘶哑难耐:“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只是医生说你的伤需要好好躺两天……” 又来了,又来“为我好”。 覃乔哼出笑声,眼中瞬起一层冰霜,她挣动被他箍住摁在车窗上的这只手,奈何男人不需要用多大力气,她便挣不开他的桎梏。 她愤怒:“离婚时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明白,我不需要你的安排?!” “我不是要安排你……六年前,我只是.......我不能因为自己而影响你的将来,我当时就后悔了,我给你——” “陈嘉树!”他的低软细语被覃乔无情打断。 覃乔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情绪失控,她现在真的不想再听他任何一句话,他们已经彻彻底底结束了,结束在四年前——她在机场等待他,他始终没有来的那天。 酸热在眼眶里翻涌,她沉下声:“你永远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而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前些天我是看在你身体不好,不想跟你吵,但这不是让你一再得寸进尺的理由。”得寸进尺四个字她咬得极重。 昏暗环境下依然可清晰地看见男人霎时褪去血色后苍白如雪的脸色。 箍住她腕子的这只手卸了一半力气,覃乔趁势抽回往身后藏。 岂料,陈嘉树靠她更近,双手摁住她起伏的肩膀,她如惊弓之鸟,身子猛地一抖,被他逼出破音的嘶吼: “如果你没听清我再说一遍,我覃乔!永远不会原谅陈嘉树,永远不会!”可不争气的眼泪还是落下来。 男人那副身躯像被雷电打中,顷刻僵硬,可下一秒,他又不顾一切地将她抱住,哑着声求: “乔乔,我向你道歉,我知道错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求你了。” 陈嘉树从未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这双形同虚设的眼睛。它读不出她脸色是否苍白、是否满是惊恐,看不出她眼底有没残存着对自己的半分情意。 他只能捕捉到她剧烈起伏的胸腔和那颤声里的字字生疏、冷酷,拼凑出那个让他痛心疾首的事实——她真的恨透了自己。 冷白的手指落在他两条手臂上,她用力掐他。 可陈嘉树全不觉得痛,双臂如同藤蔓般将她越缠越紧。 陈嘉树低下颈,逼迫她与他额头相抵。 心脏紧挨在一起,气息相互纠缠。 他艰难地滚两下喉结,声音低微:“乔乔你还爱我,否则,你怎么会再知道我可能被算计时来旁听?怎么会这么巧我在东亭你也在那里还给我提醒?又怎么会在我找不到可用之人,差点落败时,你出面帮我打一场高尔夫?” “我是快瞎了,但我心没瞎,从我们认识起,这些年,你为我做了什么,你有多爱我,我都知道……” 覃乔还是维持着抓住他手臂的姿势,只是这一次铆足了力气,隔着衬衫单薄的面料,指骨陷进他的肉里。 这是六年以来她的怨.......她没有理由恨他,但她怨他,怨了整整六年。 凭什么一句轻飘飘的“我错了”就让她原谅,凭什么原谅!! 可突然。 陈嘉树捧住她的脸颊,拇指指腹在她唇瓣摩挲,当机立断地俯首,含住她的唇。 正是这一举动,令覃乔彻底失控,她先咬了他,血腥味溢满口腔,再伸出双手,狠狠地推在他的肩膀上。 因被咬而滞住的男人,被这股力量推得后仰,栽在座椅上。 “陈嘉树!你是太自以为是了,六年前我们离婚那天起,我就不爱你了!”覃乔抹掉嘴唇上他的鲜血,冷冷注视撑坐起来的陈嘉树,“旁听、去东亭镇、哪怕是今天种种都是因为工作需要,至于你说的什么打高尔夫就像我对那位仲董说的,只是人情债而已。” 人情债…… 陈嘉树的双眼失去了光,身子摇摇晃晃,仿佛只剩下一副被掏空的壳。 覃乔死咬着唇肉,口中腥咸弥漫,那是她的血。可她麻木了,感觉不到疼,唯有一个念头,她要逃离这里,逃离陈嘉树,她的生活才能恢复平静。 重逢至今,每次的争执都是伤筋刮骨,只要再也不想见,就不会再发生。 陈嘉树捏着拳,车内温度适宜,可他却如坠冰窖,浑身发冷,身体簌簌抖着。 他不相信……不信。 陈嘉树俯身过去,苦苦恳求:“乔乔,我改,我真的会改……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然而,她已经推开车门,钻了出去。 热浪来袭伴着雨点,覃乔因呼吸到人间的气息而弯起唇。 一辆辆汽车从她身侧经过,站在树下的司机和助理用一样惊愕的眼神看着她。 覃乔的目光落在十米外的路口,转身就走,她要去那边打车。 忽地,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冲她而来,直觉那只手即将抓住她的胳膊,她往旁急退。 “陈董!” 两位男声异口同声地惊呼。 陈嘉树的身影从她身侧掠过,飞扑出去,直直地摔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公交站台、远处的斑马线、人行道上、瞬时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覃乔心头巨震之下,仍是本能地快步走向他,却在即将到达他身边时,被冲过来的两个男人撞开。 “陈董!” 那两人将陈嘉树搀扶起,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白衬衫被地上混着脏污的雨水浸透,腹部和前胸洇开大片深色污迹,裤子因为黑色才没那么明显。 十分狼狈。 细密的雨丝飘在他们之间。覃乔定定地看着陈嘉树,冷若冰霜。 见他摆了摆右手,那两人立即明白意思,退后半步。 暗红色的血痂附着在他暗淡的薄唇上,他费力地挤出一抹很淡的笑:“他刚才在车上你说得是真话吗?” 泪水盈满微红的眼眶——这是陈嘉树的双眸。 覃乔有些不敢看他,可是只要一步,一句话,从此以后便不会再有烦躁、扎心、难消的瘀滞…… 思及此处,覃乔接住他求证的目光,语气冷极:“我说的都是真的。” 陈嘉树低低笑了声,像是不再纠结了:“……我知道了,你上车,那年我转头就走也没送送你。” 一顿,面露诚恳:“乔乔,让我送你一次。” 之后他们一起回到车上,陈嘉树坐到副驾驶上,穿上外套,那一程两人再没半句话。 回到市内又是好天气。 夕阳西下,覃乔推门下车,关上门,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向露天停车场。 她的车停在那里。 车窗缓缓降落,模糊不清的世界里已看不见她。 陈嘉树后仰,靠在皮椅上,闭眼时,蓄在眼眶里许久的泪无声地淌落,一滴一滴洇进西服布料里。 * 杨淑华在客厅里陪三个孩子看电视,听见“叮”的智能锁开门声,她起身走上去。 覃乔进门弯下腰,沉默地换鞋。 杨淑华敏觉女儿不大对劲:“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也没告诉她回来吃饭,饭菜也没多煮,但好在女儿胃口小,也够吃。 覃乔蓦地直起腰,眸色冷沉,深深地注视她。 “怎么了?”杨淑华眼皮一颤。 “陈嘉树从来没对不起你,你为什么骗他?” 杨淑华往客厅看一眼,将她拽进自己房间。 反手拉起门。 “乔乔……你到底怎么了?”女儿脸色很差,让杨淑华很是担心:“嘉树他……他怎么了?” 两人就站在门口,没往里走。 覃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又苍白的笑:“妈妈,你知道吗?你是最没资格指责陈嘉树的,他典当掉他奶奶一辈子积攒下来的五百多克黄金,给你女儿凑足去国外读研的学费;他那时候做生意手头很紧仍每个月给你女儿转生活费;他娶你女儿把你当亲妈照顾,你有什么事他比任何人都心急,有一回你吃坏肚子半夜肚子疼,我背不动你是陈嘉树把你背到医院,你女儿我……享受了他给予的恩惠,而你享受了间接被他供养的生活。” 杨淑华的脸色在她一句句事实中变得难看,最后那一句更是让杨淑华骇然踉跄着倒退几步,撞到了门上:“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我不是看你被他欺负说不过去吗?你为了生这两个孩子差点死掉你忘了吗?我是你妈妈,我的女儿……差点死了我的心多痛啊……” “嘉树呢,跟你离婚什么都不说,即使后来你知道他遇到了大事,可是,可是,我每次想到你为了保胎躺在床上躺了五个多月,想他时流眼泪,我的就气……怎么能不气啊?” 指尖绞缠在一起,半晌,覃乔动了动唇瓣,可那一长段话已让她精疲力竭,她说不下去了。 杨淑华因她的话伤心不已,流着泪说:“是,嘉树是帮了我们家很多,连你爸爸的后事都是他帮处理的,我怎么会忘记?可是……乔乔难道你没付出,妈妈没付出吗?嘉树的眼睛不好,爸爸妈妈是不是从没阻止过你们?我搬过来和你们一起住,妈妈是不是每天一日两餐给你和嘉树准备好?我在外面有说过他任何一句不是吗?” “后来嘉树做了眼睛手术,那段时间妈妈是不是一天跑三趟医院?他出院之后心情不好,妈妈不是照旧给他做饭做菜,我有埋怨过吗?乔乔,如果你说钱上面我承认我们一家子都受了他的恩惠,但从感情上我们没有对不起他……他把我当亲妈,我也把他当亲儿子。” 在杨淑华一连串带着哭腔的质问中,覃乔木然转身,拖着灌了铅似得的双腿,走到床边,坐下去,一阵刺痛来自尾椎那里。 错了吗? 杨淑华爱子心切错了吗? 而她受了陈嘉树的恩惠,却还怨他错了吗?【`xs.c`o`m 网】 17、第 17 章 三层健身室的灯亮着,窗子开了半扇,风吹动缎面窗帘,帘子打在贴墙放的跑步机一角。 “呲—呲”细微的履带运行声。 跑步机上慢跑的男人,身形颀长,肩宽腰窄,黑色运动服袖管下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紧致流畅,远远望去这个有一米九的男人仿佛一座暗夜中静默的山峰。 “滴—” 陈嘉树觉得速度太慢,按键调成正常跑,履带滑速加快,他的步伐快起来。 跑步是他坚持时间最长的运动项目,在眼睛没到这种程度前,他还能去运动馆打篮球,打打羽毛球,锻炼眼睛反应速度,现在这些项目一个个被迫放弃,也只剩下它了。 记得去年眼睛刚变成这样那一个月,他用了一周时间摸熟家里,第二周他去盲人学校专门找了老师学习盲杖用法和在外如何独立出行。 那时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征服任何困难,学了三天,他便拄着盲杖自己出门练习,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一出门分不清东南西北,大城市盲道虽完善但也有乱停乱放的现象,但这些还不是最难克服的。 而是盲杖只能探到脚下半米,有一次他被树上一根凸出的很硬的树杈划到脸,鲜血直流。一些突发情况比如飞来的皮球,跳出来的小狗,骑车的小孩更是难以预判。 才几天伤痕累累,还耽误办事。朱奥提议去领养一只导盲犬,他断然拒绝。 只因他想起小时候养的小花狗,他给它取名小花,小花陪伴了他八年,带给了他很多快乐,走得时候他难受了很久。 他这一生,父母车祸先后离世,奶奶寿终正寝,最好的兄弟因病去世……总在失去,但他始终无法习惯,无法忍受。 权衡之下,他决定训练三名能配合他的助理。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他们知道怎么高效的为他带路,能让他把精力集中在重要的事上,避免不必要的时间浪费。 比如说重要的商务会谈前,不会因找会议室浪费半小时。又比如说在签合同时,不会因为看不清条款细节而犹犹豫豫…… 总而言之他示弱了,人生中不是所有山脉都能跨过去。 …… 健身房内温度打得比其它房间低,可即使如此,才跑了二十多分钟,陈嘉树已满头是汗。 汗水顺着额头淌下,辣到他的眼睛,他频繁眨眼,身体忽然失衡,从跑步机上跌下来。 好在没受伤,陈嘉树从地上爬起,没管身后还在运行的跑步机,径直走到贴墙的立柜前。 修长干净的手指往桌上探,触及高脚杯杯壁,将其包住,他仰起锋利的下颌,喝完杯里剩下的酒液。 而后再摸索着找到酒瓶,握住,往空酒杯里倒酒。直到酒液漫出杯口打湿虎口,方才停止,他将酒瓶放回去。 白色桌面上几摊红酒渍,指尖收回时不小心沾上。 醉意漫上来,陈嘉树哼着《梦中婚礼》的调子,摇摇晃晃地走至健身室的中央。 他垂首,扬起眉梢,笑意从眼底蔓延到嘴角。 一手举杯,另只手半举在空中,仿佛有一位无形的舞伴,他优雅的转了一圈,前进,后退,伴着自己哼出的音乐,周而复始。 隔音地垫脚感绵软,脚踩在上面声音尤其细微。窗外月明万里,浅金色的光线打在窗子上。 “噗!” 酒杯从高空坠落,砸在地垫上发出一声闷响。红酒液淌开,面积越来越大,灯下,酒液中折射出碎碎的亮光。 红酒液淌到脚边,白色运动鞋鞋底浸在其中,抬脚、落地,陈嘉树从这滩污迹上直走过去。 蓝色地垫上留下一长串红褐色脚印。 他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握住杯脚,晃动杯中液体。 装了红酒的杯壁上出现陈嘉树削薄上勾的唇角,可突然,笑意刹那冷却,唇形拉成直线,陈嘉树哼出一声轻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酒杯被他重重拍在柜面上。 困了,陈嘉树打算回房间,手肘搭在柜面上一撑,站直身体。 就在这时,外面一串紧而急的高跟鞋声,“哒哒哒”直到门口。 健身室的门从外面被用力推开。 田佳悦一进门刹住脚步。 地上,一只倒地的空酒杯,还有一个接一个仿若血迹般的红色脚印,错乱地延伸至东面那堵横出来的长方形置物柜。 那柜子约莫一米高,两米来长,平日里用来搁放运动护具和毛巾,而此刻上面放着两瓶葡萄酒,和一只沾着酒渍的空酒杯。 陈嘉树正倚在柜边,眼尾飘着薄红,他晃了下身,似乎快站不住了。 “哥哥!” 田佳悦一个箭步冲去将他搀住。 * 田佳悦平时不来陈嘉树这里。 傍晚六点,田佳悦出差回来,她没立即回家而是去了集团。 在电梯间里碰见了叶特助。他们就随便聊聊,聊到了今天嫂嫂来集团,叶特助不知道嫂嫂和哥哥从前的关系,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非同一般。 再说到到哥哥摔在地上,嫂嫂冷眼旁观时候,田佳悦骇然失色,来得一路她心惊胆跳,生怕哥哥又和当年一样.....想不开。 这个男人他的肩膀能硬抗很多事,火灾让他一夜散尽多年积蓄,他卷土重来;售出电器大批出故障紧急召回,积压上千万货款,他绝境求生;磨难重重、眼疾日渐加重也没有打倒他,唯独“覃乔”两个字,是爱亦是灾,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放不下,或者说.....不会放。 两年前某个晚上田佳悦站在病房外,听见哥哥和爽哥说: “每次……看到他们同进同出,房间里的灯亮了又灭了,我就恨不得做一次坏人,把她抢回来。可是.......孩子们有什么错,乔乔有什么错……?”哥哥沉沉的叹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张爽笑他:“你想等就等吧,你不还有个干儿子,我可跟那小子说了,将来一定要把我这份算上加倍的孝顺你,如果敢不孝顺你,老子做鬼都不放过他。咳咳——咳咳呵呵——” “你又说什么浑话,丞丞才五岁,不要成天想些没有的事,你不看看自己的命有多硬?别说四年,再五十年都不成问题。”哥哥也笑了,“张总,我还等你回来替我舌战董事会那些人。” “你小子就是太肉了,哥们怎么教你的?‘老匹夫’、‘老东西’、‘老不死的’,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还来舔着老脸邀功!” 张爽一骂人中气十足:“李董事那小舅子挪用研发经费买‘东蘅’那只股亏得□□子都不剩......真当老子手里没账本?再敢作妖,下次股东大会老子直接上ppt!” 如果爽哥还在该多好? 爽哥的插科打诨的功力,每次都能把哥哥逗乐,两人更是无话不谈,哥哥也不会像现在什么都憋在心里.…… 这次嫂嫂回来还以为一切都好起来了,这段时间哥哥整个人有了一种新生气,好几次写着文件,不知是想到什么趣事,莫名其妙就低笑出声。 看到这样的哥哥,她打心里为他高兴,真心希望他们可以好好的在一起。 可是—— 床上阖眼浅眠的男人,两颊颊因酒气氲成绯红,可肤色却是苍白异常,明白色灯光下,眼角泛起的湿气,仿佛湖面上打碎的月亮。 让人心疼。 “得寸进尺……你说的对……”他第三次含混的呢喃这句话。 白姐敲门送来醒酒汤。 田佳悦端过来放在床头柜上。她蹲下身,抬手轻轻拍陈嘉树的肩头:“哥,哥,醒醒,起来喝醒酒汤。” 陈嘉树听见田佳悦在喊他,他动了动脖子,撑起眼皮,白光倏然灌入眼睛中。 “哥,我是佳悦。” 陈嘉树迟钝地转动脸,看见田佳悦近在眼前,只是五官依然模糊:“佳悦.....你怎么在这里?” “你别管我怎么在这里。”田佳悦轻笑道:“先起来喝醒酒汤。” 双臂撑住床铺,陈嘉树抬起上半身,靠在床头,吐出一口浊气。 酒气在空气中散开,田佳悦端来醒酒汤,柔声说:“喝了好受些。” 捧住瓷碗,陈嘉树仰起脖子,一口气把它喝完。 田佳悦接住空碗,放回去,再抽了两张纸巾,放到他手里。 “几点了?”陈嘉树擦完嘴问她。 擦完嘴的纸巾放在床头柜上,田佳悦不声不响地拿走,扔入角落的垃圾桶内。 “九点三十几。” 床头柜上有她买的新鲜草莓,田佳悦捏起一颗,本来想直接塞进陈嘉树嘴里,但最终只是放他手心里:“我买的草莓,吃两颗,嘴巴里就不苦了。” 陈嘉树低低笑了声,“你当我是我小孩。” 说是这么说,还是很给面子的吃了一颗。 田佳悦又给了他第二颗:“当年是不是你说的?吃点甜的就不会苦了吗?” 陈嘉树咽下去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那年田佳悦十二岁,在念初中。 有天家里来了一个长得很帅气的哥哥,原来是父亲的好朋友,他叫陈嘉树。那天她因做不出数学题而烦躁,试卷掉在地上也不愿意捡,被刚进门的他捡起。 看到试卷上全是红叉叉,他竟然坐下来给她写步骤,后来问了才知道,他只是看不惯错误的题,本能地就想给它们都修正。 他写题的步骤清晰明了,关键是她能看懂他的思路,那是请了很多家庭老师都没有的效果。 就因这事,他离开后,她缠着父亲点名要陈嘉树给她当老师。父亲无奈说,人家就不是专门做这个的。 她犟着,不管不顾,非要他来。父亲没办法,只能尝试去沟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陈嘉树的,过了几天,他真的来了。 按照陈嘉树和父亲的约定,每周末两天下午,他都会来辅导她,一直到她初中毕业。这位新老师的性格很难三言两语讲清楚,他不是温柔的类型,偏冷淡。 如果他讲了几遍的题,她还是做错,他就会变成严师,严厉地批评她,但看她红了眼睛,他的眼神又会立即软下来,再重新给她讲题。 之后她总是叫他哥哥,他却冷着脸说:“不要这么叫我,也不要叫我陈老师,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她一听,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落,打湿了作业本。 可把他惊到了,大概男人都见不得女人哭,他抽了纸巾递给她:“哭什么?” 瘪起嘴巴,她诉说起伤心往事:“我想起了我哥哥,可我哥哥三年前就过世了.....” 陈嘉树一愣,转而从碗里捏了一颗荔枝给她:“吃点甜的”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看似冷淡的哥哥,实则很有人情味。 * 这三日,常常有一位阿姨来集团找陈嘉树。 这位阿姨盘发,肤色很白,身形姣好,穿着改良款旗袍,看上去五十出头,属于年长者里比较有气质的那一挂。 前台和保安素来最会看人,那些看上去邋里邋遢,胡搅蛮缠这类人,保安不会放进来,前台也不会接待。 所以这位阿姨第三次来,前台都是微笑相迎,只是阿姨只说找陈嘉树,其它一概不透露,这就不好办了。 前两次他们可以说陈董去外地出差,今天.....说实话她们也怕得罪人。 “劳烦你们给陈嘉树打个电话,就说“覃乔”他会知道的。” 这位阿姨还是很执着,前台感到为难。 恰逢田佳悦从旁经过,前台叫住她:“田秘书,这位阿姨想找陈董。” 田佳悦转身,看到前台口中“阿姨”这张脸,当即认出了她。 哥哥结婚那年,父亲有被邀请,她和父亲一块去的江市。 婚礼开场前,父母致辞,由于哥哥的父母早逝,上台的只有嫂嫂的爸妈。 阿姨说了很多感人至深的话,印象最深的一句:“嘉树,我把乔乔交给你,从今往后,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台下响起掌声,她激动地跟着拍手,祝福他们,祝福哥哥。 晨光倾洒进咖啡厅,轻薄的披在卡座上这两人身上。 在听到阿姨说找哥哥是为了嫂嫂的事,田佳悦动了动手指,还是将手机放回桌上。 “阿姨,可能您不认识我,但我认识您,八年前的婚礼我有来参加。” 杨淑华唇角含笑:“那你是嘉树的亲戚?” 阿姨眉目尽是慈祥,很温柔的面相。 嫂嫂很像她。 董秘的关系,田佳悦善于察言观色.....或许是年岁沉淀的缘故,阿姨眼里多了几分世故。 “可以这么说吧。”田佳悦又问,“阿姨你是想让他们复婚吗?” “这.....小姑娘请帮我请嘉树下来。”杨淑华没有正面回答她。 “阿姨你可能不知道,陈董和您女儿前几天都说老死不相往来了。”说这句话时,田佳悦观察着她的表情。 阿姨像是不相信:“你怎么知道?” 田佳悦拿起脖子上挂的胸牌展示给她看:“我是陈董秘书,天天跟着他,怎么会不知道?” 杨淑华长舒一口气,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田佳悦看在眼里,当即判定:阿姨绝对不是来调解的,很可能是来添火。 离婚这事,哥哥有苦衷,但是嫂嫂一直误会着他,嫂嫂爸妈当然心疼女儿。 那必然不能让阿姨见哥哥——哥哥不能再受刺激了。 “这样.....”杨淑华捏捏手心。 田佳悦很抱歉道:“阿姨,不巧这周陈董去国外谈合作,要不你留个电话,等陈董回来,我转交给他。” 杨淑华双手扶了下桌角,起身:“不必了,既然嘉树不在国内,就算了。” 田佳悦将她送到公司门外,目送她钻入自己的车子,开着车扬长而去,方才转身上楼。 办公室内,陈嘉树刚看完一份协议,摘下助视镜,揉着紧张的太阳穴,靠在皮椅上,歇息。 田佳悦推门进来:“哥,刚才我碰到了朱总,他怎么屁股都没坐热,又要去越南啊?”她没提嫂嫂母亲来找他这件事。 陈嘉树扭脸看她:“他坐不住,说是那边那个项目他更看好,深入去了解下。” “哪家公司的ceo一天到晚在外面跑的?”田佳悦笑说,“我发现了,朱总越来越像爽哥了,那时候爽哥也是到处跑,这屁股上啊和长了针眼一样。” 陈嘉树笑笑,说起另件事:“上周省台寄来的邀请函,放哪里了?我到处找了,都没找到。” 田佳悦绕到他身侧,从第三个抽屉底层,取出这份墨绿色邀请函,放到桌上:“喏,在这儿,哥你不会真的录制这种节目吧,我觉得不是.....很合适。” 陈嘉树拿起它,展开。不戴助视镜,看不清上面那几行字,不过,看得次数多了,他都能背出来。 这封邀请函是覃乔亲手写的,她的字迹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很好辨认。 “我早已不爱你了。” “人情债而已。” 已经三天了,覃乔没来找他,显然纪录片这事就此做罢了。 邀请函放回桌上,陈嘉树冷淡道:“用不到了,扔外面去吧。” 田佳悦微诧,但见哥哥,他已靠了回去,阖上眼睛,薄唇抿紧,是不愿多说的模样。 她只得依从,拿走邀请函,转身往外走。 手刚碰到门把手,男人稍沉偏冷的声音传来:“放你这里.....”还有后半句,很轻很轻:“别扔了。”【`xs.c`o`m 网】 18、第 18 章 经过反复筛选,覃乔终于敲定了一家各方面都与栏目理念高度契合的合作方——凌氏纺织集团。 这家集团不仅是国内百强企业,更是省内纺织行业的龙头。最近,其引入的机械手臂替代部分人工生产的举措,在网上掀起了不小的讨论热潮,相关话题频频登上行业热搜。 只是今早派去送邀请函的组员回来告诉她,集团前台一听说省台要拍纪录片就把她给请了出去。 通过身边的资源,覃乔查到这位老董今天在市郊的某高档私人会所。 她决定亲自去会会凌氏集团这位董事长。 盘山公路如玉带缠绕山间,车子在上面一圈圈缓慢爬行。快到顶峰时,一座连接两岸的吊桥映入眼帘,悬在袅袅烟云里,宛如从水墨画中拓印下来般活灵活现。 从这座吊桥上开过去,就到了这家私人会所。 白墙黑瓦,四四方方,俨然一座小型四合院,藏在遮天蔽日的密林深处。覃乔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据说想进这种地方验资五千万是基本,另外还有各种条条框框。 手机有信息发来。 顾栩:[我和温董联系过了,你报他的的名字,他们会让你进去。] 近二十年新闻媒体人,顾栩有很广阔的人脉,基本上国内叫得出名字的老董,他都有一些私交。 顾栩第二条信息发来:[你要见得这位凌董,听说脾气挺古怪的,他本人最讨厌被采访。国内现状,实业巨头很多都看不上新闻工作者,觉得我们只会瞎写。] 覃乔下车,只在门口被拦了一下,之后便被放行,她东转西转顺利地找到凌董所在的天字号房间。 茶室内,紫砂壶嘴吐着白汽,茶雾在案几上方萦回,一缕缕勾连缠绕。龙井的清苦醇厚在湿润的空气里浮沉。 黑胡桃木长桌一里一外坐着两个男人,里头的那位满头银发,眼角有很深的皱纹;外面的男人样貌英俊,年轻,气场虽不及里面那位,也未被压分毫。 两人身侧各站着一位身段高挑,容貌靓丽的女服务员,时不时弯下身,为他们添茶。 顿了顿,凌董掸掉雪茄上的烟灰,接着说:“去年我们和贵司合作的恒温电热毯表现非常亮眼,直接让我们公司营收涨了三成,这成绩在董事会上得到了高度赞赏。” 他细细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满目欣赏:“我很少夸人,陈董事长年轻有为,希望后续能在更多产品线上展开合作。” “凌董过誉了,恒温电热毯能取得这样的市场反响,关键得益于贵厂对生产质量的严格把控。”陈嘉树两指间同样夹了一根已烧去半截的雪茄,星火忽明忽暗。 说话间有人敲门。 凌董看过去,雕花门上出现一道纤长曼妙的身影:“来了位记者。” 凌董提前和他打过招呼,说是省台的记者想给他拍纪录片。 陈嘉树将雪茄放在手边的烟灰缸上,拿住盲杖便要起身,凌董伸手轻按在他的手背:“不必,一些杂事,不打紧。” 陈嘉树坐回去,没再管那根雪茄,他本就抽不惯,只是难抵凌董盛情难却。 “进来吧。” 闻言,覃乔推门进入,再转身,双手握住门环,轻轻将门阖上。 “省台记者覃乔?”凌董起身问话时,覃乔的视线正越过外面那个男人的左肩。 余光里,男人的肩膀颤了颤。 心跳莫名咯噔一下,覃乔只觉得此人很是眼熟,可由于要回答凌董的问题,她只能直视凌董:“凌董,久仰,我是省台《企业家》栏目组负责人覃乔。” 凌董双手负在背后,绕过茶案,手一抬,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左手边有两张黑胡桃木圈椅,覃乔走过去坐接近门口这张,凌董则坐另一张,他架起腿,穿着老北京布鞋的脚尖朝上。 服务员过来沏茶,半侧身,刚好挡住凌董的视线。 覃乔趁隙偷偷瞥向那道深蓝色背影,肩线优越,脖颈修长,这件常规西装被他穿出名模气质。 被他发现了,男人微微侧脸,高挺的鼻梁一入视线,覃乔的呼吸顷刻滞住。 ——陈嘉树 茶水烧开在茶壶中“咕噜噜”的滚动,茶气结团往天花板上走。服务员俯身拿起茶壶,为陈嘉树杯中添茶汤。 强压下心中震荡,覃乔及时别开眼。 而她手边的茶盏也已注了七成热茶,茶汤轻晃出很浅的纹路。 服务员安静退后。 “听说你想找我拍纪录片?”凌董问。 覃乔立刻弯起端庄的职业笑容,对上凌董询问的眼神。这位老董事长眼皮耷拉着,褶皱里积着经年累月的威仪。 “是,凌董,因为您的故事,就是中国实体经济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见证......” 凌董不做打断,覃乔便接着讲下去,她的语调沉稳温润,不急不缓,每个字节都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过于热切,也不会让人觉得疏离。 陈嘉树不由自主地偏头,看着这道淡黄色身影,她侧坐着认真注视着凌董,背脊挺拔。 语言的能量在覃乔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十五年前那场火灾之后他因心病,眼睛出了问题,消沉了很多天,是覃乔叩开他的门,送了他小零食,还送了他一只录有田南教授讲座的录音笔。 当他问为什么要帮他时,覃乔诚挚又带点俏皮的用“半个朋友”的说法,让他无法再拒绝她的好意。 她的身体微微动了下,陈嘉树立即回头,手指在桌沿摸索两下,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 “您从三十年前一家小五金店做起,经历过三次濒临破产,却始终坚持不裁员、不降薪,我们想让更多人知道,真正的财富不是账面上的数字,而是像您这样,用一针一线织就的实业精神。” 凌董抬抬手,意思不必说了。 “这些陈年旧事有什么好拍的?我们凌氏集团已是全省第一,不需要靠这些煽情故事来宣传。” 覃乔没有因凌董的打断而气馁,而是反应迅速地换个角度说道:“凌董,您误会了。现在很多年轻人以为创业就是写个ppt、拉个投资、然后等着上市套现。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实业家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说完,覃乔扭身,从身侧的包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照片,双手呈上去。 泛黄的照片,熟悉的场景,还有那一张张熟悉的脸。 凌董怔了怔,接过这张老照片,指尖点在照片中那个头戴棉帽的男人脸上,忽地,鼻腔里滚出个笑:“这个小蒋,就是他带着十几个老员工来找我,说他们可以不要工资,但不能看着厂子倒闭。” 他捏着照片不再说话,拇指反复描摹那些泛黄的边角,久到他两个眼角那里泛起湿意。 就在覃乔以为成功在望时,凌董却抬眼望着她,话锋一转:“不过,覃记者,我们凌氏走到今天,靠得是实打实的工人凝聚力以及企业文化,而我们文化中便有这么一套准则,所有管理层都知道,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 他放下照片:“所以,抱歉,你还是另寻合作对象。” 撂下这句,凌董起身,三两步便到了窗前,负手而立。夕阳透过窗纸,淡淡的橙红斜斜切过他的半边身子。 这位老董拒绝之意明显,她再多说便是不识趣了,覃乔拿包起身:“那凌董,我就不打扰您了。” 覃乔挺直腰背,走得从容而镇定。 门一关,她加快步伐,一直到长廊下才大大的呼出一口气。 当然,不是说放弃而是回去调整策略。 三年前采访世界汽车配件巨头的总裁william,她可是三顾茅庐,知道他喜欢中国文化喜欢黄梅戏,她便从他的偏好切入,特意找老师学了一周,之后再文化节作为表演者吸引william的注意。 而之所以让她如此紧张不爽,是因为陈嘉树在里面,就好比如现任男友甩你时被前男友目睹,想死的心都有。 * 不速之客走后,凌董回到座位上,端起茶杯,啜了口茶。 放下,服务员继续为他添茶。 凌董靠回椅背上:“每年像这样邀请我们拍宣传片的记者,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几个,你说我们做实业的,核心价值在于产品、技术、供应链,不是什么叫......什么粉丝经济,做这种宣传纯属浪费时间。” 他没注意到对面的男人因他有些不屑甚至嘲讽的语气,握着杯壁手指收紧,指腹压出明显白印。 但男人很快收力,嘴角噙一抹淡笑,接话:“与凌氏相比较,我们乔树可以说是‘抛头露面’,我们自乔树品牌创立开始每三年换一个明星代言,尤其今年那位唱跳歌手,半个季度销售量增长三成。” “乔树有门面,当然需要推广。”凌董说。 陈嘉树微微摇头,“不尽然,明星能带来流量,但真正的好故事能带来合作伙伴。只不过,我们乔树兼顾零售与制造需要两者顾及。” “好故事?”凌董抬眸,被他勾起一丝兴趣,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前段时间我在某财经杂志上看到一段话深有感触:麦肯锡调研显示,70%的b2b决策者会因企业叙事中的技术细节而提升合作意愿,”(1) 陈嘉树停顿两秒,“比起明星效应,实业企业更需要建立产业链信任,这种信任正是企业的正面形象以及故事。” 凌董下意识地连连颔首。 “就拿德国的[zwickau]来说,小到一个工艺流程都全程记录,往往顶级企业更重视工业纪录片强化专业形象,这本质是另一种“宣传片”。如果可以和主流媒体合作,强化企业专业ip的打造,不失为一件好事。” “粉丝经济适用于所有人,制造业同样也需培养自己“专业粉丝”。” 表达完自己的看法,陈嘉树谦逊道:“一点拙见,凌董见谅。” 凌董身子稍往前倾:“到底你们年轻人见的世面广,我们这些老人家跟不上时代了。”他枯槁的三指并拢,轻搓下巴,发出低低的“嘶”声,似在斟酌,片刻后道:“看来我得留这位记者详细聊聊。” 不早了,陈嘉树拿来旁边的盲杖,起身,微微欠身:“凌董感谢您的茶,集团还有些事需去处理,我先告辞了。” * 另一头,覃乔刚坐上车就被顾栩一通电话喊住,说是得到温董回电,让她在跑一趟凌董那里。 凌董想和她详聊记录片的拍摄事宜。 凌董这态度突然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让覃乔喜不自胜,纵使穿着高跟鞋她依然连走带跑,生怕迟一步凌董会后悔。 拐过长廊,却险些与迎面而来的陈嘉树相撞,她急急刹住脚步。 最先注意到的是他嘴唇上还留有暗红色咬痕像溃疡。因为这是她的杰作,她自是一眼就看出,外人应该不会往这方面猜测。 刚想开口打声招呼,陈嘉树像是没认出她一般,淡漠地移开眼,径直绕过她。 身侧的助理紧跟住他。 两道脚步声渐渐远去,覃乔回头,长廊曲折,已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山里本就温度低,树荫下忽刮来一阵风,直面而来,凉气袭人。【`xs.c`o`m 网】 19、第 19 章 周五下午,陈嘉树带着王特助和生活助理老宋,一同飞往京市。 五点整飞机准点降落。三人取了行李走到出口,主办方安排的商务车已候在路边,黑色车身在夕阳余晖里跳跃着沉稳低调的光。 晚上七点有一场高规格圆桌会议,由电器制造商会组织,汇集国内电器行业十二家佼佼者,进行磋商、交流。今年,乔树集团首度有幸获邀参加。 晚餐设席在会议中心八楼,陈嘉树到时桌上已有七位老董,张特助贴近他身侧,附耳报完对方身份。 陈嘉树微微颔首,示意可以行动了。 张特助便带着他走过去,先停在晨阳家居的霍董身侧,陈嘉树略俯身,主动伸出手:“霍董,又见到了您,很荣幸。” 这位年过六旬的霍董事长立即起身,半转身,握住他的手:“哦~陈嘉树!三年前我还给你颁过奖”另一只手还拍了拍他的手背才放开。 陈嘉树郑重道:“当年能得您颁奖,我一直记着这份鼓励。” 其他六位老董往这儿看,都在家电圈子里,陈嘉树虽是后辈也都略有耳闻,尤其是“盲人董事长”的称号。 金晟集团的李董笑眯眯地走上前:“陈董还记得我吗?” 半年前行业峰会有过一面之缘,他对这个思路清晰的年轻掌舵人印象很深。 “今早看财经播报,金晟上个月股价逆势涨了6%”陈嘉树循声微侧身,伸出右手:“李董您那句“家电行业要受得住淡季”我常常跟团队提起。” 李董回握:“陈董这耳力绝了。”转头向其他人道:“诸位可能不知道,半年前陈董对高端电器的预判,现在全应验了。” “李董谬赞了。”陈嘉树眉眼微敛,很是谦逊,“乔树能在高端电器领域小有成绩,也是站在各位前辈的肩膀上。” 老董们一起围拢过来,发出和善的哈哈笑声。 陈嘉树抬手,王特助立即将名片放到他手上,他双手持着名片边缘,递出:“若有机会,希望能请李董到乔树指导工作。我们对金晟的供应链模式很感兴趣,希望能讨教一二。” 在李董的引荐之下,陈嘉树和其他几位董事一一握手寒暄。 就在他准备往回走时,一道脚步声驻停在他左侧,很近,接着一个尤为熟悉的温雅醇厚的男声响在耳畔:“八年不见,还记得我这个老朋友吗?” 陈嘉树转过身,杖身点地,望着这个和他身高相近的男人,陈嘉树旋即喊出:“顾老师”尾音微微上扬,惊讶难掩。 那时覃乔总是“顾老师”这么称呼顾栩,陈嘉树便也学了她。 男人穿着深色西装,那条枣红色领带最为显眼。视线上移,陈嘉树的目光停在顾栩脸上。自是看不出他如今的样子,不过体型没有很大变化,周身散出的儒雅从容未散半分。 顾栩留洋十多年,习惯了西方那套。他上前不由分说的给了陈嘉树一个结实的拥抱,继而退后一步:“陈董,别来无恙。” 调来国台后,顾栩便忙于幕后工作。三年前陈嘉树的集团上市时,他曾在新闻上看到过相关消息,说真的他打从心里钦佩这个比自己小八岁的男人。如若不是眼疾耽误了陈嘉树,他的成就定然不止于此。 这一晃三年都过去了。 至今顾栩都清晰记得,十四年前红曲县地震,他和覃乔驱车去往下个地点开展工作时,地震再次来袭,车子翻入山坡下,被泥石掩埋。 当时他被安全气囊爆开的力量撞晕过去,昏昏沉沉七八小时,陈嘉树赶来救覃乔时,得知他也在车上,便一并把他挖了出来。 余震随时可能发生,但陈嘉树和覃乔始终没有放弃他。 所以严格来说,他还欠陈嘉树一条命。 这个男人不仅心存大善,而且还是个兼具智慧、温良与务实的商人。这类人在整个社会都很少见,其品格的厚度更是难得。 “多年不见,听声音就知道您一点没变。” 陈嘉树轻扬的嗓音将顾栩飘远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男人毫不避讳谈及自己的眼疾,顾栩翘翘嘴角:“旁边休息室,有新茶,会议结束后要是没安排,留会儿?” 陈嘉树攥紧盲杖,点头道:“正好会后也没急着要处理的事,借您这杯茶,听听您这些年的见闻。” 顾栩是这场圆桌会议特邀的主持人,也只有他在媒体界的声望才能镇得住这些企业大佬。 两小时后,会议结束,老董们陆续离开,会议室里只剩下陈嘉树和顾栩。 陈嘉树让张特助留在外面等候,服务员拉开休息室的两扇门,陈嘉树和顾栩并肩走入休息室。 盲杖碰到沙发一角,陈嘉树略有迟疑,不确定是不是沙发,指腹刚要向下探,身后顾栩自然而然地道:“陈董,您坐这张单人沙发。” 顾栩解开西服扣子坐下来,他对着进来的女服务员做个“送茶”的口型。 服务员关门离开,顾栩回眸时,陈嘉树已经落座,正将盲杖收起,放到身侧。 “半月前,我回了趟澜川,见了覃乔。”顾栩看着陈嘉树转过来的脸微笑说:“其实……早在两年前我在英国见到她,那时她告诉我,你们已经离婚了。” 覃乔和陈嘉树的婚礼,顾栩有去参加。这事完全是因为那一句“以后结婚记得叫我”低调办婚礼的覃乔才不得不给他送请帖。 婚礼全程他就记得这两人真的很相爱,还有就是覃乔的父母很开明。 陈嘉树有眼疾,顾栩在红曲县时知道的。 那天他被陈嘉树从车里救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覃乔见他没什么大碍,便转身搀扶着陈嘉树往山坡上走。 山路上土坑高低不平,余震还在断断续续地来,脚下时不时就是一阵晃动。 陈嘉树踉跄明显,和白天行走时的稳健判若两人,覃乔也被带的左摇右晃。 做了这么多年新闻,他立即判断出他有夜盲症。 小姑娘身子瘦小没多大力气,这样走两人互相牵绊都不方便。 顾栩主动上前,询问需不需要帮忙,陈嘉树扭头,对他道了声“麻烦了”,顾栩立即上前接替了覃乔的位置,托住他的手肘继续往前走。 他们在地动山摇中不离不弃地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安全地带,说来也算是同生共死过。 从覃乔那儿得知这他们早已离婚,可以用震惊来形容,这两人的感情,连他一个外人都觉得非常的深厚。 “我们离婚六年多了。”陈嘉树神色很淡。 “覃乔还在我手底下时候,我问了她一个问题,为什么决定留在澜川?她告诉我因为这里是一线城市,因为这里有她的师长、朋友……” 陈嘉树不知他提这些是何意,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顾栩看了眼,眼眸弯起弧度,接着说道:“她还跟我说这里是她的“第二故乡”.......这个说法很有趣,到底什么样的人会把工作地当故乡?” 断了断,顾栩颇为感慨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这个学生.......那天我还问她愿不愿意来国台,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的地方,她竟然告诉我爬不动了!你说一个拿过几项国际大奖的人,留在地方媒体图什么?总不会是为了……这里的奶茶更好喝吧?” 曾经的覃乔很喜欢喝奶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口味有没有变化?顾栩猜测,应当还如是。 “顾老师……”陈嘉树微拢的眉心一寸寸舒展:“您的意思?” “在我这里,你啊是个特别聪明的一个人,别在这种事上犯糊涂。”听见开门声,顾栩带笑看过去。 沉默的间隙里,服务员端来新茶,袅袅茶雾往上跑,顾栩轻笑一声:“不说这了,茶来了,你不是要听我这些年的见闻,我慢慢说给你听。” * 辗转反侧了三夜,覃乔还是决定亲自上门感谢陈嘉树。 她拎了一盒精品茶叶来到乔树集团,她在大门外踌躇,进或是不进,十分钟都没做出决定。 那天把话说得这么决绝、难听,再去见陈嘉树算什么事情,可是……他又帮了自己,难道说当不知道吗? “凌董感谢您的信任,我们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覃记者,你来得巧了,乔树的陈董在场,你那些话让陈董有感而发,给我科普什么企业故事的重要性。到底是年轻人,思想前卫,我被他的话打动了。” 欸…… 两人现在说是仇人也不为过,再去见他,不要说她自己,陈嘉树怕也觉得膈应。 算了,当作不知道吧。 她转身,不料,看见陈嘉树常坐的宾利正从那路上开过来。 心惊胆颤。 覃乔慌不择路地跑进大厦内,在两位前台探究怀疑的目光之下,她又跑到休息区那里,随便找了一张沙发坐下。 然后,拿出手机回复信息,假装很忙的样子。 “陈董早上好。”两位前台惯常鞠躬微笑。 对待员工态度一向平易近人的陈嘉树少见地冷着一张脸,让两位前台有些不知所措。 陈嘉树嗯了声,左转朝电梯间那儿走,跟在他左侧的张特助眼观鼻鼻观心,而右侧的田佳悦边走边凑近说:“嫂嫂可能有重要的事情找你吧?” 男人下颌收得更紧,握着盲杖的手背上青筋醒目,只是依然不吭声。 三人迈进电梯间。 覃乔等了等,确认陈嘉树不会出来,她立即拎起茶叶,拔腿往外走。 可刚到门口,陈嘉树凌冽响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乔乔!” 这声仿佛召唤,她不受控制地转身。 大堂里有不少像她一样被定住的人,数不清多少双眼睛,分布在他们身上。 时间仿佛暂停,喧嚷声跟着被掐断。 相距十几米,覃乔难以看清他的眉目,但男人脸上顿现的焦灼和那天的漠视截然不同。 那么,这么远的距离他能看见她吗?似乎视线是偏离的,可他如何判断她还在? 差点忘了他的几位助理,也就是说,刚才在车上陈嘉树就知道她来了。 陈嘉树挥动盲杖朝她这儿走,只有他一人。覃乔有一刹,想逃离,可是双脚就像钉在地上,拔不动一点。 和覃乔一样站在原地的还有田佳悦,她转头,对围观的那些人使了个眼神,他们当即作鸟兽散,连两位前台都低下头颅。 所有人走后,田佳悦也撤了。 男人近她身前,在半米外止步,眼眸低垂,冷淡地问:“来做什么?” 覃乔提了提手里的茶叶:“只是来感谢你出手相助,买了盒茶叶。” “感谢?”陈嘉树突然明白过来,声线放低:“又来还人情。” “是的。”简单的回应。 陈嘉树敛唇:“跟我上楼。” “不了,既然见到了陈董,这盒茶叶给您。”覃乔双手递出茶叶礼盒,静等他伸手。 陈嘉树垂眸,再抬眸,他在接与不接中选择背过身去:“我不用你感谢,那天的发言也不是为了你,带着茶叶回去吧。” 高跟鞋撞击大理石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干脆利落,且越来越远。 陈嘉树蓦地回身,哪里还看得到她?他拄着盲杖快步到门口,耳边习习风声带来车鸣、人声……但就是听不见那道熟悉的高跟鞋声。【`xs.c`o`m 网】 20、第 20 章 车辆识别系统,识别到车牌号,升降杆自动抬起,白色奥迪车开进省台,保安老夏扒着门框伸出脑袋对着车尾喊了声:“覃主任!” 车窗全封闭,覃乔有听见老夏的声音,只是她神游天外中,等她回过神,踩刹车,车轮已滚出近百米。 后视镜中老夏抱着一个快递箱,朝她跑过来,身影越来越大。 老夏是个五十岁老头,编辑部主编的老岳父,身材壮实,一看就很有力气,据他自己所说一有空就去公园锻炼,确实一点赘肉都没有。 车窗落下,老夏不带喘气地说:“覃主任你的东西,忘记给你了。” 覃乔最近没有快递,疑惑地盯着这只盒子。 正方形小盒子,看着很新,上面印着某饼干品牌的标识,的确像常见的快递盒,还贴着封箱用的透明胶。 不过快递单并不完整……快递盒二次利用不奇怪,可这张快递单明显是被割开的,这就很奇怪了。 覃乔想的有点多,担心错拿,就没有伸手。老夏拍了记脑袋:“周二下午有一辆豪华轿车停在门口,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他把这个箱子给我,让我交给覃主任您。当时我家里临时有事,跟交班的小杨说了,结果他给忘了。今天整理快递架发现这个无人认领的盒子才记起来。” 老夏这一番解释之后,覃乔才放心地拿走快递盒。她到办公室将快递盒子放在桌上,细看上面那张面单的寄收件人信息。 寄件人饼干旗舰店,收件人叫:张鑫,连手机号都还留在上面。 既然是给她的,覃乔便不管了,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小剪刀,划开封胶带,盒盖松动,双手各捏一边将其打开。 额…… 活血化瘀的膏药、止痛喷雾剂、活血药膏、三七片,覃乔一一取出摆在桌上。 豪华轿车……这些药物,无疑是陈嘉树的安排。 周二正是她“狠心绝情”说绝不原谅的第二日。他怎么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关心她? 可是—— 周五两人在私人会所偶遇,他不是冷脸漠视她吗?今天也一样……覃乔现在越来越看不懂陈嘉树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身上的伤早已好了,覃乔将这些药物放入最底下的抽屉,关上抽屉,她坐到办公椅上,双臂搭在扶手上,指尖在上面轻敲。 深夜。 陈嘉树再次尝试拨打覃乔的手机号,仍是嘟两声就断掉。尽管不认为自己会误操作把覃乔拉黑名单,那天医院回来后他还是找出之前那部手机,再三检查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只有可能是那边将他拉黑,可他对覃乔的了解,她不会骗人。 不过……她对他的恨也是真的。 * 隔日,覃乔在张家单元楼下遇到陈嘉树。 她正疑惑怎么这么巧时,张翊丞立即放开她的手,跑去抓住陈嘉树的手臂,晃了晃: “干爹,干妈说带我去游乐园玩。” 她今天来带张翊丞出去玩,昨儿个就和老两口打了招呼。 难道二老忘了和陈嘉树说? 覃乔掀眼看着挡在前面并没有要移步的陈嘉树。 男人穿黑色短袖polo,扣子解开一颗,深色衬得身材愈发修长,太阳光下那肤色更是白到发亮。 很多年前创业时期的陈嘉树由于开展上门维修服务,常常风吹日晒,肤色晒的很黑。后来覃乔见证他越来越白,成了张爽常常打趣的“小白脸”。 “既然干妈带你去玩,干爹先回去了。”陈嘉树看着覃乔说。 张翊丞牢牢抓住他的手指:“我想和干爹一起!” 覃乔看着这对‘父子’的亲密互动还挺羡慕的。 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和张翊丞这么亲密呢?不过这孩子胆大又活泼,相信用不了多久。 那天打从张家父母那儿知道张觅和现任洋人丈夫定居在国外,将孩子抚养权还给了他们,覃乔就下决定,这孩子将来也会是她的孩子,她会一视同仁。 “丞丞,干妈给你买好吃的,跟干妈好不好?”覃乔弓着身哄孩子。 张翊丞既想去游乐园又想和干爹在一块,他脑筋一转:“干爹,你跟我们一块去游乐园好不好?” “那个——” “好啊。” 覃乔话未说完,陈嘉树笑眼弯弯,爽快地应了。 她其实想把室内游乐园的大概情况告诉陈嘉树,可看到他这张很乐意陪伴的笑脸,覃乔咽了咽喉咙,将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陈嘉树让司机先回去,他陪着张翊丞一起坐进覃乔的奥迪车内。 这对‘父子’坐后排,张翊丞爬到陈嘉树腿上,被他抱在怀里。 手上的手机震了震,覃乔悄悄收回落在中央后视镜上的目光,垂眸,杨淑华发来微信信息。 杨淑华[那就改天吧,昭野和晞晞更想去楼下找欢欢哥哥玩。] 覃乔骗了杨淑华说是临时有事去台里,今天不能陪孩子们玩了,杨淑华不疑有他,答应的干脆。 周日商场里很是热闹,一楼人头攒动,上下行的扶梯上也站满了人,一望过去最多的是手牵手的年轻男女,也有不少一家三口或者三四人结伴出行。 商场里浮动着入口第一家咖啡店飘出的咖啡香,那气味勾起人的食欲。 覃乔走在前面开道,时不时回头看他们。 陈嘉树右手拄盲杖,左手牵张翊丞,眼底的温柔如水般漾出来,俨然慈父模样。 游乐园在商场四楼,考虑到陈嘉树不方便,覃乔带着他们去坐观光电梯。 三人挤出电梯,一出来便看到了偌大的游乐园大门,张翊丞的小眼睛刷的亮了,放开陈嘉树的手,撒腿直往那儿跑。 这层有两个大型游乐场所,小孩玩的室内游乐园和成人解压的游戏厅。所以这层是整个商场人流量最大、最吵闹的。 覃乔看到张翊丞站在游乐园门口,喊了声:“丞丞不要乱跑!” 回头看到陈嘉树略茫然的双眼,覃乔两步退到他身侧,侧眸看着他,由于这里实在太过喧闹,覃乔只得抬高音量道:“放心我盯着,丞丞就在正前方,跟我走。” 覃乔原本在手机上买了六人票,但用不掉的可以取消,她站在收银台前,收银员微笑询问:“请问是两大一小吗?” 她不确定陈嘉树进不进去?一个孩子必须有一个家长看着,也可以几个家长一起看…… “陈董里面——” 陈嘉树扬声:“两大一小。”他扭头对着覃乔说:“我还没去过这种室内游乐园,想进去看看。” 尽管大城市对残疾人包容度很高,但像陈嘉树这样既长得英俊又是视障人士的人,还是收到不少人好奇、打量的目光。 陈嘉树欲掏钱包,覃乔伸手轻按了下他的手背:“我在手机上买好票了。” 扫完验证码,覃乔接住收银员递来的三双袜子。 张翊丞牵着陈嘉树进里面换鞋区,他坐在凳子上脱掉鞋子,换上这种专门防滑袜子,覃乔则坐在另张凳子上换。 好几个孩子正用探索的眼神看着陈嘉树手里的这根盲杖。 穿来的鞋子需放在衣柜下的鞋架上,陈嘉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撑着盲杖起身,没管地上的鞋子。 覃乔走过去,弯腰拿起地上两个人的鞋,将它们放入第三层鞋架。 进游乐园还有一道正门,三人扫了手腕上的磁性手表走进去。 小孩对这种地方没有抵抗力,一进去,张翊丞像只撒欢的小兔子一溜烟跑没影了。 “那个人是不是盲人呀?”有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指着陈嘉树问。 红裙子女孩惊奇:“叔叔看不见!” 跑过去的八九岁男孩夸张的叫:“叔叔是瞎子!” 这几个小孩被追过来的父母捂住嘴巴拉去别处。 覃乔就在陈嘉树身边,转眸看他。男人眸光沉静,嘴角照常挂着笑意,小孩子的话想必没有放在心上。 感觉到覃乔的注视,陈嘉树转眸问:“乔乔……这里有坐的地方吗?” 满地的软垫,清一色的淡蓝,让他难分清物体的形状,跑来跑去或蹲在地上的小孩,挥动盲杖时还有可能不小心打到他们,总而言之难以移动。 来这一趟总算知道什么叫室内游乐园,也终于明白在外面覃乔想对他说又未说出口的话。 忽然,小臂被覃乔手掌裹住,那掌心热意如同温水流动滋润着他,陈嘉树垂眸,只听她说:“有休息区,有免费的饮料喝,我带你上去,你在那里等我们,我看着丞丞。” 覃乔所说的休息区在园内二楼,上楼这一路两人又成了孩子们的焦点。小孩子对不常见事物的好奇心便是从眼睛和嘴里表现出。 到了楼上,陈嘉树摸到玻璃桌面,随后收起盲杖,坐下:“你去找丞丞吧。” 覃乔“嗯”声,但看陈嘉树有些惆怅,她抿了抿唇,还是说:“小孩子要的是家长肯放下工作的陪伴,陈董,您‘屈尊降贵’来这里,丞丞会感受到你特别爱他。” 陈嘉树抬高下巴,对上她的眼睛,会心一笑:“谢谢……没见过这种地方,想满足一下好奇心,没想到此游乐园非彼游乐园,不过,孩子开心就好。” 狭长漆黑的眼眸,泛着曜石一般内敛的光华,那里还卧着丝丝缕缕温柔和某种不该有的情愫。 他这是又忘了吗? 覃乔连忙别开眼,静了静,跨步离开。 之后陈嘉树便在这里等待他们,一直等到中午十一点半。 而后三人从游乐园出来,坐电梯上五楼,拐进扶梯对面的西餐厅。 手机点单时候,丞丞告诉覃乔他想吃肉酱面和披萨。陈嘉树笑说,丞丞每次出来都只想吃这两样东西。 点完单,覃乔抬眸说:“肉酱面确实很好吃。” 她脸上像是有东西一样,陈嘉树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我也喜欢吃。” 男人语调微扬,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覃乔半阖眼皮,银质叉子在手中转动时候反射出的光闪到下自己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转开眼睛,却不经意地瞥见那位年初给杨淑华做治疗的杜医生正在和朋友聊天,他们之间隔着一张空桌。 好巧不巧地那位杜医生也看到了她,并立即中断与好友的聊天,冲她温和有礼地微笑。 覃乔抿出一丝淡笑,可笑意还未在嘴角消失,这位杜医生竟起身昂首阔步走向她。【`xs.c`o`m 网】 21、第 21 章 “覃乔,来这儿吃饭?” 男人声线粗粝,听上去不年轻。语气却有几分不稳重的激动,说得还是废话文学,显然是覃乔的爱慕者。 个子高,体型很宽,占了五分之四桌面宽度,目测体重在二百左右——不是覃乔喜欢的类型。 陈嘉树打量完这个人,平静地落下眼帘,密黑的睫掩下黑瞳中星星点点的笑意。 覃乔柔声:“杜医生,真巧。” 陈嘉树眼睫一耸,原来是为医生,那更没戏了,覃乔不喜欢医生。 那是十三年前在英国,覃乔亲口告诉他的。 杜医生看到覃乔对面那对父子,男人丰神俊逸,模样不俗,衣着清爽简洁,全身上下没有什么logo,穿在他身上莫名就有种贵气。七八岁大的男孩跪坐在沙发上,握住男人的右手玩着他的手指,看上去安静乖巧。 覃乔离过婚他知道,杨阿姨出院前他旁敲侧击地向阿姨打听她女儿的是否有男朋友。阿姨乐呵呵地告诉他,她女儿离婚好几年了,还有两个孩子。 这个女人有种大方知性的美丽,初次见面他便对她一见倾心,眼缘不就是这般,让人眼前一亮那瞬间叫作动心。 就是不知这个男人是相亲对象还是…… “这位是……”杜医生迟疑。 “朋友。” “前夫。” 两道声同时落下,女声刻意强调语气略重;男声沉稳清晰有种宣示主权的意味。 能把“前夫”说得和丈夫般理直气壮,也是少见。杜医生探寻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最终回到覃乔脸上,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覃乔淡淡然的看着对面这位。 男人宽大的手掌覆在丞丞细软的发顶,黑色发丝映衬着他匀细的指骨,白得像无瑕的瓷器。这双手精致得如画,既拆解过复杂的精密部件,也曾温柔抚过她的脸颊、发梢。 这个男人,她太熟悉了。 沉默内敛的皮囊下,藏着说一不二的霸道,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就像十三年前,她研究生毕业前夕,陈嘉树特意飞了趟国外来接她。那是他头一回踏出国门,站在人来人往的林荫道上,远远望见她正和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友人相谈甚欢。 男人当场沉下脸,几步跨到她面前,攥住她的手腕,不置一词的直接将她带离了那里。 陈嘉树的强势不止显现在这些时刻。面对磨难不断的人生、生意上的浮浮沉沉时,那股韧劲和不服输的劲儿,亦是如此。 要他认准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 这份性格真是让她又爱又恨。偏偏就是他这份独断专行,才让他们在六年前走到那一步。 服务员端着托盘来送餐,听到脚步声,杜医生侧让到一旁;覃乔如梦乍醒,对上陈嘉树明亮如星的双瞳,那里照出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局促。 肉酱面放到孩子面前,服务员默然离开。 男孩换了个坐姿,拿起叉子,埋头大快朵颐。叉子磕碰瓷碗发出“滋滋”令耳朵难受的声音。 见杜医生盯着孩子蹙眉,覃乔仰脸轻询问:“杜医生有事吗?” 在那长达三分钟的沉默的‘对峙’中,杜医生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出现有些多余,很像电视剧里故意抢戏不受待见的路人甲,他舔了舔嘴唇:“没事,打声招呼,你们慢慢吃。” 没人欢迎他,走得多少有些灰溜溜。 吃过中饭,三人在商场走走逛逛,张翊丞的小手被他们牵住,小孩很开心又蹦又跳,时而还将他们的手臂当秋千,缩起双腿摇晃,在路人眼里俨然是非常有爱的一家三口。 下午三点回到张家,张翊丞睡着了。 陈嘉树先下车,再弯腰探进车里,将孩子从车里抱出来。从打横抱到竖起,让孩子下巴垫着他的肩窝,张翊丞全程眼皮都未撩一下。 覃乔关起车门笑说:“小孩子一旦睡着了,雷打不动。” 她转身,像之前叶特助那般搀住陈嘉树的左臂。车里空调打得低,整条手臂冰冰凉凉的。 陈嘉树扭头,勾了下唇角:“平时经常带孩子出来玩?” 她对那家室内游乐园很熟悉。 覃乔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压下心里那点颤意,摇头说:“我就是甩手掌柜,孩子们我妈妈和阿姨带得多。”指尖稍稍施力,她看向单元门口,提醒道:“走吧。” 电梯很快上二十楼,这半分钟里,轿厢陷入缄默,只有孩子浅浅的呼吸。 覃乔按响门铃,很快奶奶来开门,爷爷钻出来从陈嘉树手上抱走孩子。 “嘉树、乔乔晚上留下吃晚饭吧?”仲英热情亲切地问。 覃乔:“不了,叔叔阿姨。” 陈嘉树:“不必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陈嘉树放下盲杖,补充说明道:“张叔、仲姨,集团还有些事要处理。” 覃乔也添了句:“家里有做饭。” 这次轮到这对老夫妻互视对方,知道年轻人忙碌,仲英没强留:“那你们路上小心。” 昨天乔乔打电话来说要带丞丞出去玩,仲英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嘉树。这孩子做梦也想和乔乔复婚,这不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老头子一开始还同意,反复念叨可别帮倒忙。 这不,嘉树一听,放下工作,就来制造偶遇。 覃乔将陈嘉树送到集团门口,她没下车,而是落下车窗。 待陈嘉树走到侧车窗时,她转脸一字一句表达谢意:“你让人送来的药膏,我昨天收到了,谢谢。” 陈嘉树弯腰朝她,高挺的鼻梁上映着夕阳落下的微光,根根分明的长睫在下眼出拓下微微晃动的淡影。 覃乔能看出他在思考分解她这句话,送出快一周的东西,她昨天才收到? 俄而,他会心一笑:“路上小心。” * 又到了周日,覃乔起了个大早,开了一百多公里长途去找楚语桐。 工作后两人都很忙,又有各自的家庭,嫌少聚在一起,但并没有磨灭两人之间深厚的闺蜜情。 进家门没多多久,楚语桐坐不住的性格,抛下孩子,拉着她就去逛商场。 两人逛到一家女装店门口,一路听完覃乔对陈嘉树近期的喋喋不休的指控,楚语桐笑得前仰后合:“你家老陈——” “什么我家?”覃乔不悦道。 “那那……前夫哥。”楚语桐脸上难绷。 覃乔又一个眼神杀过去:“正经点。” 找了张长椅坐,购物袋放在椅子下边,坐着说。 楚语桐吭吭清完嗓子,指尖轻敲包面:“我算是听明白了,老陈他呀就是那种‘你给我走!现在就走!’但你真走了他就破防了,典型的口是心非。” 她夸张的台词表演,引得路过的人,频频回首看她们。楚语桐无所谓,但看覃乔神情微怔,那表情就像再说还是我错了? 嘴角翘起老高,她嗓音微微沉下:“你当年走了,他就感觉自己被抛弃了……所以后来才会杨阿姨说什么信什么。” 牛仔裤上一处皱褶,搁在上面的右手,指尖蜷起。覃乔低低“嘶”一声,眉心轻拢,讶异道:“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他有这个毛病?” 这毛病由来已久,只不过她这个外人看得更清,楚语桐凑过去撞一下她的胳膊:“还不是你惯的,我听你说过的事件就有两次……” 她掰手指举例:“第一次他店铺火灾,后他是不是不回你□□信息直接消失;第二次他左眼失明受不了打击,把你赶走,你不是还找沈屿假扮男友刺激他?” 覃乔感觉脸很热,“这不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吗……别说这个了。” 找沈屿冒充男朋友这事,无论过去多少年,她一旦想起那天的画面,都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综上所述,每次都是你去找他,他从来没有主动来找你。”楚语桐摇了摇食指:“这就是为什么你真的走了,陈老板就破防。” 覃乔越听越头疼,唇瓣稍颤:“他那时说我什么来着……我想出国常驻二到三年时间,那天晚上我跟他商量,他当场黑脸,说我只顾着追逐自己梦想,从来没有为这个家为他考虑过;反问我荣誉还不够吗?还问我怎么才能安安心心的待在他身边,是嫌他赚的不够多吗?” 她脑海里再现了那晚的画面,陈嘉树扯掉领带扔地上;攥住她的两只手腕,逼迫她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说话。 那天手腕被他攥得痛红,过了很久那圈青色的痕迹才消退,可那种钻心刺骨的疼,至今仍清晰的记得。 楚语桐抬手勾住覃乔的后背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这事之前覃乔说起过,但没说得这么细,楚语桐真的很心疼这个好姐妹。 “这些话从陈嘉树嘴里说出来当时我真的气坏了,他贬低我的理想,认为我非得出去只是为了荣誉,甚至用嫌钱少侮辱我,我原以为最了解我的是他,结果他和那些人……” 覃乔抬起泪眼,顶上那一圈小灯其中一盏格外刺眼,她闭了闭眼睛,眼眶里的温湿打湿眼睫。 “如果领个女人回来,他知道你肯定不信,只有攻击你的事业心,糟蹋你的理想,就一定能逼走你……” “他呢,”楚语桐安抚地轻拍她的后背,“想逼你走,心里又舍不得你,你真走了呢,他又觉得被全世界抛弃了……” 这家商场偏高端,即使节假日里面也很安静,一路下来店员比路人多,很轻的说话声都会产生细小的回声。 覃乔睁眼,第二次叹气:“正是这里更气人,从来都是为我好,自作主张的为我安排好一切,他担心自己入狱可能会影响我的职业生涯,便选择直接斩断。” “他左眼失明那次,他没办法接受自己残疾,更没办法用残疾这个身份来喜欢我。他就求我走,把自己说得一无四处用“求”来逼我。我不能看他这样子,跟我在一起既然这么痛苦,那我走。但我还是给他时间,我相信他陈嘉树会重新站起来的,我可以等他。” 太闷了,深呼吸好几次都无法平复,呼吸不上来的闷痛加剧。 可以理解,也确实可恨,深究根本原因还是不够信任。楚语桐揉着覃乔的胳膊,但也想为陈嘉树说几句:“老陈呢一定是爱你的,你看当年他救人这个事,多少媒体想采访他,他拒不接受,为什么?他的过去太过沉痛,父母车祸双亡,他一个天之骄子因为想救母亲去做了不好的事,保送资格被取消,他知道一旦接受采访这些都会被网友挖出来,可偏偏是你被派去采访他,他把这些给你当新闻素材,助你得到表彰,助你拿到省台特批的正式名额。” 说起这件事,覃乔流下眼泪,喉咙里漫出低弱的哭腔:“他对我的好,我铭记在……”她敲了敲自己的心脏的地方,“心里,可我真的怕……怕他下次又有什么变化,又要想方设法让我对他失望,陈嘉树改不了你知道吗?都说旁观者清,你们看到的他对我好的没话说——” “......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白眼狼,有时我就又会想是不是在他心里仍是质疑我不能和他共患难?” 楚语桐搂紧她颤抖的肩膀:“保护,伤害,保护又伤害,一次次循环,乔乔我其实理解你,因为他爱你、倾尽一切对你好,让你都无法理直气壮的去恨他……清醒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你看你刚刚说每次他靠近你,就会因为他一句话刺到你的心,你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觉得他又要来安排来控制你了,有没有想过……去看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能治好她吗?他们之间已不是爱恨两个字能理清的。 楚语桐陪她红了眼圈,胸腔里阵阵来袭的气闷,使得覃乔脑袋里昏昏沉沉,她吸了吸鼻子:“我这几天就在想,不如就这样吧,他现在过得挺好,我呢过得也不错,如果将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竭尽全力回报他。” “这样也不失为一个方法,不要总是想这些,别忘了你还有三个孩子。”楚语桐从包里取出手帕纸,抽出一张,手法轻柔地替覃乔擦拭掉脸上斑驳的泪痕。 覃乔眼睛往上看,迫使泪水回流进眼眶,眼前一片碎光。 每每想到陈嘉树,她就特别疲惫,像攀不过去的山岳叠嶂,又像渡不过的太平洋。他们分开六年,有三年都是这种状态,可她不能只这样,她需要以健康的心态参加工作、去陪孩子们,她必须强迫自己忘掉,忘掉这些糟心的事情。 后来似乎好一些了,第五年回国见过陈嘉树,简单的寒暄、一切风平浪静,让她觉得即使回国陈嘉树也不会再影响她。 可…… 他一句话,一个眼神,哪怕就坐在那里,内心就会起久久平复不了的激荡,更可怕的是拽着她往下的漩涡。 覃乔牵起一丝苍白无力笑:“或许……我真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松开手,掌心上留下几个深浅不一的指印,白惨惨。 回去的路上车载音响播放了一首很久以前的歌。 想看你笑 想和你闹 想拥你入我怀抱 上一秒红着脸在争吵 下一秒转身就能和好 陈嘉树左眼失明那次,他们整整四个月没有联系,还是张爽生日,她才被邀请去。 采纳了楚语桐的主意,她带着沈屿来到ktv。 四月前,她在陈嘉树面前说过:再也不会来找他。但这次来找爽哥,不算。 如预期那样,她见到了陈嘉树。他坐在角落,往日熠熠的星眸,纯粹的黑,不见一丝波澜,轻轻地落在她脸上。 她便后悔了,认输了。她不喜欢任何人,只喜欢他,只想和他在一起。 那天她还和陈嘉树合唱了这首歌。 不怕你哭 不怕你叫 因为你是我的骄傲 一双眼睛追着你乱跑 一颗心早已经准备好 ........ “乔乔,你知道吗?你每次来我都很高兴,又害怕你再也不来了。” 陈嘉树,我也会累得。 车开进服务区,覃乔推门冲下车,蹲在草丛边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有无数双窥探的目光犹如实质的落在她背上——请不要管她,请不要问她。 最后一次。【`xs.c`o`m 网】 22、第 22 章 陈嘉树已经很久没读盲文了。 他是去年十月请盲文老师上门来教过,之后自己再不断练习,现在已基本掌握阅读和书写。算是提前为真正成为‘瞎子’做准备,但还是希望那天来得迟一些。 ‘看’完这本书,陈嘉树拿起它,背过身,抬高手臂,将它放到书架最上层用来放所有盲文资料、书籍这一层,最后关上小门。 陈嘉树回到房间,再走进卧室,又想起手机没拿,他折回书房。 书桌、文件夹、三个抽屉、他所想得到的地方,全部摸找一遍都没找到手机,屋里十七八度,他额头上沁出汗珠,这时候大概已经午夜,罢了,明早再说。 后半夜不知道几点,陈嘉树被雷声惊醒,再看到眼前一片漆黑时,他惊得坐了起来。 心里的不安放大,他抬起右手,贴近面部,挥了几下,陈嘉树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连暗影都没有,他再次尝试,四次、五次……仍徒劳无功。 陈嘉树几乎是跌下床,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径直朝阳台方向走,平日里闭着眼睛都能走到的地方,却越走越乱了章法。 “砰!” 冷不防,他撞到玻璃上面,鼻尖磕的最痛。 推开玻璃移门,外面的热气铺面而来,还夹杂着微凉的雨丝。 陈嘉树三步并做两步,撞到黑铁护栏上才止步,双手握住尚温热的栏杆,他举目环顾,东面那座四十五层经贸大厦顶上,航标灯常年闪烁,即使他有夜盲也常常被这道白光闪到。 没有......什么都没有。 “宋……”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不知自己的幻觉还是外界的声音,他已分辨不出。 陈嘉树蓦地转过身,对黑暗、失明的恐惧,让他慌乱无措,他凭借记忆里房间的格局,快步朝外走,撞到床尾、电视柜、门框.....一路撞过去,撞到了房间外面。 他扶着墙,朝楼下大喊: “老宋!!” 楼上楼下响起他颤抖的回声。 保姆们都住在地下一层的房间,他们未必听得见。 陈嘉树摸着墙找到电梯,摸索到下行键,摁下去,却没听见上升的声音。 连电梯都坏了吗? 他等片刻,等出一身汗,额头更是汗水直流,唯独脊骨那里有一丝寒意在游走。 难道又网脱了吗?不能耽误......否则他完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陈嘉树整个脑袋轰的发烫,眼睫被汗水冲刷,他用力眨了眨眼,两步上前,扶着木质栏杆往前走。 栏杆拐弯,他用脚试探触到楼梯边缘,踩下去,一直走到楼下。 “老宋!!”他再度喊。 “老宋!” “白姐!” ...... 空荡荡的三层,除了自己越发急促、惊恐的回声,没有一人回应他。耳畔环绕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起了耳鸣般不断循环。 负一楼不从电梯下去的话,只能去别墅外面,再绕到背后。陈嘉树转身定位,右臂抬起一定高度,边朝门口走边在空气里扫动。 他真的太乱了,忘记拿盲杖,数不清步子。 “砰!” 小腿撞上一个硬邦邦的尖角,钻心的痛楚,很快便占据了陈嘉树的所有感官,他痛呼出声,左膝砸地,弯下腰,双手迅速捂住受伤的腿。 “陈董!” 老宋在远处一响,陈嘉树猝然扭头。 急匆匆地脚步声近到身后,一双手扣住他的胳膊外侧,陈嘉树反手就攥住老宋的手臂:“送我去医院,赶快!!” “陈董!” “陈董。” 两个阿姨也跑来了。 宋叔赶忙掏出手机,屏幕一下亮起,那道微蓝的光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出现在陈嘉树眼前。 陈嘉树身子猛地一怔,另只手往前探,再往下,手掌碰触到冷冰冰的玻璃表面,找到刚在那个坚硬的角。 这是茶几……以及这只是停电了。 慌不择路地走到客厅,把停电当成瞎了……最后竟是虚惊一场……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可悲。 原来内心深处他是这么害怕看不见,即使提前学盲文,即使常常心理建设,他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可真的面临他还是害怕还是难以接受。 “不用了。”陈嘉树声音沙哑的不像话,“老宋,扶我上楼。” 他们刚到楼上,别墅里的灯亮了。陈嘉树扯了扯唇,还听见书房里他的手机在响。 陈嘉树让老宋去拿,自己则站在原地等,老宋很快将手机给他带过来,手机还在响。 太累了,陈嘉树微阖眼,眼皮都掀不起,沉着声问:“谁的电话?” 老宋照着屏幕上出现的来电人姓名念:“我的乔乔。” 此话一出,陈嘉树豁然睁开血丝遍布的双眸,抬手打到老宋的手臂,顺过去拿到手机,凭着肌肉记忆滑屏放到耳边接听。 “陈嘉树......” 电话那端覃乔口齿含混不清,像是......喝醉了? “怎么了?”每个字都在颤抖,陈嘉树攥紧机身,浑身紧紧绷住:“你在哪里?” “我在在……家门口。”覃乔又突然生气极了,“可是,可是门怎么打不开,你是不是把锁给我换了?” “你说什么?” 陈嘉树下意识地往楼下窗子那边望过去,他突然间想到什么,一把抓住老宋的手,往外推:“去,去外面看看,看看有没有人。” 老宋自来对陈嘉树言听计从,立刻转身跑下楼。 “你你为什么把锁换了?”覃乔一下哭出来,抽噎着嚷:“我还怎么来找你啊……怎么找你啊……?!” 听着她委屈至极的哭声,陈嘉树心里对她的心疼刚冒头,就被一股翻涌的惊喜盖了过去。 他喜出望外道:“乔乔,你等我,我马上来。” “嘟——”覃乔挂断了电话。 陈嘉树扶墙走到电梯前,寻到下行键,摁下。 电梯就停在二楼,陈嘉树侧耳听见门开,伸长手臂挥了挥,确认门开开了之后走入轿厢内。 楼下那两位阿姨还没回去睡,看见陈嘉树从电梯里出来,立即迎上去。 “陈董。” “陈董。” 刚才还脸色惨白、颓然的男人,此刻眉宇间透着一丝兴奋,仿佛打了鸡血,他一把抓住白姐的手臂:“白姐,帮我把玄关柜子第一层的盲杖拿过来。” 他又对静姐说:“静姐,你帮忙煮醒酒汤。” 陈嘉树待她们一向平和,虽不会给人身处高位的盛气凌人,却带着极强的清冷和疏离感。 平常在这个家里,除了老宋偶尔在他身体不适时贴身照顾,她们的工作就是把家里打扫干净,不会过多插手、多言一句。 两人快速对视一眼,立即应声去照办。 由于下雨,今晚的夜色浓稠的像砚台里的墨水。雨水落在室外露台的防雨棚上、院子里的大理石地面上、围墙的瓦片上,滴答滴答声不断。 酒气弥漫在院子里,越是接近那个女人,气味越是浓烈……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女人在门外,阖着双眸,歪歪斜斜的靠着这扇小门,凌乱的发丝黏在她染着红晕的脸颊上,肘弯挂着一只黑色小皮包,另只手举在耳边是打电话的姿势,掌心中还握着手机。 老宋怎么会不认识她……陈董卧室小客厅里挂的婚纱照就是这个女人。他们应该是离婚了,但她对陈董仍是很重要。 老宋上前,摁下墙上控制大铁门的智能按键,只听“咔哒”一声,大门应声缓慢移开。 他正要迈腿走出去,后方传来陈嘉树的声音: “是乔乔吗?” 盲杖拄地声和脚步声叠加急促而紧急。 “陈董,是覃女士。”老宋回头,陈嘉树已走下台阶,白姐紧跟在身后。 不需陈嘉树多言,老宋立即上前,压声为陈嘉树指路:“覃女士喝醉了,倚着小门,我打开了大门,您再走十步,右转两步即可。”这是近一年来,两人合作产生的默契。 “嘉树……” 听见陈嘉树的声音,覃乔费力地撩起眼帘,迷离的视线中,那个男人正拄着盲杖走向她,他步伐矫健,对她的方位的判断十分精准,很少见,以前他有夜盲不可能……现在他的眼睛……她一定是在做梦吧。 可下一秒,陈嘉树就到了她眼前,抬手就将她揽入怀中。 覃乔本能地想躲,却被他搂的更紧,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一丝,严丝合缝,浅淡的薄荷气味混着还残余的木质香气钻入她的鼻尖。 让人止不住地想沉溺其中。【`xs.c`o`m 网】 23、第 23 章 陈嘉树为覃乔简单擦了身,换上了衣橱里属于她的睡衣。 酒精将她冷白的肤色上染上绯红,尤其脸颊上两片都和唇色一般,连他这种视力都能看得分明。 她睡得不是很踏实,呼吸起伏,有些重,偶尔呓语几句,混蛋、不原谅、嘉树,这三个短句轮流交替。 稠密乌黑的头发被他指尖勾开,精致的脸整个露出来,不足巴掌大小,眼睛看不清便调用其它感官去‘看’她,薄薄的眼皮下圆润的瞳仁,粉色的唇,挺翘的鼻尖,吹弹可破的肌肤,脸上的肉还是少了,骨感稍重,呼吸微微一滞,他继续探索,指腹每描过一寸,他的脸便贴近一寸。 当水润的黑瞳被她樱粉的唇填满,陈嘉树俯首,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一颗心颤颤,眼眶转瞬升起一股热意,似融化了什么,陈嘉树急忙抬头,可这时,右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一直是以半蹲着的姿势,左膝盖支着地板,右腿屈起,他摸了摸那里,盖住受伤位置的布料上有些微潮湿。 可能是雨淋了还没干,陈嘉树收回这只手,一撑床边,起身。 房内灯火通明,却是静悄悄的,白光从覃乔微张的眼睛里泻进去,她不舒服地抬手遮挡住双眼。 可她听见脚步声,张开手指,透过指缝看到陈嘉树双手端着脸盆,绕过床尾,四平八稳地走进卫生间。 深蓝色真丝睡衣套装,垂顺的面料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形,唯独肩膀特别宽阔,它能背起很多东西,责任、道义、不服输,还有背过她。 覃乔眼睫轻颤,濡湿的睫毛扫过手指。 不,不是,陈嘉树怎么会在她家? 她一个鲤鱼打挺,撑坐起来,床垫嘎吱一声,从她身上滑落的被子堆到大腿上,眼前那堵大白墙晃了几晃,起得太急,晕眩感加重,胃里还有些难受。 原木色玻璃推移门、米白色梳妆台、樱花粉窗帘、欧式风格大床……这里的一切都是她亲手挑选的,这是……他们曾经的婚房。 陈嘉树的家! “乔乔……” 听见外面的动静,陈嘉树从卫生间走出来,边朝她走边问:“你醒了?” 他和刚才一样绕过床尾,只是这次走得有些急,小腿撞到床边才停下。 之后他弯下腰,手掌按住这张床,慢慢坐下来,再侧身面向她。 也不知是不是醉眼惺忪看错,刚才撞上床的那一下,他好像很痛似的打了个寒战。 覃乔目色一沉,垂眸瞥见身上这件多年前的睡衣,霎时仿佛有百斤重力压了下来。它像一把开启记忆的钥匙,那些沉在这间房里的过往画面……甜蜜的、温馨的、怒叱的、一刀两断的,如同开闸泄洪般涌进脑海。 心脏那块地方,绞痛一阵一阵,和那个晚上他瞪红了眼睛,死攥着她腕子不让她走时一样。 “你想追你的梦想我不拦你,明天就去把婚离了!” 一贯的温柔荡然无存,他发狠威胁,而她挣不脱,低头,抛了理智对准他手背狠狠咬下去。 他只低低呻吟,没推,没躲,就那么任她咬,任她发疯…… “乔乔……” 他的语气中竟然还带一丝温柔,全不怪她。 覃乔猝然抬眼,可是泪水蒙住了她的眼睛,只看到陈嘉树靠近的虚影。 咚咚咚! 心跳加速,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她往里躲,可他偏偏不放过她。 再次被惹怒,心里的愤恨一股脑上涌,她由坐改为跪,直扑进他的怀里,纤细的手臂勾住他的脖子,不给他反应地时机,深深埋入他颈间,那里的高温烫到她的脸颊,她全不顾地张口就咬。 用了十成力道。 “呃……” 男人发出低弱的痛吟。 那截腰被裹住,她越用力男人越是自虐般箍得更紧。 直到尝到一丝血腥,覃乔犹如被当头一棒,痛醒,抻起脖子,望进陈嘉树攒满深情与爱意的眼里。 她仓促别开眼睛,心虚垂下。 齿印赫然在脖颈边际,有几颗齿痕边缘渗出淡淡血迹。 顷刻,她的瞳眸巨颤,醉意散的干干净净,视线也跟着变得清清明明。 陈嘉树仍是侧坐的姿势,为了更方便她报复,他往她这边移过来很多,任她打任她骂。 和六年前一样。 “乔乔……”陈嘉树静静地注视她。 脸红如血分外靡丽,他咽了咽喉咙,仍是干燥异常。 “对不起……”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可陈嘉树的手牢牢扣住她的腰肢,那双深情的黑瞳深处有某种情愫横生。 这个猜测刚出现,眼前倏地暗了,跟着她的唇被柔软的重物压住。 她忍不住侧过头,他另只手抽空握住她的下颌,轻柔掰正。 碎吻如同烧红的烙铁落在她额头、鼻尖、脸颊…… 背脊那里泛起一阵细密的颤栗。 窗帘没拉,屋内亮,窗子成了高清度的镜子,将屋里的陈设照的一清二楚。隐隐约约透过窗子看到银针般的雨丝,她着急扭头,想看得更清楚些。 像是在惩罚她的一心二用,齿关突然被‘暴力’撬开。 “唔——” 唇舌交缠,麻痒跟随血液游走遍全身,四肢瞬时丢了力气,她仰面瘫在床上,紧接着陈嘉树欺身而上。 手掌被他轻轻扒开,指缝被他修长的手指填满,扣紧,像是怕她消失般,而她本能的回握住。 十指紧扣。 她于暗中睁眼,眼前这个男人,还是那副曾经让她‘一眼万年’的模样。星眸、剑眉,抿直的唇线,她就是这么肤浅,先看上他的皮囊,后来爱上他的灵魂。 她从不后悔爱过陈嘉树,只是,现在已经找不到再爱他的理由了。 他忽然停下,深凝她:“乔乔……我想你。” 额头抵住她的肩窝,唇角衔起丝丝笑意,六年了,每天都想,没有一天不想。 屋里的灯太过明亮,恍若手术室里的无影灯,每一次睁眼,覃乔都会被这片光闪到眼睛。 这种高功率的灯,很久以前陈嘉树店里都用的这一种。 他的维修工作,对视力要求很高,又因为有夜盲,稍微暗一些便看不清楚线路、元件。 后来装修这套房子时候,陈嘉树提出只需他的书房装这种顶灯,其它房间装常规灯具。 房子里其它陈设未改变一点,灯都换了,覃直接阖上了眼。 “乔乔……你知道我有多庆幸现在还能看见你吗?” 陈嘉树嗓音沙哑而磁性,透着几分倦懒,捋开她颊边凌乱的发丝,而后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才翻身躺到一边。 她侧眸。 光亮在他濡湿的眼睫毛上跳动。 “一小时前,停电了,我还以为我眼睛彻底坏了。当时脑袋里乱七八糟,什么都想,集团、一摞摞文件、还有你……害怕会连你的身影都寻不到。” 他的胸腔伴着他和缓的语调起起伏伏,嘴角那一丝笑意尤为迷人。 在她灼灼注视下,陈嘉树低笑了声,转头。 视线交汇。 红血丝交错的眼里布着一层薄泪,卑微的语气:“既然回来了,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男人睡衣扣子不知何时掉了两颗,翻领本就开的大,扣子一掉,露出大片雪白风光,倒是脖子那截微微泛红,她的视线停那不知轻重的咬痕上。 眸光一动。 对陈嘉树她有愧疚、有……曾经的浓烈的爱意。 滞了几秒,她反问他一个问题:“如果眼睛彻底坏了……你又觉得离开我是对我好,还会再离开我吗?” 完全是临时起意的提问。 陈嘉树身子微微一僵,正是这最自然的身体反应,让覃乔仿佛又看到了未来,哪怕男人嘴角轻牵承诺的是:“不会……乔乔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这就是陈嘉树啊,这辈子只在为他人考虑。 覃乔不知道是不是释然了,轻盈地弯起唇角,少顷,朱唇微启:“嘉树,你那些年对我的好,我都铭记在心里……每一笔。”她声音很轻,却充满真心实意:“将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竭尽全力。” 这些话不是借着酒劲她恐怕难以出口,清醒时在外总抗拒承认她有今日这般光鲜全仰仗于陈嘉树的托举和成全。 陈嘉树手肘撑床,支起身,全身的重量在上面,这条手臂颤得厉害。 他回味她这句话的含义:“每一笔……竭尽全力……”挑着重点低低地念。 回味过来,他凄楚的哼笑一声,笑声仿佛深冬空荡山野里吹来的如刃般的夜风。 男人已坐起,覃乔随即跟起,拢了拢衣襟,还记得扣扣子。 “还我……你来这一趟也是……还我?” 声音低若尘埃,颤意中还隐含一丝绝望。 她抬眼顶上他沉重的视线。 这个男人从来都是迎风、迎雨坚韧不倒,此刻却如此孱弱,见不得他这样,覃乔倾身过去,从正面抱住他,双臂用力裹住他手臂外侧。 坦白自己的心迹:“我从没有恨过你,真的……你对我很重要,很重要,也是真的……嘉树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会来找你……” “那如果……” 陈嘉树眼眸微阖,浓睫在眼下拓下很深的阴影,炽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侧,他柔软的唇压在那里,喉头如被沙砾碾磨过般沙哑:“复婚也愿意吗?” 身子往后抻半寸,覃乔怔然地望着他的脸。 苍白不似活人脸色,更衬得眼红如血。陈嘉树对她的好,别说是复婚,命都可以给他。 可是如果…… 他突然挣开,男人力量的先天优势,不需要多大的力气,便脱离她的怀抱。 心里倏然一空,又像是豁然开了到口子,鲜血汩汩往外冒。 覃乔眼睁睁看他光脚走入卫生间,那踉跄的背影令她心如刀绞。 踉跄? 他的腿怎么了…… 覃乔刚下床,听到卫生间里“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她跑过去,猛然止步于卫生间门口。 地上的寒气渗入膝盖骨缝,陈嘉树不是不知道覃乔正在盯着自己,但这是他生活常态。 每次失手碰落东西,他就只能爬着摸索,眼睛跟着指尖划过地上每一寸,双膝交替往前行,这种姿势丑陋难堪毫无尊严,总让他想起那个尊严被践踏的稀烂的夜晚。 “没有手电就摸不着了,真是瞎子。” “哈哈哈。” “老大钱包里八百多呢,还挺有钱。” “花上还有张插卡,吭吭,我读给你们听‘你是我此生挚爱’,哈哈哈,瞎子也有女朋友。” “嚯,老计,照片上女人挺带劲,”男人一脚踢在他肩膀上,“把你女人叫出来给我们——” 陈嘉树噌地起身扑过去,将其中一个男人打得头破血流。 手背上忽地覆上一道温热,他密黑的睫羽抖了抖,便见那只莹白如玉的手,只有他的一半大小。 陈嘉树迟缓地扭脸,看到她自然弯起的红唇,鲜红的颜色一张一合,轻软的声音响起: “嘉树……找到了。” 她什么时候跪在地上的,他竟浑然不觉。 隔了好久,他才听见自己艰涩地说:“谢谢。”【`xs.c`o`m 网】 24-30 第24章 四年前,秋末冬初。 覃乔在朋友圈发了张澜川国际机场的照片,被张爽刷到了。张爽立刻给她打去电话,覃乔几乎是秒接。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几句,张爽挂了电话,挑眉看向他:“乔乔回国了,在江市。” 覃乔虽拉黑与他的全部社交,却没断了和张爽的联系。前几日张爽还在电话里,把他的苦衷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 “你看,乔乔还是心疼你的吧……”张爽把手机扔到沙发一角,双腿一抬架在玻璃茶几上,“她拉黑你,不就是气你自作主张。知道你出来了,这不立马放下工作就来了。” “那我去找她。”他疾步走到挂衣架旁,取下风衣外套就要往外走。 张爽在门口截住他:“慢点,乔乔说她在国内待一周。” 江市距离澜川有一千多公里,好在航班密集,助理帮他买了上午十点的机票,想到还有两个小时就能见到覃乔,他坐立难安。 十二点半到达江市机场,他心急如焚,恨不能一秒到达那里。但想起该给杨淑华带份礼,还是让出租车多绕了段路,拐进进口超市拎了两盒礼品出来。 江市——乔乔父亲还在世时,他每个月都陪覃乔来一趟,对这里早已熟门熟路。 一口气跑上三楼,他不作歇息地敲开这扇墨绿色防盗门。门从里面打开,杨淑华站在他面前。 “妈,我听说你们回国了” 当年他提离婚时,不仅伤透了覃乔的心,更让杨淑华对他彻底寒了心。如今见面,杨淑华冷淡脸色,他也是意料之中。 “嘉树乔乔去超市买东西了,你进来吧。”杨淑华侧让到一旁,还是让他进门。 客厅连接阳台,明媚的阳光毫无遗漏地漫进屋里,微尘在金灿灿的光线下浮动,空气中还漂浮着一股空置很久的干燥、略带粗糙的气息。 杨淑华端来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随后坐到对面那张沙发上。 “妈我来是想” 他想和乔乔复婚,这句话还未完整出口,杨淑华从茶几底下抽出几本病历放到茶几上。 淡蓝色病历本上“澜川市第一人民医院”九个黑体大字,让他的呼吸微微一凝。 “嘉树,你和乔乔结婚两年,我自问对你们也算是掏心掏肺,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她的指尖优雅地在病历本封面上戳了戳,“你的左眼早在你们谈恋爱的时候就因青光眼失明,乔乔替你瞒着我,我连最基本的知情权都没有——” 放大的瞳孔里被那几个字充斥,左眼失明他一直羞于出口,有天覃乔告诉他,已经告诉了父母,他们开始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接受了,因为在他们心里陈嘉树的人品比什么都重要,她说得那么自然,甚至嘴角带着浅浅笑意。 于是他信了。 他承认没有深入地去思考,潜意识里他需要这个答案,如果追问下去,他就不得不面对自己一直不敢正视的问题,如果叔叔阿姨真的介意呢? 握拳的手松了紧紧了松,他接住杨淑华温柔的质询,诚恳地道:妈,我没亲口跟你坦白,这事情我做的确不对,我欠你一句道歉,对不起。” “但是妈,左眼失明并没有影响我生活自理,我能和正常人一样上班,能应酬,能加班……”他咽下“能赚钱”三个字,觉得太过赤裸。 “嘀嗒、嘀嗒”滴水声来自厨房,想必水龙头没关紧又或是橡胶圈时间长了松了导致漏水。 还记得三年前,也是在这里。他和覃乔刚进家门,杨淑华在厨房里大叫“水管子漏了!”,他便去抢修,家里有现成的工具,他半蹲在地上,乔乔给他打手电,两人合力抢救了水灾。 