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婚后爱之谋财害命指南》 第1章 她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做什么? 林府后宅- “不许打我娘,住手,住手!”稚嫩的童音撕心裂肺的大喊,倔强的张开双臂挡在母亲身前。 “你这个坏女人!” “你,你,你…”中年贵妇被气的唇角抖动,手持长棍,点指满脸是泪的女童和她身后的妇人。 “我是坏女人?那她呢?以美色引诱我夫君,又让自己的女儿——就是你!小小年纪勾引我儿子,不要脸的下贱货色,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们!” 她挽起衣袖往母女身上挥去。 砰砰声伴着阵阵凄惨的哭喊声,“求夫人…求您高抬贵手,别…别打孩子“满身是伤的女人拼命的护住怀里的孩子。 “娘,别打了,这么漂亮的妹妹打坏可惜了。” 一旁嬉皮笑脸的少年扯着柳如凤的袖子,眼睛一直在女孩稚嫩精致的脸蛋上打转。 “没出息的东西,你才多大就如此好色,跟你爹一个德行!看上谁不好,偏看上这个不祥不洁的贱奴!” 少年吐了吐舌头,讨好的嬉笑,妇人从家丁手里抢过鞭子。 “我叫你恬不知耻,让你勾搭我儿。”鞭如雨点般狠辣的往女孩身上落去,皮鞭落地泥土四溅,留下道道沟壑。 女孩紧咬双唇忍着剧痛,并未求饶:“好,还是个犟种,我今天……我今天就打死你。” 皮鞭再要落下之时,门口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住手!”一道稍有不耐伴有怒竭的声音响起,惊得众人纷纷退步行礼。 柳如凤闻声回头,面露惊色“老爷,您……您怎么回来了,您不是说今天……” “她才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她懂什么?” “是你儿子不懂事,自己不用心教导,到处惹是生非,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吗?天天吵闹你到底烦不烦?” 林怀山压抑着怒火,声音带着些许烦躁与无奈。 柳如凤将鞭子狠狠的甩在母女身上,“什么?你说什么?老爷怎可怪我!当初,当初若不是你贪恋美色把她弄回来,就不会有今天的事!” 她不服气的拉扯着林怀山的衣袖,“还有她!这死丫头才七岁,好的不学专学她娘魅惑男人的本事,要不是……” “行了,说够没有,三天两头就来香兰院找茬闹事,”他回身看向一众下人“老爷我养你们是让你们站着看戏的吗?素锦!你主子任性胡闹,你是瞎子吗?!” “爹爹,你偏心!明明是她们有错!”一个身穿浅粉襦裙,头扎双髻,年约**岁的女娃抱上男人大腿。 “是她们惹娘生气的。” 林怀山弯腰将她抱起,“奕儿乖,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懂,以后要替爹爹管着娘亲,知道吗?” 女娃的手指向倒在地上的母女:“爹爹是因为她长得美才喜爱的吗?” “看看你把孩子都教成什么样了?” 他怒斥眼前的女人,随即转头声音中充满慈爱,“奕儿,你娘无知莫要听她胡言,以后香兰院就不要过来了,专心学好琴棋,多读圣贤女则才是。” 他侧身看了看瑟缩害怕的母女二人。 “祁儿,她是你妹妹,以后不许动歪心思,为父看你是过于清闲,看来要为你找个师父习武,也省得你日后心生诡念。” 男人拉过林祁的手,愤然离去。 女童五指紧握身前的皮鞭,指节因用力过度微微泛白,眼神中迸发恨意,死死的盯着柳如凤。 “你最好以后给我老实点,再让我发现你们母女有不轨之图,有你们好看!” 跪在一旁的王妈上前扶起林婉清,“夫人你还好吗?溪儿的手臂流血了,来,起来,我扶你们去上药。” 林溪强忍疼痛,艰难起身,扶着浑身是伤的母亲,倔强的不肯多言一句。 “我去找叶大夫,你们先休息一下。”王嬷嬷抹了抹脸上的泪,大步往外面跑去。 林婉清用袖子抹干脸上的泪,清丽的面庞略显狼狈:“溪儿,又让你跟着娘受罪,是娘对你不起,都是娘的错。” 她忍不住抽泣,拉过林溪的手,想过去检查她身上的伤。 女孩往旁边躲了躲,忍住了即将掉落的泪,“娘,没事,你不用担心,你先躺一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揉了揉自己的双臂,艰难朝桌子上的茶壶摸去。 “老爷,我真的没有冤枉那个贱婢,分明是她主动勾引祈儿,她才七岁就动了这种龌龊心思,长大了还了得,我不管,今天无论如何你都要给我个说法。” 紫光阁院中柳如凤拦在林怀山身前,拦住去路。 一阵秋风吹过,劈开干裂枝条。 “即便如你所说,又当如何?难道真的要我把她们母女赶出去你才消停吗?” “再说,多年来她们母女谨小慎微,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何总是把眼光放在香兰院?” 她甩开衣袖,“为何不能?当初就不应该让她进门,要不是老爷你贪财好色,抢了人不说还杀人劫财……” “你给我闭嘴!”林怀山气急败坏的打断。 用手点指她的鼻尖“以后少说那些混话,老爷我好歹也是当朝二品,让人知道家有悍妻难容妾室,传出去让我的我的脸往哪放?” 他用手掐住她的脸颊,在她耳边低声警告“以后少给我提起当年之事,要不是为了娶你,我至于……哼!” 柳如凤见状,即刻软了下去,委屈的挽住他的手臂。 “就算我不找林婉清的晦气,那祁儿呢,他可是您唯一的儿子,现在他们还小,再过几年呢?到时候干出有违人伦的事我看老爷您该如何自处!”她假意颜面拭泪。 林怀山手捋胡须,“只要你能管好儿子,一个女娃娃能惹出多大风浪?” 他搭上她的肩:“我说夫人,你就不能把眼光放长远一点吗?这丫头虽个性倔强,但模样却是随了她娘,凭她的样貌,定能为我拉来一门好姻缘,以助我的仕途之路。” “果然,世间男子皆是薄性好色之徒,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难逃,哼” 柳如凤拉过一旁的林祈,“祈儿,你给我听好了,你是嫡子也是林家唯一男丁,以后自有大好姻缘,少打那丫头的主意,她一个妾室庶女配不上你,听到了没有?” “叶老,辛苦您快走两步,溪儿身上见了红,夫人腿上有伤,咳疾又重。”王妈不停催促一位白须老者。 老者拂去额头细汗,不住点头,加快了脚步。 “溪儿,快过来,我看看。”叶狄喘着粗气,刚跨进院子,一眼瞧见正在给自己上药的女孩。 “师父您来了,我没事,都是皮外伤,上次您留下的药我自己配完用过了,还是先给娘看看吧,她…更难过些。”说着拉了老者的袖子走进房中。 隔着窗棂和幔帐,撒进几片光影,歪歪斜斜的铺在床前“林夫人,伤在何处?” 林婉清指了指自己的腿。 “左腿伤的比较重,试试看能动吗?”她艰难的摇了摇头“我先用夹板固定再敷些膏药,近期莫要轻易移动,务必安心静养,伤筋动骨本就难愈,又上了年岁,落了残疾可医不好。” 老者拿出箱中的黑色药膏,涂在白布上“林夫人,有点疼,忍一下。”他搭上林婉清的脉“脾虚生湿,湿聚成痰,上扰肺气,火邪伤肺,导致肺气上逆,燥邪则使肺津受损,肺失所润,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所以堆积成疾”他摇头“不好治。” “那可如何是好?”王妈很是担心,追问着。 “溪儿,你娘的药方是人参、茯苓去皮、天南星、薄荷各半两,寒水石、白矾、半夏、姜屑各一两,蛤粉二两,藿香二钱半,三碗制一碗,也可以制成药丸,方便服用,以针刺风池、后顶亦可缓解一二,你可记住了?” 林溪大大的眼睛看着叶狄,思考了一会儿又探了母亲的脉搏,用力点头“嗯,徒儿记下了。” “好,来,让我看看你给配的药。” 林溪将瓦罐中剩余的部分倒在石桌上,叶狄用手捻起凑在鼻前闻了闻。 “嗯,药没错,的确是个好苗子,小小年纪,真是苦了你,你确实有天赋,不仅学的快,胆大心也细,将来定能造福一方。” 林溪清澈的目光里满是沉静,王妈站在一旁暗自垂泪。 “师父,跟您学医无非是看我娘经常挨打,我怕她受伤但又无力阻拦,只盼能多学一些,哪怕为她减轻一点伤痛也好。” 她缓缓的低下头,泪从脸颊滑落。 “孩子,你还小,很多事你无能为力,现下保住你和你娘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更多时候还需要忍,多学本领,将来…将来总有一天会柳暗花明。” 叶狄将林溪揽入怀中,心疼的拍拍她的肩。 “这几天好好养着,伤口不要碰水,过些时日师父去给你找些祛除疤痕的药,还有,这里有几本古典药籍,不会的字问你娘亲,有不懂的地方写下来,下次来为师给你解答。” 林溪接过“是,谢谢师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她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做什么? 第2章 仓粟几何 寅时三刻,微弱的光透过薄雾,洒在建康宫朱红色宫墙上,太极殿的青铜蟠龙漏壶滴尽最后一滴水珠,文帝刘义隆身着龙袍,从殿内走出,清瘦的面容上嵌着若有所思的双眼,深邃的目光扫过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微微颔首“众卿平身。” 今日时局他能坐在此处,确有士族贵族、门阀大家的推崇和支持,但其想制衡皇权,左右朝政的野心也昭然若揭,身为帝王若想手握实权,势必要与其虚与委蛇,相互制衡,他遏制士族之势的心从未变过。 “皇上,老臣认为当提拔骁骑将军王超为车骑将军,领兵五万作为先行部队,驻扎平原直取乐陵,伺机往德州,相州并无精锐,魏若从滑台调兵,我朝可立即调派北济兵力攻往滑台,定可夺之。”太尉王祯,当朝一品,武将之首,琅玡氏族,是士族中势力最盛一脉。 刘义隆眉心微皱,手指划过椅披上明黄云纹,“太尉,五万兵士却也不多,但据朕所知魏主在洛阳、滑台、管城、麓山四线布有重兵,以我区区五万人加上陈留、高平守军和前线兵力也不过二十万,贸然出兵,只求险攻,实有不妥。” 王祯一笑,继续言道“皇上思虑周详,臣以为不妨借此征兵募粮,固我边防以备不时。”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太尉确知朕心,收复失地一直以来都是朕心中所愿,”他眼眸半阖,瞳仁幽沉,“只是,征兵非一日之功,也非一人之事,兵,马,钱,粮,饷、器、辎牵扯甚广,不可操之过急。 劲风扫过檐角,发出呜咽之音,他俯首上言“陛下所虑极是,老臣也知国库虚乏,所以,愿携士族之力与君共担。”极显赤诚忠意之心,面上一副凌然之相。 四品侍中李清迈步出列,“陛下,太尉出身琅琊王氏,门生众多,愿出面说服士族出资征兵,出力纳粮,实为忠君之举,不仅能为陛下解边防之忧,又可团结天下士族能臣为陛下所用,实为耳目肱骨、国之贤臣。” “朕自明太尉苦心,招兵买马、扩增军事都是国之大事,太尉,不如先让谢延将所需之物等筹算明细,待朕过目之后再与众卿商议。”文帝似笑非笑,下巴微扬,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王祯闻言,躬身行礼“是,陛下明断,老臣遵旨。” 刘义隆知王祯欲借此机,行收买人心拉拢士族之举,手握财权以控政权,若再执兵权,那他这个皇帝日后更将处处受制于人。 “臣启陛下”尚书左仆射高民冠下渗出细汗,缓步上前“会稽郡六百里加急,今春霖雨不绝,山阴县堤溃三十丈,周遭百姓殒命,良田被毁,村庄被淹,损失惨重。”他呈上尤带泥印的奏牒,墨字已被打湿。 刚刚展平的双眉再次紧蹙,文帝看向林怀山“林大人,太仓寸粟几何?” 林怀山赶紧趋前几步“去岁三吴收丰,常平仓积粟三百一十万石,然前几日荆州刺史周围请增戍卒粮饷,老臣尚未批复。” 刘义隆轻轻合上会稽奏报“准开山阴义仓,着御史台遣监察史三人持符节负责督运赈粮,灾后定生疫,令东冶、永宁、章安、大末等周边城镇,为受灾地区派遣医馆大夫,救济医药衣物等物资,务必让百姓吃饱,谨防祸事发生。” 谢延闻言捧算筹出班“陛下,若按永初旧制放粮,那金秋的军饷当如何筹集。” 话音刚落,中书监付亮冷笑插言“谢大人,莫不是要效仿东汉的王司徒,教天子与灾民论粟米贵贱?” 谢延慌忙垂首,腰间玉禁步和玉珠串相击,发出清脆悦耳之音“臣惶恐,只是筹集军饷非一夕之事,如今骤开义仓,万一战事再起,怕是…” “谢大人,皇上金口已开,按旨执行便是,倘若事事要帝王忧心,君之能安在?”林怀山向他使了个眼色,谢延闻言立刻跪地“臣遵旨。” “陛下践祚未久,当行雩祭祁晴,臣观天官书,三日后辰时正是吉时,不妨行祀乞晴。”太常卿颜庆年语毕后就被殿外的惊雷吓得一抖。 文帝看了看老迈的他,并未答言,此时领军将军顾常耀的声音响起“陛下,北府军探得北魏使臣拓跋嗣已至彭城,携战马千匹,名为朝贡,实则是窥探我军边境防务。” “着镇军将军李原率羽林三千骑,明日赴广陵巡江,另赐北魏使团粟酒百坛,就说…”他顿了顿,目光停在了青桐金龙纹樽上“江南春雨贵如油,请君共赏。” “陛下,臣欲弹劾吴郡太守王方私占民田,抢夺房屋,证据在此,请陛下过目。”御史中丞郑江将怀中沾着血指印的麻纸双手呈上。 文帝展开翻看,忽然抬首望向殿外烟雨迷蒙的朱雀航,沉声道“昔年谢安石东山听雨,想来也是这般天气?” 大殿外的青龙石阶上,林怀山踩进积水,溅湿鞋袜都未曾察觉,谢延和左庆耀跟上来“大人可是有心事?” “你二人可知今日陛下为何提起昔年谢安石东山听雨的典故?” “想那王方出身琅玡王氏,恰是谢安的同乡望族,当年的东晋士族盘踞地方,欲凭一己之力架空皇权,今日太尉此举恐怕已触怒帝威。”阳光照在左庆耀苍老的脸上,勾出一道道深痕。 谢延点头“微臣瞧皇上的脸色不佳,许是想借此事观政试臣,还记得当年,谢安闻淝水捷报仍从容对弈,实以借此试探群臣反应。” “或许陛下是想剖开殿中的朱紫华服,露出盘根错节的士族裙裾?大人,先帝对士族垄断地位深恶痛绝,以政治和军事之力强行打压,而皇上只是想平衡朝堂关系,避免出现一家独大,重现当年东晋之祸。”左庆耀两指间不断磋磨着发亮的檀木念珠。 林怀山手捋胡须,眼神深沉“本官想起皇上登基前曾到过乌衣巷,对着谢安的故宅残碑许久说出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莫欺少年。” 建康宫西苑的射圃里,一名少年长臂伸展,挽开犀角弓,箭簇破空时惊落的九片绿叶,被钉在百步外的桐木鹄上颤出残影,箭尾羽的朱砂映着朝阳,在青砖地上拖出几道平行的红线。 “殿下今日可是行的九宫阵。”镇军将军李原抚着腰间玉带。 九皇子刘谦反手从箭囊中抽出三只白翎箭,鎏金护指扣线声如裂帛“将军昨日说过射不主皮,而我却觉得…”三箭齐出,分别射中鹄眼、喉、心三处,桐木应声裂开细纹“这力贯金石四字,当刻在云台阁的兵器谱上。” “好!”李原大喜“殿下果然是武学奇才,马弓尤甚,当真难得,只是,希望殿下之才不会被埋没在朝堂之中。”他的目光中略有暗沉。 “九哥,九哥”柳荫深处传来环佩叮当声响,远处跑来一个踩着鹿皮靴的少年。 “九哥的箭法果然惊奇,我也想学,父皇说明日要带我们去狩猎,你到时教我可好?”稚嫩的脸上扬起天真的笑容。 “狩猎?我也去吗?”刘谦挑了挑眉,将拭箭的素帕收入怀中,抚摸着箭靶处的裂痕。 “是啊,我千辛万苦向父皇求来的。”十皇子刘嘉得意的说。“以前父皇总说我们还小,如今总算允了,我们一同去乐一乐,我瞧你总是在此练箭,不如出去历练一番,也让我长长见识。” 刘谦微微摇头“日前晨省时,曾瞧见华晨宫的梨棠开了几分”他的目光锁在了弓弣处的针绣,那是去年宁淑妃亲手做的,“父皇说花艳之时要考较礼记月令篇”他拍了拍刘嘉的肩“我便不去了,替母思过。” “九哥,许是宁淑仪娘娘无意冒犯了潘贵妃,这不关你的事,何况你这次去正好可以向父皇求情。” “十弟可知毂弓而兽伏鸟下的出处?我想母亲受责多半也是因我,这个情不是我能求来的,又何苦去扰了父皇兴致。”刘谦的目光暗淡下来。 “那好吧,有机会我会替你向父皇说一说的。”刘嘉小两岁,面孔稚嫩,幼而老成,他突然摘下自己的翡翠戒指“九哥你的护指都磨出铜胎了,这个更称你的鎏金弓。” “谢谢你,十弟。” 晨光熹微,青石阶上凝着晨露,华晨宫金门紧闭。刘谦跪地,“母妃,儿臣给您请安。” 张烨华的声音如裂帛上穿的银丝,温柔里绷着细碎的疼。“谦儿,母妃安好,无需挂心,顾好自己。”那日潘贵妃将女诫中的“贞静”二字错念为“真净”,母妃不过含笑提了句“娘娘勤勉”,便被记恨在心。 “是,儿臣知道,请母妃保重。”他尤记得去年张烨华生辰宴上,潘贵妃抚着金丝玛瑙项圈娇笑“宁淑仪最是恬静淡然,倒衬得这项圈俗气了。” 母妃起身欲接,却被泼出的热茶烫红半个手背,文帝见状十分心疼,曾恼怒斥责,怎的如今却让父皇疏远至此? 概述一下本段所述的内容,交代皇权与士族的矛盾,体现士族大家琅玡王氏和尚书令林家对权力的把持,而初登帝位的皇帝是如何旁敲侧击的震慑群臣,如昔年的谢安石听雨的典故,群臣的猜想做实皇帝心思。 同时交代本文男主的生长环境和身份,如果不喜欢此类章节可以在此看个大概,简要了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仓粟几何 第3章 翟衣藏锋 “明日讲尉缭子,臣当借殿下的箭囊一用。”刘谦转身将箭囊交在他的手上“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李将军,我会上书请求父皇下旨准我前往鲁阳镇守边关。”他将箭囊中露出的半截玉笛取出,那是宁淑仪禁足前,用断裂的箜篌弦系上的。 “殿下,此时远离朝堂并非上策。” “要保母亲平安,我只能这么做,只要我在朝一日,她们就不会放过她。”他抬头望向眼前高大结实的男子。 “殿下若走了,宁淑仪在宫中更是人单势孤,万一…”他希望他走,是不想让一位卓绝不凡的君子毁于朝廷争斗之中,不愿他走,是因他皇子身份,有继承大统之资,若远离朝堂数年,终将会被遗忘。 “母妃向来不涉无谓之争,惟专于内修,她之所以遭难也是受我牵连,”他撇了一眼树上落下的松子,眼中闪过一抹坚决。 “我虽低调行事,人前藏锋,但终究是储君人选之一,只要我远离朝堂,远离建康,远离权力中心,就会让很多人安心,她也能安康顺遂些,祖父虽年事已高,但好在他老人家门生众多,朝中声望仍在,看在他的份上想必也不会太过为难。” 李原俯身拾起“殿下你瞧这松子,长在高处自然可得更多日光,一旦落地便入尘埃,边境艰苦,生死难料,再想回来绝非易事。” 刘谦接过掂在掌心“将军所言,我当知晓,曹公老骥伏枥,却志在千里,若它不行从此深埋黄土,若它坚韧何妨多等一时,与其待庇于他人,不如自育为巨木,参天之时亦可庇护他人。” “你现在还年轻,应趁此时机先为自己招揽谋臣再征战沙场。” 逐渐暗淡的天色,最后一丝残阳透过薄云,照在他清冽的面庞上,显得孤独而坚定“这粒松子无根无基,有谁会多看一眼?恰如无宠无依的我,又有谁愿真心相助?利益永远是相互的,再说,我只想保护家人,心无旁骛,意不他顾。” 建章宫后殿砖地上,刘谦向坐在禹贡图屏风前的君父跪行大礼“儿臣,参见父皇。” “平身吧。”文帝微微抬手。 他未曾起身,双手奉上张烨华手抄佛经,墨香中侵染了华晨宫的香气“母妃日诵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儿臣愿效法先贤,自请前往边关磨砺,望父皇允准。” 文帝看着青玉案上笔墨未干的‘伐’字,朱砂从狼毫滴落“谦儿可知,上月琅玡王氏向朝廷献来战马五百匹。”说着展开舆图,鲁阳二字被汗渍晕开“那蹄印里还带着邙山的朱砂土。” 蝉鸣从远处传来,刘谦解下玉玦“父皇,可曾记得三年前您出行秋狝前赠与儿臣的。”文帝凝视着玉玦上的裂痕,他想起那是潘贵妃故意摔落的“当时儿臣说过宁做断玦不做完璧。” “朕知道近来时冷落了你,可那是你母妃的错,与你无关,你又何必去受那风霜之苦?”狼毫玉杆落于砚上,收起案上笔墨。 “父皇,儿臣知母妃心里委屈,也知您的心意,不想让您为难,儿臣自幼随李将军阅兵书,习骑射,如今也想到战场上历练一番,男儿志在保疆土为万民,儿臣身为皇子受万民供养,也是时候该贡献己身了。”文帝翻开张烨华手抄的佛经,眸光深邃。 “你可想好了?此去艰难险阻,也许…”他再次询问。 “父皇,儿臣心意已决,请您成全。” 他站起身走上前,拉起跪在地上的儿子,将手搭在他的肩头,素纱单衣下的脊骨还未长成“朕今日就允了你的请求,会让李原随你同去,只是” 他将经卷放在他的手中“你母妃绣的中衣朕穿上了,至于这篇妙法法华经你需得抄足百遍,方可启程。” “是,父皇心意儿臣定当谨记。” 次日辰时,太液池的千瓣莲开得正盛,皇后袁氏手执宫扇立在九曲桥边,潘贵妃看着皇后足下的金缕鞋踩碎浮萍“娘娘的足下的金履看着眼熟,倒像是当年征西将军破骠国时缴获的战利品呢。” “贵妃倒是见多识广。” “只不过可惜了,袁将军轻敌导致骠国卷土兵败,否则,还真能在先帝面前露些脸面呢,您瞧,这面上还嵌着骠国的贡品东珠呢!”她掩唇轻笑,丝毫不顾袁澜面上愠色。 袁澜轻摇手中团扇,嘴角泛起一丝讥笑。“本宫父兄虽败,但依然是朝中武将,还有立功的机会,但是贵妃就不一样了,你娘家势弱,也只有个小小五品金曹掾的兄长,单凭你一己之力在后宫立足,确是难得。” 她的长甲看似不经意的划过袁澜半旧的禁步,扯开话题“听闻陇西李氏商队上月遭劫,那些个西域琉璃…”她故意让金跳坠入莲池,溅湿皇后的裙摆。 “哎呦,皇后,妾一时没留神,您莫要怪罪”话语未尽便瞧见德妃捧着青瓷莲盏款款而来。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袁澜看了看自己的裙摆,阻止宫女擦拭“德妃妹妹来了,不必客气。” “皇后,这是臣妾家乡送来的雪莲子,甘甜润滑,有驻颜之效,您尝尝看味道如何?” 袁澜随意拿起一颗放入口中“口味清淡,略有回甘,适合夏日食用,还是德妃细心,你出自琅琊士族,尚对本宫恭谨礼敬,实比那些狂妄之徒强上百倍。” “谢皇后抬爱,这莲子有祛风散热、化痰散结的功效,是夏日解暑佳品,贵妃也请尝尝吧。”说着将莲盏递上。 潘氏嫌恶的瞧了瞧“多谢妹妹了,本宫这几日有些不适,医馆嘱咐少食寒凉之物,既然皇后喜欢,就请皇后多用些吧。” “小小莲子贵妃当然瞧不上,德妃,来,这边亭中坐。”经过池边时瞧见一朵美艳的娇莲,她素手掐断花茎开口道“本宫倒是想起元嘉初年的旧事,”她将莲花簪到德妃的鬓边“那时的贵妃年少美艳,刚刚入宫以莲起舞,迷得圣上眼都直了。” “皇后还拿当年之事取笑臣妾吗,都过去许多年了,再说,皇上看中的当然不止是臣妾的美貌,还有皇后你不懂的闺房之乐。”以帕掩面,尽显娇羞。 王灵渊略有尴尬,出言相劝“贵妃姐姐,皇子公主们都已成年,白日里就不好提闺房之事了,”眼神无意的瞟了眼四周宫人,压低声音“再说以咱们的年纪,就算皇上肯驻足停留,也生不出皇子了。”话语之中,有调笑之韵。 “臣妾等给皇后、贵妃请安。”袁澜相邀各宫园中赏莲,贤妃宸妃等结伴而来。 皇后抬手免礼,招呼道“免礼,外面热,各位妹妹都进来坐吧。”一旁的五色鹦哥随声附和“免礼,免礼”,众人相视而笑。 “娘娘养的这只鹦哥不仅毛羽艳丽,这小嘴也是甜的很呢!”万雪霁伸出裹着护甲的青葱玉指,轻轻拨弄着鹦羽。 “鹦鹉祥瑞,妾记得梁书有载扶南鹦鹉,能作人言。”李南烛坐在檀椅上“咦?这莲子看起来饱满圆润,还能闻到莲香呢。” “这是德妃的家乡特产,剥壳剔心,大家都尝尝。” “原来出自琅琊”万雪霁将莲子纳入口中“这莲子去心后当真清香甘甜,竟无一丝苦涩,真是美味。” “贤妃,你好歹也是将门之后,在宫中生活多年,珍馐美食无数,如今却对一盘小小的莲子大赞其口,旁人不知还以为咱们陛下薄待了你呢。”潘贵妃夹枪带棒,反唇相讥。 万雪霁坐到皇后身旁,拨弄着桌上的琉璃珠“贵妃姐姐,妾不明白您的意思,难道是觉得皇上重文轻武,苛待当朝武将及其家眷?” “贤妃,红口白牙莫要血口喷人,本宫不是这个意思。”潘氏正色怒斥,皇后出身将门,贤妃与其交好,平日里嘴上得两句便宜也无伤大雅,但涉及皇帝前朝,她也是万万不敢的。 “贵妃息怒,妾只是觉得莲子味美,贪多几颗,素日里妹妹对姐姐也是恭敬有加,今儿难道是姐姐心情不佳,所以用妹妹出气?”脸上挂着笑意,正望向潘氏。 “贵妃,平日里你也是稳重的,怎的今日这般出言莽撞”皇后放下杯盏“今日众姐妹都在,就算本宫不罚你,这话传到陛下耳中,怕是也不好交代。” “皇后,贤妃故意扭曲妾的意思,您不仅不…”众人转头,听闻对岸传来弓鸣之声,箭簇破空惊落了三朵并蒂莲。 宫女忙上前回话“娘娘,对岸李将军在教授皇子弓箭,是皇上允了的。” 