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木鱼擦亮》 第1章 把木鱼擦亮 你在某个冬天,在寺院的长廊上坐下,看着水池边上石头上积得薄雪,想要不要开一罐啤酒:朝日的吗?或许是个好主意。 事实上年纪上来了你已经无所谓很多事了。以前觉得要继承寺院简直是天塌了,后来觉得女的又怎么能继承寺院呢?——然后是女的怎么又不能继承寺院。你那些个堂亲关系太远,血缘上已经不足以诞生什么能够继承术式的人,而由个外人来,那还是你来吧。 悟来看过你,他大概就是这样坐在长廊边上的位置,看竹子的惊鹿抬起来又落下,发出卜的一声,说:“原来还以为你搞不定,还想着过来看看。” 你只是摇摇头,“只是,变成大人了而已。” “真是令人伤心啊。”他这么评价这件事,“我们都变成大人了。” “变成大人了总有些好处。”你从背后把手伸进他衣领,拿男人脖子上的热度暖手,“可以做点大人能做的事。” 他不常来找你,你们也不是像小时候那样生涩,都变成了无趣的大人。你被涩泽这样巨大的家名吞噬,大家想起来好像也都是“心法师心法师”的喊,只有偶尔和眼前的人在被窝里寻欢作乐的时候,他捧着你的脸,才会喊起来那个名字,“小光。” 你也应一声,然后在事后的沉默里,回应他,“我们回不去了。” 他漫不经心的表示同意。 你的术式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咒术界全是老古董,到最后还是要由你来继承涩泽家。涩泽们拥有某种无限分割平息咒力的能力,能够把任何情况下的东西削减到微弱不计的地步,这个秘传术式被命名为【寂】,这种时候不再有咒灵,当然也不再有咒术师,处在某种,死亡的奇点上,没有正面的东西,自然也没有负面的东西,只有永远的平静。 涩泽家传承这样的术式,自然会让自己家成为一所巨大的寂静寺院。 所以也顺便承担了培养一代代辅助监督、举办葬礼、给咒术师们做某种心理辅导的职务,但是,众所周知心理治疗的第一步永远是患者需要主动去找心理咨询师。 所以咒术界的麻烦仍然很多很多。 你双手扶着长廊的木地板,向后仰,看天上的月亮,想这座巨大寺院怎么会变得这么小,小到只有前坪庭、后坪庭和你现在看着的这个小庭园的大小。你小时候觉得这座房子大得很,在长廊上奔跑的时候怎么绕都绕不出去,会回到房子正中心那个供奉着毗卢舍那的法堂,你的父亲跪坐在狮子戏球连珠唐锦镶边的坐垫上,把面前的木鱼敲得梆梆作响。这样的声音一天中会出现三次,巨大的古宅会像被平移到在台风带来的雨天里那样,所有人都在那个巨大的场里。 你喜欢真正的下雨天,因为那时人人都不那么爱出门。让你不至于显得那么怪异。 你的父亲并不是什么强大的咒术师,但是他依靠自己的有限咒力,和持之以恒的努力,你们的房子在束缚的作用下成了无限接近领域的地方,涩泽家的秘传术式笼罩着寺庙里的每一寸土地。 父亲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小光,早上起来的时候,拿布把木鱼擦亮,不要让它积灰了。” 你后来才读到西绪弗斯的故事,才知道自己从小时候开始就做着那个永远在推石头上山,等它滚下来的人的工作。 在小时候能把六眼当成人的也只有你一个,因为你对他的咒力也好,无下限也好,完全免疫。甚至因为大半岁的缘故,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跟他是在泥地里打滚的关系。他们家在五条通的大宅和你家另一个更大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翻墙而来的他会把你父亲精心整理出的乱枯山水踩乱,像发现巨大猫砂盆的猫。——而你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是几乎无敌的,你的父亲只是叹气,他把你的头发梳好,大概也是没下定决心是不是真得就让你当继承人了:但是你是独女,天赋又太好。 当然,你们也有自己的天敌。 那些被天予无限强化的□□。 在天予暴君面前,你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无力。 