刚抬起臀他复又坐了回去,只因杨淑华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影像单子,探身过来,放到他的手边。 影像单子正页两张眼球影像下面“创伤性视神经”这几个字仿佛活了般‘跳动’在他眼前。 还有,杨淑华接着抽出一本有些发黄的病历本,翻到最后几页。医生的手写字迹潦草难辨,最后一行却异常清晰[瞳孔反射正常,但不排除未来继续恶化的可能] 他眼底有问题十多年了。是从高二那年他和父母一起出车祸后就留下了这个病,夜盲正是这个原因,但很多年都没有发展,后来反而出现了青光眼,医生都无法判断是不是和它有关系,这个病他并没有隐瞒他们,他不懂杨淑华是何用意。 “去年吧,我和乔乔在国外,隔壁邻居车行老板,得了“青光眼”我是眼看着他从好好一个人,到走路都要人来搀扶。国外的医疗算是顶尖的吧,这没能把他的病治好。” 杨淑华说话总是柔声细语,待人也是特别的温柔有耐心,婚前婚后皆是如此。 他一直感激这位母亲,来澜川帮他们的那两年,她每次都说“你们年轻人只管工作,家里的事情都交给我”。 后来他眼睛做网脱手术,杨淑华不辞辛劳,医院家里来回奔波,一日三顿准时送到医院,连筷子都递到他手里,更甚至有次他失手撞出碗里的汤,杨淑华用一种哄孩子似得语调说“没关系,妈来喂你。” 失神须臾,他喉结艰涩地滚了滚,可想到杨淑华举的那个例子的可能性,他没了底气:“妈您是想说,我也可能失明会成为乔乔的拖累” 鼻尖涌上的酸涩冲到他眼眶发热,迫得他仓皇低头。 他是在父母冷战、争吵中长大的,从未体会过和睦家庭的温馨。直到五年前覃乔带他见她的父母。 他们家庭恰恰相反,常常伴着欢声笑语,即使那时候覃乔的父亲已经病重,一家人总是有商有量,他从未见过争吵、红眼。 日久天长的相处中,他渐渐习惯、依赖这位母亲,而今她话里话外都是想斩断这几年的情谊。 杨淑华吁出一口气,右腿叠在左腿上,她的身材一向很好,好几次带他们出去逛街、逛景区,遇到熟人在见到孩子都这么大时,那些人都会夸她年轻。 “妈妈跟你说实话吧,你想和乔乔复婚,我不同意。” 这句话让当时的他,一口气堵在喉咙口,憋得眼眶疼、嘴唇克制不住地打颤。 “离婚时你一个人就做了主意,我当时和乔乔都挺难接受的,那天你们去办离婚登记,我是不是把你单独拉到厨房,问你真的考虑好了吗?你当时就对我说‘考虑好了,妈,对不起’既然话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能拦着你,办完离婚证,你两天没回家,我和乔乔收拾收拾出去租了房子。” “我前阵子翻了本书,书上写:世间万物,去而不返。还记得你们结婚时候我送了你们一对瓷娃娃,收拾行李搬走那天,乔乔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现在想来碎了,就彻底修补不回来了。” 说到这里,杨淑华红了眼圈,泪盈盈的样子。让他更觉得自己当初做的不是人事。苦涩在喉咙里翻滚,他压下到喉咙口的哽咽:“妈,我会弥补的,我承诺将来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有乔乔的一份。” 任何承诺都显得单薄,唯有‘物质’,他不会别的,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 “我知道您的担心,我保证会严格遵照医嘱,医生说过只要听他的话,并非一定会失明,我我——” 视线模糊成一片,话语倏然卡壳。 “人生不生病这个事,将来谁也保证不了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可我实在看不了乔乔的付出,换来的是你的冷脸相向。结婚前我们只知道你的眼睛受过伤,有夜盲症,并不知道你左眼已经看不见了,这些都不说它了……” 杨淑华对他失望至极,泪眼中闪过一抹冷光,语气硬了几分:“你摸着心问问自己,乔乔对你怎么样?有时候你工作到很晚,她睡一半跑出去接你回来;你有次重感冒她守了你一夜,第二天她自己被传染,还不让我告诉你,因为你要去出差;手机里备忘录里写着‘复诊’就怕自己忘了提醒你” 他不知不觉地握紧双拳,指尖掐入掌心,奇怪的是,手掌丁点儿不觉得痛,反而是心脏像是承接了那些痛。 这些……这些……前面的他都认,他理解一个母亲心疼孩子,乔乔的付出他都知道,难道这不是夫妻之间很正常的琐事吗? 还是他自以为然了…… 慢慢地松开拳头,他直视杨淑华温柔的眼睛,无以复加的内疚让他硬气不起来:“我承认,我的身体给乔乔以及给您带来了许多“麻烦”……是,将来谁都不知道,可能今朝我还能养活自己,说不定有一天我会一无所有,但是——妈,离婚这事我伤了乔乔的心,也让您因此对我失去了信任,复婚我想听听乔乔的想法,我们……不能替她做决定。” 他这句话刚落下,杨淑华早有准备地拿出一张浅黄色纸张,上面印有“MarriageCertificate”字样。 结婚证……他心神巨震。 英国的结婚证没有双方照片更像是一份文件,上面有男女双方的信息、婚姻登记日期等等。 2015年10月11日。 正是他们离婚后的第八个月。 “嘉树,乔乔已经结婚了,而且还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 从楼上下来,他在通往小区大门的主干路上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覃乔,她红着眼睛怒视他,擦肩而过时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臂,被她狠狠地甩开。 他放弃了,木讷地迟缓地挪动脚步,而她继续往单元楼那里走去,高跟鞋声踩地特别重,两人像书本上背道而驰的汽车,在同一条线上愈来愈远。 但没走出多远,高跟鞋“哒”的一声骤然停止,紧接着一向温言细语的覃乔在他身后爆发出一句低吼:“陈嘉树!你现在还来做什么!” 路上寥寥几个行人,回头望他们。 他误判地以为这句话里对他还有所期盼,快速转身,快步跑过去抱住她,将她紧紧摁在怀里。 她骂他混蛋、骂他说话不算话,骂他永远都改不了……他一遍遍道歉。 那句在喉头滚了又滚的话,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爱上别人了吗?” 覃乔陡然怔住,猛地抬头,眼睛通红,嘴唇牵动脸颊上的肌肉群都跟着抽搐,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他又错了,大错特错了。 “乔乔……对不起……”他连忙道歉,慌乱无措。而她举起双手,猛地推开他,自己也跟着踉跄倒退数步。 他还想靠近她,才迈出一步,就见她泪水夺眶而出,歇斯底里地骂: “陈嘉树,你混蛋!!” 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伤透了覃乔的心,她也不会心灰意冷的去嫁给别人。 现在怎么办? 只能等,等一个‘可能’…… 这是他后来去了趟英国,看到覃乔和那个男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之后,回到国内对张爽说的。 “覃乔嫁人了又怎样?”张爽将他从床上一把拽起来:“你陈嘉树就这点出息?起来,去打球,老子活一天陪你一天,趁我还能动,赶紧。” 寒凉从领口钻入,阴冷之意游遍全身,陈嘉树瑟缩了下身体,蓦地睁开双眼。 能见度不足一米的浓雾中,他看见了鬼手般的树影,似乎在杳无人烟的荒野,一抹红色身影立在不远处,模样看不清,他眨了眨眼,认定她就是覃乔。 “乔乔……”他的声音在耳畔。 覃乔走了,他拔腿去追她的背影,她越走越快,他紧追不舍。脚底下凸起一块,他绊住,摔倒在地,再抬头,哪里还有覃乔的身影? “乔乔!!” 陈嘉树大叫一声坐起来。这道声和刚才不同,区别于只在耳旁,而是更像在空荡的房间内。 眼前出现很多物体的虚影,屈起的五指掐入床铺,他的意识逐渐转醒,区分出现实和梦境。 可现实却是—— 覃乔真的走了。 被子掀到地上,陈嘉树弓着腰像无头苍蝇似的在床上搜寻什么,指尖碰到了还有余温的枕头。 他头一抬,赤红的双眼重燃光芒,直直跌下床,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拨打覃乔的微信电话。 她没有接听,自动挂断。 睡前答应他今晚陪他怎么不作数了?不是还说要‘报答’他吗? 酒*醒了,反悔了是吗? 陈嘉树扶着墙走到外面,拿起边柜上的盲杖,打开门走出房间。 从他们睡下到他醒来,才过了两个小时,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分,这是他下楼前确认的时间。 外面依然飘着细雨,暑气已散去,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带着微微凉意。 “乔乔!” 陈嘉树走在别墅区内部道路上,拄着盲杖边走边喊,盲杖点地声、脚步声漫进周遭滴滴答答的雨声中。 陈嘉树尽量靠边走,左脚一空,踩进旁边的排水沟中,裤管被打湿,抬腿,他魂不附体地继续往前走。 眼前那团黄色光雾亮了几度,雨夜,飞驰的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马路,这种声音尤为清楚。 他已经到了马路边。 即使小雨十多分钟走下来,陈嘉树的身上也已被浇湿。 “乔乔。” 他举目四顾,高喊逐渐转成了低喃。 小腿那处的血窟窿痛感火烧火燎地疼起来。这里,睡前覃乔还帮他上过药,耐心地在伤口处贴上医用贴布。 余温还在,她却不知去向…… 清醒的第一件事就是远离他,陈嘉树硬挤出一个惨然苍白的笑,转身,准备往回走。 然而,刚出腿,一道刺耳尖锐的刹车声划破寂静的夜色。 下一秒,右腿传来碾碎般的剧痛,像骨头被生生砸断。 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向后仰,后背先着了地,“砰”那声闷响从胸腔里震出来,视野里仅剩的一点光感也跟着剧烈晃动,随即被无边的黑吞噬。 * 覃乔接到门卫室老夏的电话,匆匆下楼。正中午,金黄的大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推开门的那一刹那,热浪来袭。 光线刺眼,温度更是不容小觑,裸露的皮肤就被晒得发痛,她抬手需挡阳光,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前方,便见一道熟悉的背影站在门卫室的挡雨棚下。 她眼皮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顿住脚步。 男人穿着黑T、黑色长裤,个子很高。黑色显瘦衬得他身形单薄如同衣架子。他正在接电话,抬高的那条手臂细长、线条流畅。 周遭一切声音消弭,这道身影仿佛触发某个场景的机关,一瞬将她把她带回到那时。 “奶茶拿好。” 那是陈嘉树第n来给她送奶茶,每次他都买十几杯,够她分给部门所有人喝。 胸腔里那颗心跳突突两下,她的唇齿间轻轻溢出“嘉树”。‘陈嘉树’听见了她的轻唤,转身朝她看过来。 肤色偏黑,脸上骨骼感分明,浓眉大眼。男人眼帘微抬,在看到她时唇边渐渐地漾起一丝笑意。 是他 一些有关于昨晚酒吧里的事,放电视剧似的快进了一遍。 昨晚她被醉鬼骚扰时候,男人挺身而出帮她,因此自己手臂还受了伤。 覃乔全想起来了,正是他。 左臂手腕处贴着膏药,覃乔的目光在上面定了定,快被高温烤化的她,赶紧拔腿走过去。 缓慢浮动的空气中飘着一股很浓的药味,覃乔在他跟前站定,还未开口,男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三寸照片递出: “昨天你上出租后,我在地上发现的。” 这个男人昨晚不但帮她解了围,还搀着她送到酒吧外面,帮她拦了辆出租车。 三寸照中装着两个成人的缩小版全身,正是她和陈嘉树。 照片中陈嘉树眼帘低垂与抬眼的她不偏不倚地对视,金色光束斜切过他们的脸,描摹出明暗交替,两人唇畔勾起的浅笑会发光。 背景是一片粉红的梅林,整张构图特别完美,她最喜欢这张照片,一直收藏于皮夹的夹层内。 “谢谢。”覃乔接住这张照片。 她手里握着手机,抬头看着男人说:“昨天谢谢你,我把医药费扫你吧。” “我没去医院,不产生医药费。”男人耸耸肩道。 旁边的升降杆一升一降,开进开出的汽车一辆辆经过,车辆尾气混在热烫的空气中,被微风带到她脸上,气味难闻到让人窒息。 “还是转给你吧……你受伤了还影响工作。”她语气变得有些着急。 男人没再推辞,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滑屏到收款码,屏幕朝上。 手机摄像头对准上面一照“滴”一声,覃乔输入500,再输入密码将钱转了过去。 男人瞅了眼上面的金额,黑瞳里掠过一缕微不可查的诧异,但也没说什么干脆的将手机塞回兜里。 “请问您怎么称呼?” 男人帮了她不能连恩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陈呈”。陈呈挑了挑左边的眉毛。 “耳东陈?” “是的。” 二十到三十几的男人很从外貌难判断出年纪,但可以从眼神和气质模糊甄别。 这个男人眼里有傲气和未打磨过的锋利,目测二十五六岁。 “陈先生,多谢。”这次她更郑重。 男人点个头:“不客气。” 之后男人转身离开,直走出约四五十米,他扫码推了一辆小黄车,长腿跨上车座,一拧手把,背部衣料被吹得鼓起,没入车流中,眨眼工夫就看不到了。 覃乔收回视线,总觉得漏了什么? 电梯门将将打开,微信电话铃声响了。 屏幕上陈嘉树的微信头像让她的眼睫轻轻颤两下…… 昨晚她给陈嘉树上完药,还陪他一起到床上,到底是酒劲还没过,稀里糊涂地答应他今晚留下。 没睡多久,她醒了,酒精也彻底退了。望着床上熟睡的男人,她小心翼翼地挪开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蹑手蹑脚躲进衣帽间,换回了来时的衣服。出门前看了眼床上的他,确认没有醒来的迹象,转身带上门走了。 难不成来兴师问罪? 步入轿厢,覃乔划开屏幕接起电话,顺手撩开耳边的碎发,将手机贴到左耳边。 “乔乔……” 男人嗓音有种异样的暗哑:“打扰你工作了。” 电梯一层层上行,只有她一人,履带“滋滋”声萦绕在耳畔。 可他的话语却像是蚂蚁爬过她的背脊刺刺痒痒很难受。 他又说:“我……我住院了。”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上倒下,她的手脚瞬间冰凉刺骨。 “在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得不成调。 * 下午有个会议,覃乔走不开,她心里乱作一团,捱到会议结束已经三点。打卡,下班,赶到陈嘉树口中的东昕私立医院。 她没立即上楼而是进商店挑选了一个果篮、一箱进口牛奶,拎着它们走进电梯。 电梯顶上通风口吹开一阵阵冷风,那股凉意从后颈那里钻入,径直往下,激得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陈嘉树在电话里只简单说被电瓶车撞了,右腿胫骨裂打了石膏。他平时进出有车,还有司机、助理陪同,被车撞的可能性不大。 只可能……手中那两件东西忽然变得沉重地拎不动。 放下它们,覃乔握了握拳头做了个放松,然后从门上嵌入的那块玻璃里望进去,一眼看见贴墙站的老宋,与上个月的场景复制粘贴般重合,老宋敏锐地察觉到外面有人,转头亦是看到了她。 覃乔索性握住门把手下压,推开门,老宋踏着四方步走向她,背后传来陈嘉树的声音:“乔乔来了吗?” 地上的果篮和牛奶被老宋拿走,他不忘回答:“陈董,覃女士来看您。” 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微响,覃乔反手关起门,经过一米长的过道,左拐,视野一下变得开阔。 私立医院的病房还分商务套间,办公间和会客合并。一张原木色简易办公桌上放着一台合起的笔记本电脑,桌上分两处堆放着文件,陈嘉树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坐在里面,正面朝向她,知道她来,下巴微台,视线无错地投在她脸上。 覃乔:“陈董……我来看看您。” “覃女士带了果篮和牛奶。”老宋这道背景音适时插入:“陈董,我先出去了。” 陈嘉树微微颔首,老宋退去,他只关注于那道模糊的黑影,她慢慢朝他移动,逐步有了曼妙的轮廓。 听到那道门“啪嗒”落锁,陈嘉树方才开口:“让你担心了。” 语气生生分分,可目光着实炽热。 覃乔已到桌前,这样一站一坐像是下属和上司汇报工作。 陈嘉树也觉得不妥,左手边有沙发,他双手在桌边稍微撑了下起身,抬手示意那里:“坐那里。” “您的腿……” 走过来这一路,覃乔望进桌底,只看到打石膏的右腿被宽松的长裤遮挡的严严实实看不出来。 但是他这一站便看出了端倪——右腿不敢使劲,脚尖微微踮起。 “骨裂……最轻的那种。”他的唇角勾出一抹自嘲般的笑意:“现在又瞎又瘸,你别介意。” 你别介意? 覃乔还没回味过来,就见陈嘉树扶着桌边,靠左腿跳了两下又两下,每一下都仿佛踩在她心尖上。 脱离办公桌后,陈嘉树猫下腰,伸出左手,指尖碰到前面这张沙发背面,握住靠背一角,又要起跳,覃乔脱口喊住:“等等!” 陈嘉树还维持着弓起背部的姿势,胳膊被一双温暖的手抱住,只听她语带批评地道:“你是想证明自己很强吗?腿成这样了,还不好好休息?” “很多文件等着批复。”他直起腰,低低地道。 覃乔冷声:“你这种工作方式只会延长病程,结果就是,“因小失大”,为了眼前这几份文件,赌上自己的恢复周期,值得吗?” 被训了男人还弯起眼笑,他下巴指里面卧室:“麻烦你帮我把轮椅推过来。” 眼睛不好,连轮椅都没办法推,陈嘉树由着覃乔将自己推入房间。 轮椅靠着床边,起身时,覃乔搀起他,陈嘉树在慢慢坐下来。 “乔乔……”陈嘉树掀开被子躺进去,抬头望着覃乔:“你昨晚说得话还记得吗?” 覃乔低眸,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紧。 “只要我需要你,你就会来找我。”陈嘉树低声念出。 明亮的灯光打在他脸上,那双如同海域般深邃漆黑的瞳眸里闪烁着脆弱、乞求的光点。 覃乔心一痛,紧咬下唇肉。 她昨晚逃走是因为害怕。事实上她一直害怕陈嘉树……怕心疼,怕心软,怕原谅他。 但昨晚种种酒精作祟确实也是一方面,她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连自己当时什么心情她都能记起。 两人一起沉默,房间里静的恍若连呼吸都凝住。 “我需要你,乔乔。” 还是陈嘉树开口打破沉默,每个字都带着十足的郑重。如同往平静的湖里丢了一块石块,水花飞溅起老高,过后涟漪久久不息。 覃乔不由得想起八年前,陈嘉树向她求婚那夜。 他学电视里那样先联系了一家烟花公司,然后带她到湖边。 烟花在湖对岸炸开,五彩斑斓烟火照亮半片天空,他在这幅绝美的背景下,屈膝跪在地上向她求婚。 “乔乔,嫁给我吧。” 他们有太多美好的曾经,让她无法对这个男人彻底狠心绝情。覃乔的目光掠过陈嘉树攥着被子的手,像是无意识地动作。她往外瞥了眼,抿了抿唇,问:“果篮里有苹果,想吃吗?” 陈嘉树眼角不动声色的怔忪,薄唇翳动:“好” 覃乔走出几步,停下扭头,询问:“对了,还有石榴,你想吃苹果还是石榴?”陈嘉树奶奶还在时,她每年都有吃不完的石榴,她网上查过石榴营养价值很高。 分毫不差地撞入男人温柔的注视。 陈嘉树不属于那种俊美,更倾向于大气成熟的俊朗。眉弓高耸,眼角纤细与双眼皮相互映衬,不笑时,眼神暗藏锋芒,仿佛能洞察人心;而微笑时,那双眼睛变得阳光明媚,让人生出如沐春风般的温暖。 无论过去多少年,陈嘉树偶然间的一个笑,都会让她那颗心被牵起。 “石榴费功夫,”陈嘉树说,“今天吃苹果吧。” 覃乔点头:“好。”末了她补充:“明天请教你剥石榴。” 陈嘉树很会剥石榴,能不损分毫的取出果肉,再覃乔看来非常厉害。 那时候每次吃石榴都是陈嘉树剥好之后放入碗里,送到她手边。 覃乔走出去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陈嘉树长长舒了口气,他靠回去,安慰的笑意加深。 苹果吃完又坐了四五十分钟,覃乔低头刷手机回消息,陈嘉树在耳旁说:“乔乔……早点回去吧。” “你跑出来找我?”覃乔的目光轻落在他右腿上,眉头微蹙。 陈嘉树伸手,碰到她的指尖,上抬半寸握住她的手腕,拉过来:“以前总是你来找我,乔乔……虽然我眼睛不行了,但我能追你。” 视线转回到陈嘉树脸上,覃乔默了默,慎重地道:“昨天我说得每个字都记得,陈董不限于任何事情。” 陈嘉树微笑:“你常常来见我,就可以了……” 覃乔淡淡地弯了下杏眼:“好,那我走了。” 陈嘉树的手却没有要放的意思,她起了身又坐下,淡瞥他这只白玉般干净白皙的手,手背上那层皮肤薄如蝉翼,底下的青色经脉清楚可见。 她还在研究他的手,陈嘉树温柔极了的声音飘了过来:“路上小心。” 闪耀的霓虹灯在覃乔神色凝重的脸上流连,回去的路上她又想起陈嘉树那张脸,他恳求她‘留下’可冥冥之中有种很微妙的疏离感,这种需要又推开的感觉熟悉又让人窒息,陈嘉树……还是老样子。 夜色浓稠,夜风滚着热意,皎洁的月色如薄纱般覆盖在房顶、树木、身上,老宋双手搭在栏杆上,俯瞰楼底。 东昕医院不像公立医院那么繁忙,才刚入夜路上就没人了。医院绿化覆盖率高,白天小路蜿蜒,如置身于私家园林,到了晚上一盏盏地灯在丛林中,光影微弱显得极为幽静。 “哐当!” 卫生间传来一阵金属砸地的巨响,夹杂着物品散落的哗啦声。老宋冲过去,但他没贸然开门,而是站在门口,正要抬手敲门,陈嘉树平和的声音响起: “老宋,进来扶我一下。” 打开门,陈嘉树坐在地上,双腿盘着,手边是翻倒的铁质收纳柜,原本堆在上面的小组件散了一地。 今天第二次摔倒了,腿伤加大了日常难度,陈董又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能自己做的事绝不假手他人。 老宋弯腰架住陈嘉树腋下费力地将这个一米九的男人抬起,再将他搀扶着往外走。 然而,刚出门,老宋瞥见站在卧室门口的覃乔,惊得手臂一颤。 陈嘉树闻到了属于覃乔身上的冷香,覃乔走之后,房里的她的气味淡了,现在却又浓烈起来,联系起老宋突然间的反应,陈嘉树呼吸一沉,蓦地转头望向门口处。 那道身影真的站在那里,只是有些缥缈,仿佛一团烟,刮阵风便会散。 “乔乔……” 覃乔用近乎敷衍的语气嗯了下,待陈嘉树坐到床上之后,她才走上去,笔直地站着,眼帘低垂,长而卷曲的睫毛在下眼处投下扇形阴影。 这次老宋一言不发地径直离开。 “乔乔你怎么回来了?”陈嘉树下巴仰到极限,脸上带起笑意,“什么东西落这里了吗?” 很少有他被挡光、暗影笼罩的时候,这样来挺稀奇,心里还莫名高兴。 “你被撞伤是因为我,这么回去我睡不着,今晚我留在这里。”覃乔淡声说:“虽然不能帮你什么,但这样我的心里会好受些。” 手指被碰了一下,跟着她的手腕被陈嘉树攥住。 男人眸子乌沉,嗓音低磁:“有你陪着就够了。” 到了十点钟,覃乔哈欠频频,她想睡卧室里这张长排沙发,陈嘉树不让。 没理他兀自从柜子里拿了被子,还没铺上,陈嘉树从床上跌了下来。覃乔丢下被子跑去搀扶他,不料,手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反手拽下拽进怀里。 她有理由怀疑他就是故意的。 陈嘉树背后是病床,由于她侧躺在他怀里,半边身子压在床沿,长腿就这么直挺挺的贴着地面。 大掌扣在她的背上,她想起来又被他给摁下去,头顶撞在他坚硬的下颌上。 “陈嘉树你干什么?” 覃乔又气又急,可一想到陈嘉树的伤是因为她,顷刻间哑火,攥着他肩膀的手指力道都失了几成。 陈嘉树眼睫垂得很低,声音缠在她耳边:“还记得在我们俩第一次出去旅游,你的房间喷淋头坏了,不得不和我同一间房。” 覃乔别过脑袋不看他:“不记得。” 她这一说法竟将陈嘉树绷不住笑出声,那笑声短促轻柔却是发自内心的。 原本在她背上的手转移到她的后脑,指骨插入乌黑的发缝间,潮热的掌心抚着那里,让她贴自己更近,那股清浅的气息像羽毛挠在他颈侧。 “那时候你怎么说的?你的床分我一半。” 什么她的床,明明是陈嘉树的房间,他的床。那天她房间的喷淋头坏了,整个房间成水帘洞,因为是大假期旅游旺季,酒店没有其他房间,陈嘉树出于好心请她住自己的房间,而他决定睡沙发。 他那时眼睛刚动过手术,怎么能让病人睡沙发呢,她提出自己睡沙发,陈嘉树不同意,甚至还准备去楼下大厅将就一晚,那更不行了,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争执’,争执半天没个结果,她拍拍床,提出分他一半,陈嘉树还是冥顽不灵,气的她抓起外套就往门口走,最终他只能妥协。 这次她也妥协了半推半就地爬到床上,跪在陈嘉树屈起的右腿边轻手轻脚地卷起裤腿,二十多公分长的石膏还盖住了他那个被茶几撞出来的血窟窿。 陈嘉树告诉她,医生一并把他这个伤也处理了,让她放心。 “那个撞您的人呢?您住这么好的医院,让他怎么赔偿?” 覃乔替他掖上被子,往后方挪,直至背部枕到床头凸起的靠背。 陈嘉树始终凝着她,眨眼睛的动作都很少,像怕她飞走似的。 他低低一笑:“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看我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吓哭了。” 藏在被子底下的手被他牵住,覃乔动了动手指,他悄悄施力。 只听他接下去说:“没逃逸,还叫了家长,打了120,这事我也有错误,没观察路况抬腿就走,算了。” 克制了几秒,她扬起笑脸,夸赞道:“陈董真是大好人。” 他再度笑出声:“十五年前正是“大好人”把我捧到今天这个高度,算是回馈社会吧。” 之后的三天,覃乔每晚都来看陈嘉树,都是待到半夜十一二点。到了第四天,陈嘉树办理出院,不是好了,而是他不想再待在医院。 这天晚上覃乔照例来看他,陈嘉树还留她吃晚饭。 桌上有四菜一汤。 “蒜泥菠菜、糖醋鱼、清炒虾仁、孜然炒三菇。”老宋俯身贴着陈嘉树耳朵报菜名,“还有一个老鸭汤。” 覃乔都听见了。 她拿起筷子,抬眸时,恰与陈嘉树阒黑的目光碰上,他嘴唇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像是没发现她,偏头对老宋说:“糖醋鱼夹两筷子,其他照常,然后你出去吧。” 老宋像饭店里表情很少的服务员,遵照着他的指示,夹起菜放入他手边的餐盘,工作完成,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覃乔是第三次看到陈嘉树吃饭,首次是在集团里他用的餐盘;第二次是在和丞丞吃西餐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她多想,陈嘉树明明可以让阿姨提前把菜放进他的餐盘,却让老宋报菜名、夹菜,就像是特意演示一样。 “眼睛不好之后,我的饭局减少了八成,但总有些宴请无法推辞。比方说大客户的维护、政府接待这时候就需要老宋帮我布菜,而叶助、张助则确保我不会把财政局局长的酒杯当成招商局长” 她什么都没问,陈嘉树就把刚才的‘演示’给她说明了,覃乔握着筷子那只手的拇指指尖掐进食指内侧。 说不上的感觉,陈嘉树坦然得大谈自己生活中需要依赖他人,可是又有某种固执,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你猜那帮大人物怎么说?他们说啊我的‘近视眼镜’比他们的都贵。” 觉得自己很有幽默感吧,男人浓密的眉毛弯成好看的弧度,明白色的灯光落在他眉尾跳动,覃乔却因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他从而心里堵得慌。 陪陈嘉树吃完晚饭,覃乔又陪他进书房工作。陈嘉树工作时候全神贯注,眉心轻拧出一道浅浅的竖纹,戴着的助视眼镜比普通眼镜重,时不时往下滑,他专注之余频频将它往上推正。 每次一要对视,覃乔都先一步移开眼睛。 到了晚上十一点,准备回去了。 “乔乔今晚留下吧。”陈嘉树坚持起身,手掌扣着桌沿,用力不当,他的伤腿踩到地面发出痛苦的一声长“嘶”。 覃乔本能地跑到他身侧,拉来轮椅让他坐上去,低斥他不爱惜自己身体这种行为:“别乱动。” “今晚留下吧。”陈嘉树脖子抬得很高,眼巴巴等她回复。 这人现在‘老奸巨猾’分不出几分真几分假,还是出于愧疚,覃乔咬牙关应下: “好。” 腿上的石膏还没拆,洗澡成了最大的困难,陈嘉树在医院里忍了三天,今天必须洗澡。 又瞎又瘸只能依靠他人,不然自己硬来,搞不好就像覃乔之前说的那样‘因小失大’。他给老宋打了电话,让他到楼上来。 卫生间里灯光冷白,打在陈嘉树冒着密汗的额头上,犹如冰箱里刚拿出玻璃罐外壁凝着的水珠,他长出一口气,胸腔伏下,陈嘉树眼神一顿,双手攥紧轮椅扶手,再用力一撑起身,全身的七成的重量压在左腿上,走到镜子前面,上面出现他的虚影。 十七岁之后他就没在暮色降临的街上看清过人脸,现在连自己的脸都看不清。他扯了个讥诮的笑,这样的自己,唯一的体面,就是不成为亲人的‘麻烦’。 第25章 又过了五天,早上下了一场雨,空气里便浸满了清新的泥土气息。 覃乔在阳台上呼吸了几分钟新鲜空气,折身回房,走进卫生间,陈嘉树站在台盆前洗脸。 清水冲洗干净洁面泡沫,陈嘉树抽取两张擦脸巾,抹掉脸上那层水迹。桌面垃圾桶贴着台面角落,他一如既往将纸巾扔进去,但无论多熟练也无法做到和明眼人那般一眼定位,在判断距离上还是需要稍稍试探,指尖永远先沾到物体来校准。 完成。 他拉开中层抽屉,取出电动剃须刀,没开机前,另只手先摸了一遍自己的下巴,硬硬的胡茬不是很明显,然后打开剃须刀开始在下巴处推动。 剃须刀几乎没有“滋滋”的噪声,覃乔偏脸看他,陈嘉树的胡子集中在下颌那片,很稀松生长速度也很慢,创业那会儿忙的时候,常常几天不回家,不出去见客户,他便不打理自己,即使几天几夜也都只是青青的小胡渣。 关掉剃须刀陈嘉树再摸了遍下巴,确认没有遗漏,他将剃须刀收回原位,听见身侧的覃乔脚步一动,像是转了身过去。 “乔乔。” 他立刻叫住。 覃乔嗯了下驻足。 他半转身面向覃乔:“一直想问你,我老了吗?” 覃乔仔仔细细地将他从上到下,再由下往上,一通打量,目光最终停在他眼尾噙着的那抹淡笑上。 极为出色的骨相条件,这为他抵御岁月痕迹提供了坚实的基础,面部饱满、下颌线清晰又让他始终保留几分少年感。 她摇摇头如实说:“没老,更成熟了。”她问,“我呢?” “你啊,没怎么变化,看着成熟骨子里还是小姑娘” 陈嘉树上前一步,覃乔净身高一六八,但在一米九的男人面前,矮了整整一个头。覃乔喜欢他的个子,像一棵高大挺拔的大树枝干,为她遮风挡雨,在外遇到‘危险’时躲在他身边很有安全感。 他一顿,莞尔:“还是那个会跟我讲‘加倍珍珠奶茶故事’的小姑娘。” 这事都多久以前了。不是编的,是真实的,拿出来鼓励当时失意的陈嘉树。 数学考到一百二十分,她就奖励自己和一杯奶茶;如果低于一百二十分,她就买两杯,一杯做复习燃料,一杯安慰自己,第二种情况发生时,还有意外之喜,那杯奶茶比预期更甜。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想起那段小插曲,笑了阵,陈嘉树又说:“其实,我一直有做心理准备,就像我去年不得不用盲杖,缓冲了三个晚上” 覃乔讶于他话题转移的这么快,他抬手轻轻地放在她肩上:“其实,早在一年前就买了盲杖” 未雨绸缪很符合陈嘉树的性格。但两个“其实”让覃乔心里酸酸的,人的行动先于思想,她伸手环住他的腰际,男人身形一怔,背脊宛如绷紧的弦,她没管卧入他的怀里。 “佳悦告诉我是因为爽哥的事耽误了。” 陈嘉树眼帘微颤:“当时我都没很大的感觉而是入院后回想起有闪光症状,因为还伴有青光眼,之后勉强救回了一些视力,但也到了不得不用它的地步。” 覃乔知道张爽在陈嘉树心里的位置,那年陈嘉树被抢劫那事发生后,张爽只身一人去揍了那几个人,还将一个人的眼睛差点给打瞎,因这事张爽险些吃上官司,幸亏陈嘉树交好那位有名律师的帮忙,最终只是赔了□□万了事。 那几天张爽病危通知下了好几遍,陈嘉树心力交瘁,哪里还顾得上自己。 可她记得田佳悦说过六年里还有一次网脱,覃乔张口想问,外面床头柜上她的手机响了,陈嘉树适时松开她,她跑出去拿起电话放到耳边接听。 杨淑华问:“乔乔,今晚还要加班吗?” “这个项目周期长,还要些日子。” 覃乔撩起一缕发丝,绕在指尖,紧了放掉,复又绕一次。 “哦,对了,我刚才遇到杜医生了,” 杨淑华在到处走,脚步声混着周遭的喧嚷声,通过听筒传进她耳里。 背景音如此嘈杂,应该是在超市这种地方。 杜医生…… 陈嘉树出现在卫生间门口,手扶着门框,目光准确地落在她脸上,覃乔赶紧食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旋即意识到陈嘉树看不清,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陈嘉树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她。 “哦,他说看到你和一个男的在吃饭。”杨淑华还在那边说。 覃乔敷衍地嗯,再将拿手机的这只手伸得老远,嘴唇凑到陈嘉树耳朵边:“我妈妈,你别说话。” 手机拿回来,覃乔语气如常:“妈妈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碰到杜医生了,他说看到你和一个男的吃饭,男朋友吗?” “不是的,就是同事而已。”说这话时她目光微抬,瞟了眼陈嘉树。 他表情很淡,可以说没表情。 “我就说,不可能,我也是这么和杜医生说的。” “妈妈,我在开车,对了今晚我还是不回来,不用等我。”覃乔假装出很忙的语气。 杨淑华哦了声似乎还有话说,覃乔已着急忙慌地掐断了电话。 迎上陈嘉树微起波澜的目光,被他这么盯着,覃乔抱住手机,左半张脸热了:“那个有时候我妈妈挺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想要快速结束话题,便只能……” 陈嘉树没就这个事情深入探讨,他抿了抿唇问,声线低沉:“妈她阿姨她身体还好吗?” “她身体一向很好,也就两个月前脚崴了,主治医生就是那个杜医生,两人挺聊得来……然后妈妈生日请他来家里……” 一定是刚起的缘故,她的脑袋还有点发蒙,话越说越多,越讲越偏,逼得生硬转折:“我没想过再婚的。” * 今天还是陈嘉树去医院拆石膏的日子,上午十点覃乔手机上收到陈嘉树发来的一张他全身照。 手指轻轻一点,照片被放大。画面里,陈嘉树握着盲杖,身姿板正地站在医院过道上,身后的背景里,两名护士不小心入了镜。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助理敲门,伸进脑袋告知她:“主任,大家都到了。” 因为晚上要和陈嘉树一起看电影,覃乔将下午的会议提到相对空闲上午,这样可以留出时间处理完手头上积压的文件。 挂在大白墙上的屏幕上跳动着几条时起时伏的彩色折线,不同色系分别对应着指数分时线、成交量均线。 “我们看屏幕,新加坡A50这波异动很明显,刚直线拉了0.8个点。”覃乔放下平板电脑,在椅子上转身,扬起*秀丽的下巴:“盯紧实时盘口,这幅度不算小,后续很可能带起连锁反应,别掉以轻心。” 财经两名同事若有所思之后低头敲击电脑键盘。 “还有——”覃乔转回去这次看着霍蓝可:“你今早播报的那条,政策起底与市场共振有新数据已更新,明早的节目记得跟进一下。” 霍蓝可点点头:“收到。” 开完会覃乔夹着笔记本走出会议室。 在从茶水间路过时,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闲聊声: 记者A:“每次霍蓝可在节目里重点分析某个领域,【恒科】那边就立刻有动作。上次是半导体,这次是新能源准的邪门。” 记者B:“台里这次下令审查,据说时有人实名举报,话又说回来,做这种事,不得低调些,霍蓝可就差把‘偏心’贴脑门上。” “如果这坐实了,霍主播这职业生涯到头了。”记者C啧啧道。 最近有关于霍蓝可得一些流言传的沸沸扬扬,审查部门在核查,其他部门已经传开。 财经主播的核心竞争力就是专业可信度,若是与有争议的企业家深度互动,可能瞬间透支公众信任。即使双方互动合规,也可能被舆论放大解读。 覃乔回到办公室,乏力地坐到办公椅上,伸手捞来桌上的手机,滑到陈嘉树的微信。 原来的手机陈嘉树始终打不进来,而且陈嘉树的手机号也加不上她的微信,他们之前加上微信是因为陈嘉树用另一个手机号申请的。 最后两人讨论得出的结论可能是运营商问题,这种“历史遗留”问题不管了,前两天她给了陈嘉树她的备用手机号。 CJS[佳悦告诉我,最近有部电影,她去看过了很好看,叫【星际战迹】] 覃乔以前喜欢看电影,喝奶茶,现在奶茶少喝了,看电影倒仍是爱好,只不过,现在都是在家里无聊时看。可往往一部电影看完,不知道讲了什么?有时不是电影不好看,而是人变了,容易浮躁,容易疲惫,看到一半睡着更是常有的事。 不像那时,每回和陈嘉树看完电影,如果是好电影,她都会分析一通,陈嘉树不完全是附和,会发表自己的看法,能让他们特别兴奋的,还会去看第二遍。 覃乔编辑过去[可以啊,陈董请客] * 朱奥把一份新谈的合作意向书放在陈嘉树桌上。 他刚从意大利回来,听说陈嘉树摔伤腿在家休一周。 “怎么还受伤了?”他问。 眼睛不好,总难免磕磕碰碰,陈嘉树的脸上、腿上时常带着小伤。有一回去厂里,他低头听工人反馈问题,听得专注,一抬头,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到机器一角;还有次阿姨将装满水的水桶落在办公室,常走的地方,陈嘉树进门径直走,没用盲杖仔细辨别,一下撞翻了水桶,水泼了一地,小腿都磕出淤青。 “不小心。”陈嘉树轻描淡写地答。 但他还听佳悦说,今天早上开会呢,平时特别严肃的一个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来由地笑了一下,把他们都给惊着了。 朱奥认识陈嘉树整整十四年,陈嘉树结婚那年,他也是伴郎之一。后来离婚、坐牢再到今天,整个人像缺了口气似得。 老张在的时候,三人私底下放松,嘉树还能偶尔搭上他们的冷笑话,老张走后,加上眼疾加重,变得都不像个活人。 即便脸上常常挂着笑容,但那种笑就像一张面具画在脸上,因场景不同而转换。比方说,面对老董们他的笑礼貌客套、下属面前平易近人、董事会上皮笑肉不笑。 今天这笑脸满脸红光,满满的活人气息,不太对劲。 佳悦还故意卖关子说,陈董好事将近。朱奥倚着办公桌,非得问清楚:“树哥,有事瞒着兄弟对吧?” 对外都是朱总陈董的称呼,但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朱奥比陈嘉树小一岁,认识陈嘉树时自己还是个苦逼的软件工程系大三学生。因为电脑被无良商家修坏而找到附近维修技术口碑很好的陈嘉树。 陈嘉树不但修好了他的电脑,两人还一起搜集证据惩罚了商家的欺诈行为,干倒了那家店铺,却也因此得罪了那个混子老板,导致陈嘉树的店铺一夜之间被烧掉。 朱奥很是钦佩这个有勇有谋,而且极具正义感的男人,后来一有时间就去店里找陈嘉树,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陈嘉树成为省内供应商那年,他应聘进他公司负责供应链技术优化,虽然这里比不上大厂,可他就是乐意和陈嘉树一起做打拼。 再后来出了点事,嘉树和老张一个坐牢一个生病,他担起守住集团的责任,常常去狱里把一些经营情况口述给嘉树,由他做决策和擘画长远计划。 陈嘉树是有大才的人,他用十八年时间,从维修店店主一步步走到省重点企业,这是一条布满荆棘坎坷的路,全凭他坚韧的意志和坚定的心志劈开命运的磐石,才有今天的乔树集团。 “我和……覃乔复合了。”陈嘉树不瞒他了,确实也想和朋友分享。 果然如此,也只有覃乔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影响到陈嘉树。 “恭喜,恭喜,陈董一定要请吃饭啊。” 朱奥为他高兴,这两人的感情,他也是见证过来的不容易。 “改天,一定。”陈嘉树挺起身,拿起桌上的协议书,“谈妥了?” “磨了一个月,搞定了。”朱奥推了推眼镜,单手插兜:“你再看看有没有细节问题,我还有个局先走了。” 朱奥出门后,陈嘉树戴上助视镜,埋下头,一字一字默读协议条款。之前他不是没尝试过人工智能助手扫描,让它读合同、意向书,但出错过很多次。最简单的错误,比如“定金”和“订金”、误读100万和1000万,他还需返回去重审。 再一个,人和机器的不同是人能识别合同里的‘语气’。只因合同中的模糊条款、补充说明,甚至标点符号的差异,都可能改变语义。 正逐字推敲到关键处,叶助敲门进来,站在桌前汇报:“陈董,楼下有位阿姨说是覃乔的母亲。” 放下手头工作,陈嘉树下楼,前台却是告诉他,这位阿姨接到一个电话匆匆忙忙地走了。 雨过天晴,陈嘉树整个人沐在光中,灿烂的光线如同金纱敷在他身上。 他在落地窗前站了片刻,抬手,屏幕贴脸,摁下熟记于心里的那串手机号码,拨过去,但是,无人接听。 陈嘉树只得给覃乔打去电话。 电话响铃时,覃乔刚从台长办公室出来,她一边往电梯间走,一边滑屏接听。 陈嘉树略急切地声音从听筒里传出:“乔乔,阿姨刚才到集团来找我,但我到楼下她已经走了。” 阿姨……覃乔用了一两秒反应。 等等! 妈妈怎么会去找陈嘉树?覃乔攥紧机身,瞳仁一缩:“你是说妈妈来找你?” “嗯,前台告诉我,她接到一个电话,急匆匆地走了,脸色不是很好。”陈嘉树语气变得不太平稳透着担心:“我给阿姨打电话,她没接。” 挂断与陈嘉树的通话,覃乔立即拨打杨淑华的电话。 “嘟”了有十几声,覃乔心里担心和着急交杂,背上微微发热,指腹更是压得发白。 在即将挂断时刻,电话通了。 覃乔倏然停步,急问:“妈妈,你在哪里?!” “在车里,准备去接孩子们下课。”杨淑华笑着回。 三个孩子都在同一个机构上兴趣班。 杨淑华语调状若寻常,覃乔心下一松:“妈妈你——” “嘉树给你打电话了?”杨淑华仍是带笑:“我刚才路过他的公司,想着几年没见去打声招呼。这不昭野的美术课就要下课了吗?得赶紧去接,这孩子……我晚几分钟,他都会哭鼻子。” 覃乔不抱任何怀疑地挂断电话,杨淑华凝着屏幕系统界面直到熄屏。手机放进置物格内,杨淑华吁出一口憋在胸腔里已久的浊气,疲惫地靠到椅背上。 车窗外面正是红灯,人行横道上人来人往,烈日炎炎下,他们或慢走或快跑,每个人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刚才她接到医院来电。 “杨女士您好,我是市一院乳腺外科的黄醒医生。您上周在我院做的乳腺钼靶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医院需要通知您,左乳发现一个3×6厘米的异常阴影,建议尽快到乳腺外科门诊进一步评估。” 医院不会轻易来电,看来是她的检查结果已经确认了。 绿灯亮了,杨淑华挺起身踩油门跟上前车,开出一两公里,她打右灯,减速慢慢靠边停车。 双闪灯在显示屏上一闪一闪,嘀嗒声中杨淑华打通兰姐电话告知她不要做饭了,现在出门去把三个孩子一起接回来。 而她,重新启动车子,开到十字路口掉头去医院。 * 夜风仍带着白日里的暑气,街上霓虹灯闪闪烁烁。此地是这片区唯一的商业中心,附近的别墅区和两个住宅区的住户们唯一能散步的地方。 所以一到晚上,这里便攒着密密麻麻的人,曾经在广场中央练太极、练剑的那批老人,穿着统一的红色运动装整齐地跳广场舞,热闹的音乐飘荡在半空。 覃乔和陈嘉树坐着扶梯下楼,她挽着陈嘉树的右臂,绕着广场外围走。 “有台阶。”覃乔小声提醒。 陈嘉树用脚尖探了下高度,跨上一级,接连上了五级台阶,在登上平台时他以为还有台阶,一出脚,将覃乔带得一起踉跄。 “我……我忘记提醒你了。”覃乔有些怪自己。 和当年不同,那时陈嘉树虽有夜盲,但也不是完全看不见,而且平日里他出门都带手电,不会像现在每一步都带着试探,就好像前面到处是陷阱。 刚才在电影院他被台阶绊倒了好几次。真是太久没在一起了,久到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 察觉到来自覃乔手臂的紧绷感,陈嘉树逐渐放慢脚步,他转了转头,平视正前方,路上有路灯,他眼前可见的是淡黄色的光雾,还有些深颜色的色块在移动,那是人群…… “乔乔……平时我和助理出去,他们都会告诉我一共有几级台阶,大概高度多少厘米。”在外他们的提醒都是精确到厘米。 原来是她提醒得太过笼统,覃乔转眸看了眼陈嘉树,他眼眸明亮倒映着五彩斑斓的霓虹,它们在他眼中倒退。 “是我提醒得太模糊了。”覃乔垂眼看他手腕上挂的盲杖,伴随陈嘉树走动跟着晃动:“用盲杖走是不是方便些?” “会好很多,但也有缺点……比如说飞过来的皮球,冲出来的小孩……还是需要你配合我。” 动态环境他仍是无法掌控,陈嘉树淡淡一笑,两人本来就走得慢,他直接停下,半转身朝向她,唇角轻牵:“总而言之你必须迁就我。” 覃乔看他将这些不方便像讲别人的事一样风轻云淡地说给她听,她安慰中夹揉几许心疼。 “曾经你不是说到了晚上我就是你的“导航”,看来我得更新升级了。” 轻轻抽出被她挽住的手臂,揽住覃乔的纤薄的肩背,他默念一遍导航,两人继续朝前走,走到了马路上。 等红绿灯时覃乔拽拽他的手臂:“你都没问这是部什么电影就买票了?” 陈嘉树笑笑说:“嘉悦说是最近比较热门的电影。”谁会猜到会是部动画片。 “特效是不错,你有多少年没看电影了?”覃乔问他。 陈嘉树想都没想,“七年吧。” “记得这么清楚。”覃乔惊讶。 “嗯,跟你结婚后就再没去看过。” 那时候覃乔比他还忙,到处出外勤,偶尔还会去国外短驻。 陈嘉树语气里除了惋惜还有几分委屈,覃乔笑瞥他,有时候陈董挺脆弱的或者说心特别软。 她为他解说:“现在电影是巨幕,屏幕特别大概五层楼高度,画面真实感强,就刚才那个小短剑飞过来时,就好像真的要被刺到。” 听她描述陈嘉树幻想了一下有些画面感了。那时候他有夜盲症,电影院的屏幕亮度高时依稀能看到模糊的画面,而现在只有糊里糊涂的色块。 不过,看电影不一定必须用眼睛看,听也可以,只是没想到今天的是动漫,卖点估计是特效,台词其实蛮幼稚的,好几次陈嘉树都想打瞌睡。 过了马路,覃乔看到一家奶茶店,她突然想喝奶茶。 “我去奶茶,队伍十几个人,你等我下。” 陈嘉树打开盲杖,站在原地等她。 与覃乔分开后他就没来这里逛过街,大布局没变,还是那个商业街,那条路,其他估计都大变样了。 他记忆里,以前过了斑马线是一家蛋糕房,现在变成了奶茶店。奶茶的香甜混合着周围的咸辣气味,隔壁像是烧烤店这类的。 人很多,都从他身边绕过去,他还能感觉到不时有几道异样的目光。 排了三分钟队伍,等了三分钟,覃乔捧着一大杯常温无糖奶茶回来。 “我们喝一杯。”插入吸管,覃乔先递到陈嘉树唇边,吸管尖轻碰了下他的唇,“现在都是鲜奶茶,据说更健康。” 陈嘉树吸了一口,口感很清淡,奶味和茶味却很浓,他还吃到了久违的珍珠,与记忆里的口感几乎没有差别。 “很好喝。”他点赞。 覃乔喝了一大口,咽下去后问:“你不会告诉我奶茶也很久没喝了吧?” “平时没想过要喝,有时候嘉悦买来分给我们,会喝两口,但也好几年了。” 路人频频回首看他们,覃乔绕到陈嘉树左侧,再次勾住她的手臂,拽了拽:“走啦。” 你一言我一语中两人很快走入别墅区内部道路。天边月影稀疏,道路两旁不知名的树,遮天蔽月,斑驳的光影在两人身上晃动。 陈嘉树脚步蓦地一顿,俊眉轻拧,侧身扭头看向后面某一处。 他听见有人跟随的脚步声。 被带停的覃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树叶间透下的形状不一的光痕在地上摇曳,除此外没有什么。 覃乔问:“怎么了?” 光影暗淡,陈嘉树眸色深沉:“是不是有人在跟踪我们?” 跟踪?覃乔有些害怕…… “没有。”她的声线打颤抖。 陈嘉树吭哧笑出声:“跟你开玩笑,走吧。”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陈嘉树突然说:“如果遇到危险,你就跑然后打电话报警。” 覃乔睨他一眼,正儿八经的模样。 又走出一段路,她问:“陈董,我们现在朝哪个方向?” 陈嘉树不知她何意还是认真答:“今天刮的是西南风,风感在左脸颊,按照我们刚才拐弯的弧度,现在应该是面朝北。” 覃乔看向正前方那里亮着灯,正是他们的家:“以前没有导航时,我们自驾游都是你给我指路,你的方位感总比我强,没有你我会迷路。” 陈嘉树低头了然的笑了下,这就是覃乔,从来不会直白的安慰而是会‘拐弯抹角’的让他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到了家门口,陈嘉树想起一件事:“你那天用哪把钥匙开得门?” 说起这个,覃乔之后回想起来,差点没把自己给笑死。 冷静了几秒,她低声说:“车钥匙。” 陈嘉树忍俊不禁,整张脸微微扭曲,忍过去后才道:“果然喝醉酒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覃乔反手推上小门,不服气嗔:“当年谁喝醉酒了?就让我去开房?” 陈嘉树一愣。 “那会我们还只是朋友对吧?陈老板到底谁做得更过分?” 这事纯属误会,那天他喝得太醉了,那时候的手机还是翻盖,他晚上视力又不好还以为关机了,就想请覃乔帮忙开机,不知怎么嘴瓢成开房。 关键这傻丫头还真的扶他去开房,也不怕他…… * 睡前,陈嘉树打开保险柜,取出里面一个粉色正方形丝绒盒子,双手捧着它,走进卧室里。 覃乔吹完头发,坐在梳妆镜前歇息。玫粉色的真丝睡袍在白灯下,每处褶皱都泛着柔滑光泽。 陈嘉树的身影出现在镜子中,覃乔在凳子上转身。当看到他手里这个扁平的正方形盒子,覃乔微微讶异。 男人直走到她面前,就听他低柔地说:“每年你的生日,我都会买一条珍珠项链。” 覃乔小时候看西方电影,喜欢里面女演员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洁白、温柔、高贵,便有收藏的爱好。 不过,她就是个穷学生,每年买一条送自己,只是完成仪式感。后来她把这个‘秘密’告诉陈嘉树,之后每个她的生日,他都会送她,她不知道价格,但珍珠一次比一次圆润饱满、光泽愈盛。 她知道的,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把最好的给她。 盒子里有七条珍珠项链,款式还各有不同,有的两颗大珠中间夹一颗小珠依次排列;有的整条小珠中间有一颗浑圆剔透的大珠;最别致的是金珠子串珍珠…… 长长的眼睫毛被泪水打湿了有些沉重,覃乔抬起手臂挂住陈嘉树的脖子,主动地吻上他。 似乎过了很久,直到唇角溢进咸咸的泪水,她仰起头,对上他泛红的眼睛。 由于是俯身,陈嘉树眼眶里盈满泪光一副将落未落的模样。 “你准备这些……如果我不回来呢?”她鼻音很重跟感冒了一样。 屋里属于她的东西都还在,睡衣睡袍每半个月他都让保姆清洗,连她以前买的玩偶熊每月都会拿出来除螨。 陈嘉树眉眼微弯,淡声告诉她:“那就一直准备着。” 他的指尖在她唇上碾过,下一刻,封住了她的唇。 南面的那扇窗子未关紧,屋外的热气被风裹挟进来,身上一阵一阵热意。 身子陡然悬空,惊呼声还未出口,已被他抱起,她的眼泪都吓了出来,害怕摔下去,只能像只考拉缠住他的腰侧,内心却在感叹他的腰力真好。 覃乔下意识地用台本扇了扇发烫的脸颊,清扫掉昨晚那些记忆碎片。而后她起身,走至东面那排书架前拉开玻璃门,取出里面开会用得报表 手机这时候响铃。 覃乔回身,先将报表放桌上,随后拿起桌上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妈妈”。 覃乔一心两用地翻着报表:“妈妈,怎么了?” “乔乔,妈妈……妈妈得了乳腺癌。”杨淑华颤声很重,带着很浓的哭腔。 如被当头一蒙棍,覃乔脑袋“轰隆”一声,手机险些从手里坠落。 “妈妈,你在哪里?” 下午路上车流量不是很大,五六公里的城市路,用时十五分钟赶到市一院。 覃乔跑到妇科门诊,看到了坐在长椅上,形单影只母亲。 她跑上去,抱住杨淑华:“没事的,没事的,能治好的。” 杨淑华将手里三张单子都交给她,覃乔拿在手里,嘴上让母亲不要害怕,可自己的指尖颤抖得厉害。 她发现这几张的单子都是前几天检查的,还有一张是上个星期。 “妈妈,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杨淑华哽着声:“乔乔,我在想会不会是查错了,怕你担心,所以今天结果全出来了,才敢和你说。” 这些诊断报告“乳腺癌”三个字仿佛烧红的针扎进她眼睛,覃乔遽然起身:“医生呢?还在里面吗?” 覃乔独自走进诊室,询问了医生几个问题,医生没给肯定回答,但他说早期五年治愈率超过90%,一定要积极配合治疗。 超过90%,让她看到了莫大的希望。 覃乔马上给杨淑华办理住院,操劳了一辈子的杨女士到现在还在担心三个孩子的一日三餐,她既心疼又无奈。 “妈妈,我会想办法。” 实际上,昨晚她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先把一个孩子送到陈嘉树那里? 不是这几天和陈嘉树近身相处,她都不知道他的眼疾已经到这种地步,不知道哪天会失明,她不能这么残忍的,剥夺他亲眼看看孩子的时间。 岂料,杨淑华却在她耳旁嘱咐:“乔乔,孩子不能告诉嘉树。” 第26章 覃乔先将皮包放在床头柜上,再侧坐到床边,床铺微微一陷,她对上杨淑华疼惜的眼神。 母亲对她的心疼,她不是不知道。离婚六年,“陈嘉树”这三个字,始终是母女俩心照不宣的禁区。 计划送一个孩子去陈嘉树那儿,她只是动了心思,真要送一定会和杨淑华商量,毕竟两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只是杨淑华刚入院,病情让她焦虑、害怕,她就想过两天找个合适的时机。 既然母亲提起了,那她就顺着话头讲下去:“我是有这个——” “那天你问我是不是骗嘉树,那时候你们已经见面了对吧?”杨淑华轻声打断她:“我的女儿心肠软,是不是已经原谅他了?” 覃乔微怔,脑海里闪现一下陈嘉树送她珍珠项链的场景,她摇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原谅他。” 她的确没有原谅陈嘉树,没有骗母亲。 刚入院的关系,杨淑华穿着来时的衣服,她看了眼手腕上的入院手环,徐缓地挑起眼睑:“乔乔,你们结婚时……我和你爸爸都很认可嘉树,他父母走得早,家里就剩些远亲,眼睛又不好……那时候,我们是真心疼他,也是真心盼着你们好。” 眼圈转红,她的指尖攥着被面,轻呼出一口气,再缓缓地道:“可后来你们离婚,你在国外出事……差点连自己的都没命了。那时候我就在想嘉树要是在多好啊,这样我的女儿就不会这么伤心,就不会连哭都要躲着我。” 杨淑华眼中泪光莹莹闪动,覃乔心里也不好受,她安慰道:“妈妈都过去了。” “过不去,”杨淑华坚决地摇头,泪水溢出眼眶:“你在手术台上抢救的时候,我跪在那儿求老天爷……求它别带走你;两个孩子早产待在保温箱里,小脸发青,一天下了两次病危通知,我连觉都不敢睡” 母亲心疼她、替她委屈,她明白,理解。可这其中分明都是意外,无论陈嘉树在不在都无法阻挡它们的发生。 “妈妈,”覃乔抽了一张纸巾,拭去杨淑华脸上的泪水,说:“这事不能全怪在陈嘉树身上,他当时在狱里” 五年前英国十字街爆炸后地动山摇、血肉横飞的场景,如被车轮碾压过的疼痛,耳朵里久久不息的轰鸣,至今想起仍有后怕。 可这是她的工作,覃乔收回捏着纸巾这只手,低下的眼睫,蜷了蜷指尖,声音渐弱:“就算他在……意外该发生还是会生、孩子该早产还是会早产,医生该抢救还是需抢救……” 不是为陈嘉树开脱而是事实 知女莫如母,她的女儿什么样的性子,杨淑华怎么会不知道?嘉树是个好孩子,可—— “乔乔,你真以为妈妈不知道吗?” 覃乔诧异抬眸。 就见母亲目色变得冷肃,她说:“桐桐说过,以前每次都是你迁就嘉树,他呢?想走就走!” 楚语桐不会私底下和杨淑华说这些,杨淑华所谓的“桐桐说过”,不过是有几次桐桐来家里,饭桌上拿她和陈嘉树开玩笑。 覃乔忽然意识到什么叫做“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指尖收紧成拳,不是说不生气,而是有必要要更客观地看待这事,她平心静气地说:“我知道你替我委屈,但我们得讲道理,陈嘉树提离婚和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没有因果关系。” “问题不在这里!”杨淑华又打断她。 覃乔眼中的母亲一贯温柔,连大声说话都很少有,突然间发怒,把她吓了一跳。 “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没闭眼,我就不能让你重蹈覆辙再往火坑里跳。” 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杨淑华脸色微微一变,调整了下呼吸,泪盈盈的目光软下来,握住女儿的手,轻揉手背,语重心长地道:“至于两个孩子,我们又不是养不起,他们都姓覃不姓陈。” 覃乔哑然。 她理解杨淑华刚经历病情的打击和此刻的焦虑,所以她选择不再争论这个问题,待到她恢复理智再谈: “现在暂时不讨论这个事好不好?你好好治疗,以后再说行不行?” “乔乔……你在这里答应我不把孩子带过去,另外和陈嘉树断绝往来。” 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似乎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覃乔试图拔出被母亲握着的这只手,反而被她越握越紧,像是势必要她现在表态。 她不想让伤母亲的心,但也无法答应她这种无理要求,加重语气表明自己的态度:“昭野和晞晞也是陈嘉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们断绝关系。” 可杨淑华突然一把掀开被子,放下双腿,穿上鞋子就要走。 “妈妈”覃乔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你要做什么!” 杨淑华:“你答应我,否则……我不治了。” 每个字都是不容商量。 母亲的蛮不讲理和平时判若两人,覃乔一方面难以招架,另一方面真的有些生气: “你怎么能拿自己生命来要挟我?妈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是我当年受苦了,害你也跟你我受苦,可是这种事情难道不是意外吗?怎么能全部怪在嘉树身上?” 杨淑华却是说出一句让她无比震惊的话语: “陈嘉树和妈妈之间你选谁?” 幸而,台里来的电话如同救命稻草般救了她,覃乔深吸一口气,走到一旁接听。 结束通话,覃乔转过身,此刻她也想明白了,病人的情绪波动变化大,得安抚而不是顶撞。 “妈妈”她挤出一点笑意,柔声说道:“台里有个会必须参加,我先走了,晚上我过来陪你。” 只是她不知道,她走后没多久,杨淑华独自离开医院,拦了一辆车直奔乔树集团。 * “叮——” 到达一楼,陈嘉树攥紧盲杖,梯门开启,他迈出轿厢。 昨日他特意交代前台那位阿姨再来的话就给他打电话。 只因他断定杨淑华还会来找他。 杨淑华当年的担心还是应验在他身上,现在她若见到他,大约会生出终于被证明正确的、那种如释重负的失望吧。 “嘉树。” 还是那道熟悉的饱含关心的声音。 杨淑华走上前,陈嘉树收住脚步,微微颔首:“阿姨,您怎么来了?” “眼睛” 杨淑华望着陈嘉树明亮如初的眼睛,眼神微动,视线下移再次落在他的盲杖上,眼里顿生泪意。 “比四年前差了。”陈嘉树弯出一丝还算得体的笑:“您跟我上楼吧,有什么事,楼上说。” 助理帮推开办公室的门,陈嘉树请杨淑华先进,他再挥动盲杖跟在她身后缓行。 盲杖打在沙发脚上,陈嘉树探出手指摸到沙发扶手,随后落座。 杨淑华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舔了舔嘴唇,抬高视线望向对面那面墙的书架。 每个格子里都斜靠着几本书,看样子应该只是摆设。在她的印象里,她这个前女婿一门心思放在做生意上,并不是热爱读书的人。 陈嘉树将盲杖靠在身后那堵墙上,扭身正视对面的杨淑华,而今他看不清这位曾经‘母亲’的样子,似乎发型变了,以前长发,现在留起一头短发,穿的还是素雅,上衣淡蓝色、白色长裤。 杨淑华优雅地交叠双腿,开门见山道:“我来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陈嘉树也没有跟她拐弯抹角,微微倾身,诚然道:“我在追求乔乔,目的是为了复婚。” 搁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动了动,杨淑华迎上陈嘉树明澈真挚的眼眸。 这孩子虽然不善言辞,但从不是唯唯诺诺的人,而且还很有主意,这点杨淑华早就见识过。 “阿姨还是那句话——”她点到为止。 看似说不出口,实则留有空间让他自己领悟,陈嘉树怎会听不出? 这么多年过去了,杨淑华仍是这副态度,即使有预料,真正面临上了,胸口还是会憋闷、酸楚。 毕竟那几年,杨淑华对他的信任,对他的好不是假的,而他在婚后也是把她当成了亲人。 “*阿姨,您还是希望我和乔乔彻底断绝联系……”陈嘉树忖了下,轻问:“当年提离婚我做错了,可过了这么多年,您为什么还是连一次改过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 叶助理进来送茶,脚步声放得很轻,即使如此还是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杨淑华向这个年轻人道了声谢,正好口干舌燥,她端起骨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那位助理出去了,陈嘉树复又说道:“四年前您所担心的,已经发生了,我快瞎了。阿姨您能给我一句交心的话,您当初只是担忧未来的经济状况?还是心疼乔乔将来会成为我的保姆照顾我?” “嘉树” 杨淑华像是被问倒,半天回答不上。 陈嘉树等了半分钟,接下去说:“如果两者都是,我可以跟您讲讲我现在的一些情况……阿姨,这么说和您说吧,即使将来我不在这个位置上,我手里所持的股份以及各种轻资产,也足够覆盖三代人支出。” 抛下这段话,他垂下眼睫,唇角勾出一抹自嘲意味的笑,很淡,他知道可能在旁人看来是炫耀。 而事实上只不过是无奈的自证,证明自己有用、证明自己不会给任何人带去“麻烦。” 皮沙发出“咯吱”声,杨淑华动了动身,不知是因他的话动容还是觉得……还不够。 这些年他经历过各种商业谈判、博弈,结果都是皆大欢喜。同样这次‘谈判’他希望能让双方都满意。 陈嘉树再次抬眸,正视杨淑华的脸,逐字逐句地道:“也就是说假如我不能自理了,会有护工、有司机、有专业的医疗团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负担。” 窗外的太阳依然灿烈,金灿灿的光线穿透落地窗,爬上东面的那面墙,时间不早了,以往这时候她都在家里陪孩子们看动画片。 杨淑华眼神微顿,目光转回到陈嘉树身上,男人展腰挺背,眉目沉敛,在她面前总是这么谦卑,即便现在已经是万人集团的管理者。 杨淑华提问:“嘉树,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阻止你们吗?” 陈嘉树眉心微微一拧:“阿姨您说。” “因为我的女儿受苦了,我不能让她再跳第二次火坑。” 杨淑华这句话语掷地有声。 …… * 乔树集团成立的第一年,正是陈嘉树和覃乔结婚的第二年。 二月张爽出国去谈进驻当地最大的电器商场这个项目,为抢先机他商业hui赂采购总监,不多久那位总监倒台,行/hui名单曝光。 陈嘉树先得到消息,他将手里捏皱的纸张扔入垃圾箱立即去找张爽。 那天是早晨,晨曦洒入大堂铺了一地浅黄。 张爽被几位高层簇拥着走进来,笑得意气风发。 可突然,他陡然停步,腮帮子绷得死紧,里面似乎有股气体在里面窜动,喉结紧张地滚,紧接着这副高大的身躯大幅度摇晃了一下,意识到什么,他立马侧过身,低头。 一口鲜血“哗啦”喷在在地上,溅出血花。 陈嘉树亲眼目睹这一幕,一个健步冲过去将晕倒前的张爽抱住,在其它几人的配合之下,他把张爽背到背上,奔向停车场。 送医诊断为胃癌中晚期。 周遭太过吵闹,他找了个角落抽烟,脑子里都是他们请客户、请老董、请合作商,在KTV、夜总会、酒店……回回都是张爽替他挡酒,被灌得喝瘫在厕所里,还咧嘴跟他笑:“老子还能喝两斤。”。 半扇窗子开着,寒风吹入室内,缭绕的烟雾扑在他脸上,他呛咳几声。 香烟烧的只剩下短短一截,火星明灭特别快。 陈嘉树又想到了张爽一岁的儿子,还有他那最看中清白的丈人整根烟抽完他做出最终决定,作为企业法人,这个罪名他来担。 在此之间,他先和张爽妻子张觅交待了几点。 “第一:你们马上出国去治疗,我来安排医院;第二:治疗期间断网,所有电子设备由家属管控;第三:和医生沟通,强调他的病情必须全程住院观察,若擅自离开会致命。” 张爽对张觅言听计从,他相信张觅能安顿好张爽。 之后,他回到办公室。 集团虽刚起步,好在有几年根基,短时间不会出大纰漏,他叫来朱奥,两人认识也快十年了,朱奥是除了张爽外他最信任的人。 “上市计划先搁置,我想请你暂替张爽的位置,直接管理各个部门,我会聘请一位职业经理人协助你……” 朱奥眼含热泪,请他放心一定会看管好整个集团。 已经很久没在外过夜的他,一天一夜没有回去,而是在第二天半夜里回到家里…… 卧室里灯亮着,覃乔穿着一身睡袍从卫生间出来。 “怎么了?还在为我要出国常驻的事不高兴?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吗?” 之后两人围绕出不出国发生争吵,是他挑起来的。 “你想去追你的梦想我不拦你,明天我们就去把婚离了!” 吼出这句话时,他的手紧攥着覃乔手腕,后来无数个夜晚他都会梦回这个场景。当时他如果攥紧些,坚决不放,是不是就不会失去她? 明明心里最想听她说:“我不离!” 可那天一向能说会道的她,咬了他一口后,甩门而去。 次日,两人在民政局碰面,覃乔脸色如常,脸上还挂着一丝笑。 “集团刚起步,现金流都在各个环节上压着,我们账上是不是还有八九百万?我的想法,你拿走六百万,剩下的留给我。”他这么说,“房子给你。” “我只要六百万,其他的一概不要。”她拉来修改后的第三版协议,涂点上面的关于房子的条款,“改了,我马上签。” 离婚后的第三日,他回到家, 偌大的别墅剩下他一人,他屈膝坐在楼梯上,抽完一整盒烟,。 眼睛酸得厉害,他眨了几次眼睛,干涩感反而越重。 当喉头溢出一声哽咽时,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继而,他深埋下头颅,盯着地上那滩薄灰中的明灭的烟头,浓烈的哽咽一声接着一声。 忽然,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 服刑十五个月后,张爽的自首让他十日之后释放。张爽被判处二年零三个月,因身体原因,可申请保外就医,监管金五百万元。 那天两人靠在沙发上,张爽取笑他平时脑子挺灵光,明知道他能保外就医还非得自己给搭进去,好好的老婆给他赶跑了,集团还乱成一锅粥。 他只知道保外就医需要时间审批,在未调查前送张爽离开,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看你不是在帮我顶罪而是在还我命。”张爽一眼看穿他。 “等能出国了,我就去找她。”他捏了捏手心,“其实……我进去第三天给乔乔写了信,让律师给带出去了,她一直没回……” 还需三个多月,他才能出国,很想她。不知道她现在气消了点没有? 张爽拿起桌上的手机给覃乔打电话,她可能在忙没有接听:“看你把乔乔给气的”他又说,“嘉树,你这事做得不对,你说你把我‘关到’国外,什么都不让我接触,要不是老子后来长个心,是不是要等到你做完牢,我才能见到你?觅觅也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们认识二十五年,小时候你帮我打饭、倒水、占位置,几年前你替我出头差点打瞎一个人的眼睛,都是你在帮我……” “打饭、倒水、占位置,是老子想抄你作业。” 张爽微微后仰,望着明亮的顶灯,眼里闪动着一点一点的白光,“八岁那年我惹了校霸差点被他打死,还是你这个三好学生出面才把他给吓退,老子记你一辈子。”” 第27章 那位阿姨一走,隔壁办公室内的田佳悦拿起文件,走出去,象征性地叩了两下董事长办公室的玻璃门,随即推门进去。 猝不及防地与正要出门的陈嘉树撞了个满怀。 她惊呼一声,惊措抬眸,当看到陈嘉树一脸痛色,染血似的双眼时,心中大骇。 “哥!” 陈嘉树没看见也没听见般绕开她右拐出了门。 司机小军的工位正对董事长办公室,看到陈嘉树出来,立即放下手机,双手贴裤缝站了个军姿,退伍军人的肌肉记忆刻在骨子里。 “陈董。” 陈嘉树脸色阴沉,目不斜视,径直向大门走盲杖敲得急,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直觉又和那位覃女士有关,否则没有什么事能让一向稳重的陈董变了脸色失了态。 小军急忙跟上,身后田佳悦“嗒嗒”的高跟鞋声紧追不舍。 但到底陈嘉树眼睛不好,在电梯间里摸索电梯按键时被两人追上。 “陈董。”小军适时出声。 陈嘉树退后一步,意思很明显由他来按。小军长臂一伸,摁了下下行键,再退到陈嘉树身后。 “去省台。”陈嘉树说,向左偏了偏头,“你回去吧。” 后半句话是对田佳悦说得。 电梯门划开,小军跟着陈嘉树进的同时伸手虚挡在门框边,田佳悦因陈嘉树这句话没跟进去。 电梯到了负一层,电梯间隔壁就是董事长专属停车位。 小军拉开车门,手背垫在门框上,陈嘉树低头往车里钻,骨裂的右腿还未痊愈,使力不当而被压痛,他迟钝两秒,坐进车内。 陈嘉树电话打来时,覃乔刚坐进车里,她盯着屏幕上的“嘉树”她想起了杨淑华说得那些话。 太过理性便是如此,她没有足够支撑的理由去恨陈嘉树,连怨气都在这几天和他相处中泄了一大半,再看到他的因眼疾困扰到的日常,她已经动了将孩子送回去的念头。 杨淑华的恨来自对她这个女儿的心疼,她自己也是母亲,孩子受伤,母亲的痛只比孩子更多。 只不过她还是无法认同杨淑华,陈嘉树他是孩子的父亲,孩子们也有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权力。 至于她……该走什么样的路,该怎么走,谁也不能掌控她,亲生母亲都不可以。 拇指刚触到屏幕,杨淑华的电话进来,陈嘉树的电话却因长时间不接而中断。 覃乔滑屏接听。 背景嘈杂喧嚷夹杂着汽车喇叭声,她还在思索陈淑桦跑去了哪里,持续一阵的背景音中突兀地出现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 “喂,你母亲被车撞了,在夏新路十字路口。” 手机自覃乔颤抖的手心里坠落,掉在她腿上,怔怔后,她快速捡起,确认了具体方位,立即赶过去。 * 十字路人红绿灯交替闪烁,密集的人群穿梭在斑马线上穿梭,一群人聚成一圈,似乎出了什么事情,堵住了一条车道。后面不知情况的汽车狂按喇叭,“滴滴”也有车子打灯变道。 黑色宾利停在斑斑马线前,小军正要打盘子绕过去,陈嘉树问了声:“外面怎么了?” 小军挠挠头:“好像有人晕倒了。” 三十五六度的天,晕倒在路上,不知道是不是中暑了?小军猜测着。 “救护车没到吗?”陈嘉树偏头看向窗外。 “没有。”小军又要打盘子,陈董刚才这么着急,不能耽误要紧事。 陈嘉树靠回去又说:“你去看看,需不需要帮助?” 小军依言,开门下车。 小军很快回来,拉开驾驶位的车门,例行公事地汇报:“陈董是刚才那位来找您的阿姨。” 陈嘉树“蹭”地坐直,脸转向他问:“你说什么?” “就是刚才进你办公室那位——”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陈嘉树吼道,小军吓得一激灵“嗷”了声,就要关门。 “带我过去。”陈嘉树却说。 挤开围观的人群,陈嘉树一眼看到地上那道蜷在那儿的身影,黑瞳中发生地震般颤动一下。他半蹲下,扔了盲杖,右手从杨淑华后背和地面缝隙间伸进去,托起她的上半身。 “妈——” 杨淑华身体绵软,微阖双目,对他的呼唤没有丁点反应。 一旁中年女人,见家属来了俯身将手里这位阿姨的手机还给他:“阿姨的手机,阿姨,可能被车撞了,但也有人说是自己晕倒的。” 身侧的年轻人接过手机道谢。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这条路越发拥堵。 有人看见陈嘉树背过身,年轻人立刻将地上的杨淑华扶到他背上,他顺势环住母亲的大腿,稳稳将人背起。 年轻人搀着他的手臂,引他走进第一辆宾利。车外传来几声喟叹,夹杂着细碎的议论: “第一次见有钱人亲自动手救人。” “宾利呢……” 车开走后,有人发现地上的盲杖:“这老板是盲人?” “刚才没听错吧,他叫‘妈’?” 覃乔赶到时,斑马线上人群已散去,她心急如焚,拨打杨淑华的手机,没想到会是陈嘉树接听。 陈嘉树稳重的语气中有一丝急切:“乔乔,妈晕倒了,在我车上,我送她去东昕医院。” 车停在百米外的停车位里,覃乔掐断电话,飞奔过去。 医院灯光白晃晃,狭窄的过道上病人、医生、护士身影匆匆,覃乔按着陈嘉树给的病房号,穿过门诊楼,再通过门急诊相连接的长廊,问过门口的护士,一鼓作气冲进病房区。 老远她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陈嘉树和他的司机,没停步,从他身前经过,拐进病房。 “妈妈。” 双膝一软,她踉跄着跪在地上。 杨淑华睡容沉静,没有明显皮外伤。覃乔拿起她的手,撸起袖子,胳膊上也没有任何伤痕。两只手、两条胳膊都确认过,她才从胸腔里挤出一口气。 覃乔缓了缓,走出病房,望向正转头看她的男人。 “我妈妈她……怎么样了?” 陈嘉树扶着墙走过来,边走边说:“医生检查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低血糖。” 护士推着输液车从她身后进门,覃乔忙道:“晚点说,我先进去了。” 陈嘉树“嗯”了一声,目送她进门。他往后退了退,身后的小军连忙搀住他:“陈董,旁边有椅子。” 他摇了摇头。杨淑华最后说的那些话,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又痛又震。他想和覃乔确认,可现在显然不是时候……再等等吧。 窗外天色逐渐黑透,急诊病房楼层低,浅黄色的路灯打在窗玻璃上。 走廊尽头一个粉色身影闪过,田佳悦转进电梯间,陈嘉树站着等了多久,她就等了多久。 有时候她真的很为哥哥感到不值,嫂嫂是很好没错,可是他们从来只有怪他,没有设身处地的为他想想。 哥哥坐牢那年,她还在念大二,回来父亲告诉她,哥哥因为商业受贿自首了,她的第一反应不可能,哥哥这么正直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这种事,父亲又说商场本来就有很多身不由己。 “嘉树还离婚了。”父亲放下保温杯,惆怅道。 为这事她磨了朱奥好久,他才压着声透露一二:“嘉树是为爽哥顶罪,他呢,说好听的叫责任心太重,不好听叫对自己太狠,为了不拖累覃乔,自首前直接把婚离了,他的心里比谁都难受,这个事你千万别当着他面说,当时覃乔也走得决绝,之后也一次都没来找过你哥。” 心里比谁都难受,所以才会在离婚第二年,把抑郁药物当成感冒药吃了半瓶。 那是暑假,田佳悦心血来潮去找哥哥,还是大白天,她有门锁密码,进去之后,在楼下就闻到了一股酒气,她跑上楼,一推开房门,浓烈刺鼻的酒气呛的她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 窗帘紧闭屋内晕暗,地上躺着几只空酒瓶,红色酒液从瓶口滴落,一滴,二滴 男人背靠沙发,眼皮微阖,颓废地坐在地上,,双腿交叠,苍白的脸上浮着不自然的潮红,她跑过去跪在地上,抓着他的肩膀摇晃的同时试图唤醒他,可是他的身子反而向下滑。 她一手环住哥哥的脖子,一手颤抖着掏出手机拨打120。 接线员在那边冷静地说:“救护车马上派出,女士稍安勿躁。” 风掀起东面那扇窗子的窗帘,时而扬,时而落,白光泄露进来,那只药瓶在光影中时隐时现。 手机从她手里掉落。 …… 护士将输液针拔出她手背时,杨淑华就醒了。她记得自己过马路时头晕目眩站不住,扶不到任何东西,直直地栽倒了。 覃乔告诉她是低血糖。 不难怪了,因为要抽血,她从昨晚到现在一口都没吃。 “我什么东西都没带,现在回医院吗?”覃乔这一天被母亲吓了两次,先是病情,然后被告知被车撞,到这会儿那颗心脏才有回落。 淡蓝色的装修风格,装修简约却处处透出精致,米白素色皮质沙发、玻璃茶几上青花瓷花瓶里的插花。 “我不是在医院?”杨淑华垂眸,淡蓝色被子,上面印有医院名称[东昕私立医院]。 “陈嘉树路上遇到你晕倒把你送来的。”覃乔说这话时还往门口那堵墙看了眼,仿佛穿透墙面就能看到他。 她知道他还在。 “嘉树”杨淑华低低地念。 “是啊,他在外面,你要感谢他吗?”覃乔问她。 杨淑华自己摁着棉球,注视护士离开的背影,她的视线也就此停格在门口。 门口人来人往。 隔了半晌,杨淑华想坐起来,覃乔立即伸手来扶,等到杨淑华坐稳,她才收回双手。 “请他进来吧,该感谢他。”杨淑华淡淡地说。 走廊上,即使人声嚷嚷,杨淑华那句话仍清楚传进陈嘉树耳朵里,他扶着墙朝前走,刚好与出来的覃乔遇上。 覃乔疑惑:“你盲杖呢?” “落在路上了,家里还有。”陈嘉树笑了笑。 覃乔攥住他的手臂:“我妈妈想感谢你。” 听着两人的对话,杨淑华左手撑下床面,让自己坐的更端庄,嘴角牵出得体温婉的笑容,看着进门的两人。 覃乔拉开凳子,请陈嘉树坐,自己则站在一旁。 “嘉树,多亏了你,谢谢。” 陈嘉树回以淡笑,目光轻落在杨淑华脸上:“阿姨,你没事就好。” 她唇角浅弯再对他微笑。 之后便没什么话了,毕竟下午在办公室里,杨淑华走前恳切地请求他不要再去找乔乔,而他回到办公桌前,背过身,抬高音量坚决地回了句: “不可能!” 他等了六年,等到那个男人死了,现在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止他,即使曾经的‘母亲’也不可以。 他承认……确实有些过分了,应该再多点耐心。 “乔乔……我们回家吧。” 杨淑华声音不大,语调细软温柔—— 作者有话说:骨裂是我增加的情节在二十四章,不影响主线剧情,可不看。 第28章 还没开始治疗,杨淑华今晚不想住院,覃乔拗不过她,只能麻烦陈嘉树办理出院,而她则开着杨淑华回家。 杨淑华陪孩子们看了会儿电视,感到疲惫了,回到自己房中,坐在床边上和家里大姐打了一通长途电话,她最近身体不对劲这事,大姐、三妹都知道,暂时还没跟哥哥说,他们都很为她担心。 算是报个平安吧,医生不是说有90%的治愈希望,杨淑华自己也查了,乳腺癌与其他癌症比起来算是轻症。 她们都想过来看她,大姐有高血压、三妹有关节炎常常腿疼,一千多公里路太过奔波,杨淑华让她们千万别来,等过年回去看他们。 挂断电话,杨淑华走到边柜前,拉开抽屉双手捏住相框边缘拿出这张三年前拍的二十多人的全家福。 她的侄女、侄子,挽着自己的配偶笑容多么甜蜜,哥哥、大姐、三妹脸上也是洋溢着幸福,儿女在侧,孙儿环绕膝下,这是多少父母的心愿。 一千多公里……乔乔准备回国前杨淑华与女儿促膝长谈过,她想回江市有亲人还有熟悉的环境,可乔乔却说她的起点在澜川,师长、朋友一切资源都在那里,此外一线和三线城市采访风格变化大……乔乔说了许多,有很多杨淑华都听不懂,但总而言之一句话,她深思熟虑的决定是回澜川。 杨淑华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停在门口,她将相框放回抽屉里,轻轻推上,转头时,门被叩了两声。 “进来吧。”杨淑华回到床前坐下。 门往里面开,覃乔走进来,乌黑微卷的锁骨发在灯下跳动光泽,清淡茉莉花香散在屋内,她刚洗过澡。 覃乔坐在床头柜旁边那张二人沙发上面,杨淑华盯了她几秒,走过来,沙发陷下去坐她身旁。 “乔乔,那个杜医生虽然样子差了点,但他和你一样博士毕业,才三十六岁已经是市一院神经内科的副主任,妈妈打听过了,杜医生之前之所以会离婚是因为前妻要出国发展,那帮小护士都说杜医生人品好。” 杨淑华又要老调重弹,覃乔握住杨淑华放在腿上的右手,揉捏她的指尖,偏脸问:“妈妈,以前不是你说单身女性在职场更有优势吗?” 两月前杨淑华一声招呼都不打将杜医生请到家里来,说是让他们好好认识认识,当时覃乔被惊着了,曾经那个在她离婚后鼓励她做独立女性的人,竟然主动帮她找男性朋友。 杨淑华蜷起手指反握住女儿的手:“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都不知道还能陪你们多久,妈妈就在想啊,如果女儿有个依靠该多好。” 她眼尾上扬,细纹加深:“人啊,每个时段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想当年你爸爸身体好的时候,常说,乔乔不着急结婚,我的宝贝我还得多留在身边几年,后来,身体不行了,就巴不得你找点找个归宿,我渐渐理解了你爸爸的想想法。” 纤白的手指逐渐僵硬,杨淑华轻抚女儿的手背:“我们从来没想过我女儿去嫁给什么高门大户,那时嘉树来我们家,你爸爸就说这个小伙子看着老实可靠,女儿嫁给他指定不会错。结婚那两年,嘉树对我们家真的没话说” “可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妈妈从没告诉你,也是怕你有心理负担,你们离婚这几年,妈妈夜里总是睡不好,翻来覆去就在想,当年我们多把把关,是不是乔乔就不会受这么大的苦。” 覃乔张口又想替陈嘉树辩几句,杨淑华强颜欢笑地打断:“不说这个了那个杜医生跟你同龄,而且和我们一样是江市人,他说随时随地可以回江市发展。” 她抽回右手缓缓握成拳,瞳眸微闪。她实在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定要逼她找男人,这与陈嘉树无关,而是,杨淑华前后太过割裂。 在覃乔眼中,温婉的杨淑华实则上有独立的人格和眼界,只是困于那个时代,正因为自己没有得到,那时的她和爸爸早在她刚出生时就为她攒了将来出国的费用。 二十一岁那年,她将这张存有七十几万的存折拿给她看,就是要让她毫无心理压力的出国。 “当年妈妈中专毕业时候,全班只有一个人分到外汇券岗位,乔乔出国不见得比国内好,但妈妈就想让你去看看。” 这句话还历历在耳,现在却赶着让她赶紧找个人嫁了。 覃乔不想和杨淑华闹得不愉快,她回到房间换了身衣服出门。 车在路上平稳的行驶,城市霓虹灯交替,五颜六色的光束,穿透前挡风玻璃,照在覃乔的脸上,光影快速变幻。 遇上了经济发展最迅猛的几年,这座城市六年前和六年后,变化很大,从前临街一排排土商铺,变成了拔地而起的大高楼,幕墙如流星闪烁,巨型广告牌的灯光,照亮大半片天空。 等红绿灯时,覃乔偏头,十字路口,拐角那家“乔树智能生活家”店铺共有三层楼高,广告牌明亮惹眼,覃乔还记得那儿曾有一间网吧,她就在那里遇见的陈嘉树。 十分钟后,白色奥迪停在江边。覃乔抬头望天,这片天空到了夜晚永远是五颜六色的,尤记得那天,杨淑华第一次来澜川,她和母亲漫步在江边,母亲满目霓虹,迎着风,发丝随风飘扬。 “乔乔走得再远,家永远是你的退路,尽管往前冲。” 她的家乡江市只是三线城市,机会没有大城市多,爸爸妈妈总是鼓励她往外走,受了他们的影响,毕业后她留在了这座距离江市一千多公里的澜川,这里有引领她的师长、朋友,还有她的爱人,逐渐它成了她的第二故乡。 在外面转了一个多小时,覃乔疲惫地回到家,杨淑华的病,她的话,她的要求,仿佛一块块石头压在她心上。 还是睡不着她去客厅外面的大阳台吹风。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下,不用猜,都知道是陈嘉树,他有给她打电话,她没接,也有发微信,她没看。 现在她的脑袋里如同有一团找不到结头的毛线球,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只想到了逃避,先将自己理清楚才能考虑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 呼出一口热气,覃乔抬起手,划屏,点亮屏幕,找到楚雨桐的微信播出语音电话。 楚语桐听完惊讶不已:“杨阿姨这是要逼婚啊?挨,阿姨不是很开明的吗” 覃乔揉着额头:“人……会变得。” “杨阿姨都逼婚了,怎么不逼你去找陈嘉树?你看你和老陈又有感情,还有孩子,当年的事本质上来讲,他也是为了保护你们。” 覃乔眺望远处的那栋最高的一百零一层大厦,幕墙上密布的灯珠从上往下走像下流星雨。 十多年前她和陈嘉树只是普通朋友,两人还在这栋楼下的馄饨摊吃过馄饨。物是人非了,那时还没有这栋大厦,只有一排三层高的商铺。 她无奈地笑了下:“妈妈想到我受的苦,替我恨陈嘉树,说不清楚有时候我能理解她,有时候又不能理解她。” “杨阿姨就是太代入你的角色,然后呢加上身体病了,容易多想。”楚语桐一语道破。 覃乔攥住尚有余温的铁制栏杆,微微热意渗入她掌心,擅长分析问题的楚女士在电话那头清了清嗓子说:“你现在遇到三个麻烦:陈嘉树总是来烦你;杨阿姨开始逼婚;陈嘉树眼睛快看不见了,你想把孩子送回去,不能让他留下遗憾,杨阿姨不同意。我总结的对不对?” 她沉吟一下:“计划中最难得是两个孩子都送去,杨阿姨恐怕很难同意,毕竟她带大的不如退一步先送一个?” 覃乔接话说:“两个都是我的孩子,送任何一个对另一个都不公平。” 他们会无法理解为什么哥哥、妹妹可以和爸爸在一起住,而我不行?这也正是她迟迟未作出决定的根本原因。 指骨轻叩护栏,发出“叩叩叩”的脆响,覃乔再次抬头望远方,夜雾朦朦胧胧的笼罩城市万家灯火。 “乔乔,发现没,你和陈嘉树就像那个成语“藕断丝连”分不开了。”楚语桐将声音抬高几度溢出听筒。 覃乔把“藕断丝连”默念了几遍,楚语桐没停下接着说:“你又说回不到过去又不能分开孩子,但这样最不公平的那个人就是老陈,眼睛都这样了,结果一个孩子都没在身边。” “最可怜的是真到看不见那天,连自己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要是以后孩子们问起来,你们该怎么解释?说‘妈妈故意不让你们见爸爸’吗?而且,万一老陈某天知道了真相,崩溃之下做出什么冲动的事说真的这事闹到法庭上,抚养权都有他的一份。” 指腹压出深深的白印,眼里一股滚烫的液体在滚动,覃乔不敢眨眼,高抬下巴,静注那一轮不是那么圆的月亮。 液体慢慢回流。 楚语桐:“我不是逼你原谅他,只是觉得……至少让孩子知道他存在,至于认不认,以后再说。” 感觉背后有双眼睛盯着她的后脑勺,覃乔一扭头,杨淑华站在三步开外,不知道站了多久。 “桐桐,我还有事,先挂了。”她摁下挂断电话将手机紧握在手心。 杨淑华回身往自己房间走,覃乔跟过去。 关起门,她转身,与床*上的母亲对视数秒,才拔腿往前走。 覃乔拉来欧风靠背椅坐到杨淑华对面。 “昭野可以送过去,晞晞留给我们。”杨淑华开口的第一句话:“以后两孩子可以经常见面,但是,乔乔,你必须和陈嘉树断绝联系,将来孩子由我或者阿姨送去见面,你能做到吗?” 杨淑华如此爽快地松口,让覃乔大感意外,无疑楚雨桐的话她都听见了并且还打动了她。 手心中的手机不合时宜的响起,覃乔瞥了眼,又是陈嘉树,滑屏挂断,还长摁关机键,将手机关机。 “妈妈带了两个孩子五年多,我想我应该有这个决定权。”杨淑华眼里泪光盈闪,低声求道:“跟嘉树断了,行吗?” 覃乔抬头看母亲,语气放缓:“妈妈,我和陈嘉树之间,有孩子断不干净……你心疼我,我都知道,但我们需要理性分析这件事……我怀着孩子出国,工作时遇到意外,意外导致我胎位不稳必须卧床,而之后的早产也是意外导致,包括大出血差点死在手术台上。而且出国还是我自己的决定,当时陈嘉树的意思不让我走。” 真不是为陈嘉树辩驳,而是必须实事求是。 却又激怒了杨淑华,她眼底迸出一丝恨意,疾言厉色地道“你现在跟我谈理性?妈妈看你插着管子输血的时候怎么理性?陈嘉树当时在哪儿?他在逞英雄,为他的好兄弟顶罪,为无关紧要的人两肋插刀,和妻子离婚,他以为分你六百万,就能弥补他给你造成的伤害吗?” “无关紧要”四个字犹如一块巨石砸在她身上,覃乔胸口一痛,苦楚立时充斥进眼眶和鼻腔。 泪水一颗接一颗地滚落,擦过冰凉的脸颊,覃乔嘶哑反驳:“张爽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他在陈嘉树落难时愿意拿出全部积蓄助他东山再起;他在知道陈嘉树遭受到伤害时不计后果都要为他报仇哪怕是牢狱之灾;更甚至不顾身体健康为他挡酒为他卖命喝到胃癌,他是陈嘉树二十多年的兄弟妈妈我不是为陈嘉树说话,张爽还是我的好朋友,如果那天陈嘉树和我商量,我会支持他这个决定!” “陈嘉树错了,错在没有尊重我的知情权和选择权,我不会原谅他的傲慢,但是妈妈,我们需要厘清事实和情绪的区别,而不是被次要情绪驱使。” 杨淑华气红了眼,若不是她一贯的耐性,这时候一巴掌已经打上去了:“你现在还在替他说话……可你想过没有?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么重情重义,为什么对你却这么狠心?他能为兄弟坐牢,能为兄弟离婚,可他为你的安全、你的健康做过什么?你差点死了啊乔乔!” “妈妈——”覃乔抬起右手,掌心面向她,制止她再说下去。 杨淑华眼神一定,因为大发脾气她的脸颊肌肉和唇瓣微微抖着。 “不要在做这种无意义的争论,理性分析和我原不原谅他没有关联,妈妈你太焦虑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房间里,覃乔踢掉拖鞋,侧躺到床上,左眼的泪水划过鼻梁、右眼,流进鬓角,还有几滴洇透了黄色枕头。 “乔乔……你和老陈真的没可能了吗?” “没有……桐桐待会儿你帮我‘说服’我妈妈,外人的话她更听得进去。” “知道了。” 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路灯下仿佛成千上万根银丝。 黑色的宾利横停在马路边的车位上,小军撑着伞站在主驾驶这扇门前,站姿笔直,是多年的部队生涯训练出来的。 陈嘉树已在马路对面[曼合九里]小区正门外的花坛上坐了快两个小时,微微佝偻的背影仿佛被困住的孤兽。 “乔乔,为了给你生孩子,大出血差点没抢救过来……嘉树,阿姨该不该恨你?” “答应阿姨,不要再来找乔乔好吗?你们的缘分已经到头了。” “不可能!” 以前他不解,现在终于明白杨淑华为何对他如此厌恶,这辈子他总认为自己过得很苦,二十二岁那年那个女孩出现在他生命中,雨夜里她撑起一把伞,将他纳进伞底,周遭灰暗朦胧,唯独她是最艳丽的一抹颜色。 我的小半生没什么运气,直到遇见了你,我的乔乔,我的贵人。 第29章 已进入十一月中旬,银杏树叶大片泛黄,汽车经过店铺林立的街道,车轮卷起一地黄叶,飘然降落,这一幕美得让人震撼。 三个孩子叽叽喳喳如同小麻雀,蹦蹦跳跳地走在覃乔前面,两位保姆手上拎着购物袋,缓步在她的身后。 孩子们颜值都很高,尤其是金发碧眼的Daine异域模样更引人注目,路人经过频频侧眸。 昭野停在一家冰激凌店门口,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服务员手里刚给客人做好的冰激凌,眼里都是渴望。 覃乔做了个凶的表情:“不可以,现在不是吃冰激凌的季节 覃乐晞拽拽覃乔的袖子:“上次我们和爸爸一起去公园,爸爸给我们买冰激凌吃。” 上次,不正是一周前吗?男人真的不靠谱,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季节,吃坏肚子怎么办? 算了,陈嘉树怎么做,她不插手但孩子在她手里是绝对不可以的。 Daine全程不吭声,蓝眼睛里也透出期许。 孩子们被她拽进中餐厅,餐厅里的油炸品、甜品她一概不点,在他们一脸失望的表情之下,覃乔选了几道精致的家常菜。 晞晞嘟着嘴:“妈妈,你上次自己偷偷喝奶茶。” 手机放到桌上,覃乔转头,认真地对女儿说:“妈妈是成年人,偶尔可以喝奶茶、咖啡,有时候是为了提神。” “妈妈说谎,就是自己想喝。”覃昭野义愤填膺地小声嘟囔。 这孩子跟着陈嘉树变化挺大,以前委屈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会拽着她的袖子挤眼泪,常常“装可怜”让她心软。 现在还会‘顶嘴’了。 但哪种方式在她这里都通不过。 窗外刮起一阵很猛烈地风,黄叶在半空中旋转、翻飞,如同飘雪洋洋洒洒落下,形成一幅颇为壮观的景象。 双向行车道,细窄的道路只能容纳两部车身相向行驶。 一家奶茶店飘出浓郁香甜的奶香,柜台前围拢几名顾客,其中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接过服务员递出的奶茶,小跑至拐角停着的打着双闪的宾利车旁,不知说了什么。 车窗缓缓降落。 车内伸出一截小臂,嵌入金色丝线的黑色西服袖管,在太阳光下闪烁低调的光芒,端修如玉的手指,极具美感,让人赏心悦目。 指尖轻轻裹住杯身,将奶茶带入车里。 有路人在车窗升起前,瞥见车内那个男人的侧脸,深目高鼻,骨骼分明,仿若锋利的山川轮廓,吸管插入两片薄唇之间,喉结在吞咽过程中上下滚动,有种难以言喻的性感。 车窗全封闭,小军双手把着方向盘,扭头问:“陈董,现在回公司去吗?” 已经停了有十多分钟,这种小路,临时停车都是路障,再不走,恐怕交警会来贴罚单。 陈嘉树放下拿奶茶的手,抬抬眸说:“走吧。” 随着行车方向的改变,一片光斑打在脸上,和那天早晨一样。 雨过天晴,熹微的晨阳从朝南的这块玻璃,倾洒进屋内,陈嘉树翻了个身,背对这片穿透眼皮的光。 蓦地,他想起自己应该在覃乔家小区门口等她出来,“腾”地一下坐起,右手手背那里传来一阵刺痛,接着一道男声: “陈董!” 手臂被箍住,小军不敢用很大力气,连惊呼都刻意往下压。 “您在输液。” 输液…… 陈嘉树逐渐回想起,在几次拨打覃乔电话她不接听甚至直接关机之后,他赶到覃乔所在的小区,可他不知道她在哪一栋? 小雨在快天亮时成了大雨,小军来给他撑伞,他失智了似的将小军推开,自己也因此摔在了地上。 周围人声吵吵嚷嚷,男的、女的、粗哑的、尖利的……都在议论他连爬都爬不起来的狼狈,持续了一阵,最终那点声音都没有了。 记得了,昏过去了。 “几点了?” 小军放手退后半步,毕恭毕敬地回答他:“八点零五分。” 扯掉输液针,陈嘉树放下双腿,光脚踩在地上,瓷砖地面冷冰冰:“我的手机呢?” 针头那里往下淌血,顺着男人指尖往下滴落。 一滴接一滴地砸在白色瓷砖上面。 小军拿起桌上恐怕已经被雨淋坏的手机,机身一角很轻地碰了碰陈嘉树的指尖,手机立即被他裹住。 “您的手机可能坏了。”小军犹豫了一下又道:“陈董您的手在流血。” 陈嘉树坐到床边,流血的手攥住床沿,血液浸染白色床单:“用你的手机帮我打一个电话。” 陈嘉树报出手机号,语速稍快,小军快敲屏幕,拨出后交到陈嘉树手中。 过了几秒钟,那头接通,不需要陈嘉树提醒,小军屏气退出病房。 “乔乔是我。” 覃乔声音很轻很哑:“昨晚我把手机关机了,你手机呢?坏了吗?” 想必打过他电话,才会怎么问。 “淋坏了。”陈嘉树告诉她,捏着机身的手收紧:“……怎么了?” 覃乔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当年出国没多在一次意外事件之后我发现我怀孕了……我和你的孩子。” 她暂停,似乎在给他消化的时间。 他知道,杨淑华都告诉了他,他们有孩子,覃乔还因为难产差点死了,是他让心爱的女人经历这么大的伤害,是他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他……罪不可赦。 只是,仍想求得她的原谅。 陈嘉树频繁地吞咽口水想将这些话告诉覃乔,可是所有的声音卡在气口怎么也出不了声。 覃乔再度开口:“我妈妈骗你说我有别人的孩子,这事我知道……” “乔乔。”他终于发出声音带着颤抖的哽。 出狱后的第三个月他到英国,按照结婚证上记下的地址找到了覃乔现所住的地方。 他站在栅栏外,遥望别墅门前,正撞见那幅看着温馨实则刺眼的场景。 覃乔和那个白人男人坐在遮阳伞下,两人之间有一辆婴儿车,婴儿车横停着比一般的车子要大,他在姑姑家见过,这种是双胞胎婴儿车。 三月之前杨淑华还告诉他,正因为他伤害了乔乔,乔乔才会心灰意冷地爱上那个英国籍摄影师,他们结婚时乔乔已有两个月身孕,虽然孩子早产但很健康,现在已经两个多月。 “我到英国的第二个月,出采访任务时遇到极端分子报复社会,当时场面非常混乱,我在逃跑时被人撞倒,刚爬起来,前面那栋楼被提前预埋的炸弹引爆,我受了轻伤,那时他们快三个月了,之后我在床上躺了五个月零三天,他们很坚强,虽然早产,但好在都健康。” 与他的情绪上的激动相比较,覃乔的语气平缓咬字清楚,仿佛正在播报一条新闻。 每个字眼都像锥子往他胸膛一下一下刺,留下一个个血洞,锥心刺骨的痛,哽在喉头,呻吟都发不出。 “对不是——”他晃了下身,闭了闭眼睛,除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受苦了……” 覃乔一贯的明事理,宽容地说:“这不怪你,真的。嘉树我是理解你的,二十多年的生命羁绊,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陈嘉树漆黑的瞳眸闪过一抹亮,欲开口感谢她总是包容自己并要向她承诺以后再也不会犯。 她先一步说:“你知道我一直怨你什么吗?不是替爽哥顶罪,不是离婚分财产,甚至不是你缺席我最难熬的日子……是你剥夺了我与你共患难的资格;你擅自判定我承受不起真相,认定我会退缩会崩溃,你……太自私了。” 陈嘉树坐在床边,却恍若坐在悬崖峭壁边,冷冽的风割着脸,他摇摇欲坠,底下是万丈深渊,双脚用力撑住地面,脊背紧紧绷住,生怕泄力,他会坠落会万劫不复。 六年前他不与覃乔沟通独断专行,四年前对杨淑华的话深信不疑,后来更凭着自认为的‘眼见为实’,是他自己亲手摧毁了和覃乔之间的情分。 乔乔说得一字没错。 他含泪承认,气息紊乱如麻:“我以爱的名义替你做决定,根本上是自私……我害怕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怕你觉得我没用,怕哪天我一无所有,你承受不住会离去……我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给你……还自以为是在保护你……” 然而,这一长段自我剖白,带来的清空感没持续多久,在电话那头浅缓、冷淡的回应里坠入谷底。 空气直接凝固成胶。 久已,听筒里传出覃乔低柔却疏离的声音:“还记得那年我说,我再也不会来找你,可后来在灾区,你来找我了,你扒开碎石泥土,扒的满手是血,把我从车里挖出来。在医院里我说‘下次你再做‘英雄’我不会再原谅你。” “乔乔——” “嘉树,你听我说完。”她温声截断他的话,“两个孩子,我们一人一个,不是说老死不相往来,孩子们可以常常见面,我们是他们的父母这点永远不会变。我们两个的话,别再见了——” 又一次听到“别再见了”,陈嘉树骇然睁大双眼,只因心如死灰的沉静比那天在车里愤怒的倔强更可怕。 屈起的五指掐进床面,指腹压得发青,他卑微地求道:“乔乔,别这样,我会改的,将来……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你再相信我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乔乔……” “嘉树!” 覃乔陡然抬高嗓音,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且让他清清楚楚地听见: “我始终没办法不怨你,分开是最好的结果,请你——尊重一次我的选择。” 尊重、选择。 她的选择就是离开。 怎么可以?他一百个、一万个不愿意,这些年他无数次幻想她回到他身边,这些看似不可能的憧憬,才是他走到今天的所有动力。 上苍听到了他的苦求不是吗?所以把她还给了自己不是吗? 可耳边又有另一道声音——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改吗?现在证明给我看。 可怎么放啊…… 陈嘉树唇色惨淡,面白如纸,终是支撑不住,自床上滑下来,背部抵着床铺边缘,仿佛从高处一下掉进了冰冷的湖水里,湿润刺骨的冷意浸入身体,浑身抖如筛糠。 而那边微微急促、细微的气音,恍若一声声“我累了”。 冗长的时间过去,男人的身体不再发抖,逐步冷静下来,双眼失了神,犹如黑夜里最后一点光被燃尽。嶙峋的喉结,滚了几次,嗓音哑而涩: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我改。 * 在与孩子们团聚前,覃乔十月份一整个月都在A市的济民县乡统筹拍摄乡村振兴公益片,昨天才回到澜川。 将晞晞和Daine送到单元楼下交给杨淑华,覃乔掉头回省台,开到一半,手机铃声响,食指在车载显示屏上一点,接通电话。 她抬眸望出车窗外,继续观察路况:“陈呈怎么了?” “乔姐,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清润纯正的嗓音因沾了几分喜悦听上去与平时故作老成有些许不像。 “我们的智能健康监测仪,在两个平台的月销售量破万了,复购率18%,远超行业平均,‘远东’医疗更是问我们能不能定制企业健康管理方案。” 键盘敲击声被蓝牙音响放大环绕在车厢内。 覃乔眉梢上扬为他高兴:“这是好事,恭喜。” 陈呈:“还是你敲醒了我,“先温饱再理想”这句话成了我的指南针。” 车子拐过一个大弯,回正方向盘之后覃乔提一个小小的建议:“我觉得你们要找的不是给钱最多的,而是能带来资源的战略股东,健康检测仪属于家用健康设备一类,如果可以摆进天喜、乔树、星晟……这类家电商城的展示柜和冰箱、洗衣机、一起卖就相当于摆件线下销售点,下一轮融资前,可以考虑做一份《家电渠道整合方案》吸引家电行业的投资人的合作。” 键盘声止,陈呈感激道:“乔姐,你不但做我的天使投资人,还成了我的战略顾问,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 覃乔淡笑:“你也帮了我不少,况且,我不是还占了10%的股权吗?这笔账怎么算我都不亏。” 跳红灯了,她轻踩刹车,平稳停车。这时,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余额不足提醒,她不免多看一眼,她的话费有自动扣款功能,就没管了。 “乔姐……” 覃乔回眸,指尖在方向盘上敲了一记,嗯了下。 陈呈支吾了下说:“晚上想请你吃顿饭。”—— 作者有话说:嘉树没当过爸爸,没有那种首先想到孩子的意识,然后乔乔在他心里最重要。 第30章 杨淑华的乳腺癌阶段治疗已完成,医生评估治疗达到临床完全缓解,治疗效果显著。她是闲不住的人,这几天又是进厨房又是每天接送两个孩子。 昭野刚去陈嘉树那里时杨淑华还每天抹泪,后来渐渐也习惯了,想昭野时就去把他接过来,偶尔留宿一两个晚上,孩子们和她一样也适应了。 五个月前昭野还离家出走过一回,陈嘉树电话打来时,她都懵了,瞒着杨淑华赶去陈嘉树那儿,在附近到处找,警察都来了。结果昭野压根没离家而是躲在三楼的杂物间,为这事陈嘉树还撞得鼻青脸肿。 她把昭野拽到面前,严厉地批评加警告,这孩子禁不得一句重话,委屈至极的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陈嘉树把他拉进怀里跟他谈心,问他为什么躲起来?其实小孩想法很简单却也很别扭,只因为陈嘉树昨天把他的玩具借给张翊丞玩。 陈嘉树向他道歉,承诺以后一定先询问他愿不愿意? 昭野啜泣着原谅了陈嘉树,还说了句,喜欢丞丞哥哥,不要不把他带来,有时候小孩生气就是大人觉得‘没什么’这种想法。他扑进陈嘉树怀里,两父子和解。 这也是覃乔半年以来唯一一次见陈嘉树。 临走前两人的对话只是: 陈嘉树:“最近还好吗?” 他左额角蹭破了皮,鼻梁上有一小块青,覃乔指指那里:“我很好,伤口还是需要简单清创,感染就不好了。” “我知道。”他默了默,低声问:“留下吃晚——” “不了,晞晞在家里等我。” 覃乔今天早下班,先去超市买了些日用品,晞晞想吃旺仔小饼干,路过零食区时,她顺手买了两包,还瞥到昭野最爱吃的巧克力小熊曲奇。想着下下周昭野会回来,覃乔一并拿了放在购物篮里。 回到家里,还没进家门先闻到一股好闻的酸辣味。杨淑华做了她最爱吃的酸辣土豆丝,客厅里看电视的两孩子跑来给她拿包,这次Daine胜出,晞晞双手叉腰,小大人一般:“哥哥欺负人。” Daine吐了吐舌头,快速跑开,晞晞拔腿去追哥哥。 覃乔担心他们摔跤,边喊“当心”边换上拖鞋去追他们。 杨淑华从厨房走出来,露出大大的笑脸: “晞晞,Daine,别玩了,吃饭了。” Daine五岁九个月比晞晞大了七个月,好在国内的入学政策,可以安排在一个年级。 而且三个孩子还都在一个班级里,听老师说,Daine更懂事,常常保护弟弟、妹妹,昭野有时候哭鼻子,Daine不但安慰弟弟还会帮弟弟找老师。 覃乔平日里太忙了,陪伴孩子的时间很少,甚至都没有接送过孩子,但听保姆说,经常看到陈嘉树来接昭野,遇到他们会迎上来抱抱晞晞和Daine,有时候还会把带来的玩具送给他们。 许是血脉里那股天然的牵引吧。某天和陈嘉树一同出门,她忽然就脆生生喊了声‘爸爸’。保姆后来跟她说,陈嘉树怔了许久,平日里沉稳的男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陈嘉树知道Daine的存在,却没向她过问一句这孩子的来历,依然无差别的送孩子小礼物。 但保姆又说,Daine近来有些闷闷不乐。晞晞和昭野都找到了爸爸,唯独他没有。每次看到晞晞被爸爸抱起,他总眨着眼睛,像要落泪似的。纵然陈嘉树也会抱他,别看五六岁,孩子都懂,但到底不是亲爸爸。 很多时候,她会不自觉地更偏爱Daine,昭野会吃醋,晞晞心眼宽从不计较。 覃乔前脚进书房,杨淑华后脚跟进来: “乔乔,Daine改名跟我们姓吧?” 拢了两下头发,扎成一个马尾,覃乔抬抬头说:“不行,现在孩子还小,等到成年了,自己选择,我们现在不能给他做决定,更何况我答应Leo,照看孩子到十八岁,将来Leo那边的财产都需要孩子以这个身份来继承,而且Dain是有母亲的。” 打开一份文件,覃乔从笔筒里拿了钢笔,不经意间瞥见上面模糊的“覃乔”刻记,呼吸一颤,回回都是这样。 这只钢笔是陈嘉树十五年前送她的,某大品牌,确实很耐用。上面的刻字乃是陈嘉树拿着刻刀一笔一划刻下的,他说过曾在废弃的手机护板上练习了不下百次,才能在笔身上一次成功。 “我看这孩子怪让人心疼的,”墙边有一把实木靠背椅,杨淑华坐上去:“说不要就不要,这些洋人心真够狠的。” 这和什么国家没关,哪个地方都有这样的父母。 覃乔缓抬眸,到嘴边的话,想想还是作罢。 复又垂下眼睫,细细的秀眉蹙起,顺滑的鼻尖在文件旁边做着批注。 椅脚摩擦地板发出“呲——”一声,覃乔以为杨淑华是要走。 岂料,脚步声近前,跟着一道暗影笼罩下,她已站在书桌前。 “乔乔,陈呈的公司经营的怎么样了?”杨淑华话语里透出一丝担忧。 “挺好的,马上进行下一轮融资。”覃乔眼皮未掀,淡淡地回。 “你啊,一谈恋爱就是这样,蒙头不顾,哪有才确认关系,就投六百万进去。万一经营不善,这钱不就打水漂了?” 杨淑华多少带点埋怨的意思。 这事还得从七月中旬,覃乔带回来一个高个子年轻小伙子说起。 来之前覃乔有发语音给杨淑华说是今晚带男朋友回来。 杨淑华第一反应就是这丫头在诓她,真以为她老糊涂,不就是不想被催着和杜医生见面吗? 小伙子这张脸生的属实不错,但松松垮垮的灰色体恤下两条胳膊细细长,实在太瘦了不好看。只不过,神似某人,不是眉眼,而是神韵,沉静礼貌的眼神中含一丝强劲的锋芒,凌厉的下颌线,给人的感觉像一把收在剑鞘里的剑。 杨淑华那颗心莫名的一抖。 “陈呈,我新交的男朋友。”覃乔向她介绍。 陈呈向前一步,姿态恭敬:“阿姨您好,初次见面。” “你几岁?和乔乔什么时候认识的?”她问。 “阿姨,我二十八岁。”男孩目光不躲不闪:“三月的科技创新峰会上,乔姐是主持人,当时我正因技术瓶颈焦虑,她那句“志在云霄,心光必引朝阳”,为我指引了方向。” 二十八岁,两人之间差了整整八岁。这顿晚饭吃得没滋没味,送走这个男人,杨淑华将女儿拉进房间。 “真当妈妈病了,糊涂了?你看中他什么?” 覃乔坐到床尾,双手在床上按了按,挑起下巴,脸上竟有一丝笑意:“你让我找对象,那我选个我喜欢的行不行?妈妈,陈呈是江市本地人,父母都在政府上班,家里条件还可以,关键有上进心,自己在创业。” “你就喜欢陈嘉树这样的?”她语速快了,冲口而出。 话一出口,她紧闭唇,喉头不适的空咽, 顶灯明白色的光亮下,覃乔那张白皙无暇的脸庞像是被镀了一层水的光泽,她弯了弯眼睛加深笑意:“你忘了,当年你问我喜欢陈嘉树什么,我说因为他长得帅,所以……我只是喜欢长得帅的,和陈嘉树没关系。” 这是当年母女之间开玩笑时的笑谈,被覃乔挑了出来。 杨淑华噎了噎,过后问:“那我问你,有想过和他结婚吗?” 覃乔仍在微笑:“我这个年纪了,结不结婚都不会影响我将来该怎么过,当然,妈妈想我结婚,我会好好谈。” 女儿从始至终都是柔言细语,而且一口一句“妈妈”,可杨淑华却听出浓浓的怨气。 她抿了下唇,柔声道:“乔乔,妈妈是为了你好。” 陈呈第二次上门在九月份,比第一次,这次的两人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举止都十分亲昵,时不时附耳说悄悄话。 可突然,谈到什么六百万投资,陈呈感谢乔乔,乔乔全无所谓地说,“不必客气。” 六百万。 陈呈一走,杨淑华敲开书房门,走进去,站在书桌外面。 “你和他认识多久?就把六百万借给他了?” 她担心女儿被骗,又觉得这事有蹊跷,像联合起来的一场戏,只是这次演的更真。 哪曾想,覃乔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投资协议,还有一张银行盖章的转账回单。 杨淑华拿起它们,眼角抽抽,一时失手指甲戳破纸张。 “这是投资,不是借。” 女儿眉眼寡淡,这六百万在她眼里好像只是六百块:“……这笔钱在我手里也没用,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这不是做慈善吗? 杨淑华气得胸口疼,捂着那里: “六百万你说投资就投资……乔乔你到底想做什么?” * 自从家里有了孩子,陈嘉树就请了一位专门照看昭野的阿姨,如今这位阿姨已经在这里工作五个多月了。 陈嘉树忙时没法经常接送昭野上下学,就由家里的保姆们轮流负责,她们都会开车,今天轮到了老宋。 昭野上学时七点起床,会和陈嘉树一起吃早饭。 昭野刚来时和小猫一样,眼睛总是红红的,怯怯地看着他们,不喜欢吃什么也不说,白姐觉得很奇怪,连他们这些普通人家养的孩子都和小皇帝似的,不爱吃什么直接甩脸子,这孩子特别怕人。 那天白姐煮了水煮蛋和小份面条放在孩子面前,昭野吃光面条,迟迟不拿鸡蛋。 陈嘉树听出异样,偏头问昭野:“昭野怎么了?” 他眼睛不好看不到孩子餐盘里剩下的鸡蛋。白姐刚想替孩子解释,陈嘉树又问:“是不喜欢吃什么吗?” 这是孩子来家里的第三天,父子俩还在磨合。 陈嘉树这几天身体也不好,脸色憔悴,声音微微有些发哑。 “我……我……”昭野缩着肩膀,不敢看陈嘉树:“不喜欢……鸡蛋。” 陈嘉树眉心浅皱,手伸向孩子,然后摊开掌心:“给爸爸。” 鸡蛋放入他的手中,陈嘉树包裹住,眉目变得特别柔和:“昭野爸爸和你商量个事,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说出你想要什么。如果不喜欢鸡蛋,就说‘爸爸,我不想要鸡蛋’,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决定权在你这里。” “奶奶说……鸡蛋……能长高,”昭野眼睛睁得圆溜溜,不敢相信:“可以……不吃吗?” “当然可以”陈嘉树剥开鸡蛋壳,将鸡蛋一掰二,蛋黄刮在碗旁边,吃掉一半蛋白:“爸爸就只喜欢吃蛋白,那我就会和阿姨说,”他扭头,刻意将声音抬高一度:“白姐下次别煮鸡蛋了。” 白姐立即应道。 在昭野泪汪汪的注视下,陈嘉树笑了:“昭野不想要什么,大声说出来知道吗?来我们试试“爸爸我不想要吃鸡蛋”大点声。” 昭野嗫嚅:“我……不想要……鸡蛋。” 还是不够响亮,陈嘉树让孩子再尝试一次。 “我不想要鸡蛋。” 第三次孩子终于大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xs.c`o`m 网】 30-40 第31章 落地窗外,夜色如墨,陈嘉树站在窗前,指腹摩挲*着杖身,目光落在远处某栋大楼的轮廓上。 朱奥拿着报告站在他身侧。 明亮如镜的窗玻璃上照出两人身形,一高一矮的身形。朱奥只比陈嘉树低了两三公分,但这个男人身材比例好的过分,尤其是拔长笔直的双腿。 陈嘉树薄唇微启:“这家公司还有其他热度高的产品吗?” 指尖在报告封面上敲了两下,朱奥回答他:“公司成立至今11个月,目前只有这一款旗舰产品。” 他将专利分析报告翻到第二页,快速游览一遍上面的数据:“我们技术部逆向工程结果显示,核心模块用了自研加密芯片,具有显著的技术壁垒。” “NPS(净推荐值)怎么样?”陈嘉树又问? 朱奥:“NPS达62,复购率18%。全网销售破万。” 做了个沉吟,陈嘉树半转身,盲杖点地:“你觉得这款产品,够格进家电卖场吗?” 朱奥对答如流:“横向对比市面主流产品:动为体脂秤58,风璟智能秤61,恒宇62的数据确实领先。” 英俊的眉宇微不可查的挑了下,陈嘉树颇有兴致地问:“把血氧、血压、心率全塞进电子秤我有些好奇这个软件怎么解决测不准的老大难?” 朱奥瞥着他唇角未消退的笑意,有了孩子到底不一样,神气活现的劲儿,全在脸上呢。 他上个月有去看过那个孩子,圆滚滚眼睛很像妈妈,其他地方都像爸爸,将来一定也是个大帅哥。 “月底的路演去见证“奇迹”。” 朱奥抬起手臂挂在陈嘉树背上,陪他一起看夜景:“要去看看吗?” 朱奥口中的路演是一季度一次的新锐科技峰会,这场汇聚了全国人工智能创新企业的盛会,将为每家入选公司提供15分钟的展示舞台。 台下众评委来自医疗、家电、电子科技等各个领域的大佬,他们手里握着的不止是打分表,还是行业资源和投资的通道。 陈嘉树脑袋里短暂闪过去年峰会时场景,那时候他眼睛还是好的。 他轻笑一声:“这些CEO好像就换张脸,说得都是一样的台词。” 朱奥也跟着笑了,扶了扶眼镜:“这次的入场名单有点意思,好几家真有‘硬货’,包含我刚才说得‘恒宇科技’” “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 丢下这句话,陈嘉树回到办公桌前,他没有坐下,而是拿起桌上的手机,滑屏到家里阿姨的手机号拨了出去。 阿姨很快接听。 陈嘉树:“昭野和丞丞睡了吗?” 得到的回答“睡了。” 将手机放回桌上,陈嘉树望着那黑色的身影,说:“如果数据真实,先投一笔,占个位置。如果半年内数据能保持这个增速启动收购。” 一款爆品足以验证能力,陈嘉树要的是整个技术团队。朱奥会心一笑,掏出手机查那位创始人的履历。 * 新锐峰会在澜川市举行,地点在澜川国际会议中心一楼。 陈呈带领团队来得较早,整个大厅里除了工作人员在评委席和嘉宾席椅子上贴名牌,只有零星几个和他一样的初创者,在观众席位上找自己相应的号码。 中间红色地毯铺的的过道约有两米宽,两旁九乘九的椅阵,头顶每隔相同距离就有一只巨型吊灯,光芒夺目。这次的主办方是‘阳江集团’,国内首屈一指的电子科技重点企业。 陈呈身上这套黑色西装,买来两年,每次都是出席重要场合才会拿出来穿,只穿过五次,不知道怎么搞的,两个袖磨的有些发白,但好在只是底部,没人会留意。 电脑包搁在腿上,陈呈拉开拉链抽出里面准备的一沓产品说明书,上面详细记录了半年[智能健康监测仪]的所有数据,包括投资人最关心的NPS。 原本空置的嘉宾席位,陆陆续续有投资人到场,趁着还没开场的空档,陈呈和团队里的三人分掉了产品说明书,兵分三路去分发‘传单。’ 当然不是只有他们这一家,嘉宾席两口出口都站了不少创业者,没有堵住口子,都是侧身站着,递出‘产品说明书’报出公司名称,有人感兴趣会拿,不感兴趣会直接走过去。 东门进来两个男人,黑色商业正装,身板笔挺,倒是左边这位让人惊讶,他手里拿了一根盲杖,小幅度左右挥动,双眸格外清亮,半点不像是盲人。 和陈呈一样好奇的人还不少,附近有人低声絮语说: “陈嘉树?眼睛怎么这样了?” “说是眼疾加重……” “那位是朱奥吧?” 陈呈多看了两眼。 一周前做《家电资源整合方案》时翻了嘉宾名单上陈嘉树这个名字,乔树集团创始人兼董事长。 乔树集团虽不及国内名号响当当那三家,但在国内其直营店也有将近一千家,在本地更是有较高的民众认可度。 那两人即将走到陈呈面前,陈呈习惯性地递出产品说明书,嘴里附带一句:“欢迎了解恒宇科技的医疗级健康监测方案” 话音刚落,陈嘉树止步,侧转身,看他:“健康监测仪是贵司的产品?” 陈呈颔首自信地答:“正是我司的拳头产品。” 陈嘉树和善的笑了,表示期待:“拳头?待会儿让我看看有多硬。” 朱奥扬了扬眉毛:“嘉树,走吧。” 嘉宾席每排之间有半米空挡,陈嘉树收起盲杖,挂在腕子上,朱奥在他身后,手扣在他肩头,轻推着陈嘉树往前走。 陈呈收回目光,总觉得陈嘉树这个人不像是第一次见到,眼熟,难道是在新闻上? 有人往他这边来,陈呈立即即递出说明书,还是带出那句话。这位投资人拿了他的‘说明书’,边翻边去找位置。 演讲进行到一个小时,会场灯重新亮起,主持人微笑宣告:“接下来有请‘康佳医疗’CEO分享他们的‘小智慧常见病诊断机器人’。” 台下小范围议论: “今天第五家医疗诊断机器人,都说诊断率99%到底哪家有水分?” “又来‘颠覆’医疗。” “硬要夸的话PPT一家比一家精美,堪比大片。” 那位颠覆医疗的总裁下台后,陈呈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上台,站在演讲桌前,调整了一下呼吸,双手扣着桌边,俯身对着话筒: “各位投资人好,我是恒宇科技CEO陈呈……” 听到这个名字,陈嘉树抬眼看台上那道颀长的身影。 “大家一定用过体重秤,但今天我要带各位重新认识它。”陈呈握住翻页笔,侧身,背后的投影幕布上出现一台肉粉色‘体重秤’,左侧八行小字标出主要功能。 “医院里价值百万的校准算法,我们做到了将它塞进这个159元的小盒子。” 他自信的目光从容地扫视台下的评委,投资人,忽地,他的视线一顿,定在大门口。 只见覃乔站在那里,黑白格纹直筒西装,内搭驼色半高领针织衫,白色休闲裤拉长腿型,手臂上勾着黑色软牛皮包,她正四下瞭望,应该在寻找空位,像是感应到他的注视,覃乔撩起眼皮—— 而后,两人目光对上。 周遭似消了音,直到人群发出疑惑的唏嘘,促使他思绪快速回笼。 翻页笔一摁,将PPT翻到下一页,陈呈垂首接着讲:“我们通过动态压力传感,实现足底60个区域的数据采样,确保每一次站立都是全身扫描……” 那抹苗条知性的身影落座于最后一排,陈呈方才心安的收起余光,继续往下讲,利用好这十五分钟的分分秒秒。 “这是我们线上销售的数据,和顾客满意度,毫无疑问,最诚实的考官一定是市场……” 他翻到第五页数据反馈,台下每个人都静静地注视幕布,“我们的“智能健康监测仪正在撬动一个顽固的认知:健康监测必将是全人类的必需品而非几万几十万的奢赐品……” 台下响起洪亮的掌声,陈呈放下翻页笔,被掌声送下台。 激荡的心情还未回落,他疾走至最后一排。 “乔姐,你怎么来了?” 台上主持人邀请下一位总裁,熄灭的灯光再次亮起。 女人的笑脸被光照亮,如冬日初雪,白洁的毫无杂质。 “刚下班,顺路过来看看。” 她说这句话时,那位总裁还未上台台一片安宁。 故而覃乔这道声恰恰传进陈嘉树耳朵里,即使相隔近十米。 陈嘉树循声扭头,眸色微惑,视线越过乌泱泱的人头,自是什么都没看见。 最后的颁奖礼,陈呈得到了锋锐新人奖,他快步跑上台,和其他四人一起领奖,不但如此还收到在场三位投资人的投资意向函。 其中就有朱奥送上的‘乔树集团’意向函。 领奖词陈呈说了老生常谈的感谢爸妈感谢主办方感谢投资人的欣赏,最后他要感谢,他远望那个已经站起身用欣赏的目光看他的女人: “最后要感谢我的天使投资人覃乔,覃女士。” 人们顺着他的视线靠过去。 女人容貌姣好,留一头中长发,气质如兰花般清雅。 几乎同一时间,有一人倏然起身,再转身,他望着人们望的方向,背脊略显僵硬,身子微微前倾,像是在确认什么。 此人正是乔树集团陈嘉树,在座的无一人不识。 延迟的掌声虽迟但至,如一层叠一层的浪潮,声浪中,朱奥在陈嘉树的催促下,搀着他,从人前走过去。 覃乔走了,朱奥告诉陈嘉树。 陈嘉树急不可耐,他们追着那个背影跑,一直追到室外平台,才将她给截下。 夜幕低垂,繁星缀满天空,晚风寒意萧索。 陈嘉树口气有些不好:“你跑什么?” 颊边发丝缭乱,覃乔将其勾开,别在耳后。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什么?可能是担心在场的同行认出她,也可能是因为陈嘉树。 覃乔解释:“……我只是怕同行拍到,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朱奥识趣地松手:“覃乔,嘉树交给你,我先进去了。” 覃乔张张嘴话语还未出口,男人快步从她身侧经过进了会议中心,与跑出来的陈呈错身而过。 头顶一盏微黄的灯,光晕将陈嘉树高大的身躯投在地上,影子拉的细长,更映衬的他的神色愈发冷厉:“你缺钱用吗?” 覃乔眼皮一跳。 陈呈来得及时,覃乔拽住他的手臂,拉倒自己身边:“陈董,像您介绍一下,我的合伙人陈呈。” 第32章 陈呈蓦然记起陈嘉树便是那张照片上的男人。 变化还是很大的,照片里的男人双眸含笑似星月朗照,而今的,眉宇间锋利,含着淡的忧伤似冻结的海水。 “陈董,久仰。”他打了声招呼。 男人有眼疾众所周知,但充耳不闻的倨傲神态让陈呈生起十二分的尴尬。 “怎么突然做投资人?”陈嘉树问覃乔。 覃乔表情有些僵硬,俄而,很轻地勾了下唇:“看来陈董挺关心我的财务情况……其实还是托您的福……当年那笔钱连本带利,刚好够我试试水……” 温柔如水的话语被夜色染上几许凉意。 因覃乔这句话,陈嘉树肉眼可见地愣怔住,脸上有微微愕意。 乔姐离过婚,那么,联系起两人的合照,这位陈董想必是她的前夫。 她这么优秀,前夫会是陈嘉树也不稀奇。 陈呈转开视线,想走,只是手臂上那股力量在收紧,没有要放他的意思。 “说起来,还得谢谢您的慷慨大方。” 覃乔这句诚意十足的话,却是让陈嘉树整张阴沉的可以挤出黑水来。 里面不知哪个会场结束了,不少西装革履的 人往外涌,吵嚷一阵,这批人绕开他们散去。 “乔乔……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嘉树捏紧杖身,手背上青筋暴起,能看出他在竭力压抑自己。 视线慢挑,重回陈嘉树脸上,他眼里闪过一丝痛意,刚巧落入她眸底。 她承认,陈嘉树那句“你缺钱用吗?”刺到了她,条件反射地回击,然而陈嘉树哑然的样子并没让她有多痛快。 稳了稳呼吸,覃乔放开陈呈的手:“陈董我为您带路吧。” 对于她一上一下如此跳脱的情绪,陈嘉树唇肌一跳,只是微怔,应了声:“走吧。” 陈呈望着这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脑袋里跳出的第一个想法竟是真般配。 两人刚到会议室门口,里面正在散场,几百号人像丛林里的鸟雀乌泱泱的往外扑,覃乔伸手握住陈嘉树小臂,将他带到墙边。 陆陆续续有人和陈嘉树打招呼,其中不乏一些行业前辈,陈嘉树凭着好记性和敏锐的耳力都能认出,然而,也会有例外。 “陈董,久违了。” 个子目测一米七几,微胖的身影,这些老董十有八九都是这种体型。 声音浑厚烟嗓,陈嘉树眉头微不可查的顿了下,不在立刻能对应的记忆里。 方头大耳,头发黑中掺了一半白,眼角皱纹深刻,浑浊的眼掩不住精锐,覃乔之前财经杂志上见过他——康益医疗器械的王董。 她佯装出惊讶表情,上前半步,殷勤地伸出手:“王董,久仰久仰,康益直播间您出镜的三期我可是一直追看呢,没想到今天能见到真人” “你是?”王董茫然。 覃乔自报家门:“省台新闻部覃乔,平时常看财经的稿子。” 两人握了握手,陈嘉树拄着盲杖走上前,再将盲杖换到左手,伸手:“王董,三年前您在台上预测的实业未来转型方向,一语中的。” 王董仰头哈哈笑两声与他握手,而后张开双臂拍了拍陈嘉树的胳膊:“你这记性比我这双眼睛都好用,当年只在台上随口一说,没想到你还记得。” 陈嘉树也笑了:“您过奖了,我这眼睛不争气,只能倒逼耳朵记性多费点力。” 交流几句,王董先行离开了。 陈嘉树转头向覃乔表达谢意:“多谢。”谢她为自己解围。 “不必客气。” 朱奥自走廊另一头大步走来,远远就听见这句话,一到他们面前,笑着问故作生分的两人:“二位要不一块去休息室喝个茶?” 目光轻放在覃乔淡然若素的脸上,朱奥微微笑着点头:“休息室内的蓝山咖啡豆,是你以前常夸的那款。” “今天只是顺路,不打扰二位谈正事了。”她又补了一个笑脸:“下次你请杯更好的。” 覃乔也不回地走了,朱奥回看陈嘉树愈发沉郁的脸色。 催道:“走吧,下次请她,我叫上你。” * 是夜,陈嘉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蚕丝被的重量变得难以忍受,他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拿到手里,手机识别到他的脸,进入系统界面。 01:30 手臂一撑,他坐起来,被子滑落到他腹部,堆积在那里。睡不着了,陈嘉树索性下床,他摸着墙走进书房。 拉开办公椅,他坐到上面,拿起恒宇团的介绍手册,带上助视眼镜,翻开第一页。 陈呈:二十八岁多伦多大学医学工程与AI双学位 论文:《基于对抗生成网络的动态生理信号增强》 …… 还有若干奖项。 履历十分亮眼,陈嘉树合上封面,摘下眼镜,后仰靠在真皮椅背上,吁出一口气。 他再次睁开眼,田佳悦将一杯刚泡好的咖啡放到办公桌上。 馥郁的咖啡香气萦绕进鼻尖,陈嘉树扶着把手坐起来,目光落在熄屏的平板上面。 昨夜没睡好,打了个瞌睡。 “哥,恒宇的陈总来了半天了,朱总已经接待过,朱总让我问你,你还见吗?” 陈嘉树拿来盲杖:“走,看看去。” 下午三时,小会议室里阳光充裕,白墙被染成了淡黄色。 靠墙那棵绿植有一两米高,叶片深绿色像蒲扇,层层叠叠,树干上绑着一条红色缎带,隐约可见几个黄色字体,应该是合作方赠送的。 绿色助于缓解视疲劳,陈呈眼睛舒服许多,抬起视线时,便见玻璃门从外打开,陈嘉树拄着盲杖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刚才那位朱总身边的女秘书。 陈呈马上起身,他坐得位置距离门很近,陈嘉树几步到他面前,盲杖换到左手,再朝他伸出手:“陈总,久等了。” 按理该他出手,不过,陈嘉树不同,他有眼疾。 “应该的。”陈呈伸手回握,随后陈嘉树拉开主位上的这把椅子坐下。 那位秘书则坐陈嘉树右手边第一张位置,也就是陈呈对面。 “陈董这是们最近三个月的财报。”陈呈将手边的文件推到陈嘉树面前。 缩手时,他蓦地想起这个动作有些不妥。果不其然,陈嘉树没拿财报而是被旁边的秘书拿了去。 陈嘉树脸色照常,正偏头和那位秘书私语。 外面走道上,放轻的脚步声时而响起,陈呈拇指打着转,落眸,原木桌面上生长纹清晰。 昨天他共收到三家合作意向函,就连去年一跃成为行业头部的东升科技也向他抛来橄榄枝,只不过,他更认可乔姐那句‘可以带来资源的战略股东’,是以反复思量之后他希望和乔树合作。 陈嘉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十指交握,转头问他:“陈总,你认为“智能健康监测仪”可以放在我们门店哪个展区?” 陈呈斟酌几秒:“可以放在门店的‘智能健康区’,和冰箱、空调一起展示;数据直接同步到家电,对各位来说是白捡的增值服务。” 那位正在翻阅财报的秘书抬起眼帘,陈呈礼貌微笑,接着道:“家电缺的是粘性,而我们的监测仪可以达到高频率互动,比如早晨测晨间血压,午休后测血氧饱和度,睡前再做一次全面检测。这些高频使用场景,能让消费者自然而然地把我们的智能家居生态融入日常生活。” 从一款小小的健康监测仪,到未来智能家居的生态蓝图,两人的讨论逐渐热烈,聊着两年后也许能实现的场景,甚至联想到或许未来某天,真的会诞生一台能自动把食材做成‘满汉全席’的冰箱? 田佳悦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渐渐发现,两人的叙事风格很像,用词是简洁但直击要害,偶尔抛出一个符合情境的冷幽默,情感倾向都偏向于客观冷静。 最后双方站起身,再次握手,这位陈总顺利拿到了《投资意向书》,浓睫之下,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喜悦不住地跳动。 陈呈:“陈董,尽调材料会于三日内发送至贵集团法务部,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陈嘉树点头并让田佳悦送送这位陈总。 田佳悦将陈总送到楼下,返回时想起中午路上买的小蛋糕还在车里,她小跑出去,刚出门,远远的看到那位西装笔挺的陈总,长腿一抬利落地坐到车座上,,斜挎包推到腰侧,开着小巧的黄色电瓶车走了。 她不禁笑了,脑海里出现他在楼上一本正经的精英总裁范,对比现在的有点微怂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回到楼上田佳悦将刚才的所见所闻告诉陈嘉树,他的眼睛从平板屏幕上移开,目光慢慢落到她的脸上。 他沉声问:“努力、有上进心,又有见地,是不是很招人喜欢?” 这是昨晚在去会议室的路上覃乔对陈呈的评价。 男人没头没尾抛出的这句话,让田佳悦微微一愣,可哥哥这话听着像夸人,但怎么像在柠檬汁里泡过似的? “陈总确实挺有见地的,哥,你有没有发现,你们两个有些像。” 田佳悦眼眸弯成月牙状:“比方说,说话的语气、断句,以及对一些事的见解,说不定将来你们能成好朋友。” 陈嘉树轻轻笑了声,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是说姓像吗?” * 夜幕低垂,在大厦楼下停好车,陈呈兴奋地冲进公司,当着全体同事们的面高高举起文件: “诸位,意向书拿到了,现在开香槟!!” 戴黑框眼镜的男人从桌子底下捞出早已准备好的两瓶香槟,拎着瓶口大步走向会议长桌, “砰”的一声,酒瓶重重落在桌面上,引得大家一阵欢呼。 “咚咚!”玻璃门被人敲响。 沸腾被迫中断,十几双眼睛同时看向门口。 自动门缓缓滑开的声响里,覃乔踩着高跟鞋走进来。她第一眼就看见陈呈,男人还保持着庆祝的姿势,举意向书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未褪的红光在见到她的瞬间凝固成错愕。但下一秒,他眼底涌出更亮的光,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她面前。 “乔姐,成了!” 她是来送陈呈昨天落在她车上那份文件的。 覃乔唇瓣刚启,“砰!”一声巨响震得耳膜发痛。 礼花筒喷出的金箔、亮片、彩虹色的碎纸条,撒盐似的簌簌落下,有几片粘在她的头发和睫毛上。 卷翘的睫毛微颤,纸片擦过她细嫩的脸颊,悄然落到地上。 和记忆里那一幕竟是如此相似。 陈嘉树刚踏进办公区,就被张爽给拽进人堆里:“来来来!祝我们集团蒸蒸日上,嗨起来。” 张爽将手里装有香槟的高脚杯酒杯怼到陈嘉树嘴上:“别憋着,大喊大叫走起来!” 向来克制的男人这次竟接过高脚杯,仰头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得格外性感,她想阻拦已经来不及。 “嚯,陈董好酒量。”张爽拿走空杯,大笑着又到了满满一杯,这次给自己喝。 张觅给了他额头一记爆栗,张爽哈哈大笑,反手一捞,将她摁进怀里一顿猛亲。 漫天纷扬的礼花碎片中,伴着又吼又叫,大家解放天性,转着、跳着、放肆的喊着。 摩肩接踵,觥筹交错间,狂欢的笑脸映在窗玻璃上。 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踉跄撞进陈嘉树怀里,男人垂下迷离微醺的双眸,二话不说地环住她的双腿将她整个托起。 随之他扯开嗓子欢呼着抱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 “砰!”又一声炸响。 盛了香槟的杯壁跟着碰到她的唇,微凉。陈呈嘴角扬起老高,两颊泛着酡红,硬挺的黑发上缀满彩纸,像整片银河在他头顶。 欢呼、音乐、响彻而畔,她在幻境和现实中来回,又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往下。 她接过这杯六分满的香槟,一口饮尽。 这是第三杯。 血液里蛰伏的躁动如同喷发的火焰山。 鞋跟叩击地面和遥远的记忆重合,他们将她层层包围,一张张如花似的笑,雾似的缥缈,喧嚣更是如同一个接一个的浪头。 光华灼灼,女人笑靥如白牡丹,散落肩头的长发,在灯下落满盈盈光点。 陈呈咽了咽喉咙,慌张地不知所措,只得逼着自己转身,仓促地混入人群。 一屋的人将地板踩得“咚咚咚”,旋转、再旋转,香槟照出覃乔开怀得笑脸,恍恍惚惚之间,她似乎还晃动的酒液中看到了陈嘉树。 她骤然止步,嘴里下意识地唤出:“嘉树” 陈嘉树蓦地转过身。 生怕他会走掉,覃乔不及细看,一步上前,空着的这只手扣住他瘦削的肩膀。 意想不到,男人这副身躯却因她的触碰僵住,唯独晃动的瞳仁里混杂着震惊与惶恐。 不是嘉树,嘉树不会这样。 覃乔被烫到般缩手,仓皇地倒退半步,背后的玻璃门感应到她,自动开启。 可就在她转眸之际,不经意地瞥见一道黑色身影静立在门旁边。 纹丝不动的眸光似被外面的夜色浸入,令人胆寒心惊—— 作者有话说:昨天的是意向函写错了。 第33章 狂欢戛然而止,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冰。 举着香槟的手悬在半空,嘴角的弧度还未褪去,眼神却已从狂喜变成了错愕、震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复刻似得。 “陈董。” 陈呈迟疑开口,像是唯物主义在确认这是幽灵还是真人。 陈嘉树忽视旁人目光,盲杖点地,杖尖贴着玻璃底边,缓步到中断的地方,听到自动门滑轨的微响,盲杖往前探一探,确认身前无物,他走进办公区内,随后停在覃乔面前。 他眼帘垂得很低,漆黑的瞳眸里只容得下她。 覃乔穿着修身的深红色风衣或是大衣,长度至小腿,因狂欢被迫停止,她未稳住的身形在微微晃动。略重的喘息声,又因太静被无限放大。她很高兴,拿到合作意向书确实事件值得庆祝的事,这身打扮倒也是应景。 陈嘉树伸手,指尖碰到她大衣的袖子,一把攥住。 自重逢那天起,哪怕咫尺的距离,也总像蒙着层薄雾,可奇怪的是,下一秒她的模样又变得格外清晰,像是已经深刻在脑海里,又像是眼睛替他启动了某种代偿,现实里模糊掉的细节,全由记忆里的细节补了回来。 就像她刚才跳舞时,唇角的笑意,扣住那个男人肩膀时的妩媚,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眼前。 对他避如蛇蝎,但却和那个男人勾肩搭背,是因为有上进心、有见地、努力?还是因为年轻?……不是个残疾。 他来这一趟专程为了看看拿到意向书这帮人如何狂欢?心底深处既期待见到覃乔,又害怕她出现在这里。 真是‘惊喜’不但在还和那人如此亲近。 有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如彻底瞎了好,这样……就看不到她在别的男人怀里,就不会那么难以忍受。 垂在身侧的手握的死紧,他强压下那股火气,挤出一点笑,柔声说:“我送你回去。” 在看到陈嘉树时候,覃乔的醉意已吓退大半,这一刻她更是没来由得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或许是联想到曾经的美好让她起了动容和眷恋,又或许只是单纯不想在众目睽睽下闹得难堪,她挣了两下,放弃了,任由他拽着自己往外面走。 背上每道探究的目光都很深,仿佛层层的重力,直到拐进过道,那里的负重才得以减轻。 覃乔松了口气。 电梯间西面那扇窗子只关了一半,微风吹进来,只是十一月底,已觉得凉意森森。 小军等候在电梯门旁,见两人一同出来,忙上去摁电梯下行键。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进入轿厢,覃乔抽出手臂,冷冰冰的问。 “恒宇合作的对象是谁你不知道?”男人嗓音低沉,不悦明显。 所以,陈嘉树这是‘夜半三更’来考察合作伙伴? 梯门上两人的身影歪斜扭曲,两人挨得过分近,覃乔有意的往左边微倾,留出一道曲线似的缝隙。 小军望着这道缝,想笑又不敢笑,下牙咬上唇,强忍住转开眼。 在他眼中陈董待人和善,却也有极强的边界感,就好像无形中拉了根线,只要不越这根线他便温和有礼,可一旦有人试图跨过,那温和便会瞬间收起,眼底翻涌出毫不掩饰的冷意,任谁都能看出是动了真怒。 两年前市场部的女高管,频频向陈董示好,每日打扮时尚,露出自己引以为傲的那条曲线,假摔、假醉、各种奇奇怪怪的方式,这些是张助告诉他的。 他亲眼见的是最后一次,那日饭局结束,这位女高管借着酒劲追着陈董到停车场,勾住陈董脖子就要亲他,实在过分,这次陈董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开她, 女高管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痛骂他“装什么圣人。” 第二天,这位女高管就主动离职了。有人说是她自觉丢脸,也有人传是陈董动了怒,让HR出面处理,不过自那以后没有女人再敢造次。 真的只有这位女士,让陈董一次次纵容,一次次迁就、伏低自己。 “乔乔” 等不到覃乔的回答,陈嘉树只得再找话题:“十二月十二日是周六,丞丞的生日,丞丞想去海洋馆,一起去吗?” 电梯到了一楼,覃乔冷淡地问了句:“陈嘉树你是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之后走出轿厢,不带停地继续往外走。 这半年,陈嘉树每隔几日都会将送给杨淑华的保养品交给兰姐,兰姐虽收到杨淑华的交待,不许收,可因为陈嘉树是两孩子的父亲,她犹犹豫豫地还是收下,带给了杨淑华。 燕窝、阿胶、冬虫夏草……这些东西,杨淑华一碰不碰,但丢也舍不得,只能堆在储物间里。 陈嘉树便是这样,固执起来接近执拗,覃乔步子很快与跑无异,她很快到了大厦外面,背后那两道脚步声和盲杖敲地声,距离很远了,她顿足,回头。 大堂宽敞,瓷砖地面洁净如新,倒影出陈嘉树缩成一团的暗影,身侧的小军为他指路,盲杖敲出清脆的回响,他朝她这儿来,脸色十分焦灼。 覃乔脑海里浮现出十三年前在挪威,大白天,冰天雪地,两人在雪地里追逐,回回她都被陈嘉树追到,哈气成雾,他拥住她,她用力回拥他。 那时他想追她轻而易举。 脸颊上落了一滴水,还是热的,覃乔抬手一抹,不料,泪水滚滚溢出*,怎么也擦不完。 视野模糊不清,直至那青松般挺拔的身影站定在她面前。 余光里,小军回身,径直走了。 必然是他的意思。 酸涩、心疼揉拧起的情绪,慢慢归回心脏,身侧的双手蜷了蜷,她空咽下嗓子,那里像是堵着棉花难以发声。 陈嘉树垂下目光: “乔乔,半年前——” 当时他生病了,才会稀里糊涂地答应她的决定,心里根本没同意。如果将这句话告诉她,乔乔一定会觉得他很恶劣。 “我后悔了。”他的声音干涩。 像被他的这句话打击倒,覃乔晃了下身,陈嘉树伸手想扶她,可手指还没碰到她,她已经左跨一步,躲他远远地。 “我走了。”她还是告知他。 随后,覃乔侧身,一步从平台下到地面,扬起下颌望着他的脸,更像一棵树了静静地俯视她。 目光幽深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想倾诉。 外面是一片停车场,车辆开进开出,车灯不时他们身上快扫过去。 “不要再追着我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可陈嘉树这固执到底的性子,哪里会听她的,抬腿就朝前走,眼看盲杖已触到平台边缘,覃乔这颗心一下跃到了嗓子眼,脑袋里浮现半年前他右眼网脱包着纱布时的样子,她立即回到上面,当机立断地攥住他的右臂往回扯。 “陈嘉树!”她真的有些气了:“你多大了,做事怎么还是这么不计后果!你非要让我背负愧疚的十字架是不是?” 有时候他真的很幼稚。 陈嘉树半转身,眸光微起变化,垂眸对上她的眼睛,静静凝了她几秒很认真地说:“我马上三十九了,我只知道那个曾经愿意陪我走夜路的人不会让我受伤。” 覃乔放手生气:“我们离婚了,你跟着我会给我造成麻烦知道吗?” 话一出口,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言重了,准备补一句“受伤会耽误工作”,可话刚到齿边被陈嘉树喉咙溢出的一声轻笑打断。 “我确实是个麻烦。”他缓缓收回盲杖,站直了身体,深黑色的眼眸瞬间笼了一层霜,他平视远处,“你走吧。” 怎么看都像在赌气,覃乔被他像小孩一样的操作,气笑了。 她的笑声让陈嘉树偏了偏头,此时他略绷的下颌已经松弛,过了几秒他也笑了,眉梢轻扬:“我今天不追你了,路上小心。” 某人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两声,覃乔瞥他,眼下略泛青,皱眉问:“你晚饭没吃?” 他很淡地说:“中饭也没吃。” 一辆车转过来,车灯从陈嘉树从两人身上扫过去,空气中微尘曼舞。 这时,大厦里有人出来,覃乔旋即握住他的手臂,往旁边带着走一步。 “请你吃馄饨怎么样?”覃乔探询似的问。 “馄饨……”像是很难决定地他犹豫许久,才道:“这附近有馄饨店吗?” “我来时看到有夜市街,应该有馄饨,不远穿过马路走五六百就米到了。” “那走吧。” 感谢陈董给赔礼道歉的机会,覃乔在心里的絮叨。 还没到吃夜宵的时间,夜市街里除了摊位里站着的小老板,没有什么人,明白色的灯光笼罩住这小片区域和外街的橘黄路灯成了明暗分界线。低低絮语溜出,有几簇聚在摊前聊天,也有人孤零零的杵在摊子里面,手里夹了根烟。 两人站在街口,望进去,安安静静地都不说话。 马路边宾利车打着双闪灯停靠着,像安静等待的大宠物。 “还是请你去吃好的吧。”覃乔说。 吃馄饨有些寒碜。 “覃女士,我饿了。” 把他带到这里,闻着飘出来的食物香气,这不是折磨他吗? “那走。” 这时候有活人进来,本就闲得发慌的摊主们自是齐齐望过来。 在这帮人若有似无的打量里,两人走到馄饨摊前。老板娘按灭正在播放短视频的手机,笑着抬眼接待:“两位想吃哪种馄饨?” “荠菜馄饨、白菜猪肉馄饨、鲜肉馄饨、……”覃乔轻声报菜名。 陈嘉树听到“酸菜馄饨”时出声:“那就酸菜馄饨吧。” “老板娘我和他一样。” 夜市里的餐桌是公用的,长条桌固定的凳子,两人在那家摊前,面对面坐下,陈嘉树将收起的盲杖放在腿上,他解开一粒扣子,感觉到覃乔的注视,微抬下颌,抿出一丝笑意回视她。 下馄饨了,北风裹着锅内冒出的热气,扑向他们,潮湿的热意如同羽毛挠过皮肤。 两人隔着氤氲望着彼此,男人眼尾轻轻弯的样子格外生动。 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直到—— “你不是陈嘉树吗?”语气里有一丝颤音,很是激动的样子。 覃乔一抬眼,一位穿着红围裙,个头壮实的男人已站在陈嘉树身侧。 可能很多人不认识陈嘉树,但在澜川本地没人不知道乔树集团,能一眼认出他的要么是曾经的街坊领居,要么是曾经的员工,纯路人不大合理。 只因陈嘉树从未接受过电视台专访,新闻片里偶尔一道侧影出镜应该不至于让人印象深刻,虽然陈董很英俊,但总归不是明星。 短短几秒钟内,覃乔将各种可能想了一遍,而陈嘉树则是侧身,抬头仰视,问:“请问……” 男人搓着手:“我女儿在您办的新城小学读书。” 新城小学? 覃乔回想起半年前曾和陈嘉树一起进去参观过,当时陈嘉树在车上跟她说的情况是只捐了一个图书馆和一个电脑室。 “陈董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今天真是见到大活人了。” 男人激动地不知道怎么表达,抓起陈嘉树的右手摇了摇,然后垂下手,擦着裤子边缝。 然而陈嘉树只是神色寡淡:“只是集团公益决策,本就是为了帮到该帮的人,不必放在心上。” 陈嘉树这时候保持距离是在避免被道德绑架,毕竟现在什么人都有。 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蠢蠢欲动的身体,即便他看不见,也能感觉得到。 覃乔适时开口:“陈董只是投资人,具体事务不参与的。” 吃完馄饨两人走到街边,裤边被什么拽了下,覃乔垂下眼帘,便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拎着花篮桶,里面有里十几二十枝玫瑰花。 远处脚步声忽止,她回头看到女孩的母亲站在路灯下。 这位母亲穿着肥厚的棕色棉服,个子不高,还很瘦,显得脖子有些缩在那儿。短发被风吹得凌乱,咋一看四五十,但细看能辨出年龄应该在三十左右,只因她的双眼澄澈,完全没有那个年纪的年龄感。 女儿被她打扮的干净又漂漂亮亮。 “阿姨,需要玫瑰花吗?” 女童嗓音甜脆,稚声稚气,让覃乔想到了家里的晞晞。 覃乔钱包在车里,掏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正想买下所有的花,陈嘉树侧身问:“小朋友玫瑰花是叔叔送给阿姨还是阿姨送给叔叔?”他的语调放得特低柔带着几许暖意,连今夜这西北风都不是那么冷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温柔时候能将人融化。只不过,他这话问的怎么有点意义莫名的自恋——谁要送他花呀? “当然叔叔送给阿姨。” 陈嘉树弯下腰,“小朋友过来,你数数有几支花,全卖给叔叔。一支多少钱,一共有几支,可要把账算明白了。” 小女孩雀跃道:“八块钱一支,”她乖乖地走过去,一手夹着花桶,另只手拨弄玫瑰花,嘴里默念着:“一、二、三……” 六七岁的小孩做事还挺有条理,数过的花都拢在一堆,覃乔看看孩子再看看陈嘉树,他从外套里侧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两张一百元,再将钱包踹回去,静静等待女孩数完。 “十八朵花,叔叔。” 覃乔惊奇地望着陈嘉树勾着唇,散着父爱光辉的侧脸,他是怎么判断二百块一定够的? 但覃乔转念一想,不够再拿钱不就是? “小朋友钱你拿着,叔叔看不见,麻烦把玫瑰花给我。” 陈嘉树递出两百元,小小年纪就会做生意的小女孩立即抽走陈嘉树手里的钱,再将玫瑰花连桶挂在陈嘉树指尖上。 “叔叔,我去给您找钱。” “不用了。”陈嘉树蜷起手指。 小女孩的母亲走过来,左手牵女孩,右手掏腰包,取出几张纸币和硬币递出:“先生找您的钱。” 覃乔替陈嘉树收了:“正好。” 那母女俩走了,暖黄的光下陈嘉树眼角噙笑,他将零钱塞进口袋里,双手递出鲜花桶:“送你吧。”像是随口一说。 覃乔还因那句口误心里有愧,不想破坏他此刻的高兴,不但收了花,还在司机拉开车门时自觉地坐了进去。 陈嘉树后进来,只听很轻地“砰”小军在外面关上车门,她往里面挪挪,给他让出更宽的空间。 第34章 “据警方通报,昨日下午,万恒科技公司创始人孙誉,在其公司总部坠楼身亡,初步调查排除他杀可能” 覃乔目光专注地盯着题词器,操着字正腔圆的播音腔平稳客观地播报完这条新闻。 下一条是突发新闻,覃乔食指轻叩座椅扶手,与控制室互动,示意可以开始了。 切换到下一条新闻。 九点三十分准时下播,覃乔绕开主播台,左手解开西装一粒扣右手同时取下胸麦。 宋依依接住胸麦,交给旁边的工作人员,跟她一起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白色瓷砖上折出两道一前一后的影子,覃乔扭扭头问亦步亦趋追着她的宋依依: “新弋男童被继母虐待的新闻跟得怎么样了?” “素材都拿到了,今晚剪完,等警方最后确认就能发。”宋依依愤愤道:“那女的真该下地狱。” 覃乔淡扫女孩一眼:“报道里只需要写事实,用事实说话,比咒骂更有力量。” 宋依依脚步一滞,忙追上去:“明白,只陈述事实,不过度渲染私人情绪。” 覃乔端着咖啡,走至落地窗前环顾,视线落在对面商场的LED巨型珠宝广告牌上,露白的地方喷绘着五个祖母绿字体“感恩欣喜价!” 感恩节又是西方的节日。 下班回去的路上,覃乔还是拐进了这家商场,她在一楼该品牌的专柜,选了一条金镶玉项链,她站在小镜子前放在自己脖子处比了比,很衬肤色。 杨淑华一定会喜欢。 杨淑华对物质要求并不高,她能穿九十九一件的打底衫,也能穿上千的球鞋,覃乔每年的都会买礼物送她,生日、母亲节、妇女节,香水、护肤品套装、名牌的服饰首饰,杨淑华没有扫兴的推拒都是含笑收下,等过段时间她又会换种方式还给她,比方说给三个孩子报了什么艺术班。 她只是中国式传统母亲,将全部心力都放在她和孩子们身上,对自己显尤为吝啬。 这次杨淑华生病,虽然说乳腺癌风险不算高,却也让覃乔战战兢兢偶尔晚上还会做噩梦,她已经失去父亲了,那种肝肠寸断,真不敢想象再经历第二次。 陈呈那件事是她骗了杨淑华,只因为不想被她成天盯着催婚,才采纳了楚语桐的“馊主意”。 那天,楚语桐甩手发来某个二手网站链接: “乔儿,你先下载,搜索本地服务,先看看,看不懂再问我。” 现在的网站,只有你想不出,没有它做不到,接送孩子、上门做菜、过节陪见家人各式各样,稀奇百怪。 滑着平板上一项项服务,她的下巴惊掉一次又一次。 大数据推送功能强大,晚上首页上跳出一张‘一念山’风景照头像,服务内容正是陪见家人。 ‘一念山’位于省内西南角一个叫邑子乡的地方,邑子乡是国内著名旅游景区,她对这个地方很强的好感,所以这张风景照吸引了她的目光。 而且IP地址显示的还是澜川。 她给这位叫‘静然’的男人发出信息,他响应很快,发了近百字的服务项目收费标准。 水电维修、电器维修,帮写代码……陪见家长只是其中之一:保证严格按照您的要求包让您的父母满意,一小时一百元,超时另外收费,有额外项目需提前告知,费用另收。 覃乔担心遇到骗子或是别有意图的那种人,她正犹豫之际,‘静然’发来一系列证书——水电维修、计算机等级、研究生毕业证、学位证等等。 还是个留过洋的海龟,倒也不是说,所有留过洋一定都是家缠万贯,只是这技能跨度也太大了些。 以及……这学位证上的照片越看越眼熟。 不正是……在酒吧对她出手相助之后又亲自上门还照片的男人吗? 他叫……陈呈。 他们约在市中心的咖啡店见面,她先到,通过网站给他发“到了”的信息。 “我在这里。” 背后响起一道清冽澄澈辨识度很高的声音。 覃乔放下手机,刚要扭头,笔直瘦长的深色身影从她眼角掠过,大明大方地坐到她对面。 不同于上次匆匆忙忙,这次覃乔得以细看他。 男人留一头接近于寸头的短发,硬质的发丝,如刺猬背上的刺般树立着,半垂着眼,眼皮很薄,眸光宽和周正,脸部线条硬朗。 在韩范、日范流行的年代,这种完全露出额头不加打理修饰的像部队里出来的军人气质的不多见。 看着男人的这张脸,她不禁想到了陈嘉树,十多年前他也是这种发型,但婚后便不是这样了,两鬓推得很短,头顶打薄,吹头发时会刻意往左边吹,不让碎发遮住英挺的眉眼轮廓,之后这款发型便在他身上延续至今。 坐了半个多小时,基本上她问一句,陈呈答一句,语气诚恳,没有半点轻浮气。 网站上聊天时候,覃乔一直默认为是能说会道的开朗大男孩,没想到现实中,这个男人言谈间有几分老成。 覃乔对他印象蛮好,故而提出合作,男人咧开嘴露出一丝明朗的笑意。 她主动伸出手:“那就合作愉快。” 黑T下劲瘦修长的手臂横跨过玻璃桌面与她交握:“乔姐,合作愉快。” 陈呈的收费是按时算的,办完事付费,覃乔第一次带他去见杨淑华用时二小时零十分,陈呈给她抹零只收了二百元。 这天晚上走在出小区的路上,陈呈告诉她,酒吧那晚他就认出了她是年初主持路演的主持人。 那次路演由澜川政府主办,是一场公益性质的活动。 心理学上有一种效应叫作[熟悉效应],陌生人的面孔、行为没有和你产生任何关联,会被自动过滤掉。可一旦认识了,世界就像重新布局了一样。 走哪儿都能看见他。 街头,穿着西装的男人骑着电瓶车在非机动车道上飞驰,后背被吹得鼓包;瓢泼大雨的深夜,男人跳下车,帮一位拾荒的老人捡被风吹跑的纸板;一周前在金融大厦楼底,男人和一个女孩发生争执,女孩以不满意他写得代码由拒付费用。 聊开后才知道,他经营着一家科技公司。众所周知,科技公司虽然是这两年的风口,却也是最烧钱行当之一,他的积蓄加上父母给的三百万不到半年全部用尽。 现在每天一睁眼就是钱,又不忍心解散团队,都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是以,大家一合计,外接其他小项目的同时再做些兼职。 陈呈轻笑一声,眉头挑了挑:“见过打工给员工发工资的CEO吗?我就是。” 当天晚上,覃乔拿出铁盒里的银行卡里面有陈嘉树离婚后分到的六百万。默了半分钟她做出决定,她要帮助这个叫陈呈的男人。 尽管他们认识不到一个月。 原因有两点: 其一:陈呈的上进心和对待生活的积极态度感染了她; 其二:分散、转移杨淑华注意力。 大抵钱不是自己赚来的不会肉疼,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这笔钱投进了恒宇。 “你怎么还会水电维修?” 那日,覃乔看他徒手修好办公室天花板上那台复杂的吸顶灯很是惊奇。 “水电维修在国外工价高,比刷盘子赚的多多了。”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我还会家电维修,信不?” 家电维修,覃乔扑哧笑出声。 * 之后的一周,陈嘉树和朱奥、田佳悦均在港城,除出席为期四天的国际金融峰会外,还与投资银行负责人进行了多轮洽谈,就集团海外发债并购等战略合作进行深入洽谈。 这天的晚宴,陈嘉树喝了不少酒,加上视力因素,脚步虚浮到摇来晃去,站都站不稳。 田佳悦将他搀进房间,送到床铺上,一躺下,陈嘉树便起不来了,他松开领带,野蛮地扯掉随手一扔。 白净的脖子上多出两道红痕,是他自己的手指抓的。 田佳悦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取了挂架上一条毛巾用温水打湿。 陈嘉树觉得脖子还是勒得紧,他解开最上面的那颗扣子,舒服多了,他头一歪,再次睡着了。 田佳悦侧坐在床边,凝注陈嘉树被酒精熏红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倾身向前,毛巾敷在男人额头上,一点一点,从鼻梁到脸颊到下颌最后到修长的脖颈,她细心谨慎地擦拭。 心跳砰砰砰加速,犹如无形的小鼓反复地敲。 这不是田佳悦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个男人,但为他做什么是首次。 擦完脸,她的视线落在男人的手上,一米九的男人,这双手又直又白,宛如莹润通透的白玉,像一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哥哥……”她近似呢喃地轻唤。 男人翻了个身,背朝着她,白色衬衫勾勒出他略微清瘦的腰背线条,令人心醉神迷。 “咚咚。”房门被人敲了两下。 心脏“咯噔”一下,仿佛从高空坠落,田佳悦弹起身,攥紧手心里的湿毛巾,温水从指缝间流下来,连成串的砸在地毯上。 静谧无声。 她打开房门,对着门口的老宋展颜一笑:“你来了。” * 陈呈早上刚到公司,财务大姐拦住他说:“乔树的第一笔款还没到账。” 都已经过了九天,那他的材料已全部上交,那边也做了尽调,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陈呈心里的不安更重,难道说尽调出了问题? 工位上的周舟抬起下巴对他说:“陈呈,这样不行,都在等着下米煮饭。还有工厂、供货商,那边刚刚又打电话来催款,你要不去乔树找……找他们那边的负责人问问情况?” 陈呈急匆匆下楼,开着他那辆电瓶车,半小时后到达乔树总部。 阳光照在幕墙上,反射出的刺眼的金光,打在他眼睛上。 眼前黑了黑,脚步跟着微微一顿,随后陈呈提速,径直跑入大厦里面。 男人穿着灰色卫衣开衫,肩上挂着一只斜挎包,裤子松松垮垮,人长得很帅,自称是某个公司的CEO,但怎么看都像是来推销的。 前台不让进。 “上次我来过,你还给我泡了杯茶,不记得了吗?”陈呈试图唤醒这位前台的记忆。 前台不耐烦地道:“不记得。” 陈呈瞥到她胸牌上的名字:“李小姐,帮忙联系一下朱总,真的有急事,十万火急。” 前台还是抱歉:“朱总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见的,更何况,这两天他不在集团。” “陈董呢?” “陈董你就别想了,他不会见你的。” 陈呈丧气的走出集团,清早的习习微风中狭了陡峭寒意,即使朝阳灿烈,他仍生理性的打了个寒颤。 婆娑树影在他脸上晃动,青灰色烟雾盘旋着往前,第二根香烟抽尽,陈呈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找到覃乔的手机号。 他本不想麻烦覃乔,可现在全公司十几号人都在等着他,等着这笔款子,他必须要知道哪里出问题了,这样才能做出整改,而不是干等在这里…… 覃乔下午才回到办公室,,才有时间坐下来翻手机,查看工作群里的信息。 陈呈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打了两通电话,电话都是在上午九点四十,信息在三小时前。 [乔姐,不好意思打搅您了,是这样的,我们乔树在一周前已经做过尽调,可第一笔款至今仍未打过来,我担心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能否麻烦您给陈董打一个电话?帮忙询问下有无要整改的地方?我们一定积极配合。] 尽调过去九天,却迟迟未打款……这种大项目最后审批的人一定是陈嘉树,若真有问题,在没到他手里前法务部就会通知恒宇整改…… 所以,只可能卡在了陈嘉树这一关,他想做什么? 现在仗着有些权力就随便设卡,他难道会不知道这对一个初创公司而言,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这种拿捏要害的做派,不像单纯的流程问题,倒像是……故意为难。 覃乔腾地起身,捞起桌上的车钥匙,现在就去找陈嘉树。 第35章 上次来还是跟着陈嘉树一起进的集团内部。 这次两位前台只是例行公事地拦了拦,在她报出姓名后就直接放行了。其中一位前台引她走进电梯间,还替她刷了卡,送她进入通往总裁办的电梯。 梯门缓慢闭合,轿厢平稳上升,不消半分钟抵达顶层。 干净透明的玻璃门内横出半堵墙,墙上贴着一块金属质感铭牌,上面刻着乔树集团的中文和英文以及深蓝色集团LOGO,覃乔粗略一扫,目光会落在这正与她弯腰鞠躬的前台小姐脸上。 她顺顺利利地进入办公区,工位上的小军看到了她,起身,郑重地点了个头。 覃乔抿了抿唇角算是回应。手刚攥住门把,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陈嘉树面带笑容,特意出来迎接她,她的到来让他很高兴。 黑衬衫勾勒出他瘦而不干扁的上半身,肩线流畅;西装裤妥帖地展现长腿优势;淡金色皮带扣在泛着隐约光泽,给人一种低调的贵感。 和六年前到底是不是一样了,覃乔不禁又将他‘扫描’一遍。 “来了。”他侧身让到一旁,请她进来。 分明半小时前,在车里,她连珠炮似数落他这种行为会带给他们的后果以及质问他这么做的目的。 陈嘉树全程安静地听着,待她说完,他才缓缓道:“请来一趟集团吧,坐下慢慢谈。” 玻璃门在她背后无声合上。 陈嘉树拄着盲杖往前走,抬抬手示意她到沙发那儿坐,自己则缓步走向办公桌。 耳边能听见中央空调“嗡嗡”的声响,即使已经很轻很轻。东南墙角的那盆绿植,叶子葱茂,对正对出风口,叶片微微摇晃。 覃乔收起视线,转身,坐到沙发上。 王特助敲敲门,拉开一道门缝,就站在门口也不过来。 “喝什么?”陈嘉树在办公桌那边问。 覃乔转头,看着王特助回:“都可以。” 余光多瞥了陈嘉树一眼,他站在办公桌前,正在翻找什么。 目光下移,落在自己搁在腿上屈起的指尖上。白白的、尖尖的,每个指甲盖上都有小月牙,那时候陈嘉树很喜欢捏住手背,轻拉过去,俯首,吻她每一根指尖。 皮鞋在地上撞出很清脆的一声响。覃乔从回忆里挣出,循着声音看过去。 陈嘉树双手捏着奖状边缘,脸上尤挂着笑,脚步稳当地朝她这儿走。熟悉的地方,他很快走到沙发左侧,随后他腾出一只手,往下探,摸索到单人沙发扶手,贴着沙发绕过去,再往上一坐。 他往她这边微微倾身,这张奖状递向了她。 双手接住奖状,覃乔大致地看了眼——昭野幼儿市内钢琴比赛一等奖。 昭野四岁时学的钢琴,他喜欢看邻居哥哥弹琴,后来自己也想学。 老师说这孩子天赋将来说不定能走专业路线。 其实陈嘉树钢琴弹得也很好,他父母没出事前,家里条件挺好的,他又聪明,什么乐器都会一点。 “昨晚保姆把奖状给我,我特别激动,想和你一起分享,”陈嘉树语气里毫不掩喜悦和骄傲:“可昨天我回来得太晚都后半夜了,想想还是不打搅你了,不是你现在过来我都打算等会儿去省台找你。” 这是陈嘉树收到的孩子的第一张奖状,兴奋也在所难免。覃乔弯了弯唇,将奖状放到桌上,打算与他说正事。 “陈董,我们恒宇——” “乔乔,你不开心吗?”陈嘉树听不出她声音里有半分的惊喜。 “开心。”她点头道。 孩子得奖是好事,可陈嘉树却给她一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刻意感。 六年后的陈嘉树有时候真得让她看不清。 他接连几次被她的话刺伤,可隔夜或是第二次见面,那双眼睛里依然盛着毫无芥蒂的温柔,让她所有的狠心像打在了淋了水的棉花上成了徒劳。 但有时她又觉得他像戴了一张过的微笑面具,唇角扬起的弧度都‘算计’得恰到好处。 比方说现在,他用孩子当挡箭牌,掩饰他因嫉妒心发作正在扼杀一个优秀的青年前途,只因为他现在站在高位。 想到此处,覃乔只觉得惊恐,何时开始陈嘉树变成了这般,过去那个正直善良、顶天立地的男人,又去了哪里? 陈嘉树从覃乔微微转动的坐姿中,察觉出她的不耐烦,但他不介意,弯了弯嘴角:“明天周日,我们去公园划船怎么样?”商量的语气。 覃乔捏了捏拳心,不想再与他兜来转去,切入正题:“陈董,您可知现在走过的每一秒钟每一分钟都在消耗我们的现金流,每一份合同的停滞都在动摇供货商、厂商以及其他投资人对我们的信心……” 王特助送来两杯咖啡。 指尖探到高温的杯壁,上移一两厘米,陈嘉树握住杯耳,他端起这杯咖啡,温温吞吞地品了一口。 与她的焦灼形成鲜明对比,覃乔越看越气,喉咙一下就大了:“陈嘉树!” 把刚推开门的王特助吓得一愣,怕被牵连似的赶紧出去了。反观陈嘉树又泰然自若地啜一小口。 放下咖啡杯,他缓缓掀起视线:“乔乔,我们儿子这么出色,不该为他开心吗?” 仍是温柔得挑不出来任何毛病,而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寒光,恰被她捕捉,瞬间头皮发麻。 是不是自己现在求他的样子,特别滑稽,还是说他就喜欢看她愤怒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以前的陈嘉树根本不是这样的! 愤懑填满胸腔,那里微微起伏,但她知道此刻激怒陈嘉树不会有任何好处,他们需要理性的谈判。 她强迫自己冷静:“陈董,距离贵司给意向书的时间已有九天,尽调想必也完成了,可至今未收到任何一笔款项,您若是觉得恒宇哪里做得不好,请您给个明示,我们立即去整改,商业合作讲究的是效率和信任,拖而不决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是损失。” 这套话说辞可以说是滴水不漏,但每个字都在指责他的同时还表达对他的不信任。就如电话里的字字句句,无一不在指摘他的心胸狭隘、公报私仇、自以为是地扼杀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人的理想。 好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 到底是只出于合伙人对项目的担忧,还是担心这个有为青年的理想破碎? 红唇紧抿,连略重的呼吸声都透出对那位青年的关切。 陈嘉树直起身,抬起手臂放在沙发扶手上,别开眼睛,在落地窗那片最亮的地方,打了个来回,还是回到覃乔脸上。 “既然如此,我们聊点别的,你作为天使投资人,看中‘恒宇’哪些方面?” 这不是覃乔预判的提问,她提了口气,拿出专业的态度:“创始团队来自世界顶尖高校,他们的技术专利覆盖核心算法,市场调研显示健康监测是为了几年后……” 欣赏难掩,不过—— “乔乔。”陈嘉树温和地打断她:“我不要听新闻稿,我问你,他们月季度的盈利率,和同类竞品比较他们的优势在哪里?” 覃乔目光一滞。 怎么会听不出他言外之意,一个投资人连对方的公司的基本数据都不知道,到底投什么? 而恰恰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屈起的指尖敲了敲皮面,陈嘉树甚是无奈地道:“连产品逻辑都说不清,就敢押几百万……你是赌徒,还是把投资当慈善?” 若真较真起来,覃乔说不过陈嘉树,他盯得她实在紧,漆黑的眼底似有一团火,她的半张脸被烧得火辣辣。 陈嘉树似乎对她被问倒的狼狈很是满意,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这实在不符合一个财经主播的‘敏锐嗅觉’你到底是看中他的产品还是……他的人?” 像是落了一声雷,脑袋里“轰——”一声, 覃乔脸色骤然下沉,直视陈嘉树这副‘看穿一切’的表情:“你卡资金就是为了说这个?” 陈嘉树眼皮颤了颤,眼里的倨傲和居高临下的气势,顷刻崩解,瞬息间,升起一丝懊悔之意。 但正是此刻最讽刺,覃乔想笑,真的轻笑出声,在看到男人因她这声笑,脸颊抽搐了几下时,她垮下脸说:“陈董不必拐弯抹角了,” 她故意长长停顿,“实话实说,我的确看中了陈呈这个人,他善良真挚、积极上进……所以才会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给他注资六百万。” “哗啦” 陈嘉树失手打翻了手边的咖啡杯,咖啡整个泼洒在他手背上。 咖啡已温,微微黏湿感,他收回手,按在膝盖上。 覃乔起身了,目光直直落定在他头顶,伴着“滴答滴答”咖啡液溅落地面的轻响。 陈嘉树渐渐感觉出这是一种审视,在研判他整个人格。 自从重逢那天,他们之间总是时好时坏,她对他的好每次都像梦境般飞逝。 他知道覃乔对自己有太多不满,当年他做错了,她要打要骂,只要能让她心里好受点,怎么样都可以。 可她现在却在告诉他,她看中了陈呈,她爱上这个男人了,所以心甘情愿地为他投六百万…… 陈嘉树顶着覃乔的视线抬头,便也看见她肉眼可见地晃了下身。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她一句:“陈嘉树,你够了!”喝止。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会议中心那次?先是在路演结束时表现出对恒宇的兴趣,之后又给他投资意向书,现在拖而不决,到底是在等我们一个“表示”还是故意逼我们到绝境……陈嘉树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 她语速极快地表达内心的激愤。 每个字音都像一把泛着寒光的刀子,直往他心上刺,陈嘉树眼底升起的流动的热意,原来他们真的已经陌生到连人格都要重新审判。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他的背承受不住地佝着,泛起红血丝的眼睛里满目凄然,“卑鄙无耻,仗势欺人?乔乔……一定要说这些话吗?非要编一个莫须有‘事实’?” 恒温的室内,仿佛跳入零下二十几度的冰川,整具身体都被冻麻了,可她脑子很清楚:“莫须有‘事实’?你是想好告诉我,你分得清什么是“莫须有”什么是“事实”?也对,毕竟您一向‘客观公正’,连查都不查就能接受‘事实’。” 就像当年—— 覃乔一眨不眨地盯住他,他的表情每灰败一寸,她心里畸形的快意就多一分。 终于在这场目光对峙中陈嘉树先败下阵来,他敛眉低目,原本掐着膝盖的双手握成双拳,咯吱咯吱作响。 像是知道她接下去会说什么,他像被戳洞的气球,语气一下子变得低微:“不要再说下去了。” 又是这样。 她! 才是那个坏人,才是无情、无理取闹的人……而他陈嘉树永远是那个‘逼不得已’的好人,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永远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 甚至连她当年再结婚生子,他都能稳住他的深情人设。 他不让她说,那她偏要说! 冷意爬满整张脸,覃乔语调反而轻松,却是字字诛心: “我当年可以在你入狱后没多久就改嫁,就能现在就爱上陈呈!我爱上他了,陈嘉树你揣测得没错。” 如她所预见的,男人的脸色在她一字一句的事实中,发红、发青、最终血色褪尽。 陈嘉树极慢地抬高下颌,像出了故的机器,嘴唇在颤动。 可在看到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的时候,覃乔吓退小半步,小腿撞在沙发边缘,险些跌回去。 那里不只是愤怒,还有深深的绝望和十倍、百倍的痛苦。 “哗——” 陈嘉树扬手掀翻了茶几上所有物件,“清零哐啷”落了一地。 碎裂的咖啡杯、茶具、飘到后方孤零零的躺在地上的奖奖状 陈嘉树疲乏地瘫在沙发上,右手死死攥紧,失神的双眸望着天花板,嘴角露出苦涩又苍白的笑. 他问:“你从坐下到现在,有好好问过我一句,为什么到今天都没批复吗?” 覃乔还没从他冷戾的爆发中缓过神来,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也从而唤醒了她记忆深处,那个在下雨的暗夜中为帮她夺回手机,以一敌三,哪怕眼睛看不清,哪怕额角染了血,都不让分毫的男人。 那时的狠厉,他从来只对外人。 “你出去吧。”他几近失声。 覃乔看着一地狼藉,沉默片刻,还是走过去蹲下收拾。 突然,陈嘉树猛地起身,指着门口: “出去!!” 这声爆发的吼像瞬间炸响的地雷,震得整间屋子仿佛都在晃动,覃乔的身子也跟着晃了晃。她心里发怵,却没听他的,依旧埋着头往下拣。 一片、两片、三片 指尖被锋利的切口割开,血液渗出伤口,她立即握紧这只手,可就在这时,左臂被攥住。 她蓦然抬眸,对上陈嘉树阴沉得可怕的脸,右眼似乎下一秒就会滴出血来。 大手如铁钳,不由分说地拽起她往门口去。 力道大到像是要把她的骨头生生折断,可比痛更强烈的是害怕,身体不住地发抖,她又挣不开,眼泪迸出眼眶。 手掌按在玻璃门上,往外一推的同时将她一起推出去。 覃乔踉踉跄跄地撞到了桌子上,被左边伸出来的一只手搀住,一抬眼,小军正满是惊愕地看着她。 第36章 这位覃女士前脚走,后脚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拉开。 小军闻声回眸,就见陈嘉树捂着右眼,跌撞地冲出来。他单手撑住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可躯体仍止不住地战栗,显然正承受着剧烈的生理疼痛。即便如此,陈嘉树依旧冷静地发号施令: “你去跟上她,让叶助过来,送我去医院。”只是嗓音嘶哑得厉害。 他的脸和脖子涨得通红,汗水冲刷了整张脸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淌。由于肢体绷得太紧,下颌处那条动脉突突地跳着,格外突出,竟有些骇人。 “陈董……” 小军心中踟蹰,只觉陈嘉树此刻最该即刻赶往医院。 未料,他这片刻的迟疑却惹恼了陈嘉树。男人抬手挥来,一掌拍在他的手肘上,厉声驱道:“快去!!” 两小时前。 一名抱文件的职员刷卡进入闸机的瞬间,陈呈手脚迅速地挤入即将闭合的闸机门。 “你干什么!!” “快抓住他!!” 保安和前台在他身后追着喊。 凭以往的经验,陈呈断定总裁办一定是在顶楼。他在电梯间众人茫然的目光中,闪身钻进楼梯间。 他攒足力气,拾级往上跑,一圈又一圈的盘旋绕得他晕头转向,喘气声粗重如牛,汗珠顺着额角往下砸,浸透了衣领。 不知跑了多少层,直到身后紧追的脚步声彻底淡去,陈呈才踉跄止步,抬头看楼层牌,已经到了三十楼。 可是,还没到顶楼。因为没有了‘追兵’,陈呈扶着扶手,拖着沉如灌铅的腿往上走。 终于,终于到了五十六层。 陈呈叉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回头看正在往上攀数的电梯数字——38层。 这层竟然没有人站岗,他顺利进入办公区,沿着过道直走到最东面那间董事长办公室。 然而,他的手刚碰到手把,里面传出陈嘉树温朗的声音: “陈呈?” 他的喘气声实在太响了,惊动了里面的男人。可听语气陈嘉树对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陈呈抬高声音答:“我是恒宇科技的陈呈。” “进来吧。” 陈呈推开门走进去,恰遇陈嘉树拄着盲杖绕过办公桌,足下一顿,抬手示意他坐那边的沙发。 几道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停在门口。 有一道温婉的女声吩咐:“陈董的客人,你们到楼下去吧……” 陈呈记得这道声音该是那位女秘书。 阳光普照的屋内,两人一前一后入座的身影,折在白墙上面。 “认为我在故意刁难你?” 陈嘉树问了这句,扭身将盲杖靠在墙上。 陈呈累到极致,嗓子几乎冒烟,一时半会儿发不出声。 陈嘉树这个问题,他在心里过了一遍,确实,在楼底下徘徊那三四个小时以及跑上楼这十几分钟里,他一度认为因乔姐的关系,陈嘉树在刻意作难。 毕竟那晚这位陈董事长黑着脸将乔姐带离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董非常介意乔姐和别的男人有往来。 不过,见到他本人,冥冥之中又觉得并非如此。 陈嘉树突然说:“稍等。” 许是是想到了什么,就见陈嘉树手掌一撑沙发扶手起身,没拿盲杖,径直地走到办公桌里面那台放在柜几上的小冰箱前,攥住拉环,拉开冰箱门,取出一瓶依云矿泉水拿着它往回走。 这一连串动作,跟提前设置好了程序似的机械连贯,严丝合缝。 眸子融着日光,明亮如星,单看这双眼睛丁点儿不像个盲人。但也不是说和平常人一样,头颈微垂、神情专注,假如说有意外事件闯入极有可能导致程序失灵。 想至此,陈呈敛起呼吸,胸腔起伏剧烈,生怕打乱了他的节奏。 陈嘉树走到两张沙发中间,手臂往下压,将这瓶矿泉水递向他:“先喝口水。” “多谢。” 陈呈双手接过这瓶水,他真的是口渴极了,拧开盖子,咕哝咕哝喝掉小半瓶。 嗓子里那股火辣滋味才得以退个几分。 陈嘉树此时已坐到他对面,他应该是听到放瓶子的声音,方才启唇:“十二年前,有位合作商签了意向书,临到打款那天突然反悔。我们也和你差不多闯进他的公司,在办公室门口拦住他,请他听完我们的解释。” “那人听完我们的‘解释’骂骂咧咧通知财务打款,打完款就让我们“滚”。”他一顿,微笑:“那个“滚”对我们而言就是天籁,当时我和我的合伙人晚上一块去庆祝。” 果不其然,陈嘉树知道他会上门,那么也就是说,他是刻意在‘刁难’。陈呈虚心求解:“陈董,请问是尽调出问题了吗?” 陈嘉树交叠起双腿,微微颔首,双手随性地搁在腿上:“有关于你们公司的股权架构。” 陈呈呼吸一凝,没出声,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陈嘉树继续说道:“股权比较分散,你们是几个人合伙?” “四人。” “你作为创始人股权50%,而作为天使投资人的覃乔就占到30%,其他二人又各占10%,也就是说覃乔只要说服任何一个合伙人,就能否决你的重大决策。”陈嘉树又说:“投资人不会要一个随时可能被架空的CEO。” 男人语气平缓,音量不高不低,全没那种高处俯视的姿态,更像是以朋友或是前辈的身份在耐心提点。 陈呈思索了一下说:“乔姐在困难时候出手相助,不是她的话……公司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陈嘉树问:“你们是男女朋友?” 陈呈不解:“这与股权有关系吗?” “她占股30%,如果你们是情侣,未来结婚后股权合并,极有可能成为“一言堂”。”陈嘉树眸色暗了几分,接着说:“后者如果离婚时公司可能被分割。你说有没有关系?。” “我们只是好朋友。” 陈嘉树再问:“覃女士不知道自己持有股份?” 陈呈被问的语结。 “财经记者持股创业公司10%以上股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乔姐只知持股10%,因为他是瞒着她办理的。 陈呈捏紧双拳回答不出。 陈嘉树磁沉的嗓音里添了些许冷意:“第一,违反《新闻从业人员职业规范》,严重可能吊销记者证;第二,若公司涉及诉讼,她作为股东要承担连带责任。” 代办公司并没告诉他,记者持股创业公司10%以上的危害,陈呈脸色骤变:“我没想过这些……代办公司告诉我只需要身份证……” 但在看到陈嘉树讳莫如深的瞳眸时,他身子一凛,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看来,覃女士不知道,陈总,若被追究,不仅你要负刑责,她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掌心汗湿,陈呈揉搓着手掌,忖了忖,道:“我……我只是想报答她……” “真正的报答不是拖人下水。” 陈嘉树神色缓和下来,“三天内,让覃女士签股权转让协议,另外,补签规范的借款协议。” 稍作停顿,他说:“否则——这笔投资,我没办法继续。” 之后两人就股权架构展开细说,聊了有一个小时,陈嘉树从商业层面出发给了他几点建议,陈呈悉心倾听受益良多。 而在探讨中陈呈紧张的心情也逐步放松。 他渐渐明白过来,陈嘉树的‘刁难’仅仅是让他爬了五十六层楼梯,如果陈嘉树真要作难他,完全不必费这番功夫点透风险、给出整改方向,直接以尽调不过关为由放弃即可。 不但如此——投资圈内被人放弃的项目,通常被视作敏感信号,会让嗅觉敏锐的投资者产生顾虑,大多数人将不会在考虑它。 无疑陈嘉树还在帮他。 “那先这样吧,我让叶助带你出去,”陈嘉树拿起一旁的盲杖,“后续流程由叶助负责协调,你准备好材料后直接联系他。” * 后半夜,因双眼眼压急剧升高,陈嘉树被推进手术室,紧急进行了两项青光眼手术。 被推出来时,麻药刚退,他仍处于半昏迷状态。 田佳悦找到主刀的冯主任办公室。 笔尖指着灯牌上的眼片,冯主任眉头紧锁:“一次急性眼压的升高,对健康的视神经都是重创,对一根本就脆弱不堪的来说,简直是毁灭性打击。”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们都陷入了一个误区:左眼失明并不代表治愈。陈先生一直用药控制,目的不是恢复视力,而是控制眼压……预防高眼压引发的并发症。” 田佳悦流着泪问:“可距离上次发作才半个多月……主任,还有别的办法吗?我哥哥他……太痛苦了。” 