潘氏立即收敛怒颜“原来如此,瞧这并蒂莲倒是像极了隋文帝的两个儿子次子杨广和太子杨勇,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湖岸旁的大树下,李原手里惦着太监拾回的箭羽“殿下可知莲实有心应不死,此番前往鲁阳如莲子离枝入泥,若经冬不死则厚积薄发。” “将军知我心意“弓箭上弦,蓄势待发“我虽势弱却也绝非任人宰割之辈,势孤之时当韬光养晦,只是此番辛苦将军相伴了。” 合欢殿里弥漫着**的味道,“娘娘,苍公公传信九殿下主动向皇上请缨前往南阳,镇守鲁阳关。”宫女紫晏端着茶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噢?真的吗?算他识相,为了他那个清心寡欲的母亲,舍了自己,也算有孝心。”潘贵妃修长洁白的手指抚上发髻,径自瞧着如花般的娇颜,满意的点了点头。 “凭娘娘绝色姿容,定引圣心常驻,又何必如此在意她。”紫晏望向镜中,为美人簪花。 “皇上自是宠爱本宫,只是能常伴君侧者,”她眉峰下垂,眼中出现落寂之色,“哪一个不是绝色佳人,宁淑仪自有她的好,表面上柔弱良善,楚楚可怜,她若想争必是劲敌,为避免成为心腹大患,应当早日解决。” 她挑开案上木匣“挑选些好东西给苍公公送去,让他继续留意,让本宫的兄长派人沿途跟随,务必要确定他真的去了鲁阳。” 本章主要介绍男主的性格特征,虽有皇子出身,但也因此受累,连累母亲,为护亲情选择戍边护国,身为帝王的父亲也有温情的一面,心疼儿子,也希望他有所成长,男主因此借机替母亲向父皇求得庇护。 同时交代后宫人物,皇后,潘贵妃的对立是由于皇帝的偏宠,而贵妃凭自己的手段盛宠尤握,由此对皇后的冷嘲热讽和不敬之心,德妃是智慧型人物,无需记得名字~~~[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翟衣藏锋 第4章 与虎谋皮 浓郁的栀子花香随着一丝晚风消散在林府后院的书房外,蔡安盯着墙上的南宋方志图,黄河支流被朱砂改道,正穿过他老家颍川。 “蔡大人可知,令郎在颍川修堤坝……”林怀山点燃烟斗,烟雾弥散“用的青石料,可比工部账簿上的贵三倍。” 蔡安手中的河防志啪嗒落地,“大人,下官知错,所得之利定会全部上交,望大人能……” “蔡大人不要慌张,本官还看不上那点子铢两之资。”烟斗火星突然熄灭,他用桌角轻磕残灰,“那大人想要什么?”蔡安嗓音嘶哑如锈刀磨石。 “简单。”烟嘴指向改道的黄河线上,“秋汛前,我要都官曹所有河工名册。” 蔡安抬手抹去头上细汗,为烟斗再添新火“如此简单?” 林怀山猛吸两口,“据本官所知蔡大人的儿媳中毒而亡,那女子腹中还有未成形的……” 他语犹未尽“大人!下官当年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且……且那” “蔡大人……”他拉长音调,面上浮起笑意“令郎与马夫那点风月之事又何足挂齿?你我同朝为官,日后诸事本官相信你自会办好。” 门外下人轻叩门闩“大人,邓将军到了。” 一股酒气和着邓朗粗嘎的笑声涌了进来“大人院中这颗金丝楠木,色若流金,纹理幻妙,自成天趣,若是我那赌……” 瞧见蔡安他立刻上前“蔡大人也在,甚妙!”上月他刚把嫡女许给蔡安侄儿。 “将军来得正好,你负责的军粮押运,该换条新粮道了。” 他弯身拾起河防志塞到蔡安手中,“比如……借道蔡大人修的堤坝?听说贵妃的黑猫,最爱追逐红线球,就是不知蔡大人垒起的堤坝,经不经得起猫抓?” 香兰院靠着墙的石桌旁,林婉清心疼的看着林溪“溪儿,你恨娘吗?娘把你带到世间,却不能护你周全。” 指尖抚上她手臂处的於痕“还疼吗?” “娘,我不恨你,但却怨你,为什么你要默默忍受?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要逆来顺受?”林溪低头,思忖良久,终于问出口。 “娘知道你在想什么,自古以来妻为主妾为奴,此为制,当年你外祖父经商不善欠下巨债,虽是被人合谋陷害,但若不是你父亲出面,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此为恩,”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些许苦涩,她强撑着站起身。 “我不想让他难做,反抗自是能保一时之幸,可是,你呢?我怕他们会打你的主意,我尚且无法自保,更何况是你,你还这么小,”阵风吹过,院中落叶随之四散纷飞。 “娘要隐忍示弱,只有让他们觉得我们无用,才不会加害之心。”她从怀里拿出一枚无暇美玉“这是你外祖父留下的琼华玉璜,是娘的嫁妆,你戴在身上。” 她推开“娘,我不要,你留着。” 林婉清宠溺的撩起她额前碎发“从小就倔强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你一个女娃娃心气就这么重吗?” 她将玉璜挂在她的颈间。“我知道,你不懂我在说什么,你只要记住师父和娘所教你的谋生之计便好,但愿…”她把林溪搂在怀里,眼中噙满泪水。 “但愿你日后能逃出生天,这是娘最大的心愿。” “娘,我懂,只是,我心疼你,难道唯这一条路吗?这一世只能为奴为婢,任人欺凌践踏吗?”她迎上母亲的目光,眼底的恨意让林婉清很是担忧,她只想让她活着,替自己活着。 她的嘴角努力的勾出弧度“我这一世恐怕只能如此了,但是你不同,你还有机会,希望娘不能给的,你能自己争。” 风卷着残花跃向墙外“溪儿,逆风难行,莫要过于执拗了,懂吗?” 林溪眨眨眼,用力点头“嗯!”一副娇憨模样甚是有趣,引得林婉清显出笑颜。 “叶大夫授你的是傍身之术,无论如何都要谨记于心,为娘出身商家,若说这商贾之道,洞察商机之慧乃天赋,诚信营商之德是根本,灵活斡旋之术为经验所得,精于理财即聚沙成塔之法,你尽量学就是。”闪光的眸子嵌在她消瘦苍白的脸颊,有些格格不入。 “夫人,小姐是女儿家,医术和经营之道自是能糊口,但她终究要嫁人,恐怕日后用不上,您通音律善长袖,我瞧着姑娘身量纤纤,也适合学。”王妈将汤药送到林婉清面前。 “看起来她更喜欢你教她抚筝。”林婉清拍了拍王妈的手,示意她坐下。 “夫人心善,小姐是个有福之人,只是命途多舛,相信上天一定会眷顾她的。” 她用汤匙搅着碗中黄汤“也怨我当初执意生下她,哎!日后只盼她能嫁到一个好人家,哪怕为妾,只要夫君真心相待,我也能安心了。” “夫人,林家老爷当初怕也是这么想的,即便是他万贯家财,一夜间便一无所有,所以我觉得还是姑娘说的对,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她端起绣筐,显出一副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的景儿。 紫光阁内院的秋千架下,林奕将金丝雀锁进琉璃笼,用柳如凤的金簪戳得雀儿扑棱乱撞“嬷嬷你看,它翅膀沾了泥就飞不高了。” “大小姐天生就是富贵命。”乳母安氏笑着递上缠丝银剪,“前儿夫人还说,宫里娘娘们养的雀儿,吃的都是金粟呢。” 林祁突然从假山后窜出,拉着丫鬟的裙带。 “蠢鸟有什么趣!”他扬手将蛐蛐罐砸向鸟笼,“昨儿我瞧见父亲书房藏的美人图,那腰肢比素锦姐姐的…还软” 琉璃碎碴迸溅,金丝雀哀鸣着栽进素锦怀间。 林奕揪住弟弟耳朵冷笑“你这对招子迟早被野狐狸叼了去!等我当了宫里的娘娘,就把天下美人都锁进兽笼。” “姑娘慎言...”素锦慌忙捂住雀儿渗血的翅膀,林奕拿起手边银剪刺穿雀喉“这般凄惨,活着也是无趣。” “奕儿。”柳如凤推开房门走出来“这雀鸟是你外祖父从骠国弄来给你逗趣儿的,你怎的将它毁了。” “娘,是弟弟弄伤的,”她用手里的银剪指着锦书怀里的男孩。 她扯过剪刀,重重的摔在石桌上“他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你要多让着他些,你们现在年纪还小,长大了定要相互帮扶的,懂吗?” “啊!”林奕扯住母亲的衣角,不知从哪跳下一只野猫,叼起雀鸟窜进暗处,消失不见。 戌时将尽,一轮皎月从云层滑出,林怀山指腹摩挲着精致的药盒,盒内雪蟾的腥气与龙涎香混成诡异的甜腻,抬头向大腹便便的男子招呼“沈兄还是快些坐下吧!” 沈重威重重的坐下,紫檀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你这心悸之症,怕是连太医院首都束手无策吧?” 他食指微翘掀开药盒,冰魄般的蟾皮在烛火下泛着荧光,“听闻潘贵妃宫里前日丢了两只雪蟾,巧了不是?” 沈重威喉结滚动,袖口金线绣的仙鹤随着颤抖振翅欲飞,月前他刚收了范丞送来的私药,看着眼前雪蟾有些错楞,露出惊异之色“大人说笑了,下官是有些小毛病,还烦劳大人挂心……” “沈兄客气了,你瞧这雪蟾品相,当抵得上江南三州半年的茶税。” 沈家茶庄遍布扬、荆、江、益四州,他自然心中有数。 “此物确非凡品,大人好眼光。”一双眼不住的打量。 “沈兄可知,雪蟾离了冰窖,半个时辰便化成一滩毒水。”林怀山笑意渐深,“就像有些秘密,离了该守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 他轻轻一推,药盒稳稳落进沈重威怀中“沈兄喜欢,拿去便是。” 沈重威连忙摆手“不可,此物过于贵重了,下官何德何能……” “沈兄见外了,以你我的交情,莫说这两只雪蟾,即便是那传说中的七叶泰罗果,也不妨为沈兄去寻。” “还请大人明言,定当诚敬从命,绝无推诿之理。” “颍川河道上要过批军粮,听闻汝阳、颍川二郡刺史是你的堂弟,只要沈兄打个招呼便是。” 他抬手拍拍锦盒,挑眉一笑“夜深了,沈兄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夜,黑衣男子勾着身子伏在檐上,往院中窥视,忽闻檐角铜铃骤响,随即潜入暗处。 左庆耀搂着蒙纱美人踉跄进来,腰间玉佩缠着女子青丝,“艳春楼果然是个好地方!” 他粗鲁的扯开美人面纱,露出异域风情,“要舞姬就得这等绝色,方才那些庸脂俗粉……” 美人突然娇笑着偎向林怀山,“大人抬爱了,林大人说要妾好好侍奉您。”柔嫩的手指滑向他腰间缎带。 “噢?”他粗糙枯瘦的食指抹过她唇上胭脂,“大人赏赐本官自然感怀不已,只是美人可知这月胭脂巷新来的姑娘们,可都盼着大人垂怜呢。” “大人酒醉三分醒,当能认出此物为何吧?”她将秀腕在他眼前晃“林大人说了,若大人醒目,莫说这鲛绡纱和胭脂巷,就算是咱们西域公主也该享得。” “大人好意,下官心领,“左庆耀面色略有潮红“只是未免有些……力不从心。” “大人安心,您瞧”掌心托起一粒猩红药丸,“这是南疆新贡的合欢散,药性……烈得很,定能让您随心所愿。” 本文主要说明两个方面,第一权谋线林怀山将都官尚书的把柄握在手中,以此相要挟,如“令郎与马夫的风月之事。” 而邓朗本与林怀山有秦晋之好(自己的妹妹是林家妾室,后面并无出场机会,所以省略不计),心腹之一。 另外从女主视角通过对话揭露其倔强反抗的个性,同时交代她的医术来自名师叶狄,而商贾之术来自母家传承。[托腮] 下一章甚观,主要写男主的朝堂之战,不喜欢的直接跳过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与虎谋皮 第5章 鲁阳风云 元嘉十三年春,文帝拜李原为骠骑将军兼兖州刺史,皇九子刘谦为签帅,掌持节都督事,率大军十万向北挺进,汇平原、济北、兖州、陈留、颍川、南阳六地之师,再度夺回洛州、豫州、管城、滑县四地。 黄河冰凌撞击城垣的闷响中,李原率领身后十万大军映着朝阳。“殿下可知,这座城吃过多少宋人血肉?”他踢开脚边半截魏弩,那上面刻着“元嘉五年制”。 刘谦解下大氅覆在一具幼童尸身上,“死的又何止是宋人,他们用云梯凿穿东门,把婴儿挑在枪尖诱守军出城。所以这次我们要用魏人的盾,砌魏人的坟。” 战鼓声震散晨雾,刘谦的宋旗插上洛阳谯楼。 捷报抵都城那日,文帝正把玩着骠国新贡的一种叫登伽罗的物件,朱砂笔亲自拟下旨意,“三军直取东雍!” 刘谦的密折染着硝烟连夜送抵入城,“险中求胜已是万难,魏军弃城时焚尽粮仓,我军每日有三百士卒冻毙,还望陛下速速增援。” 刘谦抓起案头军图,圈出漳水以北的空白,“没有牧民,没有驿站,这仗是用将士骸骨铺成的路。” 李原掀开帐帘,挟进的风雪裹着帐外兵士哀嚎声,“就算他们肯铺路,可陛下却连裹尸布都不愿给。” 冬至夜里,北魏六皇子拓跋翰的鹰旗赫然出现在邙山北麓,熊熊火光似要将黑夜点亮。 三年前的小暑异常炎热,军营中充斥着汗臭,营帐里的赵央解开鸳鸯肚兜时,北魏郎将郭安的匕首正贴着她脊柱游走。 “宋女都这么香?”他舔舐她肩头朱砂痣,将醉仙桃的苦味吸入喉间,子时梆响染着蔻丹的指尖摸向枕下兵笺。 三更时分,袁尚的轻骑已绕过管城烽台,守将崔贺盯着案上兵笺和一封“寅时袭东门”密信,出帐点兵之时,狼牙箭已穿透西门岗哨。 刘谦左臂的刀伤还沁着血渍,笔下正在誊写第四封请粮奏折。 “殿下,时两月余,至今未见朝廷派来一军一卒,一粮一物,如此下去定难以支撑,往日之果将付之东流。”李源面露焦急,愁眉不展。 “时局瞬变,拓跋余狡诈魏军势强,若强而夺之我军必败,但为何此时主动提出联姻议和,其中定有蹊跷。”罗脉长枪杵地,发出咚响。 “真心求和却重兵压阵,还是想乱我心智等我军自消实力,不攻自破?可是,他又如何得知军情的?” 刘谦的目光锁在架上舆图,历经多年磨练,他早已不是那个清秀稚气的少年郎。“李将军,所剩粮食还能维持多久?” “不足月余。” “扩张版图军事上为首要,统一南北是父皇登基以来最大的宏远,哪怕是举倾国之力,他定不会坐视不理,到底是谁在从中作梗?此人阻挠援军传信北魏,背上通敌大罪,到底何益之有?” 秋末惊雷乍响,犹如雪上加霜,他若有所思的抬头远眺。 “再过一月就要入冬,我们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守卫疆土乃为民祗,为百姓,为天下太平,成事多仗天时地利人和,强行而为,定遭覆灭。”副将杨灿忍不住发声,打断了刘谦远行的思绪。“更何况,我军已陷入两难境地,举步维艰,莫说强攻,再过两日恐怕命都没了。” 他收回目光,将桌案上封好的奏折递上前,“李将军,你即刻启程赶回建康,向朝廷禀明前方战况,务必督催粮草,迅速增兵救援。” 廊下烛火突然猛窜两下,瞬间暗了下去。 “殿下,臣身负皇命岂敢无诏回都,我虽为一品武职,素来与那些文官甚少来往,况且您也知道我不善言辞,怕是会适得其反。”李原面露难色,将黄牍推回。 “可我若走了,一旦……” “正因如此,才要即刻起身,所谓六腊不交兵,无论对方有何居心,当务之急是要安然过冬。”李原截过话头,他深知此行极为重要。 “将军,我知你想一人抗下兵败之责,你可知父皇对此役十分看重,我不能弃你不顾,更何况……” “殿下!臣一人之失又何足挂齿?臣亦相信殿下一定会为臣明言。”李原将手重重的搭在他的肩上。 刘谦思忖半晌,终下决定,“也罢,滑台管县复归北魏朝夕之间,将军务必知会袁熙,早做撤军准备,减少不必要伤亡,放心,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北魏以北皆柔然,元嘉十三年冬,柔然趁北魏南部大乱之际挥兵西南敦煌,打得拓跋余猝不及防,腹背受敌之际,朝中诸皇子借势蠢蠢欲动,迫于无奈诏散骑常侍张伟使于宋,许亲求和,以缓当前之困。 建章宫前的梧桐落尽最后一片黄叶,刘谦的玄甲已蒙上千里风尘。 “臣启皇上,拓跋余此次突然遣使到来,其中必有原委,我军势如破竹般拿下失手重地,他又怎会轻易舍弃,就算双方势均力敌,一时难以取胜,那严守以待即可,为何多此一举?”范丞肃面出列,向文帝陈情。 “想必有内忧,亦或是北魏北境不太平。”太尉王祯垂手躬身。 “柔然与我朝通好是为了牵制北魏,以便其日后挥师南下,想必此时柔然定是知晓宋魏前线各自屯有重兵,借此机会征讨钱粮物资储备过冬。”林怀山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后方的中军武将邓朗。 “柔然虽国土面积广袤,但冬时寒冷且漫长,往年此时因北魏北境势强,想必未曾讨到些许好处,此时已近玄英,如若换成是儿臣,也不会错过大好时机。” 刘谦从人群后走出,恭敬的上前向皇帝行礼。 “皇儿归来当先休息,何以如此着急入宫上朝?”文帝瞧着他一身灰尘的戎装,发面之上并未留下清洗的痕迹,当初稚嫩白皙的面容如今已蜕变成高大俊逸的将领,不免有些失神。 “殿下说的是,北魏此时应是首尾难顾,他们想与柔然讲和怕是难,所以只能与我们示好,不知,陛下准备如何应对?” 太尉出言,眼神飘向刘谦。“六皇子,进宫面圣当重仪表,你此番模样是否有些……” “无妨,他风尘仆仆面有倦容,定是一夜未眠,你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文帝的语气中充满了关怀和不舍。“你有何想法?” “陛下,臣以为此乃良机,我大军压境可借机北上,直捣洛州…”刘谦尚未答言,林怀山立刻上谏,非战时难得利,他可不能错过天赐良机。 “多谢父皇关心,一夜而已,儿臣受的住,之所以未能及时梳洗,确有急事上奏,否则儿臣不会亲返建康。” 刘谦将染血的军报举过头顶,断然打断了他的话,“儿臣叩请增调粮秣,已解燃眉。” 文帝展开奏报,双眉深索“儿臣奉命戍边,多年来我军死伤者无数,边境的百姓几近绝户,可以说我边境防线是立在万人尸骸上的。” 他站起身,“巧取滑台实为不易,当下我大军缺衣少粮,此时即将入冬,将士们身着单衣,更别说伤者无人医死者无人埋,儿臣修书几次三番上表朝廷,但仍未见一兵一卒、一车一马、一事一物。” 冷冽的眼光盯在林怀山身上,“如今林尚书再提北上是何用意?嫌人死的还不够多吗?不如你随我去前线一战再向父皇进言可好?”刘谦的肃杀之气弥散在殿中,语气冰冷充满愤怒,双眼直逼林怀山。 “殿下,下官以为,自古战事,兵戈相见,生死存亡,乃常事也,何…”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是以,古之良将,皆以民命为重,慎战而众和。”他扬起大氅,冷面转身。 “父皇乃明君,自是体恤民众,只是,范大人你身为兵部尚书当为国为民而谋,不如此番请调东安太守范煜去守滑台可好?” “这,陛下,殿下误会了,臣并非此意”范丞赶紧鞠躬行礼,似有些慌乱惧怕之色。 左民尚书谢延见状,立即捧着笏板出列“豫州今岁霜降早至,漕运艰难……”他腰间金鱼袋坠着和田玉貔貅,正是六十寿辰时林怀山所赠。 “鲁阳军需,可效仿太初年间卫青将军的方法,取粮于敌。” 刘谦腕间青筋骤,目中杀意再现,“当朝官员皆应熟读盐铁论,可知边郡之难?”他从怀中取出豫州孩童写的血书展示在众人面前,残破麻布上的“易子而食”四字如刀。 “九弟莫急。”六皇子刘勋轻抚怀中暖炉,炉身显出琅琊王氏进献的洛神赋图,“听闻管城大捷时,你曾焚北魏军粮以振士气?” 他轻抚自己新制的貂裘,语气重尽是质问,“既然大军缺粮,为何不居为己用,反而烧之泄愤?” “住口!”文帝立目扫视堂中众臣,冷声到“尚书令,朝廷的粮饷、辎重、医官、药物朕早就命你准备,为何至今未到?” “陛下,老臣早已命人备下,只是左尚书日前来报,仓禀因保存不当导致众多粮食受朝发霉,不可再用,所以老臣特地调遣地方存粮弥补,但调动粮食也需时日,因此耽误些许,现如今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送往鲁阳。”林怀山一如既往的沉稳。 “如此大事,何不早报?如今我朝最重要的军事就是伐北,你竟……” “皇上,臣罪该万死,这一切都是老臣的错,老臣原以为用些时日将米粮晒干,便可装车送往前线,但谁知这些时日天气寒冷又不见光,所以,老臣才请示林大人,请,请陛下降罪。”左庆耀颤颤巍巍的跪地请罪。 “我南地虽潮湿,但此时是深秋初冬的时节,左尚书却说粮食因受朝而发霉,未免有些过于牵强些。”听闻刘谦回朝,靖襄侯高笙今天是特意来的。 “回侯爷的话,发霉的都是去年陈粮,老臣一时疏忽未能察觉,直至尚书令大人下派此事老臣才点粮出仓,可是,万万没想到……” “陛下,左尚书的确延误了几日,幸九殿下睿智勇猛镇守边关才不至于酿成大错,请陛下看在左尚书老迈勤谨从未犯错的份上从轻发落。”林怀山双膝跪地为替罪羊左庆耀求情。 “糊涂!”文帝豁然然起身,额前玉旒摇晃。 “朕命你三日之内立刻备齐前线所需之物,清点详细送往前线,不得有误,如再犯错,定严惩不饶。” 他伸手点指,“左庆耀,粮乃国之根本,民之命脉,你身为度支尚书,如此大事竟浑然不知,聊以塞责,是为无能,贬为侍郎,去俸一年,若再有他错你就给朕滚出建康!”帝王暴怒,开朝首次,众臣面面相觑,朝堂瞬间一片死寂。 刘谦面沉似水,颈上青筋若隐若现,他知皇帝偏袒,纵然口中责难终无深究之意,但他无暇与之争斗纠缠,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将物资送往前线。 “北辰”文帝压了压怒火,“朕看了你的奏折,此番夺回滑台、管城实属不易,你与李原、袁熙兄弟立了大功,朕已拟好旨意封你为东扬王,赐居穆王府,李源为大将军,袁熙为卫将军、袁尚为龙骧将军,继续镇边,来岁春日,再兴兵戈。” 刘谦心里一沉,再兴兵戈四字重重的敲在他的心上,“是,儿臣替将士们谢恩,但还有一事需向父皇禀明。” 刘义隆颔首,“当前一战我军伤亡惨重,能战之数更少,虽然北魏愿意和谈,但儿臣担心这只是一时缓兵之计,待其平定敦煌之乱再卷土而来,我军定败,还请父皇尽速派遣援军,方为万全。”阵前大军二十万,虽说重创敌军,却也自损过半。 文帝面露难色,踌躇半晌,眼神飘向王祯,“太尉,朕记得你曾说过,愿举士族之力帮扶,如今正是需你出力之时,国库虚乏,边疆告急,朕望你话复前言,鼎力相助。” 王祯实是不愿,他之所以有此一诺,是要借机扶持心腹,提升士族手中军权势力,而非真要上阵杀敌“回陛下的话,老臣却有此心,只是,征兵之事非一时可促,老臣怕时……” “太尉,一息尚存,报国之志不可消,你不是在帮朕,是在解救天下苍生,要你即刻筹措十万大军也确实困难,前行军三万三日后随粮草军饷一同前往,” 皇帝丝毫不留余地,撇了一眼刚想开口的王祯,骤然下旨“尚书令此事交由你督办,可有异议?”林怀山站定躬身尚未答话,“太尉,朕替天下臣民谢你。” “皇上言重,老臣愧不敢当。” “邓朗,朕命你协助东扬王押运粮草,莫要再生事端,否则为你试问。北辰,你离朝多年,你母妃很是记挂,下朝之后去华晨宫探望一二。” 这里主要写男主所见所感,以及九年以来的成长,经历过尸骨遍野的惨状,也有将利刃刺入敌人胸口的愤恨,知道战争残酷和百姓不易,面对守城困境不得不抗旨回建康督粮,偏朝堂论风格,不喜欢的宝子可以跳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鲁阳风云 第6章 九死一生 华晨宫的草木无改,岁月如旧,那株满枝梨妆的老树干上满是裂纹,如钝刀划刻毫无生机。 “快,快去通传娘娘,殿下回来了,快,快去。”一别九年,当初他离开之际正是母亲受罚之时,如今再见不知如何了。 锦瑟应出门时,刘谦正盯着石桌那盆枯死的素心兰,根茎处还缠着他幼时埋的平安符。 “北辰”张烨华闻言从屏风后转出,“真的是你吗?你……可算是回来了。”宁淑妃秀丽的脸上坠着泪珠,双手紧紧抓住他的双臂。 九年边关风雪磨去了少年轮廓,“鲁阳的月亮”张烨华的手触在他额前,滑向眉间那道细疤,“可照得见建康的砖瓦?” “母亲安好儿臣就放心了,这些白狐皮是在北境猎的,”他解开佩剑时露出腕间旧疤,那是初到鲁阳时冻裂的,“缝在衫内比银鼠的暖和,儿臣不孝,一别多年未侍奉膝下,还望母亲原谅。” 张烨华抹去泪痕,“我知道你因我受牵连,吃了多年风沙之苦,一晃数年你都长这么高了,你可有受伤?让我瞧瞧……” “母妃,儿臣是男子,保家卫国是责任,吃些苦受点伤无妨,您不要放在心上。”他挡开那双探寻的手。“倒是您,身子可好些了?儿臣走后她们可有为难?” 美丽的脸上荡起笑意,“女人间的冷嘲热讽算得了什么呢,你走以后我便日日礼佛,原也是不信这些的,但……若能为你祈求平安,就是跪上一世又何妨?” “那儿臣就放心了。” 张烨华忽然攥住他翻卷的护腕,战场上留下的痕迹让她眼中再次凝满水气,“你父皇说你屡立战功,让我安心,可我却更加担心,刀枪无眼,又怎能不受伤,我的心……” 刘谦将她拥在怀里,“母妃,儿臣一切都好,都好。” 看着母亲鬓边白发,“儿臣已不是当年那个无法自保的幼子,今后定会成为您的依靠,儿臣也盼您能舒心欢愉,自在度日。” 