你那个时候还没到抽条发育的年纪,但是少女不知天高地厚得骄矜心思已经蠢蠢欲动。京都的祇园祭,你站在名为长刀鉾的花车上,白粉敷面,眼角涂成赤色,金色的装饰盖住额头,你看到巨大的愿力吸引来的低级咒灵在四条通上徘徊,但是在你乘坐的花车面前化为齑粉。就是这样的,你连一根指头都不用动,只需要你本身存在,咒力和咒灵都没有办法伤害到你,咒术师在你面前会重新变成普通人,因为没有正面的东西,那自然不存在正面的东西,你是零,那个令人害怕的概念。 然而还有另一个零,真正的零。 你的存在是天赋的术式抹除了一切,咒力这种情绪构成的东西被无限可分,而那样的人完全没有咒力,甚至没有天赋,只有强悍的□□。 你的天赋对他来说是失效的。 他只是趿着拖鞋,塑料袋里装着便利店里买来的菠萝啤,饶有兴味的在人群之后看着你,像看一只甲虫。 你知道这样的人是可以轻易闯入你家,踢翻香炉,把牌匾摘下来在膝盖上折断,在庭园的池子里撒尿的流氓,而你只能任由他侮辱。因为你的咒力并不能用来攻击他,而你的□□在他的面前不堪一击。 “讨厌。”你那个时候躺在自己那个四叠半的小房间里,如是说。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挺开心的。”悟如是评价,“被选中了扮神明,骄傲了一个多月吧。”你那个时候的一大乐趣是捕捉一些虫形的咒灵,控制自己的情绪,看能够忍受多久不把他们杀死。 “虫豸。”你在牙齿里吐出这样的词汇,在榻榻米上滚到另一边。 父亲又在敲击木鱼,好像房子外面在下雨。 第2章 治不好、没救了,等死吧。 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以五条悟的女朋友身份存在,因为你对于很多事情极其自然的接受,从他跑到东京上学,到他给你递过来的一袋棉花糖。你享受被爱,也爱人,并且把它们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因此也理直气壮地不在乎很多事,因为总有人给你收拾残局。你们只是像两只皮毛漂亮的动物,年轻强壮,无所畏惧,爱在一起无情的嘲笑咒术世界的老古董。 然后你对夏油杰产生了好奇——这是太自然不过的事,因为你和五条悟太像了,那很自然就会对他感兴趣的东西感兴趣。 “阿光这样跑过来京都那边不会有什么话说吗?”夏油杰递过来游戏机的手柄的时候这么问。 “乐严寺好像没什么意见。”跟悟待久了的人可能也会染上不说敬语的习惯,“而且我在的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咒力啊、咒灵啊,可能对他们的教学也不会很方便吧。”因为这个原因你和同学相处得也不是很愉快,你觉得他们是过度压抑或者过度亢进的神经病,在东京京都交流会之后就顺势留在了悟这里。悟?悟来东京不是很自然吗,京都那些人你们都认识,它招收所有出身于古老家族的人,而东京咒术高专全国招生。或者,用你们的话说,招剩下的那些。 那悟当然会觉得无趣,连你也觉得那些人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了一种排列组合。 “所以可以理解为一种束缚吗?”夏油皱起眉头,你在他的眼神里,看不到那种,排斥啊,异类啊之类的负面情绪和描述。他和悟很像,强大,自信,无所畏惧。 “可能。”你茫然的抬起眼睛,看向少年的眼神,他带着一点点审视,好像从未弄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而你对此清楚至极,“我们家就是,世代要做僧侣的家族啊。——可能在还没有咒术师的时候就已经是僧侣了吧。”这个职业可以追溯到大陆上的唐国,甚至是内陆的康国这样的遥远地方,举办仪式,直面死亡,安息魂魄。 “因为家里人是这样的工作就要做这样的工作吗。”他对此的描述有一点,让你觉得不悦,好像你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因为从小被教育要做这样的人,并且为之努力。”你把手柄丢在地上,跪坐在脚后跟上,用手指抚平褶裙的裙摆,知道自己擅长扮演某种庄重但是无用的气度,“当然会比半路出家的人做得要好。”