她眼前全是白天陈嘉树痛到满脸通红、汗如雨下、牙齿打颤、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他平时多么能忍的一个人,每次青光眼发作却总是痛不欲生。 “这次我们为他做了两项手术:左眼‘睫状体光凝术’保住眼球,维持外观;右眼‘虹膜切开术’疏通房水排出通道,核心都是为了解除痛苦。陈先生双眼情况复杂,这是目前最可靠、最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案。但手术不是终点,未来仍需终身定期监测眼压……严格注意生活防护,避免疲劳和情绪波动。” “那这次发作……右眼视力受影响了吗?”田佳悦最关心这个。 冯主任将桌上的OCT影像推过来,:“是的,这次高眼压不可避免地给右眼视神经造成了额外损伤。你看这里,视神经纤维层厚度相比上次复查,出现了可见的、局限性的变薄……” 田佳悦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室。走廊尽头,一串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逼近她抬头,泪眼模糊中,看到朱奥猛地刹停在自己面前。 冯主任将桌上的OCT推过来,指着上面的图像:“是的,这次急剧的高眼压,不可避免地给右眼的视神经造成了额外的损伤。你看这里,视神经纤维层的厚度相比上次复查,有可见的、局限性的变薄……” 田佳悦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室。走廊上一串急促沉重的脚步声逼近,她抬起泪眼,看到刹停在自己跟前的朱奥。 早上八点,陈嘉树在一种隐晦的刺痛中醒来。他下意识伸手去碰眼睛,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被一道提醒的男声制止:“嘉树,别碰,凌晨二点刚做了手术。” 下一瞬,他的手腕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扣住。 意识迅速回笼,陈嘉树辨认出是朱奥的声音。他偏头朝向声源,沉默了片刻,像每次从麻醉的深渊里爬回来时一样,开口问出了那个第一问题: “几点了?” 喉音干涩得模糊。 眼前这片无尽的漆黑里,时间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坐标。失了视觉,他不能再连时间都掌控不住,那会让他彻底迷失。 朱奥看了眼腕表,报出一个精确到分的时间:“八点零一分。” “对外宣称我出国考察一周。”陈嘉树双臂一撑,吃力地坐起来,靠着床头。 “明白。”朱奥转头望着床头柜上的粥,“医生说醒来可以吃点东西,避免低血糖,桌上有粥,现在吃点吗?” “我不饿。”陈嘉树‘看’着他:“你去忙吧,不要管我。” 他穿着蓝白条病号服,双眼缠着纱布,洇开的黄色药渍在纱布上显得有些刺眼,模样堪称狼狈。然而,即便是在这般不体面的境地下,那份由十多年商场磨砺出的威严,依旧不容置疑。 “那我去集团了。”朱奥应声的同时从凳子上起身。坐久了,高档的西装裤膝盖处有两条很深的褶皱,他捋了捋,不再多说,转身朝门口走去。 听见关门声,陈嘉树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指尖碰到了温热的粥碗,绕开,摸了整张桌面都没找到手机。 他呼出口气,靠回去。这时候,门口有人进来,听脚步声他认出是老宋。 “帮我找一下手机。” 老宋上前拉开抽屉,拿出陈嘉树常用的这部手机,问:“陈董需要打开辅助模式吗?” 陈嘉树颔首,老宋立即低头操作,设置好后,放入他摊开的掌心中。 陈嘉树握住手机,问:“昨晚佳悦是不是来过?” 他当时头疼欲裂,但一直听见一道隐忍压抑的哭声。 老宋叠着双手站在原地:“田秘书凌晨一点来给您送宵夜,正巧看到您被推进手术室,她在外面急得直哭。” “朱奥,,昨天,晚上6点47分,未接来电” “姑姑,昨天,晚上七点十分,未接电话” “未知号码,昨天,晚上10点15分,已挂断” 机械女声逐条播报通话记录。 “微信已开。” 陈嘉树进入微信界面,私人手机号,置顶的家族群里有二十多条信息提醒。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女声会逐行播报每一个对话。 “乔乔,未读消息。最后消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冰冷的机械女声毫无感情地响起。 指尖一颤,进入了聊天界面。 陈嘉树嘴角抿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眼前重现昨日剑拔弩张的场景,她气他下作、卑鄙,现在知道真相了,来跟他道歉。 覃乔最厌恶仗势欺人那一套,她会来道歉不正是自己早已预料到的?陈嘉树将这句话听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竟被安抚到。 “感觉怎么样?”主任来查房,身后还跟了七八位年轻医生。 老宋退出病房,陈嘉树放下手机,循着声音‘看’过去。 主任站在床边,俯身,手指虚碰了一下他眼前的纱布,看了看周围的皮肤情况:“还行,手术很成功,还需住院三五天,陈先生您的病情我简单做个说明” 眼睛这种大手术,都是到大医院就诊,东昕那种私立医院,只适合疗养。这儿的医生说话语气有专业权威的气场。 医生讲完,陈嘉树只觉得手臂无力,他放下手机,眉心轻拢时,眼睛又疼了,他哑着声道:“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第37章 覃乔主持今年的省春晚。经过小半年的彩排,本月已进入紧锣密鼓的录制拍摄阶段。 台上她穿着淡粉色国风改良旗袍,挽着发髻,和另几位主持人对答如流。其中还有一位特殊的重量级主持人——虚拟主播‘小澜’。 覃乔优雅地侧身,向虚拟主播的位置微微颔首:“小澜,作为我们春晚的新朋友,能不能和大家分享一下,你程序里最期待的年俗活动是什么呢?” 她侧耳倾听片刻,仿佛真的收到了回答,随即眼含笑意转向镜头:“你们听,我们小澜的数据库里很了解北方的春节呢。包饺子、煮饺子、吃饺子,说得没错,这一整套‘饺子三部曲’可是除夕夜里阖家团聚的标配……” 另外三位主持人也与‘小澜’进行互动讨论,这是调试过多次的结果,今天非常顺利,全程没有出现bug。 内景第三环节录制结束,主持人与在场的工作人员都很满意效果。 离场前,覃乔望向控制室,窗明几净,陈呈上半张脸露在显示屏上,正在朝她摇手。 覃乔微笑着点了个头。 恒宇科技团队是来救场的。上一家大厂科研团队设计的‘小澜’面部表情生硬,台词人机感太重被导演PASs掉,又找了几家还是不尽如人意。 覃乔想到陈呈,他们团队刚好有这样的新项目在调试,这是一个很好的品牌露出机会,于是做了个举荐, 恒宇团队也很给力,第一次上场就引得了所有人的赞赏。 还记得五个月之前,陈呈团队还在温饱和理想中挣扎。 恒宇主研AI居家机器人,覃乔看过他们的策划书,这群出身世界顶尖学校的年轻人,想法新锐且技术底子扎实。 可这类‘只有理念未见雏形’的项目,在行业里多如牛毛,想拉到投资难如登天。 短短半年,几百万启动资金像蒸发了一样,机器人项目只能搁置,团队也彻底卡在了生计与理想的夹缝里。 覃乔合上策划书,以自己做财经新闻多年的经验提了点建议:‘可以先跟风做轻量级产品,但必须做到精品。’。 她举例,近期风头正盛的健康检测仪,体积不过电子秤大小,研发与生产投入可控,刚好适配他们的技术优势。 陈呈认真地听完她的分析,非常认可‘先温饱再理想’这番说辞,立即着手研究这个东西。 覃乔借用手里一点资源,帮他们找了合作厂家,四个月后,恒宇研制的健康检测仪成功做到全网销量破万被行业熟知。 中午陈呈来接覃乔去外面吃火锅。 三天前收到第一笔融资打款,陈呈立即买了一辆二三十万的汽车,他一个总裁,总不能天天骑小黄车。覃乔盯着这辆新能源,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低调务实的选择。再看为她开车门的男人,含笑的脸上未尝没有一点少年得意。 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在他们之间形成袅袅白雾。隔着这团雾气陈呈盯了覃乔几秒,待她咽下口中的牛肉片,方才用公筷夹了一片肉放到她的碗碟里。 放下公筷,他诚恳地道:“乔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谢意……感谢你无条件的将股转回给我,是我考虑不周,差点给你带去大麻烦。” 覃乔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陈呈,你太着急报恩了。这种尽调材料递上去,幸好遇到的是陈嘉树,他愿意给你指出问题,换作其他投资方,一定直接给你打回来。” 年轻人重感情,不愿意欠人情,她理解。不过,她也是疏忽了,没给这几个年轻人科普《公司法》。 陈呈连连点头:“多亏陈董,我差点还害了你” 两年前,陈呈意气风发地回国创业,以为手握顶尖技术就能成功。名校、专利、风投,一切都看似唾手可得。 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耳光。 “陈呈——” 女人脸庞精致,肤色冷白,弯起的眉眼在淡黄色灯光的点缀下温柔极了:“我不是要指责你,是希望你引以为戒。股权架构是一个公司的根基,就像……” 指尖直指翻滚的汤底,“就像锅火锅汤底,一旦比例配错,再好的食材也会煮坏。我做财经这些年,见过不少因为股权问题垮掉的公司。去年英国那家维康医疗,创始人离婚分割35%股权后,D轮融资直接流产,估值砍了40%”……” 之后覃乔挑出几件实例讲给陈呈听,陈呈凝神倾听,偶尔提问,从中慢慢知道,自己需要学习的还有更多,尤其是经营之道。 用过餐两人往楼下走,在第二层扶梯斜对角覃乔看到一排娃娃机。 有一对父子站在其中一台娃娃机前,年轻的父亲控制抓杆,顺利抓住一个小熊,小熊摇摇晃晃的往洞口走,下一秒,精准入洞,孩子欢呼着蹦地老高。 那是在她读大四的夏天,在全市最好的商场,有一家抓娃娃的店。 陈嘉树弯下腰,大手包住抓杆,控制抓钩,一拍落下键,抓钩抓住一个娃娃,往洞口运,她紧盯着这只娃娃,紧张的握起双拳,后槽牙不自觉地跟着发力。 直到—— 娃娃“哐当”掉进洞。 “啊—啊!!” 她所有的紧张顷刻释放化成惊声尖叫,攥着陈嘉树的双臂疯狂地摇,“抓到娃娃了!” 陈嘉树弯身取出娃娃递给她,深邃明亮的双眸里揣满温柔:“还抓吗?” “你教我!” 两人换了位置,覃乔垂下眼睛,锁定一个粉色小猫,掌心包住抓杆头,心潮澎湃。 “移动到目标正上方后,快速左右摇杆让爪子摆动……”陈嘉树温柔的声音自上而下,末了他补一句:“我也是看往上教程学的,不一定准确。” 覃乔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控制抓杆,到目标正上方,使劲摇抓杆,最后拍放下键,抓杆落下抓住了小猫的半个脑袋,晃晃悠悠地往洞口走。 她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手给扼制,呼吸不上来,眼睛更是连眨都不敢眨。 落进洞。 “成了!!” 覃乔几乎是跳了起来,抓着粉色小猫的爪子冲陈呈晃了晃。 陈呈瞳孔微放,蠕动嘴唇。 他见过主持新闻时她的从容专业;见过她谈及贫困儿童时的悲悯神情;还有刚才在火锅店里为他“趋利避害”时,逻辑严密的拆解股权陷阱。 着实没想到在他眼中一向得体温婉的女强人,只是抓娃娃就能让她兴奋地像高中生,整个散发出最真实的烟火味。 用完一百个游戏币一共抓了四个娃娃,覃乔抱在怀里,自我安慰道:“果然投入的成本越多,成功时,大脑会自动合理化这些付出认为“终于值了”。” 听完覃乔的经济学,陈呈提了提一手捏住的三只娃娃,覃乔瞪大眼珠:“什么时候抓的?” “你抓娃娃的时候。”陈呈微微一笑,语调轻扬:“二十个币抓得。” “你这——”她顿觉手里的娃娃变重了,“用最少的的成本掠夺最多的资源,陈同学你这属于不当竞争!” 陈呈大方地递出:“送你了。” 小东西不值钱,拒绝反而会让人挂不住脸,覃乔咧开嘴角,伸手接:“谢谢。” 递接间,一只小熊啪嗒坠地。她下意识弯腰,与一同低头的陈呈额角相磕,撞得两人都愣住。 “哎哟——”覃乔手里的娃娃都掉了,她捂着额头,肩膀直抖,笑得说不出话。 远处,陈嘉树指间的手机屏冷光未熄。他循着那串清脆的笑望去。商超灯光白亮,眼前白蒙蒙一片,可那笑声像跟冰针,猝然扎进他眼底。 “妈妈!” 一道清脆稚嫩的童声,像檐下被风吹动的风铃“丁零当啷”从远处而来,清晰传入覃乔耳中。 这动听的声音却让她脸上的笑容顷刻僵住,旋即消散无踪。 “踏踏踏”的脚步声直奔向她。刚直起腰,双腿便遭到重重一击,那双小手已紧紧箍住了她。 覃乔做贼心虚地往左偏了点头—— 紧跟着心跳猛地掉了一拍。 陈嘉树正静立在十米开外,盲杖点在地面,身后是一家运动品牌店。正头顶的射灯光线落在他肩头,白色衬衫上浮着一层光,轮廓分明的脸更是有些虚化。 他没有看见。 这个认知刚冒出来,另一个念头就如冰水般浇下——他眼睛不好,但听力极好。 刚才她笑得那么大声,他一定听见了。 他听见了多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覃乔心头莫名慌张,一股没来由的心虚攫住了她。明明光明正大,却无端觉得自己像是被当场撞破了什么似的,连呼吸都紧了。 手一松,怀里所有的娃娃尽数掉落在脚边。 一旁的陈呈还维持着弓腰的姿势,见状连忙去捡。恰在此时,一声盲杖敲地的“咚”声清脆传来。他循声歪头,只见陈嘉树正挥动盲杖,不偏不倚地朝他们走来。 商场里人潮熙攘,喧嚣涌动,却仿佛有一小片空气冻住了。 倚着护栏的年轻人举着奶茶忘了喝,来来往往的路人频频回头看他们。 其中八成,聚在陈嘉树那里。一个盲人,目不能视,周身却散发着一种沉*静从容的气场,不容忽视。 陈呈在这片无声的注视中直起身。或许是心境作祟,他只觉得那些扫过自己的目光里,竟都带着刺人的鄙夷——仿佛在无声地谴责,他这个多余的第三者。 “爸爸!”昭野又急急忙忙跑出去牵住陈嘉树的手指,将他拉到覃乔跟前。 陈呈立即打招呼:“陈董。” “笑得那么高兴,”陈嘉树说的自然,脸上还带笑:“我在那边都听到了。” 覃乔听出了讽刺,那双漆黑的瞳看似平静,总觉得像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一周前那条信息石沉大海之后,他们再没联系,陈嘉树是个心存善念人,但不是说没脾气,那天的事自己错怪了他,他对她有气,她认了。 覃乔撇开眼,没接他的话。男人身体动了下,这是覃乔余光看见的。 忽然,一股沉冷的气压压下来,覃乔抬眼,暗影犹如乌云笼罩住她,紧接着,手臂就被陈嘉树一把攥住,她都来不及挣扎,那只大手从善如流地下移到她的手背上,裹住,掌心炙热而有力。 “我有事和你说。”陈嘉树语气和眸色一样平平静静。 假象。 另只手还被昭野抓住了,她就这么被这对父子给架到了一家冰淇淋店门口。 昭野摇晃她的手,“妈妈我想吃冰淇淋。” 大冬天不允许吃冰淇淋,覃乔断然拒绝:“不可以。” 陈嘉树在旁边插话:“冬天怎么就不行了?他心里热,需要降降温。”他浅弯的眉目映着灯光,连说话声都温柔入骨:“而且,开心的时候,不是正好应该吃点甜的吗?刚才笑得那么开心,现在奖励一个,正好。” 第38章 覃乔心里那点愧疚被他的阴阳怪气冲淡,瞪了他一眼,可惜某人眼神不好,接收不到。 于是她莞尔一笑:“爸爸说得对!开心就要吃甜的!昭野,你看爸爸今天一个人,好像不是很开心呢,我们把冰淇淋让给爸爸吃,让他一个人甜一甜好不好?妈妈陪你去超市买牛奶。” 懵懂的昭野自然听不出两人的话里有话,他放开陈嘉树的手就来牵她:“去超市!去超市!” 事实上,两人都不是乐于抬杠的人,还是陈嘉树先服软:“走,听妈妈的话,我们去超市。” 覃乔往他脸上斜了眼,肤色很白,却有种晦暗无光,而且眼尾微微耸拉,像是抬不起来,疲惫尽显。 刚才还以为他心情不好才这样,这会儿看更像是生理性的,这是身体不佳吗? “你还好吗?”她忍不住地问出口。 陈嘉树掀起眼皮,回视她,眉宇舒展开,如暖阳般和煦:“前两天感冒了,已经好了。” 三人正要往超市走,突然,地板晃动起来,毫无征兆的。覃乔下意识地牵住昭野的手,而她的手臂被陈嘉树则被攥住。 周遭喧嚣像被摁了暂停键,直到有道高亢的男声劈开诡异的寂静: “地震啦!!” 这声还没落,人群沸腾,大喊大叫自四面八方而来。 过道上一下混乱起来,人们纷纷往楼下跑,“嘎吱嘎吱”身后店门口的玻璃门在摇晃,脚步声似要把地板踏穿。 陈嘉树脸上出现嫌少的害怕和慌乱,他松开那只攥住覃乔的手臂: “快带昭野走!我跟着你们!” 人影憧憧往左右方向跑,逃生的本能,人们都是慌乱无措,昭野吓哭了,覃乔紧攥住孩子,反手又握住陈嘉树的手腕:“跟我走!” 停电地扶梯上塞满了人,但也有人担心扶梯不安全,选择走楼梯。 震感越来越强,“嘭嘭嘭!”一连串玻璃炸裂声。 一声巨响,吊在穹顶上的巨型吊灯,落下,砸在一楼地上,炸的粉碎,玻璃渣往各个方向飞出去。 脸上、脖子上、手上、不少人被炸到,纷纷惨叫喊救命。 覃乔一拖二挤进楼梯间。 人挤着人,摩肩接踵,他们被推着往楼下走,各种声音在楼层如同轰隆隆的雷声。 陈嘉树手里的盲杖被争先恐后的人群撞掉了,地震逃命就是抢时间,他行动缓慢,只会耽误黄金逃生时间。 念头一出,陈嘉树当机立断地放掉扣在覃乔肩头的手。 他伸手在那些走动的人身上摸过,摸到了楼梯扶手握住它。 陈嘉树扶着它往下走,下楼过程中,这只手数次被人撞开。 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陈嘉树一脚踩空,摔倒在平台上。 覃乔拽着昭野跑到商场外面,这时候地震停了,外面有几盏路灯熄灭,广场上灯影昏晕,马路上车辆停在原地,疯狂鸣笛。 覃乔安抚好昭野,忽地,意识到身边没有陈嘉树的声音。 她转身,楼梯间那扇大门里灯还亮着,空荡荡,没有一人。 她环视四周,劫后余生有人跑不动了瘫在地上,有人还担心会地震,往广场中央连爬带滚。 唯独没有陈嘉树。 寒风自脖颈里钻进去,她的大脑出现短暂空白,可心脏狂跳不止。 陈呈从远处跑过来,覃乔立刻将昭野交给他,昭野心有余悸,害怕地拽着她的手指,覃乔摸摸他的头:“我去找爸爸,。” 说完,她毅然转身,径直跑过去。 可刚到门口,一道白色身影一闪,覃乔笔直地撞在他的身上,她眼眶一热,立即将他牢牢抱住。 陈嘉树垂下又黑又沉的眼睛,双唇颤着,他不是不害怕,怕死,怕再也见不到他的爱人和孩子。 覃乔抚着他的脸,有温度的,是真实的,泪水顷刻喷涌出模糊了所有。 后怕像一座崩塌的山,她再也忍不住的放声痛哭,哭声里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委屈和恐惧。 陈嘉树回拥她,用力得几乎要将她摁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确认彼此的真实存在。 然而,那阵足以淹没一切的恐惧浪潮退去后,覃乔的手却从他背上滑下,猛地抵住他的胸口,用一种决绝的力道将自己从他怀里剥离。 覃乔胸口剧烈起伏,吸进去的气像是带着尖刺,几次张口都没能发出声音。 最终,那声音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嘶哑得变了调:“陈嘉树……” 拳头像雨点,一下下砸在他胸膛,每一下都伴随着她破碎的抽噎:“你把自己当什么了?!包袱吗!还是障碍?!永远都改不掉……你永远都改不掉!” 哭声哽住了她的指控,她徒劳地又捶了他一下,最终力竭般地将额头抵在他被打痛的胸口,声音彻底溃散,“你以为你是谁……谁要你牺牲自己……你混蛋……你就是混蛋……” * 回到家里已经十一点,陈嘉树坐在书房里冥思。覃乔最后的指控,她的哭声在他耳边回荡不去。 他在做一件在理性上看似正确、甚至伟大的事,却总是忽略覃乔内心的感受。 可是,如果不放手,如果这场地震不是仅持续了五六分钟,因为他,孩子、爱人都可能陪他落难。 放手时那种自我满足感又充盈了内心,只要他们活着就可以了……但他不是想死,而是想让他们跑快一些。 陈嘉树往后仰,靠着椅背,缓缓阖上双眼。 覃乔离开商场没回家而是去了台里。五百公里外的涟市发生七级地震,要属涂家镇、东易镇受灾最重。覃乔作为新闻部副主任,身先士卒,带领团队连夜前往。 凌晨一点,澜川又一波地震,持续半分钟。陈嘉树豁然睁眼,听见工作手机在响铃,他坐起来,伸手拿来手机,滑屏接听。 “陈董!涂家镇发生七级地震,你看新闻了吗!”徐董事扯着嗓子喊。 挂断徐董事的电话,陈嘉树立即打给朱奥,嘟了十多秒无人接听,这边刚自动挂断,陈嘉树的铃声又响起。 机械女声报了一个“朱”字,陈嘉树已经接听。 “嘉树,传来最新消息,涂家镇受灾情况最重,我们的厂房、工人,恐怕凶多吉少。” 结束通话,陈嘉树打电话叫醒老宋,立即坐车赶到集团。 董事会议室里灯火通明,陈嘉树坐在朝南的主位上,十指交叠垫在下颌处,眼神放空。 朱奥手臂上挽着大衣走进来,坐陈嘉树左手边第一张座位;田佳悦推开门,手里捧着一叠文件,高跟鞋“嗒嗒”响,她绕着长桌走了一圈,分发完文件。 董事们陆续进门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最后进来的徐董事,在经过陈嘉树身侧时,长长叹生气,拉开椅子就坐。 人都到齐了,会议正式开始,关系到自身利益,董事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向陈嘉树问责。 涂家镇建厂项目确认在五个月前,因原有厂区,只是进行扩展和修缮,如果没有这场天灾,下个月就能投入使用。 在这些董事们看来,这是陈嘉树的决策失误。 陈嘉树于质问声中起身:“我现在就去现场当务之急是救人、稳局、止损。这三件事我会同时推进。愿意跟我一起解决问题的,我欢迎。只想划分责任的,请自便。” * 五个半小时的长途行驶,覃乔带领的团队于凌晨六点抵达涟市的古宁县,此地距离受灾最严重的涂家镇不到五十公里。 这里是一所已废弃的小学,小学外面停满了巴士,聚集了全国各地来得新闻工作者,据说有不少是包机赶来的。 急雨声下,带着刺骨的冷意,雾气缠绕飘荡。学校里面的大操场五颜六色的伞群下沸反盈天,都在讨论这场地震的破坏力。其中夹杂了几句,“这里并不安全”、“死了上百人”“困难重重”等等。 其中很好多张熟脸,打招呼都无暇顾及,覃乔侧着身走过去,在教学楼下找到了校长,校长正在接受国台记者采访。 覃乔收了伞,站在一旁等待。校长身上这件黑色羽绒服,右手袖管被刮破一个大口子,羽绒全跑没了,扁塌塌的垂着。 待国台记者离开,覃乔走上去,她不是采访而是请教校长几个问题,校长面容疲惫却温和,几乎知无不言。他的语气坦然,但言谈间总绕不开对灾难之惨烈的痛心,以及对受伤民众的深切牵挂。 “您这里是否能与涂家镇内部取得联系?里面传出来的最主要的需求和信息是什么?” “联系……断断续续,非常困难。又都是在夜里……跑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说什么需求……” 接受了十几家媒体采访,这时候的校长思维已有些混乱。覃乔不忍心再多追问,做了个三十度的鞠躬后离开。 冷雨扑在脸上,她眨着流泪的眼睛,回到车内。 第39章 早上七点的涟市只有零下十二度,车子启动着,打着暖气,每个人的脸颊都被熨得通红。 和指挥部对接完,她先在笔记本上孜孜不地列出一二三四点,团队六人围拢着她,无人催促,只有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她停笔,先简洁交待了注意事项,随后抬眼看向众人。 “刚和指挥部确认过,情况比想的复杂,救援难度很大。我们时间有限,这样分工:大刘你和宋主播一个车,你经验最丰富,攻坚任务交给你。宋主播你要拍摄救援核心画面,特别是人被救出来的那一刻,这是我们的核心镜头,卫星传输线务必保持畅通。” 合作多年的宋主播与大刘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信任的眼神。 覃乔看向文字记者小周:“快讯和详稿你负责。注意核实信息源,尤其是伤亡数字和救援进展,一定要准确,拿不准的立刻来问我。快讯要快,详稿要深。” “好的主任。”小周点头。 她依次看向其余几人,将任务一一分配到位。末了,柔和坚定的目光扫过众人:“任务要紧,但安全是第一位。各位有事随时用对讲叫我。” 话音刚落,她掌中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陆台”二字。覃乔拿起放到耳边接听。 “陆台,您说。” 地震过去后的第八个小时,天空呈现一种浑浊的、病态的灰蓝色。浓重的尘埃弥漫在空气中,像一层厚厚的霾,能见度很低,光线没有方向性。 民房倒塌、断臂残骸,变成了一堆堆巨大、怪异、沉默的深色阴影,残存的电线杆歪斜着,切割着昏暗的天空。 地面断裂,高低不平,清理出来的路,不是积水就是泥泞,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破碎、冰冷的光。 那些穿着迷彩服和橙色救援服的身影,弯腰、蹲跪在地上,徒手挖掘着,刨开泥土和碎裂的水泥板。 世界陷入一种压耳的低沉寂静,偶尔可听见搜救犬的吠叫。 一辆辆越野车颠簸驶过,车里的记者们不敢近身打扰,只是沉默地拍摄下这一幕。 和覃乔一部车的助理不忍看这一幕,别开眼睛,眼泪哗哗流下来。覃乔看着她泪痕斑驳的脸,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小敏撩起眼皮接住,擦干眼泪,身体仍在微微在发抖。 “把眼泪擦干。眼泪是我们的同理心,但它不能阻碍我们的视线和手中的事。”覃乔又说,“缓五分钟。然后检查设备,我们需要在下一个调度点开始工作。”” * 陈嘉树的团队一落地古宁县,便将当地唯一的五星酒店充作临时指挥部。 紧急会议即刻召开。 朱奥单手撑着椅背,沉声汇报刚接到的消息:“前方传来消息,厂区在这场地震中坍塌,不幸中的万幸,还未正式投入使用。不过当晚在厂区里的六名保安和两名保洁员…至今失联。这起天灾造成的损失——”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主位上的陈嘉树:“目前还无法估量,尤其是……人员方面。” 主位上,陈嘉树的面容冷峻,沉默了两秒后开口:“八个人,生死未卜。这是现在唯一的核心。” 他面朝众人,语速加快,指令清晰:“朱奥,你负责对接救援指挥部,共享所有信息,不惜一切代价,请求他们优先搜救!” 朱奥拉开椅子,坐下来:“收到。” “现在,立刻组织现场所有员工,成立后勤预备队,但必须听从专业指挥,绝不准添乱!王总,这事你来负责。” 厂区主要负责人王总,立即应声:“我马上去办。” 陈嘉树微微侧首,“刘厂长?” 左手边第四张座椅上的女厂长立刻答应:“陈董,我在。” “你亲自负责家属对接小组,态度要诚恳,信息要透明,需要什么资源直接提。” “明白。” 陈嘉树最后补充:“后勤不用担心。我们的第一批物资车已经在路上,药品、水、食物优先。车一到,立刻设立救助点。” 那几人出去后,当地政府的书记和秘书上门,陈嘉树拿起盲杖起身上前相迎。 而酒店门口,一辆白色商务车停那儿。车门划开覃乔和助理先后下车。 覃乔手里的手机一直震个不停,不只是工作群的消息还有现场照片。 多家卫视紧急插播地震新闻。无人机航拍穿透弥漫的沙尘,传回的画面令人窒息:目之所及处,大地撕裂,城镇被毁,断壁残垣。 然而,在这片废墟之上,训练有素的战士们一次次深入险境,将一个又一个生命从黑暗中抬向光明,于绝望中托起希望。 覃乔垂着潮湿的眼睛逐一翻完新闻,手机又响了,她离开沙发,走到窗前去接听。 短短五十多公里,这里阳光明媚,与那个残酷的世界,割裂的分明。 “覃女士,103会议室给你们腾出来了。”酒店负责人走过来说。 地震的消息一出,全国媒体、爱心志愿者的先遣队便涌入小镇。 一时间,镇上所有像样的酒店都爆满。 同事们带着消息回来已经是十一点多,覃乔照常给他们开了个小会,会议结束,刚好零点整,十几个小时下来大家都疲惫至极,排到夜班的同事接着去前线,轮到明早的回三人一间的房间里补觉。 覃乔最后一个走,长廊尽头那扇窗子照出出她抬手捏脖子的背影,突然间,覃乔足下一顿,退后几步站在一间大会议室门外,视线从那半开的门缝里望进去。 男人双手交叉伏在桌面上,宽阔的肩线微弯,因他这个姿势,白色衬衣下隐约可见凸起的脊骨,他睡得一定很沉,连盲杖倒在地上都未有发觉。 覃乔心尖颤着,鬼使神差地推门进去。 忽想到什么,她回身走了,大概过了有两三分,覃乔再度回来,这次手臂上多了一条毛毯,她轻手轻脚地靠近,将毛毯轻轻地盖在他的背上。 又弯腰拾起掉落的盲杖,学着他的手法将其缩成一小截,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他头顶的正前方。 如此一来,他若醒来,一抬手便能摸到,既不会失手打落,亦不会茫然找不到。 转眸时,覃乔注意到被他压在手下的文件上有涂家镇项目几个黑体字,她回想起半年前那场有关招商引资的会议。 难怪,他会出现在这里……涂家镇是附近几个镇中受灾最重的,航拍的画面几乎没有建筑物幸存,那么就是说,乔树投资的厂区也没有幸免于难,想必董事会那帮人找他麻烦了吧? 眉心皱出浅浅痕迹,她抬起右手,原本想抚平这处皱褶,最终落在他后背上,凸起的脊骨硌着掌心,本不起眼的痛意顺着手臂直达心头,竟起了一阵密密的刺疼。 门口脚步声“嗒嗒”的高跟鞋撞地的响声。 覃乔赶忙缩回手,欲盖弥彰的藏到身后。 脚步声远去,只是路过而已。 覃乔钻出去,越走越快,直至消失在走廊尽头。 晨曦那片光打在碧绿的桐树上,乘着晃动的叶片,打了下窗玻璃,发出极其轻微的响,却是惊动了里面的人。 男人的指尖动了一下,碰到了那截冰凉、光滑的金属。 他直起腰,背上那份重量和温热一块落了下去,陈嘉树心脏微微一缩,有种说不出的异感,他伸手,攥出那条堆在身后的毛毯。 上面还有他的体温,又似乎掺着某种熟悉的味道。 * 地震发生之后的第三日,在全国力量的强力驰援下抢救工作已进入尾声,这天笼罩在涂家镇、东胜镇、祁闻县上空的乌云终于散去。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已化为废墟的厂区大门前。 副驾驶上率先下来一名男子,他快步走至后座车门侧边,几乎是同时,车门自动缓缓划开。 最先探出的是一根轻点在地的白色盲杖,阳光击打其上,折射出冰冷白光。紧接着,一双黑色皮鞋前后落地,站稳。 周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之向上移——剪裁优良的黑色长裤、质感硬朗的黑色皮衣、以及一件挺括的白衬衫,将他身形勾勒得极为利落。 最后,所有视线都聚焦于那张脸上:轮廓分明,俊朗得惊人,半分不逊于银幕上的明星。 张助过去,站在陈嘉树身侧,低声说:“陈董,我们就在原大门位置,里面全平了,原来的办公楼和车间现在就是一堆废墟,根本看不出原样,地上全是坑和碎砖头。” 厂区的两名负责人,一男一女匆匆赶来。 “陈董。”王总。 刘厂长.:“陈董。” 人群唏嘘,原来这位盲人真的大有来头。 “你们来得正好,我们绕着厂区外围走一圈。”陈嘉树又说了句:“张助为我带路。” 陈嘉树平日里最常说指路,而带路的意思大不相同,只有常伴其左右的助理和司机知道。 陈嘉树收起盲杖,挂在手腕上,伸手半扣住张助的胳膊。 “好的陈董。我们先往前,地面有碎石,稍慢。” 两人同步地往前走,那两位负责人走在身后,张助不时低声提示脚下的情况。 北风呼啸,四处没有遮挡,脸上犹如遭到一记一记冰刀。 陈嘉树边走边对厂区重建做出指示,负责人频频颔首简短回应,在陈嘉树问及那八位因灾害过世的员工时,刘厂接话道: “按照您之前的指示,我们优先处理遇难员工的后事。只是有三位员工的家属也不幸一同遇难,情况……非常惨烈。另外五位的家属我们已经逐一接触并进行了初步慰问。善后工作已经启动,我们会按照劳动合动和法律条款进行。” 走着走着到了路拐角,陈嘉树蓦然驻足,像是受到什么召唤似的,左转,平视着街对面。 随行的两人跟着一起看过去。 这里是一条十字路口,唯一保留下来,没有在地震中被摧毁的柏油马路。 涂家镇虽然是个偏远小镇,但在地震没到来前,亦是烟火气十足。斑马线上总是人来人往,红绿灯交替闪烁,各类车辆川流不息。 街对面那家烧饼铺远近闻名,每日排起长龙;镇上的人最爱买上一个刚出炉的烧饼,再配一杯旁边豆浆店的醇厚豆浆,热乎乎地下肚,便是极大的餍足。 令人悲痛的是,这两家店的八口人竟全部遇难,连孩童也未能幸免。两位负责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往日那喧闹温暖的景象,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眶。 沉浸在悲伤中的两人,迟滞地注意到那个已经走到斑马线中间的女人。 远处有“哐哐哐”的机械声,将女人通话声淹没,她歪斜脑袋,中长发散落肩头,肩头和脸颊夹着手机,双手抱着一台看着很有分量的笔记本电脑。 “明早回去,宋主播和小周留在这里。”这台军用电脑有近十五六斤,覃乔抱了十多分钟,手臂酸的撑不住,可这宝贝东西不容有任何闪失:“陆台,您的嘱咐我会传达给同事,先不和您说了。” 她停下脚步,右手紧紧扣住电脑边缘,勉强腾出左手拿下手机塞进口袋,又立刻用双手托稳机器。 几缕发丝被汗水濡湿,紧贴在脸颊上,痒得难受。 覃乔摇头想甩开,却没起到作用。 然而,却在她抬眸之际,看见了正朝她走来的陈嘉树。 电脑被陈嘉树的助理抱过去,陈嘉树则是打开盲杖,点在地上。 “什么时候来得?”陈嘉树问。 覃乔瞥他一眼:“13号凌晨六点。” 陈嘉树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未看她在此地的任何直播报道,原以为她根本没来。没想到,他们竟是在同一天踏上了这片疮痍之地。 “走走?”陈嘉树发出邀请。 那边站着的一男一女,眼巴巴地望着他们,想必是在等陈嘉树。 “不了,”覃乔抬起视线轻放在陈嘉树眼睛上:“同事们在前面车里等我,我们还要去下个地点。” 陈嘉树没强求:“好。” 覃乔眼神晃了下:“走了。”那位王助仍然坚持将电脑给她送到了车里。 当夜,月光非常淡,在云层里游移。 床头柜上的手机上屏幕倏然点亮,震动了一下,覃乔低眸,白墙上映出她转身后走至床头柜的影子。 ——CJS 攥着机身的手指紧了紧。 上面最后那条信息正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他没回复。 陈嘉树有时候挺‘孩子气’的,对于不知道怎么回,或是不想回的信息就是置之不理。覃乔最早领教是在十五年前,那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回复她的道歉信息直接忽视。 但后来,也就是两人确认恋爱关系后,陈嘉树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觉,并承诺将来绝不再犯。 这次—— 她说得那些恶意满满的话,伤他很深,真的不能怪他。 陈嘉树发的语音,竟有一分多钟? “乔乔,听说过梦想照进现实吗?”他低笑一声,微扬的语调里里带着一丝趣味,“三天前我梦到你来看我,还给我盖了条毛毯。结果你猜怎么着?醒来身上真多了条毯子。我把酒店的人、朱奥、张助问了个遍,没一个人认账,朱奥还说我魔怔了……乔乔,你说这事儿神不神奇?” 有人把毛毯当重大线索来调查,覃乔不自禁地笑了下,她摁键发出语音:有时候,相信梦里的美好就够了,何必非要刨根问底? 发出去后覃乔立即有些后悔,自己这么快就自爆。 她想撤回,对方已正在输入。 罢了。 陈嘉树:好,听你的,那我能预约下一份温暖吗? 覃乔:灾区条件辛苦,你保重身体,早些休息。 手机放下没多久,“叮咚”门铃响了。 第40章 打开门,陈嘉树站在门口,嘴角噙着柔和的笑意。 覃乔微微一怔。“你怎么……” 她早有预感会是他,此刻的惊讶只在于——他怎么会知道她的房间号? “我说,我一间一间敲门问过来的,你信吗?”陈嘉树故作神秘地卖了个关子,随即轻笑:“开个玩笑。不请我进去坐会儿吗?” 覃乔侧身让开,“进来吧。” 陈嘉树敲着盲杖进门,反手轻轻推上门。盲杖点在酒店的地毯上,发出可忽略不计的声响。 这是一间常规的客房。进门左手边是卫生间,再往里是三十多平的卧室,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占据主要空间,靠窗处摆放着一套小沙发,窗帘的流苏垂落,搭在沙发一角。 覃乔简单描述了布局,陈嘉树微微颔首,心里已然构建出房间的模样。他向前走去,通道不宽,盲杖轻敲到床尾。绕过床尾右转,几步后杖尖触到茶几腿。他熟练地绕开,准确摸到沙发边缘,随即收起盲杖坐下。 全国的酒店单间大多如此布局。那些年频繁出差住店的经验,早已让他对这样的空间了如指掌。 他转过头,努力在模糊的视野中分辨覃乔的身影。白色的睡袍几乎融进背景,只能捕捉到一个淡淡的虚影。“我只是向镇上投资办的主任打听,是否认识一位叫覃乔的记者,听说住在这儿。主任很热情,帮我问到了。” 覃乔从保温箱里取出一瓶温热的矿泉水,走过来放在他手边。陈嘉树指节微动,准确地握住了瓶子。 她没接关于如何找到她的话题,只问:“你来有什么事吗?” 陈嘉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润嗓子,随后将仔细拧好的瓶子放在一旁:“来讨点温暖。” 覃乔难得见他这样不正经,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又迅速抿直。 她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正了正神色,目光游移,不太敢真正落在他眼睛上:“我这儿没有温暖,只有——” “只有一瓶矿泉水?”陈嘉树接得很快,语气里是一种基于事实的纯粹认真,“但正是我需要的,谢谢。” 覃乔沉默下来。他又说:“我想喝完这瓶水再走。”覃乔没作声,算是默许。 得到允许,陈嘉树再次拿起水瓶,不紧不慢地喝着。时间在安静的房间里流淌,过了十多分钟,那瓶水才下去一半。 覃乔在外跑了一整天,浑身酸软难受,尤其是背部维持一个姿势久了,又僵又涩。她忍不住伸展了一下腰背,顺势换了个坐姿。 她钝钝地眨了眨眼,忽然觉得空气仿佛泛起颗粒般的粗糙感。胃里隐隐泛起恶心,而且越是关注,那不适感就越重。她捂住肚子,控制不住地干呕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幸好晚上什么都没吃。 感觉到一道专注的视线,覃乔侧眼看去,撞进男人写满关切的眼眸里。那双深邃的眼里盛满了清晰的担忧。然而下一秒,他的轮廓就开始模糊、晃动,晕眩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男人突然站起身,覃乔想抬手示意自己没事,可话未出口,眼前骤然黑透。 紧接着,便倒了下去。 在意识彻底湮灭前的最后一瞬,覃乔模糊的感觉到,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捞起了她。 “乔乔!” 最后,一切画面与声音彻底断绝。 * 门虚掩着。老宋敲了敲门板,才推开门。 “陈董,您要的药。”他低声说。 闻声,陈嘉树扶着墙走到门口。老宋立刻将装着药品的塑料袋的拎绳小心地套在陈嘉树伸出的那根食指上。 “陈董,瓶装的是退烧药,成人用量是自带量杯的一盖;盒装的是感冒药,一次一片。” 老宋说完,等陈嘉树微微颔首并向后稍退了一步,才轻缓地将门带上离开。 床头柜上放着一瓶瓶盖拧松的矿泉水。陈嘉树的身影掠过柜面,坐到了床边。他小心地将一只手探入覃乔的颈下稍微用了些力,便将她的上半身托起。他再往里面挪了两下,好让覃乔上半身整个靠进自己怀里。 高烧让覃乔口鼻呼出的气息灼热,端着满杯退烧药的手停在半空,陈嘉树稍一甄别,下移半寸,拇指外侧轻轻碰了她的嘴唇,确认无误,再将量杯递到她的唇边。 “乔*乔……我们起来喝退烧药。” 怀中人并不是完全丧失意识,刚才还嗫嚅着骂他混蛋。听见呼唤,她下意识地张嘴,嗦了三口就将杯中的退烧药喝了干净。 空了的量杯放到床头柜上,他的手指在虚空晃两下,握住矿泉水瓶。往上走,打开瓶盖放到一旁,随后将这瓶水用与刚才喂药同样的方法送到覃乔嘴边。 喉咙烧得又干又痛,覃乔在混沌中感觉到唇边有冰凉的瓶口和水流。 她如同沙漠里行走的旅人见到了珍贵的水源,哪怕眼皮犹如千斤她仍费力地抬起一条缝,一把抱住瓶身,用力汲取,温热的液体滚过火热的喉咙,怎么也喝不够。 “慢点。” 瓶底被他的大掌托住,覃乔眼睑一跳,那片堵住她清醒的混沌仿佛被一阵风吹散。 脑海中画面飞闪:陈嘉树发来的信息、他敲开房门、自己出于礼貌递过那瓶矿泉水一切如同倍速播放的电影,倏忽而过。 她像只小兔缩在男人怀里,他周身散出的清冽稳重的气味占据她的鼻腔,还是那熟悉的味道,抚平她连日来所有疲惫,说不出的熨帖。 有一刻,她竟想装傻多躲一会儿,可是,理智这根弦将她拽回,她猛地挺身后撤,却全然忘了陈嘉树手中那半瓶水,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水瓶脱手飞出的瞬间,她眼睁睁看着它泼洒在白色被面上,洇开一大片灰暗的水迹。 之后便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收拾——自然是来不及了,大半瓶水早已渗进被褥。 许是药力惊人,前后不到十分钟,方才还虚弱的身子,此刻生龙活虎。 陈嘉树听着她中气十足地懊恼惊呼,微微偏过头,循着她的声音,唇角抽抽着牵起一个浅浅的、安心的笑容。 她若是看到,男人那弯起的唇线,就似染了窗外月色,流淌着珠玉般的润雅。 一个电话过去,服务员送来一床新的被褥,覃乔接到手里,抱在怀里,转身往里面走。 服务员走时带上了房门。 她刚走出玄关,眼前一暗,就见陈嘉树站定在她面前。 蓬松的被子遮挡住她大半视线,可这个男人似一座山,连一丝光亮都被侵占了。 覃乔腾出一只手压了压被褥,仰起脸问:“是要走了吗?” 头顶淡黄的光不是那么刺眼,在陈嘉树脸上镀上一层细腻的光,默然良久后他动了动唇,回答她的提问。 “可以走,也可以不走。”他的嗓音又哑又沉。 这哪里是回答更像是抛了个问题给她。 这句话成功让让房间里的气流凝结,直到—— “嘭!” 一声巨响猛地炸开,窗户玻璃被震得嗡嗡作响。 覃乔被惊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仰头,视线却被眼前的陈嘉树挡住。她立刻侧身一步,与他并肩而立,望向窗外。 只见一簇升空的绚烂花火点亮,瞬息间又归于黑暗。她心里竟没来由地空了一下。 没人不喜欢看烟花吧。 但人对短暂美好事物逝去的会本能怅惘。 岂料,一声又接着一声,窗玻璃接二连三的被震动,璀璨的花火一次又一次地撕裂黑夜,点亮人间。 陈嘉树于爆裂声中慢慢转身,漫天华彩映在他瞳仁之上。 “这是在庆祝新生吗?”覃乔应景喃喃地问。 脚底仍有微微震感,这震动,和地动山摇截然不同,它带来的不是毁灭,而是……一种喧闹的生机。陈嘉树侧眸,视线重新定格在覃乔脸上,顺着她的话:“是吧” 他随口提起一事:“乔乔,你那天跑回来找我,不怕吗?” 覃乔徐徐转眸,恰与他的目光相遇,心尖微微一跳,她不答反问:“那你放手时不怕吗?” 烟花停了,这个问题终究没有一个合理的答案,两人相视一笑。 还是陈嘉树说:“我走了,注意身体。” 门轻轻阖上,覃乔放下被褥,快步走至门前,透过猫眼,已看不到他的身影。 覃乔拉开一道门缝。 通道上灯火明亮,陈嘉树背影笔直,影子缩成团在他脚下,盲杖沉稳地点着地面,步伐没有一丝迟疑。 快到走廊尽头时,老宋的身影及时出现,迎了一下,便自然地与他并肩,两人一起右拐走进电梯间。 覃乔这才放心地退回去靠在墙上,呼出一口屏了很久的气。 * 陈嘉树于第二日回到澜川。家都没回,傍晚召集所有董事进会议室开会。 会议室由吕董事带队的五人团集体声讨他在本次决策中的过错。 陈嘉树静听他们依次发言,手指偶尔轻点桌面,待最后一人言毕,他才“啪”地合上手里这份文件,身体微微前倾:“都说完了?” 短暂沉默之后,陈嘉树微微颔首:“好。那么现在,我们来看事实。”他将手边这份文件推向桌子中心:“所有质疑决策的依据,无非是此次地震带来的损失。但所有决策在并购前都完成尽职尽调,桌上这份文件大家应该都不陌生,在诸位传阅并审核这份文件时与诸位围读时,未见任何提出异议。” 一桌人的目光都往这份文件上看去。 “全部文件都显示该厂区建筑抗震等级符合国家标准,甚至高于本地普遍要求。” 刘董事直视陈嘉树,胸前那条和田玉吊坠,在黑色布料映衬下泛着油润的绿色光泽:“陈董,恕我直言,您的情况特殊,这是否影响了您对潜在风险的判断和管控?公众和投资者现在需要一个能稳定局面、给人信心的形象。” 指腹划过纸张边缘竟割出一道口子,田佳悦食指血珠渗出;朱奥重重阖上手上的《并购调查报告》,挺起身正要提醒刘董事私事不适合拿到会议室上来说,然而,陈嘉树已先他一步开口: “我的情况?”陈嘉树冷呵一声:“刘董事,你是在质疑我的失明,还是在质疑我领导这家公司的能力?【`xs.c`o`m 网】 40-50 第41章 在座的有人撇开眼睛;有人静待陈嘉树接下去的说辞;还有人和朱奥、田佳悦一样随时要站出来为陈嘉树驳斥那些人。 “如果是前者,这属于个人范畴,与本次会议无关;如果是后者——”陈嘉树十指交握,微微一笑:“那么,请直接拿出证据,证明是哪一份报告、哪一项数据,因为我的‘特殊情况’而被误读、被忽略。拿得出,我即刻引咎辞职。拿不出——就请回到正题,” 短暂静止两三秒,朱奥这双眼睛落在刘董事面红耳赤的脸上,解说道:“陈董的问题已经非常清楚了。您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为您关于个人情况的质疑,向陈董及本次会议道歉,并承诺不再提出与本次会议议题无关的个人揣测;第二,或者,请您遵循陈董的要求,直接援引您手中那份《并购调查报告》的具体章节和数据,向我们所有人明确指出,究竟是哪一项风险因您所谓的‘判断影响’而被忽略了。” 朱奥的话让刘董事的脸色难堪到了极致,她向吕董事投眼神求助,那位吕董事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随即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笑容:“好了好了,刘董事也是出于对公司利益的关切,一时心急啊言语有失严谨。朱总的话在理,咱们确实还是要以报告和数据准。” 会议结束没多久,朱奥去了一趟销售部又转回来找陈嘉树。 “有个……意想不到的情况,我们集团第一时间送去的物资车被一些媒体拍到了,媒体对我们大夸特夸,说我们自己的工厂都毁了,还在捐款捐物,说我们是良心企业,还有啊,有人拍到了你的照片,那些网友都在夸你。” 朱奥一口气还未说话,歇了歇再道;“电商部传来消息,我们的官方直播间,平时在线也就几百几千人,今晚峰值冲破了五十万!服务器都给整宕机了,这些网友哪里是在买东西,分明在‘抢劫’,库存被瞬间扫空,评论区全是‘支持你们’、‘不能让良心企业倒下’。” 他敲了敲手,略一思衬:“这完全是个意外,我们现在压力很大,生怕后续的发货和售后跟不上,辜负了大家的这份心意。” 陈嘉树不疾不徐地摘下助视镜,仰起头,看着喜忧参半的朱奥,吩咐了他去做两件事。 “首先将网上所有赞誉尤其是自媒体,追溯到源头,确保没有自己人的策划或是引导,其次,马上去核查直播间有没有任何夸大宣传或者是消费灾情的用语。” 朱奥连连点头:“我现在就去办。” 男人脚步如风,搅动室内空气,办公桌上的纸张吹起又落下,陈嘉树伸手压住,抬眸看向门口,已不见朱奥的身影。 * 平板放回到桌上,覃乔看到门口有道人影,随着走近,拉长,门便被叩了两下,她扬声道:“请进。” 助理推门进来,左手攥着一沓文件:“主任,《企业家》栏目的上月收视率整理出来了。” 报表放在她的桌上,助理才出去没多久,那扇门又被叩响。 覃乔随手翻了两页,扫到月底的收视率数据,又跌了0.3%。一档栏目开局难,稳定收视率更难,观众很容易审美疲劳,她屈指敲了敲太阳穴,盘算着下下期的嘉宾。 陆台的小助理:“覃主任,陆台请您来办公室一趟。” 白瓷盖碗的缝隙中,飘出丝丝缕缕的茶雾,缭绕着往房顶上升。 陆台捏起茶盖撇去上面的浮沫,浅品一口: “你最近在做投资?” 低头,抬眼的动作,让他额头上三道抬头纹深,如同纸张上新鲜的折痕。 托着茶盏底部的纤手一颤,茶盖擦过茶汤,覃乔俯首呷了口茶,轻放下茶盏,虚心求教:“您指的是恒宇持股这件事?” 陆台没说话,眼神是嗯的意思。 她稍往前倾身,语气里多了几分慎重: “陆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最清楚。一开始我是以个人的身份投资了这家初创公司,占股10%……问题出在公司的创始人,也是我的好朋友陈呈,他出于感激想给我惊喜的情况下,通过代办公司擅自将我的持股比例提升到了30%。” “我知道这件事情后,第一时间严肃地告诫他这是错误的行为。并且我已经于一周前,废止了股权协议,转为规范的借款关系。” 茶水已温,陆台探究的目光与茶雾一样淡去,他的指尖在茶盏壁打圈,默默听她继续讲。 覃乔深刻地道:“陆台,作为媒体人我这起投资行为欠妥,我会就此向台里提交一份详细说明,并愿意接受任何批评。” 陆台微微抬手示意暂停一下:“覃主任……你这个事……我是相信你的,大家都共事这么多年了。但是呢,现在……有人实名反映了,这就很被动。我最担心的是什么?是网上……现在这网络环境你也知道,一旦上去,那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覃乔怎么会听不出陆台的深层意思……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但你现在必须立刻、马上找出一个不仅能说服台里、还需说服亿万网友的完美方案。 陆台还点出事件核心:举报的人一定会将这事公开,真相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网友的情绪。 是夜,覃乔刷到热搜上#省台主播违规操作##600万来源##记者哪来的600万?#冲上热搜前十。 这个人不仅向台里实名举报还曝光在网上,是铁了心要将她踢下台,只可能是竞争对手。 会是谁呢? 覃乔抱臂靠在椅背上思索,他们这行位置就这么几个,竞争向来激烈,为了上位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她回国将近一年,空降本就让一些人不满,一些人说到底不就是那几个,看来是盯了她很久了,就等她出错。 余主任的电话就打来了,让她立即到台里来。 幸而,那家代办公司协议上的签字不是她本人亲笔签名,股权也已转让,还有正规的借款协议。 至于陈呈,绝不能让他出面证明,必须闭嘴。 偷偷将她的股权提到20%这种说法,简直是童话故事,网友不会深入思考,只会加深好奇,进而继续深扒。 还有个关键六百万来源,它是整个证据链中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一环。 她现在需要准备:笔迹鉴定报告、股权转让协议、正规借款协议、600万资金来源证明。 关键要点:不需要说明30%的股权怎么来的,她只需告知公众,30%股权与她无关。 驱车开往省台这一路,覃乔都在思考怎么解决这件事,到了台里三位领导又对她做了简短的问话,传达出的意思和陆台一样,台里只看结果,让她必须在黄金24小时内说服亿万网友。 这一夜覃乔没合眼,第二天的直播工作,交给了B组的女主播。一上午她都在外面,十一点钟,她拿到了笔迹鉴定报告,刚出门,陈嘉树电话发过来。 正头顶,一片乌云被风运走,明媚的阳光照射下来,覃乔停在台阶中段,影子投在上面像连续的波浪。 “乔乔,我看到了热搜,那600万是我们离婚时的财产分割,我这里有完整的记录。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随时向公众说明情况。” 那天她刻薄过分的话语,气的他掀掉茶几上所有东西,可一有事陈嘉树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帮她。 凌董那次也是。 陈嘉树一向以诚待人,而她甚至于质疑了他的人格……他却从来不计前嫌,下次见面又是笑脸相对。 结束通话,覃乔站在原地吹冷风,吹了十来分钟。然后编辑信息发过去[周日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顿火锅] 赔礼道歉。 陈嘉树磁性的声音自听筒里出来:定好餐厅发我。 而另一边,杨淑华被邻居提醒热搜上关于女儿的一些不好的言论。她只扫了一眼,血就往头上涌,回家里拿了车钥匙,直接开到恒宇所在的大厦楼下,冲进办公室里,请他到楼底下的卡座聊一聊。 陈呈半小时前接到覃乔的电话,让他不要对外做任何说明,杨淑华找到他却是请他为女儿澄清。 玻璃杯内的茉莉花茶茶汤清澈微黄,淡淡白烟混着清香气缭绕着往上,杨淑华眼圈微红,掌心在杯壁上摩挲,脸上温柔的笑容透着沉重感。 “阿姨,乔姐的意思是——” “陈呈,乔乔和我说过,你这孩子创业不容易,她这次遇到这么大的事情,还是想着保全你。可网上这些人嘴巴太毒了,说什么要把”杨淑华有些说不下去,喉头溢出哽音:“要让她滚出省台,说什么你们利益输送真相是什么他们根本不在乎,现在只有你——” 陈呈捏紧双拳,眼尾氤出潮湿,满是自责:“阿姨对不起。” 乔姐有今天的成绩,少不了父母在背后的付出,他明白一个母亲的心,他们该有多担心、多心疼,他也知道。 都怪他。 陈董说得没错,真正报恩不是将别人拖下水,而现在正因为他做事鲁莽,乔姐才会被公众质疑、谩骂。 “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重情重义。乔乔帮你,她也是看中你的才华和拼劲,你们是互相欣赏的好朋友,阿姨懂。” 连乔姐的母亲都是这么通情达理,陈呈愈发觉得自己混账,他捏了捏拳头,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抬眸时,看到杨淑华眼里转动的泪珠,他的心头狠狠一震。 “阿姨想了一路,这件事根源在“股份”上,记者是不能做这事得,只要这个罪名安在头上,乔乔就永远洗不干净。”杨淑华抬起手,掌心摁了摁眼尾的泪痕:“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要让所有人相信,乔乔她不知情。” 陈呈哑声问:“阿姨,您是想让我证明全是我自己的主意是吗?”这事的的确确是他的主意,乔姐丝毫不知情。 杨淑华很轻地点了下头:“陈呈,你就对外说……当初你为了感谢乔乔,想给她一个惊喜,又怕她原则性强不肯要……就……就通过我,我也是老糊涂了,把她的身份证给了你……但这都是为了她好,谁能想到会出今天这种事呢?她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哪会留心身份证具体在哪里……用来办过什么事呢?” 陈呈的瞳仁在杨淑华的话语中逐渐放大,是惊愕的样子,但很快被自责填满: “……阿姨,这等于说是我……是我偷……” 一旦承认自己是小偷,他的公司怎么办?谁会和一个没有信誉的创始人合作?背下这个名,以后还怎么在圈子里立足? 可——都是因为他。 乔姐是公众人物,她的公众形象不容有失,而他名不见经传大不了回江市。 杨淑华右手横跨过桌面,抓握住他的拳头,哀切地求:“陈呈阿姨求你了,乔乔的路只有这一条” 目送杨淑华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陈呈转开眼睛,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 他快速敲击屏幕,编辑博文。 各位领导、媒体朋友和网友们: 我是恒宇科技创始人陈呈。近日网上的事给覃乔女士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和困扰,这完全是我的责任。 创业初期,为了感谢覃乔女士的借款和帮助,由于我法律意识淡薄,私下通过其母亲拿到了她的身份证件,办理了股权代持。她对持股比例和细节完全不知情。 在这里,我真心真意地向覃乔道歉,对不起。也向被这件事打扰到的大家道歉。 第42章 博文和五张证明图片上传完毕,覃乔向后靠进椅背,手机屏幕发出的白光照亮她微拧的秀眉。 不到五分钟,评论数已突破一千条,舆论在逐步扭转。 已从铺天盖地针对600万资金来源的质疑,转向“原来这位主播离过婚”,至于30%持股问题,在白纸黑字的笔迹鉴定报告和权威专家佐证面前,多数网友开始理性分析,虽仍有少数质疑声零星冒出。 第五张图片是陈嘉树亲笔签字的情况说明扫描件。 抗震救灾这事让乔树集团在往上高度关注,盲人企业家和省台主播的爱恨纠葛,更是引起广泛关注。 评论数仍在疯长,这事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不过,好在陈嘉树现在清一色的好评,就怕不怀好意之人的控评引导。 覃乔重新拿起手机,屏幕亮起,还是在微博界面,当她在思索解决的方法时热搜页面第八出现一条为#陈嘉树是什么神仙前夫#的崭新词条。 覃乔点进去,最先看到的是陈嘉树的私人账号,发布了一天简短的声明。 陈嘉树:覃乔是一位非常优秀专业的媒体工作者,我们曾经是夫妻,现在是彼此尊的朋友。在她遇到不公指控时,于公于私,说出事实都是我应该做的。这与情感无关,与对错有关。 特殊时期,公众的每一份关注都无比珍贵,恳请大家将焦点更多地放在灾区的恢复重建工作上,凝心凝力,助力重生。 评论上一万+,陈嘉树一个地方企业家,硬被推崇成了网红。 覃乔随便翻了翻。 网友A:划重点:‘于公于私’。‘于公’是场面话,‘于私’才是重点。 网友B:这声明每个字都在说‘我们是朋友’,但整篇读下来就一个意思:‘她是我的人,别动’。 网友C:顶级傲娇,两人要是没那啥,我把键盘吃了! 网友D:搁着儿演偶像剧呢?但说真的两人颜值都好高,强烈建议上综艺‘我们复婚吧’。 …… 越看脸越烫,都在强烈呼吁他们复婚。 屏幕上跳出陈嘉树的来电,把她吓了一跳,跟着铃声响了,覃乔滑屏秒接。 “有什么事吗?”她冷静地问。 “阿姨去找过陈呈……乔乔这事不能有任何差池,你需去叮嘱陈呈,务必保持沉默。” 陈嘉树大致讲了经过:他仅是猜测陈呈在看到那些针对她的恶劣评论后会过度自责,有可能忍不住自行发文澄清,出于稳妥考虑,他便从之前留存的资料里找到陈呈的手机号拨了过去。 他和陈呈聊了几句,听出他果然有这种想法。 聊天途中,陈嘉树还得知杨淑华上午去找了陈呈,具体聊了什么,无从得知,不过陈嘉树从对话氛围中察觉出异样,及时制止了陈呈冲动的行为。 奥迪车熄火停在单元楼下。覃乔刚和陈呈结束通话,她面沉似水紧抿唇上楼。电梯里遇到楼上的奶奶,覃乔都忘记了打招呼,走出电梯,智能锁识别到她的脸“啪嗒”应声开门。 今天是周三,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屋里静得出奇,晌午已过房子里却没有饭香,覃乔换了拖鞋,往厨房那边扫了眼,没看见兰姐,转眸之际,坐在沙发上埋头刷手机的杨淑华让她视线一颤——惯常温柔的母亲周身散出罕见的阴郁气息,或许是与屋内没点灯有关系。 “妈妈——” 覃乔肚子那股气不上不下地噎在胸腔与喉咙之间。 杨淑华放下手机,转头看向她,弯起眼睛。 亲戚、身边朋友们都说她的眼睛最像母亲,笑起来特别温柔有亲和力。 “妈妈我知道你为了我好,可是,你让陈呈承认他通过你拿到我的身份证,这个事不止会搭上他也会牵连你。” 覃乔缓步走过去,在杨淑华沉默地注视下,坐到单人沙发上。 “牵连?”杨淑华疑惑不解。 “这则博文一旦发上去,网民会疯狂质疑,他们不会相信我一个财经主播,连是否持股种事都不知道。只会认为我在甩锅、认为我是撒谎精这套拙劣的说辞会像磁铁一样吸引开启深度调查而你也会被舆论攻击。” 覃乔慢声慢气地将利害关系讲给杨淑华听,同时观察着母亲的脸色,她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下去,取而代之是覃乔看不懂的淡定和从容。 好像一切与她无关。 杨淑华将手机轻放在茶几上,侧过身,语重心长地道:“乔乔,你太理想化了。我在银行证券岗位干了这么多年,处理过多少坏账和纠纷?妈妈以前怎么告诉你的解决问题的关键,从来不是真相本身,而是快速隔离风险源。” 风险源……覃乔脊柱那段没来由一阵发寒。这句话她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但那时杨淑华只是在饭桌上一家人聊天时候半开玩笑时说起。 “这次事件里,陈呈就是那个最大的风险源。只有让他把责任揽过去,才能快速做出“风险切割”” ——风险切割 这个词上学时覃乔读过无数次,工作中她写过、举例过无数次,从未觉得如此冷酷。 “妈妈……”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身子止不住地战栗:“陈呈他是一个人,不是一笔需要切割的坏账……” 杨淑华垂了垂眼,眼里浮现一丝动容,哑着声说:“那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我跟他说了说,他就明白了。” 如同被抽了引信的地雷,覃乔一下就炸了:“明白了?他明白什么了?明白要按您说的,去网上承认自己是个小偷?承认他偷了我的身份证去做了股权变更?” “你知不知道你让他认下的是什么?那是犯罪!你在教他身败名裂!” 杨淑华,她的母亲,为了帮她去教一个年轻人怎么葬送自己的人生! 那个教她做人要善良正直的妈妈和这个正在教别人自我毁灭的杨淑华,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杨淑华倏然红了眼:“你要妈妈怎么办?难道要妈妈看着你的人生被毁掉吗?”被误解的委屈、悲伤凝成泪水团聚在她眼眶里,搁在腿上的双臂绷得发颤:“妈妈不知道你们之间什么情况,你说他是你男朋友,什么男朋友会私自给你30%股权?他会不知道这是违规操作吗?” 瘦薄的肩膀不住地颤,她仍有话说:“你是我女儿我会不清楚你的为人?股权这事你到现在还替他瞒着,乔乔!妈妈在救你,难道我错了吗?”最后一句话出口,泪水潸然而下,掠过她惨白的脸庞以及抽搐的唇角。 而覃乔却是如遭暴击,身体登时僵硬,眼睛随之热了 脑袋仿佛塞进一团棉花,闷、堵,强烈的窒息感,汹涌袭来。 她浑浑噩噩地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你这不是在救我,你是在毁掉一个年轻人的一切!他的公司、他的梦想、他的团队,你在将我推向万劫不复……‘风险切割’,这太恶毒了!” 她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自己都听不清楚。 杨淑华却噌地起身,额角青筋跳动,她脸上出现一丝残酷、悲痛的裂缝,语气陡然尖利:“恶毒?乔乔!你怎么能这么说妈妈?” 这道声仿若一支利箭声刺穿混沌,扎进覃乔的身体,她摇晃了下上半身,视线迷离,如同置身幻境之中,她多希望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可指甲掐进掌心的痛楚清清明明,痛意和脚底下冒起的冷气交织着往头顶上走。 “我这一切都是为了谁?我难道是想害你吗?我所做的一切,只要你好,妈妈做什么都可以!牺牲一个外人算什么?他的前途能跟你比吗?” 话一出口,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意识到气急失言,杨淑华别开眼睛,避开与女儿对视。 窗外日头黄了,稠密飞舞的雪花呈现出灰黄的颜色,打在落地窗上像筛面粉似得。 这场雪景在杨淑华身后,将她的身影衬得有几分萧索和残忍。 覃乔真的有些不认识这位母亲了关心则乱吗? 她呼出一口气,起身,甚至唇角撩起一丝笑意:“当年我选这个专业时,你和爸爸说,这是一个能守护公平、帮助弱者的职业。” 背着光,看不清杨淑华的眸色,只觉比刚才更黯了,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 “如果我今天得靠牺牲一个年轻人来自保,我已经背叛了我的信仰,这样的工作,不要也罢。” 斩钉截铁的话语一落下,杨淑华意识到什么,豁然瞠目,伸手急于想留住女儿,可指尖堪堪擦过覃乔的肩头。 小腿撞开茶几,桌角磨过地面发出“吱—”的噪音。 “乔乔” 覃乔突然停在门口,转身望她,眸色已恢复沉静:“妈妈,四年前你对嘉树说那些话也是‘风险切割’吗?” 杨淑华不住地摇头,身子有些发软地用力往后抻:“不不没有” 门轻轻阖上。 她终于站不住地跌坐在沙发上,环顾晕暗空荡荡的屋子, 杨淑华埋下头颅,佝偻背影如同虾米,她的手臂支着膝盖,十指挡住脸,颤抖着,喉头的哀鸣渐渐成了断断续续的哽咽。 后半夜,月亮像冻凝的冰盘挂在半空,泛着金属般的白光。天地间白茫茫,一束光漏进三层那扇卧室玻璃窗,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床上熟睡那人的脸切割出明和暗的光影交界。 杨淑华睡得并不安稳,眼皮频频颤动。 “妈,您是想说,我可能失明会成为乔乔的拖累” “阿姨您是想让我证明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吗?” 眼前忽地大亮,杨淑华惊叫一声: “不是我说的!” 双臂一撑床,她狼狈地坐起来。 睁开眼睛,模糊的黑暗中浮动着烟雾似的团状白光。待视线逐渐聚焦,屋里的陈设才一一在眼前清晰起来。 地板上,那块不规则的光圈正在微微摇曳。 细密的冷汗顺着脊柱沟一路下滑,所到之处激起阵阵麻意。 杨淑华重重喘着粗气,全部力气都放在死死攥着被面的两只手上,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那两人的话语……仍像鬼魅一样缠绕着她的心。 嘉树是个好孩子,可他,可他抛弃了你啊.*他当初走得那么决绝,留下你一个人伤心。妈只是不想你再受一次伤,有错吗?妈妈是在保护你啊。 股权这事,陈呈在毁你的职业生涯,妈妈能不管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一辈子的努力被他毁掉? 杨淑华呜咽出声:“乔乔你怎么能怪妈妈呢?”妈做的这一切,哪一件不是为了你?你怎么才能明白妈妈的苦心? * 翌日,覃乔到省台没回办公室先去了陆台那儿,一待就是两个小时,出去前,陆台替黄台传了句话:春晚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播出了,陈呈团队换不了,但将来不会考虑再用; 而她,台里的意思暂停她日常工作,等待风波过去,因考虑到春晚录制已到最后阶段,她仍需继续担当主持人,但其它的宣传、活动她无需在露面。 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覃乔翻了翻文件,嘴角漾出一丝笑弧,抽出笔筒里的钢笔,打开笔帽,在右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 手边的屏幕亮了一下,顾栩来电。 她起身,绕过办公桌,走至落地窗前。 外面没有风,天空一片白,雪不停地下,像从天上往下撒扯絮一样,又密又厚,无声无息。 顾栩在那头笑了阵,寒暄几句,切入正题。 “陈嘉树第一时间站出来,证据给得干脆,声明写得也很体面,有担当。网友现在把他夸成了“神仙前夫”。,你的危机暂时算是过去了,但这把火烧到了他身上。“盲人企业家”和“省台主播前妻”的故事极具戏剧性和话题性,很容易被不同势力利用。” 覃乔很明白,现在两人被迫成了流量极大的公众人物。陈嘉树这次为了保她从正能量的盲人企业家,成了与省台主播爱恨纠葛那些事,网友都在期待“破镜重圆”这个浪漫剧本,如果不按照这个剧本走,那些原本夸他们的人转头就回来扒他们的底。 但真的往上走,就能太平吗?也不是的,现在他们两个人已经被架在了火上烤。网友们的热情就像是洪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们现在爱他“盲人企业家”的坚韧,爱他“神仙担当”,但如果网友挖出点别的…比如,一些不那么光彩的…过往。 这艘船轻而易举就会被颠覆。 甚至不用网友,有心者只要会抹黑他们两个中任何一人,比方说编造他们离婚原因、谁对谁错的故事,这段处处是漏洞的故事,无论他们怎么填都很难说服网友们的‘热情’。 这也正是覃乔为之所担忧的。覃乔捏了捏手心:“顾老师……我有些把握不住了。” 顾栩:“我们现在就琢磨琢磨怎么把这事漂亮地翻篇。” 覃乔忖了下问:“漂亮地翻篇?” 顾栩没绕弯子:“利用最近热点时效性,由我来为陈嘉树做一个专访,而且必须立即行动。定义于企业家、媒体人的社会责任,凸出人物格局……不过多扯感情,主题就是‘企业家在灾难中的社会责任与担当’。” “在这场专访里,我会引导话题。当谈到企业诚信、坚守规则的信念时,我会让陈嘉树他自己、主动、坦诚地稍微提及年轻时曾因法律意识淡薄犯过错误,付出过沉重代价,重点是——他必须立刻跟上,是这段经历如何让他涅槃重生,如何让他将‘合规’刻进骨子里,如何让他更懂得珍惜和回馈社会.” “自爆”覃乔:“我懂了,自爆到忏悔再到升华。” 只要他们自己先把最大的雷用最可控的方式引爆,将来无论谁想用这件事情做文章都会变得索然无味。 只因为当事人已经站在最高的平台、用最坦荡的方式承认并思过了。这时候公众的同情和敬佩远远大于好奇和批判。 “至于网友所期待的——”顾栩稍一顿:“看你们自己了,但说真的,老天爷已经把复婚的台阶给你们俩砌到脚下了。网友现在一边倒地祝福,这时候你们复合,叫顺水推舟,皆大欢喜。” 那时,陆台总是夸顾栩是媒体界的操盘手,眼光超期,手腕顶尖,有点石成金和绝处逢生的能力。 覃乔头疼,握拳敲了敲额头:“顾老师你就别拿我们开玩笑了,我和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这会儿乔树公关部一定乱作一团,你立即联系陈嘉树,让他来京市一趟。” 顾栩做事及其讲究时效,覃乔早有领教,立即应道:“明白,我马上去办。” 要说引导和操控舆论的能力,国内外顶尖的公关团队里,没几个能比得上顾栩。 陈嘉树没接到覃乔的电话,是因为栗蓉正在他办公室与他一起想对策。 “栗总你的意思是网友一定会翻我的底?”陈嘉树思索片刻:“有这种可能,那是不是我先自揭?满足这些人的好奇心?” 放在以前陈嘉树自揭老底没人会细究或者说无人关注,现在不同是网友现在将他奉为‘神仙前夫’和‘完美企业家’一旦他们自揭,会遭到网友因心理落差带来的反噬和愤怒。关键件一点,股价和市场信心经不起一场巨大的舆论风暴。 栗蓉放下茶盏,神色一凝:“陈董,这是一个方法,但风险太高了,网友现在把您高高捧起,若是您自揭可能会踩踏,我们的策略不应该是对‘可能发生的爆料’进行猜测和回应,而应该用更多的正能量信息去填充舆论空间。” 陈嘉树考量一阵掀眸:“但栗总躲是躲不过的” “陈董,在无法确保结果的情况下,最优策略是维持现状,加强防御。”栗蓉解释说:“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陈嘉树微微颔首:“就按你说得去做吧。” 快两点时,覃乔来到了陈嘉树办公室门口,王助替她叩了两下门。 里面传来陈嘉树一句:“请进。” 王助拉开门,伸脖子进去:“陈董,覃女士来找您说是有要事。” 正在自斟自饮的男人,闻言,猛地起身,端在手里的茶盏,里面的茶汤晃出几滴。 覃乔进去之后,王助主动退离。玻璃门缓缓闭合,覃乔双手攥着包带,露出稍有的局促,缓步走至会客区中央,方才转身与陈嘉树面对面。 画面太过鲜艳了。 当时他脸色发白冒汗,双目赤红如血,额头突突跳动的青筋,无一不证明着他对她已忍无可忍。 他掀掉了一切,将她连拖带拽地送到门外,这是她步步紧逼,不问青红皂白,恶言相向的后果。 “来了。”。陈嘉树抬了下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坐一会儿。” 他手指的是左手边单人沙发,覃乔便走过去坐那里,皮包放在自己身侧。 面前放下一杯茶,七八分满,茶汤微起波纹。 视线循着那只收回去的手,覃乔看到他虎口的地方有一小片红色的烫伤,他手背的肌肤尤其白,痕迹就显得很明显。 “受伤了。”她说,四处看看又问:“办公室里有烫伤膏吗?”。 第43章 陈嘉树往办公桌那边看了眼:“在矮柜的第一个抽屉里有。” 覃乔随即起身走过去,很快拿了药膏回来,随口一说:“你抽屉里各种药膏还挺多。”她拧开盖子将其放在桌上,再对陈嘉树说:“手伸过来。” 男人顺从地递出受伤的手,抬眼看着覃乔垂头的样子,口气很随意:“都是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眼睛不好,不是这里撞就是那里,时刻得备着。” 冰凉的药膏点在手背上,微微凉意泛开,火辣的滋味瞬时被冲淡不少。柔软的指腹在他伤处打圈,导入的热意令人舒坦。 “好了。”她放开手。 大手慢慢收回放到身边,手主人问:“专程来一趟是有什么事吗?” 覃乔先将药膏放回原处,走回来才道:”因为网上一些评论。”她重新落座:“有些想法想和你沟通。” 陈嘉树点了个头,让她继续说。 覃乔整合了顾栩的建议与自己的理解,将方案的利害关系与各种潜在可能,条分缕析地向陈嘉树微微道来。整个过程中,陈嘉树一言不发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困惑,逐渐变为豁然开朗,终是化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陈嘉树身体向后靠向沙发背,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回应很官方:“这个思路很有价值。我需要先和栗总同步一下信息,给我十五分钟。” 陈嘉树一个电话,那位栗总很快就来了。覃乔则是进了那扇小门里的休息间。 里面窗帘紧闭,没有一丝光透进来,覃乔伸手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顶灯。 与外间办公室偏冷系风格不同,这里更像一间高级酒店的客房。一张宽大的沙发床挨着墙,上面铺着质感柔软的灰色床品。旁边是一盏造型别致的落地灯,灯罩很大像一只倒扣的大碗。 覃乔眼睛一热,这盏落地灯是她当年亲自挑选的。房间另一头是一扇磨砂玻璃门,隐约能看到里面盥洗室的轮廓。 快走到窗边时,覃乔坐在挨墙的橘子双人小沙发上,眼前恍惚出现那年陈嘉树的生日当天晚上,她准备请他出去大吃一顿再看场电影。 因为有个大客户临时过来,他不得不作陪,对她说是七点钟一定回来,她就在这里等他,却等到了十点多,本来一肚子气,在看到他被酒气熏红的脸,摇摇晃晃走进来那副样子时候,什么气都消了。 覃乔抓起垫在背上靠枕,抱在怀里,淡淡的清冷香气吸入鼻腔,怪是好闻。 密闭幽静的空间,最容易让人犯困,她眼尖地瞥见茶几一角放着一本《TheCityJournal》杂志。 这是一本立足英国金融城为严肃投资者和专业人士提供深度内容的刊物。 想找些事情做,她伸手捞来这本杂志,半本新华词典厚度,拿在手里很有分量。覃乔发现其中有两页折了角,拇指一掀,杂志从中间摊开,那两页版面专访的是世界地产巨鳄Deywein,这位巨鳄的全身照片占了页面的三分之一,旁边是主持人采访时两人一问一答的文字版。 大标题下醒目的写着她的英文名——QuinnQín 那是三年前了。 她清晰地回忆起来。 这些印刷字像是刻进了她的眼底,覃乔呼吸逐渐粗重,睫毛跟着簌簌发颤,像淋了雨般潮湿沉重。 过了十多分钟,休息室这扇门从外推进来。陈嘉树有个好消息要带给覃乔,他在床尾止步,视线扫过三十多平方的房间,没发现覃乔的身影——记得她穿的是黑色的外套。 匀缓的呼吸音从左侧穿过来,很近,陈嘉树随即意识到她可能睡着了,而且是在沙发那边。到嘴边的轻唤咽了回去,他转身,看向那里。 沙发上果然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像是蜷缩在那儿。 陈嘉树拄着盲杖走过去,步子放得很轻,生怕惊扰到她。 覃乔感觉到身上一重,似有什么东西往身上压,她瑟缩了下,被吓醒了。睁开眼,一条浅灰色薄被子正盖在自己身上,视线上移,只见陈嘉树下颌微紧,手中空无一物,如同黑夜里的大树,静静地、沉沉的伫立在那儿。 他没发现她醒来,站了几秒,转身朝沙发尾部走。 “嘉树”她嗓子哑哑的。 男人怔了怔,旋即回身,目光倾斜的落在她的脸上:“醒了。” “你们商量好了吗?”覃乔撑了下沙发,坐了起来,被子滑落堆在她腿上。 他往她这儿走:“去京市,今晚出发。” 覃乔一把攥住他的手臂,隔着西装面料,而他的手臂在她掌心里陡然僵硬。 这个动作违背了半年前“别再见了”的决绝,然而此刻,旧地重游勾起的无数回忆与眷恋 她越界了。 “我正好也想去见见顾老师,”她听见自己哑声问,“一块吗?” * 王特助和张特助共用一间办公室,窗外这场鹅毛大雪没有要停的迹象,如同白色瀑布倾泻而下,对面那几栋高楼都有些看不清晰,王特助单手撑着桌边看着雪景,浓眉一皱,喃喃自语道:“这么大的雪,航班会停飞吧?” 张特助从电脑前抬起头,瞅了眼窗外:“不是说三点半出发你怎么还不动身?” 王特助扭身拿了桌上的手机:“陈董还没来电话,你听见他出来了吗?” “没有。”张特助低头,继续敲键盘。 电话真的来了,王特助迅速滑屏接听:“陈董。” 陈嘉树在电话里让他多购买一张商务舱机票,身份证马上发给他,王特助心理虽然疑惑,但嘴上立刻答应,结束通话回到座位上马上就去办理。 门外有几道脚步声,要属高跟鞋声最为清脆,接近了,王特助即刻结束手头工作,关了台式电脑,起身,拿起桌上的公文包追出去。 一行人刚出办公区,遇到了从市场部回来的田佳悦。 “嫂嫂。” 田佳悦看到覃乔脸上立现惊喜的笑容,快步迎上前。 小军和王特助互视对方一眼,心照不宣。 省台那位覃主播是他们董事长的前妻,这两天在微博上吵得热闹。现在全集团都知道了,而且不少人都在喊话两人“破镜重圆”。 “佳悦。”覃乔微笑,口吻温柔亲近。 陈嘉树微偏头,看着田佳悦说:“我飞京市两天,日常事务你和朱总对接,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我。” “知道了。” 田佳悦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外,这才缓缓敛眸。想起那日他们吵的很凶,声音很响,传到了她的办公室里,在她记忆里这是前所未有的。 嫂嫂指责哥哥的话语很过分,有一刻她想冲进去为哥哥辩解几句,还是忍下了,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这不,又和好了,哥哥他从没真正怪过嫂嫂。 大雪并未耽误航班,傍晚六点整。飞机顺利降落在京市国际机场。 顾栩得知他们今晚就来,特意来接机。 男人理着干练的短发,出众的五官,典型狭长的桃花眼,专注又多情。一身卡其色大衣更是将他温润如玉的气质完全展现。 覃乔的视线从人群间隙里望出去,一眼就看见了顾栩,他正在打电话,脑袋歪着没往他们这儿看。 乌泱泱的人群在出站口像放飞的鸟儿般散去,顾栩接完电话,塞回兜里,还在思考下属提到的问题,低垂的视野里出现一对男女的双脚——都穿着黑皮鞋,皮面噌亮,光可鉴人。 两部车停在一处灯光幽暗的巷尾。 正上方有一盏橘黄色路灯,发出光晕将车身笼罩。 洁白的雪花翩然飘落,犹如晶莹剔透的蝶,车顶很快积起薄雪。 车门一关,顾栩打开手中的黑伞罩在头顶。 今夜难得无风,这场雪下的静谧无声。顾栩的视线越过车顶,看见商务车车门无声划开。 覃乔先一下车,让到一旁。红白相间的盲杖插入没过鞋底的积雪中,男人紧随而下。 陈嘉树的司机麻利跑过来,因手里只有一把大伞不知道该给谁撑,显得有些为难。 还是陈嘉树轻声说:“伞给我吧,你再车里等。” 这把伞到了陈嘉树手中。伞面更多的往覃乔这边倾,男人的右肩上很快出现一层醒目的白色。 顾栩想到车里还有把伞,他转开眼睛看车后座,定了一秒,还是作罢。 大雪、有情人…… 顾栩提前预约的这家火锅店在巷子里面,不远,百来米。 “这家店很多明星光顾,味道不错。”顾栩走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他们。 狭窄的巷子只容两人身,两侧都是极具年代感的小屋。高门槛,朱红色木门,皑皑白雪堆在门口。 青石板路高低不平,又盖着雪,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覃乔始终与陈嘉树肩并肩,但因路不好走,陈嘉树偶尔不稳歪一下身,两人的胳膊就会撞到一起。 顾栩忽觉得的好笑,这两人这时候还挺避嫌的。 木门嘎吱打开,两位身材高挑容颜靓丽的服务员将他们迎进门。 这栋楼就是一家古色古香的客栈,收银台在通往二楼的螺旋楼梯旁,金棕色木地板擦得油亮,倒映在上面的身影轮廓清晰。 空间轩敞,背面那堵墙排着四个雅间,关着门,里面点着灯,摇曳的人影投在雕花窗棂上。 覃乔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一般,举目四顾。 忽地,一阵大火爆炒的呼呼声裹挟着香气袭来。 她转头看过去,只见最里侧一扇门虽关着,但其上的窗户纸却被里面猛烈的灶火映得通红。 ——那儿必定是厨房了。 “上楼了,第一层楼梯有十二级。”上楼前覃乔压着声提醒陈嘉树:“第二层上去在告诉你。” 陈嘉树视线缓缓划到她脸上,嘴角一勾,他轻点下巴。 而后,三人说笑着踩着嘎吱响的木楼梯上楼。 包厢私密,陈设简单但处处透着精致和典雅。一两米的花梨木长条桌,覃乔和陈嘉树坐一头,顾栩坐在对面。 立在长桌短侧那头的靓丽服务员,受过专业训练,不需要客人指示,不时弯腰拿起公筷为他们碗碟里添烫熟的菜,只偶尔轻声问他们有没有忌口。 陈嘉树不吃丸子,不方便夹取,这位服务员立即将其撤走。 顾栩没在陈嘉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件事上过多赘述,而是说起明日的安排。 顾栩让陈嘉树明日早上九点来台里找他,有一份资料需要他过目,到了下午顾栩还会带他先走一遍过场,因为是直播提问会从观众中筛选,是以,没有固定答案。晚上八点直播正式开启,陈嘉树唯一要做得就是保持平常心。 “陈嘉树,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我相信这对您来说不存在困难。” 顾栩这是把陈嘉树举到了天上,覃乔转眸看旁边人如何接招。 男人唇角微抬,十分坦然:“顾老师这话是把我架起来了。不过对我而言,倒是有一点好处——因为看不见路,想临阵退缩也找不到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明天还请顾老师多多指引方向。” 顾栩闻言立刻笑了起来,稍倾身,一手轻按腹部,一手拿起筷架上的公筷,从沸腾的锅中夹了一块刚飘起来的手工虾滑,放入陈嘉树手边的碗碟里:“陈董,说笑了,您这可不是‘硬着头皮往前走’,您这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您放心,明天我就是您的‘导航员’,保证路线清晰,一路绿灯。来,尝尝这个,先补充点能量,明天可是场硬仗。” 不愧是顾栩,任何话题都能被他接住且提升高度。 覃乔跟着笑了,她不能让打波商业互吹在无休无止了,故转移话题道:“说到直播,现场的观众筛选环节其实最考验应变。顾老师,这次的问题方向大概会偏重哪些方面?也好让嘉树…让陈董有个心理准备。” 陈嘉树吞咽下虾滑,顾栩放下公筷,两人同时看向她,锅里翻滚的食材煮熟了,女服务员安安静静地为他们布菜。 “明天你一块过来,我们再聊。”顾栩终结话题,笑言:“其实邀请陈董来一趟还有件大事。” 白色热气裹着鲜汤一缕缕往上走,服务员撇沫时,热气荡开几乎看不清对面人的脸。 第44章 顾栩谈及了病重的父亲,隔着氤氲的水汽,覃乔看见顾栩极浅的一弯唇:……希望陈董考虑考虑我们‘寰能宇’,给个合作并进的机会。” ‘寰能宇’乃国内百强企业,业务覆盖多元领域,并以投资为核心,其旗下的寰能宇投资银行去年更是以一千三百二十亿元的营收,跻身国内私募投行前十。 所谓投行,看似高深莫测,其核心正是一个调动庞大资源的“金融中介”。打个比方说,顾栩是中介负责人,而陈嘉树是他的目标客户,无论陈嘉树将来想扩张,抑或是想进行并购投资,前者缺钱后者想花钱,他们都可以为他提供最好的方案。 刚才顾栩口中所提的新项目“新能源”便是向陈嘉树发出深度资本合作的邀请。据她所知,陈嘉树完成过三次并购都是和‘晟禧’合作,顾栩这是要‘挖墙脚’。 作为企业接班人,顾栩急需要一场标志性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没有比抢走别人核心客户,更能立威的方式了。 陈嘉树细嚼慢咽完牛肉片,抬起眼皮,温缓地说: “顾老师的想法非常有吸引力,新能源这条赛道,乔树内部也确实评估过很多次,光是可行性的报告就摞了有——”陈嘉树左手比了个高度:“这么高。” “实不相瞒,我们目前的核心精力,正全部押注在下一代家电智能互联上,这是我们必须先打好的‘主场’” 投资行业和实业看待商业的视角会有不同——投资者重趋势、风口、回报率,善于组合风险,而实业家更看重生产、供应链、现金流,他们的每一步都必须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因为身后是成千上万的员工和家庭。 思绪飞了一会儿,覃乔十指交握垫在下巴下面,目光在两人脸上游移,静心凝听。 “当然,优秀的项目和前瞻性的布局,乔树从来都抱有浓厚的兴趣。顾老师不妨让您的团队发一份详细的投资计划书给我,我会让投资部优先评估。” 陈嘉树握住手边高脚杯,起身,杯中红酒液轻晃: “顾老师,您个人递来的橄榄枝,我收到了,这份赏识于我而言,比一份商业计划书更珍贵。期待您团队的计划,我敬您。” 顾栩端起茶杯,随即起身。陈嘉树上纲上线的敬意让他失笑摇头:“陈董,感谢厚意。实在抱歉,今天开车来得,我就以茶代酒,敬您。” 他伸出手,轻轻一碰陈嘉树手里的高脚杯。杯壁轻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将杯中酒水饮尽。 * 月色皎皎,映衬漫天飞雪,陈嘉树坐在车里等她,覃乔和顾栩走到远处偏暗的地方。 得知她被停职这消息,顾栩为她指了两条可行的路:“以你的资历,不如直接辞职,出来给几家企业做做战略顾问,轻松又自由……如果你更喜欢稳定的环境,澜大那边,我也可以推荐你去新闻学院做助理教授……” 顾栩带了她五六年,负责至今,她的心里涌动暖意。 覃乔唇角勾勒一丝微笑:“我只是觉得既然变化来了……不如先顺着走下去看看,您说得这两个方向很好,我会当作未来的重要选项。” 这番话很有道理。顾栩认可地点头,说了句回去吧,两人不再多言,转身,踏着新雪原路返回。 从这里离开,商务车行驶一段时间,停在沿江公路上。 陈嘉树先从车里出来,撑起一把伞,覃乔立即钻入伞底,抬手右手半握住他的胳膊。 这样比刚才更方便走路,不会在跌跌碰碰。 两岸灯火璀璨,完整的倒影在江水中,随着水波晃动,一艘货轮上游驶来,江面的灯影便被搅成万千彩色流萤,待那庞然大物缓缓驶过,水面仍久久不肯平静。 “台阶四级向下。” 轻柔的话音落入耳中,那是冰天雪地里的一缕暖意,她从他左耳钻入融进心里。 陈嘉树稳稳地走下台阶,不再像半年前那样试探、磕绊。 两人站在护栏前,陈嘉树将伞面往覃乔头顶歪斜些,随后,他们一同望向江对岸,有很久两人一言不发。 同在一把伞下,彼此的体温混着淡淡酒气悄然交缠,像燃着一小簇静默的火苗。 呼吸紧了下,陈嘉树侧过脸来看她:“……多点时间我可以配合你。” 一朵雪花被微风送进来,直落在她脖颈间,融化成水珠,她微微颤了下身,果断撤回自己的手,垂在身侧,指尖蜷了蜷。 这是她用行动无形的告知他,没戏。心里虽然空了一下子,陈嘉树仍好心情地勾起半侧嘴角,无声地笑了一笑。 覃乔冻得轻轻抽了抽鼻子,鼻尖泛起一点红,宛如雪地里坠落的一片梅花瓣——若是陈嘉树看得见的话。 来江边看夜景原是陈嘉树的主意,说是饭后消食。地上的积雪早已没过脚踝,行走不易。 八九年前,他们刚来京市,也来过这儿。那会儿还是夏季,脚边有追逐嬉闹的孩童,笑声洋洋盈耳。 陈嘉树旁若无人地捧起她的脸,笑容温柔得不像话。 对面大厦的幕墙灯光正交替变换着粉与白,当粉色的光映亮彼此脸庞,他低头,咬住她的唇瓣。 察觉周围目光纷纷往他们身上聚拢,覃乔忍不住低笑,笑得肩膀直颤。 怪她分心,陈嘉树手掌扣住她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肩上蓦地一沉,覃乔倏然从回忆里抽离。 她身上竟多了一件黑色外套,她下意识攥住衣襟,料子顺滑柔软,内里还存着他的体温。 穿在陈嘉树身上到小腿位置的大衣,披她身上,下摆沾到了积雪,像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的甚是滑稽。 覃乔正想扒拉掉还给他,修长明晰的手指扣住她的肩头,男人嗓音清醇低低飘进她耳中:“我喝了酒不怕冷……” 真的假的? 覃乔侧眸看他,光线偏暗,男人瞳眸黑不见底,倒是颊上有两片淡淡的绯色。记得他只喝了一杯酒,陈嘉树的酒量,虽比不上张爽,但也还可以,不至于一杯酒就醉倒。 