张烨华不住点头,“这次回来,就在华晨宫住下,我去向陛下求。” “母妃,”他摇头,“鲁阳将士的冬衣还未齐备,父皇已下旨三日后出发。” “什么,三日,只有三日吗?刚回来就又要走?这次,走多久呢?”细长的手指死死抓住刘谦双臂。 刘谦轻声安慰,“儿臣也不知,我答应您会护好自己,您放宽心。” “玄铁又冷又硬,我替你存着件狐裘,想着鲁阳天寒又多缝几层”她又展开锦缎,“闲时给你做了腰封和靴子,只是也不知道你长多高,穿多大,就只能凭着想象,你试试。”嗅着腰封上的檀香,刘谦想起北境最苦寒的冬夜。 “多谢母亲记挂,孩儿一定穿,等前线战事稍稳,儿臣定会回来守着您。” 她频频点头拭泪,“你早已过了婚龄,长年累月待在外面,我求皇上给你赐一门好姻缘,早日成家有人照顾,母亲也能少担些心。” “母妃。”刘谦反手托住她颤抖的腕,“边关的乌鸦总爱啄人眼,儿臣怕误了姑娘们的花钿。” 张烨华从桌上拿过一幅未完的翠鸟绣样,“你瞧这鸟,原该配并蒂莲的。” 刘谦望着她发间的素簪子,还是他幼时跟着尚宫局的师父们学着扭的,“等春来,儿臣去猎对鸿雁。” “雁是忠贞的鸟,我希望你也能有终身相伴的良人。”她将厚实的狐皮外氅披在他肩上比量,你父皇想把尚书令林怀山的嫡长女赐给你,听说这姑娘模样俊俏,她父亲虽为二品,但录尚书事,实权在握,对你也是有帮助的。” “什么?林怀山?”刘谦甚为吃惊,军粮一事尚未查明,这与引狼入室有何区别? “怎么,有何不妥吗?你可是不喜?” 他摇头,“母妃,儿臣并无娶妻之意,若是父皇想慰籍我多年戍边之苦,不如对您多些护佑和眷顾,少让您收些无畏指摘岂不更好?” “她有恩宠,前些时日刚替她那个民身兄长求了五品金曹掾的官职,陛下就恩准了,不像我这么无用,帮不上忙还让你徒增烦恼。” 暮鼓声起,刘谦步下砖梯瞥见张烨华最爱的白鹦鹉,正蜷在笼中打盹,笼底的青穗随风飘荡,是他第一次跟母亲学的样式。 北行路上狂风卷起残云,生冷的风吹得甲胄沙沙作响。 刘谦催马急行满腹心事,“殿下,这几日罗脉都有消息传来,大军虽艰但士气仍足,应该还能坚守些时日。”御风用手拢住前额,凑了过来。 他半眯起眼瞭望天际,“希望天公作美,传我军令,加速行进,务必于月内抵达。” “殿下!”夜影急匆匆赶来。 “柔然国相赫连昌图派人传话想要见您,说是感谢曾经的搭救之恩,此刻正往历城,属下记得买马一事是打过招呼,可今日有些凑巧,北魏刚要联姻,柔然也骤然到访。” “赫连昌图偏挑这个时候来,”刘谦皱着眉。“务必封锁消息,以父皇多疑的性格,会给你我招来大祸,当务之急是赶紧将……” “报!”一名斥候纵马来报。 “报殿下,前方传来急报,北魏皇子拓跋翰亲帅精兵五万,分兵两路直取滑台、管县,不日将兵临城下。” “什么?”夜影和御风异口同声。 “终究还是来了,再探再报。”刘谦握紧手中马鞭,“邓将军留守大军,护好钱粮辎重,夜影调骑兵一万往北济,御风点兵一万随我赶往鲁阳,务必要赶在魏军攻城前抵达。” 震天响得战鼓和厮杀声中,护城河早被染成暗红沼泽,拓跋翰的黑鹰旗插在箭楼废墟上,旗下躺着宋军少年斥候的尸身,那孩子左手仍死死攥着未点燃的火把,右臂却成了秃鹫啄食的腐肉。 刘谦策马踏过满地断戟,瓮城废墟间,副将李光正带亲卫垒砌最后一道尸墙,还活着的士卒被割去腰牌,用战袍下摆兜着同伴的残肢当投石,“能动的去领箭!” 袁熙的吼声从马尸堆后传来,他左肩贯穿的弩箭随动作晃荡,血珠甩在身后女人怀中的婴孩脸上,那婴儿竟不哭不闹,只睁着被烟熏红的眼,啃咬母亲僵直的食指。 “袁熙!”刘谦劈开两个重甲兵,血雾中看见挚友正被三柄长枪逼至墙角,袁熙的佩剑早断作两截,此刻握着半支旗杆横扫,旗面的宋字已被撕去半边。 拓跋翰的玄铁枪从刁钻角度刺来,他纵身撞开袁熙,枪尖穿透锁骨将他直钉入城墙夯土。 剧痛传来,他骤然想起少时与袁熙偷喝御酒时也是这般肩抵着肩,只不过彼时笑闹着分饮琼浆,此刻共咽的是铁锈味的血沫。 “你他娘……”袁熙目眦欲裂地斩断枪杆,却被刘谦染血的手按住,“带百姓……退……”断裂的枪头随喘息在骨缝里搅动。 他扯下袁熙腰间火药筒,用最后气力掷向敌阵,冲天火光里,“活下来!这是军令!” 鲁阳古道覆满薄冰,马蹄过处泛起尘烟,刘谦伏在御风背上,每一次颠簸都让锁骨处的断枪磨出鲜红,身后十里焦土上,袁熙率死士点燃最后五架战车,爆炸声伴着浓烟腾空而起。 “大夫,你看这如何是好?”鲁阳关中军刘远看着血流不止的刘谦,面露担忧之色,若签帅有个三长两短,他要如何交代。 殷红鲜血已染透衣衫,军医拧着眉,迅速以干净布帛按压止血,随后取出银针刺穴,“将军,虽然眼前的药物可暂缓伤情,但终究有限,且殿下流血过多,伤口颇深,最好,即刻送往汝南医治,晚了怕是不妥。” “袁将军呢?他可还好吗?” “我没事,大夫,你务必要治好殿下,否则,否则…” “将军,请你放心,殿下是流血过多,暂时昏睡过去了,老夫已经上药疗伤,只是此时此地,对签帅的伤情并无半点益处,还是要尽快想办法。”老军医拔下银针,再添一层金疮药。 “我知道,刘远,传我军令,四肢健全可自由行动者搬石运土,堆砌沙袋加固城墙,轻伤者照顾重伤,向城中百姓求援,安抚亡者家属遗孀,整理军械物资集中发放。” 他回头望向床上的伙伴,“鲁阳已是最后的阵地,如今我们只有背水一战。” “将军莫要灰心,殿下历经磨难,眼前的伤他一定可以挨过去的。”御风出言相劝。 袁熙重重点头,“我速将战报呈递,无论陛下如何怪罪,皆由我袁熙一人承担,待他稍有好转,立即送往建康,否则我真的怕……”紧握成拳的右手青筋凸显,伤口皱裂,鲜血溢出。 “我们是急行军,邓将军的大部队和辎重衣物都已在路上,只要咱们再多熬几日,定会守住鲁阳。” 阴沉的天空传来寒风的呜咽之声,夹杂着百姓的哭号和士兵的呻吟,刺耳诡异。 男主回宫见母亲,得知要给自己与林家缔结姻亲 返回鲁阳发现挚友身陷囹圄,只身相救的战场兄弟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九死一生 第7章 霜刃录 “凭你青楼娼妓的出身,能进我林家大门,全因老爷鬼迷心窍被你所惑,”中年妇人用染了鲜红的指甲指着眼前女子。 “别以为你成了林家的妾室就高贵一二,妾就是奴,这辈子你都是为人驱使,让人轻看的妓,若非老爷所喜我就刮了你这层媚皮,断了你一身艳骨,看你还能否以色侍人。”谩骂之声不绝于耳。 女子眼波流转,轻启丹唇“是,林夫人说的是,落雁自知出身卑微,也早已习惯红尘欢糜,只是妾也拗不过林大人。”一袭粉嫩纱裙外裹着狐皮的娇艳女子,细长白皙的长指在自己脸上游走,面上毫无谦卑之色。 “若说这事错在老爷,夫人何不去寻老爷的晦气,跑到香兰院来找咱们撒气,可真是殃及池鱼呢。” “香兰院出身商贾虽也不是什么高贵之户,但总比你强上许多,今日是你这搔首弄姿的娼妓,明日许事勾栏里的琵琶精,哼!真是世风日下,一个不如一个。” “哈哈哈”一阵娇笑传来“夫人果然与林老爷结发多年,素知其脾性,男子好色是本性,可是您要是稍有些姿色风情,想必也能留……” “住口!卑贱之身竟敢出言不逊污蔑老爷顶撞主母,就算你不懂世俗教法也当知家法规矩!”她扬手给了落雁一耳光。 “林府之事自然由我做主,我劝你管好自己,少在这里替别人出头,免得自己沦为笑柄。”扬手间曼陀罗花粉的甜腻混在空气中,林溪不禁皱了皱鼻“落姐姐……” 她笑容更胜,朝她摇了摇头“林夫人怕是借机拿妾立威吧,也是无妨,妾虽没进过高门大户,但也知当家主母的风范和气度,想不到夫人这般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也有如此刁钻狠辣的一面,落雁受教了。” 柳如凤掐住她的脸颊,扯开狐裘,用长甲戳中她后肩伤疤,“这贱籍永印的滋味,可还新鲜?” 寒风袭来,落雁不由打颤“够了!”林溪上前推开柳如凤。 “我尊你称一句林夫人,好歹这里是香兰院,你可别忘了你家老爷的叮嘱,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你!好,这是你自找的,今日我就一并家法惩处,来人!” 林溪慢条斯理的拔下头上银簪,从里面抽出一根细长冒着蓝光的银针,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诡异。 “这针上是我养的鸠羽髓,据说每次毒发,耳后会浮起蛛网状青纹,中毒之人麻痹抽搐痛苦不止,至今尚未见过它的威力,难道夫人想替我试毒?”甜美的脸上映出森然之冽。 柳如凤吓得后退两步,踢翻炭盆,烧红的碳骨洒落满地,“你……你敢!” 她俯身将狐皮拾起,披在落雁肩上“夫人若是怕,以后不来就是,此针再毒也扎不到你,但是……”她又晃了晃银针,作势要扎下去。 “啊!我,我今天就饶了你,你们,你这小辈居然敢对我用毒,看我不告知老爷,让他罚你,以后不许往香兰院送吃喝……”话还没说完,人已经退出院外。 “姐姐你的脸……”她冰凉的手抚上落雁的脸。 落雁拉过她的手“不就一个巴掌吗,小事一桩,倒是我鲁莽了,逞一时口舌害的你们没了吃食,不过也不必担心,我会让人送过来的。” “落雁姑娘,真是谢谢你为我们母女出头,只是累你被辱真是过意不去。”林婉清的脸上露出愧疚歉意。 “就算饿三天,我也要跟姐姐说声谢谢。”长大的林溪眉目间有林婉清的样子,眉目间透着清冷,眼尾一粒浅褐小痣,恰似乐谱上溅落的墨点。 “我就喜欢你的脾性,宁折不弯,你这句姐姐叫的我开心。”她丝毫不在意脸上的掌印,“对了,方才我好像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怎的此时倒散去了?” “若我没猜错,当是曼陀罗花粉,姐姐当心此物与麝香相遇会催发癔症,而浸过三七汁的合欢花可解。”她的手腕不经意的落在落雁腕间。 “溪儿,莫要无礼,这是四姨娘。” “林夫人,你是否愿做二夫人的我不知,反正我是不情愿的,我喜欢林溪叫我姐姐,只是我的出身配不起你这样称呼。”笑容从她脸上淡去。 “落姐姐,无论你是何出身,哪怕恶贯满盈,只要你对我好,我就愿意对你好。” “好丫头,不枉我白疼你。” “姐姐是否有旧患?“林溪指尖轻按寸关尺,忽觉脉象如春蚕吐丝,看似细软绵长,却在尺泽穴处陡然断裂。 她轻笑“不瞒你说,往日里总是觉得体寒气喘,冬季尤甚,偶尔会有骨痛如锥之症,那当真能要去半条命“惨白的面色上微微渗出汗迹。 “似中了什么极阴之物,伤了你的内脏,怕是日后很难生育了。” “这有什么,破败之身又岂会有诞育后代的幻想,想不到你小小年起竟还懂得岐黄之道。” “此症需以毒攻毒。”林溪铺开桑皮纸写下附子七钱、硫磺三钱、红景天五钱。 “附子九蒸九晒去阴寒,陪岭南硫磺,红景天必得寅时带露采摘……”每念一味,落下一笔。 落雁突然攥住她执笔的手“这些药材,怕是取不到半分……” “无妨,每日向厨房要七颗龙眼、三钱生姜煨鸡汤,先用这些顶着,日后师父来我向他老人家寻来便是。” 马车碾过满地碎枫时,刘谦的后背正抵着三重软枕,正是滑台救袁熙时,那柄破甲枪留下的贯穿伤。 御风不时的调整帘幕缝隙,却仍拦不住秋风卷着枯草屑扑进来,沾在他散落的发梢上,像极了那夜城头纷扬的火星。 “咳咳……可查到北魏先求和再攻城的原因了?拓跋余乃一国之君,不会行此龌龊之事。”指尖叩着鲁阳舆图卷轴,脸颊因高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不能仰卧,只能侧身闭目缓解伤痛,此刻映出御风欲言又止的脸。 “回殿下的话,倒是有个不确切得消息,乃北魏六皇子拓跋翰私自调兵,魏帝确不知情,他如今已赶往敦煌镇救援。”刘谦点头,马车轻微的晃动都会让他的伤口撕裂,只得皱眉隐忍。 风夹杂着落叶,似有些萧条之意“夜影,你说到底该不该说。”御风既犹豫又矛盾,怕刘谦听到,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 “当然要说。”夜影重重点头。 “可是殿下伤重,我怕他会动怒加重伤势,咱们还有一段路程要走呢,不如回到建康再说。”御风不免担忧。 “你以为不说,殿下救不会问吗?与其等他开口问,不如你自己说,但凡隐瞒,殿下日后怪罪下来,你担得起吗?”他突然毫无征兆的提高声调。 “嘘,小点声,你是生怕殿下不知道是不是。”他愣头愣脑的有些可爱。 “何事?”低沉沙哑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 “回王爷的话,御风有重要的事要跟您说。”说完随即调头催马而去。 “你,你小子竟然”反应迟钝的呆头鹅有些手足无措,“殿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刘谦挑起窗帘,抬眼斜眯着“殿下,你千万别激动,一定要……” “少废话。”他还没说完就被粗暴的打断。 “当日咱们先行赶往救援,粮草队伍遭到偷袭被劫走半数,其他物资无恙,”他偷瞄着毫无表情的侧脸,“邓将军说不知对方来路,已经尽力抵抗,无人员伤亡。” “竟有此事?”他紧握窗棂的手背上青筋凸现,似乎牵动了伤口,让他闷坑一声。 “目标是军粮,光天化日敢向朝廷大军下手,且得手了?邓朗乃四品武将,本王不信他他一个俘虏都抓不到,前有魑魅扰阻军,后有魍魉做黄雀。”他复靠在软垫上,手指不住敲击剑鞘。 文帝得知滑台、管县相继失守,失手滑落手中香鼎,香灰洒落随风飘散,倘若当初他若听劝,也不会有今日苦果。 良久“来人,拟旨,诏:今北伐军事垂败,令滑台、管县再度失守,度支未能及时供给,使我军无力抵抗、遭受重创,致东扬王身陷囹圄、身负重伤,罢左庆耀户部侍郎一职,连降三级领左令史职,罚奉两年,责令尚书令林怀山驭下不严,贻误战机,罚奉半年,闭门思过。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另旨,“兹闻尚书令林怀山之女林奕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九皇子刘谦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婚配。此女与皇儿天设地造,特将汝配以东扬穆王为妃。一切礼仪,交由祠部操办,待东扬王归朝康复后完婚。” 两月后,随北魏乐陵公主抵达建康的还有一份国书,拓跋余特遣使奉诏,说明偷袭之事乃是六皇子拓跋翰自作主张,致使南宋将士伤亡,愿意以战马三千匹、粮食十万石送于边关以表歉意。 另随公主仪驾送上阿胶、海马、麝香、天麻、人参等珍贵药材及各式琉璃制品和丝纺绸缎作为补偿,并承诺五年之内休兵罢战。 文帝为重树军队信心,让百姓免遭流离失所之苦,应北魏联姻请求,并将乐陵赐婚于四子刘骏,以求短暂和平,休养生息。 至于女主这个名字,因为作者五行缺水缺木,所以借她来补补哈~[竖耳兔头] 下一篇开始她俩就结婚了,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霜刃录 第8章 情非所愿 三个月后,暮冬时节,天气虽寒但阳光明媚,东扬王刘谦大婚。 林溪身披大红嫁衣,毫无表情的脸上尽是悲戚,在林家处境艰难举步维艰,或许前路暗淡再入绝境,若替嫁被人察觉便是罪犯欺君,无论是满门抄斩,还是祸延九族,她们母女二人皆是葬品,小小庶女当真便无路可走了? “小姐,你还好吗?”轿外传来玲珑的声音。 三个月前林宅后院,林溪冷着脸,“林大人,我娘心善好欺,你已哄骗多年,我早知道你会对我下手,如今把话摊开也好,你说呢?” 林怀山坐在桌前,手中正端着下人刚送上来的新茶,茶盖荡开浮沫,冷声开口,“你要三万贯?可知三万贯能买多少死士?” 林溪脸上满是嘲讽,“我不知,也不想知,我只知道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三万贯换你女儿后半生的荣华,不划算吗?” “放肆!”刚踏进院门的女子闻言立刻上前,抓住她单薄的手臂,厉声呵斥,“让你替嫁是福气,休要得寸进尺!” 她嫌恶的甩开那涂着赤红指甲的手腕,“是吗?既获其利,犹饰其词,还是你觉得自己不值?” “你!”刚扬起的手被林怀山喝退,林奕气恼,抬起脚踹向一旁的侍女玲珑。 “还有何求,一并讲来。”下人双手奉上闪着火光的琉璃烟斗,红光跳动似那阴差手中引路的鬼火。 “将我娘亲迁至西苑,厚养善待延医用药,除了那三万贯我还要丰厚的嫁妆。”她扯了扯被风咬住的衣袂,望着被林奕摔坏的玉镯,“想必林大小姐当知,这是给你的体面。” “这二小姐当真是没见过世面”柳如凤房里的赵嬷嬷啐了口唾沫,“借此索价无厌,一点颜面都不要了。”她故意将铜盆里的凤仙花汁泼在一旁蒲草上。 林溪低头看着被溅上的暗红,扯出一丝冷笑,“最后,我要她的奴籍文书和几味寻常药材,想必林大人定会应允。” 玲珑正匍匐着捡起碎镯,锋利的翡翠豁口割破掌心,乍听林溪之言,立即双膝跪倒,“奴婢多谢二小姐,多谢二小姐,奴婢愿意,愿意。” “你休想!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无论我的物件还是人,你都休想染指一分!”林奕豁然转身,用脚踩住玲珑的手,碎玉嵌入手掌,鲜红的血顿时涌出,染红青砖。 林怀山低沉的声音传来,脸上露出难得的慈蔼之色,“准了。” “爹爹!”林奕的双唇被气得微微发抖,“你怎可许她!她不过是个庶出的贱种!她凭什么!她不配!” 柳如凤从房中走出,将她拉到身侧,“奕儿,别胡闹,不可对你爹无理。” “你所求之事我都可以答应,只是,你最好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若是让我知道你不仅毫无价值,还拖累我林家,可不要怪爹爹心黑手狠。”那抹和善骤然褪去,笑容背后藏着威胁。 林溪抬起头迎上林怀山阴贽的眼神,“林大人何时有过菩萨心肠?” 随即转头走到林奕跟前,“姐姐,不对,是妹妹才对,那就祝你早日达成心愿登临妃位,为林家带来无上荣耀,只不过……哼”眼神中的轻蔑和嘴角的讥笑尽落林奕眼中。 “你竟敢……” “奕儿,听话,你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人,何必跟卑贱的丫头置气。” 漪阑院的青竹帘半卷,漏进几缕斜阳,“你来了。”落雁笑吟吟的站在院中,自得知林溪要出嫁心里很是替她高兴。 林溪拂开额前碎发,扯出一丝无奈的笑容,“落姐姐,我明天就要走了,临行前来看看你。” “这位九殿下真是个有福之人,能娶到我们林家的大美人。”她牵着她的手坐下。 林溪咧嘴,“我此去祸福吉凶还是未知,香兰院要请姐姐多加照顾,若有机会该早做打算,后半生莫要埋在这里。” 夕阳没过琴架,她的尾指勾动琴弦,“一介风尘早已不在意这贱命一条,你以为我不想走吗?又能往何处去?以你爹手中的权势,恐怕……” 铮的一声少商弦断裂,声音尖锐突兀,指尖渗出血印。 “姐姐别难过,我愿意帮你。”她将备好的药塞进落雁怀里。 “这药香沁人心脾,当真好闻的紧。”冷风袭来,打了个转就猛地窜出去,落雁打了个寒颤,不住轻咳。 林溪拈起一枚红色瓷瓶,“这药丸以红景天为君,佐了西域梦露花,能缓你夜半骨痛,可治喘症。” 落雁双手接过,“难为你这个时候你还为我操心,这么珍贵的药材你事从哪儿寻来的?” “这是我索要的嫁妆,就算他寻遍库房也要给我,还有这些,都是平常能用上的。” “对了,你可曾见过一种狼首图腾样式,那双眼透着绿色幽光,看得我好生心慌。”思及此她有些后怕的抚上胸口。 “姐姐是从何处见到的?”她沉思片刻,“多年前我好像在一个陌生男子手腕上见过一次,有些模糊。”她蘸着茶汤在案上画出异兽纹样。 “嗯,就是它。”落雁点头瞳孔骤缩,“那狼首獠牙处多出条蛇形纹。” “姐姐可听过狼噬之刑?我在书中看到过东晋匈奴主将私通外敌者,用此印烙断心脉,那刑具上便是这个纹样,残忍至极。” “算了,太吓人了,横竖这些都与咱们无关。”她从发间拔下一枚流苏坠金钗插到林溪头上,“明日我不便相送,做姐姐的也没什么贵重之物,这是我从胡商手里挑的,权当贺礼,望你别嫌弃才好。” 刘谦跪在御前,玄铁剑横陈膝头,“北辰,你母妃前日还念叨你的旧疾。” “儿臣的枪伤已无大碍。”他突然撩开袖口,露出小臂狰狞疤痕,“倒是父皇可记得,旧日猎鹿之时,您曾教过我辨鹿踪?雄鹿踏雪留梅,雌鹿行处生苔,如今这朝堂,倒分不清是鹿是苔了。” 文帝抚摸他幼时伤口,将衣袖重新系好,“你戍边多年远离朝堂,殊不知内患更甚于外患,皇子娶亲固权为重,林怀山虽有错但不至死,他手里的权力日后将成为你的助力。” “父皇,儿臣离开多年,但初心仍在,儿臣只愿分忧,从未想过分权。”他将玄铁剑奉上,“此剑是战场所得,剑柄有狼首徽记,当是北魏皇室之物,特奉于父皇。” 文帝单手接过,目光留在图腾上,“做人如狼,你已具备出色的狩猎能力,但也要明白,狼是适应能力非常强的群居动物,它不挑食才得已拓宽自己的生存空间,尔当如是。” 刘谦垂眸,“是,儿臣明白了。” 殿外忽起环佩清响,沈清月捧着药匣碎步入内,“臣女沈清月特呈天山雪莲,为宁淑妃调理凤体。” 抬头瞬间四目相对,青涩稚嫩的脸上浮起一丝羞涩,发间步摇坠着的玉蝉轻颤,正是七岁那年刘谦从太液池底为她捞起的玩物。 文帝瞥见药匣上伎乐暗纹,那是北魏羌族独有的样式,“北辰,她是光禄大夫沈重威之女沈清月,自己去求了皇后愿意嫁与你……为妾,朕也不好驳了皇后面子,你就一并娶回去吧。” “父皇不可。”刘谦伸手抵住药匣,“多谢姑娘厚爱,我从未想过纳妾,还望姑娘早做筹算。” 刘义隆接过木匣,放在他手上,“北辰,可还记得八岁时你曾落水替她拾回玉蝉,她那时便……” “父皇,当年推我入水的宦官,尸骨还埋在太液池东岸柳树下。”他指向玉蝉,“此物乃顺手而得,纯属偶然。” “谦哥”沈清月前行两步突然出言,“你难道忘了我是谁吗?我们小时候还……” “姑娘慎言。”他骤然打断,“父皇,儿臣不喜这蝉,看着光鲜,肚里早被蛀空了。” 沈清月粉面涨红,低垂粉颈,双手用力的撕扯着裙前丝带,“北辰,说起来这沈家当初也是为朝廷社稷尽过心力的,如今这份情你替朕还了吧。” “这…”看向文帝不容拒绝的眼神,他突然轻笑,“也罢,即是如此,那儿臣便再多娶一位吧,是潇湘馆的琵琶圣手夏蔓春,她一曲折戟吟能令战马垂泪,如此妙人,当配金丝笼。” “什么?!”文帝拧眉立目,“当朝皇子却要纳妓,可知御史台明日会如何参你?” “父皇当年为保母妃,也曾纳罪臣之女为侍妾”刘谦突然跪直,“儿臣不敢与您比肩,只是儿臣所娶之人总得有一位是心头所好吧。” 宁静半晌,文帝坐回案前,“拟旨,东扬王纳潇湘馆夏蔓春为妾,沈氏女为侧室,同日迎娶,交祠部承办。” 大殿外沈清月紧紧跟在刘谦身后,扯住他披风一角,“谦哥哥,那日你练箭差点射中我,彼时你对我的关心,今日你竟都忘了吗?我是沈清月,那个着黄裙拿贡果给你吃的沈清月!” 他挥开她的手,“儿时之事久远,我早已遗忘,沈姑娘出身高门,想要什么夫婿没有,又何必执着刘谦一人。” 风雪骤急,吹的人面颊生疼,“清月只想与自己所喜之人相守,这也有错吗?”她望着远去的背影嘶喊。 第9章 联姻录 碎雪裹着爆竹残屑扑在青石道上,三顶花轿分罩赤金、翠羽、素绡轿衣,碾过林府撒的铜钱时发出脆响。 围观百姓呵着白雾指点“你瞧赤轿奢华定是尚书令千金!那翠顶的听说沈家足足五万贯嫁妆……” “你可知那顶素轿里的是谁?” “怕是只狐狸精!” “这王爷娶亲就是不同,一日娶三个,真是羡慕!” 刘谦策马行在仪队前,百姓杂语落入耳中,大喜之日他的脸上竟无一丝笑意。 “小姐,咱们到了,该下轿了”听到玲珑出声提醒。 她将红绸放下踏出轿辇,搭着嬷嬷的手缓步走入穆王府,火红双层广陵大袖衫刺着鸳鸯石榴裙下裹着的是一颗不甘的棋子。 “你瞧这林家当真富贵,光瞧那对蹑丝履都价值不菲,更何况这十里红妆。” “瞧你那没见识的样,也不看看嫁的是谁,那是当朝深受器重的皇子,军功加身的东扬王,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可不是,咱们今儿能见到这排场,也算是三生有幸了。”轿中的沈清月指尖扣进软垫,眼中涌出怒意。 骓风堂正房里,林溪挥手打发婢女,揭下红绸瘫坐在床,一旁正端水的玲珑大惊失色,“小姐,您怎能自己把盖头揭下来,快,快戴上。” “难道我要戴着它坐一晚上吗?”林溪接过水一仰而尽“来帮帮我。”她指着自己头上的凤冠。 “小姐,今天是您的大婚之夜,这样不合规矩,”玲珑接着她从身上扯下的霞帔外裳一边嘟囔着。“万一等会儿王爷进门该如何是好。” “先收好,以后找个机会卖了,头冠很重一定值不少钱,”她手指轻挑乱颤的东珠“我知道你累了,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跟我来。” 她拾起厚实的皮袄围在身上,推开门“来人。” “奴婢在,不知王妃殿下有何吩咐。”下人们迈着碎步上前施礼。 “去请王府总管来。” 她立在院中,展目望去残柳下立着半截断枪,枪头没入青砖缝三寸,积雪覆了锈迹,倒像支白玉簪斜插在冻土里,石灯台搁着缺口的陶碗,兵器架上盖着件褪色的披风,落满粗麻补丁。 她托起梅枝,想起临行前师父说的话。“师父,徒儿前来拜别。”林溪向叶狄行跪拜大礼。 “溪儿,起身,有些事为师也无能为力,只能帮你照顾你娘,你此去福祸难测。”他将她拉起,嘱托着。 “日后也许会更难,唯有两句望你牢记,要坚强隐忍,即便到了绝境都不要轻易放弃,二是无论何时都要努力的活着,知道吗?”烛火跳跃,烛泪滑落,黄昏的光晕被黑夜吞噬。 “我命途坎坷,幸得师父垂怜,教我为人处世,习医道传承,不知以后是否还机会向您尽孝,还请万勿保重。”面上泪珠蘸苦色,尽显酸楚。 “溪儿,命途虽无法选,但运途却可控,以你的脾性,为师信你定会凌峰揽胜,绘就云程。” 他从柜中拿出手卷,交到她的手里“你是为师最满意的徒弟,这两本十八种刺术和灸灼术如今交付于你,望你传承后世,造福众生。” “穆王府总管刘忠,见过王妃娘娘。”苍老低沉的声音唤回了林溪的思绪。 她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略微定了定心神,出言道,“刘总管有礼了,贸然请你来是有事相商。”她紧了紧领口羽绒,夜里的风无孔不入的四处乱窜。 “王妃客气,但请吩咐。”他是太保张光远府中管事,刘谦开府后前来帮衬。 “借问总管府中可有一席偏僻安静之地?”口中呼出的白雾消散在湿冷的空气中,接过玲珑递来的暖炉,塞进怀中。 老管家略微思索,不知眼前女子是何心意,“王府中最为清净僻静之处当属清风台,是王爷特意留出做读书静心之所。” “清风台”她口中叨念着,“那么可有人居?平日里可有人去?” “王爷养伤之际曾亲自打理,但他伤势至今未愈,因此空置尚未启用,只安排了下人定时扫洒清理。”刘忠回答的很是谨慎。 她的眼角瞥向廊下随风飞舞的红缎,此刻在她眼中却有些讽刺,“那么,可否请总管代我请示,我想搬过去住。” “这……可是骓风堂内有人对王妃不敬,老奴这便发落了去。”阴沉的目光扫向院中众人。 “总管误会了,与她们无关。”她示意玲珑遣散下人。 “您是总管,很多事情您心中有数,想必王爷并不喜这门亲事,我又何必鸠占鹊巢扰人清静,我非滋事之人,只想远离是非,还望总管体恤。”她微微屈身,以王妃之尊向刘忠行礼。 “老奴知王妃心善,只是请您不要担心,成亲以前王爷已经有所安排,请安心住下便是。”刘忠不小心踩碎冰面下埋的琉璃瓦,发出清脆裂响。 林溪从腰间扯下琼花玉簧摊在手里,“刘总管,您看这玉簧表面上看起来温润如凝脂,古朴典雅,但内里怎样不为人知,人也相同,我是何身份想必您心里清楚,有些事我们彼此心知便罢了。”她满意的看着刘忠的面色转变,脸上笑容依旧。 刘忠一时间怔住,“这,王妃,您……”他错愕间没想到眼前女子敢公然认下欺君之罪。 “总管,我不想难为您,只求您帮我向王爷陈情,想必他会有交代。” 看着刘忠佝偻的背影,“小姐,您这是不想活了吗?您不打算管夫人了吗?”玲珑嘴唇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冻是惊。 月亮门上的红灯笼突然熄灭,“放心,我惜命的很。”她走向开在墙角的红梅,用指尖轻轻抚摸着花瓣“你瞧,不畏寒冬高洁傲岸的花就只有它了。” 刘谦立在书房暗阁,看着案头裂成两半的玉珏,窗外忽飘来折戟吟的残调,他推开格扇侧耳聆听,“王爷,王妃自请前往清风台,老奴已经劝过,可是……” “清风台?”他的眸子闪出寒意,窗外寒风流入暖阁,吹的烛台风中摇曳残影倒映在墙上,“可有何异样?” “王妃说她非惹事之人,只想寻清净之处,让老奴转达心意。” “清风台并无秘密,王妃到底是有何目的?今日是大婚之夜,她主动请离难道是想辞让周旋,酝酿阴谋?”御风从转角处绕出来,手中还端着一杯喜酒。 沈清月摔碎茶盏时,金锁正捧着暖炉进门。“姑娘仔细手疼……不,夫人。” 银屏正在为她宽衣,“夫人,礼未成就送入洞房,这算什么。”随即蹲下身去收拾残片。 “银屏,少说两句,今日折腾一天了,夫人想必累了。”她随手接过霞冠,小心的放在桌上,“夫人盥洗吧,好早些歇着。” “可是礼还未成,又怎能……”话音未落,“回月夫人的话,王爷尚有要事处理,请夫人自行安歇,明日也不必敬茶行礼,若有需要请召唤院中奴婢,小人先行告退。” “罢了,他本就不想娶我,我又能奢望些什么呢?”指尖抚上霞帔,这是她亲自缝制的。 金锁上前将面巾递到眼前,“夫人,许是王爷真的忙,毕竟他也才回来不久,很多政事需要处理。” “小姐,依奴婢看就是王爷偏心,你们有自小情意,又怎是她们可以比的?” 一串美妙的琴音从朝露院中传出,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婉转流淌洒落在庭院深处,“姑娘的琴艺当属无双,难怪九皇子为你倾心,娶你入门,虽是妾室生计定然无虞。” 兰姨将一碗姜茶送到女面前,“姑娘日后也是有根之人了。” 夏曼春素手拂过琵琶玉颈,“兰姨,王爷娶我进门非倾心于我,不过是用我的出身去羞辱林沈两家,以泄他心头不满。” 兰姨将烛火拨亮,“姑娘莫要自贬,你虽出身风尘但却是清倌,况且以你出众的才貌让王爷心仪也是迟早之事,王爷不会亏待你的。” 她扬起笑脸,“我懂,既入了王府我定当以王爷为重,以往之事就不再提了,当初若不是他,此时的我还不知是何境遇。” “姑娘幼年被拐,堕入青楼实属无奈,好在你琴技出众博有美名,否则恐怕就算王爷救了你也必不会娶你。”她伸手抚摸炫目的嫁衣,“你瞧这嫁衣,想必也是王爷精心挑选的。” 夏蔓春拔下发间银簪俯身拨弄银炭,“自被班主所救,我只能潜心学艺,何曾想过会有今天,也不知他如何了。” 火舌窜出私要将她吞噬,“还有馆中姐妹,她们不及我命好,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兰姨将她扶到床边,“姑娘不如先求得己身自安,方能度她人,潇湘馆的姑娘们各个品貌出众,只欠机缘,凭雪儿姑娘那一手针线功夫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再浓的妆容也遮不住眉眼间那片愁容,“是啊,她出自会稽,娘亲是出了名的绣媛,若是能逃出那苦窑……” 第10章 初露端倪 梆子声和着瑟瑟寒风,刘忠引着林溪主仆绕过喧闹的宴厅,终于在东南角的一处院落前止步“王妃,此处便是清风台。” 推开斑驳木门时,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王妃,此处简陋,老奴还是送您回骓风堂吧,怕是……”见她怔怔的看着清风台三个字发呆,以为她有悔意。 “此处甚好,”月光透过窗棂,将廊柱割成蛛网状,“多谢相送,你们都回去吧,日后我自己打理便可。” 刘忠点亮院中立着的四角灯柱,“这可使不得,王妃身份尊贵,岂能无……” “没关系,此地不大,我主仆两人居住,可以自行料理,”她拿出一袋钱币塞在刘忠怀里,“雪夜风寒,都早些歇息吧。” “府中规矩,主子身边衣食起居自要有人照顾,丫鬟仆役各八人,若您对他们不满意,明日老奴再挑些得力精干的,那……”他木讷的接过钱袋,犹豫着当不当收。 她掌心向上,飘下的白雪落在掌心瞬间成水,“搬来此处自然是不愿被人打扰,我自幼喜静,请总管安心。” 见他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眉间似乎有些为难,“您看此处院落不大,人多往来也确有不便,不如丫鬟仆役各留两人,替我多谢王爷美意。” “是,谢王妃赏赐,日后若有任何需要请差人来寻,老奴自会为王妃料理,不扰王妃先行告退。” 顺着石子路走上台阶,檐下悬的不是寻常府邸的青铜风铃,而是七只被削得细滑的箭头,那上面还缠着褪色的红麻绳。 她裹紧皮袄打着哈欠,快步往正房走去,“玲珑,折腾一日我真的好累,咱们赶紧睡吧。” 她将脸巾打湿交到她的手上,“只是小姐,您又怎知王爷今夜不会见您?” 林溪用杯底压下玲珑刚点燃的烛芯,“莫说是军功在身的皇子,就算是我嫁了不喜之人,也会躲得远远的。”她将脸帕扔进盆中,水渍溅入炭盆发出滋滋声响。 玲珑跺着冻麻的脚,将暖炉往林溪跟前推了半分,“可这终究是皇上亲自下旨赐婚,就算不愿总不能躲一辈子吧,早晚都要见面的。”她伸手烘烤自己通红的双手。 掀开嫁衣外层的金丝鸾纹罩衫,露出内里半旧的襦袄,“此番聊以卒岁也是不错,一世不见更好。” “可是……” “别可是了,你看刚才门口的野艾长得多好”她指间捻起刚摘的艾叶,“此物驱虫祛湿,也合我畏寒的由头。” 玲珑铺好床上被褥,转过身支吾道,“王爷此时想必还没休息,不如奴婢陪您去敬盏茶,说不定他会对您有所改观的。” “你听,是破阵乐改的调。”她将艾草丢进炭盆,侧耳倾听,“第七节少了个轮指,奏曲人想必有心事。” “小姐,您还有空担心别人呢?合衾礼未成,你们还不算是夫妻呢,这不算抗旨吗?”她伸手拔出金钗,一头乌黑的秀发倾泻而下。 “祠部记档的婚书是林奕。“林溪突然吹灭最后一盏烛火,拍拍床榻。 “小姐,玲珑不懂,既然你要远离是非是不是应该严守自己身份的秘密,倘若王爷知晓,到皇上面前揭发你,那岂不是就要大难临头了。”明明就是一张稚嫩吹真的脸,说出来的话却总是老气横秋的。 林溪将自己裹在锦被里,眼神飘向隔扇窗的朦胧月色,“你别忘了他是什么人,想必这些对他来说早已不是秘密,或是请君入瓮,或是瓮中捉鳖,于你我而言,咱们已在刀板之上,放弃挣扎或许死的更舒坦些。” 玲珑趴在床头,双手托腮,“难道小姐是以诚示好,以求信任?” 她掀开被子将她拉上床榻,“欲获人信,谈何容易,今日请离也是留给自己最后一点体面了,与其等着日后被驱赶,还不如自觉一点,我手中没有任何筹码,不讨人厌是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如果能早一点让人去打听一下这位东扬王的脾气秉性就好了,至少咱们也能知道如何应对,这日后万一哪里惹到了他,小姐,他会不会……” “你想多了,偌大的王府,当朝的王爷是你相见就能见的吗?别的我不懂,但我敢保证,他是绝对不会主动来找咱们的。” “您一直蒙着盖头都没瞧见”玲珑除去外衫,脱了鞋子钻进被子,在她耳边说,“今天与小姐你一起进门的还有两房妾室,也不知这府中还有哪些人,需要咱们守些什么样的规矩,你说怎么也没个人告诉一下呢?”她自顾自的说着,一旁林溪却已然沉沉睡去。 玄铁打造的兵器架横卧窗下,权作卧榻凭几,墙边的架上叠着褪色的武经总要,一旁榆木矮柜上燃着鱼油灯,灯罩是用北魏箭囊改制的牛皮做的,倒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灯下的刘谦蹙着眉,手中翻看着齐民要术,半天也不见翻页,似在思索着什么。 戌时三刻,夜影轻声落入院中,往房中而去,“殿下,左庆耀今夜又进了尚书府后门”他从袖中拿出几块碎石,“马蹄铁嵌着这种紫纹石,瞧着像是矿上之物。” 刘谦接过置于掌中,烛火照亮石间暗纹,忽地用银刀刮下石粉,青烟腾起时嗅到刺鼻硫味,“这味道像是炼过的海沫砂,难道他还想染指矿山?” “这位左令史刚被贬官,按理说应当修身养性,闭门思过,怎的突然与江州矿有沾染,此番夜入林府想必是有隐情,殿下不妨上朝时留意着,也许另有收获。” 窗外寒风骤紧,他将杯中热茶泼向炭盆。 “自回建康,父皇要我翻看历年各部奏折以便尽快熟悉朝务,我记得去岁林怀山曾奏请减江州矿税三成,说是体恤民生。”他抽出夹在书页间的粮单,那正是被劫军粮的押运记录,末尾盖着左庆耀的私章。 “难怪他多番拖延军资,”刘谦冷笑,“原来既要筹粮又要开矿,倒是分身有术。如此看来,军粮遭劫定然与他相关。明日去太保府,想必他老人家可以为我解答一二。” 推开书房斑驳的柏木门,沉闷**的气息裹着墨味冲出来。 三排榆木书架挤在西北角,书案上整齐的摆放着文房墨宝、烛台瓷器,上层的神农本草经书页间夹着早已干裂的枯草,考工记封面看起来有些残旧,边角还染着泛黄茶迹。 林溪拿起梦溪笔谈翻看了几页,似经久未动过。 “小姐,这味道太难闻了。”玲珑燃亮角落灯台上的残蜡,日久显得有些发黑。 “你闻这霉味,”她展开一本治疫全书,“不像西苑柴房梁上挂了三年的腊肉?” 玲珑重重点头,不住皱鼻,“你看这里详细的记载了各种疫病的病因、分类,预防及治疗药剂方法,还真是一本难寻的珍品。” “原来珍品都是这种怪味。” “只是放的久远些,多见光就好了。”院中老槐树的冻枝忽地折断,“小姐,明日就是回门日了,可咱们到现在连姑爷的面都还没见过,这该怎么办?” “好丫头,别问了,既来之则安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可这就是眼前的事啊,这些书里可有教你怎么办吗?可真是急死我了。”小丫头的抱怨声连绵入耳。 林溪贪看手中书本,并未理会,口中叨念着,“由感不正之气而得者,或头痛发热,或颈肿发颐,此在天之疫也。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嗯,有道理。” “小姐,这里面太憋闷了,咱们还是去外面吧。” 治疫全书和神农本草经被她捧在手中,离开之时瞥见院墙上的联句,“松涛烹雪醒诗梦,竹院浮烟荡俗尘。”被炭笔勾画,字迹飞扬,苍劲有力。 一串妙音顺着窗棂流入明月轩里,沈清月正坐在炉前烤火,“咦?夫人您听,似乎又是昨晚的琵琶调?”银屏侧耳转目,“像是打西边传来的。” 金锁赶紧将指搭在唇边向她示意,“还能有谁?想必就是那不入流的琵琶精。”她将贡菊塞入口中,用力咀嚼像是要将那琵琶主人生吞活剥了般。 “要说这王爷也真是的,娶谁不好偏要纳姬,真是让咱们沈家蒙羞。”她对金锁的暗示视若无睹,双手接过橘皮。 “哼,想不到都入了王府也不愿放下旧业,下等人果然是低贱坯子,永远都上不了台面。”沈清月长甲碾碎橘皮,橘汁染黄手指。 “夫人莫气,虽说都是妾室,身份自然是不同的,王爷娶她也许只是一时贪鲜,日久索然无味便会遗忘,只要您以真心相待,早晚会让王爷心生欢喜的。”金锁将兔毛茸毯往她身上扯了扯,又递了碗梅子汁过去。 “金锁你别胡说,王爷怎会不喜夫人,儿时还曾舍身相救过,又岂会不是真心。”她抚上沈清月双膝轻按“夫人,奴婢觉得定是王爷前朝事忙,无暇分身,更何况不止是咱们明月轩,就是…她们二人那里也没去呢!” 沈清月望向镜中如花娇颜,“才九年而已,他就已经将我遗忘了吗?” 作者是在PC端编辑的,如果标点不对可能是按了shift,欢迎评论,但请给作者一点空间,逻辑或人设不对请留建议,实在不知道说啥的就别难为自己,也难为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初露端倪 第11章 葛阳残夜 残雪凝在窗台上久久未融,宁淑妃她放下抄经的毫素,将炉上煨着的菊茶倒入越窑瓷盏,这还是她刚入宫时文帝赏赐的。 “陛下万安。”侍女并未通报,抬头时瞧见了皇帝正朝她走来,她起身行礼。 文帝伸手将她扶起“免礼。” 张烨华退后半步“皇上请坐。”说着将案头那本法华经移开,“不知北辰的伤可好全了?”她目光中染着担忧。 “烨华,亏得北辰身体好,太医院回话说无大碍了,但是仍需要精心修养。” 他瞥见一旁桌上未绣完的荷包,藕色缎面上银线松枝只绣了一半,当年刘谦十三岁初上战场时,她也绣过同样的纹样。 张烨华将茶奉上,“那就好,臣妾的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么多年他一直孤身在外,倒是难为他了,臣妾近日抄药师经其中有一句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倒是合了这孩子的心性。” “你说的不错,作为签帅,勇敢果决临危不惧,守住我大宋的边界,作为皇子,以身犯险稳定军心,为救皇后子侄自己身受重伤,朕,该谢他。”他顺手拿过那枚未绣完的荷包放在掌中揉搓。 “陛下言重了,妾只是惦记他的伤势并无他意,他是皇子也是臣子,为君分忧为民请命理所当然。” 他拉住她的手,“朕打算留他在建康,早些年他远离朝堂,如今也是时候回来了,亏欠他的朕会弥补,以他的才学智谋,朕信他必能如鱼得水,指了林家女也是希望林怀山在内政上对他多些助益。” “陛下有心了,臣妾只望他平安顺遂,愿他们二人能白头偕老,也不枉您的一番苦心。” “以前这么想没错,以后除了平安顺遂,朕对他还寄予厚望,对了,年节宫宴”他转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六皇子妃新得了对红珊瑚树,说是要献与太后。” 话音落在宁淑妃素净的衣裙上,“你也要帮谦儿想想,该准备些什么,毕竟他第一次在宫里过年,也刚刚成亲。” “是,臣妾知道了。” “宴席设在明安殿,朕本想着此次宫宴由你来办,但瞧着你身子虚弱,所以还是交贵妃主理,北辰位置旁设了林怀山的席位,你可有意见?”他的目光从手中的香囊转移到张烨华的脸上。 她摇头,“有陛下和贵妃操心,妾身不敢,您瞧”随着她腕间佛珠轻响,送上一幅画“陛下赏的澄心堂纸和林大人进献的雪霁图和倒是极为相配。” 戌时三刻,林府密室的青铜灯映着两道人影。 林怀山将葛阳矿脉图推至案几中央,“这处矿脉需冶海沫铜,听闻前朝葛洪族人擅此技,不知邓将军可愿替本官去寻?”言话语中尽是客套,但语气中却充满威严与试探。 “大人言重了,下官愿效犬马。”邓朗赶紧躬身行礼。 “你是翠儿的兄长,咱们也是姻亲,都是一家人,私下不必如此拘谨,坐,喝茶。” 山野间初绽的野花香中混合着栗香在空气中蔓延,“左庆耀虽被贬,但以前曾任江州太守,对那一带州政和人脉颇为熟识,本官已让他做好准备前往葛阳。” 邓朗眼珠微转略加思索后拱手道,“下官记得这葛玄曾孙葛昀,曾因私铸四铢钱获罪,其徒众十七人皆在狱中,若要成事还需大人出面与范大人打个招呼,可以修缮太庙为由提人。” 林怀山抚须轻笑,从匣中取出一枚孝建四铢钱,“这是小事,上次军粮一事记你一功,此次将军定不负本官所望,除了匠人还需劳工,你与左庆耀相商,这批修缮太庙的工匠名录,该让御史台王中丞偶然得见。” 邓朗会意,嘴角微扬,“还是大人考虑周详,只要他不起疑,此事便好办多了,况且葛昀的徒弟刘尚还是他妻舅的远亲,即便以后有个什么,想必他也不会置之不理,属下会派二百心腹精兵混入葛阳商护卫队,分批赶往江州。” “务必要严守秘密,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出事你当知道后果。”他从匣底抽出地契,“城西五十顷田的地租,够养你新纳的凉州马场了。” “多谢大人厚赏。” 此时,屏风后忽传来侍妾娇笑,邓萃兮捧着酒樽款款而入,“兄长尝尝这西域葡萄酒,这是不可多得的珍品,老爷说你帮了大忙,妹妹也跟着享福呢。” 邓朗出府时袖中多了一袋金饼,“中平,你年纪也不小了,尚未娶妻生子吧?” 副将姜中平为他牵来马匹,“多谢将军关心,属下官职低微,过几年再说吧。” “眼下有个升官发财的机会,你若办的好便可以早日圆你心愿。” “多谢大人提拔,属下定当遵命。” 林溪从房中搬出有些发霉变的书本,书页间窜出的蠹虫落在她月白襦裙上,被银簪尖精准刺穿钉入砖缝。 “小姐,这些还是交给奴婢来做吧。”玲珑捧着棉袍搭在她的肩上。 “那年雨季,我正躲在檐下看书”她翻开九章算术,“那悍妇说女子通算学是妖孽,让我跪在雨中足足两个时辰,如今满院书籍当真是酣畅淋漓。” “书没长腿不会跑,小姐想什么时候看都成,咱们入府月余,除了送饭食的下人谁都没见过,难道就一直要被幽禁在这里吗?”玲珑费力的搬着厚重的书本,小丫头的身体佝偻的像个老妇。 “幽禁?如果没有那些世俗烦恼,我情愿待在这里一辈子。”她拔出地上银针放入素钗插入发间“这么多书,还不够你看的?” “我看不懂,密密麻麻的像虫在爬,完全不知道在画什么。”她凑过来贴着她的手臂,眼睛也落向她手里的书。 “我教你,你看,这个字是篆体的南字,南方的南,上如倒木,下似臼形,原意南方特有乐器……”她的食指在书本上轻滑。 “小姐——“她拖长音“不要试图教会我读书写字,我是真的看不懂,您瞧这与蛛网无二,”说话间已经跑出很远“我还是帮忙搬书好了,体力活更适合我。” “当年林奕及笄礼上她摔了皇后赐的玉如意,最后跪祠堂的是我,就因我多识得两个篆字,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学,作为女子当自强。”她伸出手指示意玲珑过去。 玲珑突然面色暗淡,“奴婢儿时连口饭都吃不上,又岂敢有读书的奢望?” 她指着院中那颗老树“你觉得那松树是如何长大的?彻骨寒冷都冻它不死,若是来年它定绿芽满枝,你也一样历经寒冬方知春暖,此刻捧书尚不晚。” “嗯!”她用力点头“奴婢听小姐的话,但是小姐能否听奴婢一言,林家女与东扬王大婚的消息早就传遍,若你不回门会遭到流言蜚语不说,还会被人认为不孝,不懂规矩,你要知道礼不可废。” 她将礼记放在她手里“你倒是念与我听听?”看着玲珑无奈的神情,“你小小年纪何处习的礼?我自小缺衣少食,几次三番差点殒命,还在乎世俗礼数?还在乎别人怎么说?” 树上的御风不由皱眉,此番言语倒是生平首见。 “可是人言可畏,您倒是可以不顾……”话音未尽便被打断。 “老奴刘忠见过王妃”下人手中端着食盒和衣物器件“清风台有些偏远,饭食耽误些许,还请王妃见谅。” “日常小事,总管客气了,不必亲自来送。”林溪拾起手边剪刀削着书页毛边。 “王妃宽仁,谢您体谅。”他环视院中书籍“王妃这是在?” “院中藏书甚多,日久潮湿免生蠹虫,今日阳光正浓闲来无事,搬出来晾晒一番,莫辜负骄阳,莫糟蹋古籍才是。”风吹过翻的书页沙沙作响。 “王妃如此珍爱王爷藏书,当真是有心了,不知您对府中的饮食可还习惯?下人伺候的您可还满意?若有不妥老奴定当整改。” 她将晒好的书册摞成矮凳,“总管不必担心,一应都很好,只是既然说到吃食,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她放下书本,打开盒盖。 “王妃请吩咐,老奴自当效劳。” “想必偌大王府一应日常起居自有安排,今王爷大婚三女入门或许有些混乱,此地偏远,一日三餐往来送饭费力费时。” 刘忠一惊,立刻躬身回话“王妃勿怪,老奴已重新做了调整,日后饭食定会准时送到。” “你误会了,我是说日后不必再往清风台送吃食了。”玲珑一听,立刻睁大了眼睛,轻扯她的锦袄,刘忠抬头目露诧异惊色。 “你没听错,我看东南角落里有个上锁的偏门,从清风台出入也是方便,以后让玲珑出去买些食材,我们自己开灶便好。”她郑重点头,眼睛里写满认真二字。 “王妃怪罪老奴认罚,可是府中从未有过此先例,您是王府主母,又岂能由您自己出钱采买日常用品,这要是传出去会有损王爷声誉的。”刘忠很是为难。 “您说的是,或者您帮忙找人采买就是,天冷路滑,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但食物依旧会凉,一次两次也没什么,冬季这么长我可不想日日都食凉物。” “这……”面对突如其来的要求他有些难以回应。“王妃,是老奴的不是,这就命人拿回去热。” 她挡回他的手臂“您误会了,此事是因我执意搬来此处而起,我并没有怪罪您的意思,只是希望能解决眼前的问题,不如您帮我向王爷请示,可否?” “是,日后老奴可以将食材送过来,帮您在院中起炉灶,到时……” “我不想像畜生一样被围在高墙之内,被人圈养定时投喂,穆王府的日常花销也是你们王爷用命换来的,林家陪嫁已足够我日常开销,此举与你我都没有坏处。”她指向远处堆砌成山的物件。 刘忠点头离去,北墙根晒着的诗集突然自燃,焦糊味中腾起青烟,林溪抄起汤碗泼灭火光,玲珑跑上前去收拾“小姐这是何意?” “林家要我每两个月要传信一次,如今你我日日都被困在这里,我担心我娘,不知她近况如何。”她搓了搓冻红的双手,拎起食盒往房中走去。 御风早刘忠一步跃入骓风堂窗棂,“你怎的跟夜影一般,有门不走偏要跳窗?”刘谦正低着头翻看祠部奏折。 “王爷,王妃说清风台偏远,日后想自己采买日常生活所需,让老奴来请示您的意思,您看?”刘忠躬身行礼。 “自行采买?”他的视线转移到桌案上一枚狼首铜牌“看来是瞧不上王府吃食。” 御风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匕首,“属下觉得王妃思维与常人不同,倒也不像是娇生惯养的性子。” “女人的心思你又了解几分?”他展臂活动肩膀,似有些隐隐酸胀,“这才平静几日就按捺不住了,狐狸尾巴终究是藏不住了。” “王爷是说王妃已有谋划,欲借此机有所动作?