涩泽们在天元出现以前就存在,后来成了天元的侍从,但是咒灵这种东西从人有负面情绪开始就存在,那在最强咒术师出现之前自然也有着相应的处理方法。 夏油杰对于这种时候也就是笑了笑,即使把你当成一只龇牙咧嘴的猫,但是还是很认真的听进去了你的话,他把手柄重新递回你手里,“是我不该问的。” 他会认真听进去你的话,会在你面前示弱,知道一切京都咒术师世家出身的男孩子们不会的好玩意儿:棒球赛、柏青哥、演唱会、随身听、电子游戏、漫画杂志。像是东京这样一所巨大的繁华都市,夏油杰吞食各种各样咒灵,但本人温柔可亲,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 但好在不是什么会在长大以后想起来会感到羞耻的三人行,因为五条悟在某个时刻,越过墨镜看人,呲牙,把夏油杰推开,宣誓了对你的主权。 于是你们的感情更近了一步,发生了某种关系。 你那个时候爱惨他了,而且似乎也是,除了他没有别人了,只是偶尔会不满他花了太多时间和杰在出任务上,时间长到你留在宿舍里能够刷新游戏机里的最高分数。但是你到现在还没明白那个出任务之后带特产的主意到底最早是谁提出来的,是悟,还是杰? 然后,如你在当初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隐隐有预感的那样,天予暴君把你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你那个时候在翻看和服杂志,选成人礼上要穿振袖的图样,夏油杰和五条悟带着天内理子进入了咒术高专,你看到男朋友被天逆鉾贯穿大脑,星浆体被一枪爆头,薨星宫被拆成平地,夏油杰奄奄一息。 你趴在宿舍的栏杆上目击一切,手指在发抖,你的术式对天予不起作用,你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那是个讨厌的十六岁和十七岁之交的秋天,你的男朋友成为了最强,更忙了,夏油杰有的时候会有恍惚的走神,新来的七海和灰原呆在一起。 你,突然,开始,感觉到,五条悟那次呲牙咧嘴的时候,的情绪。 你的男朋友,好像心不在你身上了。 但是你能怎么办呢。 你在那个时候才开始和硝子逐渐亲近。 你很早就知道,她和歌姬关系很好,京都大家族里面,那一代的女孩子就那么几个,而你和女孩子们不太玩得来,反而和悟关系很好。 “所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你那个时候很好奇,跑到她的治疗室,提关于反转的问题。 “天赋。”她并不太乐意跟你说话,还是因为不熟,“负数相乘,就是正数,但是咒术师是有灵魂的活人,所以会更复杂一些。” “我只是能,消灭它。”你挥了挥手,“就像是扇灭蜡烛的上的轻烟。” “有没有想过评级。”她那个时候还不太忙,所以还能腾出空在治疗各类伤者和练习的间隙,一边抽柔和七星一边和你聊上几句。而你总是拎着清酒去找她,因为觉得整个东京都立咒术高专空空荡荡,在五条悟出差的时候没有人能说话。在男朋友已经明白展现出不满的时候,主动去找夏油杰并不是个好主意:他其实也是受欢迎的那种类型。 “我不需要评级。”你对这个事情这么描述,“我没有真正的战斗能力——我像普通人一样脆弱,但是在咒灵面前近乎无敌。” “没想过修炼体术吗?”硝子这么问。 “同样咒力对身体的强化也并不存在。”所以什么想象中的充盈全身,天人合一的武道境界啊,对你来说也是不存在的。从这个角度看,在同龄人都开始逐渐积累之后,你逐渐退步为某种最接近咒术世界的普通人,和那些具有超强□□的天予们的区别在,你还能看见那个世界。 第3章 猛虎、夜叉、艳女 然后在那个冬天,你从东京回了家,开始练习琵琶。 这看起来应该是庵歌姬这样的人才会去做的事情,你小时候是个连木鱼都不愿意去碰的人,凭借天赋术式横着走的人,结果开始去学着做咒音师。 还是因为天予暴君的原因让你受了刺激。 你是独女,也是家传术式的最强继承者。 因为你记住的第一件事就是你母亲行将到来的死亡。不,不是什么无药可救的诅咒,也和你没什么关系,就是很普通的癌症。