瞧着他,覃乔朱唇轻启:“股权那事,错怪了你,对不起。”这句话在腹中滚了好长时间,现在说出来心里总算舒坦多了。 陈嘉树转半身,垂下眼帘,睫羽掩映中那片深黑色终起了涟漪,犹如往浓稠的墨汁中溅进一滴淡彩。 覃乔还有话说抢先张口:“还有谢谢……转让股权及时,否则十张嘴都说不清。” 她的道歉和感谢如此诚挚,想必她此刻一定是头颈微弯,那截脖颈泛着瓷白的光。 垂首的样子一定像极了负疚的天鹅。 更见不得她这般,陈嘉树上前半步,伞顶堆起积雪有些微重量,手臂一抖,伞柄像一侧倾斜,好在他反应迅敏,攥紧它一把扶正。 男人的喉结艰难地滑了两下,说:“你发给的信息,第二天我看到了。” 那一周他不但在治疗青光眼,还在对左眼做“保眼”治疗,幸而,经过医生们的努力,结果是好的。 陈嘉树笑笑又说:“虽然这只眼睛早废了,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原装的好。” 覃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拧绞到一起,这双眼眸明明深邃如昔,她抬起手,顾不上大衣自肩头滑落。 指尖刚碰到他的眉骨,心脏突如其来一阵尖锐的撕裂疼痛,她下意识地缩手,却在这一刹那被陈嘉树握住手腕。 这只手滑到她的指尖,牵引着她,触摸他的眼睛。 指腹在他柔软的眼皮上打圈,能清晰感知那颗完整的眼球,感受着里面圆润的瞳仁。 男人的语调沉缓磁性:“它是真的……感觉到了吗?” 尾音里分明还有一丝轻哄。 他总是这样,天大的事都先顾着她,覃乔鼻尖一酸,不忍看地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 揣着翻滚不歇的酸楚,坐在车上,两人默契的沉默一路。 他们在房间门口分开,覃乔率先进门,却没往里走,而是屏息凑近猫眼。 门外,陈嘉树并没有立刻离开。他静静地站了几秒,才转身,手指在门上探寻了一下,找到感应区,然后刷卡,只听“滴”一声轻响,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喝了酒容易犯困,陈嘉树出现光晕,视力差放大了这种症状,但好在还能自理。 简单冲洗后,他换上酒店的睡袍,一手扶墙,一*手拎着脏衣篓,走出来。 陈嘉树拉开房门,稍往外探身,将脏衣篓放在墙边。走廊上很静,很静,他并没有立即退回房间而是停留原地,平视对面那扇门。 这次青光眼发作,让他本就岌岌可危的视力再次受损,现只余下中心视力,用“管中窥豹”最形象。 这些都没敢告诉覃乔,虽说结果是必然发生的,她迟早也会知道,但现阶段不想给她徒增烦恼。 等这阵子过去再慢慢地和她讲吧。 “咔哒——” 听见关门声,覃乔从卫生间拐出来,悄步走到门口。她眯起一只眼,透过那个圆洞,看见靠在墙边的脏衣篓。 ——陈嘉树喝了酒没事吧? 这个声音一直在脑海里徘徊。 有脚步声走近。 一名酒店工作人员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工作人员弯身将其取走。 走廊上恢复安宁,覃乔打开房门,她也不知道自己出来要做什么?回过神,她以站在走廊中间。 “咔哒”落锁声,覃乔扭脸看到房门紧闭。 她过去推了两下门,没有奇迹发生。 覃乔身上只裹着一条酒店的白色浴巾。浴巾在胸前缠了一圈半,浅露不那么傲人的胸线,以及堪堪遮住腿根下摆。 走廊上没有暖气,寒气贴着赤裸的双腿往上走,她冷得瑟缩了下。 就在这时,电梯间里突然传出几个男人爽朗的说笑声。 覃乔吓得魂飞魄散,想也没想,跑至对门,砰砰敲门。 * 覃乔在“社会性死亡”和在“前夫面前社会性死亡”中选择了后者。 陈嘉树就像是守在门后,敲得第二下,门就打开了。 男人黑瞳中倒影出她惊惶地表情,只是他看不清她的现状,他的表情略茫然。 覃乔正想和陈嘉树做解释。余光里,那三个男人已从电梯间里走出来,彼此勾肩搭背,笑声充斥在过道里。 心一提,不及了!她顾不上其他,蒙头冲入屋内,还因此撞了下陈嘉树的左臂。 “嘭!”覃乔反手推上门。继而她侧转身,仰起脑袋,对上陈嘉树更茫然的神情。 指尖蜷了两下,刚才它们轻擦过覃乔那段想软滑溜的手臂。 覃乔穿着太素了,陈嘉树那点残余视力,分辨不出这是什么款式的衣服,似乎是一件无袖的白色长裙。 但现在不是研究她穿什么的时候。覃乔一定遇到了什么事,要不然不会这般惊慌失措。 “乔乔怎——” “房门被风吹得碰上了。” 两人话赶话撞到了一块。 闻言,陈嘉树松了口气,这不是什么大事。 “我能借你的座机给前台打个电话吗?”覃乔轻声询问。 陈嘉树点头。 覃乔火烧火燎地疾步朝里走,陈嘉树目光牢牢锁着她的虚影,缓步去追她。 结束通话,覃乔一转身,没想到陈嘉树就在身后,笔直撞到他身上。 慌乱中她攥住他的双肩,而他果决地环住她的腰身。 腰间的力道逐步收紧,男人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额头上,冷然的青柠味混合一丝残余的酒气,占据她所有感官。 空气仿佛一瞬凝结,持续有半分钟,绝对的静寂被彼此突突的心跳打破,如擂鼓。 身上传来一点冰凉,覃乔垂眼看去,顷刻被眼前的画面惊得瞳孔放大好几倍——衣服,不是浴巾没了! 堆在环住男人那两条手臂上,男人炽热的眸子仍落在他头颈,沉浸在某种情绪里,可另只手指尖带着颤意仍在往前探,落点在她锁骨那里。 眼神不好更依赖触觉,他是在确认,可过分了! 覃乔那双圆滚滚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连忙去攥,想把它抢救上去,可心慌意乱中攥住了陈嘉树的手臂,男人已为她要挣脱,便直接将她摁入怀中。 细滑的肌肤紧贴他这身睡袍,半敞开的衣领,那股炽烈的热气与她无障碍接触,某人这时候意识到了什么,像被电击,身躯陡然僵住。 脸庞高热,想必满脸通红,覃乔恼羞成怒地推开他。男人退半步撞在床边,覃乔旋即拾起地上的浴巾重新缠好。 陈嘉树迟钝偏头,脸上露出忍俊不禁之意,他颇无奈又带点有趣地道:“原来你穿的是浴巾,你没告诉我……” 那他会离她远些……不至于,抱了、贴了、摸了,但因仅限于此而难以忍耐。 男人黑眸沉沉,肆无忌惮地将她‘打量’——如果看得清的话。 “你也没问。”她心里有点怄,怪自己。 那眸子里某种情欲在滋生,找到一处‘落脚点’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眼睛。 对于这种生理性自然反应,她能做的就是保持距离,是以,往后连退好几步。 门铃声猝然响起,救了覃乔,她快步往外走。打开房门,服务员站在门外,敬业的笑容堆在脸上。 “女士,让您久等了。” 服务员刷卡,开门,握住门把,让到一旁:“女士好了。” 覃乔长长舒口气,忽视背上那两道灼人的目光。只是淡声道了谢,随即越过服务员,进入自己房间。 窗帘哗哗拍打墙壁,时而起时而落,白雪盘旋入屋内,在地板上留下水痕。 怪我只顾欣赏雪景忘记关窗,覃乔在心里对着自己说。 掌心一推,窗子紧紧闭合。 回到床边,哪还有什么困意,这颗惴惴的心脏还未放安稳,敲门声克制地响起。 第45章 今夜这场雪永无止境般…… 男人神色平和,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端坐沙发上,黑衬衫,松两粒扣子,平添些许慵懒意味,绸缎面料的垂顺质感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完美体型。 一些细碎的刘海落在额前,斧凿般深刻的五官,英气逼人。 他很像一副名贵的画,每处细节都耐人寻味的,散发着一种视线一定格便移不开的魔力。 那壶水烧开了,开关“哒”一声跳掉。闻声,覃乔从凝视中惊醒,立即起身朝简易办公桌那边走。 酒店里只提供了袋装的龙井茶叶,覃乔撕开一包,再将茶叶放入茶水杯中,在注入为微微放凉的开水。翠绿的茶叶在水中翻滚,顷刻茶香四溢。 握住耳柄,她端着这杯茶走回去,俯身,轻放在陈嘉树手边。 “多谢。”他语声淡淡。 “小心烫。”覃乔并没有顺势坐下,而是走至房间和玄关夹角那边的柜子前,拉开迷你保温柜,取出一瓶矿泉水。 屋子很静,显得空调发动机的声音很响。陈嘉树敛眉低目,小啜一口茶汤,入口有微微清苦,但当茶水滑过喉头,舌底便生出一缕缕甘润。这家酒店的茶叶竟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覃乔回来,瞥见陈嘉树眉飞色悦的样子,她被勾起好奇:“怎么样?” 陈嘉树看过来,连连点头。在他的注视之下,覃乔坐到单人沙发上,不着急说话,拧开矿泉水盖子,仰起下巴,喝了一大口。 他问:“你喝的什么?” 拧紧盖子,覃乔将矿泉水放到茶几上:“矿泉水,晚上喝茶容易睡不着。” 陈嘉树挑眉:“所以你让我睡不着?” 她扑哧笑出声:“可我记得陈董哪怕喝咖啡照样能倒头就睡。” 这句未经思考的话语抛得太快,覃乔脸上笑容微微滞住,她偷觑陈嘉树的脸色,很淡,风波不动。 或许并没听见? 但那是不可能的。 陈嘉树抬起手臂搁在沙发扶手上,上半身向前倾:“不但喝茶不会失眠,喝咖啡也是。” 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都是格外的郑重。覃乔专注地与他对视,还从那双深色的眼睛了看出一丝小傲娇和赞赏,就好像在说“只有你懂我”、“你还记得我的点滴,我很满意。” “茶要凉了。”覃乔脸庞又开始发烧,她移开目光,顺便整了整睡袍的领口。 就差把喝完你就可以回去了,这句话说出口。 也对,他进门前的目的就是来向她讨杯水喝。 陈嘉树眉梢微动,挺起背脊,又是端正的坐相。他伸手,摸找找到茶杯,指尖沿着杯壁再找到耳柄,握住,端起这杯茶。 茶汤入口味道不及刚才,陈嘉树实话实说:“是有点凉了。” 某人像个品鉴大师,覃乔眸光微微一动,轻声询问:“需要重新泡一杯吗?” 陈嘉树没麻烦她,摇头。 茶叶几次浮沉,最后完全沉底,喝完了。陈嘉树放下杯子,杯底与玻璃茶几接触,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他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不舍:“我好像……也没有别的理由再待下去了” 覃乔抿了抿唇,淡淡地说:“时间不早了。” 陈嘉树拿了一旁的盲杖,起身:“那我走了。” 覃乔将他送到门口,她正要伸手开门,陈嘉树蓦地转身。 玄关的顶灯光线发黄,为他们周身镀上一层虚而不实的边。她仰脸,他往前一步,挡住了光线,她的视线暗了。 高个子带给人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的一颗心跳得急促。 “怎怎么了?”还结巴了。 陈嘉树眼眸一弯:“明天能陪我吗?” 还以为什么事呢。 覃乔呼出一口气:“一起。” * 过了一夜,雪停了。 阳光洒满每个角落,这片区域是城市CBD都是摩天大楼,高楼幕墙金光闪闪。 马路上扫雪车正在工作,推开积雪,露出黑油油的沥青路面。在其后头望不见尽头的车辆跟着它缓慢挪动。 两侧非机动车道上积雪还未来得及清理,推着电瓶车的人群行走艰难;而在里头的人行道上,步行的人们同样出行困难。 雪景美好,造成的麻烦也不小。 由于出生在鲜少下雪的江南,覃乔很喜欢雪天,这种情怀延续至今。每年初雪那天,她都会特别兴奋,会拍视频、拍照片记录下来。 那时她常常一天发十几张照片给陈嘉树,与他一起分享这份快乐。 “照片光线捕捉的不错。” “好看。” “晚上陪你一起堆雪人。” 陈嘉树次次都有回应。 按照约定的时间,他们准时到达国台。顾栩早在门口等候他们。 这档直播栏目是国台首创,最早播出时间在三年前,由顾栩一人策划。可以说,严肃直播正是顾栩带起的。 一上午陈嘉树和覃乔都在顾栩的办公室,顾栩上午忙着开会,他的助理接待的他们。中午这顿饭在食堂里吃。 一栋三层建筑和大学食堂一般大小,罗列国内各种菜系,覃乔突然想吃川味小面,拉着陈嘉树到摊位前,选了一份卤肉小面和一份大排小面。 顾栩赶来时,他们都快吃完了。覃乔伸手抽了两张直接,一张留给自己,一张递给陈嘉树。 “我衣领上有沾到油渍吗?”陈嘉树不紧不慢地擦完嘴巴,将纸巾捏成团放在餐具旁边。 “没有。”覃乔告诉他。 吃面条确实很容易溅起汤水,所以陈嘉树全程都是小心翼翼,覃乔全都看在眼里。 顾栩端着餐盘过来,坐在陈嘉树旁边。他转头笑问:“怎么样?” “你的助理交代的很细,需要消化一下。”陈嘉树笑答。 “但我只能给你一小时,下午一点半我们就开始,对对流程。” 顾栩不但没安慰陈嘉树还给了他新的压力。 覃乔掩着唇偷笑。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七点。覃乔去外面接了个电话,回来时,两人已从休息室转场到演播厅。 这间演播室更像是一个大型的会议室,陈嘉树以闲适的姿态,斜倚着沙发,修长的双腿交叠,独坐长排沙发,身后巨型落地窗外是灯火璀璨的一线江景。 覃乔坐到角落那张沙发,拿出手机回复杨淑华发来的信息。 杨淑华[我明天就去找你们领导解释,这事他们错怪你了,怎么能停了你的职。] 刚才那通电话里已经和杨淑华解释了,只是暂时暂时停职,母亲非认为她丢了工作,又是自责自己没帮到她,又是焦灼着明天一定要去找她的领导。 素白纤长的指尖快速敲击屏幕,她编辑好信息发出去:[妈妈,台里停我的职真的只是考虑到最近网友关注度高,等这事一平息,我就会回去上班的。] 杨淑华没再回信息。覃乔刷了会儿短视频,见她关注的顾栩直播间红点亮起,便瞥了眼直播区。 工作人员仍在调试,但陈嘉树与顾栩已进入状态。 覃乔将目光收回屏幕,点进了直播间。画面已然开启,只是未到八点,访谈尚未正式开始。国台官网早八点发布的预告,经由短视频平台精准推送,早已将那些关注事件的网友悉数引来,早早守候在直播间。 观看人数竟有20000+ 仍在持续上升。 一想到待会儿谈到陈嘉树过往那段经历,覃乔有些紧张了。网友若是知道陈嘉树曾经因犯错而坐过牢,可想而知弹幕一定炸开了锅。 与其被人挖掘不如自己坦诚,顾栩的策略是对的,她毫不怀疑,可是这次访谈本身就是一项高风险的行动。 扒开血淋淋的伤疤展示给他人看,接受指指点点、接受同情、接受嘲讽、鄙夷 不得不提十五年前陈嘉树跳水救儿童事件,一件无比正能量的事情,因为她和陈嘉树接触被拍到,变成省台记者联合维修店老板炒作,目的只是为了帮陈嘉树店铺做宣传。 短短两天时间,陈嘉树整个被起底,高中竞赛帮人作弊,父母车祸真相,连他完整的就诊病历都被别有用心的网友晒到网上。夜盲、左眼失明都成了这些人恶意打趣的事。 可那些人并不关心,他的左眼是因为刚做完手术,奋不顾身下水救那个孩子而感染加重才会失明的。 一晃神的功夫,直播开始了,她听见顾栩和网友们打招呼,不是来自现场而是来自手机听筒里面。 依然是他一贯的开门见山、不尚虚言的风格。 观众的提问无论多偏僻入里,顾栩总能从中剖出最核心的问题,而陈嘉树则以一种举重若轻、温和的语气参与进来。 不会给人一种背台词的僵硬感,单单只是一场精英对话而已。 到了八点半,观看人数已10万+,弹幕弹的飞快,都是称赞陈嘉树和乔树集团的。镜头拉到陈嘉树身上,他从容淡定,唇畔始终挂笑。 顾栩滑着平板电脑,扫完上面的弹幕,抬起眼说:“我们都知道,信念的形成往往并非来自坦途,有时恰恰源于深刻的教训。我了解到,您对此有着比常人更刻骨铭心的体会。能否分享一下,是什么样的经历,让您将“合规”刻进骨子里?” 镜头拉到陈嘉树身上,男人仍靠着沙发,他微微点头,修长的大手轻拍膝盖,沉声吐露:“是的,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曾因为法律意识的极度淡薄和对规则的漠视,犯过一个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让我付出了人生中最宝贵的时光,也让最信任我的人失望了” 摄影师立即对陈嘉树眼睛做了个特写,深沉漆黑有悔意,就像透过镜头再看她。覃乔眼睛一痛,别过脸,将手机倒扣在腿上。 陈嘉树说了很长一段话,声音低哑,娓娓道来,每个字音都是他对过往的悔意。最后他说:“这段经历告诉我:“理性做事”永远比“靠感觉做事事”更重要” 手机翻转过来,弹幕太快,好多网友都在发“支持陈董”,“大善人”、虽然偶尔也有条不好的声音,但很快被淹没。 顾栩微微颔首:“认知的升级往往需要付出学费,恰恰是这种失去,才让犯过错的‘过来人’,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合规’二字背后千钧的重量” 八点四十五分,直播结束。两盏最亮的大灯“啪”地一声熄灭。 工作人员各自忙开,有的关闭其余设备;有的拉走重量级的摄影机;还有几人上台收拾桌面和地面。 陈嘉树起身向顾栩递出右手:“顾老师,多谢。” 顾栩伸手回握:“客气了,比起你当年的救命之恩,这事算不得什么。”他垂下手,一顿:“陈嘉树你好样的。” 之后三人去中餐厅吃了顿宵夜。结束后,顾栩开车先走了。 两人走在栽满桐树的街上,两侧挤挨着商铺,都已关灯。 微风来时,树叶承不住积雪重量,碎雪会坠下来。 陈嘉树打着一把伞,覃乔和昨日一样走在他身边。 “效果很好,微博热搜上,都在夸你。” 屏幕白光照亮覃乔的脸,清丽动人,拇指边滑动边给陈嘉树念上面的评论。 “乔乔”陈嘉树轻声打断:“心情好些了吗?” 心情? 覃乔足下一顿,侧眸疑惑。陈嘉树跟着停下,继续说下去:“台里是不是停了你的工作?” 果然被他猜出来了。 “啪——”又有碎雪砸在伞面上。覃乔无声一笑:“是,但只是暂时的,没事。”末了补充:“我现在很好。” 他沉默点头,又走出一段路,他们站在了十字路口。 午夜,又是冰雪天,街上没有行人,只有偶尔几辆汽车呼啸而过。 对面那栋楼的电子屏幕高亮,上面翻来覆去播放某珠宝店的广告,将黑夜辟出一方明亮。 在覃乔提醒下,陈嘉树收了雨伞,提在手中,伞尖抵着地面。 “乔乔……” 陈嘉树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沉重,像是有什么大事情要说。覃乔趁着等红灯的间隙瞥他,脸上浮着一层光,侧脸线条微微发紧,那双深邃的眸恰也在看她,但正因为他眼睛不好,她才不慌不忙。 “你怀孕到遇到危险再到生产时的大出血,最艰难的日子我没能陪在你身边,说“对不起”太轻了,我会用余生弥补你们。” 应了她的猜测,果然说得是这件事,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微微内弯,覃乔抿唇勾起一丝弧度:“过去了。再说了,即使你在,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在直播间的忏悔,她都接受到了。 他执着地盯着她的侧脸:“但至少我可以守在你身边。” 覃乔轻轻一叹:“你啊,总是忧思过重,” 但看他那道因自责越来越深的眉心纹,她眼帘半垂,因而还注意到地上他那团颜色很浅也很短的影子。 忽地覃乔有感而发:“我发现……影子就像人一样,离得远了,它就越拉越长,靠得近了,又缩成一团……可无论如何变化,那都只是影子,不是真实的人。” 男人思索这句话的含义,覃乔撩开一缕头发别在耳朵后面。刚才被庇护在伞下没觉得有多冷,真正站在外面,才知道酷冷严寒,森森寒气从脖颈钻进去。 “我们之间,也是这样过去的事,我不怨你了,但有些东西……就像影子,再怎么拉长或缩短,也回不到最初。” 绿灯亮起,都不想走了,就这么站在原地。 陈嘉树半转身直面她:“影子是二维的、虚幻的,抓不住。但我站在这里,是三维的,有温度的。” 覃乔放下另只手,他将声音放轻,但仍极具穿透力:“我们不往回走……我们只有脚下这一步,和下一步。将来——” 冷不防地,唇缝里被塞进什么东西。 陈嘉树被吓一跳,可当甜意在唇齿间化开,他才意识到这是一颗糖果。 而覃乔的手法太像投毒了,他忍俊不住地摇头,打开齿关,舌尖裹入这颗圆润的糖果,浓郁的甜味弥漫整个口腔。 “你女儿给的糖。” 截断他的话,覃乔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第46章 之后几日这场风波算是平了。但在当今流量为王的时代,“盲人企业家”、“陈嘉树”、“乔树集团”相关词条占据热搜,始终居高不下。这其中当然也有阴谋论的,不过陈董事长现在有了铁粉,自有粉丝维护他、为他讲话。 乔树集团相关的几个直播间,商品常常卖得脱销,尤其是官方直播间,主播们只能一个劲的呼吁“理性消费”。就在昨日,乔树集团的第三批物资送入灾区;不仅如此,政府公布的捐款名单上,乔树集团捐款一千五百万,位居前三。这则消息,又给乔树集团添了一层金光。 覃乔放下平板电脑,多日来压在心里的一座山总算移开了。 车窗外有一家三口从斑马线上走过去,高大的父亲抱着四五岁的女儿,小女孩穿一条红裙子,头上还戴了同色系兔耳朵小发箍,活像迪士尼小公主。 她想到了晞晞,昨晚还在她怀里撒娇要一条艾莎公主裙,小丫头才五岁多,有自己的审美,同学们穿得好看,她也想要。 覃乔答应了她,周日带他们去商场玩,每人可以买两样东西,刚好当作妈妈送的圣诞礼物。 背后车辆鸣笛,覃乔愣了个神的功夫,前车已经开到了对面,她立即踩油跟过去。 今天春晚录制到了尾声,录制结束,窗外的天色已黑了。 覃乔到了十楼,想找黄台聊聊诈捐事件,刚出电梯门,黄台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上午她在咖啡厅里约见了宋依依。 本周二,宋依依采访了一个自称“被重病儿童巨额医药费压垮”的家庭。然而由于没仔细核查,报道出了纰漏。 昨日也就是周四,细心的网友扒出这户人家的父亲实为企业高管,家里有房有车,根本不存在经济困难。 感觉自己被当猴耍的网友们震怒,甚至质疑台里是否和这家人有‘勾结’。由于这几天她都在‘休息’,事情一出,宋依依就被停职,省台连夜发出详细说明,可网友们并不认账,海量的谩骂、侮辱和质疑淹没了省台官博的评论区。 网友们质疑无非三点:省台这么严肃的媒体,是怎么能未经查实就播报这条新闻?一个实习生的稿子都不需要审核就能发布吗?审核部门都是吃素的吗? 各种逻辑性猜测叠加,网友得出最终判断——不用说了,省台一定和那户人家有勾结。 虽然目前事件还在调查阶段,但省台自身无论承认与不承认都无法否定监管失职也就意味着将大大损失在民众中的公信力。 “覃主任你怎么看?”陆台端来一杯刚泡的咖啡弯腰放到她的面前。 耳柄正对她的手指,咖啡液上泛着金棕色泡沫,郁而滚烫的香雾徐徐升起,顷刻间吸入鼻腔。 涟漪退去,覃乔抬起目光,看着刚坐下的陆台,说:“我和余主任的想法一样。”指尖掠过实木茶几,她又说:“不过我有点不成熟的想法。” 黄台:“哦?没关系,说来听听。” 覃乔:“公众此刻在意的,早已不是实习生个人的失误,而是我们整个系统的可靠性。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直面并承认审核机制的系统性漏洞,这是重建公信力的唯一前提。余主任建议开启自查,我本人非常认同,那我们就要把公众想看到的摆在他们面前,或许可以透明化。让公众看到深刻反勇于自我纠正的省台,而不是轻描淡写地“我错了”。” 咖啡只喝了一口就凉了,黄台又去替她换了一杯,回来继续与她交流“如何有效的承认错误。”,说到高兴了,黄台还与她拉起了家常,提起了陈嘉树。 “陈嘉树是我们省的优秀企业家,现在走出省了。我听说国台元宵晚会有拟邀他参加。” 他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大腿:“我是真没想到。当年你们结婚,一点风声都没透,我是半点不知道。” “那时刚入这个行业,诸多不懂,只知埋头工作。想着私事微不足道,唯恐平白给您惹来闲话。” 黄台深以为然的颔了颔首,纯粹的职场新人,又是做财经这块的,为了避人口舌隐婚,故而选择隐瞒婚姻状其实这种情况在他们这个行业里屡见不鲜,只要不出格,上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一个成熟的企业,经过多轮融资、上市,财务和运营相对透明,经得起审查。 黄台张口想学网友调侃一句两人什么时候复婚,忽地,想起五年前覃乔和那位英国籍摄影师结婚的事,还和台里汇报过呢。也是可惜了,Leo和疾病抗争了三年还是因病过世了…… 这陈嘉树能在覃乔被质疑时候义不容辞的站出来,提供离婚时的转账记录和亲笔签字,可见网友揣测的错不了,还有着深厚感情。复婚这事儿早晚,错不了。 又聊了几句,黄台提到让她明天回来上班配合余主任自查。 覃乔感谢黄台给她机会,黄台却说这次顾老因为担心你的事情,昨天特意来了趟省台,我们聊了一下午,他呀记挂着你。 黄台口中的顾老,正是省台前台长,在覃乔大学时期,顾老还是她的恩师,也正因有着这层深厚的师生情谊,多年来一直对她颇为关照。 从黄台那里出来,覃乔回办公室拿了包,直接回去了。 睡前覃乔发了条信息给陈嘉树。 [周日是圣诞节我想带昭野一块去商场买圣诞节礼物] 她等了一个小时,眼皮沉重地快睁不开,就在快倒下时,陈嘉树的电话打过来。 “乔乔,抱歉,正在和美方X公司谈两年的电机定价,中场休息中。” 手指插入发缝,覃乔捋开额前落下的发丝,心道原来如此。 陈嘉树又说:“你不必跑来跑去,我让阿姨将昭野送过去。” 清新的茶香弥漫在半空,女接待提着手里的玻璃茶壶走上前,俯身为茶几上两个茶杯分别注入翠绿色茶汤。 张助拿了陈嘉树的手机放进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静无声息地退到一侧。 陈嘉树偏头对朱奥说:“等下进去,我唱红脸你唱白脸,半步不退,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底气是,路不止一条。” 两人迅速对了话术,确保配合无间。休息片刻,一行人再次步入会议室。 Joseph拉开椅子,落座主位,手中的文件翻到第六页,指尖在价格一栏轻轻点了点,随后抬头,看向左手边第一张位置上的陈嘉树。 “陈董,不是价格问题,是核心工艺,贵方想要的良品率,除了我们,贵国没这技术。”放下钢笔他说:“因此,报价单上的数字,我司仍是坚定的认为无法更改。” 陈嘉树微微颔首,未开口,旁边的朱奥推了推眼镜说:“Joseph,我们非常认可贵司的品控,去年我们集团高端冰箱卖了八百七十万台,其中八成用得都是你们的压缩机,这样的采购规模,应当足以证明我们的诚意。” Joseph抿着唇像是在考量,而朱奥对面的副总Tom坐不住了,微微向前倾身:“朱总,市场份额和核心技术根本两回事,正是因为贵方需求量大,才更离不开我们。” Tom实际上是一位日本人,一双细尖的眼睛里透出精明的光芒:“你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们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四个字像重锤砸在陈嘉树和团队那五人心上。 技术总监的拇指掐着协议范本,咬牙切齿地忍着。 陈嘉树微微偏脸,清冷的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TOM脸上,薄唇一张一合,流利的英文从口中吐出:“我们中国还有句话叫——‘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以我们现在的采购规模,足够支撑贵司再开一条专供产线,如果贵司坚持认为我们别无选择,那我们或许需要重新评估供应链的布局了。” 几乎是温和的语气却有十足的威压气势,令Joseph和TOM的脸色同时一沉,X集团其它几位副总则是掩唇就近交流。 朱奥拿起桌上的平板,边说手指边在屏幕上滑动:“事实上我们上周刚收到博世亚洲区的合作邀约,说想跟我们聊聊亚洲独家代理,他们愿意接受我们派驻技术团队驻场监工。” 他找到了那封邮件,并未点开详细,而是将平板自然小幅度转向他们,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屏幕上。 “各位,我们不是只能‘选择’,还有‘培育’的选项。” X公司技术总监插话:“德国人的技术虽然……不错,但他们的交货周期——” 陈嘉树微微一笑,如炬的目光划过每一人,最后落在白人总裁Joseph脸上:“正因如此,我们今天坐在这里。不瞒各位,与各位会谈之后,我的下一站就是法兰克福。” 两年百亿的订单,陈嘉树笃定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最后还是那句话,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Joseph与TOM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分别战术性地喝水、擦眼镜片。 Joseph用*眼角余光观察这位不肯让步的盲人董事长——陈嘉树。 此人非常讲诚信,做事又有魄力,不冒进,但敢拼。五年前初次合作,陈嘉树那番建立在数据上的‘豪言壮语’,他至今仍清晰在耳。 之后几年,陈嘉树每年都来拜访他,也会邀请他去中国,用最高规格接待他。 去年陈嘉树犯了眼疾,在他们认为这位董事长怕是做不了主了。哪曾想,乔树在他的带领下反而更强大了。 据说现在这位陈董在国内可是名人,乔树集团的电器在他带动下卖至脱销,销量直逼中国电器行业的三大巨头。 如果失去这个年采购额50亿的优质客户,季度财报公布时股价至少会跌5%……更何况未来说不定有几个50亿。 他看好这个年轻人。 Joseph思衬过后拿起桌上的手机,拨出一个电话,对方很快接通。 Joseph吩咐了几句,然后放下说:“我请我们的技术团队现在到六楼实验室集合。如果各位方便……” 陈嘉树了然,微笑起身:“杨总。” “陈董”技术总监起立答应。 陈嘉树侧身:“你带专家组去楼上交流学习。” 而后两队人马出门,兵分两路,前往下一个谈判地点。 * 到了周日,覃乔驱车抵达顾教授的家。一栋在市区里的有些年份的小别墅。 距离上次前来探望已有二个多月,院子的景象已全然不同。院子里搭起的架子上原本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变成了虬结枯瘦的藤蔓。冬日的阳光缺乏温度,斜斜地照下来,毫无遮挡地穿过藤蔓的缝隙,那些暗影仿佛一幅线条连贯的素描。 顾教授已是九十岁高龄,却仍是精神瞿烁,覃乔陪他闲聊,老人家不但关心时局,连网络上一些趣梗都接的住,两人之间笑声频出。 时间很快到了中午,顾教授留她吃中饭,覃乔也没客气,便留下了。保姆端来最后一道菜,放在桌子中央,保姆出去了一下,拿着两只空碗回来。 大勺舀起老鸭汤,保姆将盛的满满的汤碗,分别分给胡教授和覃乔。 顾教授捏着勺子搅动鸡汤:“我现在都不看什么新闻,你这事,还是顾栩告诉我的。” 覃乔讶然:“顾老师让您——” 说话间,一道脆生清甜的声音传进来:“太爷爷!” 跑进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一顶银色时尚鸭舌帽压住披肩长发,米白色运动羽绒服凸出青春活力,背着光五官一时看不清,待女孩挽住顾教授的手臂,方才看清楚帽檐下白嫩的肌肤和精巧的五官。 这张小脸有六七分像顾栩,那双桃花眼,简直如出一辙。 十年前,顾栩和一位当红女演员的恋情传得沸沸扬扬,因为女方未婚先孕,这事还上了娱乐头条。 没过多久顾栩晒出结婚证公开婚姻关系,半年后,那女演员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因为这事顾栩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二个月,被调去了京市,有人说是台里的安排,也有人说是顾栩自己的意思。 那是三年前了,覃乔回国顺道来探望顾教授时候,有见过这个女孩,那时候留着一头短发,也是一脸酷感,但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一年不见都变化很大,更不要说是三四年未见。 “妍妍,这是覃阿姨。” 顾教授将顾妍拉到身边面向她。女孩桃花眼半弯,半点不怯:“覃阿姨,您好。” 覃乔微笑:“顾妍你好,都长这么大了,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阿姨今天不知道你会来,没给你准备见面礼,下次一定给你补上。” 顾妍摇手,语气像个小大人:“不用的,不用的。覃阿姨心意我收到啦,礼物就免了。” 顾教授一听笑了起来:“小丫头把我们那一套都学了去。” 顾妍这时候脸红了,羞赧地靠在太爷爷身上,撒娇道:“太爷爷别说了。” * 顾教授那里出来,覃乔回了趟家,接上Danie和晞晞,带着他们前往星汇区新开的商场。 那两位保姆早已带着昭野等候在那里。昭野一看到他们,撒腿跑过来,扑去半蹲下的覃乔怀里。 到了傍晚又开始下雪,十分映衬圣诞节。人们透过玻璃看到正在落雪纷纷拉开门,跑向空中花园。 天色深蓝,塑胶地毯易攒雪,只片刻功夫脚下已一淡白。周边高层建筑外墙灯珠闪烁变幻,鹅毛似的大雪弥漫四野,欢快美妙的圣诞歌环绕在耳边。 花园中央有一棵两三米高的圣诞树,挂着五颜六色的彩珠,一闪一闪。大人小孩轮流上前摆pose拍照留念。 每到节日,要属小孩子们最欢快,他们追逐、打闹,嬉笑声沸腾在半空。 天光更暗,雪下得更大了。每个人的头发、睫毛、外套上都粘了雪,一个个的都像是圣诞吉祥物。 覃乔将孩子们交给静姐和白姐,拍掉身上的雪花,转身进商场里面去接个电话。 顾栩的回电。 “抱歉,一下午都在领导办公室,怎么了?” 男人语气温缓,能听出是真心关心她。覃乔攥紧手机,质问的话语随着唾液一起咽下去:“顾老师谢谢你。” “你这道谢不够真诚”顾栩轻轻笑了:“这事跟你坦白吧,周四上午你母亲给我打电话,她担心你工作的事情,又因为早些年我带过你,她请我能不能帮你说几句话。” 覃乔怔住,如果不是顾栩‘坦白’,想破脑袋都不可能想到此事和杨淑华有关。 “覃乔,我知道你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凭你的才华无论去到哪里都能发光。这次,我确实‘多事’了。一来,是受你母亲之托,一位母亲的担忧,我实在难以拒绝;二来,我下月就回澜川了,这将是最后一次帮你了……不过你也别怪你母亲,为人父母没有不心疼孩子的。” 覃乔很惭愧,她真的有怪顾栩‘多事’,这个男人明知道她可能的反应,仍是决定最后再帮她一次。 “顾老师……真的谢谢你。”她真心实意地说。 “不必客气,”顾栩笑笑,“先不说了,我再开车……” 覃乔嗯了下,挂断电话,顾栩转脸望出车窗外。 马路上车来车往,人行道上人群熙熙攘攘,斑斓的霓虹灯点亮半片天空。 顾栩瞳孔微微放大,好似在流动的光影中看到了覃乔和陈嘉树,他们合撑一把深色的伞走在其中。 纤细冷白的手指握在男人胳膊外侧,两人并肩走着,是旁人一眼就能望见的般配。 * 覃乔将手机揣进大衣兜里,脑袋里有些混乱,杨淑华会有顾栩的手机号,真是让她意想不到。 她搜索了一遍记忆,也只找到杨淑华只和顾栩见过两次面的画面。 最早一次在十四年前夏天,杨淑华来澜川看她,特地到省台门口等她。夏季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下班时下起了大暴雨,他们就在门卫室的防雨棚下躲雨。 恰在这时顾栩的车开过去,开出一两米忽地倒回来,落下车窗,顾栩喊她上车。雨实在太大了,还伴着东南风斜飞进车内,顾栩那张俊美的脸上被雨水打湿。 杨淑华看出顾栩的好心,且猜测出他是领导不好得罪,攥着她的手臂,拉着扯着将她带到另一头,拉开车门,将她塞入车内。 那天其实陈嘉树有坐张爽的车过来接她,可来迟了一步。 第二次见面是在婚礼上,顾栩进门先送了一个厚重的红包,杨淑华收的,她需在红包后面记录名字,将来得还人情。 忽然,一道刺骨的风打过脸,覃乔打了个寒战,循着风的行走轨迹看过去,就见那扇玻璃门正在再悄然闭合,而刚从外面进来的两个人头发上还有未融化的雪花。 “乔乔……” 沙哑熟悉的男声自左侧传来,覃乔心尖似被拨弄了一下,她迅速转头。 周遭人影憧憧,她仍是一眼看见了陈嘉树。 他穿着正正板板的黑色西装,有种风尘仆仆地气息。 张助毕恭毕敬地站在身侧,没有多余一丝脸色,手臂上挽着一件深咖色长款大衣。 陈嘉树朝她这儿走,路人因他拄着盲杖而投去目光,也会主动避让。 覃乔快步迎上去,与他在半道相遇,两人像说好一样同时停步。 一步之遥。 心跳如鼓,仿佛里面揣着一只活蹦乱跳地小兔子:“你不是在纽约吗?” 第47章 晚饭还没吃,他们进了一家广式菜餐厅。 商场餐厅没有包厢,只用屏风隔出半包。吊顶灯发出暗黄色的光,铺陈在这小片区域里,空气里飘着勾人食欲的饭菜香。 小圆桌,一家五口刚好坐满,两位阿姨站在孩子们身后。 覃乔低头在手机上点菜,在询问过孩子们以及陈嘉树想吃什么后,她下单了五个菜和一个汤。 服务员送来三条儿童围裙,阿姨上前来,帮孩子们穿好。 晞晞还在回忆爸爸刚才伸手摸索椅背时的样子,她歪头看着陈嘉树亮闪闪的眼睛,好奇地问:“爸爸,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好呀?” 陈嘉树摸了摸晞晞的小脑袋,薄唇微扬:“得等到晞晞十八岁……晞晞愿意等爸爸吗?” 孩子们还小,现在告诉他们事实是残酷的,这是个美丽谎言他们会怀着期望长大,同时也会慢慢地教会他们接受的过程。 覃乔望着陈嘉树毫无破绽的笑容,陪着他一起笑,为他证实:“医生叔叔说,爸爸的眼睛需要很长时间恢复,但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当爸爸的眼睛。” 她和陈嘉树一样没有向孩子们解释爸爸有微弱视力。 三个孩子一起看向她,昭野就在她旁边,眼圈倏地红了:“妈妈……可胖胖说……说我爸爸是盲人……胖胖爸爸会带他去游乐园玩……还能陪他骑自行车……” 陈嘉树搁在桌面上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脸上的笑意也变得不是很自然。 覃乔尽数看在眼里,眼疾让他陷入举步维艰的地步。每天面对种种难以克服的事,永远不可能习惯,只能被迫去接受。 但他已经很强大了,真的。 覃乔收回那点余光,脸上笑靥加深,捏着昭野的小手指,柔声与他说:“可是昭野的爸爸也很厉害哦。你记不记得,开学那天你半夜发烧,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昭野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小声说:“……爸爸。” “还是昭野告诉妈妈的呢,当时你说我的爸爸超厉害。”” 覃乔转脸与视线轻放的陈嘉树对上目光,缓缓地说给孩子们听: “每个爸爸都有自己特别厉害的地方,我们家里“叮咚”响的电烤箱、’能和我们对话的冰箱、空调……这些都是爸爸让工厂做出来的,厉害吧?” 她这番‘神奇’的话语让男人眸中水光潋滟。 也让孩子们欢快地参与进来—— 昭野激动:“爸爸是发明家?” Danie也被激起好奇心:“叔叔能发明制作蛋糕的冰箱吗?” 晞晞抱住陈嘉树的腰,小脸蹭着他的手臂: “妈妈,爸爸好棒哦。” 看出她的意图之后敛眸,陈嘉树抿出一丝笑意,暗含对她的感激。 覃乔被美好的氛围感染,眼眶像烧开了一般滚烫,她的口吻放得更轻柔:“爸爸的眼睛现在虽然看不见,但他的心比任何人都明亮,就像我们闭上眼睛,也能记得家的样子,记得彼此的声音……所以,爸爸只是用另一种方式‘看’这个世界。” 服务员送来第一个菜气豉汁蒸排骨,很精巧,小碟子还没一个巴掌大。 孩子们被好吃的吸引了注意力,一个个踩在宝宝椅搁脚的那条横杠上。眼珠子溜圆,快要流口水的表情。阿姨及时过去,拿起公筷夹起排骨放进小餐碗中。 覃乔夹了一块排骨放在陈嘉树碗碟里,得到他一句客气地“谢谢。” * 吃好晚饭,他们先去了晞晞想买公主裙的商店。覃乔帮晞晞换上正红色公主裙两人一起走出来,晞晞抓着裙边在镜子前转了两圈,小小年纪已经有自己审美的小女孩,选到自己喜欢的小裙子开心地手舞足蹈。 “爸爸,晞晞的裙子好看吗?” 晞晞兴奋跑到陈嘉树腿边,陈嘉树将盲杖收短挂在手腕上,半蹲下来,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虚扣着女孩的叫肩头,从女孩胳膊外侧缓缓下移至裙摆。 红色针织小裙子,腰部这处开始有层叠的薄纱,薄纱布质感很好,不扎手。 “爸爸‘看’到了,像云朵一样柔软,很温暖,裙摆像花瓣一样……”陈嘉树没有敷衍认真地夸,“我们的小公主像红色的小太阳,把整个店都照亮了。” 刚才爸爸摸她身上时,晞晞已经想起自己爸爸的不一样,没想到爸爸真能‘看’到她穿的什么? 晞晞捂住小嘴巴,爸爸的神奇让她感到非常地惊讶:“爸爸,你怎么知道!” 店里还有其它选购的家长带着孩子,小孩子们好奇心重伸出小脑袋朝这里看。 陈嘉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慈爱的笑:“用心就能感觉到了,晞晞你收到了妈妈的礼物,爸爸也送你一个礼物,那就是——” 陈嘉树故意卖关子,急得晞晞追问,“什么呀?” “当然是晞晞最想要的吉尼公主洋娃娃套装。” 晞晞蹦起来:“哈,爸爸,我要,我要!” 那是一个月前,晞晞在昭野面前好像要吉尼娃娃,陈嘉树听见便记下了,让田佳悦帮忙去买。 田佳悦回来告诉他:这款娃娃是某奢侈女包品牌的非卖品,需购买指定的那款包才可获赠,且目前库存已罄,需由工坊重新制作,周期至少二十个工作日。 那就等等吧,三天前终于等到了。 陈嘉树给昭野和Danie都准备了圣诞礼物。男孩子最喜爱的智能机器人玩具。今天三个小家伙都是满载而归,回去的路上晞晞和Danie哼着老师课上教的歌曲,覃乔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的,是陈嘉树在听到昭野举列时,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身为父亲却无法满足孩子最简单愿望的落寞,和屈起手指时的感伤。 红灯亮起,覃乔缓踩刹车跟着前车停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余光瞥见左侧那一条条黄色虚线。 霓虹点亮这座城市,夜空被五彩的流光晕染。 车尾灯汇成一片红海。奥迪忽然压过虚线,,掉头,朝着城东别墅区疾驰而去。 * 阿姨在门外对陈嘉树说:“昭野睡了。” 随后她便下楼了。 陈嘉树坐在沙发上,收回视线时,角牵起微不可查的弧度,没坚持多久,他敛眸,轻轻叹了声气。 半年前当他知道覃乔为他生了一对儿女,他是多么的惊喜,可惊喜过去后是深深的担忧。 虽然他已拥有的物质条件可以保证他们衣食无忧,但能在他越来越无力时,掩盖他这个父亲的无能吗? 陈嘉树失手碰落了茶几上的昭野的玩具小汽车。“咚”一声,很清晰,应该就落在脚边。陈嘉树弯下身,手指沾地,摸索两下才找到它。 摊开掌心,男人低下头,眼睛几乎贴到玩具车,才隐约分辨出它的外观,灰色和红色相拼接,车身线条笔直锋利。 两个月前,他和往常一样进门收了盲杖,习惯了的地方,他径直朝房间里走,不曾想地上会有样东西,他一脚踩上去,拖鞋底子薄,那个东西又硬又尖,脚底板末梢神经又是最丰富,一瞬间就好像一根烧红的钢钉刺进去。他痛得龇牙咧嘴,连连后退撞到墙上才停下,缓了很久才缓过来。 正是这个小东西——合金小汽车。 “陈董。”静姐站在外面,他们走路几乎都没声。 陈嘉树将小汽车放在茶几中央,抬头看向门口:“怎么了?” 一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有些许嘶哑,长时间压着情绪导致,他知道。 心太乱了。 静姐还未回答,一道娇甜童音响起:“爸爸!”恍若叮铃铃的铃铛,陈嘉树猝然起身。 他都能想象覃乔牵着晞晞站在门外,她们是专程来找他的。 “覃女士带着孩子来——” 雀跃的心情如潮水般涌上,陈嘉树迫不及待地转朝前走,以至于小腿撞上茶几。 刺耳的“滋啦——”声骤然响起,打断了静姐的话。 他此刻根本无心去数步数,抬起右手举在空气里微微划动,谨防自己兴奋过头而撞到门板上。 “嘉树——” “爸爸!” 门外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陈嘉树先他们一步,握住门把,下压,打开了这扇门。 他刹停在门口,垂首,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一高一低的身影,带着温暖和香气。 “爸爸!”又是一声欢叫,紧接着,柔软小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右腿。 晞晞、Danie在房间里陪陈嘉树聊天,覃乔想起重要的事情,出门,一边走一边给杨淑华打电话。 第二通电话打通时,她刚走下螺旋楼梯。 因为他们的到来整栋楼灯火通明,明晃晃的灯光有些刺眼球,覃乔缓步至沙发前,坐下来,脱掉身上这件肥厚的羽绒服和皮包一起放到一边。 听完她说今晚留宿陈嘉树那儿,杨淑华很不高兴,语气变得有些尖锐:“乔乔,你之前怎么答应妈妈的?” 覃乔转脸望着窗子。 别墅是整面墙的窗子,从三楼到一楼,由一块一块大玻璃组成。 那时候杨淑华经常坐在客厅里边晒太阳边织围巾、小鞋子。 干净的窗玻璃照出屋内的地砖、沙发、餐厅门……以及自己微微拢起的眉头。 “乔乔!妈妈在和你说话!” “孩子想和陈嘉树在一起,妈妈我们没有权利去干涉孩子的选择。”覃乔理性平静地对杨淑华说。 杨淑华静默几秒,在开口语气已放轻:“只能是今晚,明天将他们带回来。” 只要一提及陈嘉树,杨淑华就会和变了个人一样。那半年里,晞晞去见陈嘉树都是兰姐领过去的。 有时饭桌上晞晞会提到爸爸,杨淑华都会故意岔开话题。 陈嘉树送的保养品,全部堆在储物间,杨淑华一盒都未拆开。 母亲对陈嘉树的怨气,完全超出覃乔的想象,甚至近乎可怕的固执,又有一丝她觉得很古怪的类似畏惧……这个想法一旦跳出来,覃乔都会摇头否决。 覃乔:“妈妈我今晚会回来,晞晞也想昭野了,这一周让她待在陈嘉树这儿吧。” 又是一阵沉默,杨淑华沙哑地说了个“好”便自行挂断了电话。 晞晞缩在陈嘉树怀里睡着了,还打着小呼噜,他摸着孩子松软细滑的小脸,眼尾笑意显。 “叔叔……”Danie打了个哈欠:“晞晞睡着了。” 陈嘉树转头,眼帘低垂,掌心抚过Danie头顶:“今天睡叔叔家和昭野一起睡好不好?” 家里虽然房间很多,但当年装修设计时候,只留出一间儿童房。 白姐正在整理客房,今晚他睡那里,晞晞和覃乔睡卧室。 孩子的困意说来就来且来势汹汹,Danie眼皮打架,摇晃着小身体:“好……” 忽地,眼睛一闭,倒在陈嘉树腿上,小手抓着他腰侧的衣料。 恰逢屋外静姐唤了声陈董,随后推门进来。 却见到这一幕。 这位一向清冷果决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腿上又躺着一个,两个孩子信赖的呼呼大睡,而他的大手一下又一下的轻拍男孩的背。 画面不但温馨,还有趣、珍贵。 静姐打横抱起Danie,孩子的小手垂落,还捏着小拳头。 “静姐,你先把Danie送过去,我待会儿过来。” “我知道了,陈董。”静姐抱紧孩子,转身走了。 陈嘉树则抱着晞晞往卧室那儿走过去,他心里默数步子,比平时走得更小心。 十六。 陈嘉树的小腿刚好抵到床边,分毫不差。 他弯下腰,腾出一只手,掀开被子,将晞晞轻轻放在床铺上面。 女孩哼唧一声,扭动小身体。 陈嘉树半蹲下,一手握住女儿小腿再滑到脚踝,另只手脱掉她脚上的鞋子。再重复一遍动作脱掉另只鞋子。 最后将被子盖好,他摸到晞晞的脸,确认没遮住她的口鼻。 他是个不一样的父亲,看不见孩子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做不到陪他们骑自行车……别的父亲一分钟就能搞定的事情,而他需要翻倍乃至几倍的时间。 他们以后会失望吗? 一道脚步声停在他的身后,婉柔的声音响起:“嘉树,我们聊聊。” 第48章 下楼前两人去了一趟昭野房间,孩子睡得熟,对于Danie的到来一无所觉。 覃乔弯身给两个孩子掖了被角,抬头,对上陈嘉树垂直落下的目光: “以前在我那儿,他们也是一块睡得。睡前两个人还要‘开大会’,别看昭野平时有些怯,但在晞晞和Danie面前也是小话唠。” 陈嘉树笑说:“还是你那边热闹,孩子好热闹好动,我没办法常常陪他,有时还要求他按我的习惯来。” 覃乔走过去,陈嘉树慢慢直起腰,侧眼看着她很轻地说:“玄关的凳子用完必须推回墙根,客厅的花盆不能随便挪动,我的书房没有我的允许不能进去……因为他有个盲人爸爸。” 他仍然在笑,眼眶肉眼可见你泛起红意,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仿佛一滴滚烫的岩浆落上去,在覃乔眼睛上烧出一个洞。 一路烫到她心底。 她别看眼睛,看门口方向:“走吧。” 两人坐着电梯到了楼下。陈嘉树走在前头,步伐熟悉地径直走到沙发前,握住扶手才转身落座,再将盲杖斜靠在沙发上。 覃乔坐转角单人沙发,侧过身,看着陈嘉树,他幽深的瞳眸中倒影出她最清晰的样子。 “说起来很惭愧,昭野以前……被我妈妈带得有点怯。我妈那个人你知道,她认定的‘好’,就一定要塞给孩子,喝牛奶、穿衣服,事事都得按她的规矩来。” 覃乔做了个吐息,带走了一些堵心的淤滞: “晞晞呢,活泼开朗,心眼宽,自己能消化;昭野心思细,摸索出的办法就是通过哭来反抗” 陈嘉树那双覆在膝头的手掌往内拢,指骨微微屈起,她的话令他动容。 她提了提嘴角,牵起一丝忏愧的笑:“孩子主要是妈妈一手带大的,在我最该陪着他们的时候,我做得不够好。因此每次我想纠正她的方式,我妈妈总有一大堆道理等着我,说我不懂带孩子,说我辜负她的苦心。讨论过几次,效果甚微,反而让孩子更无所适从。现在回头想想,那是我当妈妈的失职。” “但这半年,我跟看着他跟在你身边,变化太大了。你给了他我最想给却没能给成的底气和勇气。嘉树,你看,有些事,真的只有爸爸才能做到。” 最后几个字她刻意重咬。 如同掉进水里的石块,在陈嘉树眼眸里激起涟漪。 “有天我问昭野,怎么这么勇敢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爸爸给我讲过《超能英雄》的故事,小英雄摔下马是不会哭的,因为真正的勇气是摔倒后自己爬起来。’他还说,‘爸爸告诉我,选择权在我这里,是选择哭鼻子,还是选择爬起来,都是我自己决定的。” “乔乔……谢谢。”陈嘉树有感动亦有感慨。 覃乔告诉他:他不只是残缺的爸爸,还是孩子们唯一的、不可替代的爸爸。每回在他自我否定时,覃乔总能给他“赋能”,让他看到自己的价值。 覃乔看出陈嘉树心结暂时解开,心里宽泛了些,也就意味着,她特地来一趟的目的达成。 念书时学了几年心理学,她深知,对于陈嘉树这样身心遭受过重创的人,他们的康复之路会经历一个反复的过程:在破碎中重建,又再次破碎……无数次循环,这是一种“螺旋式成长”,每一次回落点都不会比上一次更低,整体是上行轨迹。 但她也知道真正的现实,当事人的痛苦不是文字、只言片语能轻巧概括的,那是一种只有本人自己才能体会的、旷日持久的内部战争。 “嘉树……” 或许她也困了,眼皮有些酸胀、沉重,“你最近还出差吗?” 陈嘉树摇头:“年前没排计划。” 覃乔笑:“那晞晞我把她放你这儿,让她和昭野好好玩。” 陈嘉树也笑了:“好。”又问:“你呢?” “我得回家了。”覃乔捏了捏手心,“Danie今晚只能麻烦你了,明天一早我来接他。” “外面雪这么大,你回去,我不放心。”陈嘉树说。 覃乔起身,望向窗子,隐隐可见斜打在窗上的雪花。 她回眸:“我这么大个人,放心吧,再说也不远。” 陈嘉树拿来盲杖,还是想留她,可也知道覃乔的性格,强留不住。 “我让老宋跟着你。” 话一出口,陈嘉树才想起老宋已经请假回去探亲了。 “不必。”覃乔冷然拒绝,不想给他任何想象的余地。 陈嘉树还想挽留,话语已在唇间徘徊,可最终只是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默默将覃乔送到门口。 门缝里渗进丝丝冷气,仿佛也渗进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覃乔坐在凳子上换鞋,陈嘉树站在一旁。 这一坐一站的身高差让覃乔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仿佛空气都变得稀薄,呼吸也随之困难起来。 双脚踩地,覃乔拎了皮包起身,忽被一道金色闪了下。 陈嘉树变戏法似的,手中变出一只装的鼓囊的黑色丝绸防尘袋,袋子上面用金丝线绣着品牌LOGO,闪她眼睛的正是上面的英文。 “买晞晞的礼物时附带的,圣诞节不该只是小孩有礼物,送你。”他随意地递出。 原计划是找个合适的日子,送给她,但没有比在家里更好的场合了。 这款包属于意大利独立品牌中的超高奢,店里随随便便一只包能抵三四线城市一套房。 女人喜欢包和男人喜欢车一样,市面上但凡叫的出名字的覃乔都略有了解。只不过她衣柜里没有该品牌的包,只因她从来不买超过自己消费层的东西。 过去,陈嘉树也有送过她包,出差一趟回来不是首饰就是各种皮包,从最初的寇驰,到后来的香奈儿、爱马仕…… 陈嘉树的表情不像是说假话,覃乔目光重回防尘袋上,仍是持怀疑态度:“买洋娃娃送包?” “实事求是说,没有洋娃娃就没有这只包。”他语气稍沉了些。 这话说得高深,弦外音,“附带”是真的。覃乔旋即明白过来:“买包送洋娃娃,但要洋娃娃必须买包……” 陈嘉树还在维持着递出包包的姿势:“对,缺一不可。” “陈嘉树!”覃乔难以置信,稍抬高嗓音,“你疯了吗?以后孩子要天上的星星你也给她?” “星星太高了,我够不到……”陈嘉树预料到覃乔可能的反应,但真正听到还是忍俊不禁,“但这个娃娃,我能够到。这是我错过的六年里,能为她实现的、第一个小小的愿望……至于这个包,是这个过程里一件承载美好的介质。我想将这份美好送给你……” 覃乔渐渐地懂了,陈嘉树绝不是一个用钱溺爱孩子的父亲,他只是在‘补课’,弥补他未出席的六年,练习他作为父亲的‘第一课。’ 她伸手接过这只包,沉甸甸的:“这份美好,我收下了,很重。” 陈嘉树脸上的表情从疑到凝重。覃乔接下去说:“我会好好珍藏它,珍藏你作为爸爸迈出的第一步。我相信若干年后,晞晞仍会记得爸爸曾为她摘过‘星星’。嘉树,未来还有‘很多课’,孩子们的愿望清单还很长,但对孩子们来说,最亮的‘星星’,从来都是你本身。” 在覃乔面前自己仿佛是透明的,她总是能一眼洞悉他的本心,看穿他的本质,甚至看到未来。 “你知道我一直怨你什么吗?不是替爽哥顶罪,不是离婚分财产,甚至不是你缺席我最难熬的日子……是你剥夺了我与你共患难的资格;你擅自判定我承受不起真相,认定我会退缩会崩溃,你……太自私了。” 陈嘉树翻了个身,床垫发出“嘎吱”声,他撑坐起来靠着床头。 屋内太亮了,他一时半刻,睁不开眼睛。 一个人时,卧室的灯陈嘉树从来不关,他畏光,但又惧怕失去光明。他总是这般矛盾,六年前他既害怕拖累覃乔,又怕她真的离自己而去*。 陈嘉树忽然想起地震那时,覃乔不顾还会有余震的可能,跑回来一把抱住他,哭的撕心裂肺。 她的哭声里有对他的担心、有深深的后怕、还有有因他又一次替她选择的悲戚、痛苦。 “你把自己当什么了?!包袱吗!还是障碍?!永远都改不掉……你永远都改不掉!” 陈嘉树慢慢地睁开眼睛,大片朦胧的白光涌入。 如果再发生这种事,他还会这样做吗? * 下午两点,微博上一位名为‘萍萍’的博主发长文,指控陈嘉树“虚伪作秀”:她自称乔树集团前员工,仅因工作失误便被直接开除,而陈嘉树本人作为残疾人却“对同类毫无同理心”。 长文附带的离职证明和视力残疾证照片迅速被多家自媒体转载,引发新一轮讨论高//潮。 网友A:自己也是盲人,居然对同类这么狠! 网友B:建议查查他残疾证是不是买的,真盲人能这么冷血? 网友C:你们仔细看视频,他看得见,我看就是卖惨操作! …… 田佳悦气闷地划了上百条评论,一个个恶意揣测,不问青红皂白的人身攻击。 即使她从事过媒体工作,知道多数网民就是这般“墙头草”骂起人来更是狠毒污秽,还是压不住心里那股火气。 乔树集团成立至今,所招收的残障员工占比超过12%,远高于行业平均水平。 从研发人员、程序员到会计师,各个岗位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 客服部更因为工作内容相对简单,集团在招聘时优先考虑残障人士——正是陈嘉树下达的指令。 田佳悦暂停手中工作,去公关部找栗蓉。栗总告诉她,今晚19:00会发布那名女员工多次辱骂顾客的录音。 如果对方即刻收手并公开道歉,公司便不再进一步追究;若仍执迷不悟,则凌晨一点发布第二批证据。 一线员工被辞退这事陈嘉树压根就不知情,那位前员工指名道姓骂他伪善无非在蹭这几天的热度,但也有可能是竞争对手故意买通那位前员工通来黑他们集团。 栗总让她不用担心,白的黑不了,陈董的为人他们都有目共睹。 田佳悦心里舒坦了些,离开公关部后没回办公室而是去前台拿了寄存的礼物,提着它们去了董事长办公室。 “哥,我带了几件礼物。” 一个精致的灰色手提袋,里面有几块巧克力,还有一个蓝色的正方形盒子。 瘦削修长的手指伸入袋,陈嘉树取出盒子,摸了一遍没猜出是什么。 他正要戴助视镜,田佳悦立即为他揭秘,“颈部电动按摩仪,店员说是最新科技带3D旋转震动,这个送给你。” 这些天田佳悦都在德国,原计划三天的商务活动,遇到各种小情况——暴雨、合作方谈判进程不顺利,多出了五天时间。 “不辛苦。”田佳悦将礼品袋拿下来,放一旁的矮柜上,“我还给昭野买了礼物,晚上给他送过去。晞晞和丞丞的礼物只能劳烦你帮忙转交了。” “晞晞在我这儿。”陈嘉树说。 田佳悦反应了几秒才问:“你和嫂嫂和好了?” 陈嘉树默了默:“在争取。” 之后两人短暂闲谈几句,便进入了严肃的工作状态。 陈嘉树手里这份是电机供应商合同,是由对方供应商提供的。乔树电器作为省内行业前三的企业,年采购量虽大,但面对德国S公司这类掌握核心电机专利的技术寡头时,依然处于被动。 是以,即使法务部已审核过两轮,陈嘉树还是会逐字逐句地通读一遍这份合同。 譬如这份S公司要求绑定五年采购,陈嘉树蹙眉,便没再读下去,摘下助视镜,驳回这份合同:“五年太长了,去谈判,务必缩短至三年。” 田佳悦接过这份合同:“我现在拿去给冯总。” 陈嘉树还想叮嘱几句,一转眸,只看到那道黑色背影已没入闭合的玻璃门中,几秒后连“嗒嗒”的高跟鞋声也听不见了。 夕阳完全没入深灰色云层中,五点还没到,外面天色已黑,冬季便是这样昼短夜长。 覃乔看到了网上针对陈嘉树的所谓的爆料。这种带着个人浓重色彩的指控,不是受人唆使就是本人情绪上头的报复性举动。这种指控根基太浅,极易被反转实锤击穿。覃乔并不担心这波舆情会对陈嘉树造成什么实质影响。 咖啡送到嘴边,她浅浅抿了一口,目光自对面的五十层高楼,而后慢悠悠地转到东南方向,遥遥望去似能看到乔树集团总部大楼。 覃乔折回办公桌前,还没坐下去,办公室的门被叩了两声。 纤瘦的身姿映在磨砂玻璃上,显出浅灰色的轮廓,覃乔看了眼说:“请进。”说着便放下手机,绕过办公桌往沙发那边走。 第49章 “诈捐事件”的真相经过七天的调查,终于水落石出。 白血病女童的父亲的确是一名高管,年薪二十多万。女童确诊白血病后,他听从妻子建议,与一家专门协助重病家庭骗取爱心捐款的机构合作,隐瞒真实收入状况,利用伪造的收入证明和半年银行流水,大胆地在网上求助。 实习记者宋依依未谨慎核实信息,因同情心撰写了催人泪下的报道。编辑部同样未尽审核职责,致使这条新闻在早间节目中播出,因此多方都有责任,故数名高层均受到上级领导的严肃批评;因念在实习生宋依依初犯,仅被要求提交书面检讨。 “依依吃一堑长一智,这事儿就过去了。”覃乔端着刚泡的咖啡往回走,放在宋依依面前,随后在她对面坐下。 “检讨书写得很深刻,我读了三遍。” 宋依依抬眸对上眼前这双含着笑的漂亮的杏眼,原本紧促的心情,渐渐放松。 在他们眼中,覃主任是个温婉又有智慧的女人,微笑时候,更是温柔到极致。 “十多年前,那会我和你一样是实习生,我做留守儿童专题时,遇到一个声称三年没见过父母的十岁孩子。” 覃乔慢声细语的,眼神有些微飘远:“我听他的故事,陪他哭了一下午,还把自己手里所有的零花钱都给了他,回来写稿时连标点符号都带着泪,后来编辑部审核不通过,才知道被骗了,是他父母教他这么说的。” 覃乔穿着职业裙装,叠起双腿时,裹着肉色丝袜的长腿,在灯下泛出莹莹光泽:“我的导师常常说我是只会‘抹眼泪写感人故事的傻白甜’” 说到这儿,覃乔自个儿先笑了,宋依依随即跟着笑出声。 “我们都曾为善良付出过代价。”覃乔又说,“新闻它就像是走钢丝,一边是热血,一边是冷静,往哪边倾斜都会有危险,那就要找到一个让自己舒适的“临界点”” 宋依依边听边点头,覃乔耐心的话语让她茅塞顿开,扣在双膝上的手指一根根打开,不仅拾回了自信,重新审视职业过后更生出沉实的憧憬。 她顺着覃乔的话道:“就像上个月温记者写的那篇《孝子在医院门口叩头只为救母》”,温记者不仅查了家属年收入,还去查了医院缴费记录和社保报销单,结果发现男人母亲医药费80%都能报销,根本不需要募捐50万。温记者没有像我一样,被孝心感动的马上写稿,这才是对自己职业的尊重,对电视机前千千万万观众的负责。” 覃乔认可地点头:“感性和理性不是非此即彼。”她一笑说:“说回我的‘读后感’第一遍,我看到的是你的自省;第二遍,我看到的是你的成长;第三遍我看到了你是值得浇灌的新芽。” 得到前辈高度肯定和赞扬,宋依依泪盈于睫:“谢谢主任,我一定会保住本心的同时找到平衡点。” 喝完这杯咖啡,宋依依起身,径直走到门口,突然转身。 向着覃乔鞠了个三十度的躬:“主任他们都说是您一直在保我,谢谢您。” 覃乔抿出淡淡一丝笑,朱唇微启,只说四个字:“好好工作。” 小姑娘噢了声,推开玻璃门,跑了出去。 覃乔兀自笑笑,回到办公桌上,拿起正在震动的手机,放在耳畔接听。“妈妈,怎么了?” 还有五天到元旦,舅舅的小儿子光光三号结婚,杨淑华得提前回去帮忙,问她确不确定回去,她好给大姨一个准信。 表弟结婚这事杨淑华夏天的时候提过。当时觉得日子还远,覃乔没放心上,现在接到电话才想起,只觉时间过得可真快,眨眼表弟都要结婚了…… 自然是要去的,覃乔这么回答母亲。 原本和陈嘉树说好早上去接Danie,但因昨夜积雪未清,导致早高峰去往他家的主路严重堵车,她只好先调头去上班。 奥迪车停在大铁门外面,覃乔从车上下来,担心昭野和晞晞缠着她,所以她没进去,而是拨打陈嘉树的电话,请他让阿姨把Danie带过来。 陈嘉树还在集团,应该是手头有事,他只简短地应了声“我让阿姨将Danie带下来。” 覃乔挂断电话,敛眉时,余光扫到那只被她扔在后座上的包。 她扭身,伸长手臂从两把座椅间过去,将它捞来放到腿上。 里面是大包,隔着防尘袋都能感觉到皮质的滑顺。 拉开袋口,取出这只香槟色的女包,是那种很有质感的颜色,皮面也是一股高级感。 但只适合收藏不适合她日常去背。覃乔将包放回袋中,收紧,放在副驾驶上面。 * 凌晨一点乔树公关部放出那位员工入职乔树集团半年来屡屡迟到的考勤记录和通话时多次辱骂顾客,比如说“你也瞎了吗?不会看说明书?”、“健全人了不起?”“傻B”等录音,舆论马上反转。 某大型自媒体发布的博文下面五千多条评论中有几条自称是乔树集团残障员工的发言因热度被顶上前排。 员工A:作为在乔树研发部工作八年的工程师,我有必要说几句:当年研究生毕业,因为坐轮椅,很多面试我的HR都以公司无障碍设施不全面,委婉地拒绝了我。后来到了那时候还是“嘉树电器有限公司”。还是陈董亲自面试的我。他说了一句话我记到今天,‘“能者上庸者下”,我们公司欢迎所有能力的人,包括残疾朋友。’ 主页附上我的残疾证、工牌及专利证书截图,我愿为每个字承担法律责任。那些污蔑陈董的人,你们毁掉的是千万残障者来之不易的职场尊严! 员工B:七年前我遇到陈董,当时我工卡掉了,因为戴着假肢不方便捡,陈董帮我捡了起来并还给我。那时候他眼睛是看得见的,所以陈董并不是因为看不见或是作秀而做慈善,而是致力于这件事很多年。 员工B:徐娜是屡教不改,主管给过她很多次机会,被开除前几天她还骂集团歧视残疾人,我们残疾人要的不是特权而是公平。 员工C:徐娜闹这一出,会让更多企业觉得我们残疾人胡搅蛮缠,不愿意招聘我们太可恶了! 上午七点整,国家残联发布中立客观评论[我们支持残疾人就业,但反对将残疾等同于低标准。真正的包容是给予平等机会,而非降低要求,这对其他努力工作的残障者并不公平。] 陈嘉树于早上八点十分在社交媒体发布一则博文: 今早飘了一场雪,让我想起八年前那个雪天。当时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来面试,他问我:‘您真的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我记得自己回答:“机会是双向的,我还得感谢你选择我们嘉树电器。” 如今,他已是研发部核心骨干。 乔树集团的大门,永远向所有有能力的人敞开——无论身体是否残障。 专业、敬业、职业,这是我们唯一的标准。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践行这个承诺。 对于近期的事件,作为企业负责人,我对团队中出现辱骂客户的行为深感愧疚。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都不该发生。我们已启动全集团服务标准复查,并承诺加强员工培训。 看到残联的声明和同事们的留言,既感动又感慨。真正的包容从不是放低门槛,而是相信每个人都能跨过同样的高度。 有人问:为什么要保留员工的工作录音?因为在这里,我们记录每个人的成长,也正视每个人的失误。 这个世界本就不公平,但至少在这里,我们可以努力让它变得有点公平。 此外,有不少网友在好奇,我不是盲人吗? 这里郑重说明:上个月体检单上白纸黑字写着视力0.04,如假包换的法定盲人。 不过就算视力只有0.04,该上的班还是要上的,借用网络上流行的一句话——大概这就是“天选打工人”吧。 诸位,生活如此,工作亦然。共勉,回见。 陈嘉树 发完这条手打的博文,陈嘉树靠在皮椅上闭目养神。 电脑屏幕持续十多秒,灭了。 陈嘉树眼皮微微跳动,他并没睡着。 这一年多,他左眼的视力从白天1.0,稳定下滑,每发作一次眼病视力都有受损,半月前青光眼发作后,视野范围缩小成一个点。按这个趋势不用半年,他就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盲人。 假如说真的看不见了,他该怎么办?一切靠眼睛看的能力都将丧失,董事会、股民会相信连报表、合同都需要靠他人来念的瞎子能管理好集团吗?老实说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 还是只能按照一年前徐董事会议上的好心建议——让权给有能力的人,陈董,身体重要。 有时他也会问自己真的眷恋这个位置吗? 怎么不是? 为了集团的未来,张爽连命都没了,朱奥曾艰难地替他守着集团,这里从零建立起来一切都来自他和兄弟们的心血。 还有那些从一开始就相信他、跟着他拼杀过来的老员工……如果他走了,他们会怎么样?那二万多个家庭,他们又会怎么样? 可他亦深知,倘若有朝一日他再没有能带领他们的能力,他绝不能让自己,毁了相信他的人。 昨夜没睡好,陈嘉树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是张助来给他送文件,才轻声唤醒他。 “陈董,十一点十分了。” 陈嘉树还是有些迷登,坐起身,右手支起,捏了捏鼻梁。 他嗓音哑:“吃饭了。” 又用这只手去捞靠在矮柜上的盲杖,却失手碰倒了它。 “咕噜咕噜”从桌底滚过去,陈嘉树不慌不忙地起身,张助迅速捡起盲杖,快步绕到他身侧。 冰凉的杖身轻碰他的手掌外侧,手指往前半寸,陈嘉树一把将其攥入手心。 他微微偏头说:“下午你去趟财务部,Q3的财报分析不够深入。原材料成本是行业普涨,为什么我们的涨幅比竞争对手高了0.5%?我要看到采购端的详细对比分析,五点前。” 这一去到下午一点张助才抱着一沓文件回来,他站在办公桌外,将它们放到陈嘉树正前方放日常报表的区域 陈嘉树戴上助视镜,拿了一份:“你出去吧。” 张助出门与正要进门的朱奥错身而过。 朱奥进门就问:“嘉树找我什么事?” 两小时前陈嘉树给他打电话,那语气有些沉重,当时他正陪马董下棋,不便多问,陈嘉树只让他回公司后来一趟办公室。 陈嘉树转脸,淡淡地掀起眼皮:“陶婷中午来集团找过我。” 朱奥身形一怔,诧异上前:“她来做什么?” 陈嘉树摘下眼镜,起身,绕过办公桌一边,抬抬手,随后两人一块往沙发那儿走过去。 朱奥等陈嘉树坐下,他才坐旁边的单人沙发上,觑着好友凝重的脸色,忽然有些烦闷,手指不自觉地敲着扶手:“那件事我承认我做错了,也受到了惩罚……可她现在完全不信任我……” “不是怀疑我是不是私藏小金库,就是怀疑我爸妈对她有意见………为这事我们推心置腹谈过不止一次,我工资卡在她那儿,行程也随时报备,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每次谈完,就像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只管她三天,又开始折腾。” 他呼出长长地一口气,比工作更累的是成日应付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这会儿找到吐露对象,他一股脑儿都抛出来。 扶了扶眼镜,朱奥回视陈嘉树漆黑的眼睛。 这双眼如同冬夜里冰封的湖面,深沉冷冽,又具有洞晓一切的能力。 集团那些人,因探不清虚实、拿捏不住,从而对他心有几分忌惮。 陈嘉树的眼睛,到了什么程度,朱奥最清楚不过。 可即使如此,每当陈嘉树用这种眼神看他,朱奥那颗心总是坠着,摸不到到底。 陈嘉树上半身微微前倾:“朱奥……我们认识也十五六年了,你的为人我也是清楚的,工作压力大,难免忽略了身边重要的人。” “这样,我给你放三天的假,带她出去走走,看看电影吃个她爱吃的菜……比什么安慰的话都管用。有些风景,得身边有人陪着看,才有意思。” 说到最后陈嘉树眼里透出一点儿笑意。 朱奥张张嘴,是想说临近年关,集团大会小会、一堆事务。可陈嘉树既然这么说了,便是已经决定好了,朱奥只得将喉咙里滚着的话语吞了回去。 “三天正好周边游,我现在去给陶婷打电话。” 朱奥走出去,停在办公室门外。 他的手握住门把,却未有第二步动作,持续了很久,久到另只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就好像早晨第一声闹铃,朱奥被吓了一跳,随即推门步入办公室,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往皮椅上一坐,铃声仍在响。 正是他那位成天咋咋乎乎,又来找陈嘉树告状的妻子。 朱奥头疼至滑屏接听。 还没出声,陶婷在那头扯着嗓子嚷:“不好了,覃乔出事了!” 后面半句话,让朱奥手一抖手机险些滑落。他没功夫去想陶婷怎么会遇到覃乔,急问:“现在在哪里?” 第50章 覃乔摔下楼梯这事,要回溯到二十分钟前。 陶婷气势汹汹地来省台找社会新闻那位女主播姚蔓,被门卫拦在外面,恰逢这时女主播的车开过去,陶婷不顾一切地拦在车前。怕在单位门口影响不好,姚蔓只得下车,跟着她走到到隔壁的小公园。 这座小公园的正门位于一处坡上,要爬四五十级台阶才能进入。早上的积雪刚开始融化,台阶湿滑难行。姚蔓脚踩五六公分的高跟鞋,步履不稳,直接被陶婷连拖带拽地拉上了平台。 陶婷只要一想到这狐狸精一而再再而三的勾引朱奥,顿时怒火中烧,抓她的脸,势必要毁她的容貌。 两人推搡的场景,被开车路过的覃乔看到。覃乔担心出事,跑上来阻止,挡在他们中间,却不料被误伤。 姚蔓那一把将覃乔推下了台阶,一骨碌地滚到地上,直接昏死了过去、 鲜红色的血液自她后脑勺处蔓延,陶婷冲到覃乔身边,却被惨白的脸、殷红的血吓得怔在原地。 姚蔓以为失手杀人了,更是噗通跪在地上。 还是路人经过帮她们叫了救护车送到了医院。在车上医生初步检查不伤及生命,但具体还得送往医院,作进一步检查。 朱奥赶到急诊室门口,听完陶婷口中的事发经过,又急又气,他想骂人,可看到陶婷一脸悔意和通红的眼睛,冲到嘴边的呵斥又咽了回去。 那个在主播室里自信洋溢、得体从容的女主播姚蔓,此刻坐在长椅上,佝着背,双手按着膝头,直勾勾地盯着急救室的门,等待着审判结果。 一声滋——急救室的门自动划开,医生摘了口罩走出来:“覃乔的家属——” 朱奥:“医生!” 三人快步上前,围住这位医生。 医生看着朱奥说:“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擦伤,头皮撕裂已经做了缝合,还伴有中度脑震荡,但不幸中的万幸,没有生命危险。” 三人长出一口气,朱奥对医生道了声谢。覃乔被推出来时候,还在昏迷中,需送去住院部的外科病房。 跟着病床车到了楼上,朱奥停在电梯间,待脚步声和车轮声消失,他掏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机,走至窗前给陈嘉树打电话。 * 单人病房里,消毒水气味漂浮在空气中。 陶婷正在给家里保姆打电话,哑着嗓子吩咐她买齐住院用的毛巾、脸盆、拖鞋。挂断电话,她转过身,目光落在病床上的覃乔身上。 覃乔整张脸仍是没有一丝血气,额头上还有两处淤青,陶婷很是自责,绞着手指,一向嘴比脑子快的她,只剩下沉默。 床铺微微一动,刚走到床尾的姚蔓将那双保养得宜、涂着精致指甲油的手搭在护栏上。陶婷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别开眼睛,多看一眼都嫌脏。 姚蔓深深看着床上合着双目的女人,医生那句没有生命危险的确认,无疑像一道特赦令,暂时将她从“杀人犯”的恐惧深渊里解救了出来,但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另一重更现实、更冰冷的担忧立刻攫住了她。 覃乔出事,首当其冲的责任就在她。那一推,多少双眼睛看见了?公园里的路人会怎么描述? 更何况…… 姚蔓的目光从覃乔脸上移开,投向病房窗外明媚的天气。 台里的领导于情于理,一定会来探望。届时所有的疑问都会指向她:姚主播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和那个女人什么关系? 她经营多年的得体、专业、光鲜的形象——该怎么办? 姚蔓站了十多分钟,心下做出决定,转身,出门去找朱奥。 走廊上响起两道从远处疾走来的脚步声,很重,很响。 护士站里,正端着饭碗吃饭的小护士,停止咀嚼动作,就见一个极英俊的男人像阵风一样从站前刮过去。 他身侧还有个同伴,手搀着他,两人皆是西装革履。但不像亲友那种搀,更像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动作间透着一种敬意。 视线追过去,只来得及看见那男人右拐进001单人病房,便彻底消失了。 有人进门,陶婷扭脸看过去,见是陈嘉树她立即从凳子上起身。 因心怀歉疚,她感到无地自容:“嘉树。” 男人前所未见的板起脸,对她的招呼置若未闻。张助则将他带到床头旁,男人弯下腰,伸手,掌心虚覆在覃乔脸上,肉眼可见手指在微颤。 这让陶婷心里更难受,嘴唇嗫嚅着,道歉的话语太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覃乔对陈嘉树有多重要,他们都知道。 朱奥走进来,给陶婷使了个眼色。 陶婷会意,立即跟了出去。同时往外走的还有那位张特助。 门一关,陈嘉树支起左膝半跪在地上。朱奥告诉他,覃乔后脑勺有撕裂伤做了缝合,身上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他不敢碰她,怕弄疼她。 凑得很近,陈嘉树才看出她额头上的淤青:“乔乔”他的喉头发出细微的颤音。 他的手顺着她的肩头滑下去,隔着单薄的病号服,握住她的手指。 这里会有伤吗?陈嘉树想起必须叫医生过来,只有医生亲口告诉他,覃乔没事,他才能放心。 陈嘉树正要起身喊王助,让他去把医生请来,可就在这事,纤柔的手指反握住他:“嘉树” “乔乔,我在这里。”他跪回去,“我在。” 那双杏眼缓缓睁开,黑而亮的眼珠,随着脖子的转动,对视上他的眼睛。 身上动一下会有点疼,覃乔用力睁眼睛,注视着陈嘉树,男人深刻的眉目里皆是柔情和疼惜,脸还是那张每次一睁眼都会让她心动的脸,可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似乎……老了。 怎么会一晚上而已? 而且眼睛怎么这么红,他是在哭吗? 难闻的消毒水味钻入鼻尖,覃乔皱了皱鼻子打量起这个房间。 白墙壁,简单的沙发三件套,窗帘也是很素的淡蓝色,外面淡黄色天光透过洒入屋内,在白色瓷砖地面上投出多边形光斑。 覃乔垂下眼帘,被子上印着澜川市第一附属医院几个蓝色大字,明眸一颤,慢几拍的意识到她住进了医院。 昨晚不是在和嘉树讨论,这周去邑子乡来个三天游吗? 她试图回忆,可后脑勺突然一阵抽疼。 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嘶。 “我去叫医生!” 陈嘉树放开她的手,着急起身,着急地往外走,右手还在空气里划着。 覃乔抻着脖子看着他往外走的背影,有些奇怪,有些狼狈,自己不就是住了个院,他怎么紧张到慌不择路的? 陈嘉树右拐进过道,覃乔这个视角就看不到他了,但她听见拉开门的声音,以及陈嘉树很大声地说:“张鑫把医生叫过来!” 张鑫是谁? “嘉树”她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像梦呓。 胸口重重起伏几下,牵扯身体产生痛意。她试图撑起身,不行,头一抬,整个天旋地转,胃里更是无比难受。 覃乔平视天花板,那一大片白很干净,待到余光里出现陈嘉树——他在空气中挥动的手。 “乔乔?”他试探性地轻唤。 心被揪起,覃乔闭了闭眼睛,没有回答。 下一秒,床铺微微晃,男人碰到床边,身形骤然松弛,然后他放下这只手,贴着床朝床头走。 “哐”脚尖踢到床头柜,他停下脚步,退一步,转身面向她。 继而,陈嘉树慢慢地垂下眼帘,黑密的睫毛下,那双黑瞳映着屋内的亮光,以及她不动声色观察他的这双眼睛。 “睡着了”他自言自语。 这句话恍若一道闪电迎头劈下,她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被证实,她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震惊,整颗心脏仿佛被车轮反复碾压,痛彻心扉。 覃乔躺不下去,她双臂一撑,坐起,尽管脑袋里已经翻江倒海,她仍是扑过去,一把抱住陈嘉树的腰,泪水喷涌而出:“你眼睛怎么了?” 男人身体陡然僵住,像是遭受到重重一击。 陈嘉树不说话,她抬高下巴,泪水滚进鬓间:“你眼睛怎么回事啊?” “发生了什么吗?” “怎么回事啊?” 她喋喋不休地追问,喉头一直在抽搐,哭到一半,一股粘稠的酸意涌入口腔,在冲口而出前,覃乔立即别过头,吐出一口秽物。 而之后她晕了过去,还未完全失去意识前,她感觉到自己被陈嘉树抱进怀里,靠在他胸膛上,听他焦灼颤抖的喊她,震耳欲聋,还听到很多脚步声,维持几秒,所有声音如同深夜退去的潮水,一切变得静谧得可怕—— 作者有话说:女主没有失忆。【`xs.c`o`m 网】 50-60 第51章 去年的十一月中,覃乔向往常一样在平板上看国内的财经新闻。一则关于乔树集团在海外的第六家旗舰店揭幕的新闻赫然出现在首页。 照片中店门口站了十多人,陈嘉树长身鹤立的站在其中找到,嘴角挂着沉静的笑,身上这件黑色西装衬得人愈发挺拔。 照片的配文:商会主席陈美玲女士亲自出席乔树电器新加坡揭幕仪式。 可当她看到一行小字中“身体受限”、“助理全程引导”那些字恍若成了气管里的玻璃渣,每次呼吸都让她痛得冷汗淋漓。 犹记得六月那次见面,陈嘉树都是好好的,怎么会? 十二月初,并未完全结束驻外工作,她仍是执意回到国内。 她曾悄悄去看过陈嘉树……那天北风很大,陈嘉树拄着盲杖从车里出来,独自一人,步子沉稳地独自迈入大厦内,而不是新闻上所说全程需要引导。 朔风凌冽,她僵硬地收回目光,垂下僵硬地眼皮,转身,讷讷地离开。 还有一次是三月的巧遇,只是陈嘉树没有认出她,在澜川市国际会议中心。 大理石地砖光可鉴人,“咚——”很轻微地声响,覃乔刚踏进门,闻声看过去。 一张本该夹在胸口的胸牌躺在地上,在男人脚边,视线往上走,只见陈嘉树收起盲杖,正要蹲下身。 覃乔立即走过去,弯腰捡起胸牌,顺带往上扫了一眼——原来他是来参加一年一度的优秀企业家表彰大会的。 胸牌塞入陈嘉树手心里,快速掠过的指尖却沾染了他的体温,她有一瞬心悸,余光中陈嘉树的助理拎*着公文包出现。 “谢谢。” 陈嘉树向她道谢,她已与他擦肩而过,走出好几步,时间不早了,隔壁厅的媒体同行研讨会,即将开场。 再后来就到了五月,乔树集团内部传出董事长因病被董事会成员联合架空,她退出新加坡国际媒体峰会代表的遴选,决定亲自去一探虚实。 她无法原谅他的焚心蚀骨的深爱,可她亦无法欺骗自己,陈嘉树三个字在她这里从来都是一座不可撼动的方尖碑。 * 医生在听完陈嘉树讲述的覃乔醒后的表现,沉思了下说:“脑震荡的人,出现短时间记忆错乱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先生您再观察一下,有任何异常,随时告诉我们。” 陈嘉树坐在凳子上,耳朵里反反复复的都是医生对病情的解释。 覃乔似乎忘记了他眼睛已经出问题的事情,那么是他们半年前重逢后的那些事都忘了? 他俯身,与她鼻尖相贴。 覃乔的不安跳动地眼皮,仍然在梦呓:“嘉树……” 过了有一个多小时,陶婷和朱奥回到病房门口,朱奥敲了敲门。 “进来吧。”陈嘉树在里面对他们说。 两人这段时间里开车去了趟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和一些水果,陶婷将手里的东西放到茶几上,走过来站朱奥身边。 陈嘉树挑起下巴,仰视朱奥:“你们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没有资格参与,但朱奥,我至今还记得你和陶婷结婚前一晚,你在我和张爽面前又哭又笑,你告诉我们陶婷是你的初恋,你暗恋了她整整十八年,现在终于要把她娶回家了……” “现在你做得那些事,对得起当年那个自己吗?” 陈嘉树没有强调,没有质问,平铺直叙地话语使得朱奥神色微微怔忪,陶婷泪水哗哗直流,红唇颤动,她看向身旁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男人。 她和朱奥有两个孩子,大的孩子已经十岁,小的去年年底刚出生,朱奥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时刻让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就在两年前,她在替朱奥收拾外套时,口袋里掉出一枚铂金戒指,滚到她的脚底下,内圈里面刻着一个“蔓”字,她沉不住气去质问朱奥,他敷衍的一句“同事间的恶作剧”便搪塞了过去。 陶婷不是忍气吞声的人,第二次发现两人还有往来是在今年一月份,也就说这一年多他们一直在密切联络,为这事她当天晚上拿了一把水果刀要杀了这个狗男人,可当刀真的插进他的胸膛,她又惊又怕,哆嗦着拨打120。 不想他死。 那天在医院里朱奥非但不怪她差点杀了她,还在快出院时以她的名字开了一个基金账户,这个男人是爱她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她这么告诉自己。 也正是这件事陈嘉树知道了他们夫妻间的矛盾,是以,之后接二连三被她发现朱奥还和那个女的藕断丝连。 陶婷不是没想过,只要钱到手里,她不介意与朱奥过各的,但是,枕边人同床异梦,变本加厉,终是让她忍无可忍,才会去找陈嘉树,一方面,陈嘉树是朱奥的好兄弟可以帮劝劝;另一方面,陈嘉树还是朱奥的上司,有一定权威,他的话朱奥不会不听。 但听和改又是两码事。陈嘉树的话何尝不是让她认清了一个现实: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彻底背叛了当年那个爱她的少年。 罢了,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委屈自己,实在过不下去那就离婚,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 沉默少许,朱奥说了句:“我们回去了”再看到陈嘉树颔了颔首,他和陶婷一起离开了病房。 “二月份,我在楼上看到姚蔓钻进朱奥的车里,当时没多想。”覃乔突然出声,音线带着哑,“还以为他们只是……合作的朋友。” 陈嘉树微微一愣,转头,半垂眼皮,依稀看出覃乔那双眼睛一眨一眨,还以为她会‘失忆’一段时间,他嘴角轻轻勾起,醒来是好事。 “醒了。” “嗯……”覃乔抬眸顶上他的视线,“我想起一件事,今年三月在会议中心。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思维果然还有些跳脱,陈嘉树嗯了声,据实相告:“……眼睛看出来的,那时视力还行。” 他唇瓣弯的弧度刚刚好。 她最喜欢看他笑,特别温暖,犹如冬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医院的灯总是特别亮,由于垂首,他的下半张面孔有些发暗,即便这般,他的五官仍十分立体,有种逼人的俊气。 解开一颗扣子的衣领之上那截脖颈白皙线条流畅,他的肩膀宽阔,与她说话时肩微微耸动,视线很容易被吸引过去。 她的手一直在陈嘉树的掌心中,男人的拇指轻柔地在她光滑的手背上打圈摩挲:“……去年五月份那场手术后视力只剩下0.04,一睁开眼,周围所能看见的都是发虚的,人的脸只能看到眼睛和嘴唇……当时觉得天塌了,不会走路,踢到凳子,撞到墙……摔在地上……感觉自己废了。” “这一年我在努力调整自己,想至少稍微体面点在见你……那天你近在眼前,我觉得还不够好,不敢和你相认……” 男人一直是娓娓道来的语气,延续着沉稳、克制,“可你的出现,让我迫切地想再见你。我被架空的的消息不知道是哪路人放出的,我没让公关部辟谣,顺势而为地想看你会不会来参加股东大会……” 事实证明人在某个条件越来越坏的时候,总会怀念上一次。就好像考试,这次考了九十怀念九十二分时候,可明明那次流了一晚上泪。 他最近总是怀念还能辨识出覃乔身形时,有时还会后悔怎么不早些去见她。 他还没说完,深深凝视她,“……你真的来了,那天我既惊喜又紧张,很怕如今的自己会让你失望。” 覃乔频繁地扇动眼睫,眼前变得越来越朦胧,所有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唾液变成了锋利的锋利的刀子,每一次吞咽都是剧痛无比。 陈嘉树回答了她,为什么没有与她相认,他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些,而她单纯是不想认他。 …… 脑症荡需要静养,陈嘉树让张助去办理转院,下午四点他们到达东昕医院,转送过程中,覃乔在病床车上又吐了一次,这次吐出的是酸水,打湿了她的脖颈,污染了她的衣物。 这边的病房陈嘉树很熟悉,他进卫生间拿盆放了半盆温水,打湿一块毛巾,捧着脸盆,慢慢地走回到覃乔身边。 抬头对覃乔而言就是折磨,覃乔只能板板正正的平躺。 被子下,身上的病号服扣子覃乔已自行解开,微敞着。 覃乔脸很烫,就在刚才,两人还因请护工阿姨进来帮忙换衣服这事僵持。 哪有让前夫替前妻擦身换衣服的道理?陈嘉树听完她的说法,很苦地笑了下,“你是觉得我现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不要说是照顾你对吗?” 陈嘉树一个平时逻辑清楚的人,许是真被伤到了自尊,破天荒地‘蛮不讲理’,在看到他因不被信任,伤感地转过身,落寞的背影时,覃乔缴械投降,“你帮我去打一盆水吧。” 这句话仿佛是一针强心剂,男人‘兴高采烈’地去给她打水。覃乔瞧着他高深莫测的背影,幻真幻假的感觉愈发强烈。 只分神那么一小会,当她感觉到背部被抬高时,某人就以迅雷不及之手速,三下五除二地,将她身上的衣服就被扒了去……她上身赤条条,幸而被子还在身上。 “陈……”她的脸庞热炸了,“你……乘人之危。……” 男人恍若未闻,侧坐在床边,手里那快半干的毛巾,精准的堵住她胡言乱语的嘴。 轻柔地擦完脸,他重新洗了遍毛巾,再坐到床边:“擦脖子。” 那带点命令式地语气,关键覃乔还真的乖乖地将被子下拉几公分。 毛巾从下颌轻柔下行,停在她锁骨位置。 男人脸色近乎是漠然,连唇角勾起的那一丝浅弧,都透着清心寡欲。 可那毛巾分明还想往下走,覃乔摁紧被子死活不让。 陈嘉树一笑,收手:“我去倒水,回来给你换衣服。” 男人走进卫生间,覃乔拉起被子盖在脸上,想闷死自己。 换洗的上衣早已备在床头柜上,陈嘉树和刚才手法一样,先将右手从覃乔的后背和床垫之间伸过去,然后稍抬高她的上半身,给她一个不头晕舒适的高度。 穿衣需要覃乔配合,陈嘉树另只手握住左边袖子里覃乔伸出左手穿过去,再重复同样的方式,覃乔穿上了这件干净的病号服,扣子还是她自己扣,陈嘉树没插手。 窗外天色暗了,覃乔看着那里说:“你回去吧,昭野和晞晞还在家里。” “家里有阿姨……”陈嘉树很淡地说。 覃乔这次看他,匪夷所思:“他们才五岁……需要父母在身边的时候。” “你也说了父母,他们的母亲还在住院。”陈嘉树凝她片刻:“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回去。” “陈嘉树,我可以请护工阿姨。”覃乔声音比刚才大了些,“现在你更应该关注孩子的成长而不是我这个……前妻。” 陈嘉树点头认同她的话,“好,如你所说,我们是前夫前妻。那在孩子面前,我们依然是他们的父母。你现在这个样子,昭野和晞晞问起‘爸爸怎么不管妈妈?’