但是老奴觉得王妃不像这样的人,且采办之事交由老奴来办,她又如何……” “据属下暗中观察,王妃确实不像心机深沉之人,她虽是庶女出身却也是知书达理之人,旁的不说,瞧她对您珍藏书籍的态度便知晓了。” 刘谦将手中擦拭的佩剑入鞘,眼神在两人身上扫视,“我让你是去监视她的,不是替她向本王求情的,忠叔,你去办就是,我倒想看看这个女人有多大的能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葛阳残夜 第12章 御苑惊鸿 腊月的日光慵懒的紧,刚刚收完碗筷就逐渐西沉,“小姐,喝盏茶吧,刚泡好的,您尝尝。”青瓷茶碗上的雀翎活灵活现。 “我不喜茶,你喝吧。”她摇头推开,用笔抵住下颚,“在瞧什么呢?” “小姐长的真好,王爷是有福之人。”她蹲坐在地,下巴抵在双臂上直勾勾的盯着她。 “你呀!”她用笔杆敲她的头,“莫效使人谄媚者,恒以美言奉他人。”玲珑略有尴尬“小姐,我听不懂,你就别笑我了嘛。” “好吧,那你想吃什么?你说,我写。”竹笔伸向墨盘,悬于麻纸之上。 “可不能乱想,好吃的东西太多了,做梦都会梦到,会流口水的。”她用手掩住口鼻,眼中流出亮色。 “怎么,王府的吃食还满足不了你吗?”残留的光影停在尉缭子封面上。 “王府吃食自然是好的,比起林家简直是珍馐美味,可王府的厨子当真技不如人,糟蹋了上好食材,我虽读不懂书,但却能做好菜,一定会让小姐你回味无穷。”果然提到吃食她鼻翼轻翕,似已嗅得馥郁香气。 她拿出那本古食谱“这是一本记载着千种美食方子的书册,你可想学?” 玲珑重重点头,稚嫩圆润的脸庞上泛起光泽,“小姐念给我听好吗?求你了。” “也好,那以后就要靠你喂饱我的肚子喽。” “当真?那可真的太好了,咦?不对,小姐怎知王爷会允准咱们单独开灶呢?” “我不知道,猜吧,毕竟可以给他省去不少麻烦和银钱,换成是我,我也会愿意的。” 玲珑欢天喜的转着圈,掰着手指,“那,那我喜欢庆晟街上李婶家的包子,皮薄馅大,鲜嫩多汁,还有桂花巷赵家的油酥,香甜可口,高家铺子里的……” “王妃,刘总管求见,已在院内。”下人在门口回话,打断了玲珑对美食的畅想。 “老奴见过王妃。”半白的须发已结成冰雾,长影斜躺在地上,半身已入院墙。 “刘管家日后不必多礼,拘着你也拘着我。”她拿起桌上墨迹未干的麻纸和一袋钱币递过去。 “这是?”刘忠狐疑接过。 “这份是需要采买的物品清单,我不知道市价行情,如果不够少买些便是。”远处再次传来悠扬的琴音,为枯燥的冷冬增添一丝灵动。 刘忠双手接过,“您怎知王爷定会应允呢?” “本来不知道,但是你来了我就知道了。” 梅林苑中,日头正盛,将一群云鬓花颜的美人衬得格外娇嫩。 “听闻林婕妤昨日特许在御书房替陛下研墨,“不知妹妹熏了什么香料,竟如此讨得陛下欢心。”蕾丝红宝珠冠下映出一张优雅美丽的脸。 梳着反绾惊鹄髻的林奕屈膝跪地,“贵妃娘娘的苏合香乃交州贡品,妾身怎敢比拟。”她发间斜插的青玉竹节簪正是文帝新赏,那身忍冬纹绮襦正是顾家所献的天孙锦所制。 “抬起头来。”潘贵妃用力掐断梅枝,枝上残雪落在林奕发间,眨眼融化成滴,“这双鱼玉佩的络子打得倒是别致,怎么本宫瞧着像是”她忽然拽断丝绦,玉佩落在地上,“六皇子前日献的藻井纹丝绳?” “娘娘明鉴,此乃妾身的乳娘所编的方胜纹,并非御前圣物。” 潘贵妃忽地轻笑,护甲划过林奕冻红的耳垂,“无妨,林婕妤你天生丽质、年轻貌美,得陛下宠幸是好事,只是……” “只是入御书房伴驾得又不仅你一人,当年的贵妃娘娘那可是日日伴驾案前,你偶一为之也算不得什么。”顾盼正往这边走来“妾身给贵妃娘娘请安。” “原来是顾家妹妹,来的正好,你瞧这梅花开的正艳呢。”两人径自聊起来,丝毫没有理会依旧跪在地上的林奕。 林奕忍着气,紧咬双唇,“妾身给顾昭仪请安。” “贵妃娘娘,要我说呀,飞上枝头的事见得多了,但也不都是凤凰,还有那莺鸟雀翎之辈,人贵在自知,以色侍人岂能长久?不过话也说回来,能否长久,又有多长久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您说呢?”随风飘起的裙摆抽打在林奕的脸上,她却丝毫不敢挪步。 “妹妹的话在理,就像之前的赵淑媛那也是初入宫就深得陛下喜爱,甚至一度怀上了龙子,谁知后来还不是凋在冷宫。”眼中掠过一丝悲情之色,拉着顾昭仪的手正欲离去。 “娘娘!我们婕妤还在地上跪着呢!”一旁的乳娘安氏出言,谁知话还没说完,顾盼身边的侍女梅若上前扇了一巴掌“大胆奴婢,贵人面前敢自称我们。” 顾盼扶着潘贵妃的手臂摇摇头,“贵妃您瞧,这年轻的妃嫔就是不稳重,连宫中的礼数都学不会,宫中这些教习嬷嬷都是干什么吃的?这点子东西都教不会?” “贵妃娘娘,你我同为皇上的女人,说到底也都是妾室”林奕豁然从地上站起,尾音犹在就听“啪”的一声。 潘贵妃一巴掌打得她原地转了两圈,差点撞到旁边的石灯柱,“未获允准胆敢起身,敢对本宫出言不逊,林婕妤莫非觉得皇上能护着你,由着你?” 林奕还没缓过来,就被一旁的安氏拉着再次跪地。 “你说得对,但也不对,妾和妾是有天壤之别的,今日本宫心情好,就对你小惩大戒,婕妤林氏目无尊卑出言不逊,自今日起每日三个时辰跪抄大方广宝箧经,抄完为止,偷懒重罚,希望你牢记本宫对你的提点。”说完踩着林奕的衣裙扬长而去。 “娘娘,虽说您教导一个妃嫔无可厚非,但罚的是不是有些重了,倘若日后皇上见到,加上她装可怜邀宠……”顾盼的眼神瞟向身后的林奕,似有些后怕。 “别说就她一个小小婕妤,就算当朝皇后又如何,皇上只不过暂时被她迷惑,日后她也不会再有机会常伴君侧,人美却没有智慧,能得皇上一夜宠幸已是大幸。”回想着今日重重,她不免想起自己当初入宫时的境地。 元嘉七年的上巳节,那一夜是她入宫六载,唯承过一夜恩露,铜镜映出眼角新添的细纹,忽闻窗外太监们的窃语,“陛下今又效仿晋武旧事,乘羊车择幸……” 她从柜中最底层拿出那包粗盐,这是去年生辰时,任司盐丞的哥哥偷塞入宫的。 三更梆响,潘氏赤足踏过永巷,盐晶在月光下如碎钻铺就银河,自丹景宫门蜿蜒至阶前,她将最后一把盐粒撒入热水中,将盐水扬在空气中,“羊嗜盐,人嗜权,且看这天意属谁。” 翌日申时,文帝的羊车果然停驻合欢殿前。 金丝楠车轮碾过盐渍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奇哉!”他掀帘下辇,皇色龙纹锦靴踏碎盐晶,“连晋武的羊儿都识不得路,朕的御畜倒认准了你这。” 看着伏地恭迎的女子,他俯身勾起潘氏下颌,瞥见她颈间用胭脂遮掩的冻疮,“羊犹如此,人何以堪?” 当夜,合欢殿的沉香混着盐卤气息漫入九重宫阙,潘氏倚在帐中娇羞的褪去中衣,露出刻意用艾草熏出淡疤的肩胛,文帝略有心疼的抚过伤痕,“卿竟受过这般苦楚?”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今日是妾之幸,攀得帝王垂怜。”娇弱的啼燕语让帝王沉沦。 三月后,六宫皆传潘淑妃擅引羊术,唯有司盐监的账簿记得清楚,元嘉七年春,宫中盐耗陡增,原是各宫主子们都在效仿,而长门宫北巷的老嬷嬷们至今仍在私语,说每逢月晦之夜,总能听见碾盐声,如美人低笑,又似白骨化尘。 莲花灯将经文投影扯得老长,林奕的指甲掐进大方广宝箧经扉页。 “贵妃当真是菩萨心肠,”她突然掀翻紫檀案上的器物,玉砚砸碎在安氏脚旁边,“罚我抄这劳什子经卷,这要抄到猴年马月!我就是用了点香料,那又如何?她自己也在用着朝贡的螺子黛!” 安嬷嬷回头挥退侍女,弯腰收拾地上碎片,“姑娘,消消气,切不可心生怨怒,让人瞧了去会吃亏的。” 她用手指蘸着泼洒的墨汁在经卷背面勾画,“瞧这佛字,拆开正是人弗如……” “拿开!什么佛不佛的,只有庸碌之徒才会信什么牛鬼蛇神。”她扯过炉盖掷向描金屏风,“我是林家嫡女,后宫中必有我的位置,就算她能一手遮天,我就不信她没有人老珠黄的一日!” “主子糊涂,您现在的身份是林家庶女林溪,莫再提及此事,当心引火**。” “引火**?许她以盐媚上,就不许别人效仿是何道理?”涨红的脸上满是愤恨不甘。 安氏摇头,倒了杯茶塞到林奕手中,“这世道就是如此,人人都想往上爬,可成功的又有几人?姑娘要争是对的,但是也要用对方法。” “嬷嬷可是有法子?” “也谈不上是什么好法子,夫人给的方子说不定也可以拥在贵妃身上。”老婆子眉眼间浮起恶意。 “对,我怎么没想到,娘给的幽灵菇还在,我定要让她尝尝那般**的滋味。” 染着墨汁的指尖在经卷上描出艳丽的花朵,“明日请尚宫局送十刀澄心堂纸,我要……好生替她超度因果。” 第13章 深入虎穴 残雪顺着飞檐滴落,在青石板上留下密痕,刘谦推开轩窗,初春的湿气裹着梅香涌入书房,案头那卷马政被风掀起,露出被圈起的一句“柔然马种高峻,可解江淮驰骋之困。” “王爷,近些时日林家似乎异常安静。”夜影将密报递上时,袖口还沾着墙头的青苔,“左庆耀被贬之后向朝廷告假,但人却更加忙碌起来。” 铜漏里的浮针正指向卯时三刻,刘谦正将清水倒入笔洗,黑墨汁在水中晕开到别有一番景致,“暴风雨至前,四野静谧,如弦上箭,蓄势待发,等着就是。” 他突然用笔杆挑起帘幔,“我记得罗脉手下有一女子,曾经在突袭滑台中立了大功。” “是,她叫赵央,原籍高平,父兄被魏军征兵,却并非死于战场,而是被冤偷了哪位将军的物件,以军法处置。元嘉十年冬,她凭姿色假借慰军之名混入虎贲营……”他顿了顿,“被发现时已手刃三个什长,是罗脉刺探军情时从尸堆里刨出来的。” 刘谦的指节在案几上叩出轻响“能在虎狼之窝游刃有余的,倒是块淬火的铁,想不到一个小小女子竟有如此胆识,召她回来,有大用处。” 院中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夜影正退出房门,迎面撞见桑陌拎着马鞭朝他走来,昔日的白面书生如今满面风霜,青色劲装下摆沾满红泥。 “桑陌,你终于回来了!”夜影接过他肩头的革囊,入手沉得险些脱手,“去了四月有余,柔然的风沙没蚀了你这身书生皮?” 桑陌摘了蒙尘的幕离,露出眼角新添的箭疤,“比不得你,跟着王爷在建康吃香喝辣。”他笑着捶夜影肩头,转头望见书房透出的烛光,笑意忽敛“王爷的伤……” “好多了。”刘谦的声音隔着窗棂传来,“倒是你,打算在门外演多久重逢戏码?” 桑陌深施一礼时,他正从他手里接过坚韧残旧的马鞭,“王爷,属下回来了。”呈上马籍黄册,“三百匹乌珠穆沁马暂养在新林,由赵齐亲自看守。” 刘谦斟了盏姜茶推过去,氤氲热气模糊了桑陌的眉眼,“此行辛苦你了,南地潮湿阴霾,北马可还适应?” “初到时倒毙几匹,幸得及时寻了兽医,但始终不是自己人,未免有些顾忌。”桑陌从怀中取出药囊,“如今每日用艾草熏厩,掺硫磺铺地……”他忽然剧烈咳嗽,袖口洇出暗红。 “你受伤了?可有医治?”他满脸关切,想去检视伤口时被桑陌阻止。“王爷,不碍事的,皮肉小伤。” 他用手擦抹干瘪的唇瓣,“此番好在有赫连昌图派人帮忙,否则通关都难。” “这份人情往后总有机会还的,你放心,由不得咱们说不。”刘谦将手臂搭在桑陌的肩上,“这次好好在建康住下。” “谢王爷,倒是听他们说您大婚同时娶了三位如花美眷,属下还未道贺。”苍白的脸浮起促狭笑意。 刘谦咧嘴,“这等齐人之福,本王明日就奏请赐你十个美妾。”他望着桑陌跳开的身影,目光落在檐下新结的蛛网上,那是春雨将至的征兆。 初春的风已然清寒,伴着拨动幽兰的商音,林溪的指尖按在徵位上,这是少时母亲教她辨五音定商机的法子,玲珑手中的药炉腾起白雾,混着艾草香,将清风台染成青灰画卷。 “小姐,你奏得真好,虽然我不懂,但是奴婢听完就觉得身心舒畅,心情愉悦。”她摘下蔓菁上被冻伤的菜叶扔进盘中,“只是,夫人的琴弹的那么好,你为何不学,非要跟着嬷嬷学筝,奴婢觉得琴更好听。” “古琴深沉悠远,但我娘的琴声中尽是幽怨、充满悲戚,我不喜欢这样的曲子,筝不同,施弦高急,筝筝然也,只不过这些技艺闲来无事打发时光罢了,都不如师父所授的医术和娘教的商贾之道。你喜欢,我可以教你。” “玲珑只是听曲之人,无论忧思还是缠绵,借曲抒意的都是你们这些奏曲之人,我呀”她举起摘好的绿叶,“只管守着它们便好。” “你听这变徵之声。”她忽然止弦,“像不像铺子里掌柜的算盘调?” “小姐为何能把琴音听成市声?两者可是有很大区别的。” “娘说过商道不在账簿而在天地。”林溪掀开筝柱暗格,取出半卷炭笔抄的文字谱,页边密密麻麻缀着幼时笔记,母亲曾写过雪水三钱可当墨,炭灰半两能代朱,教过她宫音浊则谷贱,角声清则盐丰。 “女子生来便被困在一方小小宅院,即便是像大小姐能嫁进皇宫,那里无非是更大更美的院子罢了。”她用力的撬开板栗坚硬的外壳,碎了一地的栗肉似在宣示着她的不满。 “当下一时困局,难道能被锁住一世?女子也可以自给自足不必向他人乞食,如洛姐姐般无奈出卖自己换得一时安生并非长久之计,我娘要不是家道中落,若不是祖父经商失败,看在钱的份上林怀山也不会对她如此刁难。”筝弦发出激烈的颤音,指腹被震得通红。 “小姐心意玲珑懂,只是不知该如何帮你,或者你教我,我愿意学。” 她拉她在案前坐下,翻开择天算数“知地取胜,择地生财是说,做生意地理位置相当重要,时贱而买,时贵而卖是需要掌握时机,赚取差价,见端知未,而预测生财之意是要将眼光放远,预测行情,而雕红刻翠……”看着她清澈呆萌的表情,林溪不禁哑然失笑。 “那我说的简单一点,其实就是买卖,比如我从城东五贯买走到城西六贯卖,这是靠体力,扯来几尺布,缝制衣衫,再拿到集市兜售,这是靠手艺,若售琴或书,那就要靠才学,懂了?” “好像明白一点了,就像卖汤包的李婶,她从王家买肉,从吴家买面,从韩家买菜,回家之后做成包子,再到集市上去卖来赚钱。”提起吃她立刻激动起来,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 “不错,是这么个道理,但这是小本营生,也就是糊口罢了,咱们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我觉得这挺好啊,是我擅长的。” “蝇头小利,非长远之计,想要赚钱首先要入行、选地、立信、掌机,当然最重要的是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当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 药杵声复起,玲珑将新焙的决明子装入荷包,“小姐,你一会儿弹琴一时言商的,玲珑都帮不上你,不如把这点决明子替你研了吧。”她躲得老远笑嘻嘻的说道。 “这些是师父给的,他老人家说是专门用来治疗眼疾的,大小分开些,小粒的掺三成茱萸,药效虽减,胜在红黄相间好看。” “小姐,怎的研究起成药来了。”她虽不解,但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她托着腮喃喃自语,“一间药铺总要有些药品的,还需要更多。” “更多?药铺?小姐你是要开药铺吗?也对,你精通医理,又熟读医书,治病救人自然是理所应当”她正想得得意洋洋,瞬时又双眉下落“还是先想好怎么出去再说吧。” “你怎么苦大仇深的,出不去又怎样?正好给我时间研究这本毒经。”这是她在后院房中偶然寻得的,很是喜欢。 “小姐你懂的这些已经足够了,何苦还要研学辨毒?"玲珑递上止血的艾灰。 林溪将其抹在筝弦裂处,“师父说过,商道似诊脉,市价浮沉如气血盈亏,就像书中所记的钩吻,常人畏之如虎,却不知微量可治顽痹,只要能对症下药,毒药也是良药。” “小姐说的对,就像螃蟹虽味美但性寒,若过多食用,容易伤脾胃虚寒,导致腹痛腹泻不止,小姐你脾胃虚弱就不能多食,吃多了会伤身体。”她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嗯,不错,孺子可教。” “小姐画了这么久也该饿了吧,你瞧这新鲜的蔓菁味道很是不错,今晚你有口福了。” “等等。”林溪及时出声唤住要离开的玲珑,“你说你白吃白喝这么久,是不是也应该出些力干些活?” “小姐,自打咱们开灶以来,我日日下厨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哪有白吃白喝呀!” “照顾我?怎么吃胖的是你?不行,从今天开始,以后你不仅要做还得会算,每日账目要清楚明细,油米面盐肉菜料一点都不能错,这个账以后就由你来做。”她将账册放到菜筐中。 “可是,这些字别说写了,就是认也认不全,字都不会写怎么记账,小姐,用人要用她的长处嘛,您说是不是?”愁得她清秀的五官都皱到了一处。 “你说的是有些道理,知人善用我懂,但是你也该知道技多不压身的道理,这一辈子你就只会做饭了?”她撇撇嘴勾起她的下巴“少跟我来这套,你跑不掉的。” 主仆俩正在你来我往的拌嘴“此地怎地如此偏远,若无人带路可是万万找不到的。”一串高亢的女声从外而入。 第14章 惹是生非 沈清月踩着金嵌玉的暖履进清风台时,发霉的纸页被北风掀起,恰糊在沈清月高挽的发髻上。“这破落户住的地界,连个扫雪的粗使都没有?” 银屏忙将烧得正暖得手炉递上,“夫人仔细脚下,这处可不比咱们明月轩。” 一身貂绒氅衣上坠着流苏,显得那般庸俗之气,“妾沈清月见过王妃。” 沈清月漫不经心的福了福身,“清风台,名字却是好听,只是这瞧起来粗鄙简陋,萧条冷落,真是立锥之地,燕雀之居。” 林溪侧目抬眼,眼神中尽显鄙夷之色,示意玲珑去准备吃食,自己则和衣坐在软垫上,背着日光翻看伤寒杂病论。 沈清月见她不予理会上前道,“王妃,妾特意来给您问安,但您却是置之不理,是妾哪里得罪了您吗?听闻尚书令府中家教森严,如今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看着毫无反应的林溪,沈清月立时怒从心起,“哼,也难怪王爷要把你安排在这鸟不生蛋、鸡犬不闻的地方,是人见了你这副面容都会心生厌恶。” 林溪手中的笔一直未曾停下,她伸手去研开有些凝固的墨汁,“怎么,难道王妃被我说中了?王爷对你不喜也不是清月的错,成婚这么久了,怕不是连王爷的面都还没见过吧?”鼻中发出轻嗤,嘴角上扬,已写满讥笑。 萧瑟的风中传来淡淡的声音,“恕不远送。” “王妃,好歹我也是王爷的夫人,你我同日进门,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今日我特来向你请安,你竟如此无礼对待,作为当家主母丝毫没有气度可言,就不怕丢了你林家的脸面吗?”她挡住光线,细长的影子投在桌案上。 她放下笔,故意踢翻烧完的炭盆,炭灰倾泻压住了沈清月鞋尖东珠,她立刻后退两步,连忙跺脚,“既来请安,我已知晓,请回吧,日后也不必再来。” “你!”她看着被弄脏的鞋面,伸手点指,“竟如此傲慢,顶着王妃头衔又如何,王爷还是弃你如蔽履,别以为你林家就能成为王爷的助力,我沈家也是士族门阀,不比你逊色几分。” “我家小姐说了,请您离开。”玲珑上前以手相请。 她突然抓起案上石砚砸向玲珑,“贱婢!见着本夫人妃连盏热茶都不会奉?还轮到你一个小小婢女下逐客令?” 玲珑闪身躲开,墨汁流进炭灰里,“王妃是正室,是主,任您再高贵也是妾室,是奴,还请您莫要坏了…”规矩两个字还没说出来,迎面一个巴掌把她打的转了两圈。 “良途弗趋,歧途偏往,看来你今日是故意与我为难的。”林溪扶住玲珑,脸上已见怒意。 “妾身岂敢,王妃你虽为正妻,但不仅不讨夫君欢心,还让他嫌弃至此,大婚当日让你与妾室同日进门,你难道不觉羞耻吗?” “出去。”声音冰冷。 “怎么,我说了实话而已,王妃开始恼羞成怒了?在我面前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啪!林溪一巴掌掴在沈清月的脸上,似有嫌弃,用外衣擦了擦手,再次趋前一步,把树上的御风吓了一跳。 “你,你敢打我?”沈清月捂着自己的脸,眼神中充满惊慌和愤怒,继而想打回去,幸亏被金锁拦下“夫人冷静些,这是王妃,您不能失礼,王爷会怪罪的。” “打了,如何?” “你凭什么?就凭你是个不得宠的王妃?”沈清月气的双眼通红,眼泪不争气的溢出眼眶。 “人不扰我我不侵人,人若侵我先礼以待,人再犯我斩草除根。”她怒视沈清月,用银簪勾起她的下巴,“今日算我大度,让你三分,日后,你最好谨言慎行。” 沈清月怔在原地,“怎么?一巴掌不够?” 她将手里暖炉用力砸向地面,“我们走!我看你如何向王爷交代!” 林溪回身查看玲珑脸上的伤,“小姐,以你的脾性完全可以不理她的,等她自讨没趣就会走了,又何必……” “本来不想计较,但是她打了你,过来,我给你敷一敷”她轻拭流血的嘴角,“再说了还饿着呢,不打她我就更饿了。”藏在叶间的御风咧嘴轻笑。 “小姐,奴婢挨打有什么关系,过两天就好了,你犯不着为我出气,王爷若是怪罪下来怕是不好应对。” “就算这次忍了,你以为以后便无事了吗?今天是她明天不知又是谁,懒得应付,这一巴掌算是划清楚河汉界,免得日后麻烦。”她按住将要被风吹跑的麻纸。 “启禀王妃,您让买的药材、食物和一应物件小的给您带回来了,请您查看,这是结余的银钱。”刘忠安排负责采买的下人刘康向林溪回话,说着把钱袋递上来。 “嗯,东西放下吧,剩下的钱给你了。” “这…没交代,小人不敢。” “无妨,这点小事当不会计较,你帮我把这些东西分类放好,就算是赏钱吧。” “多谢王妃。” 辰时过半,院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刘忠在前引路,刘谦随之而入,见主仆俩愣在原地未曾行礼,他赶紧走上前躬身道,“王妃,王爷来了。” “奴婢见过王爷。”玲珑缓过神来,立即倒身参拜。 林溪正检验手中带土的茯苓,随即浅行一礼,御风跃下大树走入人群。 暮云低压,檐角残存的冰棱化水,一滴接一滴得砸下来,沈清月拽着刘谦衣袖,“王爷瞧这破院子,臣妾不过说了句王妃该住正殿,她便摔了打了妾身!” 素锦袄裙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发间除一支青玉竹节簪再无饰物,刘谦盯着她的脸,清冷俊秀的五官映在光下,眸色却比骊山寒潭更加沉静,倒不像林怀山能养出的女儿,这是大婚后他第一次见她。 刘谦外氅未褪去的血腥味混着沈清月衣上浓重熏香香,熏得玲珑打了个喷嚏。“今日之事,你可有话说?” 林溪摇头。 “那就是认错了?”他背后的双手摩梭着扳指,挣脱沈清月的手臂。 她再摇头。 “难道清月脸上的掌印不是你留的?” “是。”她微微抬起头,直视面前男子。 “既是如此,还有何话说?” 林溪的目光落在沈清月身上“王爷,可知原委?” “自然知晓。” “那请教王爷,王府上下可有规矩?妾室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当不当罚?” “自然有规矩,你虽为正妻,但清月是本王的爱妾,也不是你无缘无故就可以责罚的。”听到无缘无故这几个字,沈清月微微的哆嗦了一下。 “噢?您的爱妾今日骤然到访,讥讽清风台乃立锥之地、燕雀之居,嘲笑我面容恶毒、不知廉耻勾引你,为了羞辱林家与你联姻,同时娶妻纳妾,三女同入,我已极尽忍耐,但她却不依不饶,无故动手打了我的侍女,这,当如何计较?”她定睛望向刘谦,眼中毫无惧色。 刘谦面色一紧,看向沈清月,“王爷,您不要听她胡说,妾身没有,没有说…” “我已客气的请她离去,并告知日后不必再来,怎奈她依然百般挑衅,所以我只能动手了。”林溪打断了沈清月。 “人再犯我,斩草除根。可是你说的?此话何意?” “是。”她抬手拨开被风吹散的长发,“我无滋事之意,但也非好欺之人,她日后再登门寻事,休怪我辣手摧花,下手无情。” 脸上恬淡的微笑,眼神却如锋利的刀,看的沈清月不敢直视。“王爷,我知道你今日来是替她出头的,如果你觉得是我不对,大可以让她打回去。” 刘谦冰冷的目光锁在沈清月的脸上,她绞着帕子开口,“王爷,那也是王妃无礼在先,我已经很卑微的向她示好,可是她却……” “你先回去,你们都退下。”御风抱剑倚着老槐树,目光一直跟随玲珑,知道她消失在廊柱后。 “你以为本王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吗?装出一副贤良淑德、高门贵女的模样,才几个月就要原形毕露了吗?别太自以为是,这个王妃封得也废得,你最好安分守己,以后再要无事生非,否则休怪本王不留情面。”御风想凑上前来把实情告诉刘谦,但他却挥了挥手。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王爷的府邸自然王爷做主,我素来不惹事,但也不怕事,王爷怜她憎我,我自然不敢多说半句。” 就这,还半句呢?“恭送王爷。”还没等刘谦说话,她就开始撵人了。 “哼!”