然而随着母亲的衰弱,能够靠近你的咒灵、咒力、咒术师就越来越少,这是天赐的祝福,也是天赐的诅咒。这是咒术世界的自然规律,越巨大的痛苦就带来越巨大的力量——可能五条家的六眼是特例,但是你大概知道,悟睡不着的时间也很多,因为眼睛带来的信息时刻在传入大脑。 “木鱼对你来说太难了。”父亲这么评价这件事,“要把它敲得均匀、简洁。你现在的念头太多,不如从弹琵琶开始。” 你确实单纯得很喜欢弹琵琶这件事,时常拿着拨子练习半天,乐此不疲。 这是你和五条悟疏远的开始,大家好像一下子就进入预备成年的阶段。所以你也开始要做大量和家业相关的事,你背大卷大卷的经书,学习比比划划的仪式,其实你知道和普通的,掌握这些知识的和尚相比,你本人的出现的是更重要的事情。但是你已经完全进入了这个角色,要做出家人的话,那就做好最重要。 直到冬去春来,父亲第一次让你在擦亮它之外敲击木鱼。 你知道那个木鱼在宅子的最中央,但是你没想到,你看见整个宅子在你的敲击声中明灭,父亲在背后抚摸你的头顶,“阿心,看见了吗?” “看见了。”你回答你的父亲,第一次知道面前的这个大木鱼其实是一件比你想象中还要有意思的咒具。而你们家传的术式在实际运用中到底是个多么有意思的东西。被木鱼声扩大的术式像一个透明的罩子一样盖住了整个宅子,而这个具象化的结界甚至不怎么额外消耗你的咒力。因为每日的仪式都在为它储能。 如果你想,这个结界可以覆盖整个洛中。 你曾经问过悟,如果用六眼看自己的话,会看到什么。他那个时候展现出了罕见的温柔,“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你大概可以想到,可能是遍布全身的花纹,好像猛虎夜叉那样的刺青,又或者是病草纸饿鬼草纸那样,到处都是支离丑陋的人形。那是你的咒术刻印,它束缚了你的正面情绪,也束缚了你的负面情绪。 悟在新年的时候来看过你一次,你的头发已经养得很长,靠在回廊下的柱子边,穿着白衣黑袴,支着腿,在拿着拨子横弹琵琶。 他像见了鬼。 你把眼罩推到额头上,“有什么事情吗?” “为什么搞得像我死了一样。”他大跨步迈过庭园上的石头。 “可能是我死了呢?”你如此回答他,眼睛因为骤然看见光亮而无法适应,“只是在练习术式而已,等着惊艳所有人。” “好像是我一直在出任务吧。”他蹲在你边上,像只龇牙咧嘴的猫,但是你们其实都知道,某种无可挽回的裂痕在随着两个人的身份转变而出现。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带你读汉诗,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大概就是说得如此情况。你不服气,当然,但是也不再能爱他,因为他不再属于你一个人。 “悟杀了很多人吗。”你把眼罩摘掉,那不过是个普通的练习方法,突然的剥夺视力之后听觉会更加敏锐。 “但不包括那些最该死的吧。”他这么回答,那个时候悟还带着墨镜,有的时候会有孩子气的神态,“那些身居高位的,傲慢的、自负的、自私的,烂橘子们。” “那其实应该杀掉天元的。”你这么回答他,“她活得太久了,还要在固定时间吃人。”你站起来,拎着琵琶,往房间里走,“要不要吃柿饼,或者生八桥。”你家里总放着些甜点心,甚至开始自己试着做些甜点心,主要是为了打发时间,又或者获得一些微不足道的成就感。真得开始做僧侣生活的时候,就知道有多少东西需要观察,又有多少恶意需要吞下。 “你真得不觉得自己是咒术师,”悟在你后面跟着,贴得很近,嗅你的后颈,“但确实好像不像以前那么厉害哦。” 然后就打起来了,体术当然是完全不如的,但是很显然,他也不习惯完全没有办法运用术式的斗殴,所以到最后就还是做了。你骑在他身上,看着被你的襦绊盖住的地方,仰头,无法自抑得生理性流泪,大概很久没哭了,他把一边的校服外套抓过来,盖住你头,在这样的黑暗里,伸手给你擦干,“本来以为你会很高兴的,为什么要哭啊。” “因为没有办法拒绝你啊。”你如是回答,“其实确实是很高兴的,像放跑了的宠物猫又重新回来,但是也觉得很不高兴,因为我再也不能离开这个院子太久,自由自在的了。”这是你的咒缚,这个世界被咒灵和咒术师搞得破破烂烂,但好在你和你家的寺院浑圆如卵,无法被打破。 “阿光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问你。 “透露术式来增加咒缚的强度。”你在黑暗中回答悟,“我成年之后,父亲会退位,我会接过整座寺院的运作,那个时候可能别人就要叫我心法师了。”在繁重的功课和明里暗里的戒律下,获得更强大的术式力量。 “真是让人没办法啊。”他把你翻过来,动作变得相当粗暴,你听着咕叽咕叽的怪声声音,“小光要变成坊主了吗。没想到不愿意加入正义的伙伴阵营,反而要守卫乌龟壳子,是威胁要分手的意思吗。” “就是,也没有说以后不要再来往吧。”你的脸上还蒙着他的外套,在黑暗中无生轻笑,“但是说要一直在一起也好。要携手一起生儿育女。这种人生诺言对于最强来说是不能作数的吧。” “小光在否定我作为人的一面哦。”头上的外套被他掀开,主人把墨镜摔到一边,你仰头看那双美型的蓝色大眼睛,带着星光和水光,像在阳光强烈的正午从高处俯瞰湖面。 你在下位做出口型,大意是,我不相信。 第4章 无罣碍故,无有恐怖 其实做坊主的日子里你也不怎么遵守戒律,悟很长时间不来,直到他从禅院家抢来了个儿子,猫才重新考虑钻进被窝的事。他会带着惠来吃点心,只是不再提女朋友的事。你知道大概他被伤了心,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大家都过得乱七八糟的,但咒术师的世界太小了,老不死的又太多了,所以你们还是会挤在一起取暖。 “好想见到玉犬啊。”你看着面前海胆头的小小孩,“可惜我这里看不到。” “什么都没有,干净的真空。”悟在大口往嘴里塞栗子羊羹,他还是会来坐坐的,毕竟一个六眼不工作的地方,对他来说都是难得的净土,但是作为习惯了最强的傲慢人士,在这种地方是待不住的,“见到了一个,和小光的术式很像的孩子哦。” “欸。”你有点怔住,“涩泽家应该没有别的,流传在外面的血脉了。”是远房亲戚家因为机缘巧合觉醒了强大术式的小孩吗,也不是没有可能。 “邪去悔的梯子。”悟难得收敛膝盖,坐直,“术式是消除一切术式。” “啊。”你抱着膝盖,有一点晃神,“那确实很像。” “好像很喜欢阿惠的样子呢。”悟眯着眼睛,看起来笑得很是天真无邪,“但还是送回到家里去了,不然真想带过来给小光看看。” “我并不是这个宅子的镇物。”你敏锐地猜到了面前人的想法,“不是什么生桩、活镇之类奇怪的东西。”你把另一个碟子里装得黄豆粉蕨饼往惠面前推了推,那个孩子看起来就是敏感多思的那一类,跟在没心没肺的悟身边正好,“只是我以它为凭依立下了束缚,我能够变得足够强。”事实上你觉得自己快摸到领域的边界了,这样的话,如果领域展开,即使是天予那样的□□,或许也会被你的咒语削弱呢?再强大的东西,恐怕也会有自己的敌人的,比如,时间。 “但是那个女孩子能无视一切结界呢。”他用叉子拨弄面前的半块羊羹,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开始带上了眼罩,束起头发,确乎很有像个老师的大人模样。 “我也可以。”你这么回答,“但我的□□脆弱的像个普通人——我很弱小的。” “不像人也不像是咒术师。”他点评这件事。 “或者说。最像普通人的咒术师。”你认真地纠正他,你的手上甚至没有沾过血呢。但你也是那些觉得自己有咒力就了不起的人的天敌了吧,如果真得有一天,拥有的力量也好,巨大的痛苦和喜悦也好,都消失了,在几乎不和活人产生交互的情况下,要作为什么样的生物存活于世间呢? 你在操持仪式和每日功课的间隙整理了家里的库房,很多时候能够窥见长辈们的爱好。你的父亲以整理庭园为乐,你的祖母则花了很长时间在刺绣和织造上,还有更早的长辈留下的纸草、卷轴和屏风画,你把画了咒胎九相图的水墨屏风整理出来,摆在神龛里菩萨像的背后: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但是觉得似乎二者之间应当有某种联系。 “这个画看起来都要破了啊。”悟把手插在兜里,向后仰,如此抱怨。 “但是画得很好。”你把点心盘子收起来,“像是见过什么东西。” “是加茂家的什么掌故吧。”