‘爸爸为什么把妈妈一个人留在医院里?’我要怎么回答?”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乔乔,我们是他们父母……你知道昭野在我身边时常问的两句话是什么吗?‘爸爸和妈妈为什么要分开’?‘爸爸你能不能不要惹妈生气?’乔乔为了孩子……我们需要一起出现,或者一起不出现。” 覃乔被他这番有理有据、步步紧逼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她徒劳地挣扎一下:“陈嘉树……你别以为拿孩子当挡箭牌,我就能原谅……” 她的语气明显软了,陈嘉对自己过去的行为深深谴责:“都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惹孩子们的‘妈妈’生气了。” 覃乔无语地扯了扯唇,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确定一点,陈嘉树就是只老狐狸。 先是会议中心见面装作不识,再到后来的股东大会,现在更是趁着她不能‘自理’,对她进行精准地心理攻势,一步步引她深入,摧毁她的心理防线。 覃乔重重阖上眼皮,放弃挣扎,听之任之。 她睡了一觉,醒来,只才八点钟。各种乱七八糟的梦穿插,这觉睡得跟爬了两座山似的,每根骨头都是酸软难忍。 唯有脑袋清醒、清楚,外面那位助理在向陈嘉树汇报工作,声音压得很低,传进她耳朵里像是蚊子的低鸣。 覃乔将手机放回床柜头,本想轻轻地,不打扰他们,可怕什么来什么,没拿稳,“啪嗒”手机掉在了桌面上。 “乔乔!” 一定是以为她出了什么意外。 脚步声哐哐砸地,陈嘉树拐进来,他对这儿很熟,径直地冲到床头,随即半蹲下,手在虚空里探两下,轻覆住她的脸颊。 男人的每根手指都细腻光滑,只有指腹那里有很薄一层细茧,微微的粗粝感,磨得她脸皮有些发痒。 “我没事”覃乔小声解释说:“只是手机掉床头柜上了。” 若是视力正常的人,他会看到倒扣在桌上的手机。陈嘉树一眼看不到,覃乔必须一句话讲明因果,免得他胡思乱想。 陈嘉树长长松口气,嗓音低柔,带着一丝哄:“时间还早,饿了吗?医生说你可以喝点粥,我让他们去买。” “没胃口。”覃乔看了眼床头柜,“我能坐起来吗?我想喝水。” “医生说,可以稍微靠起来些。” 说着陈嘉树放下摸她脸的手,在床铺边缘,摸索几下找到一升起的按键,上面还有盲文,他摁下去,只听到“滋——很轻地机械嗡鸣,床头缓慢匀速地往上升。 升起大概七八公分,覃乔觉得高度适合,立即说:“可以了”再高一点她又要头晕了。 陈嘉树再次摁键,床头停止上升。 “对了,你单位的领导,来过电话,我以你还没醒,拒绝了他们探访。”陈嘉树坐到床边。 覃乔很是讶异:“你怎么知道我的屏幕解锁密码?” 话一出口,她旋即明白过来。只是时间太久远,有些忘记了。 这么看来,多少有些明知故问了。 陈嘉树笑了声:“以前你不是说过太复杂的秘密,你记不住,你每部手机密码都是3344,没改。” 覃乔:“是啊,你知道的我这人挺懒的。” 连密码都懒得记,懒得改,银行卡密码还是陈嘉树的后六位生日,只因自己的生日后六位被柜员提醒过太过简单,建议重新设置。 陈嘉树:“阿姨下午五点半时候有给你打电话,我就把你住进医院得事发经过简单告诉了她,她很着急,挂断了电话,我再打过去一直是关机。” 陈嘉树知道杨淑华对自己意见很大,她不乐意接听他的电话,可是二十分钟前他用覃乔手机尝试打过去也是得到对方无法接通,挺让人担心的。 “妈妈知道我住哪里了?”覃乔问。 陈嘉树眼神里是“是的”那种意思。 覃乔旋即伸出手,捞来手机,滑到通话记录,第一通未接听电话正是杨淑华的。 指尖一点,拨过去。 响铃竟在附近响起,覃乔和陈嘉树对视一眼,那铃声混杂着高跟鞋清脆而急促的“哒哒”声,很快到达病房门口。 第52章 陈嘉树拄着盲杖出去迎接杨淑华,两人在门口聊了几句。 隔着外间的会客室,覃乔听得不太真切,只模糊捕捉到杨淑华的大致意思——这里有她照顾,让陈嘉树后回去,尽管放心。 杨淑华的语调始终温和带着一丝客气,。 杨淑走进病房,泪盈盈的眼睛垂下来,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这并非提问,只是一个母亲发自内心的疼惜和担忧。 覃乔抬头看向母亲,宽慰道:“都是轻伤,住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杨淑华原本中午就已抵达江市,一听说她受伤,立刻让表弟买了最早一班机票赶回来照顾她。 聊了几句,杨淑华用手掌抚去眼尾的泪水,而后握住她的手:“妈妈,先回去一趟,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陈嘉树有说让司机送她,杨淑华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婉拒了。 陈嘉树去送杨淑华,将她送到门口,再折返回来。 靠久了,覃乔背部有点疼,她小幅度地侧一点身:“嘉树,既然我妈妈来了,你就回去吧。” 母亲都来了,没有不放心的道理,陈嘉树没有再坚持,轻点了头:“明天再来看你。” 头疼的关系,这一夜她睡得还是不踏实。 一大早醒来,女领导代表、女同事代表台里其他人提着礼品来看她。 覃乔只是轻描淡写说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没提姚蔓失手推她这事。 姚蔓做的事固然可恶,但说到底,是私德有亏。她受伤,是意外,也是自己选择上前劝阻该承担的后果。 该有的医药补偿,自然不能少,这是道理。但若借这个机会,去放大这份伤害,断送另一个人的前程……惩罚不该逾越了它本身的尺度。 对于陶婷,她理解、心疼,一个女人要被逼到什么程度才会不要颜面地发疯。陈嘉树那句话意思很明了,朱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为了已经变心的男人,伤害自己不值得。 陶婷是那么聪明一个人,一定已经听懂了陈嘉树的话。因为一个男人,变成两个女人的战场,她每一次挥出去的巴掌,最先撕裂的,都是她自己最后的体面和尊严,真的不值得。 陈嘉树中午又来看她,给她买了些水果。覃乔突然想吃石榴,他从一堆苹果里挖出一只石榴。 还真有。 陈嘉树连同新买的抗菌砧板,一并拿进卫生间。 里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覃乔收回目光,过了一夜,她自我感觉好多了,摁键将床头再抬高一些。 去外面接电话的杨淑华回来了,她的目光在那根靠在墙上的盲杖上停顿几秒,再转到茶几上那一袋水果上头。继而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走到沙发前坐下,捡起一个橘子,不紧不慢地剥开,送了一瓣到嘴里。 “你大姨他们下午就到澜川。”她通知一句。 果然还是惊动了亲戚。覃乔心下过意不去,却又期待:“大姨难得来让他们多住几天,我给他们订房间。” 她拿来手机点亮屏幕,便听见陈嘉树说:“我来安排。” 他微垂着眼,朝床头柜走来。杨淑华即刻接口,:“他们还要赶回去准备婚礼,只待一晚上,我马上出去接他们,顺便把酒店定了。” 杨淑华婉转地拒绝了陈嘉树的好意。 这其实很正常,她和陈嘉树早已经离婚了,没道理让他破费、处理那些事情 覃乔用余光觑到陈嘉树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随即如常站定。 他状若无事地拿起早已备在桌上的折叠水果刀,拇指轻轻一扣,刀身弹出。 一道锋利寒光闪过她的眼睛,覃乔有一瞬担心,他会不会伤到手,但转念一想,陈嘉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清冷的目光投在那个石榴上,杨淑华静静地看着这只经陈嘉树一割一扒完美取出果肉的石榴。 那时每到冬季,每回陈嘉树来看他们都会带一袋子石榴,最开始是他奶奶种的,奶奶过世之后他每次带来的都是亲戚家里的。 不同于覃朗真的喜欢吃石榴,她只是不想拂了这孩子的好心,陈嘉树很会剥石榴,不会把红色汁水弄的到处都是,连最会做手工细活的大姐都夸这孩子做事情细致。 “你这剥石榴的本事,可以申请吉尼斯纪录。”覃乔夸道。 修长如玉的指节半包住青绿色的石榴皮,犹如绿叶上落下的一朵白雪,每次看他剥石榴都是一种享受。 听到这话,陈嘉树像忍不住般,敛颌闷笑了声。 岂料,一时得意,手下一疏忽,收刀时食指指节带过刀刃,很轻的一下,就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 血珠瞬间渗了出来。 覃乔急忙坐起身,正要伸手,杨淑华的声音率先响起: “乔乔!别动!” 杨淑华已快步上前,眼疾手快地先将那柄合上的水果刀拿远,随即抽取两张纸巾,直接按在了陈嘉树冒血的手指上。 “按住。”她的语气带着严厉地关心,“你这孩子,总这么不小心。等着,我去护士站要个创可贴。” 丢下这句话,杨淑华转身走了出去,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 陈嘉树自己按着手指,嘴角却轻勾起,回忆起那时自己腿撞伤杨淑华也是这般紧张他。 “嘉树……”覃乔看他受伤了还在傻乐。 杨淑华对陈嘉树而言,不仅仅是岳母,还是时刻为他着想的母亲。那两年她任劳任怨,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陈嘉树都记在心里。 只不过划破了手指,陈嘉树心中暖流涌动,对覃乔说:“一点小伤,没事。”他想了想,语气肯定了些:“我觉得阿姨……还是关心——” 话说到一半,杨淑华回来了。她不仅拿来了创可贴,还有一小瓶碘伏和一根棉签。 碘伏放在桌上,盖子打开放一旁,杨淑华撕开棉签包装,蘸取碘伏,然后将陈嘉树按着伤口的那张染血的纸巾拿走,丢进垃圾桶。 整套流程有条不紊,充满耐心:“嘉树,手伸过来,先消消毒。” 陈嘉树依言伸出手。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替他消毒,黄色液体将伤口覆盖均匀。 消毒完毕,杨淑华撕开创可贴,贴在了他的指腹上,按压四周确保粘牢。 做完这一切,她将垃圾收拾好,才轻轻吁了口气,看了眼同样在看自己的女儿,回视目露感激的陈嘉树,温声道:“嘉树,我知道你是好心,想给乔乔弄吃的。可你现在眼睛不好,这刀子不长眼,这次是划了自己,下次万一不小心碰着乔乔,更不好是不是?” 陈嘉树瞳眸微闪了下,杨淑华随即转头对女儿说:“妈妈现在去接大姨他们……石榴就别吃了,趁眼下安静多睡会儿,待会儿大姨他们来了,你想睡都睡不着。” 杨淑华去沙发那儿拿了皮包,直接出门走了。 “乔乔……你睡会儿。” 陈嘉树弯腰收拾床头柜上的石榴,五指往内一拢,忘却了外壳已去,指腹挤出的红色汁液打湿、弄脏了他的白色袖子。 见他转身要走,覃乔急问:“你回去了吗?” 陈嘉树露出一丝很淡的笑:“被我捏坏了,我拿出去扔了。” 可覃乔分明看出他眼底的阴翳,他很介意杨淑华因他眼睛不好而把他区别对待。 “嘉树……我妈妈她只是关心……” 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说。同样的关心,当年的陈嘉树能接受,现在……他显然不需要。 陈嘉树脸上尤挂淡笑,抬手在墙壁上摸索几下拿到盲杖,手指收紧,手背上青筋清晰可见:“是我的问题……太久了。” 回头想想,那时候这位母亲给他烫伤的手背上药时候,他起初也很别扭。 “烫伤一定要及时处理,你啊,总是不想麻烦我们,但嘉树……自你和乔乔结婚那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所以,一家人哪有什么麻不麻烦的?” 手背上的伤是焊锡电板时不小心碰到边板烫伤的,他觉得不是很严重,就没管它,晚上吃饭时候,杨淑华看见,二话不说就拿了药箱找到烫伤膏给他上药。 时间太久了,久到已经陌生,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他的问题。 三点半,走廊里传来舅舅那高八度的爽朗声音,覃乔脑袋里那点瞌睡虫都被赶跑了,瞬时耳目清亮。 杨建国拐进病房,还以为走进了谁家书房,惊退到门口仰头确认:“到底是大城市,这酒店——”舌尖拐了下弯改口“这医院比酒店还豪华,不得一天一千块?” 原木色地板在白灯下油光发亮,西面南墙书架前是一张黄梨木的办公桌,桌面左上角有一只笔筒里面插了两支水笔,应该只是装饰,两张实木靠背椅挨着东墙,旁边是一扇紧闭的浅黄色小门,而正对着他们刚进来的入口,另一扇门突然从里面打开,穿着病号服,趿拉拖鞋的覃乔走了出来。 “舅舅” 覃乔摊开双手,走上前,还像小时候那样给了杨建国一个爱的拥抱,顺便撒了个娇。 “想死你了。” 舅舅虽喉咙出了名的响,但脾气也是十里八乡人人夸赞的好,对她更是没的说,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她,所以覃乔最喜欢舅舅了。 “没大没小,”杨淑华将果篮放在边柜上,笑斥:“什么死不死的?” 两个姨妈将手里的东西挨着果篮放。 覃乔又走过去抱了抱两人。 只是晕眩感又来了,她回到杨淑华身边,抓着杨淑华手臂倚着她,可看着亲人,心里特别暖。 “舅舅,您是不是又胖了?” 黑色鸡心领毛衣幸而有弹性,否则怕是撑不下这圆滚滚的大肚皮。 杨建国摸了把后脑勺,大姨杨淑云笑着替他答:“你舅舅他呀,因为光光要结婚这事,高兴的,这半年没少喝酒。” 大家有说有笑地坐下,椅子不够,杨淑华去外面让护士再帮搬来三张,你一言我一语,这间房里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聊着聊着都快忘了时间,直至,房门被叩响。 杨淑兰坐得离门口近,走过去开门。 然而,门一开,她愣在原地,放大的瞳孔里是陈嘉树的身影。 杨淑兰:“嘉树……” 陈嘉树嘴角噙起那抹熟悉的温善的笑意:“三姨,好久不见。” 杨淑兰盯着他手里这根盲杖,虽然新闻视频里看到过,但亲眼所见内心不免一阵剧烈的震动。 以前多么神气飞扬的一个孩子,现在都快看不见了,不止是惋惜,还令人心疼。 “嘉树进来坐。”杨淑兰眼睛有些烫,她侧让到一旁。 陈嘉树挥着盲杖走进屋,杨淑云立即走上来:“嘉树,来看乔乔吗?” 顿足,陈嘉树颔首:“大姨,您身体还好?” “挺好的。”杨淑云红了眼睛,“嘉树,姨夫去年过世时候,还对我说,多亏嘉树帮他找了个好医生,让他多活了快十年。” 十年前,杨淑云的丈夫得了肺癌。当地医院都建议保守治疗,是陈嘉树帮忙托关系拿到京市国内顶级肺病专家的号,这才救了他一条命。 “姨夫过世了”陈嘉树看着她说:“大姨您节哀,您保重身体最重要。” 杨建国坐不住了,起身,有些激动:嘉树,我们快七年没见了。” 陈嘉树循着声音望过去:“舅舅,是我失礼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嘉树这句失礼让杨建国张口结舌,他真不是来问罪的。 覃乔走过去,勾住陈嘉树的手臂,男人身子僵了僵,他侧眸,只听覃乔带笑说:“舅舅,嘉树也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覃乔带着陈嘉树走到椅子前,男人收起盲杖,坐在椅子上,再将它放在一侧。 “大姨、三姨、舅舅。”陈嘉树视线缓扫过他们的脸,道明来意:“你们来澜川,我这副身体也不能陪你们到处看看,我在对面酒店布了一桌,想留你们吃顿饭。” 陈嘉树一句不提曾经,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以东道主的方式,避免让他们都尴尬。 三人互视对方一眼,都被陈嘉树的谦逊的姿态和周到的礼数打动。 年纪最大的杨淑云立即堆起和蔼的笑容:“嘉树,你太客气了。” 陈嘉树转眸望向她,杨淑云用余光瞥了眼旁边的杨淑华,她脸色无澜,杨淑云直接说:“你这孩子总是想得这么周到,正好,正好,我们正犯愁去哪里吃饭?” 之后三人跟着陈嘉树一块出去了,覃乔回去继续躺着,杨淑华则是去楼下食堂吃饭。 覃乔觉得杨淑华好像更不高兴了,不知是陈嘉树没叫上她,还是大姨他们三言两语就跟着陈嘉树跑了。 母亲自从生病后,心思越来越重,也越来越难猜。 陈嘉树也是,覃乔能感觉杨淑华那番话让他很生气,覃乔是理解他的,正因为那时候杨淑华真心待他,陈嘉树才将她当成母亲。 他有夜盲杨淑华每日在他下班回来都会帮他把手电筒的电充好;一周三顿胡萝卜变着花样给他吃,因为听说胡萝卜对夜盲好;大清早守着听天气预报,在他们出门前总要嘱咐几句。 这些都是陈嘉树告诉她的。这个男人心思细腻、敏感,只是不善表达,或者说是没人教过他。 他就像一个心理‘不平衡’的孩子,试问天底下哪个父母会因孩子一个错误就彻底否定孩子,把孩子钉在耻辱柱上,于陈嘉树而言,说不委屈,不气愤是不可能的。 住院的第四天,楚语桐来看她,覃乔将心里的困惑说给她听。 窗外阳光正好,大片日光洒进来,如纱般的质地盖在两人身上,温温的,令人感到舒适。 楚语桐眉头紧蹙:“乔儿,其实我一直有句话想说……关于杨阿姨……”她放低声量:“我总觉得杨阿姨她……有点双标。她永远在强调你为老陈付出了多少青春、受了多少苦,却绝口不提老陈当初是怎么供你读研、在你爸爸住院时,怎么代替远在英国的你行孝道、帮你们家渡过难关?这恩情难道不算数了吗?” 覃乔眼前闪过孩子们一提到陈嘉树时,杨淑华不是沉着脸绕开话题,就是置若罔闻。 “我妈妈她我现在觉得她“固执”的不是一丁点……有时候我又觉得妈妈她有点儿怕嘉树……” “这不正是矛盾的地方?”楚语桐顿了下道:“有句话叫旁观者清,我给你分析下我的看法。如果我只是单纯不喜欢我的女婿,在我女儿已经原谅他,甚至为他吃了那么多苦还要复合的情况下,我作为母亲,最多是生闷气、不插手,但我绝不会过渡的干预,逼你们必须分开,甚至不惜撒谎去刺激老陈说你结婚了有孩子了……这哪是对待恩人更像对待……” 仇人……覃乔在心里替楚语桐补充。她也有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最近越来越重。 楚语桐做了个长长的停顿:“更何况,杨阿姨以前*是实打实地对老陈好过,那种好装不出来……按常理,她在知道老陈离婚是为了不拖累你们的的时候,还坐了一年多的牢,至少应该有一丝心疼和愧疚吧?” 覃乔感到右手背一阵刺疼,她垂目,上面五个深深的指痕——她自己掐的。 “乔儿……”楚语桐沉默很久,末了慎重地问:“杨阿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你?”—— 作者有话说:36-51章修了文虽然修了文,主线没变,文案里的剧情都会写到 第53章 陈嘉树和杨淑华一块进来的。 屋内的两人中断聊天,楚语桐反应奇快地走上前,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灿烂:“杨阿姨我又来打扰您啦!” 杨淑华没想到楚语桐会来,发了会儿愣,笑逐颜开:“你这丫头,每次来都是一惊一乍,乔乔都没提前和我打招呼。” 楚语桐扭头看了眼,正襟端坐的覃乔,继续笑说:“这不给乔乔一个惊喜嘛。” 陈嘉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一阵了,楚语桐横跨一步,站在陈嘉树面前,给了他的左胸膛一记轻拳。, 陈嘉树自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楚语桐先行说:“陈老板,你这是只记得乔乔,不记得我们这种闲杂人等?” “不敢,你的声音在我这里”陈嘉树抬起左手,用食指敲了敲太阳穴的位置。 “哎哟,我受宠若惊——”楚语桐拍拍狂跳地胸口。 覃乔坐不住地走过来,攥着楚语桐的手臂,示意她低调些。 “桐桐,你难得来一趟,晚上一起吃个饭。”陈嘉树发出诚挚地邀请。 楚语桐一把挽住覃乔,像没骨头一样往她身上靠:“陈老板话要说清楚,你是请我一人,还是——” 陈嘉树失笑摇头:“当然是一起。你们是焦不离孟,我岂能只请一个?”随后他稍侧转,敛睫。略郑重:“妈,你若晚上没有其他安排,我想请您一块,这些天您辛苦了。” 后半句话犹如平地一声炸雷,覃乔和楚语桐都是错愕脸色,两人做了个对视,楚语桐当即笑开,帮腔:“对啊,对啊,阿姨,一块吧,人多热闹。” 覃乔的疑惑、陈嘉树的等待、楚语桐的殷切,三人的目光凝聚在杨淑华身上,杨淑华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对上陈嘉树的眼睛,唇角漾开一个涩然的笑: “好,一起。” 就这样,覃乔回房间里收拾一下,三人转场到了医院对面的中餐厅。 包厢已经订好,覃乔将菜单交到杨淑华手里请她帮忙点菜,而后不由分说地拽着陈嘉树往外走,男人明白她的意图,顺从地跟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拐了两次,停在空旷无人的阳台上。 深蓝色的天穹上那轮月亮浑圆,皎洁的月光将路灯的光芒都比了下去,房顶、树枝、巷子目之所及,皆被镀上一层银色。 冬夜清寒,习习微风犹如冰冷的流水,覃乔将双手塞入羽绒服内,投在对面那栋小楼上的目光平移回来,放在陈嘉树微微滑动的喉结处。 他在等她提问。 好吧。 覃乔微抬下颌,看着陈嘉树的眼睛问:“你独自见了我妈妈?” 陈嘉树“嗯”了声,眼前是一团淡黄色很浓稠的光雾,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覃乔正盯着他的眼睛。 他垂下眼睫:“我只是和妈谈了谈,请她再给我个——。” “等等!”覃乔冷然打断。 由于背对月亮,他的眼睛特别黑,没有一丝光亮。 “你问过我的意思吗?”她平心静气地问。 主要是她看透了陈嘉树,每次吵架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又退回原点。 她真的累了。 “我知道我是自私的,最近我总有种争夺时间的感觉想趁” 男人的音量很轻,却仿佛一块浸了海水的海绵从头顶往下压,覃乔心头绷紧,很难受,很难受。 “想趁还看得见一点,想娶你” “什么?”覃乔无法理解,可是心很痛。 他说:“这么解释可能比较容易理解,娶你是我还看得见前的愿望。” 冰凉的脸被热烫的泪水打湿,覃乔勉力发出颤颤地气声:“你疯了吗?” 陈嘉树勾起一点唇角。 他就是想趁着自己“还有点用”,“还算有点像个正常人”的时候,完成人生最重要的事。 很怕……将来,他再也不敢提…… 他是疯了…… 覃乔忽而重忽而急的吐息犹如火石般灼着他的脸颊,陈嘉树微微偏偏头,俯首,冰凉的额头轻轻抵上她的: “疯了。”他承认。 静默中,两种呼吸缠绕、纠缠,一如他们之间的挣扎与牵绊,覃乔声音仿佛染了夜里的寒气般冷沉:“你答应了我妈妈什么?” 耳廓上压下一片柔软,陈嘉树的唇微微动着:“我向她承认了错误,妈,她终于原谅了我。” 覃乔如鲠在喉。 以前她总认为陈嘉树无比强大,忘却了他也会害怕、恐惧……半路失明的痛苦,足以摧毁任何人的心智,而他,靠着那样一丝偏执的信念独自熬过来。 ……正是因为如此,她更不能同意,若是同意,不等于认同他认为自己还算个正常人才配娶她的想法,换言之,将来的他就不配了。 “嘉树”覃乔严肃地说:“我告诉你,我的决定,我不同意。” 此话落,风跟着停了,天地间只余两人渺远急促的呼吸声。 口鼻中呼出的热气散在夜色里,无影无踪。 像是早料到会这样,陈嘉树默不作声,只伸手揽住她的腰背,稍微一用力带入怀中。 宽厚的掌心在她背上轻抚,慢慢地他的下颌放在她的肩窝处,他很轻地笑了,带一丝自嘲,“道德绑架没成功。” “嘉树,等你哪天明白,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覃乔仍是冷硬地语气,但她还是抬高左臂环住他的腰身,他们一个穿着羽绒服,一个穿大衣,厚重的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我们再谈。” * 次日,日光明媚,透过树叶倾洒下来。风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陶婷肩上,摇摇晃晃几下,坠落在水泥地上。 一道细长的暗影打在石桌上,覃乔稍往前倾身,淡淡瞥了眼陶婷递来的手机屏幕上的离婚协议书。 双方都还未签字。 陶婷收回手臂,那道暗影便不见了。 “决定好了?”覃乔掀起眼眸。 “嗯……他说随便我。”陶婷很轻松地笑了声,“那时候,都说他喜欢我更多……朋友都劝,说找这样的老公才好,将来肯定幸福。也确实……那些年一直是他在付出。” 覃乔安静地听着,树影在她最近有些圆润的脸上摇曳。 陶婷是来探病的,覃乔正想出去走走,两人就一起到了楼下的小公园里。 东拉西扯,基本上都是陶婷在说,覃乔做个安静地听众。 陶婷支起手臂托颌:“有孩子,单身女性,放在职场上都是香饽饽。对吧?” 覃乔点着头说:“嗯,至少简历上看起来是挺‘完美’的——稳定、有责任感、无休产假风险。” 覃乔没说消极的一面,不是安慰,而是没必要。 世界的参差就在于,吹垮一个人的风,可能只是吹拂另一个人的涟漪,与朱奥离婚她应该能分到一笔可观的财产,就像当年她和陈嘉树离婚,分到六百万,虽然一分没动,但也是底气,不用担心职业变动,能够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热爱中。 陶婷又说了很多,她对未来还有很多期许,想去全世界旅游、想开一家服装设计工作室,完成当年没完成的梦想……风逐渐大了,树叶哗啦啦作响,落雪似的往下掉。 陶婷忽然问她一个问题,“覃乔你知道朱奥最怕的是谁吗?” 手冻的冰凉,插入兜内,覃乔非常配合地猜:“女儿?” 之前加上朱奥的微信,他的朋友圈隔三差五发一岁多的女儿的照片和视频,有个视频女儿小手掐他脸上的肉,他的笑声里全是宠和纵容。 “不……”陶婷摇头,食指在桌上写下三个字。覃乔辨认出,映着日光的瞳孔一点点放大,觉得很不可思议。 陶婷看她这副表情很是有趣,挑了下眉毛,问她个问题:“你知道太子明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什么每次见到过皇上还是战战兢兢的吗?” 那是因为皇上对太子的信任是绝对的,但也是脆弱的。一旦这份信任出现裂痕,太子的地位就会地动山摇。 覃乔本想认真作答,眼眸不经意地一转,看见杨淑华拎着两大袋东西从楼内出来。 “陶婷,时间不早了,我们改天再聊。” 明天就能出院了,杨淑华这是提前往家里搬东西。覃乔快步走过去帮忙,杨淑华还不想给她,怕她累着,僵持了几秒,最终还是将左手上的装脸盆的袋子交给了她。 覃乔今天没打算再医院睡,回到家里她立即给陈嘉树发了信息,免得他白跑一趟。 陈嘉树傍晚回她的信息,两个字“好的”。因为所期待他会关心几句,简单两字,让她心里空落落的。 八点多,陈嘉上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中晞晞和昭野跪在玩具毯上,晞晞手里拿着一只音乐摇铃,昭野抱着玩具吉他,脸上的笑容堪比花儿。 心中某根琴弦被拨了两下,覃乔当即做了个决定,二十分钟后,覃乔赶到陈嘉树家里。 她在玄关换拖鞋,听到二楼那间游戏房里时不时爆发出孩子们的笑声。 静姐告诉她,陈嘉树今天下午回来的,买了两套玩具分给孩子们,吃过晚饭后三人就再游戏房里待到现在。 覃乔走到楼上,担心打扰到他们的和谐氛围,她脚步放得很轻。 “来,我们认真试试。晞晞,你负责每当我数到三就敲一下鼓。昭野,你弹最简单的C和弦,就像我昨天教你的那样……” 屋内传出陈嘉树明朗愉悦的声音,这种介于父亲与玩伴之间的声调,不要说六年后覃乔从未听到过,连热恋期都鲜少出现。 “一、二、三” 三一落下,鼓声在毫无章法的音乐声中挤出一声响。 指挥家陈先生又念:“一、二、三” 吉他音、电子鼓、混杂在一块俨然成了魔音乱耳。 尝试几次,高估了孩子们的配合能力,陈嘉树几次的“一、二、三”都被自己扑哧的笑声打断。 “昭野,过来,我再教你一遍。” 昭野跪坐在陈嘉树对面,听到陈嘉树的召唤应了声爬到陈嘉树面前。 陈嘉树先握住昭野的手臂,下移到他小手,再握住他的手指引导到琴颈上:“就这里,食指轻压第一品,想象跨过一条小溪……” 晞晞竖起小耳朵听得认真,她想起娇娇说她的爸爸是钢琴家,钢琴弹得可好听了。 那她的爸爸更厉害,不仅会弹琴还会弹吉他、打鼓,礼拜一她要告诉娇娇,她的爸爸会的更多。 拨动琴弦的手指被轻轻的开门声打断,陈嘉树扭脸看向门口,整个愣怔住。 昭野和晞晞爆出一声兴奋地“妈妈!”扑过来,各自抱住覃乔的一条腿。 “都九点了还不睡?”覃乔面带笑,弯腰揉了揉晞晞的小脑袋。 一经提醒,陈嘉树立即摆出严肃脸:“虽然明天不上学,还是得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今天的音乐课就到这里,都去睡觉吧。” “爸爸……再玩一会儿?”旁边的晞晞拽拽他的袖子,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陈嘉树摇头,语气稍重两分,:“不行。” 刚才陪他们一起玩闹的“大朋友”一秒转换成了严厉的父亲。 “晞晞已经打第三个哈欠了;昭野,吉他不收好明天琴弦会松……所以,下次还想玩的话,都去睡觉吧。” 昭野立即跑回去将自己玩的吉他放入箱子内,晞晞也有样学样,两人迅速收拾干净了地面。 “爸爸,妈妈,晚安。” 覃乔憋住笑,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乖乖地从她面前经过,又比赛似的往外跑。 担心孩子追逐会受伤,覃乔跟着走出去,她站在门口,再看到他们安全进自己的卧室后才回进来。 陈嘉树已从地上起来,他走至墙边柜前,手在上面稍微一摸拿到了盲杖,打开,盲杖点在地上。 随后,侧身看着她说:“不用管了,放在这里。” 他指那只玩具箱。 “楼下去坐会儿。” 静姐端来两杯白开水放到他们面前,热气在杯口缭绕,陈嘉树将手里的手机放在桌面上,“叩”一声格外清脆,覃乔掀起视线望着对面的男人。 他脸上尤挂着和煦的笑意,应该还未从刚才的玩闹中脱离,这个笑容不带任何负重的纯粹。 “你后天几点出发?”覃乔先开口。 那天饭桌上听说光光要结婚,陈嘉树主动提出想来参加,还细心询问舅舅是否方便。 舅舅回来一说,挠着头笑道:“嘉树自己都开口了,哪有啥不方便的,我们求之不得!” 在之前,他们不是没想过邀请嘉树,只是婚礼总绕不开礼金这回事。考虑到两人如今的关系,直接发请柬,怕会让人家觉得他们目的不纯,有所图谋。 虽说都知道嘉树是大老板不差钱,但到底面子上、情理上都说不过去的。 “你呢?”陈嘉树反问她。 覃乔回答:“我来正要说这个事,明早八点办完出院,我就来接昭野和晞晞,我们明天中午十二点的飞机。” 反正现在还在休假中,她早些回去帮些小忙。 “上午还要接待一个大客户,下午出发……”陈嘉树说的时候,覃乔低低地“啊”了一声。 婚礼是后天呢,他这么早来做什么?覃乔心里腹诽。 “我想去逛逛那条你常带我去的老街,吃吃那边的大肉粽。” 陈嘉树像是有读心术,将她的疑问认真地回答了。 第54章 四点五十分,飞机缓缓降落在了江市。 这次远途出行,陈嘉上不仅带上了处理公务的张助和老宋还将两名保姆都带了过来。 两辆奔驰七座商务车,陈嘉树和张助坐在前车,老宋负责驾驶这辆汽车。 车窗外,灯火绚烂中的江南水乡景象飞驰而过,与北方截然不同,老宋全程目不斜视只在等红绿灯时往中央后视镜上觑一眼。 “新安装的智能互联App与某些特定型号的旧路由器存在兼容性”张助滑着平板,将列出的各种问题,快速扫描一遍,接着汇报:“另外有一个用户体验层面的缺陷,抓取2000条电商评论和1000条客服录音,风道设计存在死角,导致洗涤完成后内壁仍有少量水珠残留,出现频率异常之高” 陈嘉树做出指示:“立即派驻我们的质检员随机抽检——” 坐副驾驶的张助扭着身体,边听边在小本子上记录核心要点,陈嘉树语速不快不慢,偶尔还会停几秒等待张助停笔再接着说。 车再次启动,论开车老宋不及小军稳当,陈嘉上被这股惯性带着微微往前送了一下。 忽地一顿,老宋还以为又要提醒他慢点,却听陈嘉树说:“下周三,安排接待黄部长、丁市长。” 不是对他。 “明白。”张助。 见男人没有其他指示,张助扭身回去,靠在椅背上,马上联系行政部门和市场部门。 * 听大姨说,这一周江市都在下雨,到昨天下午才放晴,看来老天爷都祝福这对新人。 覃乔从厨房里端出杨淑华配好的果盘,走到客厅,放在茶几中央。 “淑华,不要弄了。”大姨冲厨房里喊:“马上去建国家里了。” 在他们当地,结婚前一晚还有一顿“预备酒”,男女双方分开办,可以在酒店也可以在家里。他们是男方,今晚这顿酒席设在乡下家里,自己搭的大篷,来吃饭的除了亲戚还有帮忙的邻居。 昭野、Danie和晞晞正在跟大姨家的两个小孙女在客厅里玩拍拍气球。 “啪啪啪”的响声伴着孩子间清脆的笑声,飘在半空中。 “昭野,晞晞,Danie到三姨奶奶这儿来。”只见三姨站在玄关口,向孩子们招手。 下午三点回来到现在家门都敞开着,今天这种日子去谁家都是不用换鞋子,随意进出。 孩子们立刻停下玩耍,扭头先看向覃乔,是询问的眼神。得到妈妈微笑着点头允许,三孩子立即迈开小腿跑了过去。 杨淑兰侧过身,从覃乔站的角度望过去,只看到她的后背将两个孩子拢在身前,俩孩子正仰着头,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三姨和大姨一样,给的是孩子们早已过去的生日红包。只因他们不常回来,这红包便一直留着,特意等到这次见面补上。又因为屋里还有其他孩子,怕小孩们心思敏感多想,大人们递送间便都刻意回避着,动作悄悄。 这是上了年纪的长辈们的习惯,年轻人或许更偏爱大明大方地说开,覃乔虽不完全理解,却也尊重这种习惯。 “爸爸!”孩子忽然惊呼。 紧接着迭声叫着跑了过去。覃乔起身绕过隔断的玻璃墙,便见陈嘉树半蹲在地上,双臂拥着两个孩子。 “嘉树来了。”三姨妈开口。 三姨父跟着:“嘉树,好久不见。” 陈嘉树从地上起身,他认得出三姨的声音,“三姨妈您好。” 这个男人应该是三姨父,他记不大清楚了。 那时三姨父大年三十都上班,见的次数不多。 眼睛不好便是这样,不打招呼高冷,认错人尴尬。往往这种情况下,陈嘉树的解决方法是——不耻下问。 “您是?” 覃乔三两步到陈嘉树左侧,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凑到他耳畔:“三姨父。” 刚从厨房里出来杨淑华,正巧看到这一幕。她攥住围裙挂脖的地方,绕半圈,取下来,随手挂在椅背上面。 陈嘉树上前半步,以示尊重:“三姨父,好久不见,真不好意思,我这边看东西不太方便,刚才一下没认出您来,光听声音有点不敢认。您别见怪。” 从门这边到玄关出口有一两米,这段距离对陈嘉树而言,只能看到模糊带颜色的影,连轮廓都分辨不出。是以,旁人眼里陈嘉树的视线并未正确落在三姨父脸上,而是更像是在看三姨妈。 覃乔也发现了,以往陈嘉树的盲态多数体现在找东西上。他的眼睛深邃,黑白分明,每次谁与他说话总能定位准确,让她很多时候认为他只是看不清。 半年前的股东大会上,近二十米的长条会议桌,谁和他说话,他的目光总能没有任何偏差地落在那人脸上。覃乔脑中忽然闪现每次谁与他说话,身边那位助理都会弯腰对他说什么,那么,也就是说他们之间有别的沟通方式? 她的心骤然间一痛,像被烈火上烫了下。 又痛又辣。 感觉到手臂上那股力道加重,陈嘉树侧眸看了眼覃乔,虽然说现在已经连近距离的人的口型都快分辨不出来了,但还是依稀辨出她红唇抿得很紧。 去乡下的路上覃乔和陈嘉树一辆车,孩子们要和哥哥姐姐一起,五个孩子一起坐保姆们那辆车。 陈嘉树靠近覃乔,贴在她耳旁,说:“一直没和你说,现在视力0.02。”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垂,覃乔纤薄的肩抖了下,身子微微绷紧,转脸时,倏尔擦过他微凉的唇瓣,男人的大手便从她后背往上攀,瘦削匀称的手指,轻轻扣住她骨感很重的肩头。 “0.04和0.02其实差别不是很大。”他呼吸有些微发沉,语气还是很淡,像在说别人的事:“平日里集团开会,大家的座位都是固定的,基本上不调动近处我通过模糊的身影基本上能做到不出错的定位,远处的话,助理会给我一个明确的方位,比方说“三点钟方向”。但那是之前了,现在很多时候我都找点别的事情做,比如说,故作思考、转转钢笔陈嘉树眼睛不好这事,现在全国都知道了,集团那些人更是见怪不怪。” 男人刻意轻描淡写的话语,覃乔听懂了,之前指的是0.04,0.02指的是现在,可心脏像被拧成一股绳,绞的一阵阵发痛。 “现在半个月前。” 陈嘉树轻轻点头,听出覃乔每个字都带着颤音,尽管她在极力克制,陈嘉树抚了下她的肩:“这是病程,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情况会很多。” “控制不住吗?” “医生的意思,以后少用眼,可能能维持长些时间。”他的指尖勾住她颊边一缕发丝,替她掖到耳后,笑了下:“要不早点退休,留些时间好好看看你。” 退休? 陈嘉树才三十八岁,企业家的黄金年龄。况且集团近几年正处于扩张阶段,他已经想着退休是集团那些人的建议吗? 难道他自己也这么想的? 可她认识的陈嘉树,虽然偶尔会失意,但是他每次遇到问题,从来不是“放弃”而是会想“解决办法”,否则他不会培养自己的团队,更何况,他的背后是数万个员工家庭。一旦卸任,内部必定动荡,陈嘉树可是一个把责任看得高于一切的人。 真的会因为“眼疾”被打垮吗? 某人似乎被定住了,陈嘉树微怔,随即笑起来:“想什么呢?” 覃乔转脸,凝视他含笑的眼睛,忖了忖:“有尝试过用语音助手这种吗?” “尝试过,会出错,打个比方,人类读到“有歧义的节点”时候,会下意识地停顿、加重语气,而机器它是平铺直叙的,它只在执行冰冷的命令,显然它不是我的‘助手’,顶多算个‘小说阅读器’从头到尾读一遍之后,只听了个大概,而合同条款,最忌讳的就是‘大概’。” 覃乔嘴唇一抿,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能想到的,想必陈嘉树早已经试过。 所以,才会设立了一个团队,但以他对数据不容出错的性格,团队亦并非完全可靠,人比机器灵活但又太过灵活,往往人心里的算盘只比算法更难防范。 覃乔做财经这些年看到太多因身体抱恙,精力不济被下属欺上瞒下的案例,远的如美国硅谷的‘AuroraTech’,其创始人因病退居幕后期间,代理CEO和与财务总监勾结,暗中修改项目预售资金监管协议,留下的窟窿至今都没填平; 近的像京市著名的永康集团,老爷子年中风休养,不过三个月,其女婿大肆挪用设计研发资金投入高风险期货交易,导致三个核心品牌新品断层,股价腰斩种种案例揭示一个事实,人一旦掌控不住棋盘,便有人替你落子。 她又问:“多方验证呢?” “嗯。”陈嘉树颔了颔首:“让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汇报同一件事。碎片拼起来,总能看清原貌。” 只是需要接收人有强大的记忆和逻辑重构能力。虽说难不倒陈嘉树,但长此以往劳心劳神,会很累。 车窗外城市霓虹随着车速,时快时慢地从两人脸上划过去。 棱角分明的脸,高挺的鼻梁,不笑时凌厉疏冷,笑时温柔如水的眉眼,映在玻璃窗上,每到暗处,就会分外清晰。 覃乔看着他不说话,默了片刻:“太耗神了。” 他勾了勾唇,带些感慨道:“好像回到了那时候,你也会帮我出谋划策。” 这时候“嗡嗡”两声,自她肩头传过来。 什么东西? 覃乔疑惑扭头,陈嘉树放开扣在她肩膀上的手,伸到她——一只纯黑色智能手表,圆形表盘亮着浅黄色微光,手表边缘半圈持续跳红。 “前段时间去陈呈那里,过了一眼他们公司的运营情况,他送我的。它有个功能很适合我们这种视障人士,去年开始眼睛不行了,机械表都放在家里吃灰,平时看时间就用手机。” 他往回收手,另一只手的手拇指在手表边缘摩挲,屏幕亮了,机械女声报出“现在是北京时间17:40分”。 “市面上的表,我试过两款,一款比较常见的手动,侧面有个按键,按了会报时,声音尖锐,关键在于不防水,洗个手都得取下来,眼睛好时无所谓,现在最厌烦摸来摸去这种事;另一款智能表抬腕报时,会误触发,半年前开董事会,我都不敢有大动作,生怕激活它的功能……” 陈嘉树这番带着些许幽默无奈的话语,成功让覃乔脑袋里勾勒出当时的场景,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只手表有定制的唤醒功能,摸表的左边唤醒时间播报;摸右边能报出实时心率;轻叩屏幕两下会报血压。如果我的心率和血压其中一项出现异常,它就会发出健康警报,我的紧急联系人会立即到一封邮件。” 陈嘉树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更像是用户体验说明书,显而易见地非常喜欢陈呈团队这项设计。 只因—— 陈呈团队的设计满足他拥有100%控制权的想法。 覃乔脑袋里灵光一闪,忽然觉得这种手表很有市场,并非只适用视障人士,就比如她,也愿意有一只“懂我”的手表。 “我感觉这东西有市场。”覃乔说,“适用的人群绝对不止视障人群。” 陈嘉树幽黑的眼睛瞥着她:“你猜陈呈为什么送我一只?” 覃乔扑哧笑出声:“看来这份“体贴”花了十倍的用心,陈董……他这是黏上你了。” 那笑声不高,清凌凌地震颤着车内空气,竟带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痒意,不是喉咙发痒,而是心尖上被羽毛尖端极轻地搔了一下。 “嗡嗡嗡——”手表再次震动,闪烁的红光比刚才更加急促。 “嘉树……手表出故障了吗?”覃乔语气迷茫。 车轮碾过一段减速带,车身轻震。陈嘉树喉结微动,重新靠回椅背。他侧过脸看向覃乔:“没事。” 覃乔也向后靠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的问题和他的回答,似乎对不上? 就在这时,冰冷的机械女声清晰响起:“警告:心率过快。警告:心率过快。” 陈嘉树迅速按住手表屏幕。警报声戛然而止,车内陷入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寂静。 皮椅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前座的老宋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方向盘转了半圈,车子拐进乡村小路。距离目的地还有两公里。 陈嘉树忽然轻笑出声,笑声清晰明朗:“第一次试用这个警报功能。” 覃乔忍不住调侃:“看来比谈判更可怕的是对面坐着覃乔。” 男人凝了她数秒,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而后,眼底浮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点了点头。 第55章 三层别墅楼下的场地上盖着绿色大棚,里面隔一段距离吊着一盏圆形最高亮度的白炽灯,白白的光影笼罩在乌泱乌泱的人头上,每个人头顶的发丝都在发光。 在覃乔一家还没来时,喧嚷声沸腾到棚外,五人一出现,骤然静止一瞬,数不清多少双眼睛投在他们身上,这其中半数在陈嘉树脸上。 这个男人说不出的英俊,还有种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清贵的气质,但最重要的还是他是个盲人。 其中的其中又有八成因为认得陈嘉树,他是覃乔的前夫、是大老板、是国台都报道的盲人企业家……每个人的目光都是不同的意思。还有二成单纯是消息闭塞的中老年,他们的目光则是奇怪,毕竟盲人不多见。 喧嚣再起时,覃乔已带着陈嘉树找到他们座位,亲属桌,最里面那张,坐在一起的都是与她们平辈的。 一桌十人,他们家就占了四个位置,大表姐一家三个,大表哥家三个,坐满了。 放眼望去,周围都是常常来往的亲戚,不是表哥表弟、就是表姐表妹,大的年纪快五十,小的才二十出头。 爷爷奶奶辈的坐一桌,覃乔看到了比较亲的大婶婶,她走过去打了声招呼,被旁边的舅公一家拉住,聊了小半天。 老宋毕恭毕敬地站在陈嘉树后方保持二十公分的距离,还未开席前,他不时礼让走过的那些人,开席后,他还负责将邻居送来的菜,转送到玻璃转盘上。 “叮咛哐啷”的用餐途中,老宋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酒店服务员,不时*为陈嘉树的餐盘里布菜,每道菜都会附耳报菜名。 孩子们也有保姆操持,覃乔只管自己埋头吃饭,偶尔回答表姐,表哥的提问,都是些拉家常的闲话。 一道粗粝带着痰音的声音传来: “大老板就是不一样,吃饭都有人喂到嘴里。” 说这话的是斜对面一直扭着身看陈嘉树的八十岁左右的老爷爷,说的是本地话。 覃乔实在记不得怎么称呼,可能是母亲这边的远房亲戚,也可能是舅妈那边的亲戚。 都说童言无忌,老人家的话一样不用当真。覃乔瞥了眼陈嘉树,他神色平静地夹起一块羊肉放在嘴里咀嚼。 家里的话和普通话区别不大,那时候奶奶、姨奶奶还在时和陈嘉树沟通都是一个土话一个普通话,陈嘉树都听得懂。 旁边的男人应该是老人的儿子,往老人碗里夹了一筷子蹄髈肉,喊: “爸,吃饭了!” 老人依依不舍地转回去,拿起筷子,吃饭。 可能在一些人眼里,陈嘉树是在炫富……这样的老人还不少,也会有年轻人站出来给他们科普:“我们厂里的老板,又不是不会开车,人家还两个司机呢。” “奶奶!这叫作时间管理,有钱人的时间很宝贵的!” “你们懂不懂啊?” 老人们被小辈一通说,扁着嘴巴,哑口无言。 席间舅舅过来以橙汁代酒敬大家。 舅舅刚走,四表姐一家三口却热情地围了上来。 杨淑华的家族蛮大的,覃乔还有个小时候因家庭贫困被送出去的四姨,四表姐正是四姨的女儿。 隔壁桌的杨淑华看过来,她和四姨一向不对付,两家鲜少往来。 四表姐脸上笑开了花:“乔乔!我老远瞅着就是你没错了。” 表姐夫已经殷切地握住陈嘉树的手,用力晃了晃:“嘉树!我是乔乔的四姐夫,你们结婚时咱们见过的!” 陈嘉树唇角微抬,礼节性地点头。 覃乔看着被推到前面的小东,刚要向陈嘉树介绍,表姐夫已经催促:“小东,快叫表姑、表叔!” 戴着耳机的年轻人,不情不愿地喊了声:“表姑表叔”, 覃乔和陈嘉树同步弯了弯唇。 表姐夫搓了搓手,直奔主题:“嘉树啊,小东今年在东宇贸易学院念大四,学物流管理,听说你们集团新南区在招仓储经理?” 东宇贸易学院是一所大专,物流专业是该校的王牌。 覃乔看向陈嘉树,他仰起脸,看着小东。 “主管岗需要三年实操经验。”他不是没感觉到年轻人的傲气,还是语气平和,“不过应届生可以应聘管培生,小东实习用过WMS系统吗?” 夫妻两人听出有戏,面露喜色,反而是自家儿子,嗤笑一声:“现在都智能化了,你们集团不会还在用这套老古董吧?” “小东!”四表姐压低声音呵斥。 陈嘉树不甚在意,淡淡道:“简历可以发到集团官网,备注‘田秘书推荐’,HR会优先安排面试。” 表姐夫眼睛一亮,刚要道谢。 还以为能直接拿到职位的小东扯下耳机:“妈,你求他干嘛?他看得见简历吗?” 表姐夫脸色骤变:“胡说什么!你表叔是——” “不就是盲人吗?”小东直视陈嘉树的眼睛,“我同学说残疾人创业有政策照顾——” “小东!”四表姐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覃乔眼神一冷,刚要出声教育,却被陈嘉树攥住手臂,轻轻往下压。 他低笑了一声,语气仍不疾不徐: “年轻人有傲气是好事。” “但东贸院的校训是‘明德致远’——小东,你觉得,你的言行配得上这四个字吗?” 小东还要反驳,被他母亲捂住嘴巴。 陈嘉树眉目渐冷: “我们集团上个月刚和东贸院达成校企合作,你们的系主任王教授现在是我们新南区仓储的首席顾问。” “需要我请王教授调取你在校的操行分记录吗?” 小东瞬间整个人僵住,四表姐的脸色唰地变白。 四姐夫连忙后替孩子道歉:“嘉树,抱歉,抱歉,你别往心里去,我回去一定严加管教。” 覃乔无视向她眼神求救的四表姐,严厉地对年轻人说:“小东,能力决定下限,品格决定上限,回去好好想想。” 这一家三口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灰溜溜地离开。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舅舅和舅妈亲自将他们一家送到路口。 杨淑华抱着刚刚和小朋友玩闹摔了一跤的晞晞。小丫头抱着奶奶脖子,哭红的眼睛还没褪去红意。 不同于来时杨淑华坐姨妈家的车,回去和他们坐一辆,七座的车加上司机刚好坐满。 车门缓缓闭合,杨淑华的声音响起: “嘉树,晚上住哪里?”很随意的语气。 陈嘉树在副驾驶,他扭身看后面回答:“酒店订好了,在百兴国际。” 百兴国际酒店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在他们小区附近,不到一公里,拐两个弯就到。 杨淑华没再说什么,垂眸看了眼犯困的晞晞把她抱到腿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睡。 繁星闪烁,陈嘉树先送他们到单元楼下,待他们上楼,才转身进车里,目的地百兴国际。 洗完澡,他收到覃乔的语音信息。 陈嘉树坐在床边,将覃乔那句[明早六点一块去老街逛逛]反反复复听了不知道多少遍。 * 昨晚下过一场雨,青石板路因被水泡而显得颜色更深。 道路狭窄,古镇的特色,两边成排红门白墙的小商店,每扇门都是往里打开,店主站在铺子内忙忙碌碌。 电瓶车喇叭“滴滴”声,沿路店主的吆喝声,路人像是在吵架的说话声,晨雾被这喧嚣的环境冲淡。 这儿人流密集,陈嘉树并不好走,覃乔提出挽着他。 “我攥着你。”陈嘉树收起盲杖,用这只手半握住她的上臂,每走一步,腕子上的盲杖都会晃动一下。 包子店热气腾腾往外扩散;烘焙小店里各式各样实惠味美的小蛋糕甜香扑鼻;最爱还是那独一家的粽子店,粽子泡在圆形大铁锅里,种类繁多,大肉粽,豆沙粽,红枣粽…… 最畅销的自然是大肉粽,那些排队的爷爷、老奶奶都是来买它,从他们的对话中,可得知,多数都是买了带回去给早上起不来的小辈吃,年纪大的糯米食品吃得少。 一掀开锅盖,粽子的甜味、咸香混在一块能飘出很远,勾/引着人们的味蕾。 覃乔买了十个大肉粽,付钱,老板将装有粽子的袋子往陈嘉树伸出的手上一挂,抬起眼皮,快速从陈嘉树脸上扫过去。 眼中有一丝困惑…… 也许觉得眼熟,毕竟还算挺有名气的,也可能第一次见眼睛看不见的人,或者单纯因为陈嘉树年轻,个子高,长得帅。 第三声鸡叫声响起,覃乔和陈嘉树恰好走到街尾。 “乔乔……想吃馄饨吗?”陈嘉树嗅到了馄饨的气味,应该就在不远。 “好啊,”覃乔往附近一扫视,果然发现一家馄饨店:“在那儿。” 就在右手边数过去第五家,卖鲜面条店的隔壁。 门口的架着的大锅冒出腾腾热气,店老板站其后面,手里拿着斗沥,在汤里慢慢翻拌,看到他们站在门口,热情的招呼他们进去坐。 小店狭窄靠墙各摆了三张桌子,留下一条只容一人身的过道。店内食客都是老人,他们慢悠悠地吞咽着碗里的馄饨。 覃乔和陈嘉树走进店内还是吸引了这些人的目光,清一色落在他们身上,就连背身的那几人也扭身看向他们。 小地方几乎不会有残疾人外出,更不要说是视力残疾的人,老人的目光透着打量。 覃乔微微弯唇,牵紧陈嘉树的手,把他带到相对宽敞的地方,避免妨碍他人通行。 “小伙子是瞎子埃。” “老婆倒是好看的” “小伙子样子也好的。” …… 覃乔抬眸看陈嘉树,他神色松弛眸光不起一丝波澜,还因发现她在偷看他而勾起一丝笑弧。 最里面那一桌的客人走了。 一人身的过道,覃乔走在前,牵引着陈嘉树,走过去。 老板娘收拾掉上面的两碗馄饨汤,还拿抹布将桌面擦了一遍。 两碗馄饨很快端上桌,碗里放了一只汤勺,分别放在他们面前。 手指在碗边虚摸半圈,陈嘉上捏住陶瓷勺。 陶瓷磕碰发出轻响,覃乔舀了一颗馄饨,靠近唇边吹气。 这股热气被吹到了对面,隔着它,覃乔看到陈嘉树咬掉四分之一的馄饨,腮帮子微微地鼓动着慢条斯理地咀嚼。 覃乔不再等了,咬了一小口,鲜美的汤汁先刺激味蕾,爽滑的皮混着三分肥七分瘦的肉馅在口腔化开。 馄饨滑入腹,驱走了身上的寒意,暖了整个胃。 两颗馄饨下肚,驱走了那股很饿的感觉。覃乔放慢咀嚼的速度,缓抬眼帘,看着陈嘉树沉默地吃相。 他的睫毛很长很密,一根根投下清晰的影子,不时一颤一颤。 “那是个下着雪的夜晚,你请我吃了一碗馄饨。” 覃乔回忆起那一幕,勾起唇角:“作为回礼。” 陈嘉树抬头,举着勺子的手顿在半空:“还记得。” “当然,永生难忘。”她轻说。 他的五官氤氲在白气之中有些模糊,眼睛却格外灼亮,突然,轻声问:“为什么送我保温杯?” 覃乔马上打配合道:“我只是觉得今天是圣诞节,这个杯子是橘黄色的,冬天用会很暖和……” 两人一起埋头低笑,笑了一阵,覃乔放下汤勺,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陈老板,我的保温杯239元,你请我吃6块的馄饨,我算算啊,十五年前239元的保温杯,按年利率3%复利计算,现在值……”她掏出手机滑屏到计算器真给他算起账,“372元整。可以买三十多碗馄饨了。” 陈嘉树挑了挑眉,:“那杯子我用了4745天,平均每天才四分七厘,按商业价值算,它见证过集团上市,参加过二轮融资谈判……它的价值已不可估量,不过最值钱的还是覃会计还记挂着这笔账。” 飘来白雾拂的她脸庞发热:“杯子还在?” 陈嘉树颔首,甚是认真地道:“两年前收藏于‘乔树收藏馆’,作为核心资产,每年都在重新估值。” 覃乔眨了眨微潮的眼睛,不再说话,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馄饨。 * 是夜。 澜川飘着小雪,湾海公园正在上演一场元旦音乐歌会。 人们打着五颜六色的伞围拢在舞台前,伸长脖子,望着舞台上的不是很知名的明星,唱一曲大家耳熟能详的《水手》。 如今的我生活就像在演戏 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戴着伪善的面具 …… 乐器伴奏声震天响,歌手扯着嗓子嘶吼。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清楚的传到远处那栋三十层星级酒店的十楼1020房间。 窗子半开着,一只男性的大手扣住窗子边缘,指骨微不可见的收紧。 男人穿着酒店睡袍,领子敞开很大,雪花被风裹挟着吹到他裸露的肌肤上,而他像是不觉得冷,听了三首歌。 直到背后一道妩媚低柔女声喊:“朱奥,过来看看!” 睡袍腰带松了,朱奥边打结边走到外间。 姚蔓抬手揉着后脖颈,桌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亮着,看到他进来,立即起身,将办公椅让给他。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这个标题怎么样?” 朱奥坐下来,盯着电脑屏幕Word文档里密密麻麻的文字。 姚蔓俯身,双臂挂在他的脖颈间,陪他一起看。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他掏空积蓄供出来的女人!” 朱奥默读到这段,皱眉摇头,“个人情绪太重,我是旁观者,需要客观、理智同时带一点为朋友感到不值。” “还有第二版、第三版,你往下拉。”姚蔓娇俏地笑,“你比我这媒体工作者感觉还准,” 鼠标滑倒第二版,朱奥放慢眼速,从头到尾看完,再回到其中一句,低声读道:“借着C给她铺好的路,踩着他牺牲自我垒起的台阶,事业一路高歌猛进……” 他点了几下头:“这版可以。” 姚蔓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并替他扶了扶眼镜,朱奥的手抬起,握住她的手,拉过来,吻了吻她的手背。 他捏捏她软若无骨的手指,半开玩笑地说:“明天给我备一只跌打损伤的药膏。” 姚蔓扑哧笑:“挨打不会跑啊?他能追得上你?” 朱奥轻轻吐出三个字:“给他打。” “真的假的?一个瞎子你怕什么?” 哪曾想,手腕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姚蔓花容失色。 她垂眼看着箍在自己手腕上那只暴力的手。 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试图抽手,越用力挣扎越痛,平时温文尔雅的男人现在像个……疯子。 “别让我再听到那两个字。”朱奥语气警告明显。 说完才放手。 姚蔓往后躲,“哐当”撞在实木书架上,泪眼汪汪地握住通红的手腕, 第56章 凌晨一点。 某籍籍无名的博主发布一条名为《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的博文,由于艾特了省台以及其下知名媒体人覃乔,引起网民关注。到了凌晨五点,#覃乔毒妇#、#陈嘉树太可怜了#、#一家子狼心狗肺#三个词条出现在热搜首页,排名持续上升中。 最近陈嘉树总是上热搜,田佳悦每天早起习惯性地看看微博。而在看到热搜第一#覃乔毒妇#时,她大吃一惊,立刻点了进去。 排在词条最顶端的,是一条被数万转发评论顶热度的博文。这位博主以一位打抱不平的朋友的口吻,洋洋洒洒写了近一千字,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陈嘉树的心疼和不值,讲述了他的所见所闻。 Tomjk: 今天晚上喝了点酒,翻来覆去睡不着,有些话不吐不快。最近老是刷到一句话叫“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心里实在堵得慌,因为这是我身边活生生的现实。 说说我的一位朋友(我们就叫他C吧)和如今风光无限的省台著名媒体工作者覃乔的故事。 C和覃女士相识于微时,那时他还在创业,手里有点小钱但全在周转,压力大到睡不好觉。 覃女士那时候想去国外读研,自身呢,家庭条件一般,学费成了大问题。C做了什么?他回去翻出了他奶奶留给他的一辈子积蓄——五百多克黄金,他全部拿去当掉,一分不剩地拿去给覃女士交学费,不但如此,每个月还都往她账户上转一千英镑。(一千英镑什么概念?当年的汇率是98) 你们知道吗?C在覃女士读研期间从未去看过她,为什么呢?因为那句话: “等她见过了外面的世界,见过了更多的人,如果还觉得我是最好的选择,那才是真正的选择。” C说这句话时候,我这个大男人都红了眼睛,就问有几个男人能做到?他为了覃乔的前程,砸进去的不止是金钱还有他的整颗心。 这还不算完。覃乔父亲重病住院,她人在国外回不来,是C,以女婿的身份,忙前忙后,联系专家、陪床守夜、支付医药费,替她尽了所有身为人子的责任。 覃乔娘家但凡有个什么事,大小亲戚,C都是能帮就帮,出钱出力。这份恩情,他们全家都该跪着谢! 后来C生意出了事(具体原因复杂,但他绝无私心),他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怕牵连当时已是财经主播的覃乔,怕她的声誉受损,怕她的事业被毁。于是他做了最傻的决定:自己扛下所有,并主动提出离婚,将她从泥潭里推出去。他以为这是保护。 万万想不到,覃女士拿到离婚分到的六百万,迫不及待地出国,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一次都没有! C给覃女士写了无数封信,封封石沉大海。 出来后,他心里还记挂着覃女士……我这位朋友能一眼识穿商场的诡谲暗涌,却永远看不穿覃女士的虚情假意,没错,他又去找她了,可得到的消息是覃女士已经“结婚生子”,让他别再打扰。 C信了,于是他不想活了,这个傻子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口气吃了一瓶抑郁药…… 而覃女士呢?借着C给她铺好的路,踩着他牺牲自我垒起的台阶,事业一路高歌猛进,成了镜头前光鲜亮丽、指点江山的成功女性典范。 现在回头看看,这一切多么讽刺?C就是现代版范进,只不过他中举之后,不是他疯了,而是他的“胡屠户”一家,心狠手辣地把他当块破抹布给扔了!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覃乔,你这岂止是“斩”?你是把你意中人的血肉骨髓都榨干吸尽,再用骨堆成高台,自己站上去之后,反手就把他踢下去,只因他阻碍了你即将看到的风光。 你没有心吗?当年那个当掉奶奶黄金给你交学费的男人,那个替你父亲送终的男人,不配得到你的垂怜? 你如今在台上侃侃而谈商业伦理、社会责任,你自己扪心自问,你对你生命中最大的恩人、贵人、爱人,尽的是什么伦理?负的是什么责任? 我为我这位朋友不值。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一直毫无保留地爱你,信你。 田佳悦流着眼泪看完,屏幕被她掉下来的泪水打湿,先不论写这篇小作文的人什么用意,但确实哥哥为嫂嫂做的那些事无一件是假的。 她抬手用袖子拂去上面的泪迹。 网友A:“哭死我了,‘等她见过了外面的世界……’这是什么绝世恋爱脑傻男人啊,姐妹们,这种男人是真实存在的吗?为什么我遇不到!” 网友B:“那些受了恩惠的亲戚呢?现在不出来说句公道话?果然是一丘之貉!” 网友C:“潘金莲见了你都要磕头喊祖师奶!” 网友D:“省台还不出来回应?你们平台的声誉和用人标准,就是这样的吗?” …… * 二小时后,朱奥办公室的门被陈嘉树暴力推开,玻璃门嘎吱一声险些撞上墙。 男人脸色阴沉,一双眼睛通红,几乎能沁出血来。 门缓缓闭合,将门外所有好奇、惊恐的打量的目光彻底隔绝。 “嘉树。”朱奥放下手中的笔,从办公桌后站起身,主动迎上前,“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记狠戾的拳头直接砸中他的鼻梁! “呃啊!”朱奥痛苦地呻吟一声,猛地捂住瞬间涌出鲜血的鼻子,踉跄着后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陈嘉树望着他佝偻的身影,迈步逼近。在即将触到朱奥时,他将手中的盲杖扔开,一把抓住朱奥的双肩,拽到自己眼前。 “谁让你这么做的!” 他低吼,声线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灼热的气息喷在朱奥因憋气而涨红的脸上。 温热的鲜血从鼻孔不断涌出,绕过唇角,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光洁的瓷砖地上溅出一朵朵刺目的血花。 朱奥抬起眼,迎上陈嘉树目疵欲裂的双眸。他压低声音:“我……我只是不想你再被她骗……” “朱奥!!” 陈嘉树咬牙切齿地嘶吼出这个名字,声音在诺大的办公室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磨砂玻璃墙外映出晃动的人影,显然外面的人听到了动静,焦躁不安,却又不敢贸然闯入。 朱奥收回眼角的余光,再看向陈嘉树那副恨不能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 “你到底想做什么?!” 朱奥目光微不可查地一顿,用手背擦去脸上的血迹,反而拖出长长血痕,更显得狼狈:“嘉树……你真的还看不明白吗?” 回应他的是又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他的左胸。 朱奥闷哼一声,忍住剧痛,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坚持把话说完:“你是真的看不出,还是不想承认!他们就是在利——!” 第三拳接踵而至,精准地击中他的颧骨,将他的脸打偏,眼镜瞬间飞了出去,砸在地上碎裂四溅。 朱奥踉跄着倒退一步,咬紧牙根强忍下所有痛呼,硬生生站直了身体。 陈嘉树脸上笼罩着一层冰霜,更衬得那双血浸般的眸子骇人至极。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朱奥此刻也从心底生出一丝凛然寒意。他看到陈嘉树向后退了几步,左脚后脚跟踢到了那根盲杖。 陈嘉树随即弯下腰,摸索地拾起了它。 然后,他蓦然回身,面向朱奥: “朱奥,” 他的声音已然平静下来,却冰冷得如同冰形成的刃,“如果覃乔有任何事,我不会放过你。” 说完,陈嘉树敲动着盲杖,决绝地转身离去。 门外,田佳悦从同事那儿听到陈董在朱总办公室大发雷霆甚至动了手的消息后,扔下手中的文件一路疾跑过来。 与刚从办公室出来的陈嘉树撞上。 男人一脸寒霜,仿佛能冻住所有,再看站在工位上的那些人都不敢靠近。 “哥!”田佳悦掉转头,紧跟住陈嘉树。 走进电梯间,田佳悦伸手按了开门健,门开启,男人走进去,转身面向门口,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不稳,手机脱手,砸落在地上。 他的这只手在发抖。 田佳悦捡起手机放入陈嘉树的手里,才想起忘按楼层:“哥,你去哪一层?” 电梯门闭合,没往下降。 手指跟着语音指引找到覃乔的手机号,拨过去还是已关机自动挂断。 陈嘉树昨晚吃过酒席,因有一份重要文件需签,连夜就坐飞机飞回了澜川。 审完文件,已是后半夜,他没回家直接睡在了集团。刚才他去法务部,回来的路上遇到栗总,栗总委婉地提醒他看看微博。 怎么会想到网上铺天盖地地都是对覃乔的谩骂。 这对于一个从事新闻的人来说,是毁灭性的。 他立即给覃乔打电话,关机! 一直是关机! 连杨淑华的手机也是关机! 而那个自称他朋友的人 ——朱奥。 一定是他! 陈嘉树恨不得杀了朱奥,若是覃乔受到一点伤害,他会让他付出代价! 梯门开了关,关了开。 男人那张脸白的吓人,紧握的双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田佳悦看在眼中有些害怕,背脊处渗出丝丝寒意。 “哥。”田佳悦嗓音发紧。 陈嘉树颤了一下身,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一楼。” 到了一楼,他们刚走出电梯,一个女人的身影如失控的火车般冲了过来,骤然止步在陈嘉树面前。 随后,毫无预兆地扬起手——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巴掌声,狠狠地掴在了陈嘉树脸上。 男人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苍白的脸颊上迅速浮起清晰的粉色指印。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连身为明眼人的田佳悦都根本没反应过来。 杨淑华一张脸透着激怒的红,浑身颤抖,带着哭腔的吼叫激烈而嘶哑: “你是要毁了乔乔吗?!” 第57章 朱奥从医院回来,助理放下公文包,就出去了,他则坐到办公桌后,龇着牙,吸了口凉气,忍着疼痛完成上午没有批完的文件。 将将起身,朱奥瞥到磨砂玻璃门上出现一道略宽的身影,紧跟着敲门声响起。 “请进。” 吕董事推门而入,年近七十,他头发半黑半白,穿着考究的中山装,刻着几道笑纹的脸上持着惯有的随和,他反手轻掩上门。 “哎呀!”吕董事眯眼走近,端详朱奥这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嘉树这真是太不像话了,再怎么着,也不能动手啊!还下这么重的手!公司里都传遍了,影响太坏了!” 朱奥一让:“吕老,您坐。” 两人走向会客区。吕董事先落座,朱奥才吸着冷气,蹙眉在他对面缓缓坐下。 “没事,一点皮肉伤。”朱奥摆摆手:“嘉树这眼睛不好之后,心里一直憋着火,这次的事情是我没处理好,撞他枪口上了。” 朱奥这番以退为进、话中有话的表述,吕董事立刻心领神会,连连颔首: “朱总,你这顿打,没白挨!那篇文章我看了,写得好!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嘉树啊,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旧情。这个‘命门’不除,他永远会被牵制,我们集团也永远有个致命的隐患。朱总这份苦心和魄力我是支持的。” 最后那番意味深长,朱奥听出暗藏立场,他叠起腿,向后靠在沙发上,微微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得已的无奈:“吕老,我的目标从来不是他个人,公司一步步走到今天,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因为一个人的私情而陷入危机总得有人来做这个恶人,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说得好,正大光明,。”吕董事拍手叫好。 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吕董事忽然想起什么,拍了一记额头:“瞧我这记性!刚在楼下我听说,嘉树被那个前丈母娘打了一巴掌,然后视网膜又脱落了?!” 朱奥颔首默认。 吕董事啧啧啧好几声,面露沉重,为集团的将来感到发愁:“嘉树这老毛病也是让人担心,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看这次住院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集团这么大一摊子,总不能群龙无首吧?” 指尖在沙发皮面上打圈,朱奥薄唇轻抿,静静地注视着他。 吕董事立刻意识到这是在等他表态,当即一拍大腿:“小朱,我这边先表个态,你的能力我个人是非常赏识的,现在出了这么大乱子,由你这个最了解情况、最忠于集团的二把手来主持全局,我啊举双手赞成至于董事会那边,我会去沟通。” 正值中午,明晃晃的阳光倾泻入内,染黄洁白如镜的瓷砖地面。 年龄相差三十余岁的两人相谈甚欢,从天南聊到地北。吕董不时爆发出洪亮的笑声,眼角的皱纹能夹死一只苍蝇。 若不是助理前来提醒吕董晚间另有宴请,两人能海聊到天黑。走时,朱奥将吕董送到门口,吕董仰起脖子,凑到朱奥耳边,说了句:“朱总,这招声东击西,高明。” * 吕董事脸上堆着的圆滑笑容在走出朱奥办公室门的那一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和几许嘲讽。 他的助理无声地跟在身后。 电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两人走进去,吕董事按了地下车库的楼层。 梯门闭合,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履带运行嗡嗡声。 吕董事看着锃亮的梯门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忽然嗤笑一声:“小刘啊,你说,这人心啊,是不是最有趣的东西?” 助理跟了吕董事有十年,知道他想听什么,谨慎地回答:“是,尤其是朱总这样的聪明人,心思确实难测。” “难测?”吕董事摇摇头,“我看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朱奥这小子这心黑啊。” 助理表现出疑惑不解。 吕董事斜睨一眼,点拨道“这还看不明白?他今天这出戏叫作“一石二鸟”,第一幕:挨顿打给我们这些本就对陈嘉树颇有微词的人看,是想让我们趁机表个态;第二幕:他是要让全集团的人都瞧瞧,他们那位重情重义的陈董,是怎么对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下死手的,连自己人都反了,岂不是更证明陈嘉树已经众叛亲离,不配其位了?” 助理还在思索,吕董事长长叹一口气,捻搓着手指,思忖片刻:“不过,陈嘉树在集团就是‘一言堂’,想把他弄走,还是有点难度” 助理盯着梯门发了会儿呆。 吕董事口中的有点难度是因为陈嘉树在集团有绝对控股权,去年张总走后,陈嘉树回购了他所有股份,现在陈嘉树手里的股份更是达到了70%。 “或许可以引入外部资本?”助理低眉顺目地说。 在股权结构中,话语权取决于持股比例。想要稀释掉陈嘉树的股份,需要新资本足够的强大。虽说同时还会稀释他们所有人的股份,但是只要合力一举将陈嘉树的股权稀释到50%以下,就可以打破他的‘一言堂’。 屏幕上数字已下降到十五层,吕董事望着那里,笑了声:“外部资本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看朱奥这小子怎么做?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奥对了,”吕董事垂下干扁*的眼皮:“半个月前你不是跟我说,在楼下大堂看见陈嘉树牵着一个小男孩?” 助理立刻想起来了:“对!是有这么回事。陈董当时牵着那个小男孩,那孩子看着大概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和陈董很像。一点都不认生,还好奇地四处看,非常可爱。” 吕董事点点头,慢悠悠地说:“我后来也听说了点风声。那孩子,是陈嘉树的儿子。” 助理机灵地靠近吕董事的耳朵旁:“不止。吕董,我后来侧面打听了一下,据说……不止一个儿子,是一儿一女。龙凤胎。当时好像只是带了儿子来公司转转,女儿没来。” 吕董事脸上立现“果然如此”的表情,他轻轻“呵”了一声,电梯此时到达地下车库,“叮”的一声轻响。 梯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跨出去,但吕董事停在原地,又是呵呵一笑道: “哦……一儿一女,龙凤胎。嘉树离婚六年,突然多了两个这么大的心头肉……难怪啊。” “我说朱奥怎么突然这么急,手段这么糙,连网上发小作文这种招数都使出来了。” 助理跟着笑了,继续听吕董事在旁边笑侃:“也对,朱奥能不急嘛,去年陈嘉树眼睛不行了,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表忠心,就等着孤家寡人的陈董事长把位置让给他呢,现在江山后继都有人了……他这位‘忠臣’的位置,可不就岌岌可危了吗?” “呵,这下,可有热闹看喽。” 说完,吕董事走向自己的座驾,不再言语。助理快步上前,为他拉开车门。 迈巴赫从地库驶出,刺眼的白光,让驾驶员眯起了眼睛,将车开得更加谨慎。 开出约十分钟,路过市一院,吕董事往窗外望出去,眼前出现陈嘉树躺在病床上的样子。 这个年轻人是他一路看过来的,他对这孩子由衷钦佩:脑子聪明,有胆识、有魄力、有担当。唯独——太过重情重义。这当然并非全是坏处,就拿这次地震后他的战略布局来看,的确靠仁义将集团带到了一个新高度。只是,有时候还为了他所认可的道义、原则,损了他们这些人的利益。 朱奥这小子呢。 四年前集团刚上市那会儿,朱奥一手提拔起来的销售总经理,就因越过他直接向陈嘉树汇报新项目争取预算和支持。 朱奥得知后,顿觉权威被挑战,以“项目投入巨大、回报周期过长、会严重拖累上市公司财报数据”为由否决了这个项目。 谁能料到那位总经理是个硬茬子,抱着你让我不好过,我也让你完蛋的心理,收集完整的项目评估报告捅到了董事会。 当时,所有人都让朱奥引咎退出董事会,最后还是陈嘉树惜才,力排众议,以个人威信替他下了军令状,才将他保了下来。 纹路很深的手指敲了下窗边,车子起步,街景迅速倒退,早已看不见那家医院。 吕董事回眸,冷呵一声,心下暗忖:背刺兄弟,罔顾集团大利、睚眦必报的人,若真的上位,底下那些人恐怕有苦头吃了。 * 覃乔的父亲出事是在覃乔读大四那年冬天。 覃乔回家过年才知道覃朗因好心帮邻居开电动三轮车载货,下坡时刹不住车,撞死了两名散步的八九十岁老人。 杨淑华把她拉到房间里告诉她,一共赔了八十几万,但让她放心家里很早为她存的七十多万出国的费用分文未动。 覃朗是初中语文老师,一辈子本本分分,撞死两名老人后,他的精神出了些问题,上课总是恍恍惚惚,班里学生成绩整体下降,就被家长投诉,从而被暂停了工作。 已经停了有一个多月,又刚好遇上过年,所以在家里待了有近两个月。 杨淑华还告诉她,父亲每天做梦都梦到他们的死状,不靠安眠药根本睡不着。 为了让覃朗开心些,回到家里这些天,覃乔每天陪在他身边,陪他聊天,和他一起出去逛街,他白天心情会很好,一到晚上又恢复成老样子。 正因为陪父亲,加上自己心情也不是很好,好几天没看手机,直到回家的第五天,她在小区门口看到了陈嘉树。 他上身穿黑色短款羽绒服,下身同色长裤,脚底下的白色球鞋是她送的,是半个月前,她逛进球鞋店,里面搞活动,买一送一,她给自己买了一双,陈嘉树那双是送的。 视线再回到他脸上,确认无误就是他没错。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覃乔连走带跑地到他跟前。 心情很是兴奋,是回家这些天唯一高兴的时候。 “我问了桐桐,她告诉我的。”陈嘉树捋开她额前的碎发。 陈嘉树有楚语桐电话是因为她曾在他店里修过手机,覃乔知道。 “你们也放假?” 陈嘉树现在在做经销商,为了节约人工陈本只聘了两个人,剩下的活都是他和张爽一起干,两人每天都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顾不上。 “过来看看你。” 覃乔把他往小区里拉,陈嘉树不走:“不了,我买了傍晚的机票,现在我想请你去吃顿中饭。” 他没想见她爸爸妈妈,她明白了。 两人去吃了中饭,还去附近的公园逛了逛,覃乔说起最近没看手机是因为家里出了点事。 湖边微风吹拂,带着深冬的凉意,他们坐在长椅上,陈嘉树听完她的讲述,安慰了几句,还说有什么事随时告诉他。 嗯……他们是男女朋友关系,不该有隐瞒。 第二次回家是五一,覃乔提出不想去LSE了,但杨淑华以已经交了押金为由,不允许她打退堂鼓,而且她再三说家里有钱。 可是爸爸得了脑癌……覃乔真的不想去。 那时她不知道,陈嘉树早在上次来见她时,先见了杨淑华,他们曾在澜川见过面,陈嘉树一眼就认出开电瓶车去上班的杨淑华,把她拦下,两人走去旁边聊了聊。 陈嘉树心思细腻从楚语桐那里知道她家发生的事,就已经猜测出她家可能会遇到经济困难,他对杨淑华说,将来有任何困难,尽管开口,他一样不希望乔乔出国的读研的事情受到影响。 这还是后来,她在英国和大姨通电话知道了家里的情况,电话里追问杨淑华她才承认。原来她的学费都是陈嘉树通过杨淑华的卡号帮她交的,甚至——连每个月的零用钱都是他给的。 一千英镑在英国想花的话很快就能用完,覃乔每个月省吃俭用能省下一半,半年后,她适应了英国的环境,开始抽时间去打工,这时候开始她就不再动这笔钱了,和陈嘉树通电话她没说过,他对她的好她一直都知道。 在英国第一年结束,她格外地想家,也格外地想陈嘉树。想他来看看她,可也知道国际航班费用昂贵,只能幻想一下。 陈嘉树今年做到了一级经销商,更忙了,有时候两人十天半个月才打一通电话,快毕业的前两个月,她忙碌起来,不再惦记陈嘉树,只想着赶快完成毕业作业。 终于她完成了1.5年学制,毕业了。收拾收拾准备回家,晚上还有个毕业晚会,这天傍晚,她和几个外国同学在校园路上聊天,男同学是个热情的风趣的男孩,讲了几个笑话,把她和另个女生逗得哈哈直笑。 可就在这时,她以为自己被夕阳照花了眼。 只见陈嘉树正昂首阔步地走向她,他难得穿大衣,这款直筒大衣,纯黑色,穿在他身上尤其好看。 比她幻想的任何一种场景都迷人。 覃乔一时看呆了,陈嘉树一近身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下,将她带离这里,带到了湖边。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际,像展开了一匹无边的锦缎,整片湖泊被金黄笼罩,美丽极了。 “昨天没回我信息。”他说。 他硬朗的脸庞上笼着一片橘黄,眉目尤为柔和。 陈嘉树给她发的信息——吃饭了吗? 感觉不是她期待的,覃乔就故意没回。 “那是因为你两个月都不给我打电话。” 覃乔背靠大树,时值初春,空气里还有些冷意,她穿着红色大衣,还是觉得树干沟壑咯人。 “我以为……”他顿了一下,“不敢打扰……可我忍不住想来看看。” 原来她在等他电话,同样的他也在等她电话。 懂了。 “陈嘉树你不诚实,你把我带走是什么意思?”覃乔故意揶揄他,但看他别别扭扭的样子,她灵机一动:“我要去找我男朋友了,他在等我。” 话一落,她转身就走,随之,手被攥住,力道很大。 覃乔红唇咧得老高,听他说:“我想带你一块回国。” 路人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划过去,覃乔扑哧笑了声,顺势转回去,站在他面前,很近,很近,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她高高仰起脸,眼前有一小片暗影,她一眨不瞬地注视他持续滑动的喉结,腰上攀缘上他的手臂,有种温柔的霸道。 下一秒,她的唇被一片柔软封住,腰上的力道更紧了。 接收到他热烈又克制的爱意,她勾住他的脖子,回吻他。 他们没立即回国而是先去了一趟挪威,看完极光才回去。 国内是六月初。 覃乔把自己打工的钱存入陈嘉树给她转账的卡,原封不动地将那笔零花钱还给他。 “嘉树,谢谢你啊。我还给你,不是跟你划清界限,而是……你的这份心意,是我在英国撑下去最大的底气。” “……它不是负担是你给我的翅膀,如今我回来了,你当初托举的那个女孩,没让你失望。所以,请你一定要收下。这不是偿还,而是……而是我想和你真正地、平等地,一起走未来的每一步。” 她知道陈嘉树要的感情很纯粹,他爱她,深爱她,所以她要回馈他的是爱,是很多很多的爱。 陈嘉树接住银行卡,将她拉过来,搂入怀中。 覃乔贴近他微微发红的耳廓:“嘉树……学费,等我赚了钱,慢慢还你……还款日期一百年。” 周围有说话声混着轮子磨过地面的“咕噜咕噜”声。 覃乔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医院里。 床头柜上有一只皮包,正是她的,她打开皮包,取出里面关机的手机。 这是一个三人间,两张床铺睡了老人,她的床铺在最南边靠窗的位置。 医院病房都差不多。 等待开机时,一对中年男女走进来,停在她的床边。 “覃女士,你终于醒了。”那个女人她不认识,可女人认得她。 覃乔刚想问自己怎么会在医院里,女人说:“凌晨六点,我老公开车路过海边公路,看到你晕倒在沙滩上,就把你送到了医院,看了你的身份证才知道你姓覃,你再不醒,我都要报警啦。” 海边…… 覃乔想起昨天晚上十点左右,她从陈嘉树给他们买的新房里走出来,打车直奔机场,搭乘最近的航班回到了澜川。 在这座熟悉的城市,她却没有地方可去,鬼使神差地她又打车到了最近的海边,只是想吹吹冷风,听听海浪的声音。 不曾想会冻晕在海边…… 第58章 时隔半年,杨淑华又一次见到了覃朗。 他就坐在沙发里,窗外金灿灿的光线从他背后漫开,将他的轮廓融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双乌黑的眼睛格外清晰。杨淑华在那眼中看到了浓重的思念,还有一丝……责怪。 她怔在原地,许久,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打湿冰冷的脸颊。 她下意识向前一步,可当覃朗的目光缓缓移到她脸上时,一股无地自容的羞愧猛地攫住了她。她退了回来。 “覃朗……我拦不住他们了……”她声音发颤,“六年多了……他们又、又走到了一起……” 从前,无论大事小事,她总会向丈夫倾诉。丈夫永远偏袒她、依顺她,可他偏偏早早撒手人寰,留下她们孤儿寡母。 “拦?”覃朗轻声反问,眼中的责怪更深了:“淑华,为什么要拦?嘉树对乔乔的心,你我早就看在眼里。我们做父母的,看见孩子能重新幸福,不该是最欣慰的事吗?” 他们都怪她,恨她。 杨淑华攥紧双拳,指甲掐进手心:“你不懂!乔乔会恨我的!她要是知道……知道我做的那些事,她这辈子都不会认我这个妈了!她眼里心里只有陈嘉树!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到头来为了一个男人,不要我了……你让我怎么办?!” 覃朗沉默着,目光如漆黑的深潭,看着她抽泣,未有半句宽慰。冰冷的寂静裹挟了整个房间,他每一个眼神都在无声地审判:你错了。 杨淑华心绪翻涌,咬牙强忍。 终于,覃朗开口,嗓音低沉:“淑华,我在地下,最放不下的除了你们母女,就是对嘉树的一份亏欠。我这辈子,没欠过这么大的人情。我的命……乔乔的前程……这个家最难的时候,都是他一手托起来的。这份恩——” “你光念着他的好!”杨淑华激动地打断“你怎么不想想?是他陈嘉树自己提的离婚!是他先不要我们乔乔的!我们把女儿嫁给他,还不够吗?难道非得让我们跪下来谢他一辈子吗!?” “我自问待他,从没半点亏欠!他生意忙,我顿顿换花样做饭煲汤;他视网膜脱落住院,我一天三顿喂到嘴边;天还没冷,我就操心他外出带没带伞……我对他甚至比对乔乔还周到,掏心掏肺!” “可他怎么报答我的?他欺骗我们!如果不是他住院瞒不住了,他打算骗我一辈子!你们一个个……你们都瞒着我!谁为我想过?如果早知道,我绝不会——” 泪水成串滚落,她双唇颤抖,被巨大的痛苦彻底吞没。 “你就不会同意他们结婚对吗!” 一向温和的丈夫陡然拔高声音,他蹭地起身,漆黑的瞳孔里全是震怒:“淑华,嘉树左眼失明这件事,乔乔早已经告诉我了,而那天你不正在门外吗?你真的不知道吗!?” 杨淑华狠狠一怔,随即情绪失控:“你们——你们,都瞒着我,都瞒着我!” 忽然,她想到什么,眼神骤然冷厉如刀,对准覃朗:“都是因为你!是你把我们这个家害成这样,你早早走了,一了百了。现在还反过头来责怪我!陈嘉树照顾了你几天?你们一个个都向着他,我是罪人!是恶人!?” 杨淑华支撑不住地弯下腰,掐着膝盖,稳不住颤颤巍巍的身体。她号啕大哭,从未哭得如此凄惨,几度被哽住喘不过气。 可覃朗话锋一转,又柔声劝她:“淑华,我们做错了,就去认个错。孩子们都是明事理的,坦诚总好过欺骗,弥补总好过一错再错。” “认错?!”杨淑华蓦地直起身,怒不可遏地瞪着那道几乎融进光里的身影:“认错?我有什么错?!” “我没错!我都是为了她好!陈嘉树他的眼病看不好,只会拖累乔乔!我是她妈妈,我能眼睁睁看着她再跳回火坑吗?!我让她远离麻烦,我有什么错!?”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胸口压的那块巨石,越来越重,越来越疼,但耳蜗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臌胀:“她没有错”。 “淑华!”覃朗像是不认识她,发出打颤的喉音:“你真的是为了乔乔吗?难道不是因为,嘉树对我们的恩情太重,重到我们怎么还都觉得亏欠,重到旁人都在指指点点我们是被他供起来的,重到让你觉得……我们全家在他面前永远都直不起腰、喘不过气……你才拼命地想斩断这一切” 丈夫的话犹如一束惨白的光,猝然刺入她内心最阴暗的角落。 他看透了她。 杨淑华彻底愣住。就在这时,地动山摇。而覃朗在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后,身影如同烟雾般消散殆尽。 杨淑华张开嘴,想叫住他,想请他不要走,可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覃朗根本没有回来过,那些话……分明是从她自己心底钻出来的……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你胡说!” 杨淑华尖叫着,猛地从梦中挣脱。 骤然闯入的刺眼光线,像烧红的针尖猝然刺进眼底,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要撕裂瞳孔的灼痛。 杨淑华迟钝地转眸,映入眼帘的家里的客厅。 她撑坐起来,手指紧张地互揉着,忽地,脚尖踢到一个硬物,低头一看是她的手机。 蓄在眼眶里的泪水一滴滴砸落在瓷砖上,她吸了下鼻子,拾起手机。 乔乔去哪里了? 昨晚,酒席结束,陈嘉树特意过来跟她说临时有事先回去,留下那两名保姆在这里照顾三个孩子。 覃乔什么时候走的?杨淑华在陪着姐妹善后都不知道,等要回家了,打电话给她,覃乔只说,很久没回来了,随便去逛逛。 可这一逛,到了十一二点,杨淑华再给她打电话已经关机。 她辗转反侧,哪可能睡得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手机一直关机,一直关机。杨淑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恐慌顺着脊椎爬上来,攥紧了她的心脏,她更担心孩子出事。 就在她准备出去找女儿时,墙上那挂钥匙串的三个钩子,她一眼发现其中少了一串钥匙,而这串钥匙正是当年陈嘉树上门提亲,他的姑姑代表他送的一套房子。 杨淑华直奔小区外,打车赶到那里,从楼下看,唯独十六层那儿房间里的灯亮着——正是那套新房。 可无论她怎么拍门,他们都没来开门。 难道……他们早已商量好,乔乔决定不要妈妈了? 邻居们闻声上来帮忙敲门、呼喊,最后连物业都来了。工作人员再三向她保证屋里没人,为了让她相信,还带她去监控室调取了监控。 监控画面里,乔乔一个人开门进去,待了有半小时,然后一个人走了。 没有什么陈嘉树,他们不在一起。 杨淑华盯着那定格的、女儿独自离开的画面,只觉得所有的恐慌、愤怒和力气如此荒唐。 邻居们看她的眼神,就像把她当成怪物一样研究,他们是不是觉得她已经疯了? 虚惊一场的短暂松弛尚未蔓延至四肢百骸,一个令她神魂俱颤的念头浮了上来:那封被她带回来的信,一定已经乔乔发现了。 “不”杨淑华心底发出哀鸣,“乔乔,你错怪妈妈了,不是你想得这样的,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啊……” * 手机刚一开机,无数个未接来电和信息的提醒就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覃乔先回拨了陆台的电话,仅两秒,陆台接听。 “覃乔,你去哪里了?”陆台口气不好。 窗外阳光大好,被面被晕染出黄色,已经十二点半了,她攥着被子一角,带着歉意地道:“对不起我刚起来。” “起来?”陆台气笑了,“行,你醒了就好,现在有空来台里一趟吗?” 覃乔想起陈嘉树给她打的十五通电话,想起这些年对他的亏欠,想起杨淑华在他身上犯的不可饶恕的罪孽……她只想立刻、马上见他。 “陆台,我有些私事需要去处理……今天请假。” 她的语气里有六分请求四分的通知,给出的意思很明显了,无论陆台同不同意这假一定要请的。 “请假?”陆台难以置信的口气,他哼哧一笑:“行!你去处理你的私事,顺便看看网上现在怎么评价你的,我不多说了。” 陆台火气很大地挂掉了电话。 覃乔一掀被子,从床上下来,穿上高跟鞋,走去外面找那对夫妇,她要把医药费付给他们。 跑出医院,覃乔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目的地乔树集团。 陆台让她看网上的评价,她照做了,拇指划着屏幕,看着这一条条人身攻击、污言秽语,她从一开始看到“毒妇”两个字时的眼神惊痛,渐渐变成心湖无波。 她该骂。 屏幕上跳出楚语桐的来电,覃乔滑屏接听。 “乔乔,网上……我刚看到。”楚语桐很担心她。 开车的师傅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瞟她,想必认出她是千万网友集体讨伐的“毒妇”。 “我没事。”真的,没事。 她做新闻这么多年,这点抗压能力还是有的。 “嘟”有电话进来——杨淑华打来的。 “乔儿,这事影响会很大,你的工作——” 嘴巴一向伶俐的楚语桐,变得吞吞吐吐,覃乔无声地笑了笑:“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她做了个短暂的停顿,“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桐桐不必为我担心。” 说这话时那位司机又瞟了她一眼,余光看到的。 听筒里一直嘟嘟嘟响个不停,伴着她的说话声。 楚语桐听出她很忙,嗯了声道,“晚点再给你打电话,我先挂了。” 同时中断的还有杨淑华这通电话,覃乔没理会,正要做个深呼吸平复一下,陈嘉树的电话跳出来。 眼神一聚,覃乔接起电话,攥着机身的手指很紧张: “嘉树……” “乔乔……你在哪里?”陈嘉树比她还紧张。 他应该是没有相信那篇博文,覃乔竟有一丝庆幸。且因他还关心她,覃乔心里更是松了几分,可心痛多了些许。 “我在出租车上,我现在去你那儿。”覃乔立即补充:“集团。” 那边沉默了半晌,隐约有衣料摩擦的微响。 “……我在医院。”陈嘉树轻声说。 覃乔眼睛一烫,泪水说来就来,强压下强烈的酸楚:“怎么了?” “又网脱了。”他嗓音轻而哑。 “……我我来找你。”这次她真的扛不住了,哽咽声溢出喉咙:“嘉树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跟神经错乱一样,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但这是她想告诉他的,将来、未来、永远都不离开他。 “乔乔……没事。”陈嘉树很轻地笑了声,带着某种安抚:“市医院,眼科,002床。” 覃乔掐断电话,抬起被泪水打湿的脸,请求道:“师傅,去市医院。” * 手机放回床头柜上,陈嘉树靠了回去,刚动了手术,右眼那里一阵阵钝痛,很想用手去摸,但经历过多次手术,医生曾警告过,不能乱动,影响恢复。 恢复……这次恐怕很难恢复了。鼻腔涌起酸涩,他低头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压了回去。 “老宋?” 病房过份安静,衬得走廊的呼唤铃与广播声格外清晰。 “陈董,”老宋走上来。 陈嘉树侧过脸,“嘉悦呢?” “田秘书去接电——” 话说了一半,田佳悦走进来。 绕过隔断墙看见醒来的陈嘉树,她立即收起手机,三两步赶到床边。 “哥,你醒了!” 陈嘉树右眼蒙着纱布,失明的左眼瞳孔漆黑无光。他循声微侧脸庞:“佳悦……联系栗总,让她来一趟医院。” 田佳凝视着他脸上未消的淡粉色指痕,心口阵阵作痛。 她的眼前出现杨淑华因愤怒而扭曲的五官,这和当年那个在舞台上,慈眉善目地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那张脸完全判若两人。 甚是恐怖。 杨淑华一定是觉得这事是哥哥在幕后指使的,才会冲过来教训,显然是博文里的内容戳中了她的痛处,这一巴掌不正是变相地承认她们是利用哥哥? 否则她冲过来第一句一定是:“谁让你造谣的!” 再看这个男人,神情平静得像无事发生。 难道应了那段话“一眼识别上商场诡谲涌动,永远看不清他们的虚情假意”? “佳悦?”陈嘉树偏头提醒。 田佳悦倏然回神,舔了舔唇:“我马上去办。” 一阵急促地高跟鞋声,“哒哒哒”撞击地砖,直踩进来。田佳悦和老宋一个抬头,一个扭脸,同时看过去。 只见覃乔拐出通道,猛然刹停在他们面前。 颊边凌乱的发丝粘在泛红的脸上,布满红血丝的眼里,慌乱、心疼、内疚诸多情绪交杂在一起。 田佳悦原本积攒的怨气,在看到女人眼里的心疼和内疚几乎要溢出来,竟让她马上又觉得嫂嫂不可能这么对哥哥。 “嘉树。”覃乔冲到陈嘉树身边,半蹲下,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左手。 田佳悦和老宋悄悄退出去,田佳悦轻轻地带上病房门。 空气凝滞般陷入安静。 覃乔俯身将额头抵在他手背,单薄的脊背微微颤抖,溢出压抑的抽泣 “网上的事……。” 陈嘉树垂首,那些落在他手上的泪,滚烫、沉重,几乎要灼穿他的皮肤:“我会去澄清……乔乔,别哭。” 第59章 瘦削的指尖轻抚着她的发丝,陈嘉树任由她哭了一阵。 尽管她想了一夜,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边是生她、养她的亲生母亲;一边是将她托起、不惜一切爱她的男人。 可杨淑华的谎言,差点害死嘉树……拉黑、藏信、欺骗……种种恶行,都是难以原谅,不可能被原谅的。 哭声伴随眼睛一阵接一阵的抽痛,陈嘉树知道,此刻覃乔心里的痛苦,比他只多不少。 她痛,他只会更痛! 上周他和杨淑华私下见面,他开门见山:“阿姨,如果你担心你藏了我寄出的信、用乔乔手机拉黑我,会被乔乔知道,我在这保证,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分开的六年,陈嘉树一度认为覃乔拉黑他的一切社交、不愿意回他寄出的那封信,是已对他失望透顶。包括半年前他们再次重逢,覃乔对他的怨和恨,他都是深深切切地感受到。 可前段时间地震那次,覃乔不顾一切地跑向他,那时候他突然恍然大悟,这个愿意陪他一起死的女人,明明这么爱他怎么可能将他拉黑,甚至连他的信都不回?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杨淑华气他的所作所为,为了保护女儿不再被他伤害,藏了信、拉黑了他。 在杨淑华的逻辑里,他“抛弃”乔乔,罪无可赦。因此那些拉黑、欺骗与阻挠,他都能理解,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深深地爱护。 习惯了谈判桌先亮筹码,语气或许不自觉带上了冷冰冰的商业味。 杨淑华不但未被打动,还很反感,只揪着一句话追问,“你能照顾好乔乔吗?你能保证将来不会拖累乔乔吗?” 于是他又拿出了准备了好几年的信托基金,希望“不可撤销”这几个字能让这位母亲放下焦虑,希望她看到他的诚意和他如今的……实力。 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很轻的笑,略带嘲讽,就像是在说‘陈嘉树,现在出息了,张口闭口都是钱’ 渐渐地,他明白过来,一个母亲的执念不是逻辑能说服的。 他绕过茶几,走到她身边,不作犹豫地“扑通”跪下去。 “妈,我错了!” 杨淑华几乎是弹起身,跑过来搀起他。 这次他赢了。 视力差成这样,他常常因寻找掉落的东西而跪地摸索,他的膝盖没那么金贵。 那一刻他怀揣八分的诚心,掺二分试探。他想知道这个母亲的底线,她到底有多厌恶自己? 结果,一如预判。 既然如此,他便不再去细究,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你脸上谁打的?” 覃乔温潮的手捧住他的脸,紧张又心疼地问。 思绪被她的声音拽回。陈嘉树抿出一丝笑意:“乔乔……我很高兴你相信我。”他抬手覆上她的手背,“妈只是误会了。” “我妈?” 她想要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 陈嘉树不愿她去找杨淑华理论:“你听我说,这件事……完全是冲我来的,不全怪妈。” 他边说边稍稍用力向上拉她,覃乔顺从地起身,侧坐在床沿。 她凝望着陈嘉树有些空洞的左眼,那只眼睛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泽。 她的眼皮一跳,仿佛能感受到来自那里的、尖锐的痛楚。 覃激动地摇头,“我要去找她!我必须让她来道歉!” 陈嘉树有多次网脱病史,根本承受不住这样一巴掌。杨淑华必须来认错! 攥住她手腕的这只手中加了力道,不愿放开她,陈嘉树缓缓摇头:“我的眼睛早就坏了……” 他摸索到她的另一只手,将她的双手合拢,包裹在自己掌心,“这次……医生说还好……也许还能挽救回那点视力。”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覃乔泣不成声,话语断断续续:“才一直忍让她。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陈嘉树心怀赤诚,骨子里却有不容践踏的准则,正因为杨淑华是她的母亲,陈嘉树才一退再退。 “……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网上那些事。乔乔……我们需要冷静,一起想办法。”* 来的这一路,覃乔已经想清楚了。什么事业,她可以不要。她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六年前,为了保护她的声誉,陈嘉树忍痛放手。而她确实如那篇博文所说,一走了之,更是在他入狱的一年半里,从未去看过他一次。 那时她心中不只有怨,甚至还有一丝恨。 如果她没发现那封信,她将永远不会知道,陈嘉树早在刚入狱时候,便写信向她承认了错误,是杨淑华藏起了这封信。 杨淑华的目的不单单是为了保护女儿,更是因为——离婚正是她求之不得、苦苦期盼的 若是让陈嘉树知道真相,这必然会彻底碾碎他对“爱”与“牺牲”的全部信念。 他会崩溃的…… 覃乔倾身上去抱住陈嘉树,咬着牙忍住哽咽,并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不能告诉他。 在这时,手机响了,覃乔从包里取出手机,查看。 “顾老师……”覃乔看着屏幕说。 陈嘉树靠回去,他其实很累,可能是麻醉还没完全过去的原因。 覃乔认真听着电话里顾栩说,时不时“嗯”一声,或是回一句,“我知道。” 昏昏欲睡之际,陈嘉树听见覃乔提到了他:“嘉树……在医院。” 陈嘉树重新坐起来,床铺动了下,覃乔靠近他左耳问:“顾老师想来看看你,方便吗?” 这时候顾栩想过来看他,想必是为了覃乔的事情。这自然是最好的,顾栩的本领十个公关总监都未必比得上。 陈嘉树点头,覃乔随后将他的意思传达给顾栩,两人又说了几句,以“顾老师那先这样”做结语,“啪打”覃乔将手机放回床头柜。 陈嘉树让覃乔帮忙去叫老宋进来,覃乔没多想走出去喊了老宋,进来时,陈嘉树已坐在床边, “乔乔……你先出去吧,我换件衣服。”陈嘉树“看”着她说。 他的肩膀很宽,更衬出身形的瘦削。这样的身材穿起西装格外好看,但此刻套在宽松的病号服里,只透出一身令人心疼的病气。 覃乔更舍不得走了。 老宋也看她,安静地等待她离开。 “嘉树……我帮你。”覃乔上前一步说。 陈嘉树微微摇头:“老宋能照顾我,放心。” 覃乔不情不愿地走到门外,透过门上这扇玻璃,看见老宋搀着陈嘉树往卫生间方向走去。 即使病中他的背影仍旧挺拔,只是有种毅然的疏冷。 六年多了,近两千个日夜,他从没忘记过爱她,可他……昨天酒席上,老宋这个助理毕恭毕敬地替他布菜,时刻履行职责,完全不需要她的插手。 陈嘉树全神贯注、慢条斯理地吃菜吃饭,与车上和她交心时候的样子截然不同,她那时候想,他眼睛不好,吃饭更需要专注,可总归觉得有哪里有所不一样……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么觉得,最早追溯到半年前,他摔伤骨裂那次。 那两人走进了卫生间,覃乔指尖一颤,忽就跳出一个念头:乔乔我们的将来,你不需要照顾我,不需要这么辛苦。 半年前他罗列出基金、债券、存款……不也正是表达这个意思。 麻烦……他怎么总是这么想? 覃乔垂着泪转身,走至走廊尽头。正对着一整面巨大的玻璃窗,窗外是交错的城市高架,离得不远也不近。 正值车流高峰,密集的车辆在桥面上首尾相接,缓慢地盘旋挪动。 望着这片拥堵,只觉得自己心里也不畅快,像塞了一块厚厚的海绵,找不到可以冲出去的出口。 杨淑华的电话没再响,是因为被她拉入了黑名单……就如杨淑华当年用她的手机亲自拉黑陈嘉树。 爸爸……我该怎么办呢? * 顾栩来得很快。他拐进病区,先看到了倚在墙边、显得有些无助的覃乔,叫了她一声。 两人并肩走到病房门外,覃乔抬手敲了敲门。 老宋从内拉开门,朝他们微微颔首,便侧身快步离去。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病房,看见了坐在长排沙发上的陈嘉树。 他面朝他们,为了遮挡右眼上的纱布,戴了一副黑色墨镜。身上的病号服已换成了挺括的白色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一颗。 “嘉树……顾老师来了。”覃乔轻声介绍。 陈嘉树唇角微弯,打了个招呼:“顾老师。” “嘉树,冒昧打扰。” 顾栩行至单人沙发前,他极为自然地将臂弯上的大衣搭在沙发背上,随即泰然入座,“实在是眼下这件事,恐怕只有你能破局。” 顾栩要说的事正是她的事。覃乔竖着耳朵听着两人的你来我往的同时去给两人烧水、泡茶。 长条桌挨着墙,上面有烧水壶,盘子上有三只透明的玻璃杯和一罐子茶叶,覃乔先去卫生间装了一壶水回来,插上电烧水,再拿起这罐茶叶,细细瞧。 碧螺春…… 但看这绿色的茶叶罐,做工粗糙,不像是陈嘉树自个儿带来的。 两人谈得正投入,覃乔扭身不忍心地打断:“顾老师,碧螺春喝吗?不过品次可能差一些。” 顾栩看过来,笑吟吟地说:“嘉树,这VIP病房隐藏福利还真不错,居然有碧螺春,快让我尝尝。” 陈嘉树抬起点下颌,脸下意识地向右偏半寸,很准确的对上她的方向,而后温声道:“乔乔……帮我也泡一杯。” 还未习惯他看不见的样子,尤其是这份盲态,心口那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覃乔迅速调整状态笑应。 覃乔倚着桌边等水开,继续听两人高谈阔论。每次顾栩抛出一段话,陈嘉树总能举重若轻地接住,再轻巧地给他抛不回去,顾栩都是不厌其烦地解答。 “虽然现在局面很糟,但我们有一张王牌——” 顾栩故意停顿半晌,在陈嘉树即将张口之际,给出答案:“就是你陈嘉树的名声。” 反搭在桌边的十指,屈起,覃乔瞬时明白顾栩要说什么。 心脏倏地砰砰砰快跳,如果有声音的话,就像水壶里快烧开的水,发出嗡嗡嗡的细微沸腾声。 再看陈嘉树被顾栩勾起兴趣,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你现在是有着国家级背书的良心企业家,只要用你积攒了半辈子的信誉为覃乔背书,所有谣言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陈嘉树还不是很懂他们媒体这套,可覃乔发现他抓着膝盖的手指在无意识地用力,黑色布料映衬下他骨节分明的双手白得像镀了层光。 顾栩一口气说了很长一段话,从陈嘉树企业的助残的行为,到最近地震集团自己被淋雨还不忘给人撑伞的举动,再到陈嘉树这个中国好人受了天大的委屈,最后顾栩总结道: “一个即使身体不便仍能运筹帷幄的良心企业家,不会看错人、更不会爱上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嘉树,我们不回应爆料,现在只需用你的好人光环,直接把她罩进来,让所有想攻击她的人,不得不绕开。 “过后大众的情绪会瞬间从“愤怒讨伐”转向“感动祝福”。往后那些人提到你们,不会再是“上岸第一剑”,而是“原来这才是神仙爱情”。我们一举夺回了所有话语权。” 水壶的水早已烧开,覃乔全程专注地看着陈嘉树,忘了给他们泡茶。 男人脸上已有些不平静,嘴唇翕动,他握了握拳头,再向顾栩请教:“顾老师,需要我怎么做?” 顾栩马上接道:“召开一场新闻发布会,不是去澄清,而是,向覃乔求婚。” 陈嘉树身子一震,迟缓地转过脸,‘望’向覃乔。 唇畔肌轻微地抽动了两下,他像是有话说又开不了口。 覃乔直起腰,眨了眨濡湿的眼睛,回视着他,轻声又郑重地说:“我愿意。” 可陈嘉树说的却是:“不行。” “这不是作秀吗?”喉间发涩。 第60章 覃乔缓步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侧过脸,墨镜下盖着纱布的眼睛似乎眨了下眼皮,覃乔这颗心揪得更紧了。 覃乔懂他,他渴望给她的,是纯粹的爱,而不是被舆论裹挟的表演。 她刚才脱口而出的回答,是不是让他觉得只是急于抢救自己的声誉?分明前几天她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的决定是不同意。 “嘉……” “嘉树” 顾栩打断了她的踟蹰,她和陈嘉树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这个男人。 就听顾栩凝重开口:“我明白你的担心,处在风口浪尖,避免不了会被他人审视、曲解、质疑动机,你更害怕是覃乔会受到伤害对吗?” 陈嘉树颔了颔首,说出自己的看法:“顾老师,我不是很懂你们公关这一套,我说下我自己心里的想法。网友们现在铺天盖地地讨论我和乔乔……我们现在马上出面开新闻发布会,求婚、颠覆他们的猜测。这让我想起半年前某明星在被扒出轨,他立即拉着女朋友站在媒体面前秀恩爱,可没过多久又被抓到把柄,这时候他的人设彻底崩塌,再也挽救不回来。” “舆论闹大化、娱乐化,必会每天接受他们的‘审查’,无疑是把自己放在放大镜下,那些人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现在的赞誉很可能成为回旋镖。我的确有这个担心。” 陈嘉树之所以会知道那名艺人,是因为那时集团因合约到期刚和该艺人解约,也算是幸运了,没有被殃及。 窗外日头淡了,瓷砖上更是没了光影,室内暗沉沉。 怕是又要来一场雪。 顾栩会心一笑。 这个男人想要的保护,不仅仅是帮覃乔渡过眼前的危机,更是长久的“维/稳”。这便是他钦佩陈嘉树的地方,无论是商业,或是对待伴侣上,他的战略目光从来都是定向未来。 “你说得很对,不过这就涉及到你的短板了,据我所知,C姓男明星之所以会被“反噬”是因提供的故事是假的。” 顾栩刻意将“假”字重念,目光缓扫过静心待他接着往下说的两人,他嘴角微微一提:“嘉树……你和覃乔是这样吗?覃乔大四那年,和我一起去地震灾区,遇到余震,我们的车翻在山坡下,被埋了快一天。” 久远的过去被顾栩提起,覃乔和陈嘉树神情皆微微怔忪,这便是他想看到的,顾栩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划过,继续说:“我亲眼看见你十指抠得全是血和泥,一遍遍地扒开那些变形的金属……再将她从车里抱出去,嘉树,你告诉我,那是假的吗?一个可以为了她连命都不要的男人,你要给她的爱和承诺,会怕别人说那是假的吗?” 从顾栩的角度可以看见陈嘉树浓长的睫毛缓缓眨着,有所触动。 顾栩微微倾身:“我们不是在‘编故事’,而是在‘说真相’。只不过,我们要用最隆重的方式,把被谣言掩盖的真相,重新告诉大家。” 房间里一时有些静,覃乔看了眼沉思中的陈嘉树,再快速扫了眼胸有成竹的顾栩,目光最终落定在自己的手指上。 它们互相绞着,无意识的动作,但她像她此刻乱成毛线的心境。 杂乱无章。 错失的六年,重逢后她一次次伤他的心,发现真相、知道他曾因杨淑华的欺骗而自杀……种种都是他深爱她的证据……她后悔极了,也自责极了……执着于等他认错,从而缺席这个男人最难的那几年。 耳朵里有两个声音在呼喊,“嘉树答应吧,”,“嘉树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离开你。” 忽地,手背上多了一道温暖的重量,修长的手指完全覆住她的整只手,他的掌心潮热,仿佛燃着一团火,炙着她的肌肤。 滚烫。 覃乔眼眶有些发润,陈嘉树在她模糊的目光里,极缓地转过头。 墨镜有棱有角的线条,衬得他面部轮廓多了几分冷硬,尤其是他抿直唇的时候。 手中动作挺住。 覃乔一瞬不眨地凝注他的脸。 薄唇慢慢漪动一丝很淡纹路,如同极寒天气破开乌云的第一束光。 陈嘉树笑了。 覃乔心下微松,总觉得他有大事宣布,心中转而生出期待。 陈嘉树喉结上下滑动,微沉磁性的嗓音流出:“乔乔……你……真的愿意吗?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可能……并不完美。” 他在乘人之危,这并不完美; 他如今这副样子,这并不完美; 纵然如此,他还是想重新拥有她,这并不完美; 时机是错的,样子是狼狈的,连这颗迫切的心,也带上了几分自私的嫌疑,所有条件都算不得好,唯有爱她这份心是真的,滚烫的。 乔乔,这样破败不堪的情形,你真的愿意接纳吗? 覃乔反手握住陈嘉树的手,与掌心不同的是他指尖微凉,她加重手里的力度,一字一顿地重申: “我愿意。” * 覃乔去送顾栩,没遇到从另一架电梯出来的朱奥。他手里拎了一只礼盒,拐进病区,熟门熟路地直走到病房门口。 门敞开着,像是特意为谁留门,他一眼看到了站在窗前的陈嘉树,背影有几许沉冷和萧索。 朱奥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男人只微微转脸,一言不发。 朱奥还是走了进去,并随手关门,礼盒放在边柜上。他侧过身望着陈嘉树,展眉抬目:“上来时候遇到了栗总,她说你叫她来又让她回去了。” 闲谈而已,陈嘉树性子冷淡,从来不是会找话题的人,每次都是朱奥主动与他攀谈。 “伤怎么样?”陈嘉树启口,语气里有带关心。 镜片下眸光忽闪,朱奥推了推眼镜,却牵动了脸颊上的伤,那里微微刺痛。 他走至陈嘉树身旁,偏脸看着他冷淡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回答:“不严重,嘉树——” “朱奥。”陈嘉树截断他的话语,稍顿后说:“你从门口走到我这儿,这段距离……让我想起以前,我们一起去客户那里要账的时候。那时候,我们不像张爽……要钱只会堵门、干耗着。那次,为了追上那个赖账的客户,你一个人开车追去机场,路上出了不小的车祸……你被送到医院,鼻梁骨折,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就跟你现在差不多……” 墨镜下的眸子时而微微眨动,眸色很深,陈嘉树这番怀旧的话语里分明带了几分警告意味。 这个男人很少有管控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除非遇到的是覃乔。朱奥以为这设计这件事,能让他们之间生出隔阂,甚至“兵戎相见”,可到底还是低估了两人之间的感情。 十分钟前,他在外面听了片刻。 他们竟已在计划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对外公开两人之间的关系。 朱奥不是没有预判过,两人若是和好,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只不过,那种情况在他看来微乎其微。 覃乔的母亲气势汹汹地赶来,打了陈嘉树一巴掌,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可这不也正坐实了她的过河拆桥? 原以为这一巴掌必然是火上浇油,出乎意料的是陈嘉树竟为了不让覃乔左右为难,心甘情愿当个“恋爱脑”。 朱奥重重吐出一口气,一时忘了身旁还站着陈嘉树。 “……我们共事这么多年,你的能力我都看在眼里,更记得你为公司流过血、拼过命。那时候的每一分辛苦,都是为了今天。” 陈嘉树慢慢转身,摘掉墨镜,垂下手,拇指轻轻摩挲着镜腿:“集团走到今天,规模越来越大,事务也越来越多,但我们这个团队那份初心不该变。董事会那些人看着、底下员工看着、投资人、客户们也在看着。朱奥,我们之间掀起风波,传出去不仅伤彼此,更会动摇大家的信心。不要让底下人难做,更不要……让关心我们的人担心,让无关的人看了笑话。” 朱奥的手指微微蜷缩,低声应道:“嘉树,我明白。” 陈嘉树又说:“我的身体……去年就和你说过,若真到了那一天,我不会逞强。” 男人漆黑的瞳仁浓稠如墨,映出朱奥敛颌谨慎的面孔。在那片深色里看见自己,朱奥身体轻轻一怔。 陈嘉树一把握住墨镜,收进掌心,语气沉冷:“覃乔,还有两个孩子,他们是我的底线。安静的生活对他们很重要。别去碰。任何形式的打扰,都不行。” “我知道。”朱奥回答。 “集团需要的是稳定,是专注业务本身。你是集团副总裁,是所有项目的核心,你的心思应该放在正道上。这对你,对我,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最好的。” 陈嘉树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朱奥怎么会听不懂?这或许是陈嘉树在给他机会,也许是最后一次。 朱奥还在消化这些话,陈嘉树已转过身,抬腿向前走去。 从窗户到床不过七八步的距离,一条直线,没有障碍。 朱奥悄然转身,沉默地注视男人的背影。 陈嘉树的腿先抵到床边,随即停下。而后他指尖沿床沿滑向床头,缓步移动。 仅三步,脚尖轻触到床头柜。他立刻弯腰,摸到被角,掀开被子,坐下去,最后脱掉鞋子躺进被中。 整个过程缓慢而谨慎,却没有一丝出错,就如同他审读文件时,揪住细枝末节的那份严谨,如出一辙。 朱奥是打心眼里钦佩陈嘉树。两人虽然只差一岁,但论看问题的长远与成熟,这个男人的稳重远超他的实际年龄。 外界都说陈嘉树是纯善企业家,商海摸爬滚打上来的人,又怎么会和“纯善”沾边?【`xs.c`o`m 网】 60-70 第61章 覃乔先回了趟家,刚将车停稳,她看见杨淑华驾驶的电车从远处开过来。 覃乔拿起扶手格里的手机,慢悠悠地划屏读起工作群的消息。 等到杨淑华的车熄火,她才开门,拎包下车。 杨淑华“砰”地关上车门,几乎是飞扑过来,死死抓住她的双肩,就像是怕她下一秒会消失。 “乔乔!你去哪里了?!” 杨淑华哭红了眼睛,脸上泪痕斑驳,每个字都带着浓重的颤音。换作以前覃乔一定见不得母亲这样,心会跟着她一起痛。 可现在,只要想到她对陈嘉树的所作所为,覃乔心里就只剩愤怒。杨淑华越是投来那种“妈妈最爱你”的眼神,覃乔胸腔里的那股浊气就越是膨胀,终至极限,骤然爆发——她狠狠推了母亲一把。 杨淑华在错愕中踉跄后退,险些摔倒。 “乔乔……你听妈妈解释。”她好不容易站稳,抬手捂住胸口,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她穿着卡其色休闲长裤,两个膝盖却沾着泥污,不知是在哪里摔的。这与平素那个有洁癖、衣着得体、极度在意旁人眼光的女人判若两人。 一丝心疼刚冒出头,覃乔立刻将视线快速上移,逼自己盯住杨淑华泪水涟涟的眼睛:“你怎么可以去打嘉树呢!” 地下室空荡荡,她戚然愤怒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 杨淑华往她这边走,但在她三步开外停下来:“我……我以为是嘉树……乔乔,妈妈错怪了嘉树,妈妈……错怪了他。” 覃乔设想过杨淑华可能声泪俱下的控诉,或者泪水纵横地说自己的苦心,万万没想到她会低头认错。 箭已上弦,却一瞬,失去对抗的靶心,覃乔胸腔里那股气顷刻泄光。 “你现在知道错了有什么用?”覃乔愤恨地发出低吼,泪水模糊眼睛那一刻,她已经分辨不出杨淑华是真心悔过还是‘演戏’。 “你借着“为我好”去伤害那个为我们一家好的人!嘉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竟然去打他!” 远处有车来,刺眼的车灯扫过覃乔耸动的肩膀。 胸腔下的心脏仿佛被一下又一下的拧着,直到拧出鲜红的血液,她费力地抬起手臂,手指杨淑华的眼睛:“他的眼睛要是看不见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那一瞬,杨淑华连哭声都断了,肩膀无力地垮塌下去,眼神在那一刻闪过一丝惊恐,接着迅速垂下。 杨淑华一动唇,覃乔旋即背过身去,不想听,不想看。 这时,有一男一女说笑着,朝这儿走来。从未觉得笑声如此刺耳,她攥紧包带,拔腿决然离去。 杨淑华在身后哀戚地一声声唤:“乔乔!乔乔,” 反而促使她越走越快,直至电梯关闭,才彻底隔绝外面难以忍受的声音。 * 下午一点,覃乔给陈嘉树发语音说,回家去拿点东西,这一去一个下午。 陈嘉树再次触摸手表边缘,柔和的女声清楚报出:“现在是北京时间17:21分。” 青天白日,覃乔又是有十多年驾龄,理应不可能有事,但他还是管不住胡思乱想。 只因半小时前他给覃乔发信息,她或许在忙,没有回复。 因通风换气而半开的窗子,风卷着几星雪丝,从窗缝飞进来。轻盈地拍在陈嘉树脸上,然后消融。房里空调打得高,这种冰冰凉凉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舒服。 下雪了。 “老宋。”他轻唤。 屋内寂静一片,反而是屋外传来的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呼唤铃声清晰入耳。 忘了,老宋回去给他取日用品顺便将饭菜带过来。 陈嘉树转身,往右前方慢移,停在及腹部高的边柜前,他站了很久,才伸手,指尖划过光滑的桌面,拿到了上面的盲杖。 盲杖点地,陈嘉树轻敲地面,朝着门口方向走。 这儿虽不如东昕那边熟悉,但他也是常客,再说医院外面布局大差不差,他总不至于走错地方。 盲杖打到墙壁中断的地方,在这里,他的身体感觉到明显的冷热温差。电梯间里没有暖气,会比病区低好几度,一定是电梯间不会错。 陈嘉树默了默,抬腿走过去。 “呼呼”有很细微的风声,从左边来,那儿有一扇窗户。有人喜欢站在那里抽烟,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烟味。 陈嘉树虽然两年前就戒烟了,但对烟味还是很敏感,他不适地清了清喉咙。 他挥动盲杖继续向前,脑海里勾勒着早先眼睛还好时的画面,再结合电梯运行的微弱声响,最终停在了电梯门旁的那堵墙前。 他伸手摸去,果然是冷冰冰的墙面。 接下来是寻找按钮。按理说,就在抬手齐平的位置。他刚摸索到按键的轮廓,身旁的另一扇电梯门却“叮”一声打开了。 “请问,这是上行还是下行?”陈嘉树礼貌地问从里面出来的人。 男人回答他:“现在下去,你下去吗?” “对,我下一楼。” 男人突然走两步靠近他,手臂擦过他的胳膊,说道:“进去吧,我帮你挡着门。” 陈嘉树轻点头,表达谢意:“谢谢,” 他挥动盲杖步入电梯。那个男人随之进来,替他按了一楼::“我帮你按好了。” 说完,男人便快步离开了。电梯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眼睛变差这一年多,陈嘉树除了训练盲杖时出去过几天,之后每次出行都有助理陪伴,几乎丧失了独立在外的生存能力。 正因如此,他常会想起退休以后。那时若不再追求效率,他或许就能慢慢训练自己,真正学会独立生活,说不定……还能独自出去旅游。 电梯下行了半分钟左右,有一男一女聊着天走进来。陈嘉树轻声询问这里是几楼。那两人见他是盲人,其中一人很热心地告诉他,这里是十六楼,还问他去哪一层? 当得知他是去一楼,那个女人说:“我们正好也到一楼,待会儿提醒你。” 电梯继续下行,几乎每一层都有人进来,轿厢很快变得拥挤。陈嘉树周围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人们默契地为他留出了一小块空间。 电梯再次停稳,有人出声提醒:“一楼到了。” 陈嘉树轻声道谢,跟着这伙人走出电梯。 耳旁脚步声自各个方向散去。短短一段路,遇到了一群热心、善良的人。 陈嘉树抿了抿唇,一丝安慰的笑意悄然浮上嘴角。 “嘉树……” 覃乔拐进电梯间,一眼就看见了独自站在梯门外的陈嘉树。 他脸上带着轻松的微笑,直到她的脚步声和呼唤响起,他才微微偏头,将面孔转向她来的方向。 “你怎么到楼下来了?”覃乔站定在他面前,目光扫过四周,没看到老宋的身影。 陈嘉树:“随便走走。” 东面那扇窗大开着,冷风挟着雪花扑进来。室外已是零下十二度,这里也是寒气逼人,而陈嘉树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病号服。 “还逛吗?”覃乔问。 陈嘉树摇摇头:“回去吧。”他转过身。 覃乔左手拎着装有鸡汤的保温桶,她快步走到陈嘉树左手边,用空着的手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 他微微一怔,随后唇角翘起,手臂肌肉完全放松下来,任由她领着步入了刚刚开启的电梯。 陈嘉树闻到一股时有时无的咸香气味,他侧头:“带了什么?” 覃乔提了提保温桶:“下午在炖鸡汤……我尝过还可以。” 说起鸡汤,陈嘉树想起半年前覃乔去菜场买给他吃的老母鸡,这只鸡他一个人吃了整整三天。 此刻正是饭点,狭窄的过道里漂浮着饭香、肉香、菜香,各种气味混合到一起,反而不好闻。 覃乔抽出手臂,推开病房门,忽然觉得消毒水味道不再那么讨厌了。 她往茶几那儿走,陈嘉树则走向边柜。保温桶轻放在茶几上,覃乔回头想问他晚饭是不是老宋回去取了? 便见陈嘉树刚收起盲杖,另一只手微抬高,掌心轻划过桌面,缓慢地摸索。 “找什么?”覃乔问的同时走过去。 “这上面是不是有只花瓶?我想把盲杖放在它旁边,方便拿。” 声音刚落,他便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柔软的手指裹住,一股温柔而有力的力量引领着他的手臂移向斜前方。 “就这儿。”覃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好。” 在外面的陌生环境,陈嘉树的每一步都需靠摸索来重建脑内地图。尽管助理会尽量为他预订熟悉的连锁酒店,但仍难免遇到新布局。 每到此时,他一进房间就必须先触摸一遍所有陈设。残存的视力让他能感知到模糊的虚影,结合触觉,便能很快在脑中勾勒出房间的轮廓。 老宋回来得及时,他将饭菜布在茶几上后,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病房。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老宋再次回来,而这两人刚好用餐完毕。 覃乔抽了一张湿巾,轻轻碰了碰陈嘉树的手指。男人会意地接过去,不紧不慢地擦拭嘴角的油渍。 * 上午才做的手术,折腾一天未曾合眼,陈嘉树靠着床头发呆,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覃乔出去扔垃圾,顺便给黄台打了电话,为给台里带来的不良影响道歉。黄台反而安慰她,让她既来之则安之。即便是官方的客套,也让她感到了一丝宽慰。 十几分钟后覃乔回到病房,只见陈嘉树脑袋歪向一旁,眼睫轻阖,睡得正沉。 老宋从外面进来,覃乔转身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随后轻轻抽走陈嘉树脑后的枕头,老宋则配合地将床头缓缓摇平。 整个过程中,陈嘉树毫无知觉,只是均匀地呼吸着,显然已疲惫到了极点。 覃乔立在床边,目光掠过他微敞的领口和灯光下泛着瓷光的脖颈,静静看了片刻,才与老宋一同退出房间。 她劝老宋回去休息,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三言两语,竟说动了这位对陈嘉树尽职尽责的助手。 陈嘉树睡得早,九点钟便醒了。覃乔见状,立刻从沙发上起身走过去。 “嘉树,你醒了。” 由于平躺的姿势,头顶的光线汇聚在他左眼上。他仿佛能看见般,脸转向她,定定地‘盯’了她几秒,才动了动嘴唇:“现在几点了?” “九点钟。”覃乔答道。 他撑着床坐起身,放下双腿,划拉两下找到拖鞋。陈嘉树穿上拖鞋:“这么晚了,你……你回去睡吧,” 覃乔坐到床边,侧身凝望他分明而紧绷的下颌线:“那天你不是说“我们是晞晞和昭野的父母,要么一起出现,要么一起不出现,” 她引用他当初的话,无懈可击。陈嘉树投降,他脸上浮起一丝很淡笑:“你是不是将老宋劝回去了?” “嗯……他还挺好劝的。”覃乔如实说。 “……”陈嘉树轻握住她的手腕,从善如流地滑到她的手指上,再慢慢地找到无名指,捏着她的指尖,“明天就要跟你求婚了……我连求婚戒指都没准备。” 他想起当年在江边绚烂的花火中跪地求婚,覃乔轻易就答应了。 那时他激动得手抖,差点把戒指掉在地上。 覃乔从口袋里掏出那对他们结婚时的婚戒,将自己那枚塞进他另只手的手心*中。 掌心被熟悉的圆形硬物咯了一下,陈嘉树蓦地怔住。 “吶……就用这个吧。” 陈嘉树脸上先是一闪过难以置信,随即,立现的惊喜让他唇部肌肉微微抽动。 他用指尖捻起那枚戒指,摩挲着戒身和小碎钻,仿佛能看到璀璨闪耀的光芒。 灿若星辰。 “还在……”他喃喃地道。 而后,陈嘉树垂眸笑了,眼里涌起滚烫的湿意:“那就先戴这枚……改天补上。” 覃乔翘起修长白皙的无名指,语气轻快:“先彩排下,陈先生,请帮我戴上这枚戒指。” 他点着头,替她戴上这枚戒指,这次竟比那年要稳重,手没抖。 还好,戒指还能戴上。覃乔盯着它,尽管过去了许多年,仍是光耀夺目。 眼睫有些沉重,一眨眼,泪水自眼角无声滑落。可唇角情不自禁地弯起,她真的很开心。 覃乔拉来陈嘉树的左手,将属于他的那枚戒指套回他的手指。 剑眉之下,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缩,登时上面浮上一层晶莹的水光。 “嘉树……等你出院了,我们去登记,再去拍全家福。” 覃乔语调轻软地告诉:“但是……别办什么婚礼,我们有过那一场,于我,已经完整了我的整个少女时代,足够我在往后所有的岁月里反复回味,无需任何后来的仪式去超越。 * 上午八点五十五分。 一场由乔树集团举办的新闻发布会在澜川市国际会议中心召开。 被邀请的各路主流媒体、自媒体,汇聚到三楼最大的宴会厅。工作人员伸长脖颈,各式录像设备被高高举起,在四五米宽的台前围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厅内人声鼎沸,混着各种猜测与低语。 那位鲜少露面的陈董事长,这次亲自面对各家媒体,必然是为了回应昨日网络流传的有关于他的一些谣言。 事实上根本算不得什么负面新闻,可的确将他塑造成了痴情苦情男主,但对一位掌舵大型集团的企业家而言,形象上终究是有些失之软糯了。 也有人得到小道消息,据传那位省台主任,今日也会到场,不知是当面对质还是另有文章 顶灯与不时闪动的镁光灯,打在朱红的地毯与主席台的深色绒布上,跳动着碎钻般夺目的光点。 所有的低语、好奇与审视,都聚焦于前方那空无一人的主席台。 “啪嗒”侧门打开。 陈嘉树和覃乔同时出现在大家面前,所有的嘈杂在瞬间似被拦腰切断。 就见这位陈董事长罕见的戴着一副深色墨镜,使得面部轮廓愈发锋利,也让他看上去多几分冷酷。 最引人瞩目的还是他高大的身形,配上那一袭妥帖的黑色西装,浑身散发着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沉稳气息,仿佛天生的领袖。 众人的目光随之落在他臂弯处挽着他的覃乔身上。女人身穿珍珠白职业套装,扎起一个马尾松松垂在背上,两鬓垂落的发丝自然弯曲,勾勒出一张精致干练的面孔。 相较于陈嘉树的很少出场,这位媒体工作者,他们都不眼生,更何况还是这两日的超高话题人物。 九点整,快门声和镁光灯猝然爆发。 两人与咔嚓咔嚓的响声和光海中,面带微笑地走至桌前。 等候在侧的服务员立即拉开椅子,随后他们从容入座。 栗蓉等他们坐定之后,才款款走上场,优雅落座。 台下媒体看见的是陈嘉树坐C位,两边分别是集团的公关部总监和省台的覃乔。 栗蓉调整了下话筒的位置:“各位媒体,我是乔树集团公关部总监栗蓉。首先感谢各位媒体朋友的莅临,本次发布会旨在就近期公众关注的事项进行说明” 又是一顿争先恐后的拍摄,闪光灯如骤雨落下。 人群末尾,身穿深蓝色西装的顾栩抱臂平静地注视着台上这两人。 他们,一个在商海沉浮中千锤百炼,一个在新闻一线见惯风浪,必然不可能怯场。 他之所以等在这里是想听听陈嘉树怎么说,还想和那些人一样,待会儿亲眼见证求婚现场。 那位栗总监结束引导话语之后,陈嘉树开始讲话:“感谢各位今天来到这里。最近,关于我,关于覃乔,有很多声音。于我个人而言,这些噪声本不值得占用公共资源。但这些事,关乎这个我视若生命的女人的清白和名誉,我无法沉默。” 台下哗然。 而刚踏大门的杨淑华刚好听到最后一句,她攥紧包带,贴墙走至偏角落的地方,仰头继续远望。 “实不相瞒,我因为身体原因一直在医院治疗,这导致了一些信息上的滞后。也正因如此,才让一些不实的猜测有了传播的空间。今天我借此郑重说明:我与覃乔女士的关系非但不是谣言所传,反而在近期取得了重大进展——” 陈嘉树抬头,瞬起的闪光灯照亮他含笑的脸:“我长达数年的追求,终于在一周前荣幸地‘转正’了。如果说这个过程里有额外的助力,那就是千万网友的祝福了,谢谢大家。” 攒动的人群静了一秒,随即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被网友质疑,却反过来感谢网友,顾栩挑了挑眉梢,低头了然一笑。 他想起上次陈嘉树那篇千字博文,即反省了团队中的不当行为,又不失幽默地回应了私人健康的调侃,举重若轻。 拥有这等智慧和格局,无论身处何地,他都注定会是赢家。 陈嘉树娓娓而谈的讲了很多,故事开始于一家烟雾缭绕的网吧,后来在那个暴雨夜,因夜盲孤立无援的他,被一把撑起的伞护下;后来这个女孩成了他永不缺席的伞,在他此后每一次坎坷中,为他赋能,为他遮蔽风雨;再后来,陈嘉树坦言,这把无比珍贵的伞被他亲手弄丢了。 台下除了衣服摩擦的窸窣微响,没有任何声音,都被陈嘉树这段感人的往事打动。 如果说演技精湛的演员能让人共情,那么这位盲眼的陈董言语中,回忆往昔时的甜蜜、被一次次拯救时的感激乃至最后那痛彻心扉的悔恨,便能让人共感。 也只有真情实意才能‘演’出这份真挚和浓厚的爱意。 陈嘉树转动脸,‘看’向覃乔。 媒体一顿“咔咔”猛拍。 覃乔微微倾身,红唇对着话筒:“谢谢嘉树,他刚才说感谢大家的‘催婚’,但我想说,我答应他‘求婚’只因为他是陈嘉树。我和嘉树之间,错过六年,有过误解,也各自经历了许多。正是这些经历,让我们更清楚什么是值得珍惜的” 清婉的声音自厅内各个方向传来,许是职业习惯,女人咬字郑重清晰,音量不高不低,但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可以听见。 站得近的人能看见,泪水在她微红的眼角打转。 而在那角落深处的杨淑华,眼前早已被泪水淋得模糊。 “我们决定不再让任何事物成为阻隔的最后一个理由,”说完,覃乔起身,泪盈盈的目光扫过全场,“这就是我们想分享的故事。” 她对着媒体同行,深深地鞠了一躬。 忽然间,隔壁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呲——”的响声,这声骤响从几个音响里传出,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刚起身的男人身上。 陈嘉树突然单膝跪地,掏出口袋里早已准备好的一枚很‘普通’的戒指,举起:“乔乔,今天媒体都到齐了,我算计好了。今天有这么多人在场做证,你心软,一定不好意思拒绝我。所以,我在这里再求一个最终确认,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再次成为你的丈夫好吗?” 人们屏息,偌大的宴会厅,似乎只余下心跳。 近百人的见证下,覃乔重重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她没有半分忸怩地递出左手,翘起无名指:“陈嘉树先生,我再告诉你一次,我愿意,不是因为在场有人见证,而是因为……站在我面前的人,是你。” 最靠近台子的那几个人,看见覃乔用手指碰了碰陈嘉树的手背外侧,男人旋即握住她的手指,而拿戒指的手则捏住戒圈,伸过去,稳稳地将戒指套到她的手指上,戒圈反射出一道银光,男人嘴角噙起一抹如释重负般的迷人笑意。 覃乔弯腰托着他的双臂,将他搀起,两人同步转身,一起面向媒体。 跟随两人一起起身的栗蓉,看出陈嘉树还有话说,立即拔出话筒,快步走至陈嘉树右侧,将话筒交到他手里。 陈嘉树握住话筒,举到唇畔,语气十足地真诚:“感谢各位媒体朋友,你们不仅是来工作的,今天还‘兼职’了我们最重要的见证人。我们在隔壁备了薄宴,恳请各位赏光,让我们亲自敬酒道谢。” 台下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好!” 人群发出爆笑的同时激烈拍掌,热烈而善意的掌声瞬间淹没了整个宴会厅。 但在人来人往的门外,两个戴着蓝色医用口罩的男人快步经过。 陆军险些撞上一名从卫生间出来的西装男士,他侧身避让后,走出半米多远,却因一种莫名的直觉下意识回头,竟与对方的目光交会了一下。 反光的镜片下那双温润的眼睛透出一丝狐疑,像是认出了他。 心脏蓦地抽一下,陆军摸了把口罩,在男人如针的注视下,他疾步去追大哥。 第62章 停车场内车来车往。昨夜下的雪还没全部融化,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耀眼的白光。 兄弟二人迎着光线,半眯起眼,仰视面前这个拦下他们的男人。 对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文的长相,只是这脸伤的还蛮重——鼻梁和左脸颊上是新鲜的青紫色,伤处皮肤微微肿起。 这一看就是被揍得,被打得这么惨和他这身光鲜文雅的书卷气质,着实有些割裂。 男人问:“我在集团外面见过你们好多次,你们是来找陈董的吗?” 连说话的语调都透着温文,地地道道的读书人腔调。 大哥陆涛认出这个男人是集团的副总裁朱奥,集团对外的见面会那个盲眼的陈嘉树很少出现,基本都是他出场。 念及此,陆涛握紧拳头,在心里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线笔直的白光扫到朱奥的眼睛,他微微偏头躲闪。 余光中,有一辆黑色宝马车正往这儿开来,日光在车顶跳跃。 “有车。”他出声提醒:“小心。” 三人同时侧让,汽车从他们身前开过去。 朱奥脸上挂起和善的微笑:“我知道你们带着目的来,但我想劝你们,不要冲动。” 陆涛和陆军对视一眼,旋即目露凶狠。 朱奥视线淡扫过这两人,仍是好心规劝地语气:“我给你们说个事吧,三个月前集团优化了一位高管。真是可惜,听说他父母卧病,一失业,房贷断供,妻子也走了。他来找陈董,情绪非常激动,都以死相逼了……但公司有公司的流程,陈董也有他的难处。最后,当然是保安按规定办事了。” 他若有若无地喟叹一声:“二位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我还是奉劝你们,回去好好地工作,陈董不会见你们的。” 而那两个男人在他的好言相劝下眸色阴沉更甚。个高的男人更是拳头握的咯吱咯吱响,像是要对他动手。 朱奥纳入眼中,他从容不迫地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打开,取出里面所有的百元现金,有半个指甲厚度,用两根手指夹着,递过去:“每个人都有难处,拿去吧,好好工作。” 这句话近乎慈悲。 陆军盯着钱,心里估摸着有四五千。 可下一秒,一只大掌挥来,打掉了所有的钱。 百元大钞如仙女散花般乘着微风,散在被车轮压出痕迹的雪地上。 陆军还在心疼这些钱,就被陆涛一把拽住肩,半搀半拖着朝停车场外面走去。 雪地,散落的深粉色百元,远远望去如同一地凌乱的碎花。 一辆黑色路虎踩刹车急停,车轮只差半步就要碾到这些纸币。 朱奥却并不着急捡,而是抬起视线望着两人的背影,单侧唇角一提,挑起讥诮的笑意:话已至此,路,怎么选,在你们。 “砰!” 车门被狠狠关上。 陆涛胸膛剧烈起伏,拳头紧握,似要将手心戳出洞来。 陆军怯懦地看着大哥,他知道大哥为什么这么生气,那个人很明显是陈嘉树身边的“走狗”,一定是陈嘉树发现了他们,派他来用钱打发他们。 “大哥……那些钱够我们用好一阵子……”他懦懦地问,“陈嘉树是想用这些钱求和吗?” 陆涛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通红,吼道:“钱?你的骨气就值几千块钱?姓陈的TM是在羞辱我们!你看不出来吗!”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陆军被吓得浑身一凛,嚅动嘴唇,不敢再接话。 才几千块钱,可对于现在已经山穷水尽的他们来说是比“巨款”。 “陈嘉树就TM是个伪君子。他的那些走狗都和他一样有眼无珠,仗势欺人,小军——” 陆涛一把攥住弟弟的肩,拽到眼前,恶狠狠的瞪着眼睛,使得左边眉头旧疤愈加狰狞:“我们必须为陆铭报仇,不能放过他!” * 陈嘉树这次算是幸运的,送医及时,他那点微弱视力得以保留。 人的期望总是一降再降,而今能看到光,得以分辨白天黑夜,能看到覃乔模糊的倩影,知她站在近处还是远处,他就已满足。 “来,”覃乔拿着眼药水走过来,侧坐床边:“我给你滴眼药水。” 陈嘉树抬高下巴,眼前出现她的手,下一秒,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入眼眶里,他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些药液。 左眼重复这个流程,经过三天的磨合,两人配合得当。陈嘉树闭眼缓了几秒,睁开眼睛,盯着她这双的杏眼,很模糊,但他能看出水汪汪的。 仿佛江面被打碎的月亮,破碎的让人心疼。 她又偷偷哭了。 陈嘉树用轻哄地语气:“没事了。”两根拇指摁在她眼尾的地方,轻轻往外退,刮去上面的泪痕。 覃乔抓住他的手腕,正要靠过去,屋外传来高跟鞋踩地的声音,马上到门口了,所有情绪被强行打断,两人立即挺起腰,坐的规规矩矩。 差点忘了,杨淑华刚才去外面接电话。 “嘉树……” 杨淑华停在床尾,笑容和语气一样温柔,“大姨给我们快递来了家里养的土鸡,你想怎么吃?” 陈嘉树站起来,侧身,温和的视线轻落在杨淑华脸上:“妈,我都可以。” 覃乔往杨淑华脸上淡瞥一眼,不由得想起那天新闻发布会后的傍晚。 杨淑华提着炖了三个小时的老鸭汤来看陈嘉树。她的到来让陈嘉树很高兴,还将那一大碗老鸭汤,连汤带肉喝了个干净。 此后三天,杨淑华像是受到了鼓舞,每晚都拎着保温桶前来。 覃乔一声不响地转身面朝床头柜,扒开巴掌大的织布药品袋,将眼药水放进去,再拉上拉链。 而后,便静止在那里。 “妈,我想请你和我们一起住。”陈嘉树用的是商量、邀请的语气。 昨晚陈嘉树也和覃乔商量过。陈嘉树的意思既然都决定一家人住一起,就不能让杨淑华一个人独居,所以,他想请杨淑华回来住。 覃乔只回了一句话:“听你的。” 晃神一刹,她似乎听见杨淑华说了句:“不了,我回江市住,大姨、三姨、舅舅都在那里,平时也有照应。” 覃乔霍然转过身,一不留心胳膊擦到陈嘉树的手臂,但这是几乎不受大脑控制的条件反射。 当看到杨淑华闪烁的泪眼时,覃乔忽而眼眶发酸,无法抑制住心里的难过。 “妈,”陈嘉树诚恳地说:“您别回去了,江市太远了,乔乔还有孩子们都会想您的。爸,不在了,我们一家人,就更应该在一起。” 陈嘉树对杨淑华有感情是一方面,最关键的还是因为她,覃乔怎么会不知道?她愤怒杨淑华做了那些伤害陈嘉树的事情,可是这几天她都在想,如果让杨淑华回江市,母亲的病、父亲临走时的嘱托,还有若是孩子们过问起为什么和奶奶分开时不知如何解释的窘迫。 又该怎么办呢? 杨淑华眼窝很浅,点头那一下,蓄起的泪水一下涌出来,:“好。”伴着微不可察的颤音。 杨淑华答应那一刻,覃乔那颗像被绳索勒住的心脏,在持续数天之久后,终于结了绑。 覃乔无法否认,自己根本放不下杨淑华,而陈嘉树洞悉了她的心理,替她做她不能做的决定。 聊了几句,杨淑华先回去了,陈嘉树让老宋一起走,去把孩子们接到家里。 锁住房门,覃乔往回走,刚拐过隔断墙,看见陈嘉树正低头解着病号服扣子,从上到下,衣襟渐开,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他体脂低,尽管没有高强度训练,仍是可见隐约的人鱼线没入裤腰。 这几天,天天瞧他这副肌肉线条流畅的身材,但还是和当年一样,回回见,回回脸热、脸红。 脱下来的病号服丢在床上,陈嘉树掌心贴着床铺一挥,拿起床上她准备好的中灰色半高领羊绒毛衣。 “朝上是前面。”覃乔软声提醒。 陈嘉树轻颔首,利落地将它套到身上。然后他坐下去,先脱掉医院的裤子,拿起手边的黑色长裤,指尖摸到纽扣,立即分出了正反面。 精瘦匀称的双腿前后放入裤腿中,他站一下裤子服帖地穿好了。 “还要看多久?”陈嘉树垂着脑袋,正在收腰内侧袢带,调节腰围。 唇角浅浅勾起,心情肉眼可见得好,美好到让人沉迷。 覃乔后抿着弯弯的唇线走上前,在他放慢地动作中,她停在他身侧。 男人索性停了下来。修长如玉的指骨,仍勾着袢带。 目光定格在那里,她心潮涌动,语调放得轻软:“这本书很厚得慢慢品读。” 陈嘉树低低笑了声,转脸看向她:这本书目录很长,你得有点耐心。” 呼吸间,暧昧掺杂进空气,不受控制的发酵,丝丝缕缕地扩散。好在理智尚占领高地,覃乔扑哧一笑,催促:“赶快,我只有一上午的假。” 他们要去办大事——领证。 那场新闻发布会成功洗刷了她“忘恩负义”的骂名。但也因她近期热度过高,干扰正常工作,两位台长深思熟虑后,为她指了一条更好的路: 鉴于她曾有多年驻外经验,台里的意思让她去中东接任站长,两位领导明确表示不是流放而是让她去淬炼,待二年任期结束,风风光光的回来,届时没人记得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覃乔不是没想过会被调任,可能往远处平调,也可能直接发配去坐冷板凳,毕竟这个月她给台里惹了不小的麻烦。 万万没想到,两位领导会将这种珍贵的机会给她,那是多少同行挤破头都想争取的一个外派机会。 她强压下心头的澎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由于安排是在明年开春,具体时间还未敲定,覃乔希望他们给她一周时间来考虑,领导很开明,说“那是自然,好好和家里人商量。” 出发去民政局的一路,覃乔都在思考这事,只因她还未和陈嘉树说。 六年前两人曾因为长驻这事闹过矛盾,虽说陈嘉树是有意将矛盾激化,但他心中的不快也并非凭空而来。 那时她事业心正强,婚后两年里,断断续续有一年半都在国外,留下陈嘉树独守空房。至于生孩子,更是完全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说起孩子—— 覃乔至今都没告诉陈嘉树Danie的来历以及她在国外那段长达三年半的婚姻—— 作者有话说:下章开始虐了怕太虐都吓跑了。 第63章 Loe是英国籍摄影师GlobalEyeNews(环球视野新闻)摄影团队成员。覃乔是在入职之后跟他成了合作伙伴。 他们一起出任务,这个有几分痞气男人,每次与她见面,都会将两根手指贴着唇,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每次她快步走过去他和朋友们就在身后哄笑。 也正是这个男人,在遭遇恐怖袭击时,他以自己的身体将她护在身下。 霰//弹枪的铅弹如骤雨急下,数以百计的弹片瞬间嵌入他的血管、心脏、肌肉……它们像一颗颗潜伏的炸弹,随时威胁着他的生命。 Loe虽侥幸生还,却有二十二枚弹片被永久留在了体内。最致命的,是卡在脊椎上的那三片。每一次剧痛发作,都只能依靠大剂量止痛药压制。 覃乔生完两个孩子再去见他时,Loe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她得知,他的妻子在孩子出生后便离家出走,家中还有年迈的母亲需要照顾。 为了成为Loe的长期医疗管理人和孩子的监护人,覃乔决定与他结婚。此后三年多,Loe频繁往返于医院和家庭之间,覃乔则以妻子的身份为他处理保险理赔、医疗决策等事务。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药物渐渐失效,Loe失去了活下去尊严与质量。 第四年春天,Loe选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安静地离开了。他留给她一封信、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以及关于Danie的监护权文件。 …… 那晚陈嘉树让助理买了十五号飞去英国伦敦的机票。 两人将手里的工作处理完,于第三天坐上飞往伦敦的飞机。 这次行程只有他们两人,行李都没带,九点十分航班准时抵达,半小时后出租车到达墓地。 不远处有一座教堂,圣歌乘着微风飘过来,绿茵遍地的草坪,规划齐整的墓碑,由于是早晨,细叶擦过裤腿,会在上面留下淡淡的湿痕。 覃乔挽着陈嘉树来到Loe的墓碑前,他垂眸盯着看了几秒,而后跪在地上,双手伏地重重一拜。 他万分感激Loe对他们一家四口的救命之恩,也为自己多年的‘诅咒’向Loe悔过、忏悔。 回程的航班是晚上八点,离开墓园后时间尚早,两人十指紧扣沿着泰晤士河慢慢走。 河畔拂来的微风吹乱她的发丝,素白纤秀的指骨将其拨开,覃乔紧了紧卡其色羊毛披肩。 “Danie的母亲还活着,最关键的是……他现在还小,需要等到他成年,自己做出留在哪里的选择。” 她的话回应的是陈嘉树那句不能让孩子觉得区别对待,想收养这个孩子,往后他会将Danie当亲生孩子对待。 而之后,他们继续闲聊着往前行。 “乔乔……” 陈嘉树步子不自觉地慢下来。 他侧眸看着她:“其实那时候,我潜意识里觉得,只要你过得好,我就不该打扰你。” 覃乔索性停下脚步,陈嘉树跟着被带停。 两人一起转身,面对面。周遭喧闹,各种肤色的旅客,说笑着从旁经过,而他们就像海中暗礁,人们主动避让。 还是早晨,空气中飘着似有如无的薄雾,隔着氤氲望着对面那人,如梦似幻。 日头照下来更是加重了这种感觉。 “那后来……怎么又改变主意了?”覃乔问。 “一年、两年、三年……我试过放下你,”注视她的狭长双眸顷刻起了泪雾,陈嘉树语气低而缓,悲凉却是无限放大,“但做不到。可那时候,我已经没资格再出现在你面前,只能等等一个‘可能’。” 一艘快艇从泰晤士河上飞驰而过,轰鸣声伴着远去而变低,而它带起的一阵刺骨寒风,却从覃乔的后脖颈钻入,寒意贯穿脊柱,她不由得一瑟缩。 “可能?” 可这种短暂的僵冷感觉过去,一瞬巨热冒起,恍若成了熔岩,灼的她全身发疼。泛红的眼角漫出一大颗泪,由于是仰头的姿势,泪水很快没入了鬓角,此时此刻,覃乔只感到无尽的悲伤。 “那几年,我偷偷去看过你们四次。” 光照下,他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如同破裂的琉璃。 “像个可悲的旁观者,看你们一起出门、回家,看你们房间的灯亮起又熄灭……每次回来,我都需要很久才能缓过来。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可能——” 孩子……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让陈嘉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去介入一个家庭。 只余下,等待。而这等待里,是否也掺杂了连他自己都无法正视的、对那个“可能”的隐秘期盼?他分不清。 “再后来他真的走了,那日我看到你一袭黑衣,手里捧着他的我甚至……可耻地感到庆幸,但看你的悲痛,我只能再等等,说来也是报应吧之后眼睛就出了问题。” 这番话如同一把钝刀子直直捅入心脏,痛楚瞬间如烈火般吞噬心扉,让她难以抵挡。 覃乔痛得已经站不住,她伸手从他臂下过去,环住他的背,靠入他的怀里。 炙热的体温穿过布料灼着彼此的肌肤。 他总是这般自我归因、自我折磨那些年过得最苦的一直是他。 她一抬眼就愣了,他深深地看着她:“那一年,我在学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盲人’很难,但还是想以稍微体面的样子见你。” “我很卑劣,是不是?” 覃乔用力摇头,怎么会呢? 陈嘉树从来不是恶毒的人,只是习惯了将所有的错都归咎于自己,一直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惩罚自己。 覃乔将脸深深埋入他的胸膛,摇着头,泪水无声地涌出:“别这样说自己……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不清楚吗?可我……我也错了,我固执地等了六年,就为了等你一句认错,我明明可以用更好的方式……” 是他们两人的“固执”化成荆棘,而这片荆棘铺成了他们六年的时光,一路利刺丛丛,要想靠近,只能连血带肉地拔出了每根刺,尽管一身血肉模糊,但终于触摸到了对方最真实的温度。 陈嘉树将她揽入怀里,力气极大,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 那日之后,两人各自忙得脚不沾地。 年二十八,覃乔收到陈嘉树助理发来的邮件,标题是“房源资料”。 点开一看,她微微一怔——竟是十几套市内顶级别墅的详尽资料,不乏一些市面上难寻的稀缺资源。 她想起回国那天,他随口提过一句:“换套房子吧,你有空留意一下。” 当时只以为是寻常商量,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 覃乔滑动鼠标,屏幕上是风格各异的豪华样板间,她却不由自主地走了神,想起现在住的这套房子。 那是她当年怀着满腔爱意,一个个中介看过去,一遍遍对比筛选才定下的。连装修都亲力亲为,盯着每一个细节,折腾了整整一年。那时只觉得甜蜜,浑然不觉得疲惫。 手机震动一下,微信弹出陈嘉树的语音:“慢慢挑,挑好了发给我。” 她回了个“好”,手指却停在屏幕上。 继续浏览房源,心思已经难以集中。当初装修时,只想着是二人世界,设计师谨慎提议多留一间儿童房时,她想都没想就否决了,还执意把唯一那间装成了梦幻的公主房,笃定自己会生个女儿。 如今,他们有了三个孩子。昭野和Danie的房间还是由客房临时改造的,里面摆着新买的高低床。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需要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而现在的家,影音室、健身房、客房……每个房间都已有固定用途,显得捉襟见肘。再者以前的装修风格,也确实过时了。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窜入脑海。 她按住语音键,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你……是特意等我回来,才决定换房子的,对不对?” 她问出口时,其实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陈嘉树守着这个家,就是在等她回归。鼻尖泛起酸涩,她有想流泪的冲动。覃乔仰头靠进椅背,用手背盖住了眼睛。 手机很快再次震动。 陈嘉树的回复简单直接:怕你找不到家。 覃乔一下子想起半年前那个雨夜—— 她喝得酩酊大醉,掏出钥匙却怎么也打不开那扇门。那一刻的惊慌与痛苦,与六年前提包离开这里时如出一辙。 这里曾是他们的家,是他们一点一滴,亲手打造的家。 几场冬雪断断续续下了有小半个月,终于停在年三十这天。 气温回暖到十五六度,窗外,天空呈现饱满干*净的碧蓝色。覃乔在阳台远望许久,方才回到屋内,与卫生间出来的陈嘉树,视线撞了个正着。 覃乔提出趁着天气好,带着孩子们去家门口的公园玩玩。 顺便带上丞丞。 陈嘉树走至床头柜,摸了两下,拿起上面的手机。电话打过去,却被张叔告知张觅带着孩子上街了。 这一日陈嘉树对孩子们几乎有求必应。无论是安全的小项目,还是碰碰车场里的“激烈大战”,他都奉陪到底。 Danie和昭野化身“导航”,陈嘉树操控方向,每一次惊险的险些相撞都引爆一阵兴奋的尖叫。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三点,他们从隔壁商场出来,满载而归。孩子们兴奋地在身旁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像枝头欢乐的小雀鸟。 初三那天,覃乔开车去楚语桐家小住了一晚。在得知她已递交辞呈,楚语桐钦佩她果断的同时,也半是玩笑地感慨:“陈老板这种有钱又靠谱的老公去哪里找啊?” 说笑过后,楚语桐靠过来亲昵地抱着她的胳膊,正色问:“那接下来什么打算?” “不想再被流量和deadline追着跑了,可能会写些东西,也可能试试去教书。”覃乔瞥她头顶细软发丝上的那圈光,“但更倾向于后者,想看看曾经的自己。” 就在昨晚,她还和陈嘉树探讨过。陈嘉树笑说,如果她去当老师,一定是个有耐心的好老师,教书育人,将来一定桃李满天下。 做出辞职的决定,是在二天前,她是先斩后奏后才告知陈嘉树的。 陈嘉树自是支持她的一切决定,但从他微拧的眉宇里覃乔看出他有所忧思。他是在担心他是否为家庭牺牲了理想。 自然不是,或者不全是,这些年她为事业走遍世界,虽未登顶,却已实现了她青春时的梦想,内心已然充实,并无遗憾。 于她而言,回归家庭并非退守。她将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成长,可以每个节假日带她们一起去游玩,还能试着去认真做一回妻子的角色。 这其中确有对过往缺失的弥补,但更深层的,是她对接下来生命维度的全新规划。逼近四十的年纪,她早已不是二十多岁的小女孩,这一切皆是深思熟虑后的清醒选择。 眉宇舒展了些,陈嘉树俯首,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没再说话。 开学那天早上,餐厅里爆发出孩子们的哭声。 起因是晞晞说了句,“等晞晞十八岁,爸爸眼睛就能看见啦。”杨淑华无意接了句:“爸爸的眼睛不会好了”, 就这么一句,瞬间击碎了孩子们心中守护已久的天真信念,委屈和伤心顷刻间爆发。 昭野抓着刚踏进门的陈嘉树的胳膊嘶吼:“奶奶骗人!”Danie和晞晞在一旁抽泣不止,任凭保姆们如何柔声安抚,孩子们的委屈就像决堤的洪水,根本无法止住。 “妈,他们还小,你说这些话有没有考虑过他们的伤害?!”陈嘉树听着孩子们哭作一团的声音,首次冲着杨淑华发火。 “我只是说了实话,”这事他们也没和她通过气,杨淑华感到被冤枉的委屈:“我不知道你和乔乔骗,瞒着……他们。” 陈嘉树没有与她多说,而是招手叫来三个孩子,带着他们上了楼。 杨淑华一口气憋得胸膛剧烈起伏,她拉开椅子想坐下缓缓,忽然,背上一股凉气窜起——覃乔正抱臂站在门口,目光冷幽,以审判者的姿态瞧着她。 “乔乔,我不知道你们没有对孩子说实话。” “孩子以后你就别管了。”覃乔说。 杨淑华脸颊抽动:“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乔乔……你再说一遍?!” 覃乔的嘴唇微张,最终却只是漠然合上,转身毅然离开。那眼神里冰冷的决绝,让杨淑华心口闷痛,几乎窒息。 杨淑华还想说什么,女儿已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保姆们也把她无视,各自散去。 晞晞的房间里,陈嘉树盘腿坐在地垫上,收起的盲杖放到垫子外面,三个孩子围着他坐。 晞晞抽泣声不止,陈嘉树朝她伸手。柔软的小手触到他的指尖,他轻轻握住,再将孩子拉到自己腿上。 “昭野、晞晞、Danie,爸爸需要和你们说一些重要的事情。奶奶刚才的话,让你们害怕了对吗?” 此言一出,晞晞哭得更大声,昭野和Danie也从哽咽转为小声啜泣。 “昭野,将你的手交给爸爸。”陈嘉树伸出手,摊开掌心。 昭野信赖地将小手交给他,陈嘉树捏住他的小手指,引导他用手指触摸自己的眼皮。 “摸到了吗?眼球还是圆圆的,只是里面的‘小相机’坏了。” 他一顿,给他们消化这句话的时间。 Danie和晞晞也凑上来摸。圆圆的,软软的,和他们的眼睛一样。 孩子们哭声渐渐止住。 陈嘉树颔首,嘴角化开浅浅的笑意:“爸爸的眼睛呢,确实不会像你们的小眼睛一样看到漂亮的、五颜六色的世界,但是爸爸想让你们知道‘好起来’不一定是指眼睛能重新看见,而是……” 陈嘉树故作思考一阵,用一个有意思的例子,带动孩子们去思考:“……前阵子晞晞最喜欢的玩具熊破了一个洞,阿姨是不是给你缝补好了?虽然我们没办法把它变回新的,但它依然能陪晞晞睡觉,播放睡前故事,对不对?” 孩子们嗯着声点头。 “爸爸也是这样。虽然眼睛不能‘修好’,但爸爸的耳朵能‘‘看见’昭野高高翘起的嘴角,胳膊能‘看见’Danie又长胖了多少,大手摸一摸,还能‘看见’晞晞新长的高度。爸爸只是用不同的方式‘看见’你们。” Danie开动小脑筋:“所以上次叔叔发现我藏在沙发后面是听到我了吗?” 那天他们玩捉迷藏,叔叔晚上回家,一下就替晞晞揪出了躲在沙发后面的他。 他觉得叔叔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像动画片里的夜魔侠,能抓住所有的坏人,特别神奇。 “NO.”陈嘉树摇头,故作神秘地嗅了嗅:“是因为我闻到……Danie偷吃了巧克力,而晞晞今早又把牛奶偷偷倒掉了,对不对?” 孩子们破涕为笑,晞晞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 晞晞小脸一红,缩进他怀里。 但言归正传,陈嘉树要向他们‘道歉’:“爸爸和妈妈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们,是怕你们像刚才那样哭成小花猫。” 他做一个停顿:“但昭野教会我一件事。” 昭野眨眨眼睛,小手指着自己。 陈嘉树语气认真起来:“我们是一起‘保护发明家’战队的队友,不该有秘密。” 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 覃乔站在门口,负手,绷着脸,煞有介事地说:“超级战士们,前方传来指示,昭野、晞晞、Danie的任务键已持续跳红,“陆野战队”还有两分钟发车。” “上学要迟到了!”孩子们惊叫着跳起来,像三只欢快的小雀,叽叽喳喳地冲了出去。 脚步声消失在电梯那里,世界重归安静。陈嘉树撑了下地垫起身,可脚麻了,一下又跌坐回去。 覃乔快步上前弯身扶住他的胳膊,将他给搀起来:“我妈妈身体不好,孩子以后静姐她们带。” 陈嘉树往下捋西裤:“我太心急了,话说得重。是我们没提前和妈沟通,这事不能怪她。”孩子一齐哭,他当时只觉得心疼又无措,才会口不择言。 覃乔去上班了,迟迟未出门的陈嘉树,来到杨淑华房间门口。 他叩了一下门。 杨淑华将门拉开一条缝,眨着流泪的眼睛。 “怎么了?” “妈,刚才在楼下,是我心急,话重了。”陈嘉树先诚恳致歉。随后,他微敛下颌:“关于我的眼睛,我们想用更积极的方式告诉孩子。所以,以后请您不要再和孩子讨论这件事了。” 陈嘉树的语气可谓带着敬意,却让杨淑华浑身一怔,握住门把的手,一用力,细尖的指甲陷进掌心。 窗外暮色降临,覃乔刚从陆台那里回来,桌上的手机显示三通未接电话,两通来自静姐,还有一通来自陈嘉树,通话记录显示一分钟前。 覃乔还没给陈嘉树拨过去,静姐的电话又来了。 她放到耳边接听。 “太太,您母亲刚才推着行李箱走了。” 手指插入发缝,覃乔拨开遮挡眼睛的头发,过了半晌说:“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她滑屏找到杨淑华的手机号,手指悬在上面好几秒,还是拨了过去,却是提醒已关机。 陈嘉树的电话进来了。 “乔乔,静姐说,妈拎包走了。”陈嘉树语气有些担心:“是不是回家里了?” 陈嘉树的意思是澜川她们租的那套房。 “你不用管,她不会走丢的。”覃乔冷漠地说。 陈嘉树默了良久:“是我早上说话说重了……” “不用管她。”覃乔无情地道。 话虽这么说,十分钟后覃乔还是回到了租的房子,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冰冷屋子。 覃乔意识到杨淑华一定是回江市了,她下楼,开车直奔机场。 是夜,九点整飞机降落在江市机场。出了机场,她上了一辆出租车,报出小区的名字。 流光溢彩的夜色中,出租车熟稔穿行,不消二十分钟就到了单元楼下。 客厅的大灯亮着,冷白色的光从里面淌出,照亮室外一小片黑暗。覃乔低下头,攥紧包带,随即拔腿走进单元楼。拐角上的吸顶灯,一盏接一盏的点亮,一直亮到第三层。 覃乔只敲了一下门,里面便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口。随后,防盗门从里面打开,杨淑华冷着面孔,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客厅。 覃乔进屋,反手将门推上,玄关这盏灯微黄的光打在她头顶,驱不散她一路奔波,路上挟来的冷气。 她没换拖鞋,径直入屋。而杨淑华已坐到沙发上,冰冷的目光平视前方电视机,完全将她忽视。 这些日子,覃乔总是在想,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温柔坚韧、明理大度——这是她曾写入作文的印象,也是她一度想成为的模样。 母亲无疑是爱她的。自她有记忆起,家里条件虽不是顶好,却也还算不错。牛奶一天两袋未断过,牛肉因营养价值高,一周必吃三次。她一度吃到反胃,可想到母亲宁肯亏待自己,也要把所认为最好的给她,便总是忍着胃里的难受,乖乖吃完。 她是被羡慕着长大的。在那个物质普通的年代,母亲总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能上各种辅导班、兴趣班。逢年过节,亲友的夸赞让她如小公主般享受簇拥。 小学到初中,她成绩优异。高中时数理却一度垫底,自信彻底崩塌,那时候她住宿,夜里常常偷着哭,被老师发现,担心她抑郁,通知了母亲。当晚母亲便来接她回家。 母亲为此托父亲找关系,重金请来家教。她不愿辜负父母的心血,拼命学习,常熬夜到凌晨两三点,后来成绩总算慢慢有了起色,只是仍不稳定,时好时坏。 高三压力如山,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即便第二天还要上班,母亲依然陪她熬夜。母亲温柔地说:“我们做家长的,到这个阶段也教不了你什么,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陪伴了。”或许是因为到了叛逆期,那时她心里异常厌烦母亲守在身旁,那温和的目光总让她感到如芒在背。 而在母亲请教过报志愿老师,结合她的“爱好”,建议她填报新闻专业时,她故意将志愿填到了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城市。后来在外生活的几年,她回想起母亲巨大的付出,心中常觉亏欠,尤其在父亲离世后。 再后来她离婚,在最难过、最艰难的时刻,也依然是母亲陪在身边。母亲不止养育了她,更将她的孩子从襁褓中的婴儿,抚养至会蹦蹦跳跳地喊着“奶奶、妈妈”。 可正是这位恩重如山的母亲,制造了一场惊天的骗局。她欺骗了所有人,擅自剥夺了陈嘉树作为父亲的身份,也剥夺了孩子们拥有父亲的权利,企图篡改他们的人生。 无数复杂的情绪在覃乔心中翻滚、撕扯。陈嘉树至今都认为是自己的错!他若知道真相,是该感谢杨淑华养大了孩子,还是该恨她偷走了那六年? 这感觉,就像一个小偷帮你把家打扫了一遍,然后竟要你感谢他的辛勤劳动。 何其荒谬,又何其残忍。 落座后,覃乔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客厅电视柜上那张去年出游让路人帮拍的照片上。 照片里,海德公园的阳光亮得晃眼,蛇形湖波光粼粼。杨淑华一手牵一个孩子,她则抱着Danie,大家都是笑容满面,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可现在怎么看,怎么刺眼。 覃乔眨了眨潮湿的眼睫,低眸,从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用指尖按在茶几上,缓缓推向杨淑华。 “妈妈”她掀眸顶上杨淑华冰寒的目光:“你在江市我也不可能常来,这张银行卡里有二十万,往后每年我都会往里打十万,这是你的日常开支。” 杨淑华浑身颤抖,这状态持续了约半分钟。忽然,她一把抓起桌上的银行卡,手臂一扬,银行卡飞出去。 第64章 银行卡并未直接击中覃乔的脸,而是擦过她的左耳廓,随即掉落在地上,还弹了几下。 这辈子杨淑华从未对女儿动过手,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可现在她是要做什么?独立了?不需要她了? 杨淑华的身子仍在抖,只是发泄过后比刚才好了些。 抬眼刹那,覃乔面冷如霜的脸,赫然入目,以及对她这个母亲的怨愤,这让杨淑华感到心如刀割。 突然,对面那栋楼传来孩子吵闹的笑声,杨淑华看过去,客厅里两个孩子在蹦蹦跳跳,清晰地恍若近在眼前。 这边小区有三十多年历史,楼与楼之间挨得近,加上以前房子不做什么隔音,附近哪家吵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杨淑华捏了捏手指,起身走到阳台上将两片窗帘拉紧,确认严丝合缝她才折身往回走。 而回到屋内,杨淑华直接进了房间,只因忽然想起光光结婚当天,散场时候弟弟拿出两个红包给她,托她带给覃乔和嘉树。 她拉开抽屉,盯着红包上的“美美满满”四个黑体大字,耳边响起弟弟那句话:“我这一天忙得晕头转向的,这两个红包早就准备好了,不是给孩子的啊,是给嘉树和乔乔,祝他们一切都顺顺利利,和和美美。” 和和美美—— 嘉树因为那一巴掌至今耿耿于怀。 那日,她凌晨三点才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却左右睡不着。正当她心烦意乱时,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一条关于陈嘉树的微博推送跳了出来。 她随手点进去,顿时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那篇博文以亲历者的口吻,将她的女儿乔乔描绘成一个“忘恩负义”的负心女。底下的评论更是不堪入目,但凡提到陈嘉树,清一色都是为他感到不值、心疼他的言论。 乔乔从小心地善良,听话乖巧,却被那些人歪曲成蛇蝎心肠、叵测算计的恶女! 她立刻给大姐打电话,把大姐叫来照看这三个孩子。自己则迅速赶到机场,登上最早的航班前往澜川市。 这一路,那篇博文和恶评在她脑中反复灼烧。飞机一落地,便带着一腔焚心的怒火径直冲向了陈嘉树的公司。 她真是气昏了头,见到嘉树的一瞬间,所有理智都被怒火烧尽,扬手便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嘉树直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打蒙了。现场顿时一片混乱,众人围拢过来,她只记得那个秘书惊惶失措地连连喊着“哥哥”. 这一耳光会把他打得网脱,这么严重的后果,她真的没想到。 而在当天夜里,亲戚们的电话一通接着一通,都来问她这到底什么情况?大姐开口就问:“嘉树去坐牢这事是真的吗?”紧接着第二句就是:“这孩子太苦了。淑华,他和乔乔的事,你真的不要再插手了。” 他们的口气,他们的追问,似乎早已一致站到了陈嘉树那边。在她杨淑华的审判席上,她未及开口,便已被定了罪。 杨淑华长长舒出一口气,拿了红包,轻轻关上抽屉。 那扇房门许久未开。覃乔从包里拿出手机,时间已近十点。她移开目光,望向阳台。因为窗没关,窗帘被风吹得偶尔掀起一角。 她越来越看不懂杨淑华。拉紧窗帘,这个家是有什么见不得光?躲进房间,回避就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吗? 她的人生像一艘在海上出了故障的轮船,她努力想要扳正航向,却发现离正确的道路越来越远。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强行调整本身,就是错误的选择…… 覃乔攥紧了手里的皮包,忽觉得指缝间有东西。低头一看,皮面上布满了指甲掐出的深痕,指甲缝里还嵌着些黑色的皮屑。 她将包放到一旁,走进洗手间。大灯亮起,镜子清晰地照出她的模样——发红的眼圈,冷漠的神情,中午补上的口红早已褪尽,露出些许黯淡的唇色。嘴唇最显气色,而此刻镜中的自己,透着难以掩饰的病态。 这段时间还有快乐的,可是每每想到杨淑华做得那些事,怨恨、惊慌不断交织。 更甚至,偶尔连做梦都会梦到东窗事发。 既然杨淑华主动回了江市,不如就趁势让她留在这里,少见面对他们任何一个都好,这是她一路来反复权衡之后的决定。 她长叹一口气,这何尝不是包庇呢…… “咚咚!”有人在外面敲门。 客卫紧邻玄关,敲门声尤其清楚。 覃乔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别到耳朵后面,拉开门,果断地走了出去。 杨淑华比她先一步,拉开防盗门。 “淑华,回来啦。”大姨和表姐站在门口,“我们刚从外面回来,看到门缝里有光,敲敲门试试看。” 覃乔上前打招呼:“大姨。” “乔乔也在放假了吗?”大姨下意识地往里探了探脑袋:“嘉树也来了吗?” “嘉树,他没来。”覃乔回答说。 “也是,嘉树是大老板呢。”大姨笑笑,走进屋,握住她的右手,轻柔地抚着手背:“乔乔,嘉树那些年对我们的好,我们可都记在心里呢,一辈子都感激他。 这句话分明是说给杨淑华听得。覃乔的眼角余光中,杨淑华扯平嘴角笑意,嘴唇抿成直线。 大姨没有要再往里面走的意思,他们就那么站在门口,聊着些不咸不淡的家常。 楼道里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声控灯随之点亮。覃乔跟着大家一起循声望去,只见表姐夫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拐角。 表姐夫几步就跨完了最后的台阶,站在他们面前,“乔乔,回来啦。” 于是,又是一顿聊天,难得回来,什么话题都能拉扯到很长。还是表姐夫“阿嚏”中断了所有话题。 最后,大姨终结对话:“好了,好了,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 门一关上,覃乔脸上即刻结了一层寒霜。她折回沙发前,一把拎起皮包,半秒都不愿在此地逗留。 杨淑华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就因为妈妈……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是说你们……把我请回去就是为了羞辱我……乔乔……你们是要逼死我是吗?” 面对她的颤声质问,覃乔握拳的指骨紧出白痕,自喉咙里漫出极轻地冷笑,笑自己,与陈嘉树错失的六年以及半年前又被杨淑华精湛的演技欺骗。 不准确,大姨、表姐、表姐夫所有人都被她温柔的表象给骗了。 而这声笑,如同掷入油桶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杨淑华。 她厉声:“是陈嘉树对吗?他和你说了什么!他让你和我决裂对不对?!” 全然没了平日佯装出的端庄温柔形象。 杨淑华一下攥住她的手臂,用蛮力将她拽转过来。 可当覃乔冰冷的视线直直迎上,杨淑华又心虚地垂下眼皮,连带指尖都泄了气。 覃乔挥手将她打开: “你在害怕什么?” 杨淑华惊怔住,迟钝地抬眸,瞳孔里是女儿怒红的眼睛、泪水打湿的苍白脸庞。 她垂下手,蜷了蜷手指,恶寒从脊椎处冒起,仿佛每个细胞都在颤抖。 覃乔一步逼到她面前,冷厉指控: “你害怕你六年前藏起陈嘉树寄给我的信会被发现!你害怕你用我的手机拉黑陈嘉树的事重见天日!”她的音量骤然拔高:“所以你欺骗他、欺骗我,乃至六年后你怕我们复合,只能再次上演——” “到底谁逼死谁?!” 杨淑华瞳孔剧震,脸上血色更是一下褪的煞白,微张开唇,不住地颤抖。 可仅两秒,杨淑华高傲地抬起下颌,泪水滴落:“好啊……在你眼里我这个母亲一无是处,我这半生都在围着你们转,换来的却是你为了一个男人要和我决裂!。” 覃乔不甘示弱地逼视回去:“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为什么我和陈嘉树一离婚你就迫不及待地拦截他从狱中寄出的信?为什么用我的账号、我的手机,拉黑与他的全部社交?” “你是要把他从我的世界抹除吗!!”这一吼,泪水迸出眼眶,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控诉过后,身体内部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留下了巨大的空洞。皮包从她手里掉落到地上,她几乎撑不住这具身体,手掌按在沙发扶手上,手臂打着颤。 心虚和畏惧从杨淑华脸上闪过,这次覃乔看得一清二楚,但转瞬又被那副熟悉的受害者面具所取代。 这还是她的母亲吗?那个从小到大教育她不能说谎、要心地善良,尊师重道,真诚待人的母亲吗? 覃乔嘴唇哆嗦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脑内如同野火燎原,烧尽一切,只余滚烫的荒芜。 太可怕了……她凭什么这样伤害陈嘉树? 不是她回到江市从衣柜底层里找到那封信,她永远都不会相信,杨淑华会做这种事! 这堪比一场噩梦。 杨淑华:“我……我是气不过他提离婚,只要一想到我们搬走那天,他面都不露,他叫了我两年妈……” “够了!”覃乔当即拆穿,拳头紧紧拧住:“我前后换过两部手机,你就在每一部手机上重新拉黑他一次,整整三次!” 杨淑华快速眨着眼睛,有些不敢看她。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抛出铁证:“嘉树送我的那部手机,离婚第三天就摔坏了。前天我刚把它修好,你要怎么解释?你还要狡辩吗?!” 杨淑华双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原先充满控诉的眼睛,圆瞪着,但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恐慌和空洞。 而在这死寂的时刻—— “咚!” 一声清晰的闷响从门外传来,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覃乔脸色骤变,几乎本能地跑向门口。 一把拉开门,橘黄的顶灯亮着,外面空无一人,却有一根熟悉的盲杖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刹那间仿佛一只无形手扼住她的喉咙,呼吸滞住。 下一瞬,纷乱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突然,扑通一声撞击。 覃乔疾冲下楼,拐过第一个平台,看见了跌倒在下一层平台上的陈嘉树。 可突然,她的双脚如同被水泥浇筑在原地,竟动弹不得,她哽哑地道:“嘉树” 男人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右手胡乱地抓住楼梯栏杆,将自己扶起,再一把握住扶手。 他像是完全没听见,又像是惧怕着身后的一切,只顾踉跄地、盲目地继续向下逃。 “嘉树!” 覃乔终于挣脱了全身的束缚,飞奔而下,在他站到平台上那一刻,从他背后紧紧地抱住他。 暗黄灯光之下,他神情死枯,整具身体冷硬得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第65章 楼梯间灯亮的一刹那,老宋口袋里的手机跟着嗡嗡震动,那只握住他手臂的手微微发紧。 