刘谦着实被气到了,他本不想来,后宅女人之间的口角都是小事,任沈清月说的再可怜委屈他也是不屑一顾的,只不过他也想见见这个女子,胆大包天心机深沉的林家女儿,更想借机对其敲打警告,没想到自己却被将了一军。 “王爷,当时我就在树上,亲眼所见,王妃说的不过分,月夫人说的难听多了,您…”御风被刘谦一个眼神堵住了还没说完的话。 “我是让你来监视她的,不是要你来替她讲情的。” “王爷,我与王妃素不相识,与月夫人也未曾蒙面,眼见为实,你该信我。” “我有说不信吗?”他径自往骓风堂走去。 玲珑躲在一旁的廊柱后,直到人都走光了才敢跑出来,扯着她的手臂,“小姐呀,你是过两天好日子就飘了吗?他是谁啊,他是皇子,是王爷,是小姐你的夫君,你就敢这么顶撞他,还,还敢撵人,这以后肯定是没好日子过了。”她都要哭出来了。 “你以为今天我服软认错就会有好日子过吗?过了这么久,该查的该知道的想必他早就清楚了,该来的逃不掉,我只是让它来的早一点罢了。” 林溪不知朝局之事,但她娘曾经告诉过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价值与利用,亲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陌路,平民百姓只在乎能吃饱穿暖,能够安居乐业,但权贵世族争取的是权和利,如商一般,有利者共图之。 “可是苦了你。” “再苦还能苦过在林家的日子吗?” 第15章 美人心计 二月倒春寒裹着细雨依然很冷,邓昆站在廊下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我说左大人,咱们来了些许时日了,不知何时开矿?” 左庆耀苍老的脸上满是褶皱,手里攒着玉石珠串,“邓先生,本官也很着急,但此事却也是急不得的。” “话是如此,但这两百兵士每日的吃喝用度那也是要花不少钱的,你我可以养一时,但时间久了……”他手上做出缺钱的动作,一脸的为难。 “你看,春寒料峭,虽说是立春了,但寒气依然逼人。”他用手拢了拢衣领,辫针绣的针法和着金银相间无不透漏着奢靡。 他翻翻眼珠“我说左大人,邓某粗人一个,没读过什么书,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别让我猜来猜去的。” 左庆耀斜着眼睛瞄了瞄“天寒需加衣,虽说废些银钱那也是保命为先,立春方至,阳气渐苏,然寒威不减,你我远离建康自不知风向,所以,稍安勿躁。” 邓朗将双手插入袖中,瞧着满地湿滑“也不知这钱花的值不值,以后还能不能赚回来。” “先生,此时谈钱未免过于小家子气了,尚书令大人亲自交代,咱们自然是要听命行事,即便是亏些也是不能计较的。”三角眼的余光略有不满的扫向他的脸。 “还有,这些日子葛阳矿上的情况你也该心里有数,该用多少人,该从何入手无需本官多言了吧?” “那是,这点小事倒是不敢劳大人费心,交给邓某即可,您说这无端的要咱们来私开铜矿,林大人到底意欲何为?”唇上的八字胡翘起老高。 “先生,当你知晓的定不会瞒你,与你无关的最好也少打听。” “大人说的是,好奇罢了,当我没问,只是大人,听闻您以前曾任江州刺史,想必这地界儿上您比我熟吧?不如咱们晚上出去快活快活?不瞒您说,以前倒是经常往北走,这南边的姑娘却是没见过。”他一脸猥亵,桃核大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左庆耀干瘪的脸上浮起笑意,矮小瘦弱的身体仿佛无法支撑他那颗硕大的头颅“想不到先生也是同道中人,要说这哪里的姑娘妙,本官的确清楚,雨花街上有间雨花台,那里汇集诸多南方妓子,清丽可人,娇俏甜美,想必能让先生满意。” 邓朗立刻靠近,低声询问“当真?邓某人做东,大人可赏脸同去?” “先生相邀,老夫定会作陪,听说新来了位北魏歌姬,你去品那南曲女,我去会那北燕姬。” 下朝回府后刘谦便把自己塞进书房,潜心研究过往奏折奏报“禀王爷,后院,后院…”下人刘喜躬身回报。 “又发生何事了?”刘谦一手执笔,一手不停的按住太阳穴,一副略显无奈痛苦的表情。 “回王爷的话,王妃,把丫鬟翠柳推进湖里了。” “什么?”头痛的毛病犯了,本想歇息片刻缓解,没想到又出事了。 “因为事牵王妃,所以刘总管让小人来请您,您赶快去瞧瞧吧。” 刘谦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赶来时,正见翠柳浑身湿透蜷在冰面上,十指死死攥着林溪的素锦裙角,“王妃,奴婢,不知是何事惹恼了您,奴婢给您赔罪,认错,求您,饶了奴婢一命。” 林溪有些呆愣,一脸的莫名其妙,玲珑赶紧上前“你这是做什么,咱们是想救你,你怎么反而倒打一耙。” “奴婢不敢,这位姐姐,请你帮帮我,向王妃求求情,奴婢还不想死。”她全身湿透,不停的打着寒颤,脸上是水是泪分辨不清。 “你们谁认识她,把她带下去吧,换身干净的衣服。” 她看着周围窃窃私语的下人,但却无人应声,都在小声嘀咕“这位就是王妃?” “可不是,长得真美。” “美有什么用,好坏的心肠,无故推人下水。” “可不是,咱们奴婢的命也是命,太狠了。” 她轻扯衣裙,见无人回话,只能低头询问“我认识你吗?”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还请王妃高抬贵手,请王妃开恩放过奴婢。”她一直求饶,任凭玲珑去扶她仍执意跪地不起。 “又发生何事了?”额间传来的隐痛让他显得有些不耐烦。 “王爷,王爷”侍女见状急忙爬到他脚边求饶“求您,替奴婢向王妃求情,求您。” 他转头面色不悦“她到底犯了何事,你要推她落水,索她性命?” “王爷,您未知全貌凭什么认定是我要害她?”她心里恼怒眼前的婢女蓄意陷害,也有些懊悔自己不该往人多的地方去。 “全貌?这么多人都在场,想必他们都应该看到了吧,大庭广众还能推脱不成?” “好吧,我问你,你既然向我赔罪,那么该知道何处得罪过我?”她低头继续问翠柳。 “奴婢,奴婢刚刚是冲撞了王妃,但奴婢是无心的,奴婢不知您的身份。”语气中的哭腔尽显委屈。 “就算你冲撞了我,既是无心之矢,我为何要害你性命?” “奴婢不敢,您叫这位姐姐推我入水说是小惩大戒,但奴婢真的不会水,所以才呼救的。” “仅仅是因为冒犯了你,所以就要置人于死地吗?”刘谦不想在此耽搁,出言了结。 “谁是受害者谁就有理了吗?王爷智计无双,这丫头的三言两语就断人罪过属实有些草率了”她的眼光在他脸上扫过“即便王爷旧疾发作身体不适,也不该就此断言。” 刘谦深吸口气“好,翠柳,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实话实说,既然素不相识,你为何要以自己的性命为注,诬陷旁人?” 翠柳被冻得不住打颤“奴婢不敢,真的不敢,刚才奴婢沿着湖边想看看水中是否有鱼儿,所以没瞧见王妃也在,所以不小心撞到了王妃的身上,这位姐姐便立刻对奴婢发火,说冲撞了王妃,所以,所以…王妃,还请王妃宽恕。” “我并不觉得你冒犯了我,也不知你为何执意这么说,你若是受人指…” “无话可说了是么?” “王爷,请恕奴婢多嘴。”玲珑扑通跪地出声。 “奴婢陪小姐在清风台外散步,瞧见这池中的水化开了便想过来瞧瞧,谁知被这个丫头撞到,本也没什么的,但谁知她自己跳入池中,还大喊救命,王爷,这园中的池您知道深浅吧,若真想害人性命需要在青天白日下吗?会选这么浅的池水吗?奴婢几次想拉她起来,但她就是不肯,一直跪在那里求饶,谁知她安的是什么心?” “王爷,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奴婢自小就怕水,又怎会自己往水里跳。” “怕水?怕水还敢往水边凑?还凑的那么近?我要是你早就回去换衣取暖,否则就算淹不死也冻死了。”玲珑抓起她冰凉的手臂,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算了,玲珑,明眼人必知其中原委”说着再次望向刘谦“王爷,我不想争辩,因为没必要,随你处置吧,你觉得是我做的,或者你认为我有必要这样做的话。” “不要以为你用欲退还进的把戏本王看不懂,你既……” “王爷,我们真的不认识她,您不要误会。”玲珑还想争辩,被林溪制止。 他的唇边荡起一丝笑意“或者,你可以求饶,本王或许会从轻发落。” “我无错,为何要求?”她拉着玲珑的手臂想要离开,转身之际再度停下“林溪,告退。” 他用力按住前关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你叫翠柳?” “回王爷的话,是,奴婢翠柳。”阵阵的寒意让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忠叔,让她出府,与之相关的人都打发出去,除了女眷住处,其他地方都用男仆。” 翠柳闻言立刻叩头如鸡啄米般“王爷,王爷,奴婢真的是无心的,还请王爷不要敢奴婢出府,奴婢出去了这一家老小就没了生计,还望王爷垂怜。” 刘谦转身离开,御风的眼神也从玲珑身上移开“王爷,这事明摆着是翠柳冤枉了王妃,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您为何这般偏袒。” “后院女眷间的争风吃醋何必多问,你嫌本王太过清闲了是吗?”言语中虽严肃,但语气中却未见不悦之意。 “话虽如此,但您这也太偏心了,难不成您是真心喜欢那位月夫人,所以才帮亲不帮理。” “胡说,我与她素不相识,何来喜欢之说,你是不是皮痒了?”他用手肘戳向御风腹部。 “王爷,现在是在府中,不是在军中,就算您想对属下行军法,也得有军棍不是,再说了,自属下多日对王妃的观察,她的言语虽锋利,但人真的不坏。” “本王没兴趣知道她的为人,但是你最好不要忘了她是谁,她入府的目的,可不要被这女人的外表所蒙蔽。” “论起外貌长相,身材气质,王妃与您当真是绝配,陛下的眼光就是好。” “我说你这小子”随着远去的声音,从院墙深处转出一抹身影,鞋尖硕大的东珠映在光下耀眼夺目。 第16章 欲盖弥彰 一轮明月高悬,将天上的星子映得忽明忽暗,墙角的那颗老槐树冒出了绿意,夜影从院外走入,与御风打了个照面“咱们兄弟里属你最闲。” “那是,王爷心疼我,怎么不服气吗?”兄弟几人每次见面都要相互调笑一番。 “这要是在军中,你肯定要挨不少板子吧。”两人相携敲门而入,跪坐在一旁的软垫上。 “王爷,洛雨传回来的消息说发现左庆耀和邓昆两人已盘踞葛阳多日,日日留恋风月场,近期暗中搜罗了不少矿工,猜测是要开私矿了。” “私采铜矿流放之刑,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无故采矿所为何事?难不成他想铸造兵器?可查清了是什么工匠?”他将茶推到二人面前。 夜影摇头“他们行事谨慎,左庆耀这只老狐狸狡猾的很,暂时还不知详情。” “我们追查林怀山私吞军粮已经多时,抽丝剥茧也尚需时日,今日之事咱们不妨稍稍泄露,让他起警惕之心,定会抽出与军粮无关之人前去帮忙,我们趁机从中安插眼线,剩下的就好查多了。”御风将茶一饮而尽。 “是个好办法,声东击西也许能收到奇效,只是,这泄密之人……” “或许可以用王妃传信的法子。” 他将江州地形图展开,目光定在葛阳“不,如此隐秘之事她一个后院妇人岂会轻易得知,再说她嫁入王府时日尚短,奸狡之人怕是不会轻易相信。” “之前咱们曾替换过内容,透露出去的消息不乏隐蔽之事。” “话虽如此,但终究要眼见为实,林怀山并非好欺之人,看来势必要在他面前演上一出。” 沈清月粉面涨的通红,双唇紧闭愤恨的坐在精致的妆台前,轻抚自己白皙的脸蛋,“想不到王爷居然如此轻纵,任她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不行,这口气叫我如何能忍。” “夫人,今天王爷发落了翠柳,万一那丫头抖出咱们来,怕…”银屏手上的檀木梳划过秀发。 “王爷如果有心想探查真相,就不会轻纵只是赶她出府,若咱们再动手脚,怕是此地无银了。”她的手指用力的按进粉盒中,红胭脂粉铺满妆台。 “那您打算如何做?” “她凭什么对我不屑一顾,摆明是瞧不起我沈家,爹爹好歹是当朝二品,也不比她林家差什么,她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右手握成拳重重的敲在桌面上。 “夫人别气,当前得到王爷宠爱才是正事,毕竟您比王妃还早一步与王爷相识,况且王爷今日也未见有意偏袒,可见对王妃也无甚好感。” “话是如此,但他对我避而不见,我也不能总是无故去寻。”长袖拂下的脂粉弥散在空气中有些呛人。 “夫人,此时不是顾忌脸面的时候,您想日后高枕无忧,现下里拢住王爷的心才是要紧的,否则凭王妃姿容…” 金锁从箱中拿出一枚同心蝴蝶玉簪,望向镜中比量“小姐,您出门前老爷曾嘱托,完事收敛低调,王妃好歹是正室,咱们不如前去示好,与她和平相处,若是能顺利孕育生子也是美事一桩,届时王爷定会对您刮目相看的。” “爹爹要我忍让是看在尚书令的份上,但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她可以这样对我,自觉貌美就想用欲擒故纵的把戏吸引王爷,人无而仪,不死何为,就是看不惯她这种自视清高的模样。” “这是傲月茶庄出的新茶,奴婢为您煮了,您请用些吧”金锁将茶杯递了上来。 “夫人,咱们从府里带的几瓶好酒,不如您邀请王爷到咱们明月轩小酌,到时…” “回夫人的话,朝露苑的春夫人求见,来向您问安。”门外想起婢女的声音。 沈清月将染了胭脂的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这些天我倒是把她忘了,叫她进来。” 人还未到先闻其香,淡淡的茉莉香迎面扑来,“妾身夏氏蔓春给夫人请安。”女子眼秋波流转,身着一袭耦合色的裙裾,外罩一件灰毛兔绒棉衣,款款下拜。 “原来,与我同日进府的人就是你。”轻柔的语调伴着红梅枝的脆断声显得格格不入。 “妾身自知身份卑微,不配与夫人相较,奈何不敢忤逆王爷之意,所以还请夫人海涵。” 沈清月假意一笑,缓缓起身,耳尖上的翡翠耳珰在光下生辉,“与我二人相较,你是王爷亲自求娶的那个,看来你们感情甚笃,你可真是个有…” “想必夫人定是误会了,王爷风姿岂是妾等之人可存念想的,妾只为安身立命,安稳度日,还望夫人明鉴。” “还算有些自知之明,哼,一个卖笑的娼妓能获王爷青眼,已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是,夫人教训的是,妾是荆州人士,荆州的刺绣最是闻名,这件芙蓉外衫轻纱质地,触感细腻,您瞧这衣袖以金丝线刺绣着繁复的卷云纹,还…” “原来这就是著名的荆州绣品,”她用手指捻起衣料揉搓着,“我瞧着也不怎么样,银屏你说呢?”赤红胭粉赫然印在上面。 银屏轻嗤出声“奴婢出身低贱,此等货色在咱们沈府也是见多了,确实不值一提。” “回夫人的话,这衣衫是我们夫人精挑细选的,还望您莫要嫌弃。”兰姨的目光停留在胭脂粉印上,有些心疼。 “春夫人倒也不必急于表明立场,我虽是侧室,但年少与王爷相识,自然志趣相投,无论如何都是你比不起的,这种不入流的货色本夫人房中多得是,你带回去留着自己穿吧。”她嫌弃的将托盘打落,转身坐在案前轻靠椅背。 “是,妾知如何自处,定会安守本分,谨言慎行。” “听说你以前是个清倌,不知你到底有什么本事可以引得王爷欢心,除了这张脸,可还有其他勾人伎俩?”尾甲搅弄新鲜的嫩茶,“怎么,不愿说吗?还是瞧不起我沈清月?”言语中的侮辱挑衅让夏蔓春的脸色变了三分。 “月夫人,蔓春出身是不好,幸得王爷垂爱救我于水火,妾对爷心怀感激,爷对妾只有同情,并无它意。” “是吗?”她将贡桔放入口中“今天你既然来了,不如献上一曲让我也好好新赏一番。” 兰姨提起裙摆跪倒在地“夫人,我家夫人命苦,自小多受磋磨,幸得王爷抬爱才得以逃出生天,从此便下定决心不提前事,不念过往,还请夫人您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此番言语是说我故意刁难吗?”日光倾斜映在脸上,她半眯杏眼,随手拿起贡桔往兰姨脸上砸去。 “奴婢不敢。” “春夫人,生的风情妩媚,阅人无数,想必定然明白男子心意,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才向你打听而已,你可真是无趣,也罢,既你不愿我不勉强,入府未妾多少有点糟蹋了这身狐狸皮了。” 初春的葛阳山破上还凝着一层薄霜,左庆耀裹着半旧的绒裘立在山神庙前,袖中藏着徐州太守亲批的采铜令,邓昆一脚踹开残破的庙门,“都听着!奉朝廷敕令征役,日给粟米三升、铜钱五十!” 破袄裹身的矿工们卷缩在墙根处,有个跛脚老汉颤巍巍说道,“官爷,永初七年修皇陵也是这般说辞,可最后……” “啪!”邓昆的马鞭抽裂供桌上的粗陶碗,碎片飞溅众人吓得又往暗处靠,“此番是给陛下铸万寿鼎,短了谁也不敢短了皇差!听着,干得好不仅有饱饭,还有肉吃。” 洛雨伏在庙顶上,揭开瓦片俯身倾听,他盯着左庆耀从褡裢掏出的契书,那纸上盖着徐州刺史府印。 “画押按指印的,多赏盐半斤!”左庆耀恐怖的笑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奸细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矿工们小声嘀咕一阵,纷纷起身排着队,在空白契书上按下红指印,有个少年盯着朱砂碗将手放到鼻下,“这印泥怎有股铁锈味?” 邓昆的副将一脚踹倒那少年,“少废话,皇差用的都是官家朱砂!再胡说八道小心把你关到牢狱里。” 子时的矿洞依然有人声飘来,左庆耀正命人焚烧硫磺驱赶矿工,洛雨贴着湿冷的岩壁藏身,耳畔飘来邓昆的醉语,“太守那边打点的五百匹蜀锦,得从江州绕道……” “嘘!”左庆耀压低声音,警惕的往四周瞧了瞧,“明日把最后这批契书换成死契,事毕后借口矿难全部处理了便是。” 五更天未明,洛雨撬开山神庙地窖,矿工们的催命书摞成一摞,里面除了伪造的刺史印,还有半面景和钱范。 庙外忽传马蹄声急来,洛雨将证据塞入中空的槐木神像,晨曦中左庆耀正对矿工恐吓,“你们听着,与官府签下契约便要履行到底,中途逃跑者以抗旨论处!” 矿洞口歪歪斜斜的竖着一块碑,上写官矿赤脊山界,以此明示,洛雨盯了许久风而立,是时候让蛰伏的赵央,混进这吃人的矿场了。 第17章 玉佩风波 骄阳藏在云中,亦有似无的窥探人间繁华,林溪指尖拨弄着犀角秤杆,墙根处骤然炸开幼犬凄厉的呜咽,玲珑正给廊下的忍冬藤培土,闻声惊得摔了花铲“小姐你听!像是犬吠。” “许是野猫打架。”话音未落,一声闷棍击肉的钝响引起一串哀嚎,她蹙眉起身,“我教的字都写完了?” “小姐,你不觉得它叫的很是凄惨吗?像是在被人虐待,咱们出去看看。”她扯着她的衣袖,“好嘛,我答应你,回来就去温书。” 后巷窄道上,两个粗使婆子正用火钳夹着只黑犬往污水沟里按,玲珑冲过去夺下铁钳“住手!它才几个月大,你们竟然如此狠心!” “你是谁?”婆子上下打量“哪来的丫头,到此多管闲事,这畜生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 她弯身将幼犬抱进怀中“你不喜放过便是,何苦将它视作玩物,刚才它那般哀嚎痛苦,你们当真是听不到吗?” “这畜生本就是供人玩乐的玩物,我供它吃喝,它供我戏耍有何不可,你一个丫头管的未必太宽了些。”两人对视的眼神里充满得意。 “好,我把它买下来,你出个价。” “你以为你是谁说买就买,咱们不卖,养大后还能吃顿红肉,何乐不为?”两人挽起袖面上前欲抢。 “住手!”身后想起女子低沉的声音,玲珑赶紧躲到林溪身后“小姐。” “你这狗崽多少银钱我都出双倍,不知嬷嬷是否愿意割爱让与我。” 高个黄脸婆子斜眼瞧着眼前女子“你是何人?咱们从未听闻有谁家小姐暂住在此处,莫仗着身份欺压咱们。” “混账,这是林家小姐,也是东扬王妃。”玲珑气恼不过,将足下一粒碎石踢向两人,瞬时引起一阵惨叫。 那人疼的直咧嘴,两人双膝跪倒在地“奴婢该死,不知是王妃大驾,多有冒犯还请您恕罪。” 林溪往地上扔了半袋钱币,那是今日采买所剩“我就当你们愿意将它卖给我了。” “是,老婆子愿意,谢王妃不责之恩。”说完拾起钱袋转身就跑。 傍晚时分天色暗沉,阴霾的天空不见一粒星子,玲珑正在院中与狗崽玩耍,“小姐,咱们就叫它小黑好不好?你瞧它多可爱。” 她刚拿起桌上的暖炉,听闻下人回报“王妃,刘总管有事求见。” “忠叔,你来的正好,这只黑…”言语未歇便瞧见了门外闪过天青色的衣袍,“见过王爷。” “王妃,今日来是有一事想向您求证。”刘忠恭敬客气的开口。“王爷院中遗失一件贵重之物,想请问王妃是否有见到。” 她摇头“没有。” 沈清月扯下绢丝绣帕,上前一步碾碎野艾,“没有?王妃您甚至都不问一问是何物就否认了?还是,您一早就知道王爷丢了东西?”轻声细语婉如哼唱吴侬小调。 林溪看向玲珑,见她摇头,正不知该如何开口,软音再次响起“难道被我言中无言以对?王妃,不如早些承认,趁王爷还没怪罪交出来吧,否则伤了脸面对谁都不好。”她微微仰起脸,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 “沈清月,我最后提醒你一次,主动挑衅我的后果你要自己承担。” 沈清月突然有些微喘,用手抚向心口,“王妃,妾并无此意,只是好心相劝,莫因误会伤了和气。” “是吗?那你为何如此笃定,遗失之物在我手里?” “非是妾笃定,而是有人告发,若无实证,又岂敢劳烦王爷?”她轻退至刘谦身旁,面色有些苍白。 刘忠趋步上前,躬身抱拳“回王妃的话,是老奴发现的,酉时半刻老奴往骓风阁送膳食,在整理衣物时发现王爷玉佩不见了,此物是王爷大婚宁淑妃娘娘所赠,王爷很是珍视,找遍全府上下都未曾寻到,唯剩清风台。” “既是王爷的贴身之物,又岂会被我轻易取得?母妃所赐之事我并不知情,盗来何用?” “王爷,王妃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如看在妾的份上,给她一次认错的机会。”沈清月借势攀上他的手臂,依偎在他身边。 “即便要栽赃也得让人心服口服,大可等到证据确凿再替我求情也不迟。”刘谦本能的想甩开却生生忍住。 “王妃误会了,女子的小心思妾也明白,想必您想借替王爷寻回之名,向他邀功示好,企图……以美色勾引,未料到这么快就被刘总管察觉,所以…” 林溪脸上露出一抹嘲笑“所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若真与阁下无关,是否也该向春夫人一样,只待在自己院中,而不是一再惹是生非,”她将手中暖炉重重的放在石桌上“既然来了,就搜吧。” “小姐,搜不得,又不是咱们做的,凭什么她说搜就搜。”玲珑伸臂挡在门前。 “混账,王爷在此,岂容你一个丫鬟顶嘴。”手刚扬起“怎么,上次那一巴掌没打疼你?我不介意再赏一个。” 沈清月喘得更急,冷冬时节额角渗出细汗,双唇颤动“王爷,您瞧,并不是妾想挑事,是她,欺负人。您还等什么,快让人搜吧。” “若非你所为,本王不会为难。”他用眼神向刘忠示意。 “王爷,您是好意,可王妃她却不领情,这丫头出面阻拦,妾觉得一定就在这里。” “你,似乎,非常确定失物就在清风台,难道,是你,亲眼所见?”墙边还未来得及培土的忍冬藤在风中挣扎着,带着土粒砸向沈清月。 “妾要是亲眼所见定会良言相劝,只不过是否在清风台,等会刘总管自有交代,妾倒是想知道王妃巧舌会如何辩驳。”她愤怒的踢开绊脚的枝叶,殊不知这忍冬藤是她心悸之症的药引之一。 “王爷,下人在王妃的妆屉中找到了失物。”刘忠将玉佩双手呈上。 “哼!现下无话可说了吧,想不到尚书令嫡女居然偷盗夫君的贴身之物,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她的眼神飘向刘谦,“王爷,您瞧。” “王爷,虽然是在王妃房中寻到的,但也未毕就能说明是王妃所盗,老奴以为还…” “林氏女,众人皆亲眼所见,也不怕你不认,妾身带了人证可以当场对质,来人,把他们带上来。”三名下人垂手而入,跪在院中“奴婢见过王爷,王妃,夫人。” 玲珑聚目认出了下跪之人正是白日里拿火钳虐狗的婆子“居然,是你?”狗仔在玲珑怀中对着两人狂吠。 “认识就好,你们把亲眼所见之事如实讲来,王爷会替你们做主的。” “是,小人未时一刻在园中打扫,看见王妃和婢女自骓风堂往清风台而去,手中赏玩着一个圆形白穗物件,主仆二人心情甚欢,还有说有笑。” “你说谎,明明是你拿着火……”林溪拍拍她的手,拦住未出口的话。 “你所说的圆形白穗物件可是此物?”沈清月指着刘谦手上的玉佩。 “回夫人的话,正是。”那人只瞄了一眼,随即叩首回话。 “好,还有你。”她指向身后的半老嬷嬷“一并讲来,可不许污蔑王妃。”污蔑二字咬的极重。“否则,本夫人第一个不放过你。” “是,老奴亲眼瞧见王妃去骓风堂行窃,还留下婢女在外把风。”玲珑翻了个白眼,鼻中轻嗤。 “物证自你院中搜出,人证将你行窃的经过瞧了个一清二楚,不知你还有何狡辩之词?” 林溪走到老妪面前,“你,可识得我?” “回王妃的话,老奴自然识得。” “如果我没记错,自入府以来我甚少离开清风台,而你,我也从未见过,你又是如何认得我的?” “这…老奴是在王爷与王妃大婚那日在门外伺候的,所以老奴认得。”刘忠闻言往婆子脸上扫去,正对上刘谦的目光,朝他摇头。 “你既认定我去行窃,那么你自然是亲眼所见整个过程,不如,你仔细说一次。” “我,老,老奴”她支吾了半晌“老奴那日去王爷院中送刚浆洗完的衣服,刚拐弯就瞧见您鬼鬼祟祟的走进骓风堂,神情紧张还左顾右盼,老奴还纳闷王妃为何会有如此举动,踌躇是否该上前行礼时,就见匆忙而出,手上多了物件,虽未看清是什么,但那白穗老奴却认识。” “你既认为我是盗玉贼,那为何当时不叫人?” “您是王妃,出入王爷的住处本就应当,再说老奴也不敢。” “那现在便敢了?”她蹲在老妪跟前“这么说你是第一个发现是我,窃取王爷之物。” 那老妪点头“当时怕我,那事后为何不立刻上报总管?”见那老妪词穷,她接着说“我猜当时王爷不在府中,一时间没找到刘总管,所以心里怕就求助月夫人,对吗?” “正是。”老妪赶紧点头称是。 沈清月心里有些发慌,“王妃,您可莫要倚仗主子的身份吓唬奴才。” “还有你”她并不理会,把目光转向烧火的婆子“如果你盗取他人之物,是明目张胆还是掩人耳目?” 婆子被问的不知该如何作答,她转头再问老妪“你说我从骓风堂出来,手上拿着玉佩,如果是偷的,为何不直接藏在袖中,还让你看的这般真切?” “王妃,其实也不是大事,如果我是你,就会向王爷求饶,你虽非他所喜,但看在林大人的份上也不会与你为难,又何必再为难下人强词夺理,析辩诡词。” 沈清月用绢帕擦去额前细汗,身子有些发虚,金锁赶紧上前将她扶住。 第20章 药香初酿 五月黄昏的阳将庭院晒得有些发烫,林溪正挑拣着竹匾里新采的紫苏叶。 “小姐,这白芨都要捣成细粉么?”玲珑抱着竹筐凑过来,发间沾着碎屑,十六七岁的丫头总爱踮着脚尖看药碾子转,像只守着谷仓的雀儿。 “要过三遍细筛。”林溪将石杵递给她,“润肺之物须得配得精细些。”话音未落,药圃边传来窸窣响动,一团黑绒球从藤下滚出来。 玲珑呀地轻呼“墨团又偷吃龙葵果了!” 她蹲下身戳小狗湿漉漉的鼻尖,那崽子正是日前她从粗使婆子手里抢下的,右腿还缠着林溪缝的麻布,此时它正往主人裙角蹭。 林溪望正着竹筛里细粉出神,天边新月已现轮廓,“小姐,你看,今天的月亮跟白日里的太阳一样又圆又亮,不过它看起来近的好像伸手就能摸到一样。”玲珑颇为兴奋的看着夜空,指着圆月。 “今天,是我娘的生辰。除了陆续收到的那几封信,就再也没有更多她的消息了,不知她近况如何,身体是否康泰。” 褪去余温的院落似有几许凉意,角落里的槐花树此时枝叶繁茂,花香中带着一丝丝的甜,似晨曦中的露珠,混合着泥土气息,夹杂着阳光的温暖。 “小姐别担心有叶师父和王嬷嬷在,他们一定会护好夫人的。” “此刻想必她也同我一样,站在月下为亲人祈愿,娘的眼睛不好,最喜皓月当空。”她回身环住玲珑的肩,在她耳边呢喃。 刘谦迈入清风台时,墨团凑到他跟前叫了两声,“今夜月色甚好,本王有事寻你。”玲珑将狗崽抱起,“你不问是什么事吗?” 林溪垂眸将药杵归位,青瓷瓶映出那人眉间风霜“我想当不是来罚我的。” “你我成婚许久,我借故疗伤一直没带你回去,如今我已大好,三日后随我回门吧。”两人影子在青砖地上叠成暧昧的弧状。 她抬眸“回门?” 刘谦前行半步,“葛阳的戏总要有人唱全,府中的信总要有路送出去。” 古槐枝叶间忽有银光闪动,御风抱剑倚在老树旁,目光却追着树下喂狗的玲珑,小丫头正举着羊乳逗墨团,罗袜沾了泥也不顾,一人一狗倒是玩的开怀。 “竹筐下的字条,王爷自取便是。”林溪默默展开他递过的信纸,“将它背熟,你知道改怎么处理。” “你就不怕我乱说,会误了你的事?”她将信纸喂给烛火。 “你如何想的我自然不知道,但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墨团蜷在晒药的竹匾里打哈欠,林溪望着天际渐圆的月,想起母亲曾说过的那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忽觉满院清辉都带着药味的涩。 热闹的东升街上人流熙攘,穆王府大门前,停着一辆华丽而庄重的车架,车身上漆着厚重的深红色漆,金色的条状纹饰甚是醒目。 车舆后部和车辕两侧堆满了礼物,看得玲珑心花怒放,“小姐,为什么,这么好的东西要送往到林家,真是糟蹋了。” “你不是经常讲什么礼啊法的,怎么,这会儿知道要带礼物就舍不得了?”她将她扯回来,附在她耳边“又不是咱们的,你心疼什么?” “小小年纪竟如此贪钱。”刘谦一袭以六幅拼制而成的轻薄纱衣,衣色淡青,贵气中带着桀骜,腰间束玉带嵌深蓝色宝石,轻哼一声率先往马车走去,抛来一句“上车。” 林溪走到车窗下扬起头“王爷,您家大业大的,可否再套一辆马车?” 刘谦饶有兴致的侧头抬眼“你说呢?” 车毂碾过碧雪斋前刚铺好的砖路,发出吱呀声响“按理说本王常年戍守在外,疏忽礼仪在所难免,但是你,不该吧。” 她今日绾的是妇人髻,可鬓边那支白玉梅花簪,仍是未出阁时常戴的式样“王爷想笑尽管笑,明知故问就没意思了。” “好歹你也是林府…嫡女,等会儿可不要给本王丢脸。”车轮轧过沟坎,刘谦忽然倾身,“嫁给我,可曾后悔?” “人为刀俎我为鱼,何来资格言悔,作为棋子只能听话。” 刘谦眯眼打量“你不是颗好棋子,更谈不上听话,明知沈清月有心针对,却不肯寻求庇护,让你对本王服软,就那般的不愿吗?” 她伸展双腿,靠在软枕上“就算我肯服软求助,王爷会帮我吗?既知不会又何必自讨无趣。” “你怎知我不会?”他信手翻开手边游记,挑了挑眉,饶有兴致的问。 “异地而处,我也不会。” 他伸手摘下她发间沾的梅瓣,碾碎的嫣红染上拇指,“男女不同,子非鱼,不问过怎会知道是何结果?你这衣裙着实有些朴素,可是本王亏待了你?” 抬眸正撞进他眼底的促狭,那笑意比帘外暖光还晃眼,“我不素来不喜奢华,王爷大可笑我寒酸,以后我不随王爷出门便是。” “鲁阳将士若知王妃这般体恤…”他抹净指上颜色,“不知该赞巾帼风骨,还是叹不解风情?” “王爷的风情有月夫人解便够了,我不妨就做那愚不可及之人也是不错。” 刘谦忽然闷笑出声,“原来你介意这个,你可知百炼钢亦可化作绕指柔?沈清月要的是身份帝位,而” 马车猛地急停,林溪撞进他冷硬的胸膛,隔着衣料,听见心跳震着未尽之言,外面传来马夫的斥责“你住在我的书院,那里藏着我多年搜集的珍品,莫要弄坏了。”他故意将食珍录拿在手中。 林溪后移半步,面露红晕,盯着他腰间新换的玉带,金线绣的瑞兽纹正贪婪地咧着嘴“要不是我,恐怕那些珍品早就被虫蛀光食尽了,王爷手中的书不知可否作为谢礼,让妾一观。” “怎么,你对古食谱还有兴趣?倒看不出来你还有饕餮之性。”他随意翻看几页后再次将书本合起。 “此书在王爷手中最多只是打发时光的物件,不如借给我,玲珑她善通美食,可能更有用些。”她的眼神中充满期待。 “噢?那对我有何好处?”黠慧之意再次涌出,手中书本向前近了半寸。 “这……”她低头寻思了半天,最终抬起头摇了摇“没有。” 他眼中的期待之意顿消,“记得做好送到骓风堂。”他将书本扔到她身侧,随手端起茶盏。 林溪拾起书册,指腹抚过被茶水洇皱的页脚“入口之物,王爷也敢随意尝试吗?即便你敢吃,我也不敢给。” 车外忽传货郎叫卖声,刘谦瞥见她腰间荷包绣着歪斜的并蒂莲,针脚虽乱却透着生气,他顺手拿起荷包“这空着的莲心,倒像尚书令待你的心。” 她苦笑一下,“苦些才好,娘说甜过头的东西容易蒙了眼。” 车辕压过林府青砖时,刘谦的手臂正笼住林溪半边身子,动作温柔得像在收剑入鞘,“见过王爷,老臣率家眷在此恭迎。”林怀山赶紧往前迎上来,笑脸相迎。 “林大人,无需多礼,这影壁可是新换过的明湖石?”刘谦抚过门环上貔貅口中含着的金珠,重重一叩。 “王爷说笑了,这些都是朴实之物,入不得您的眼。”他用眼神示意柳如凤。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溪便上前见礼,谦卑恭顺。“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林怀山略有尴尬的搭上她的手臂,转回身“外面风大,王爷快里面请。” 林溪假意揽上柳如凤的手臂跟在身后,眼前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曲苑悠长,透过繁茂的绿荫想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王爷请上座。”林怀山殷勤的拱手“今日带奕儿回门,老夫甚是欣慰,能看出王爷对小女的疼爱,在此先谢过了。”褶皱的脸上透出精明的算计。 “林大人教女有方,养出一位聪慧娴淑,温柔端庄的女子,能配于刘谦乃是吾之幸事。”言语间充满夸赞奉承之意,神色里却在伺机窥探。 “王爷高抬,您常年在外征战,为守我南境立下汗马功劳,老臣内心万分敬重,特意向陛下请求赐婚,也全因对王爷充满敬畏之情。” 他抚须的手顿了顿,“只是事前鲁阳粮草军需一事,确为老夫驭下不严导致大错,还望殿下看在奕儿的面上多多担待。” 刘谦摩挲着发烫得瓷碗,茶汤里浮着嫩芽“林尚书客气,此事父皇既已发落,本王自是无话可说,军旅之人礼节生疏,也还请莫要见怪才是。” “无妨,无妨,王爷本就是英武之人,大丈夫自受女眷爱慕,老夫会告诫奕儿要有主母风范,善待府中众人,相信王爷对小女也定会以心相交。” 他低眉浅笑,拇指轻蹭半旧的护指“那是自然,王妃是本王的妻子定会善待,日后尚书府与穆王府就是姻亲,还望林大人日后多多相助,不知林大人可曾听闻琅琊郡北……” 第21章 投石问路 “王爷,老爷,我们母女二人许久未见,恰好后园新移了几株西域雪莲,我想带奕儿过去瞧瞧。”柳如凤的话不合时宜的挤进来,鬓间俗气的金钗在光下晃的人眼生疼。 林溪腕间玉镯被捏得硌进皮肉,面上却浮起恰到好处的浅笑“母亲总记挂着我的喜好。” 内院树下,林溪摘下一朵粉色小花,逐片撕下花瓣独留花蕊,听着连绵入耳的咒骂“别以为今日风光回门就能翻身,你别忘了自己是何出身,要不是你爹所求奕儿相让,就凭你也配嫁进穆王府?” “是我抢来的吗?明明是别人挑剩下的,林夫人,你该庆幸,林府还有我这么个女儿,否则林老爷的生天之路”掩面轻笑,眼中尽显嘲讽之意。“就少了一个指望,牺牲一个女儿拉拢一个皇子,你瞧瞧你家老爷多精明。” “你住嘴!”她怒目相视,指甲刮破她的手臂,三道血印立显“尽管逞你的口舌之快,你让我不痛快,我就加倍的还在她身上。” “好啊,你尽管试试,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和我娘两条命,换你林家满门,噢,不止,欺君大罪要祸延三族吧,你柳如凤将凭一己之力灭了林柳两家,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你家老爷是” “住口!”柳如凤突然拔高声调,“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既然同乘一船我便不予你计较,我问你可曾听王爷提起过前朝的事?” 林溪甩开她的桎梏,倚着廊柱,看着臂间渗出的血迹,“前朝之事倒是未曾提及,但过往…却说了不少。” “你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最好少说废话。”她压低声音,忍着胸中怒意。 “王爷曾说当年的军粮曾被劫,幸而损失不大,自己弥补了亏空,让我勤俭持家,莫起奢靡之风。”她的眼神飘向那几株刚培完新土的西域异枝。“没想到堂堂穆王府比尚书府寒酸多了。” “少废话,出身卑贱之人永远上不得台面,也就是东扬王常年戍边未曾见过真正的高门贵女,才对你示好,世间男子果然皆是好色之徒。”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拂手甩袖。 “多谢林夫人夸赞,王爷还有色可好,但不知林大人在夫人身上能图什么呢?我尚且是个无用之人,但是却可嫁给当朝皇子,而你女儿再高贵也只能为人妾室。” 柳如凤刚要发作,二十步开外的角门吱呀作响,两名妇人相携而立,林溪瞳孔骤缩,林婉清远远的张望着,挥起干瘪的手摇晃,“娘。”她疾步上前却被柳如凤拦下,妇人微笑点头,泪如泉涌。 柳如凤挥手将人带走,“葛阳矿脉塌方那日,王爷恰巧在涿州练兵?”眼光落在她腰间之物,“这霞佩倒是眼生。” 直到母亲消失在甬道尽头,她才收回眼中的不舍,立刻蒙上一层寒霜,“王府库房里的旧物罢了。林大人会告诉你他经常去何处寻欢吗?”嘴角微笑恣意张扬,荡在唇边。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居然还是个伶牙俐齿的货色?仗着有人撑腰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对长辈无理?” “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是王爷日前送来的江州陶件确实讨喜,就连月夫人的兄长都赞不绝口呢,他说江州不仅盛产铜矿,瓷窑也是一绝。”她假意用绢帕裹住伤处,眼角却扫向柳如凤乍白的脸。 见她不语,林溪再度试探“林夫人若喜欢,下次我让王爷送来便是。” “哼!此等凡庸贱器岂能入我的眼,老爷手里稍稍流出些少府监描金铜料做的物件,都要比江州污物强上万倍,眼皮子浅的玩意儿,呸!” “也是,天下谁人不知尚书令家里有御用之物,要说奢华恐怕连皇宫都比不上,林夫人上辈子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有这般好命,当真让人艳羡。”微扬的脸蛋,挑衅的目光,唇角的讥讽让柳如凤再次陷入疯狂,她立眉拧目,豁然扬起手。 林溪有恃无恐的将脸迎了上去“来,往这打,用力点,最好让王爷看得清楚些,你认为我该如何回话?而你,又该如何回尚书令的话?” 柳如凤恨得咬牙切齿,停在空中的手微微发抖,最终落了下来“行,我不敢打东扬王妃,但是我敢打她!” “好”林溪伸手紧紧的扣住柳如凤的喉咙“尽管动手试试,你敢碰她一根发丝,我就拔光你身上所有的毛,你若敢打她一下,我就拆散你全身的骨头,说到做到。” 她用力的想摆脱林溪的控制,双手不停的捶打“你,你敢…”艰难的吐出两个字,柳如凤呼吸变得急促,满脸憋得通红。“放,放手。” “我不敢吗?你最好衡量清楚得失利弊,我劝你善待我娘,如果她真有个三长两短,哪怕与你无关,我也势必要你一家老小的命来偿。否则,今日我就要拉上你进宫面圣,看到底鹿死谁手。”说着不顾她的挣扎加大了力道。 “答应你,我不动她,放,放开。”她艰难的挤出两个字。 正厅方向传来茶盏相击的脆响,“涿州大营上月丢了三车粮草。”他突然轻笑,“林大人可知那些老鼠往哪处打洞?” 林怀山眉目微转,“王爷说笑了,老夫如今只关心一双儿女的……”话音未落,后院传来瓷器落地伴着丫鬟惊叫。 刘谦起身时宽大衣袖带翻茶盏,热物溅上林怀山衣袍,“王妃素来孱弱,怕是受不住骄阳。”不等他出言阻拦,已大步流星穿过月洞门。 “夫人,奕儿,王爷还有公务,这便要回府了。”林怀山随后跟出,察觉到柳如凤面色涨红,神色惊恐,“这是怎么了?” “无事,母亲可能是舍不得我,刚刚还掉了泪。”林溪倒是淡定自若,将手挽上她的手臂时,用力的拧了一把,柳如凤吃痛立刻甩开,生硬的在脸上挤出难看的笑容,“都多大了还缠着母亲,快些去吧,别让王爷久等了。” 她回身抱住柳如凤,在她耳旁低声“你的话我可记下了,生平我最不喜贱诺之人,于人于己皆是如此。”她随手在她发间拔下一只翡翠玉簪,“这是母亲贴身物件,女儿留着做个念想。” 柳如凤嫌恶的推了她一下,“奕儿喜欢拿去便是,林家是你的娘家,我和老爷永远是你的靠山。” “你还好吗?”他伸手将她拉近,眼角瞟到臂上殷红,眉峰立蹙。 “王爷不必担心,是侍女不小心打翻茶碗惊着母亲,我没事,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她轻扯他的衣袖微微点头。 “夫人,莫要胡说,奕儿已经出嫁,王爷才是她最大的靠山,咱们林家日后还要依仗穆王府庇护。”林怀山将她拉到身后,“王爷不如在府上用过…” 刘谦截断他未出口的话,“多谢大人和夫人款待,不多叨扰先行告辞。” 马挂栾铃声起,他拉过林溪受伤的手臂轻涂药膏“可寻到了想见之人?” 她点头“谢谢你,请王爷放心话已带到,柳如凤痴傻呆笨,并没有起疑。”腕间血痕突兀猩红,她却丝毫不在意,转身拉开车帘往窗外望去。 “你看,你看,这是谁家姑娘生的如此俊俏。” “可不是,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婆娘们提着篮筐,成群结伴的低语。 “你们俩小点声,没看见车坠吗?这是东扬王府的马车,定然是王爷家眷。” “难道是王妃?” “那可不一定,听说同时娶了三房。” “也不知道是哪一房,王爷可真有福气。” “没有王爷日夜守疆那么多年,何来我们安生的日子,娶得如花娇娘是应当的。”百姓妇孺交头接耳,暗自赞叹美人面。 林溪却不以为然,一双丹凤眼落向夕阳,比起明烈鲜活,充满希望的朝阳,她更喜欢温暖深情,充满力量的落日。 “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要护着自己吗?”他的目光仍索在她腕间伤痕。 “我是故意的,人在盛怒之下才会口不择言。”她用力握紧受伤的左腕,血痕突显“再说,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你这是做什么?”他有些粗暴的阻止她自残的行径。 “就算她再恼我,有你在也不敢放肆。” 一句话散去他眉间怒意,嘴角微微上扬“看来,与你而言我还是有些用处的。” 她收回目光,目光停留在角落的书本上。“王爷说笑了,单凭东扬王妃的头衔他们也要敬上几分,而这份庇护却是你给予我的。” 骤闻马蹄踏地哒哒作响“是吗?原来助你的只是我王爷的身份。” 林溪踏进府门之际,“等等。”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我想你应该有兴趣。” 看见熟悉的字体,刚想伸手去接,立刻被他抽了回去,把脸凑近“记得想好如何报答我。”他的尾指突然在她脉门轻轻一勾,“你猜待春来雪化时是梅先落,还是雪先融?” 第22章 暗藏玄机 伏月炎暑,骄阳当空,蝉鸣不绝。文帝在建康宫设曲水流觞宴,华林园塘边几只白鹭悠闲踱步,悠哉自在。 王灵渊执起酒杯,冷眼瞧着潘贵妃新裁的雀翎披帛,那本是交州贡品清单上划给琅琊王氏之物。“妾借谢康乐山居赋韵脚,献拙诗一首。” 她指尖蘸着酒液在案上勾画,水痕渐显时吟出“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潘贵妃抬眼瞄去,“妾身倒想起民间俚曲,莲蓬圆圆圆如盏,柳条细细细如丝”话音未落,引起李南烛轻笑“果然还是贵妃学识广博。” “爱妃该多读楚辞。”文帝接过德妃递过的竹夫人,“或是向烨华多请教些佛经也是不错。” 潘氏脸上红白相间,一时语塞,略有囧意,只得胡乱灌酒入口。 万雪霁适时举起错金壶,“交州新贡的椰酒味美香甜,倒是应了贵妃俚曲里的南国风情。” 德妃放下杯盏,看向正在调冰饮的张烨华,“时维六月,治水兴工,妾记得宁淑妃祖籍钱塘,不知姐姐可曾听说过华信筑塘的典故?” 张烨华将梅花酒推给文帝,“妾只知潮信有期,不似人心难测。” 银匙搅动冰渣的声音在夏日里比唱曲更动听些,宸妃起身将椰酒斟满奉于驾前。“妾倒是有所耳闻,据说汉代钱塘县以东是大海,钱塘湖是海湾,周边百姓饱受潮水之苦。” 随后走到王灵渊身侧,“那会稽郡官员华信出资招募挑夫修筑大堤,称有能致一斛土者,即与钱一千,旬月之间来者云集,华信突然停止赏钱,大量已挑来的土石被原地丢弃,海塘就这样筑成了,民间又称其为钱塘。” “宸妃妹妹博学,就是这用钱堆起来的塘便叫钱塘。” 她将椰酒斟入潘氏杯中,“听闻贵妃娘家的茶庄就在就在这溃堤上游?”潘贵妃皱眉,抬脚绊倒侍女所奉的桃酪羹,乳酪泼污皇后百褶裙。 满园寂静中,侍女赶紧跪地求饶,贵妃随即出言“姐姐莫怪,是妾身的疏忽,没瞧见这丫头走过来,也怨皇上”说着撒娇的往文帝身旁靠去“您赏赐的这对金缕鞋臣妾第一日穿,眼光都在它身上呢!” 文帝笑而不语,王灵渊见状从怀中扯出丝绸绢帕侵入冰水中,弯身为袁皇后拭污“妾幼时见阿娘用雪水浣纱,最去污渍,”她点在皇后的龙凤纹处“脏污之处可改绣牡丹纹,一样高洁尊贵,不如皇后交给妾吧。"她平静的脸上浮出善意的微笑。 袁澜赶紧将她扶起“德妃不必如此,这衣裙愿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交给尚衣局的绣工修补即可。”她将目光转向始作俑者的潘贵妃。 “妾父曾任徐州织造丞,略通针法。” 潘贵妃轻掩口面冷笑“想不到琅琊王氏的女儿,倒有绣娘的手艺,姐姐还要高看你一眼呢。” “妾在闺中常为叔父补朝服。”王灵渊垂首露出发间素银簪,“叔父说,破绽要藏在最显眼处才无人察觉。” “德妃礼重皇后深得朕心,你们日后当以她为样,彼此间多谢宽容和照拂才是,尤其是你。”他用指腹轻刮她的鼻尖,抚掌大笑。 “皇上,今日的流觞宴既邀了咱们众姐妹来凑热闹,纵然贵妃姐姐仪态万千,风华绝代,但咱们其他姐妹也都精心装扮过,只为得博您一笑呢。”虞美人略有娇嗔,年轻的肌肤上泛起光泽。 潘贵妃斜眯了一眼“皇上,您瞧虞妹妹吃醋了。”说着把手中的美酒喂入文帝口中。 “皇上,臣妾听闻过两日贵妃家里的幼弟又要娶新妇了,不知皇上要赏些什么呢?”袁澜不动声色,默默引火。 “幼弟?你那幼弟都三十好几了,又娶新妇?”文帝皱眉,略显不悦。 “皇上您有所不知,潘家儿郎自是英武不凡,深得女子喜爱,虽,年过三十,但,仍是壮年嘛,如今不知潘大人娶了第几位了?估摸着这一双手怕是不够数了吧?”万雪霁伸出纤纤玉指,语气中略带取笑之意。 “皇上,臣妾的弟弟并非好色之徒,他的那些妾室们至今也未能孕出一子半女,父亲自是心急。”众人低声浅笑,相互接耳攀谈。 “贵妃不如向陛下求个恩典,请宫中御医去给潘大人瞧瞧,兴许能医好呢。”婕妤范颖讨好道。 “范婕妤,御医自然是侍奉御前的,可不是随便出宫给外人瞧病的,即便你是为贵妃着想,皇上面前当注重言辞。”李昭仪取过新茶,送入唇边之际出言提醒。 “这……”范颖立刻伏地“皇上,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微风轻袭,吹散诗笺,宫女们立刻弓身去拾“贵妃,范婕妤年轻,虽出言莽撞确是为了潘大人着想,妾身觉得她没有轻视嘲笑之意,还请贵妃莫要与她计较了。” “谁告诉你本宫的弟弟有隐疾了?皇上,您瞧,范婕妤她不明就里,乱嚼舌根,这红口白牙的污蔑,您让妾的脸往哪儿搁。”潘氏斜身依偎在文帝身侧,不依不饶。 “贵妃稍安,范婕妤只是好意,你又何必发怒,骏儿都成婚了,你怎的还是如此急躁,这么多年了,该沉静些才是,您说呢,皇上。”袁澜轻咳出声,转头也看向皇帝。 刘义隆将杯中冰汁一饮而尽,“范婕妤你起来吧。贵妃,潘耀武是你胞弟,也是朝廷命官,家中既已有了多名妻妾,切莫再徒生是非。” 潘氏立刻起身行礼,“皇上息怒,臣妾明白,日后定会好生管教。” “烨华,你可是身子不适?”文帝并未理会,将目光投向双眉微蹙,双颊泛红的张烨华。 她起身之际,腕间的菩提珠碰倒了酒杯,“陛下,妾受不住暑热,有些虚乏先行告退,还望皇上皇后见谅。” 众人目视文帝两人背影离去,潘贵妃的赤玉步摇突然坠入曲水,惊散锦鲤。王灵渊故意提高音量“南史载,梁鸿妻举案齐眉时,孟光之名正是他所取。” 平城麟德殿的晨议上正吵得厉害,独孤贺拔阔步上前,怒视众臣“让汉奴拿着田契来草原丈量牧场?陛下莫不是忘了平城是谁打下的!” 崔浩跪在石板砖上,向下叩头,“陛下若再纵容独孤部强占陇西牧场,不出三年,关中必生流民之乱。” “你这汉贼竟在大殿之上口出狂言,我独孤、贺兰、尉迟氏是开国功臣,现如今天下太平,你就跳出来离间我们君臣?”一脚重重踢在崔浩身上。 