悟凝视着一人高的咒灵画像,即使有纸上有虫蛀的空和老化的黄斑,那些狰狞丑陋的怪物也像是要从酥得掉渣的屏风里出来,“一个疯掉的家主,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倒也不意外。”你的母亲出自加茂家,没有什么咒力,但是也受到了足够良好的教育,反正京都的大家族都是这样的,因为都是除了彼此之外都没法理解的怪物,于是互相之间联姻,“但是作为装饰挺好的,可以吓跑小偷。” “看到了。”他评价,“在门口装了闭路电视。” “毕竟只有我一个人住。”父亲退休去滋贺乡下了,可能现在在很愉快的在开水稻收割机。毕竟这所寺院现在交给你来运转,为人举办仪式的料金也够你生活。 悟带着惠走的时候,你给他了一只桐木盒子。 “怎么,还有伴手啊。”他看起来有点高兴。 “两面宿傩的手指。”也是整理库房的伴生品,之前藏在毗卢舍那像的底座里,你大概明白资质平庸的父亲为什么能够立下那样的咒缚,而家传寺庙的庭院为什么会有各种不洁,这样的不洁导致了强大的你的诞生。 “原来是咒物啊。”悟看起来对此兴趣缺缺。 “它不是属于这里的东西。”事实上摆脱了它对你来说才更高兴,或者说你并没有什么把涩泽这一家名传承下去的兴趣,诸法空相,无罣碍故,无有恐怖。咒灵的产生本来就是因为颠倒梦想,宿傩这样千年前的诅咒王者,其实也只是留恋生人世界的自负者而已。 “阿光。”悟歪头,目光越过墨镜上沿看你,“你还活着吗?” “如果我是咒灵的话你早就杀死我了吧。”你对此如是评价,“但确实站在生死之间,徘徊不去——倒也不用担心我成了伊邪那美之类的东西,身上长蛆可太糟糕了。”你还想看春天的樱花,夏天的雨,秋天的枫叶,冬天的雪,都是常见但是很热闹的东西,尘世就是如此,充满了轻易就可以得到,但是让人无比眷恋的东西。 “力量啊力量。”他在摇头,“真是害人的东西。” “我希望死者不要再苏醒。”你回答他,“活人也不许长生,过完这一辈子就算完,受这一百年的苦就够了。”这就是为什么你讨厌天元,拉着整个日本跟她过一千年的家家,这是什么好事。 咒术师掉落咒物,咒物吸引咒灵,咒灵被咒术师消灭。死循环。 “你这样的人多一点就好了。”悟如此评价,你看见他白色的睫毛,和下面像琉璃珠子的眼睛,“但人生中总是有很多遗憾的事的吧。” “不要去建立新的联系就好了。”你站在门槛里,阳光将外面的他和里面的你之间的界限划得分明。在那一瞬间你感觉到他的不满情绪,但是你还是蹲下来,把另一个盒子递给海胆头的小孩子,摸摸他脑袋,“不要被吓到了——只是术式的原因,所以不方便出远门。” “这总不能是宿傩的手指了吧。”悟如是评价,他看起来一下子高兴起来,一起蹲下来,“对小孩子的态度怎么比对我好那么多呢。” “栗子羊羹。”你回答,“你把他那份也吃掉了。” “我以为是小光让我在两个里面选一个呢。”他看起来很高兴,站起来,带着那个小孩子逐渐远去了。 第5章 浮舟、袈裟、宇治川 你那个时候是从宇治那边回来,那里有一块你们家的地产,提供给你们家的信众作为坟地。站在川边的时候难免不会有一些怪异的心境,因为在源氏物语的续集中,那个名叫浮舟的女孩子就是因为出身微贱,作为情人成为长姐的替身,被藏于此处的山庄中,但又被次姐的丈夫所知晓,他为了和浮舟的情人竞争,热烈的追求这位妻子的庶妹。 最后浮舟投入宇治川中自尽,实则获救,出家为尼,在情人为自己所做的法事上,为自己缝制丧服。 你在梦浮桥边的骏河屋买了点心,带着斗笠在川边观赏风景,想真是讨厌的初冬雨天,感觉再晚点要下雪。没想到桥对面,宇治上神社的方向,走过来袈裟长发的身影。 “夏油,君?”你不太敢置信。 “涩泽桑。”他穿着木屐,看起来有几分闲适,确乎是天人之姿,“晚来天欲雪啊。” “真是许久未见啊。”你也穿着僧衣,刚给人做了法事回来,头发盘成低髻藏在脑后,但是衣裳上的带子在风里飘飘拂拂,牵绊着你在胸前握紧的手指。你只是觉得不太认识眼前的人,夏油杰以前老是弓着腰,肩膀前探,两手插兜,看起来创伤很重,现在却难得站直了身体,有点像悟的体态。 “许久未见。”他笑着,踏着木屐,站在你面前,“也是刚办完事吗?” “是的,给施主做安魂法事。”你犹豫了下,“不知道你是否忙碌,愿意告诉我近况?”你太久没和京都小圈子以外的人来往了,很好奇咒术师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更何况是夏油杰,他几乎是你认识的人里面,最有活人气的人。 “所以,就是这样,我叛逃了。”他把装清酒的小盏搁在面前的朱漆盘子里,你听见隔扇外庭院里雪从竹枝上滑下来的声音。 “诅咒师吗?”你看着浸泡在热水钵里的白瓷小酒壶。是夏油先问有没有酒的,你有点诧异,但还是觉得既然都是大人了,有些癖好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咒术师这份工作压力太大,人人都有点精神问题。 “是哦。”他抱着胳膊,把手藏在袈裟里,“涩泽桑要不要加入。” “没有兴趣啊。”你本能的觉得危险,但是如果是夏油的话好像还可以的,你不过是雪夜把男人请到了家里来,又招待他喝了酒。在家里的话,你有十分的自信,能压制他的术式,但是别的方面,现在你们都是普通人,而他要做的不过是普通男人要做的选择:是会尊重你的意见,还是为所欲为? “真是令人遗憾啊。”他把右手从袈裟里拿出来,那一瞬间你以为他是要动手,但是没想到只是支起手肘,靠在上面。 “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吧。”你站起来,把障子门推开,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地上的白雪映得室内明晃晃得通亮,“哪里来的此世如吾世,如月满无缺呢?” “我没想到悟没跟你说我的事。”他在你背后说。 “早就分手了。”你这么回答夏油,“他会觉得年轻的孩子们是未来的希望,而我连咒术师的世界都一并厌弃。”你是消极厌世者啊,有的时候也会怀疑到底是术式的问题,还是你自己有问题,就是没有办法和人打交道。 “我只是想消灭普通人,让咒术师可以不那么辛苦。”他笑着在你背后说话,“没想到你连咒术师也想要一并消灭吗。” “只是觉得世界上不应该有这样的东西而已。”你这么回答,看着回廊下摆着的两个人的木屐,他那双明显得比你的大一号,“令人恐惧的鬼怪寄生于人心,而我缺乏想象力。”所以可以轻易得抹消它们。 “那涩泽桑会有害怕的时候吗?”你听到背后瓷器碰撞的声音,他大概给自己斟了一杯。 “有的。”你如是回答,“我现在就很害怕。”你知道他的体术有多强。 “不要害怕啊。”他这么回答,“我还没想杀术师。” “那再喝一点吧。”你转过身,“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他正举着酒杯,听到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在雪地反射的月光下,哑然失笑。而你只觉得很难过,你看这举杯畅饮的夏油杰,如释重负的夏油杰,看起来如此轻松自信,无拘无束的夏油杰,到底是怎么来的呢?他到底在多么深的血海中浸泡过,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加茂宪纪是个好孩子,他的母亲是你的书道教师,所以他偶尔会跟着到你这里来,在你在他母亲指导下练习书道的时候,他盯着法堂里的咒胎九相图发呆。加茂夫人美丽而动人,她私下请托你多照顾她的孩子,“因为我身份多有不方便的原因,那孩子受了很多苦楚。” “千万放心。”你如是回答她。 “心法师,是不准备结婚了吗。”她站在你身边,陪你看庭中的白雪。 “为什么会这么说。”你觉得是咒术家族中无聊的议论,五条家的人嘴很严,因为之前悟去东京前杀过一轮,给你们家举办安魂仪式的料金足够你父亲翻修一遍房子;加茂家人口少,因为一百五十年前家主的缘故,元气大伤,但还是保留了一大堆封建规矩;禅院家人最多,鱼龙混杂,乱七八糟的事特别多,你最不乐意来往:但是禅院家经常死人,给你的料金很高。 “之前您和五条家少爷的事。”她很识趣的停顿后不谈,然后转换话锋,“他们说,看到有穿袈裟的陌生青年男人来访。” 你皱皱眉毛,“那是我现在的朋友。” “这就好啊。”她如是回答,“我为您感到高兴。” 你有点难过,看起来即使是加茂夫人这样的人,也会对很多事有自己的成见,比如,她很明显,不喜欢,甚至,害怕,五条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