他侧过脸过问一句,怎么了? 老宋告诉他是家里人的电话。 “你去接吧,我自己上去,在楼下等我。” 于是他扶着墙壁,听着外面细碎的各种声响,一步步往上走。 风吹晃树叶、不知哪家孩子的欢笑声、有人从楼下路过的谈话声…… 可就在他刚站在门口时,屋里传出覃乔带着哭腔的厉声控诉:“你害怕你五年前藏起陈嘉树寄给我的信会被发现!你害怕你用我的手机拉黑陈嘉树的事重见天日!” 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倒下,他瞬间被冻结在原地。 紧接着,覃乔更尖锐的哭喊穿透门板:“我前后换过两部手机,你就在每一部新手机上重新拉黑他一次,整整三次!” 一字一句都像锋利的刀子,将他这些年所有的困惑、委屈和坚守刺得千疮百孔。 盲杖不慎脱手,“咚”地一声掉在台阶上,未及捡拾,便听见覃乔向这里跑来的脚步声。 那一刻过往的画面如开闸放水,强势地往里灌,仿佛一下掉入冰湖,呼吸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头疼欲裂,思维混乱,让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转身跌跌撞撞地逃离 陈嘉树睁开空濛的双眼,缓缓转动眼球,将办公室打量了一遍。家具模糊的轮廓,融合在一起分不清边界的色块,这是他每日睁开眼时看到的世界。 “盲人企业家。” 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涩然。 那些赞誉里有多少是同情?有多少是猎奇?又有多少是满足看客对完美励志剧的期待? 他不过是个供人围观的趣物。 * 昨晚覃乔陪着陈嘉树一起回澜川,他全程拒绝她的靠近,一次次将手臂从她手里抽走,反而是老宋工具人似的陪同,才让他神色稍有缓和。 陈嘉树是来劝杨淑华回去的,或许又是来认错,结果却是听到血淋淋的真相。 覃乔不知道他听了有多少,她回头复盘,每一句都足够让他怀疑人性,这个他敬爱、视为亲生母亲的女人,欺他、骗他,粉碎他整个世界观。 而她恰恰成了杨淑华的共犯。 覃乔浑身发冷,拉起被子将自己包裹于内,可仍抵挡不住身体本能地颤抖。 过了很久,覃乔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而后走到外面那间书房门口。里面似乎没开灯,门缝里不见漏出来的灯光。 盯着看了近半分钟,抬头时,覃乔用力挤出一丝笑意,然后敲了敲门。 昨晚回来陈嘉树便把自己关在书房,但听静姐说白天在她去上班后,陈嘉树也出发去了公司,晚上五点多回来,陪孩子们吃了晚饭后立刻进了书房。 之后,再也没出来。 已经十二点多了,陈嘉树打算什么时候睡觉? 没有回应。覃乔握住门把手,向下按动,将门推开半扇。 书房里漆黑一片。借着门外漏进的光,她勉强看清,陈嘉树深陷在办公椅中,整个人像黑洞,散发着一种沉郁至极、冰冷刺骨的气息。 她的心猛地一缩,寒意自腰椎窜起。 “……我们聊聊,好吗?”一开口,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 覃乔摸索到墙上的电灯开关,“啪嗒”一声按下。灯亮起的刹那,陈嘉树骤然出声:“关掉!”语气不容商量。 她立刻照办。灯光熄灭,屋内重归黑暗。 覃乔轻轻带上门。窗帘紧闭,有十几秒的时间,她眼前一片漆黑,不敢挪步。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依稀辨认出物体的轮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陈嘉树的声音冷沉,透着隐忍、审判般的淡漠。 覃乔向他走去:“十来天了。我本来想……只要妈……她不再生什么事,我们就——” 十来天?陈嘉树忽然想起那个早晨,她跑到医院,跪在他床边哭了很久。 是那时发现的吗?还是更早?不,以覃乔的性格,若背负这样巨大的愧疚,不可能这么沉得住气。 一定是那天。 “好好相处。”陈嘉树替她说完了后半句。 他循着她靠近的脚步声,一点点转过头,直到覃乔停在他身侧。 陈嘉树抬高下巴,用这双无用的眼睛“望”向她。 如同打翻的砚台浸透宣纸,那是令人窒息的黑。他恐惧黑暗,可那一丝微弱的光明,与无尽黑夜又有何区别?在旁人眼中,他终究是个“睁眼瞎”。 “所以,你在保护我?” “准确地说,是想保护这个家。”覃乔回答*得干脆。 她已感觉到陈嘉树正处在崩溃的边缘,如同炭盆里明灭的火星,最忌火上浇油。此刻她绝不能刺激他,只能客观而平静地陈述事实。 “我昨晚去江市见她,给了她一张存有二十万的银行卡。以后每年会打十万,这是偿还她对我的养育之恩。但嘉树,你不欠她的。” 温热的吐息自上而下,轻洒在陈嘉树仰起的脸上,狭着淡淡的香气。 在这座恩情的天平上,覃乔更多的倾向他。陈嘉树不知是不是该高兴? 只是,恩情……父母的养育之恩是恩,那他给予她的,又算哪一种恩? “为了我……断绝母女关系?” 陈嘉树扯了扯嘴角,却连一个笑都挤不出:“……我不常谈‘如果’,但现在很想知道——如果当年你收到了我的信,你会怎么做?” 那封信,字里行间满是自省后的悔恨、沉重的亏欠,以及小心翼翼、不敢奢求的希冀。信寄出时,是他们离婚后的第七天。 那时她还没动身去国外。 “我会放弃出国,在外面等你出来。”覃乔的语气依然平静。 在浓重的黑暗里,她看不清他具体的五官,唯有那道凌厉的轮廓和偶尔掠过微光的眼眸,成为她视野中唯一的坐标。失去视觉的参照,仅凭声音判断,覃乔拿不准陈嘉树此刻的情绪。 而这份“信息缺失”让她心头涌上一阵无措与慌乱,心跳突然又急又快。 紧跟着一个想法跳到心头:她此刻所体会的短暂恐慌,正是陈嘉树在过去四百多个日夜里,每分每秒都在面对的日常。视力障碍让他不得不依靠其他感官艰难应对一切。 而现在连他曾信任的人,都在利用他这个弱势,作伤害他的刃…… 让他还能怎么相信他们,相信她? 此念头一冒出,屋内的空气仿佛骤然降至冰点,寒意再次爬上脊梁。 覃乔双手紧握,咬紧牙关,却见陈嘉树靠回椅背,转正脖颈,目光定定落向前方。 他的声音重新响起:“……阿姨藏起我寄给你的信,并没有错。如果你等我,你的事业就毁了……” 清冷、理性、平静,陈述着他单方面认定的事实。 覃乔稳住声音,坚定地告诉他:“嘉树,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事都重要。” 陈嘉树摇头:“现在我们都拥有了很多,可那时候……乔乔,你会后悔的。我知道你有多爱你的事业……” 她的工作性质,放弃大好机会,还有一个服刑的前夫,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她的事业将因他毁于一旦。 覃乔加重语气:“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会后悔?” 陈嘉树身形一怔,继而维持着坐如钟的姿态,这次选择了沉默。 他曾以为,只要她在身边就足够了。可真是这样吗? 耳中所闻的温情,他不希望是表演; 双手触碰的温暖,他更不接受那是怜悯…… 覃乔曾说他是“得寸进尺”,的确如此。 垂眸间,一滴泪砸落,覃乔快速说道:“陈嘉树……我说等你,你说我事业毁了会后悔;我若说不等,你是不是又会觉得我不够爱你?” 陈嘉树缓转过头,深幽的眼中漾着点点亮光,覃乔眼睛一痛,那是他的眼泪。 心脏像被狠狠掐住,她承受不住地佝偻下腰,用手臂强撑着桌面:“你们……总是用‘为我好’来控制我。我妈妈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她笑了,笑得无比讽刺。 陈嘉树站起身。 漆黑的世界里,是她无力的愤慨,是对他再次不信任的失望。那些话语仿佛一记记重锤,砸在他的胸膛上。 刺骨钻心的疼痛蔓延至全身每一个角落。他抬起右手,身体的每个感官都知道她近在咫尺,却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真是可笑……‘为我好’就像个诅咒,而你承接了我妈的思想……我慢慢被你们驯化,忘记了自己不爱喝牛奶,忘记了我曾经的梦想只是每天开开心心。可每次我考得好,我妈就开心……我忘记了陈嘉树从来都没有变!”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声,字字如锥,扎进他的心底。 覃乔从不轻易展示脆弱,此时此刻,她是痛极了。 陈嘉树再次尝试抬起如巨石压住的手臂,可脑海里闪现杨淑华那句“你不配”,又触电般撤回,颓然垂落身侧。 “你不配”不是杨淑华的原话,可她所有的言行无一不在传递这个意思。在她眼中,他甚至连做人的资格都不配。 疼痛再次发作,仿佛无数钢针刺入头骨。陈嘉树用力闭上双眼,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借此稳住这副身体。 黑暗让两人都看不见彼此,万籁俱寂,只余两人忽起忽落的呼吸声。 覃乔全没有察觉陈嘉树的异样,或许她也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她咽下喉间无尽的苦涩: “十五年前你左眼失明时推开我,我告诉自己你受了打击,我可以慢慢等;九年前你即将破产,为我留了最后一笔钱然后提分手,我告诉我自己你是爱我的;你去坐牢又是这样……你是为我的前途考虑,怕拖累我……我竟一次次内化了你们的逻辑。” 面对这个毫无反应的男人,一股火气蹿上心头,她忍不住吼: “是不是只有服从你们的安排,才是爱你们!!” 这道质问在静谧的屋内如雷声劈落。陈嘉树身躯猛地一僵,如梦初醒。 他怔然地“望”着眼前的覃乔,那些过去与现在的甜蜜、生死与共,忽然就变得模糊而遥远。 六年的空白,如果不是杨淑华藏了信、拉黑了他,他们就一定会在一起吗?他们之间,真的有爱吗? 团聚在陈嘉树脑内的浓雾顷刻散去。他蓦地想起那晚覃乔郑重的承诺: “你那些年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每一笔。将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竭尽全力。” 报恩。 原来……是真的。 陈嘉树轻笑了一声,悲凉的气息打破了死寂:“……是我错了,错在不该挟恩图报……” “我给予的一切都成了你们的负担,我安排的生活成了施恩……你嫁给我,是报恩;跟我复婚,也是报恩。”随着对自己判断的确认,他哀凉的声音越来越高。 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和眩晕涌上心头。陈嘉树踉跄半步,撞到身后的转椅,只能靠着它勉强站立。 鸦青的睫羽间淌下两行热泪,顺着下颌滴落。陈嘉树霍然睁大空茫的双眼:“我算什么?一个被施舍的、痴心妄想的残废!” “残废”二字予了覃乔一记暴击。 “陈嘉树!!” 覃乔勃然变色:“你恨我妈可以,但不能这样否定自己,否定我!” 话音刚落下,她再也承受不住,弯下腰去,哭得不能自已。 那瘦弱的身躯如同石缝中生出的小草,在风中左摇右晃。 呜呜的哭声充盈室内,震动着陈嘉树的耳膜。每一声都似在对他刮骨削肉,尖锐的痛感游走全身,冷汗如雨滚落。 陈嘉树痛苦地闭上双眼,看见的却是杨淑华冰冷的审视。 他咬紧牙关,下颌线条紧绷如铁。世界的声响,包括覃乔的哭泣,骤然远去。 只剩下一个认知在脑中盘旋: 他恨杨淑华。 恨她摧毁他的信仰,碾碎他的人格。他所有奋力向上的攀爬,所有试图证明自己并非废物的挣扎,在她眼中,都只是小丑的痴心妄想。 那十四年,俨然活成了一个笑话。 陈嘉树一把将转椅推开,扶着桌边抬起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往外走。不料一下撞在桌角,尖锐的桌沿狠狠扎进大腿根处,刺骨钻心,冷汗直冒。他硬生生咽下顶到喉咙口的呻吟,绕过办公桌,继续迈步。 刚离开桌子的支撑,后背猛地受到一股重力。 温暖而熟悉。 而现在—— “嘉树……”覃乔从身后牢牢抱住他。 男人却像触发防御机制般全身陡然僵住,抬在半空的右手缓缓垂落。 覃乔抽噎着。她错了,陈嘉树现在是个重度抑郁症患者,只会吸收负面信息。他太痛苦了,理性早已崩盘,此刻根本不该跟他讲任何道理。 她把脸颊贴在他起伏的背上。因为他身形微佝,凸出的脊椎骨显得格外清晰,整个人瘦骨嶙峋。她嘶哑的声音闷在他衣衫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想你总是一个人面对一切。我可以陪你的,就像誓词里说的那样……嘉树,我们是夫妻,我爱你啊……” 她不知道,此刻陈嘉树脑海里全是杨淑华微笑的审视,和那一句句“你不配”。 陈嘉树只感觉到她的唇在颤动,似乎说了什么。 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嘉树攥住她的小臂,一把拉开。 这突如其来的粗暴举动让覃乔顿时愣住。可手臂传来的扯痛远不及心中蓦然一空引发的恐惧来得汹涌。 她想追上去,双脚却重现了昨日的情形,如同被钉在地上。 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嘉树挥动手臂,踉跄走至门口。 他的手在门板上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把手。拉开门,走廊的灯光倾泻而入,在地板投下一大片光晕。 但仅仅一瞬,光晕再度被黑暗吞没——那扇门在她眼前紧紧关上。 覃乔难以支撑,瘫坐在地,将头深深埋进膝盖。 任由泪水淌成河。 第66章 小客厅里没有一丝声响,是楼下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搅醒了覃乔。眼皮像被胶水粘住般沉重,头晕乏力得像是患了一场重感冒。 随着她撑起身,沙发发出“嘎吱”轻响。覃乔偏头望向窗外,天色昏沉,东边才刚泛起鱼肚白。 陈嘉树昨晚进了客房,以为他会回来,她便坐在这里等,谁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侧耳凝神细听,隔壁房间没有任何动静。覃乔略一思忖,放下蜷得发麻的双腿,站起身,径直去找陈嘉树。 她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握门把的手一紧,她立即下压门把向内推开。 客卧布局简单,没有复杂陈设,靠东面墙的一米八大床正对房门,电视柜旁是卫生间,移门敞着。 被子、枕头、床单都平平整整,全然没有一丝睡过的痕迹。昨晚她分明听见客房里有动静,难道他之后又离开了? 强烈的不安与酸楚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覃乔旋即转身,快步走出房间。刚到门外,斜对面书房传来“砰”的一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楚。 她心里一阵紧,一个箭步冲过去,推开门。 陈嘉树正站在书架前,手臂抬起,在正上方的格子里寻找着什么,对外面的声音像是毫无感知。白色的灯光洒在他顷长的身形上,衬得背影清晰而孤冷。 “嘉树。” 覃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险些踩到地上那本摊开的有新华字典厚度般的《公司法》。 陈嘉树动作一顿,缓缓半转过身。长睫下眸色深沉,唇线抿得近乎冷酷。 “在找什么?”她有些不安。 “看到药了吗?”他的语气冰冷。 陈嘉树所说的药正是“帕罗西汀”——一种抗抑郁药物。三天前,覃乔整理书籍时在夹层中发现,未告知他便擅自收了起来。覃乔一步上前,双手从他下臂穿过,轻轻环住他,脑袋埋入他的胸膛,听着里面加速的“砰砰”心跳。 她抬眸凝视他沉沉的瞳孔,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透出几分冷意。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嘉树,我们是夫妻。” “给我点时间,我会尽快调整。”陈嘉树垂下眼帘,与她商量,“把药给我,好吗?” 陈嘉树患有轻度抑郁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覃乔是从张爽那里得知的。有一次张爽替陈嘉树拿外套,口袋里掉出一板“帕罗西汀”,追问之下才知他遇到心里不痛快的事时,会习惯性服用几天。 那场车祸中父母先后离去,对陈嘉树打击太大。而他习惯了一个人咽下所有苦楚,再在人前总装作无恙。 因此张爽告诉她时,她并不十分惊讶,更多的是心疼这个男人。之后只要察觉陈嘉树有郁闷的迹象,她便拿学校或台里的事说给他听,逗他开心,有时拉他出去看电影、逛街,总之不给他太多工作以外的独处时间。 至少三年间,在她眼皮底下,陈嘉树的抑郁症未曾复发。 “这几年你常吃?”覃乔不答反问。 陈嘉树眼底化开几分柔意,嘴角微抬:“偶尔。” 但在她看来,这份勉为其难地笑意很是刻意。 覃乔弯唇,软声说:“……我现在可以给你,但下次别吃了,好不好?” 陈嘉树“嗯”了一声。 “周日带孩子们去公园玩?”覃乔问。 他答:“好。” 男人双眼皮有两道很深的褶,眼尾狭长,长睫掩映下眸色极深,如深夜冻结的湖面,却未必真的波澜不惊。 覃乔心思一动,踮起脚尖,在他眼皮上轻啄一下。落稳脚跟再看时,他眸光碎闪,终于不再平静。当一切语言苍白无力时,她唯有想到这种笨拙的方式。 陈嘉树展颜一笑,面部肌肉松弛不少:“不要闹了,我马上出发去H市。” “我现在就去拿药给你,你等着。” 说罢,覃乔脚步轻快地走出去。 陈嘉树将药片带到车上才吃,许是因为早上喝了点粥,药片灌入胃里有强烈的饱腹感。他没放在心上,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于中午十点到了会议中心,这时候他的上腹部开始隐隐作疼。从车上下来,早早等候在门口的凌董迎上来,抓着他的右手用力握了握。 “陈董,欢迎,欢迎……” 陈嘉树深吸一口气,忍下腹部不适:“祝贺凌氏集团基业长青,再创高峰。” 今日是凌氏集团四十周年庆,这位老董事长平时严肃无比的一张脸上堆满笑容,满面红光,叶助对着这位董事长微微一笑,指引陈嘉树往会议中心深处走。 朱奥提前半小时到,他等在大堂中央,看见陈嘉树走进来,立即大跨步过去迎他。 “嘉树,”朱奥走到陈嘉树身侧再一个利落地转身,与他并肩而行。 陈嘉树步伐未停,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发布会预案我看过了,核心是突出我们自身的优势。那些与友商的对比,全部拿掉。” “陈董,”叶助低声提醒。“半米外,有一层台阶,二十公分高度,进电梯间。” 陈嘉树微颔首。 “我让营销部的同事再改改。” 集团每次的新品发布会,都由朱奥拿着提前备好的讲稿,站在台上向合作伙伴进行演讲。 盲杖轻触到台阶底部,陈嘉树没有半分迟疑,稳健地迈上平台,步履未停地继续向前走去。 回程时天气转坏,乌云沉沉地压着天空,微风中夹着冰凉的雨星。 车速提到八十码以上,前挡风玻璃上雨点愈发密集,雨刮器开始频繁摆动。车子在高架上行驶了十多公里,遇上了惯常的堵车路段,只能开开停停地缓行。 小军借由车内后视镜观察路况时,余光总会不自觉扫过后座的陈嘉树。 他靠在椅背上,头微微低垂,细长的双眼轻阖,扇形的密黑长睫压在下眼睑处,几不可察地轻颤着,不想是入睡的模样。 忽然,陈嘉树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小军心头一跳,急忙收回视线,这才发现前车已拉开十多米的距离。所幸双实线没有车辆变道插入,后方也没有鸣笛催促。他悄悄瞥向右侧后视镜,副驾的叶助埋首于平板,指尖飞快滑动,全然沉浸在工作中。 “来,妈妈喂你。” “……乔乔自己生病还开车送你去机场。” “我自问掏心掏肺对你,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是陈嘉树让你和我决裂的吗!” 又是那些声音。只要一入睡,杨淑华的面容与话语便如影随形,在陈嘉树脑海中纠缠不去。 突然,一股酸腐的气息夹杂着辛辣感冲上喉头,陈嘉树猛地坐起身,睁大眼睛,一手捂住嘴,强压下喉间翻涌的酸水:“停车!” 城市高架路上不允许随意停车。小军回头看了一眼,为难地报告:“陈董,我们还在高架桥上。” 叶助倏然转身,只见陈嘉树脸色惨白,额间布满细密的汗水。 “陈董!”他紧张地道。 陈嘉树重重靠回座椅,坐立难安。胃部一阵剧烈痉挛向上翻涌,他痛得蜷起身子,冷汗霎时浸透了衬衫后背。 “让你停车,听不见吗!” 身体极度的不适,让陈嘉树变得无比暴躁,他扯开一颗领扣,重重地喘息着。 小军只得照办,从最近的出口驶下高架。车子开出一公里左右,拐进通往某栋大厦的小路,缓慢靠边停下。 这是一条自南向北的主干道,两旁栽着不知名的树,偶尔有车辆驶过,车轮碾起零星黄叶。 车刚停稳,叶助立即下车,拉开后车门,手掌刚护到门框上,陈嘉树已从车里冲出,站在车门口弓下腰,剧烈地干呕着,却只吐出一些酸水。 小军急忙跑上前,将矿泉水递到陈嘉树手边:“陈董,水。” 陈嘉树直起身,一阵剧烈的耳鸣在耳蜗深处炸开,仿佛工地施工现场的电钻声,聒噪地惹着每一根神经,耳中杨淑华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周遭所有声响都像隔着加厚的静音玻璃传来,缥缈而遥远,令他恍如置身梦境。 他迟缓地转动脸庞,环顾四周,树影、掠过的车影、高楼的模糊轮廓……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真的不是在梦里吗? 小拇指外侧被什么硬物轻轻碰了一下,陈嘉树微微一怔,条件反射地握紧——椭圆形的瓶身,是一瓶矿泉水。 他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泛起一丝微光,堵塞在脑中的那团浓雾,仿佛被掠过脸颊的冷风吹散。 他机械地抬手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喝了小半瓶,凸起的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 “嘉树!” 叶助看见朝这边跑来的朱奥,立即侧身让开。 男人紧拧着眉,脸上写满关切与担忧,黑色大衣的下摆随跑动在风中翻飞。 “怎么回事?”朱奥一把扣住陈嘉树的胳膊,望向另外两人。 叶助正要开口。 陈嘉树抬手,轻轻将朱奥的手拨开:“可能早上吃坏东西了,现在没事。回公司吧。” 见他苍白如纸的脸上仍透着一抹病态的潮红,朱奥满心担忧,但亦深知陈嘉树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得把已到嘴边的“去医院”三个字咽了回去。 傍晚临时召开的高管会上,陈嘉树全程不在状态。 “本季度全渠道GMV18.7亿,同比增长12%。其中线上占比首次突破45%”销售部总监在瞥到陈嘉树黑沉沉的脸色时,话语一顿,随即收回目光划屏翻页,盯着幕布上的柱形图,“这一增长主要得益于短视频等新兴渠道带来的强劲流量贡献” 参会的高管们纷纷掩嘴低语,朱奥与田佳悦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即抬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会议暂停二十分钟,请大家先休息。” 高管们井然有序地离场。陈嘉树拄着盲杖起身,快步走向卫生间。 门缓缓合拢。田佳悦忧心忡忡地收回视线,低声问朱奥:“哥,他吃坏肚子了吗?” 朱奥的目光锁在门板上:“他今天一整天都很不对劲,嘉树过耳不忘的本领我们都见识过,下午散场时,几位熟识的老董特意过来打招呼,他竟全没反应……好在小叶机灵。” 卫生间内,陈嘉树跪倒在地,双手扒住马桶边缘,腕骨突出,手背青筋暴起。 胃部传来一阵阵剧烈绞痛,耳边又反复回响着杨淑华那句“你不配”。 额头上痛出来的冷汗一颗颗滚落,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颤抖,喉头发出一声声嘶哑的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陈嘉树勉强撑起身,眼眶因剧烈呕吐而泛起水汽。 自动感应马桶再次冲水。 陈嘉树站在镜子前,定住般一动不动,隔了半晌,他俯下上半身,打开水龙头。 哗啦啦的自来水流下来,他先洗了把脸,再洗洗手,最后将手放入烘干机下吹干。所有步骤有条不紊。 “嘉树,还好吗?”朱奥在门外担心地问。 “没事。”他的嗓音极度暗哑。 陈嘉树伸手在墙上虚划找寻盲杖。 指尖不慎碰倒了它。 “啪嗒”一声,盲杖滚落在地,撞上他的鞋尖。 他弯腰拾起。正要起身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踉跄着后退,腰侧重重撞上洗手台。尖锐的痛楚瞬间窜上脊背,直冲头顶。 陈嘉树反手撑住台面,终是忍不住,从喉咙里逸出一声痛吟。 而下一秒,黑暗倏然落下,蒙住他的眼睛,他像一尊断线的提线人偶,所有的支撑被抽空,沿着冰冷的洗手台,坍塌、滑落在地。 * 意识在漫长的黑暗里漂浮,时而沉底,时而悬浮。终于,一股蛮横的意志力强行扯断了那些桎梏。陈嘉树猛地吸进一口气,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夺回了身体的主导权,骤然睁开了双眼。 模糊的视野里,惨白的灯光渗了进来。 “我在哪里……”他无意识地喃喃。 手指微微动了动,触到底下织物的柔软。 是床单。 他慢慢移动手掌,摸到身下有硬度的床垫,还有一侧冰凉的金属围栏。 医院? 耳蜗深处终于没有了杨淑华的声音,他心下略松了,但下一瞬,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两只耳朵像是被什么东西严实实地堵住了,又重又闷,很像儿时不慎落水时,河水灌入耳膜的那种压迫与隔绝。 周遭静得可怕,如同置身真空。 他木然地侧过脸,朦胧的视野里,一道纤细的浅黄色身影来到床边,轮廓很像是田佳悦。 “哥!” 田佳悦连唤数声,床上的人却只是睁着眼,毫无反应。 就在她声音发颤时,他的睫毛终于颤动了一下,视线缓缓聚焦到她脸上。 “你终于醒了。” 在外接电话的朱奥,听见陈嘉树醒了,立即走进来,停在田佳悦身旁。 “嘉树,你刚才晕倒了,现在在医院。”朱奥紧攥着发热的机身,对上陈嘉树缓慢划来的视线。 “朱奥”陈嘉树带一丝不确定地口气。 田佳悦退后,朱奥走上前,俯身:“医生说应该是你近期太劳累了,什么事都没有。” 陈嘉树薄唇一张一合:“你在和我说话吗?”他似乎看见朱奥的嘴唇在动。 这句话让朱奥和田佳悦同时怔住。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田佳悦突然明白了什么,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嘉树!” 朱奥将音量拔高好几度:“听得见吗!” 陈嘉树神色一紧,撑起身子,双手按住耳朵。他仰起脸,脸上浮现出罕见的慌乱,声调都变了:“我听不见了!去叫医生过来!” 朱奥跑出去叫医生,陈嘉树抬手,在虚空里挥了两下,指骨碰到田佳悦的手臂,一把攥住:“不要告诉覃乔!知道吗!” 做完一系列检查,外面天色已黑。 覃乔电话有打过来,朱奥接的,只短促的回了句;“嘉树正在开会,今晚不回来。”。 陈嘉树的意思。 医生翻完几张检查单,给出诊断说明:“从报告上看,并未发现器质性病变,考虑是心理因素导致的听力丧失。” 朱奥眼神一颤,他将医生的话,在手机上打完一行字发给陈嘉树。 手机字体已调到最大,陈嘉树将右眼几乎贴在屏幕上,一个个辨认出上面的字迹在串起。 陈嘉树在心里默读出来。 田佳悦在一旁紧攥双拳,身子一直抑制不住地在发抖。 读完信息,陈嘉树靠回去,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 ——很多年前店铺遭遇火灾后,他的眼睛突然看不清,也是这种诊断。 那时给他做治疗的心理医生说他是“拒绝看到残酷的现实。”所以现在他是拒绝听到杨淑华的声音?久病成良医,他自己都能给自己诊断了。 “对外就说我需要静养,不必解释细节。”陈嘉树看着朱奥,语气笃定:“我需要一周时间。” 一周——当年他的视力在一周内恢复,他相信这次也可以。 朱奥重重点头。 田佳悦咬着下唇,咬到唇瓣发白,方才颔首。 * 翌日,夕阳西沉,温润的余晖浸染整座城市。无数车顶浮动着跳跃的橘黄色,宛如一条条律动的光带。 前往东昕医院的路上,陈嘉树吩咐小军先绕道去东陵园。 他父母的骨灰盒安放在那里。 他们虽未离婚,却因感情早已破裂,加上当年母亲抢夺方向盘引发车祸,奶奶坚决反对将他们合葬。最终,两人分居两处。 陈嘉树先在父亲墓前静立了一个多小时,随后由小军引至母亲墓前。这次他让小军先下山等候通知。 东陵园坐落于东郊,距市区二三十公里,依山傍水,已有五十多年历史。园内设施略显陈旧,墓位早在十年前就已满额。陈嘉树年年来此,亲眼见证这里的墓碑与台阶在风吹雨打中渐渐褪色、斑驳。 方才上山时,他踩到好几级已经断裂、微微晃动的石阶。这里并非无人管理,但此类“小问题”,往往不会立即修缮。 毕竟不是高端陵园。 陈嘉树曾想过将父母迁往别处,但亲戚们善意提醒这不符合老规矩,他只好作罢。 他半蹲下身,倾向前去,将母亲的墓碑轻轻抚摸一遍,指尖最终停在“燕”字上:“妈,儿子常想,当年您如果不是为了我才没和爸离婚,人生会不会很不一样?” 一阵强风拂过面颊,恍若母亲的回应。 “如果不是你还小,我早和你爸离婚了。” “如果不是因为你——” “不是为了你——” 父亲在母亲孕期出轨,她却因为他,咬牙与父亲共同生活了十七年。从此小吵、大吵不断,连过年都不得安宁。最初他还会劝解、哭泣、愤怒,到后来,只剩麻木。 “你每次都是这么说!为了我,为了我……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想听这些!” 正是这句话,彻底断绝了母亲生存的念头。 这也是他与母亲最后的对话。 次日从亲戚家返程途中,父母再次发生激烈争吵。愤怒与绝望中,母亲猛抢方向盘,高速行驶的车辆失控撞向护栏,车毁人亡。而他因系了安全带,侥幸坐在后排活了下来。 “嘉树……”覃乔的声音仿佛一缕暖光,照进他寒冷的心底。 “都是我的错……” “不,陈嘉树没有错。”她语气坚定。 “我该怎么做?” “首先,原谅十七岁的自己。” 陈嘉树收回手指,退后往地上一坐,仰头望向头顶那圈昏黄的光晕。 他能感受到其中微微的暖意。 * 手机屏幕上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中午十二点陈嘉树的那行文字回复: [吃过了。] 覃乔抱着手机靠进椅背,顺便看了眼做左上角的时间。 18:36. 迟钝两秒,覃乔抬眼望向窗外。 夜幕早已降临,四周高楼林立,冷色调的窗、冰蓝色的幕墙与霓虹的彩混杂在一起,融成一片巨大的、浮动的光雾。 他今天回来吗? 覃乔垂下眼帘,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思索着该打电话还是发信息。 杨淑华对他的伤害极深,这已不是原不原谅的层面。如果说杨淑华做的事是捅进他胸口的刀,而她的“共谋”则是往他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 她知道,这需要一个长期的“治疗”过程,她会慢慢弥补的。 手机还未从掌心放下,铃声骤然响起。 屏幕上跳动的,竟是朱奥的号码。 “怎么——” 她刚开口,就被朱奥沉重而急促的声音截断: “嘉树不见了。” 第67章 夜色浓重,空气中漂浮着湿冷的气息。 陵园外围的路灯昏黄黯淡,放眼望去,一盏盏游移的白色光点在冬青丛与枯枝的掩映间穿行。 那不是幽灵而是打着手电筒寻人的陵园工作人员与失踪男士的家属。 办公室主任接连打了两个哈欠,回头问看门老头:“监控都坏了?” “早就坏了,半年前上报过,没人来修。”老头一句话撇清三个信息,总而言之跟他没关系。 六月份园里的监控陆续失灵,当时他向副主任反映,对方嗤了一句:“谁会来偷骨灰盒?”便再也没人过问。 “我先回去睡了。”主任朝山上又瞥了一眼,“成年人还能走丢?大惊小怪。” 老头低声道:“是个残疾人,眼睛看不见。” “残疾人?又不是脑残,没手机吗?”一阵阴风迎面扑来,主任冻得一缩脖子,“以后这种事别给我打电话。还有,叫他们*都回来。” “他们”指的是园里派出去帮忙的工作人员。 黑暗被两束惨白的车灯撕破,一辆白色轿车从远处疾驰而来,刺目的光线逼得几人同时眯眼侧首。 刺耳的刹车声惊飞栖在枝头的夜鸟,那辆车刹停在他们面前。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单薄的米色大衣、身段高挑的女人。她甚至没看众人一眼,关上车门就踩着高跟鞋往山上跑。 鞋跟叩击石阶发出的脆响越来越轻,转眸之间,那道身影没了浓稠的夜色中。 门卫和主任同步收回视线,门卫搓了搓手,心里还在嘟囔:一个大活人能去哪里?怕是不想拖累家人,一个人离开了。 陵园里松树栽得密,针叶硬挺,稍不留意就会扎到手。朱奥举着手电在树丛间穿行,手背上已被划出好几道红痕。 “朱奥!” 覃乔气喘吁吁地停在他身侧。 手电偏向一边,稍暗的光线照出她颤颤的眸光以及通红的脸庞。 朱奥垂下手电:“别太着急,可能——” “怎么能不急?”覃乔打断他,“他眼睛看不见,现在连听都听不见了,能去哪里?” 她的视线在四周焦急搜寻:“小军呢?” 话音才落下,一个身影从树影中蹿出,踩着台阶跑下来,还多跑下一级,这样能与覃乔视线齐平: “太太!” 覃乔直接转向小军,冷脸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你就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问话又急又密,没有任何缓冲。 小军既担心又自责:“我们差不多四点到的这里。陈董说想一个人静静,让我去下面等,他会给我打电话。我在车里等到六点十分,天黑了,连忙上去找陈董可,人不见了。” 小军之所以把时间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他刚和在老家的女朋友打完电话,放下手机时,发现窗外天色暗了,他立即跑上去找陈嘉树,结果找不见人。 东陵园占地面积仅一千多平方米,很小,却设有三个出口。门卫老头看管南大门,另外两个门白天敞开着,外人随意进出,只有到晚上七点才会锁上。毕竟这儿不是超市,正常人不会进陵园偷东西。这些都是老头告诉他的,他还请老头调监控,结果被告知监控坏了有半年多了。 小军一五一十地向覃乔汇报,末了补充道:“我把陵园找遍了都没找到陈董,只好给朱总打电话。” 朱奥接过话:“我带了几个信得过的人过来。嘉树不接电话,很可能是自己躲起来了。我的想法是先找……要是到了明早还找不到,再报警。” 覃乔掏出手机:“现在就报警。” “不行!” 朱奥一把按住她的手,“覃乔你冷静,嘉树再三交代过,他的身体情况不能对外透露。再者你想想嘉树现在在网上的曝光度,这事情一旦传出去,不仅仅是嘉树的个人尊严问题——‘乔树集团董事长又瞎又聋’,这样的标题一出来,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 “企业掌舵人突然失去履职的基本能力,将会直接动摇公司的根基。股民、投资人、股东都会怀疑公司是否还能正常运营?不出一个星期,股价就会崩盘!” 悬在拨号键上的手指一颤,覃乔盯着屏幕上的“110”,幽蓝色的光映亮她颤抖的红唇。 朱奥的担心并非危言耸听,一旦报警,媒体必然会得知,嘉树的处境、集团的未来……可是—— “是股价重要,还是他的命重要?” 覃乔抬眼逼视朱奥,声音发颤:“嘉树现在看不见、听不见,万一发生意外,他连自救的能力都没有!多一分钟的拖延,他就多一份危险!” “那他的尊严呢?”朱奥寸步不让,“你没见过去年七月股东逼宫的样子。乔树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那些人却要他‘体面退休’。那时候他只能立下军令状,三个月内证明自己还能胜任。现在消息传出去,他连谈判的筹码都没有了!” 朱奥这番话犹如一棍子打在头上,覃乔晃了晃身体,紧握住手机,五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不远处的田佳悦看着他们争执,不忍地别过脸去,抿紧微微颤抖的嘴唇——朱奥口中那段艰难日子,她是亲眼见证过来的。 “就一个晚上,”朱奥语气软下来,诚恳请求:“明早要是还找不到,我亲自陪你去报警。嘉树昨天还说,再给他一周时间,他一定能好起来。” 风势渐大,如冰刀般一下接一下割着他们的脸颊。覃乔脸上很疼,身体内部却像有火在烧。 朱奥所陈述的每一个后果都可能发生。但与陈嘉树可能面临的风险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 “报警。” 覃乔说完,抬起手。可指尖刚触到拨出键,她眼前便泛起雪花,整个人仿佛一张纸般无力,风一吹,便向前倒去。 “太太!” “嫂嫂!” “覃乔!” 呼喊的声音远去,黑暗吞噬一切,她彻底失去了知觉。 覃乔被小军送去了医院,朱奥则找到陵园负责人,承诺给每位帮忙者一万元,找到人的奖励十万。 他未透露陈嘉树的身份,只说是重要的家人。重赏之下,二十多人加入搜寻,连保洁员都赶了过来。 然而众人一直找到天边泛白,依旧不见陈嘉树的踪影。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玻璃窗斜打在覃乔脸上,正是这一丝暖意将她从噩梦中唤醒。眼睛还未睁开,她双臂一撑,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梦见陈嘉树站在悬崖边,半只脚已经悬空,四周浓雾弥漫。她嘶哑地呼喊他“回来”,陈嘉树迟钝地转向声音的方向——双目空洞,表情冷寂。忽然他回过头,她瞬间意识到他的决定,凄厉地尖叫:“不要!”这声音却仿佛堵在耳朵里,怎么也传不出去。陈嘉树毅然向前迈步,下一秒,他纵身跃下。 阳光照在身上明明是暖的,可刺骨的寒冷却从骨缝里钻出。覃乔睁开湿润的双眼,身体抖得难以抑制,十指死死攥紧床单,借以稳住颤抖的身躯。 覃乔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给朱奥打去电话。 朱奥开口第一句就是:“警方已经派了八个人在附近排查,我联系了上层领导,行动绝对保密。”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覃乔,我们都很担心嘉树,也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在他回来之前,我们需替他稳住局面,稳住他‘乔树集团董事长’的身份。” 覃乔挂断电话起身,赶往陵园。 * 车子碾过一个深坑,猛地颠簸起来,轮胎短暂腾空后重重砸回地面。剧烈的震荡将陈嘉树从昏迷中震醒。 他费力地撑开眼皮,眼前并非完全黑暗,可见极黯淡的光线从两侧车窗的缝隙漏进来。还有一股浓烈刺鼻的汽油味充斥在密闭空间里,熏得人头晕。 左肩和半个后背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上这些,咬牙撑坐起来,伸手在地面上摸索。 不是瓷砖,也不是水泥,带着塑料质感的地板还在微微震动,一颗颗泥沙在掌心下滚动,像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即便听不见任何声音,陈嘉树仍能立刻判断出自己正身处一辆行驶的车里。 什么车? 陈嘉树伸手向前试探,什么都没摸到。转向两侧,指尖触到冰冷的车壁和车门。 连个座位都没有,像是辆面包车。 ……他被绑架了? 昏迷前的记忆碎片般涌现:他正要给小军打电话,即便看不清听不见,仍敏锐地察觉到有人靠近。可就在抬头的刹那,背上遭到重击,剧痛还未蔓延,他已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他们至少有两个人,一个人很难将他带走。 陈嘉树快速摸遍两个口袋,手机果然已被他们拿走,连手表都被他们拿走了。 他爬到车门边,门缝里灌进来的风又冷又急,仿佛一根根针往皮肤上刺。 陈嘉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分析现状。 门缝漏风,说明这车密封性差;浓重的汽油味暗示车况老旧。强行扒门跳车也许能逃生,但从车轮滚动的平稳度和风速判断,车速极快,很可能已在高速上,若是此时跳车必死无疑。 唯一的机会,是等车速降下来。比如经过收费站时,撞门引起工作人员注意,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陈嘉树没有坐以待毙,他开始用力扒扯车门,确保一旦车停,就能立即拉开门冲出去求救。 车厢里细微的响动引起了副驾上男人的注意。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这辆东风面包车经过改装,车厢与驾驶室之间加了挡板,没留窗户,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陆军瞥见大哥神色不对,应该也是和他一样听见了别的声音。 他压低声音:“大哥,他好像醒了?” 陆涛颔首,缓缓踩下刹车。 不眠不休地开了十几个小时,开过两个省,现已到了西城省。 这条省道两侧均是荒地,被茫茫白雪覆盖住,遥远的地方可见连绵起伏的黛青色山影,路上车辆稀少,一脚油门不知不觉地踩到了一百多码。 陆涛右打方向盘,面包车拐入一条小道,开出一两公里停在一处矮坡下。 停车的同时后方传来“哗啦”一声门响。 兄弟俩对视一眼,各自推门跳下车,只见陈嘉树已摔出车外,连滚带爬地往荒地深处逃: “救我!救命!” 嘶哑的呼救声在空旷的荒原上很快被风吹散,石沉大海。 陆军有意思地扯了扯嘴角。 不愧是陈嘉树,这种绝境下还能抓住瞬息的机会自救。可惜,偏偏是个瞎子。他拼尽全力的逃亡,却连方向都选错了。 陆涛则好整以暇地环顾四周。正是这片连绵的大山,困住了他们祖祖辈辈,他们这些人拼尽小半辈子才得以走出去。别说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就是健全人陷在这里,也休想逃脱。 “救命……救命!……” 陈嘉树仍在雪地里手脚并用地爬行,但在一声声呼救中他渐渐地意识到某种不对。 他骤然停下动作。 陈嘉树抬起下巴,残存的视力可见一大片模糊的白。凌冽如刀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仿佛要割开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 可此刻,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麻木的钝感。而其他身体感官却是捕捉到一种强烈的空寂感。 他立刻明白了,这里不是收费站,是真正的荒郊野岭。 逃不掉了。 这个认知让陈嘉树放弃无谓的挣扎。他颓然跌坐在雪地里,平静抬起眼皮,望向那两道逐渐逼近的黑色身影—— 第68章 公路上,私家车、大货车不时呼啸而过,都只顾着赶路,没人会注意他们。 陆涛二话不说,弯腰一把扣紧了陈嘉树的肩膀:“陈嘉树,别瞎折腾了,你跑不掉的。” 男人一开口,一股浓烈的洋葱味混着热气,直喷在陈嘉树脸上,恶心得他胃里一阵翻腾。 陈嘉树试图辨认出男人的样子——国字脸、黑皮肤,鼻子很大,嘴唇很厚,眼睛里透着狠。 他飞快地在记忆里过滤了一遍,更加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号人。 荒原上五六级的狂风,吹僵了陈嘉树的脸,嘴角似结了冰,扯动迟缓:“你们绑我,无非是求财……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对你们没威胁。” 他一字一顿地与他们商量:“一人一百万,行不行?地点你们定,我让家里人送钱。” 一百万这个天文数字让陆军眼睛里闪到一丝贪婪、渴望。 听不见? 陆涛觉得有趣,陈嘉树是瞎子众所周知,什么时候还成聋子了? 他在耍什么诡计? 骤然拢紧的五指深陷进陈嘉树身上这件羽绒服里,陆涛附到陈嘉树耳边:“我们不要钱,我只要你的命,等给我弟弟磕完头,我就送你去见他。” 难闻的热气又呼在陈嘉树耳廓,陈嘉树侧过头,看着陆涛求问:“你在和我说话吗?如果你们同意,可以在我手掌心写字。” 他松开握拳头的手,伸出,掌心朝上。 陆军和陆涛互看对方一眼,而在看到陈嘉树发灰的嘴唇哆哆嗦嗦时,两人一下笑开,笑了好一阵。 这副怂样,和那个在新闻上睥睨底层、盛气凌人的陈董事长对比,活脱脱两个人,果然有钱人比穷人更怕死。 陆军想起半年前他笑陈嘉树一个瞎子掌权,说不定只是个傀儡,二哥还让他们别小瞧了这种人。 现在看来人真怂。 先止住笑的陆涛松开掐在陈嘉树肩膀上的手,转而从他胳膊下穿过去,是要把他给架起来:“别耽误时间了,把他带回去。等上车你就在车厢里看着他。” 会意的陆军立刻上前,粗鲁地架住陈嘉树的另一条胳膊。 可忽然,陈嘉树的两条手臂如泥鳅般溜走。 紧接着,陆军胸口便挨了重重一击。由于是半蹲的姿势,他当即摔得人仰马翻。 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陈嘉树已骑到他身上,用腿死死夹住他的双臂。 陆军刚看清那张阴沉狠戾的脸,抡起的拳头已重重砸在他的嘴上。 “哥——!” 他刚发出求救声,第二拳又至,口腔里瞬间弥漫开血腥味。 陆涛脸色惊变,冲上来从后方搂住陈嘉树双肩,想将他从陆军身上拖开。但这男人的报复心骇人至极,拳头如暴雨接二连三地砸在陆军脸上,带出黏稠的血液。 “操!” 陆涛抡拳重拳砸在陈嘉树的左背上,可对方却纹丝不动。 “哥,救我——!”陆军好不容易喊出一句完整的话,脸上又挨了一拳。 陆涛猝然起身,发狠,一脚踢中陈嘉树的侧腰。 岂料,男人顺势抱住他的小腿,一扭,陆涛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侧摔在雪地里。 陈嘉树立刻爬上陆涛的身体,带血的拳头砸向对方胸膛。但第二拳被陆涛截住,两人随即扭打在一起。 痛得嗷嗷叫的陆军,瞥见不远处有一根粗树枝半埋在雪地里。 他匍匐过去,抓起树枝,忍痛起身,快步冲向雪地里翻滚的两人。 此时,陈嘉树再次占领上风,夹住陆涛的双手,青筋暴突的左拳打歪了陆涛的脸。 陆涛哀嚎一声,嘴角挂下血迹,身高马大的人全没还手之力。 反观陈嘉树脸上分毫未伤。这个男人此刻像一匹疯狼,见人杀人。陆涛心中骇然,紧攥住手里的树枝。 谁能想到一个瞎子竟会让人心生惊惧。 可眼看大哥快被打死了,陆军举起树枝,抡圆了手臂,瞄准了陈嘉树的后脑勺。 可在他即将敲下之际,陆涛看到他的动作,嘶喊: “不能让他现在死!不能打头!” 闻声,陆军这一棍子落在陈嘉树左肩膀。 男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而后如同一棵被锯断的树,轰然倒地。 爆发过后顿时失力,陈嘉树不再抵抗,瘫在雪地上,任由他们将他连拖带拽地带至车边,推入车内。 门一关,他眼前只剩下黯淡的微光。 还有一人。 陈嘉树能感觉到对面那人的呼出的气息、身体的体温乃至直勾勾的目光。 这一架打得酣畅,他的确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决心,除此外,便是试探这两人的底线和身份。 陈嘉树判断出三点: 一、绑架他的只有两个人。那个被他打到无力抵抗的男人,手臂像竹竿,很瘦,力气不大。而且容易紧张、害怕,年龄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岁。 另外那个男人,更年长,体能优势,下手重,但也怕背人命,或是说等待什么时机。 二、两人应该不是‘专业’绑架犯,动作不利落,在发生他都要他们命的情况下,两人下手仍有迟疑,……很有可能是复仇,但目前没办法确定是替别人还是自己。 三、和集团有关,两人身上体味很重,手上都有茧子,年长的茧子更厚,分布在食指和大拇指第二指节,很像常年握剪刀的手。这让他想到了工厂的包装车间,可能在哪方面受到了不公平对待,迁怒于他。 综合上述,陈嘉树更倾向于个人恩怨,他们不让他死,确切说不让他现在死另有用途。 累了,陈嘉树忍着身上各处疼痛,慢慢地侧躺下去,阖上眼皮。 车辆行驶了一段路,颠簸感加重,像是在坑洼地段行驶,很像那年他坐车去往灾区高低起伏、碎石遍地的山路。 他们要带他去哪了? * 覃乔在警察局里接到保姆电话,说是三个孩子因为他们一天一夜没回来在家里哭闹。她只得先回去一趟,安抚好孩子们。 覃乔选择了谎言,告诉他们爸爸去国外出差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而自己呢,这段时间工作会比较忙,但保证忙完这阵子带他们一块去游乐园。 孩子们很相信她的话,擦掉脸上的泪水,高高兴兴地回了房间。 尽管覃乔已经递交了辞呈,但在没离职前,她仍需到岗,而在今天她向台里请了三天假处理私事。领导没有过多为难,直接给她批了假。 覃乔在客厅枯坐了半小时,思绪纷乱,几次酸楚涌上喉头,坐不住了,她抽了抽鼻子,拎包起身。 天空比来时天色更阴了,世界仿佛笼罩在一个巨大玻璃中,氧气稀薄,胸口气闷到一阵阵发痛。她快步至车前,拉开车门,钻入车内,门一关,驱车驶离。 车子行驶出十多分钟,停在沿江公路一侧。车子亮起双闪伴随车内“哒哒哒”的轻响。 覃乔从手套箱里取出信纸,并在手里展开。 乔乔: 七年前在灾区,我找到你时,攥紧你的手那一刻,我对你说这辈子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 你说:“再有一次绝不原谅”。这句话我时刻记在心中,却一次次违背它。 三年前公司危机,我又自以为是地替你安排好一切和你提分手,在我将“补偿”的银行卡塞进你手里,你扬手砸回来的瞬间,我竟然有些高兴。 这次,我又做了同样的事。 对不起,明知道你会生很大的气……总是知错犯错。 你搬走那晚,我在客厅站了很久。鞋柜里少了你的高跟鞋,茶几上再没看到你随手丢的发绳,连那声“嘉树”也没有了,那一刻我心里产生莫大的恐慌。 对不起。又一次伤害了你,也愧对了妈的信任。 这封信不只是道歉,还有“挽留”,乔乔,你若愿意听,朱奥会将事件原委告诉你,若是……我也尊重你的选择。 嘉树 2015年的2月9日 “嘀嗒——” 泪水不停地涌出滴在信纸上面,将上面字迹洇成一片模糊。 狱中那一年半,嘉树等不到她的回信,默认为她的选择就是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出狱后又发现她拉黑了他所有社交,意识到她真的要将他从生命里抹除。 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结束而是彻底否定了他这个人,可纵然如此,他还是来到江市想求她再给一次机会。 只是,未料到杨淑华会算计他,那时候他还能有什么理智?才会在见到她时失魂落魄,有口难言,才会在之后做出极端的事情。 后来抢回一条命,他又以近乎自虐的方式抱着‘可能’仍在等她回归。 即使…… 六年后在误以为她和别人有孩子的情况之下,他还是在爱她,仍在包容她……一味的揽错,一味地求她原谅……可分明先被抛弃的那个人是他…… 直到发现六年的错失都是来自于杨淑华对他的“清除计划”。回不来的六年时光,人格的被践踏,教嘉树怎么能不恨?可……又因她,他恨都无法彻底…… 覃乔趴在方向盘上,屈起剧烈颤抖的背部,哭声由一开始的断断续续转为呜呜大哭,再也止不住。 嘉树你在哪里? 是我错了——错在,默认了“你是错的”。 我真的错了。 …… 呼呼——” 海面的风达到七八级,呼啸声如野兽嚎叫,又似冗长而痛苦的悲鸣,夹杂着海浪撞击山崖的巨响,惊天动地。 朱奥遥望海天相接之处,海风不断掀起他的衣角与发梢。他伸手扶了扶被吹歪的眼镜。 思绪飘回那个深夜。月淡星稀,橘黄的路灯将光影铺在江边步道上,几个空啤酒罐散落脚边,在光下缩成小小的黑影。 “等……等咱们以后牛逼了!老子第一件事,就是搞一架最大的私人飞机!波音747那种!” 张爽拉开一罐啤酒,猛灌一口,胡乱擦了擦嘴,继续豪情万丈:“到时候,咱们‘嘉树电器’的旗子,就要插遍全世界!纽约、巴黎、东京……让那帮老外瞧瞧,什么叫来自东方的巨轮!” 陈嘉树瞥了张爽一眼,嘴角噙着笑意,抬起下巴望向远方。 朱奥则将视线转向江对岸那栋正在兴建的五十六层大楼。 “看到那栋楼没有?”他抬手一指,两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等到它竣工那天,那整面最大的玻璃幕墙上,不会是什么世界百强、国内百强的Logo” 他以指尖为笔,在空中由上至下挥毫,边写边说:“那上面,会用更亮的皓白色,写上——嘉树电器集团。” 张爽一听,兴奋地一个锁喉夹住他,夸张地“霍——”了一声。 一直静听的陈嘉树,在这一刻缓缓转过头。深邃的黑眸中如落了一颗石子泛起涟漪,他伸出握着啤酒罐的手:“来,碰一个。” 啤酒罐“砰”地撞在一起,酒水飞溅,随后三人笑得东倒西歪。 过了一阵,陈嘉树抬手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酒渍。他的五官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分明,眼眸深处仿佛点燃了两簇火苗,安静,却已显出熊熊之势。 他转向那栋未建成的大楼,下颌线绷紧如弓: “我—陈—嘉——树!” 磁性高亮极具辨识度的嗓音穿透江风,传向远方。 “要建一艘属于我们的‘企业号’!!” “从今往后,这片商海,我们只看自己的海图!” 彼时年轻的三人借着酒意,雄心勃勃地畅想着未来—— 作者有话说:时间架空。 第69章 陈嘉树睡不着。 脑海里全是那场未开完的会议。 自从眼睛出了问题,身体隔三岔五抱恙,董事会里一大半人都认定他早晚会挺不住,退居幕后是他唯一体面的结局。 失踪一旦传出去,恐怕又会被拿来大做文章,彻底坐实他不堪重负的传言。 面对这种级别的高层危机,考虑到股市震荡和内部稳定,朱奥他们的第一反应必然是对外隐瞒。这点分寸,他应该有。 陈嘉树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手表、手机,他失去了时间概念。他昏迷了多久?现在是几号?几点?警方有根据监控追踪到他们这辆车吗?……乔乔现在一定疯了一样在找他吧? 乔乔…… “你们总用‘为我好’来控制我……” “是不是只有服从你们的安排,才是爱你们?” “嘉树,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事都重要。” “那些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每一笔……将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竭尽全力。” 快十七年了。说来稀奇,失去她的那六年分明度日如年,现在回首又觉得时光弹指一挥。 那时,那个扎着高马尾、笑容迷人的明朗女孩闯入他灰暗的生命中,为他带来一束温暖的光。 后来他们谈恋爱了。很多次早上醒来,他都会怕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只有与在国外的覃乔发完信息、通完电话,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才会得到安抚,落回心腔。 她太美好了,而他自己……没有好的家庭,没有好的身体,未来更是不可知。这傻丫头却不顾一切地跟了他。 更甚至,她从英国回来后,立即带他去见了父母、亲戚,在所有人的祝福下他们早早订了婚。 那时候姑姑、他这边的亲戚都感慨乔乔父母的开明,都替他高兴找到了最好的女孩、最好的父母。 报恩…… 杨淑华藏信、将他拉黑,只不过顺势而为,纠正当初被动犯下的“错误”。 而在这起事件里,乔乔为了保护他,不惜与亲生母亲决裂。昭野和晞晞更是乔乔冒着生命危险为他带来的。 他怎么能怀疑、亵渎乔乔对他的感情? 乔乔、昭野、晞晞…… 眼里含着的液体变得灼热,陈嘉树撑扶坐起,冷声问对面那个监视他的男人: “绑架,量刑十年起步。知道里面什么样吗?” 车子经过一个深坑,“砰”一声响,车内两人高高弹起,落下后,陈嘉树全凭感觉一把攥住陆军的肩膀。 “五年前我坐过牢,监狱里度日如年,每天醒来,面对的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围墙,能看到的天空,永远只有豆腐干大的一块。五点起床,六点列队报数,七点进车间,钉纽扣……每天三千颗,少一颗都不行。……晚上睡觉,灯永远亮着,那灯亮得像手术室,照得你无处遁形。即使出来很多年,我还是会梦到那里。” 男人的上半身有往后挣的趋势,可见是怕了。 陈嘉树语气沉下去,一字一顿: “你也想试试吗?” 视觉与听觉的丧失,让他无从知道这两人的全部意图,一切全靠从细节里“猜”,在悬崖边“赌”。 不反抗,结局未知,但大概率会更危险;而反抗,突破口就在这个已经开始发抖的年轻人身上。 陈嘉树不由得想起晟禧投资的傅董。三年前那场高风险并购谈判,因尽调不足而陷入被动,可后来的庆功宴上,那人高举香槟,笑道:“富贵险中求,玩的不正是心跳?” 资本博弈本就是一次次“绝境求生”。只不过他们的底牌是几百个亿,而他……此刻押上的是自己的命,赌注,是这个年轻人的恐惧。 “我十七岁那年,父母先后身亡……那时候家徒四壁,为了生存、还债,我什么都做过,网吧管理员、火锅店店员、修车行学徒,后来我觉得自己该有一门技术,于是我自学各类家电维修……” 陈嘉树用十几分钟平静讲述了自己从无到有的二十年。他无法判断音量高低,只能从口腔张合与喉咙用力的程度推测,大概与平时说话相近。 “……就因为想活下去、活得好,十几年后,我成了网友嘴里那个‘身残志坚的盲人企业家’,人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接下去怎么活。” 像被什么慑住了心神,陆军竟安静听完了整个故事。回神那一霎,他狠狠推了陈嘉树一把。 男人虚弱倒下,却低低笑了,尾音带着一丝轻嘲,似在讥讽他们的不计后果的无知和愚笨。 陆军死死咬住后槽牙。 陈嘉树再度开口,声音稳而缓:“现在在停车,把我扔路边,你们走。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你们不用坐牢,也不会死。” 突然,一个急刹车,车子毫无缓冲地戛然停住。紧接着车门“哗啦”一声被拉开,冷薄的天光涌进车内,照在陈嘉树身上。 陆浑刚想喊大哥,陆涛探身进来,一把攥住陈嘉树的肩膀,粗暴地将他拽下车。 冻硬的泥土地面掺杂着凸起的石块,陈嘉树的膝盖重重地磕在上面,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一抖,痛吟从齿间挤出。 连绵起伏的黄土山,坡峁如被巨斧劈砍,一道叠着一道。东一撮、西一片的白雪散布在山上,光线撞上雪与土的棱角,迸溅出令人不敢直视的金芒,形成日照金山的景观。 风猎猎作响,卷起沙砾,像磨砂纸般搓过人脸,陆军“嘶”着牙,回收环顾四野的目光。 他看了眼地上蜷成一团的陈嘉树,再看着大哥,抖抖索索地说: “大哥……我怕。” 陆涛给了陆军一记眼刀,眉毛上的疤痕愈发阴狠:“过来,带他去给你二哥磕头。” “我……不想被枪毙,不想……坐牢。”陆军缩着脖子,不愿上前。 只因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陈嘉树说的那些话。他才十九岁,大城市的繁华还没看够,火锅店曾一起打工的小丽似乎喜欢他,他的人生说不定也能和陈嘉树一样呢…… 陆涛火了:“过来!” 陈嘉树被他们两人架起,拖着往山坡上走,陆军又瞅了眼口唇发白的男人。 还真怕他下一秒断气。 “我……我不敢杀人……” 陆涛的计划是等陈嘉树磕完头,开他去更高的山上推下去,让他死无全尸。可他们只欺负过人,哪里有杀过人? 陆军越想越害怕。 “大哥……阿爹,阿娘还等我们给他养老呢。” 陆军足下一顿:“少废话,快走。” 坟山上零星散布着几座坟堆,粗糙的石碑立在土包前。 两人松手,陆涛抬起一脚踢在陈嘉树的腿弯,男人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 “陈嘉树,我弟陆铭,你也许不认识,但他因你而死。”陆涛半跪下去,粗糙的大手铁钳般扣住陈嘉树的后颈,“给他磕三个头。” 陈嘉树被迫俯身,模糊的墓碑轮廓近在眼前。他伸出手,摸到这块碑,再移至名字最上方,顺着字迹凹槽,他的指尖缓慢下移,摸完所有字他默读出上面的名字。 陆铭是谁?他不认识。 他垂下手臂,身体向后一挣,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他。” “陆铭”这个名字,对于陈嘉树而言,确实如同沙漠里的一粒沙。 半年前,陈嘉树亲赴东亭厂区,大刀阔斧进行整顿。换了整套领导班子,开除了五六十人,时任财务部主管的陆铭正在其中。 突如其来的失业,加上某些不甚光彩的传闻,让陆铭求职屡屡碰壁。三个月后,房贷断供,债主临门,新婚妻子也因此和他离婚。 接连的打击摧毁了这个男人。陆铭开始沉溺于酒精,很快又染上赌瘾,最终债台高筑。上月,他回到生养自己的大山深处,在老屋里选择了上吊自尽。 陆铭一直是他们全家的骄傲。他靠着勤奋苦读,成为唯一走出大山的大学生。工作稳定后,陆铭不忘提携兄弟,为哥哥和弟弟在厂里安排了职务,让他们当上了车间里的小领导。全家的希望系于他一身,却因陈嘉树的“狠辣无情”被逼上绝路。 这仇,他们该不该报? 陆涛愤愤说完,等待陈嘉树的回应。 粗粝的土块硌得膝盖疼。脖上那只手的力道越来越重,是要让他磕头。陈嘉树抗拒地往后抻,不愿意。 他不是没察觉身旁的男人在对他说话,可对方究竟说了什么?从种种迹象来看,很可能此人因他而死。是误会,还是间接导致?是被霸凌?还是遭上级针对?可能性太多……他无法判断。 不过他终于确定两点,他们不是受雇于人,纯粹是个人恩怨;陆铭一定是他们集团某个厂区的工人。 “我听不见你们说话,陆铭在哪个厂区?他是怎么死的?”陈嘉树伸出右手,平静地说“给我关键词,我需要知道。” 忽起一阵风,裹挟沙砾扑面而来,陆军几步上前弯腰在他掌心写下:东亭、自杀。 “东亭、自杀。”陈嘉树低声读出。 陆军看了眼陆涛:“大哥,我看不像是装的。” 陆涛失去耐心,摁下陈嘉树的脖子,男人本能地往上抬,又被摁下,直至三个头磕完,陆涛才收手。 一天一夜滴水未沾,陈嘉树软弱无力地侧倒在地上。 陆涛起身,皮衣领子在风中剧烈翻飞,拍打着他的下颌:“我们已经犯罪了,绑架罪,放了他我们两个都得坐牢。” 陆军:“我们可以把他扔在路上,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不知道我们是谁。” “你太小看陈嘉树了”陆涛摇头不认同:“你以为把他丢在路上,我们就没事了?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去,警察马上就来抓我们。” 陆军这么快改变主意,一定是车上陈嘉树对他说了什么,让他退缩了。此人远比他们想象的更难对付,也更贪生怕死。 “只有杀了他,我们才安全。”陆涛目中掠过一丝杀气。 “大哥,……”陆军抓住陆涛的手臂:“一旦杀人我们就彻底完了。我想去上班、想找女朋友……想赚很多钱……” 两人就这个问题你一言我一句,僵持不下。隔了半晌,陆涛一低眸,瞬间瞳孔地震。 就在他们争论的短短时间里,那原本该躺在地上的人,竟然……不见了。 这座坟山不高,墓地被一条四五米宽的沙路分割成东西两面,要下山还得经过两个陡坡。 他们的车就停在坡下,而就在五六米开外,一辆满载石块的重型货车正由东向西缓缓行驶。 随着车子的接近,地面震感越来越强。 陆军意识到什么,猝然抬起视线,一眼锁定了正跌撞着往山下跑的陈嘉树。 他张开双臂在空中胡乱挥舞,边跑边嘶吼,“救命——” 喊声戛然止住,陈嘉树被脚下凸起的石块绊倒,像段木头往坡下滚去。 陆军霎时明白了,陈嘉树逃跑的目的不是漫无目的,他的目标正是那辆货车,是想让司机发现他。 “站住!” 他拔腿去追,幸而大哥反应更快,陈嘉树刚停下,就被大哥纵身一扑,在男人起身前压在身下,并迅速捂住了口鼻。 大货车开过,车尾消失,只余下车轮卷起的黄沙无声飘落。 男人的挣扎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呼救声越来越小,像被掐断脖子的猫,最后彻底没了声。 第70章 窗外,银丝细雨无声飘落。澜川偏北方,湿答答的天气很少,可这阴翳的天气总让人心里不舒服。 茶室那扇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闻声,吕东落下手中的黑子,侧身望去,目光落在站门口的孙刚身上。 男人双手交叠在身前,十指握着一只黑色公文包。 吕东起身相迎:“孙总,快请进,快请进。” 两人上午在会所大堂偶遇,寒暄几句之后吕东得知孙刚来这儿是和曾经律所的同事私聚。吕东这人别看已经七十有余,一开总是滔滔不绝,聊得高兴了,两人便约好了下午一点来下盘棋。 “吕老久等了。”孙刚快步走进去。 跟进来的女服务员接了孙刚递来的公文包。 “人老了,打了个瞌睡,好在赶在你来前醒了。”吕董摆手示意他坐下。 服务员将公文包轻放在边柜上,而后微微颔首,静悄悄地退到门外,合拢两扇大门。 孙刚在吕东对面的紫檀木圈椅上落座,身体挺直,目光扫过棋盘,黑白玉子纵横交错,局势已明朗。 他抬眼便笑道:“黑子攻势强劲,已成双三之势。吕老,这局是您的右手要赢了。” 吕东闻言,落座的动作滞了下,他“嘶”了一声,这才坐下,带着点被看穿的笑意摇头:“哈哈哈,好眼力!自娱自乐罢了,前阵子我那小孙女瞧见了,说我这叫‘左右脑互搏’,开发智力,预防老年痴呆。” 孙刚颔首:“寓教于乐,吕老好雅兴,也好心态。现在年轻人嘴里这些新词,我们有时候都跟不上趟了。” 这位曾经的国内都排得上号知名律师,现也已五十有二,鬓边几缕银发在灯下泛着微光,却依旧丰神俊朗,气度不凡。 “可不是嘛!”吕东一边动手将棋子分拣回棋盒,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上午聚会怎么样?你们那律所,可是澜川的金字招牌,出来的都是人物。” 孙刚接过吕东推过来的白玉棋盒:“老朋友们聚聚,叙叙旧而已。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心思,全在集团这边。” “来,我们下一局。”吕东拈起一枚黑子,静待孙刚落子。 他不禁想起这位孙总来集团已有三年。此人履历金光闪闪:不仅有长达十六年的红圈律所历练,还有六年的百强企业法务总监经验。上一任刚离职,陈嘉树便亲自出面,三顾茅庐,将他这尊大佛请了过来。 那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开个工资,陈嘉树不但从自己这里拿出4%的干股给他,还让他担任了决策委员会副主席,参与集团所有重大投资项目。 思忖间,孙刚落下一枚白子,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吕东垂下松垂的眼皮,随之放下黑子。 下棋合钓鱼异曲同工,讲究一个“定”字,看谁最能沉得住气。磨到最后,总有一方会哈哈一笑,道一句:“今儿个就到这儿吧。” 你来我往间,棋盘上已布满棋子,孙刚抬手,凝神思索:下步该怎么走? “算起来我认识嘉树也有十年了,”吕东的声音悠悠响起:“那时他为了二期厂区,几乎把澜川的投资人见了个遍。我和老徐,还有后来离开的孙董事,算是他最早的‘伯乐’了。哦,还有老田……唉,故人已逝。” 孙刚寻到一个恰当的位置,放下棋子,继而抬眸望向吕东。吕东微抬着下巴,目光变得悠远:“别看那时候他年纪轻,脸上还带着学生气,可脑子里想法一套一套的,胆子大,骨子里啊……有股狠劲。” 他听懂吕东口中的“狠”不是贬义,孙刚配合地连连点头,“陈董年纪虽轻,但魄力与格局,却让人常常忘记他的年龄,唯有心服。” 短暂的静默中,服务员宛若无声地提着壶来,为他们的茶盏中第三次添入茶汤,注了七成满,随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到边柜旁,将茶壶放回电磁炉上。 吕东伸手端起矮桌上的茶盏,并不喝,只是暖着手:“故人中,要属张爽最让我惋惜,这孩子心啊实打实地好,为集团,为嘉树,只可惜命薄” 孙刚再次颔首:“张总英年早逝,确实是整个集团的损失。” 吕东呷了口茶,放下茶杯,意味深长地看着孙刚:“说句实在话,自从他眼睛出事,我是主张让他退下来的。激流勇退,保全半生英明,给他自己,也给集团,都留一个最体面的收官。这就跟开车一样,眼神不济了就得赶紧靠边停,把方向盘交给能把握的人。” 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棋子,孙刚心下细细捻搓着。 吕东不会平白无故地与他谈心,这番推心置腹,看似字字句句都在回护陈嘉树,为这位董事长着想,可这话里显然还有弦外音, “可交给谁呢?朱奥啊?”吕东嘴角一撇,摇了摇头:“那小子心眼多,格局小,把集团交到他手里,迟早改名换姓。” 他浑浊的眼珠半掩在眼帘下,从缝隙间投向孙刚,眸光雪亮并非昏聩的烛火。 孙刚面上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倾听之态。 “早几年你不知道,朱奥加入时,嘉树和小张已经把最难的路走完了。嘉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过分重情,只因朱奥替他守了一年多的公司,回来就把他提拔上来,当副手培养,给权给钱,还直接给了他10%的干股!” 说到这里吕东有些窝火:“嘉树当时怎么和我说的,‘要留住千里马,就得配好鞍’。这是千里马吗?他进去不到一年,因为意见相左,朱奥这小子就把请来的黄总给气跑了,弄了一堆烂摊子,嘉树回来还得给他擦屁股。” 话语一断,吕东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地笑,两指夹起棋盘里一颗子,微微举高,像是欣赏一件文物。 自知还不是搭话的时候,孙刚表情淡淡。 黑子上镀着一层淡黄色微光,随着角度变化变换,吕东嘴角涤荡笑意还未散去: “情分是情分,本事是本事。看家看得好,那是本分,不能就成了东家。朱奥这孩子,错就错在把老板的客气,当成了自己的福气。他总觉得啊,跟嘉树是患难之交,能平起平坐了。说白了,就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老板给根竿子,他就真敢顺着往上爬,也不想想那屋顶,他撑不撑得住。” “我看就是嘉树这鞍给他配得太好。” 孙刚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轻轻放回去。 吕东言谈间皆是对陈嘉树欣赏、对张爽的英年早逝的惋惜以及对朱奥的僭越的嗤之以鼻。他强调陈嘉树重感情,何尝不是一种批评和埋怨?不正是暗指陈嘉树论亲疏行赏,任人唯亲。 对于朱奥,吕东的评价虽带私愤,却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本人能力确有可取之处,陈嘉树倚重他也并非全因情分。只是有时为了贯彻己见,不免显得执拗,少了些转圜的余地。 陈嘉树并非不知道朱奥的缺点。但人无完人,只看缺点便会错失“千里马”。关于是否“任人唯亲”,陈嘉树曾向他坦言:在一群各怀心思的“外人”中,他的确更愿意用自己能够完全信任与把控的“自己人”。 “吕老,您说得在理,”孙刚缓缓开口:“不过这人和鞍的事儿,还得看骑马的人怎么想。陈董是重情分,但他端着的,始终是东家的碗。” 他稍作停顿,眸色加深:“说到底这马厩是东家的。他能给,自然也能收回。” 吕东哈哈干笑几声,移开视线,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老糊涂了,这说话呀,越来越跑偏,别见怪。” 送走孙刚,茶室门再次合拢。 室内一时间只剩下檀香与茶气氤氲缠绕,吕东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他回到棋盘前,目光落在孙刚最后落下的那枚白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枚黑子。 半晌,助理推门进来,低声汇报:“孙总的车已经离开了。” 吕东朝他招了招手,助理看见立刻绕过来,在刚才孙刚的位置上坐下。 “不愧是法学出身,孙总啊,一看就是刚正不阿” 助理适时开口:“老板我们之前考量,扶持一个相对……听话的,不是更能把控局面?” 吕东眼底锐光一闪,哼了声:“听话?朱奥?”他将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盒,擦了擦手:“集团若真交到他手里,迟早要被那点小聪明玩坏、玩残。” “孩子啊,终究是在亲妈手里才能得到最好的照料和发展。可如今亲妈力不从心了……只能找个后妈可后妈哪个能真把孩子视如己出?我们和嘉树,说到底,担忧的是同一件事——集团的未来。” 朱奥这种背信弃义的人一旦上位,下一步就是清算他们这些“老东西”。若不是陈嘉树如今愈发力不从心,他们何必多此一举去帮他挑选什么“接班人”。 比来比去,孙刚的能力、眼界和他在外界的声誉,都比朱奥更合适接手这个‘孩子’。只可惜人家根本不接招。 头疼,吕东握拳敲了敲额头。 “老板?” 助理轻唤一声,待吕东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将声音压得极低,抛出一个引子:“孙总一来就被陈董安排为决策委员会副主席,这一步你看” 吕东沉吟片刻,忽然间灵光乍现,他双手一按圈椅扶手,直起身来:“这小子,走一步,看十步”他笑了,那笑声从肺叶深处震动出来,透出一丝了然:“我还纳闷呢,他陈嘉树怎么会被区区情分拿捏住……原来,孙刚这步暗棋,他早就埋好了。” 难怪看不上他们的“百家饭”,人家自己手里捧着“金饭碗”呢。 “话说回来,嘉树这病……休养得可有些久了?”都一个星期了,人影都没见着。 吕东说着,伸手捞过矮桌上的手机,拇指在屏幕上滑动,找到了陈嘉树的号码。 * 陈嘉树失踪了整整一周。 在经历数次崩溃后,覃乔于三天前急辞,并在昨天交接完全部工作。她拿着警方提供的模糊线索,正准备自驾沿途寻找。 出发前,她打算去见陈呈,没想到在公司门口遇见了眼睛红肿的田佳悦。两人聊了几句方才得知,她们都是为陈嘉树而来,并且都想起了去年陈呈送给他的那块智能手表。 陈呈请她们去办公室坐,还亲自给她们泡了茶。 覃乔那句:“嘉树失踪一星期了”一落下,陈呈震惊地手一抖,开水溅出几滴,烫红了他的手背。 “陈董失踪了?!” “警方查了哥哥的手机,打不通,没有信号,推测可能被他们砸坏或是扔水里了?田佳悦双手无意识地抓着牛仔裤,抬起微红的眼眶:“都一个礼拜了……那手表,是不是早就没电了……” 陈呈立即转身走向办公桌,将笔记本电脑抱了过来。 他将电脑在茶几上放稳。覃乔和田佳悦见状,立刻起身绕到茶几对面,一左一右地屈膝半蹲下来,三人的目光齐齐锁住了屏幕。 手表静置状态能待机半个月,这是团队测试半年的数据。陈呈找到并进入系统后台,发现手表不仅还有10%的电量,其内置的独立GPS模块更传回了清晰的定位数据——东经101.85°,北纬36.61°。位置锁定在西城省福光镇十子村附近。 覃乔凝视着屏幕上的地址,瞳孔微微放大,随即像弹簧一样起身,手机已紧紧握在手中: “我现在给马警官打电话!”【`xs.c`o`m 网】 70-80 第71章 半小时前起了一次短暂的沙尘暴,过去之后,万物都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土黄。浮尘之下,一条土黄色的村路如蛇般蜿蜒,穿过寂静的村落。 路面浮土更厚了,偶尔有风掠过,便会卷起细小的烟尘。 几座黄土屋零星散落着,静默如谜。一条小黄狗从一条小道里横冲直撞地窜出,绕过屋角,急刹在一座四四方方的黄泥房前。 尾巴摇成了螺旋桨,它用前爪急切地扒拉着院门的门槛,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混合着哀求和兴奋的声响。 “汪汪汪!” 几声吠叫后,那两扇暗沉的木门终于发出“嘎吱”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一位老人走了出来。他头顶光秃,只有头周剩一圈白发,穿着肥厚臃肿的深蓝色棉袄和黑色长裤,竖起的领子挤着下巴的肉。他端着一只瓷碗,步履迟缓地走到那个缺了口、布满油污的狗盆前,停下。 小黄狗在他脚边急得打转,四爪抓地,想冲上去,又强忍着,只敢从鼻子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催促。 老人直起身,习惯性地踢了一脚狗盆,盆子发出“哐”一声脆响,小黄狗立刻扑了上去,整个脑袋埋进盆里,发出“咕噜咕噜”兴奋的吞咽声。 门闩挂上,老人刚转身,就见正对那间屋子里侄媳妇从里面退出来,她拉上门,侧身时看见老人,下意识地低头躲闪。 “大叔。”她喊了一声,声音中带一丝怯意。 侄儿昨天夜里又打了侄媳妇,那惨叫声,旁边人家都能听得到。今儿这脸也是很惨,一片青肿,左眼皮又红又肿与下眼睑之间仅剩一条缝。 老人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嘎吱——” 老人闻声看过去。 老太婆从灶房里出来,撩起围裙擦手:“老陆,切饭勒。” 这套四合院的黄泥房是两家人一起搭建的,加上两个厨房共有八个房间,北面一字排开四间房,东西两边各搭了两间小的,像胳膊一样围出个院子。 两家各占一头,各有一个厨房,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是大哥二弟的关系,来往密切。 侄媳妇走进灶房去给在田地里种庄稼快回来的父母准备中饭。 老陆的视线投进那间黑沉沉的灶房,落在站在灶台前,拿起枯瓜藤洗锅的侄媳妇的背上。 弯起的背部将上身这件黑色棉服顶的仿佛一座小山。 盯了数十秒,老陆笨拙地半转身,顶着老太婆浑浊的目光一言不发地走向她。 中午吃得是昨晚的剩菜,咸菜炒肉末、白菜汤,八仙桌两人面对面坐,只顾埋头扒饭,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老陆吃好了,放下筷子,口腔里还有没嚼烂的饭粒,边嚼边和老太婆说:“老半的饭,弄出勒了么?” 缺牙的空档里蹦出两颗米饭,掉在木桌上,老陆捡起直接塞回嘴里。 老太婆抬头回:“弄好勒,切好给易送去。” 这对老夫妻口中的老半正是五天前到这里的陈嘉树。 是他们的两个儿子半夜里带来的,说是害死顾铭那个老板,大儿子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看住他,别让他跑,也别让他饿死,否则他们就会没命,将来可就没人给他们养老了。 这位老板不但瞎还聋,能跑哪里去?老夫妻不但给他吃喝,他有时候摸到门口,他们还给他搬把凳子让他坐外面晒太阳。 说不清楚原因,也许是看他这么可怜。尽管他害死了他们的儿子,夫妻俩也是恨不起来,又或者说这个人虽然年轻但那有种像村长那样的威严,让人不敢冒犯。 老太婆端着满满一碗饭菜走进房间,那位老板坐在床边,双手抓着床单,无神的眼睛平视正前方,对她的到来并不知。 饭碗放在桌上,老太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切饭勒。” 男人来时穿的黑色长棉袄已经被换下洗净,现在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袄子、黑色棉裤,以及脚上这双黑色棉鞋,都是大儿子陆涛的。 皮肤倒是真白,城里人到底是不一样。 老人一天进来三次,都是来送饭的。陈嘉树站起身,挪着步子朝房间中央的八仙桌走去。 他又一次“不小心”撞上了桌边的长凳。 他是故意的。这几天,他一直在假装完全失明,好让他们放松警惕。 陈嘉树弯下腰,伸手向下摸索,握住凳边,把凳子拉开,人再绕进去坐下。 手指在桌面上摸了两下,找到筷子。他把头埋得很低,鼻尖几乎蹭到菜上,却毫不在意,只是快速地往嘴里扒着饭菜。即便米饭煮得像粥,菜也咸得发苦,他还是吃得一口不剩。 只有吃饱,才有力气逃。 来这儿的五天里,靠着残余的0.02的视力,陈嘉树发现:这户人家吃过午饭后都会出门,而且一去就是两三个小时。 为了验证这个规律,每次他们一走,他就一间一间地拍房门试探。昨天,他还摸到了大门外。 门外有条小狗,一直绕着他的双脚打转。 外面这条应该不是主路,看不见什么人影。远远望出去,是大片大片的土黄色。他在脑海里勾勒出黄沙路、黄泥房的落后山村模样。 不管是镇还是村,只要遇到人,他就有可能得救。 * 警方调取了陈嘉树失踪地点周边近三十天的海量监控,经过三天不眠不休的筛查,一辆可疑车辆终于浮出水面。追踪信号一路向西,跨越省界,直指西城省。 因跨省办案需履行报备程序,又耽误了一天。在获得权限后,警方继续追查该车轨迹,但当车辆行至一个名为“地苹镇”的区域时,由于前方再无监控,线索就此中断。侦查工作只得转为对周边乡镇进行地毯式摸排。 与此同时,另一路追查□□的干警,他们从层层迷雾中抽丝剥茧,终于锁定了驾驶员的真实身份。今日上午十点,一支小队直奔西城省Q市。 也正是在这个上午,覃乔刚下飞机,走在通往出机口的廊桥上,手机铃声响了,她脚步一顿,田佳悦和陈呈一块停下,回身望向她。 电话里因是传来了好消息,只见覃乔握着手机的这条手臂微微发抖,眼角涌出泪水,蜿蜒的泪划过高高翘起的唇角。 “谢谢,谢谢。”覃乔连声道谢。 田佳悦整颗心紧紧绷住,疾步上前追问:“是找到哥哥了吗?” 覃乔:“去宛坪村,嘉树在那里!” 三人出了机场,直接上了一辆出租车。 覃乔报出地址后,年轻司机露出为难神色,现在生意不好做,他也想赚这笔钱,于是尝试着说: “开过去有一百七八十公里,而且那个地方很偏僻,山路又难开,回来肯定是空车。这样,你们付单程一半的回程费可以吗?” 座椅后背上挂着付款码,覃乔掏出手机,扫码、付款,动作一气呵成。 语音报出到账一千元。 “够吗?” 司机面露喜色:“够,够了!” 车子在高速上飞驰了约莫三十分钟,随后驶出收费站。平坦的柏油路渐渐变成水泥路,接着又变成坑洼不平的土路。 车轮碾过地上散落的坑洼,车身不住颠簸,车里四个人也跟着时起时落。后座的田佳悦好几次没坐稳,不小心撞到身旁的陈呈身上。每次慌忙退开,她都紧紧贴着车门,耳根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 中午十一点四十分,出租车停在村口,司机回头对他们说:“这座村子不让外来车辆进去,你们从这儿下车吧。” 陈呈多嘴问一句:“这个村子里人家多吗?” “二三十户,百来人。”司机思索了下,目光扫过三人,回落到田佳悦脸上,给一个善意的忠告:“本地人都知道这个村子很乱,你们……别散开。” 三人一前一后下车,出租车在他们身后驶离。 来这一路,覃乔几次三番都想落泪,忍了又忍,这儿夹着沙砾的风一吹,眼睛更是又痛又痒,泪水哗哗落下。 陈呈看着这两个泪人,心头沉重。陈嘉树对于他不仅仅是伯乐,更是商业上的引路人,每次见面他都会以风趣的平等的语气,把他当成朋友般,笑谈中插些个人经验,从战略布局到识人断事的法门,皆是真心实意地传授。 陈董您一定要平安,陈呈在心里祈祷。 一条四五米宽、黄沙覆盖的主路横在眼前,路旁房屋稀疏,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 风沙大,肤色黝黑的女人们都用头巾包裹着头脸,手头都扛着下田干活的工具。 不知是不是错觉,每一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女人,眼中都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恨意。 而男人们,无论是中青年还是耄耋老者,目光总在覃乔和田佳悦身上久久停留,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渴望,甚至带着一丝兴奋,仿佛他们看到的不是两个女人,而是……一顿送上门来的美餐。 田佳悦被自己心里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覃乔。只见她下颌微收,面冷如霜,目不斜视地稳步前行,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 陈呈想起了那位司机的话,他上前半步用身体将田佳悦和覃乔护在后方,目色阴沉地扫视四周,与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冷冷对峙。 陈呈的威慑起了作用。那些人他的逼视下纷纷退缩。 他们停在一家破旧的小店门口,陈呈进去买水,顺便打听名为陆建国的这家人住在哪里? 看店的是位留着半百络腮胡皮肤却是很平整光泽的男人,年龄目测不超过四五十岁,他可能有帕金森,控制不住摇头晃脑。 店老板将三瓶矿泉水放到玻璃柜台上,褐色、锐利的眼睛打量着风尘仆仆的陈呈,冷冰冰地问:“你们找陆建国做什么?” 问到地址后,三人即刻动身前往陆建国家。谁都没有注意到,店外墙角处,陈嘉树正拄着木棍,沿着粗糙的墙面缓慢挪动。 他摸索着墙壁拐进这户人家,棍子敲在脚下一道横出的门槛上。他抬手在空气里探了探,确认门开着,便跨过门槛,向屋内深处走去。 里面光线昏暗,陈嘉树眼前最后那点光感也消失了。他一边划动左臂,一边轻喊着:“有人吗?” 听见动静的店老板从里间出来,胡子上面还沾着两粒米饭,他看着眼前这个白白净净,清瘦高挑,模样神气却是瞎子的男人。 男人仍在往里走,木棍敲击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 ——不正是刚才那女人给他看的照片里的人吗? “有人吗?”男人嗓音低沉,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白皙修长的手触到柜台,他蓦地停住脚步,手指在台面上来回抚摸,像是在确认这是什么物件。 冰凉的,坚硬的,像是一面玻璃。陈嘉树在脑海里拼凑不出这件物体的形状,也想象不出这间屋子的布局。 热腾腾的饭菜香从正前方飘来,钻入陈嘉树的鼻尖,也就证实了这屋子确实有人住。 得到这个确认,陈嘉树提高音量:“有人吗!我被绑架了!能帮帮我吗!” 这道清润的求助声在不大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老板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眼。他们这个村子到了下午出街的人很多,走过去的都会是熟面孔,不见那三人返回,老板心头略微松了下。 似有一阵温热的风拂过脸庞,陈嘉树感觉到有人从身侧走过去,他微微偏头,才想起忘记抛出最关键的信息,他再度张嘴,低声说:“我看不见也听不见,能帮帮我吗?”。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站在门口,双手往内一拢,拉上了店门,还上了门闩。 捡起靠墙的那根铁棍,男人走至他的身后,抡起手臂,一棍子朝着他的后脑勺砸下去。 第72章 那日覃乔他们被店老板给骗了,根本找不到35号门,而在马警官赶来后,带着他们去质问店老板时,那老板不屑地倒打一耙,“我是看你们不像好人。” 由于没有任何人证、物证,乃至监控并未拍到陈嘉树本人在车里,警方只是根据陆建国儿子三十日内驾车徘徊的地点及事发当日行驶路线推断,在无任何实证的条件下,他们只得止步在陆建国家门口。 待到第二天下午马警官拿到该县公安批准的搜查证,他才和*当地派出所的人一起进门搜查,结果一无所获。 当晚,陆建国家门口便灯火通明,全村百来号人团团围住大门,要求警方与主张搜查的家属为他们的鲁莽行为亲口道歉。 覃乔拒绝道歉,却因此引起众怒。正当他们在警方保护下坐上警车准备走时,那帮村民突然冲过来,联合推翻了这辆七座商务车。 回到当地派出所,马警官告诉他们,很多地方的村子,村民的团结意识出乎想象,尤其是偏远山村,一个村子几十户人家都属于同宗,有任何事都是一致对外、同仇敌忾。从一人上升到百人,除非有铁证……马警官建议他们在找到陆家两兄弟前别再冒险进村子,否则可能引起更大的冲突,从而将自身陷入险境。 第三日,马警官根据陈呈提供的手表坐标,找专业人士下到悬崖底找到了那只已经关机,表盘碎裂的手表,值得庆幸的是崖底没有发现陈嘉树。 陈呈告诉覃乔,这只手表的紧急联系人添加了两个邮箱号,后台查到二月三日下午十七时二十分陈董的身体数据出现异常波动,分别向这两个邮箱号发送了邮件。 覃乔目光凝固在屏幕中显示的邮箱名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