崔浩疼的直咧嘴“独孤大人,大殿之上可汗驾前,怎可如此无理?当场殴打言官成何体统?” “体统?老子的拳头就是体统!陛下可曾想过当年要是没有独孤部族灭那胡夏王赫连广,恐怕他此刻正大快朵颐的啃着羊腿!” “独孤大人!”御史中丞高允突然打断,“永兴旧事,比得过陛下登基时所颁诏令?”他目光阴沉的迎上独孤贺拔满脸怒气“凡大魏子民,不论胡汉,皆从国法。” “汉狗也好意思提诏令?”贺兰台沉声道“当年陛下清算八部贵族,你们汉官递的名单害死多少我鲜卑儿郎?我叔父不过说了句汉制误国,就被你崔浩按了谤君的罪名,你能苟活到今日改谢我的仁德之心。” 崔浩忍着疼“贺兰将军的叔父私通柔然,证据确凿。” “好个证据确凿,你们汉人的笔比那横在颈间的到还要锋利!南人狡诈,陛下万不可轻信。” “将军可是要翻永昌旧案?”帝王开口,满殿寂静。 “臣只想多问一句,当年拥立陛下的八姓贵族,如今还剩几家?”他瞪着崔浩,“汉官倒是越来越多,你们汉官朔州推行均田制,占了我们鲜卑族祭天神山,这又如何说?” 崔浩苍白的脸泛起潮红“胡汉杂居必生乱象,只有改牧为田方可安民心。” “安民心?难道在你崔浩眼里只有汉民是民,我魏民就不是了吗?” “崔大人可知草原的规矩?”沉默许久的鲜卑萨满祭司突然开口,“夺人猎场如断人生路。神山作证,当年陛下改鲜卑十二姓为汉姓时,白狼神可是降过雷火的。” 拓跋焘霍然起身“都说够了?独孤部私占的屯田充公,汉官在朔州推行均田制过激者,就去神山当着白狼神的面在石碑上拓下周礼全篇!” 满殿鲜卑武将还没听懂弦外之音时,忽有八百里加急冲进殿门,“报可汗,柔然三万铁骑绕过阴山,已破武川镇!” “你们可听到了?诸位将军大臣在麟德殿上吵得鸡飞狗跳之时,柔然已经开始再背后捅刀子了,这伎俩可不比南人差,不知哪位将军愿替朕解忧?” 第23章 青铜棋盘 傍晚刘忠奉命来清风台请林溪到明玉堂赴宴。 他正欲入门时听见她清泠的声音响起“师父说过,舌苔浮霜,定是寒邪盘踞三焦。”见她手执银针在侍女腕间游走。 “老奴刘忠向王妃问安。”刘忠踩碎枯叶,躬身施礼。 “刘总管不必多礼,有事?”她浅笑盈盈,摘下玲珑头上的一片树叶。 “回王妃的话,王爷今日在明玉堂设了蟹宴,特命老奴来请。” 林溪回头与玲珑对视一眼,眼中顿生疑惑“总管怕是弄错了吧,王爷怎会请我赴宴?” 胧月隐约映着他佝偻的身影“不瞒王妃,不止是您,还有明月阁和漪澜院,王爷有话,或许会少了日后诸多麻烦。” 她拔下玲珑腕上的银针,“可好些了?” “恩!小姐您真厉害,几针下去身子就暖起来了,难怪叶师父对你这般疼爱。” “我要出去一趟,晚饭你和墨团吃吧。” 晚间的风有些凉意,夹杂着桂花的香气吹进明玉阁,“王妃来得巧。“刘谦屈指叩响青玉蟹壳,盏中姜醋腾起的热雾模糊了眉眼,”阳澄湖的紫蟹刚蒸透。” 夏曼春正将刚剃好的蟹肉放入刘谦盘中,“今日让你们来是有些话要交代,大婚之时本王伤重在身,所以有些礼数确实有失,莫要放在心上。” “王爷不必介意,这盏雪梨酿用冰鉴镇了三个时辰,您尝尝。”沈清月浅笑着将茶盏推到刘谦面前。 “本王知道身不由己四字,事到如今也只能将错就错,我希望你,”他的目光落到沈清月身上“们能和睦相处,莫在徒生事端。” “是,”她双手捧杯“王妃,清月年轻不懂事,所言所行有些偏激,这盏雪梨酿就当是向您赔不是,还请王妃莫与妾一般见识。” 林溪夹起姜芽,“千金方有载,蟹性大寒,佐以姜醋可破,但是巧了我不喜食酱醋,更不喜酒。” 举在空中的手迟迟没有收回,她面上尽显局促,刘谦却不以为意,将自己盘中的蟹黄夹到林溪盘中,夏蔓春笑吟吟打圆场“王爷,王妃,请尝尝这菊花佛手酥”她夹着点心,正落在沈清月方才斟酒的位置。 “至于蔓春出身一事,今后的穆王府中,本王不想再听见任何与之相关的风言风语,尊重是彼此的,我愿善待你们,也希望你们不要为难彼此。”夏蔓春默默将剔好的蟹粉盛进定窑莲纹盏,奉于林溪眼前。 “王妃喜静所以把清风台给了她,她是我穆王府的当家主母,尊她便是尊我,否则,如何迎进门的我便如何送出去。” 炎夏的蝉和沟中的蛙叫唤起来真的恼人,青衣馆后院的梧桐叶正打着旋儿的坠入井中。 青鸾倚着廊柱,斜睨着听雪阁明窗中缝透出的烛光,“告诉后厨,给贵客的蟹眼茶炉添三枚雪松炭,这位爷不可薄待。” 房内的林怀山正观赏着精致的茶盏,此时门外金铃骤响。 “六殿下迟了半柱香。”尚书令笑着起身相迎,“可是德妃娘娘又有传召?” “尚书令倒是把本王摸得透。”刘勋故意撞翻案头青瓷瓶,看着碎瓷落地溅到对方靴面,“不知林大人约请本王有何见教?” “殿下可知前朝戾太子旧事?”林怀山面不改色地拾起碎片,“当年巫蛊之祸在前,老臣以为日后也未毕能避免重蹈覆辙,东宫那位渐重的眼疾,也为殿下留了出路。” 刘勋瞳孔倏缩,“你放肆了尚书令,居然敢当着皇子的面议论储君”言语虽犀利,却毫无怪罪之意。 “是老臣失言了,还望殿下勿怪,只是昨夜观星,见紫薇垣东南有赤气贯日,恰应着殿下生辰八字。”林怀山手抚白须,眼神却始终环在年轻皇子身上。 阁外清风伴着琵琶音响起,“那又如何,这世间凑巧之事何其多,尚书令此言何意?” “殿下的母妃出自琅琊,是我朝第一大世家,而六皇子你文韬武略,治国之道不输他人,就愿意只做一位盛世贤臣,永落他人之下吗?” 他旋动的手指骤然停下“尚书令的意思……” “老臣唯愿效仿亮与法正,不知殿下可有此心?”林怀山将手中的壶递了上去,褐色的茶汤从壶嘴溢出。“殿下是想做您手中的杯,还是愿做那执壶的人?” 刘勋的眸子闪动,杯中的茶随着他右手轻颤晃动,“看起来大人胸中已起沟壑,愿闻其详。” 林怀山从袖中取出一张羊皮卷,递到他眼前,卷上拓着北魏狼头印,“不妨先借殿下的东风,烧一烧挡路的枯藤。” 当刘勋盯着“拓跋翰亲笔”四字踉跄跌坐时,听到门外脚步声响,青鸾娇笑着推门进来,“二位爷,这是咱们青衣馆独有的青丝酿,两位尝尝?” 徐州境内的官道在暮色中蜿蜒,残阳将退,微风拂动扬起镖局的旗幡,冷苍寒皱眉凝视四周。“有些不对劲,大家小心。”他抬手止住车队,手掌已探向腰间兵刃。 话音刚落,十二道黑影自道旁不远处的槐树掠下,蒙面遮颜,手持利刃,疾如闪电,奔袭而来,为首者弯刀映着落日。 “来者何人竟如此大胆,光天化日劫持军粮。”冷苍寒立刻表明身份,意在呵退。 黑衣人点头下令,将手中弯刀举过头顶,手起刀落间镖师们便应声而倒,血染黄土,哀嚎声此起彼伏,冷苍寒嘶吼着冲向黑衣人,利刃洞穿敌人咽喉的瞬间,后背亦被三柄弯刀贯穿。 他艰难的转过身,以剑触地,擦了擦口中溢出的鲜血,用尽余力“你们,到底是谁?” 为首的黑衣人目光阴贽,提起手中弯刀刺入他的胸口,他闭眼前瞥见了那人小臂上露出的半个狼头刺青。 一阵寒风,夹着飞沙在空中盘旋,妇人以手遮面,似乎有些心绪不宁,“娘,别担心,爹爹和叔伯们武艺高强,一般人伤不了他们的,再说,有谁还敢劫军粮不成。” 妇人拔下发间半旧木簪,“你爹爹说过,等明年稻熟,给你打支银簪,这支是有些旧了,先戴上。” “娘,我日日习武,早就习惯了束发,用不上的,这是爹爹送给您的,您留着。”十六岁少女的骨骼像春日柳枝般瘦弱。 她对着女儿笑,就像那年哄她喝下黄连汤,“霜儿可还记得西山的野栗子,还有你后颈五岁跌进灶膛留下的旧疤,小时候便淘气的像个男孩一般。” 一阵马蹄声骤近,“就是这里,来人,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不可放走一人。”一群官衣粗鲁的推开木门涌了进来,皮靴踏上院角刚开的野姜花。 “你们是谁,我们没有犯法,为何要抓我们?”冷霜霍然起身,护住母亲。 来人手中执着马鞭,眼光却在冷母身上打转。“犯不犯法是你说了算,还是爷说了算?我问你,冷苍寒可是你家的?” “爹爹,爹爹他怎么了?” “他办差不利,所押官粮迟迟不到,人已不知去向,既是家人份属从犯,那到牢里走一趟吧。”男子头一歪,示意官兵锁人。 妇人忽然看清男子眼底混浊的欲色,用手轻轻的拍了拍冷霜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说“找机会走。” 她将女儿挡在身后,“大人想必是弄错了,我们虽穷困,但也决计不敢贪墨军饷,您适才说我夫君不知去向可为真?” “哼!爷说的就是真的,不过可以看在你的份上……”油腻的手捏住她腕骨,枯瘦的手指游进袖管。 “龌龊之人休要无理!”长棍扫过,挡开那人长鞭“我看谁敢!” 为首男子斜眯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丝轻蔑,“这小娘子还是个辛辣的主儿,你们几个给我绑了她。” 冷母立即上前两步拉住他的手臂,“官爷,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女儿,她不懂事,我跟你们回去。”她死死的扯着男子衣袖,噙泪乞求。 “瞧瞧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虽说年纪稍长,但更有韵味,爷就喜欢这样的,只要能让大爷开心,我就放了那丫头,如何?”他粗鲁的将冷母搂入怀中,一张油腻丑陋的脸就要贴上来。 长棍挑起竹筐砸向男子,“放开我娘,为官之人不分黑白,光天化日欺辱良家弱女!”棍过之处几人倒地“娘!不要跟他走,不要求他。” “臭丫头你居然敢辱骂官爷,这可是你自找的,给我杀了她!”男人目露凶相,一把推开眼前的女人。 妇人望着女儿被三个兵卒按在泥地上的脸,突然猛地抽出男子身上的佩剑,横在自己的颈间,双唇微颤,哽咽着大喊“霜儿,你再不走,娘就死在你面前,你听到了没有?” “娘不要!”冷霜的嘶喊夹着铁器碰撞声,妇人的身影倒影在剑刃上,剑锋抵住咽喉的寒凉竟比不过女儿眼中凄苦的光。 马蹄声远去的刹那,妇人在尘土中卷成虾米,左颊火辣辣的疼,唇齿间却泛起腥甜。 “追!“ 第24章 残阳血案 三更天的鸟群掠过西城钟楼,檐上脊兽和风发出呜咽之音,“殿下,您要撑住,驾!”通往建康城的官道上,一辆疾驰的马车卷起路边落叶飞奔而来,马儿吃痛扬起四蹄马。 御风怀中护着一人,双眼紧闭,双唇苍白,一只黑羽箭钉在身上,伤处正涌出鲜血。 “久违了,东扬王。”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眼前面罩黑纱的高大男子,展开手中长弓黑羽箭破风而来,洛雨探出短刃将其挡下,“殿下当心!” 回身之际却未留意到拓跋翰的冷箭直直没入刘谦右下腹时,桑陌的弯刀正砍断弩机铁链,夜影甩出烽烟的刹那,众人听见“四年前你的馈赠如今原样奉还,还请阁下笑纳。”肆意狂妄的笑声是刘谦清醒时最后的记忆。 “夜影,速速进宫面圣请医官,去,快去!”洛雨大声催促,无暇顾及已划过眼角的血。 “护好殿下,我即刻便归。”夜影调转马头,追风踏碎官道薄霜留下血蹄印。 “殿下开始说胡话了。”洛雨攥着浸透血水的布巾,看着刘谦抓挠自己颈间旧疤,那支三棱倒刺箭卡在脐右处,伤口处猩红腐臭。 “今日之事不得外传,违令者杀。”洛雨进门前低声吩咐。 檐上的喜鹊扑腾着翅膀,明亮欢快的叫声此时显得格外突兀。 刘忠颤抖着手轻摇他的身体“王爷,您醒醒,王爷。”床上的人喉结翻动两下之后再无应答。 四更梆鸣,一位白须老者探上刘谦腕间,双眉紧蹙,“箭上淬有箭毒木,此毒见血毙命,毒性酷烈,殿下心脉波动较大,呼吸急促困难,这不好治…”许松思忖良久,连连摇头,一脸愁容。 “太医,若非危症又岂敢夤夜犯忌,然已知病情,该赶紧下药才是。”刘忠出言催促,焦躁不安。 许善庭沉默半晌“关键时刻最是急不得,下错一味药,后果难断,箭深三寸怕早已伤及内脏,若强行拔剑定会加速毒发,殿下已经神志不清,万不可轻易动手。” “王爷已经命悬一线,二位是宫中名医,重症当前踌躇犹豫,若失了治疗先机我看你们如何向陛下交代!”洛雨啐出口中浓血,一把抓住许善庭的左臂,疼的老头儿龇牙咧嘴。 “将军冷静!明知自己没有把握还要动手救人,那与刽子手有何区别,就因是重症才必须谨慎,就算我愿意赔上老命,殿下也活不过来。” 他费力的扯出已经半麻的手,“我等侍奉驾前医术自然没得说,诸位可曾听闻宫中贵人中过剧毒的?何况这是军功在身的王爷,又岂能盲从下手?眼前老夫已用药暂且稳住其心脉,容我等连夜翻查医书寻求解毒良方才是。” 御风横剑挡在阻拦“我看你们就是倚老卖老,沽名钓誉,怕此番失手担不住陛下的雷霆之怒,难道这就是你们为医者的仁心?活了这么久长的只有年纪,没有良心?” 刘忠上前轻拍御风手臂,“太医莫怪,虽说他们有些口不择言,但确有几分道理,二位无能我们确实无法怪罪,只是王爷受伤之事,莫要说于他人知晓,穆王府感激不尽。”两个老头被骂的面红耳赤,却不敢发作,灰头土脸的拱手告辞。 “刘喜,你亲自套车送。” 尘随风起,迷了众人眼,夜影在房中大喊“殿下气息都探不到了,这该如何是好,忠叔快点想想办法,哎!咱们多年习武今日居然栽在毒上。” “总管,胡大夫来了。”刘业此时引着一位老者进门。“卫大夫闹痢疾上吐下泻,自顾不暇。” 胡林面露难色“不瞒总管,我在门口已经听见刚才您与医官的对话,老朽略通毒物,只是这毒箭木我只在他人口中听说,毒性症状皆不知,老朽实在是有愧……” 几人面面相觑再度陷入愁苦,老管家猛拍自己前额,颓废的坐在房前的石阶上“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无计可施时,刘忠忽然抬头望向清风台方向,那里曾有少女用银针救活过冻僵的雀儿。“你们在此守着,我去去就来。” 清风台墙角的大树曾经满头翠绿已凝金黄,秋意虽重但让人看着心里泛暖,“王妃,王妃请开门,老奴刘忠有急事求见,王妃请开门!”急切的叩门声惊醒了蜷在廊下窝里的墨团。 玲珑揉着眼开门,“好丫头,快,快去请王妃,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要现在立刻求见。” 片刻功夫,林溪简单的套了件澜衫,推门迎出“忠叔你这是怎么了?这身上沾…” 玲珑安抚着狂吠的小墨团“王妃,求您给王爷看看,他遭遇刺杀被毒箭刺伤,情况危急,老奴知道您懂医术,无论如何请王妃救命。”黑紫面上沧桑的沟痕里映着焦急。 “中毒?那该赶紧去请大夫,寻我何用?此时师父不在城中,他老人家才是解毒圣手。”她把手指伸进小家伙的口中,墨团才稍稍安静了些。 “宫里坊间知根知底的大夫都诊过了,太医院的废物…哎!老奴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冒昧叨扰的。”刘忠已拳击掌发出脆响。 “这般严重吗?你是前来告知我,要准备大丧事宜吗?”呆滞的眼神似刚开了窍般“可是,这种事我也没经验啊!” “哎呀,王妃,我不是来报丧的,是来向您求救的,玲珑丫头,快去备些好药。”刘忠急的直跺脚。 “忠叔,病急乱投医是大忌,人命关天的时候更不能乱来。”她一把扯住要走的玲珑。 “想必太医是真的没有把握,否则也不敢违抗圣命,胡大夫是自己人,虽对毒物素有研究,但毒箭木他也只是听闻,更谈不上医治,老奴不能拿王爷的命开玩笑。” 他见林溪点头。“王妃,您既是叶老亲传的弟子医术肯定不差,哪怕就算治不好,也该去看上一眼,好歹你们夫妻一场…” 林溪不忍看着他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好了,你先别急,现下是何症候?” “箭深三寸,伤在右下腹,人已经昏迷多时,伤口青黑色,依然流血不止。” “忠叔,我再说一次我可不是什么正经大夫,我甚至…” 老管家径直跪在石板上,“王妃,老奴知道王爷对您没那么好,可是他也从未苛待过,您所求他皆允,是,他是对您冷漠,出言,出言也是不善,但他也曾维护过您,您就看在…” 她用力的扶起刘忠“先听我说,箭毒木是一种烈性毒药,它的汁液一旦接触到伤口,就会凝固血液,麻痹心脏,见血封喉,不是不救,而是我真的没试过。” 老管家拼命摇头“无妨,您看过那么多医书,里面一定记载了解毒的方法,您想想,好好想想,刘太医许太医都说没法子,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王爷就这么,就这么…只要您肯救,老奴的命您拿去便是。” 玲珑将装满清风台最烈解毒散的药箱交给林溪“还有银叶针和止痛麻风散。” 穆王府骓风堂- 血腥气混着箭木毒的腐味儿充斥着西暖阁,她抬袖掩鼻,床榻间刘谦的指尖已泛起乌青色,箭木毒特有的肌颤正顺着臂膀往心脉爬。 林溪足尖轻踢赤铜炭盆,火星子溅在夜影靴上。 “房中的杂件都拿出去,谁让你门生炭盆的?”她坐在床沿,用手搭脉,翻开他无半点血色的眼睑,径直掀开刘谦中衣,按在他肋下三寸“肠痈溃了半寸,哪个蠢货给他喂的参汤?”这话是冲着御风说的,那侍卫肩头还缠着带血的绷带。 “王妃”御风木讷开口“王爷身上很凉,担心他冷所以生了炭盆,您看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属下想用参汤吊着…” “用砒霜吧”她指着桌上的药箱“死得更快。”看着他略显尴尬的脸转头向老管家“忠叔,他脉搏极弱,脉象很乱,我劝你先备后事。唯今之计死马当活马医,万一真死了你可别…” 不吉利的话还没出口便让刘忠给拦了回去“王妃,咱们信您,您就看着医吧,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 “灶上多烧开水、多备干净白布,过火的剪刀或匕首。伤重的出去疗伤,别在这里碍事,玲珑去帮忙。” 转头见刘忠正按着她教的法子蒸煮羊肠线,这才稍缓语气,“忠叔和你”她指向夜影“留下帮忙。” 玲珑出门前在她耳边低语“小姐,这是人命,更是王爷的命,你到底行不行,可别逞能拉着咱们一起陪葬。” “人都这样了还有其他办法吗?行与不行的要治过才知道,赌一把。” 银刀剜开溃烂皮肉,刘谦皱眉闷哼,脓血溅到玉带上绣着的兽首,倒应了这瑞兽镇邪的寓意。 夜影递来烧红的铁烙钳,被林溪用短刀格开“我要的是桑白皮线,不是刑具。” “这粒扶桑丸喂他服下。”拔箭时刘谦在昏迷中抽搐,林溪索性跨坐上他腰腹,与之缠斗时腕间檀木珠串啪地断裂,滚进血水里。 “别发呆!”她朝呆立的夜影喊道,“你要看着他压断自己肋骨?快压住他足三里穴!” 曙光微亮,林溪正往伤口撒新研制的金创膏,见御风盯着她缠纱布的手,冷不丁开口“再看我要收钱了。” 话音未落,榻上人忽然呛出血沫,她捏着刘谦下巴“这血吐得倒是时候,省了我放血的工夫。” 第25章 雪中炭 夜影用手臂重重抹去下颚处的汗,眼前的情景比昨夜更令人心惊,“王爷,王爷,您醒醒。” “不必叫了,他不会应你的。”她拿出一只白色瓷瓶,将姜黄色的粉末扑上去迅速压住伤口,“正好试试我新研制的清创散,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王妃,您可不能拿王爷当尝药人啊,他的伤这么严重,万万谨慎才好,万一…”看着林溪掌下的血慢慢止住,他也随即闭上了嘴。 “咦?多添一盏蜡。”林溪从箱屉中抽出三根空心竹针,针管细若蚊须,内壁涂着蜂蜡,这是她研究许久的,当针尖刺入渗血的肠壁时,夜影终于忍不住“这法子……” “总比拿着你的刑具烫稳妥些。”林溪俯身将嘴唇贴上针尾,混着三七粉顺着竹管吹入腹腔。 “小姐,这法子真行吗?”小丫头眼中闪出一丝担忧,突然抓住她腕子“若当真没把握……” 林溪抽回手,将艾绒搓成尖锥状,“真不行就让他们多备口棺材,再说没试过你怎知道不行?” 她嗤笑出泪花,转眼间又红了眼眶“小姐别总是说些不吉利的话,你就一点都不怕吗?” “师父说我是出了名的胆子大,要说不怕那也是假的,但这个时候除了孤注一掷,我也想不出其他法子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 “可是方才见你落针又稳又准,瞧你的样子还有些幸灾乐祸呢?”她清扫药粉,又端了盆水给她净手。 “你少胡说八道,他歹是我的第一个病人,他死了对谁都没好处。”她把手上的水甩到侍女脸上。 夜影忧心的看着床上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的人,“王妃是说您从未给人疗伤看病?那忠叔他是怎么敢…”门被推开,刘忠端着食物正走进来。 她撇撇嘴“又不是我要来的,你不高兴那我走好了。” “王妃息怒,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要能治好王爷,任凭处置。”八尺的汉子,神情严肃,躬身立在面前行礼。 “那还有点意思,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处置你。” 玲珑从身后扯她的袖子“小姐,人家说得先治好王爷,你是不是高兴得有点太早了。” 骄阳魅眼,映在他青白惨淡的脸上,林溪正往刘谦脐下三寸施针,昏迷之人突然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有些让她皱起眉头。 “松手!”她拔下银钗扎他虎口,“再乱动就把你肠子拧成同心结。” 正蹲在门边狼吞虎咽的夜影憋笑憋出个鼻涕泡,被林溪用艾团砸中眉心“不许笑!” “王妃辛苦了,只是不知王爷他情况如何?是否有转机?”院中的洛雨急忙上前,双眼血红爬满红丝。 林溪轻抚被刘谦攥红的手腕,“是否有转机我不知,昨夜的情况只能先替他拔箭止血,他太虚弱了,还不是解毒的时候。” “什么?不是说这毒是见血封喉,即刻夺命的吗?”洛雨赤红的眸子似要瞪裂般,手臂上的伤再次溢血。 “此毒的确霸道凶烈,照常理来说应当早已死去多时,但他至今气息仍在是意外也是好事,至于能不能救…” 御风踹开院门的声音打断了林溪的话,他背上伏着的人裹着件被血浸透的大氅。 “烂叶子!”桑陌沾血的指尖戳进御风肩头箭伤,“再颠……老子晚饭吐你身上……咳咳” “闭嘴吧。”御风将人撂在石台上,掀开外衣时露出满身细碎伤痕。 林溪的目光惊愕错楞,她扯过桑陌腕脉,触到虎口陈年刀茧。 桑陌趴在石台上,冷汗顺着下巴滴进凹槽处,“王爷如何了?”原本滑嫩的脸颊变得有些狰狞可怖。“你,你是谁?”他本能的想甩开林溪的手。 “他尚未断气,只是,你若再不止血,我想,先死的人应该是你,把他带进去。” 林溪的金针在晨光里变得细长,桑陌突然挣动,“再动就把你缝成端午香囊。” “王妃,桑陌他还好吗?”被除下外衫的人全身是伤,昔日的白皮书生沦为殷红玫瑰。 “不知道,等会你自己问。”看着夜影复杂的神色“知道的他是当今王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朝廷要缉拿的盗匪。” “玲珑姑娘,你刚才也在里面,我们王爷的伤到底怎样了,还请告知一二。”洛雨拉住玲珑手臂,御风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小姐她为人谨慎,许是情况尚不明朗,我也不清楚,小姐虽说赌一把,但是你也不用……” “什么?你说王妃在拿王爷的命做赌?这怎么行?”他甩开御风的手,大步流星的往房中冲去。 “洛侍卫,你别激动!”玲珑急忙用药臼抵住他的胸口“能赌说明还有机会,至少还有生的希望,如果她什么都不做,那就真的只有等死了。” 听到林溪的召唤,丢下一句“你还是赶紧疗伤休息吧。”牛头跑进房中。 “虽说他没有致命伤,但流血过多也不可大意,你仔细替他清理伤口。”说完回头推开挡在身后的夜影,抛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塞进去。” “王妃折腾了几个时辰,想必您也累了,不如先歇一歇,老奴命人把厢房收拾干净了,您先委屈一下。”刘忠上前接过染满血迹的赃物之物。 “谢谢忠叔,但是我想先回清风台。” “可,可王爷他还没醒,万一有个好歹,老奴怕误了时间救治。”他怕,当真是怕的紧,如今林溪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先别担心,他们两人短时间内不会醒,有些药只有清风台有,再说我还要回去查找医书,依据病情重新配药,这样吧,让玲珑照看一二,我的确需要休息。”她将常备之物留下,提起药箱准备出门。 刘忠上前想伸手接过“忠叔,你也辛苦一晚上了,比我更应该好好休息。”她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臂。 “谢王妃关心。”他的眼神飘向房中榻上“老奴,确实睡不着,唯今只惦记王爷伤情,不如送您一程吧。” “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没把握的事我不会轻易许诺,太医尚且束手无策,希望你也别对我寄予过高的期望,现在拔箭止血是第一步,他至今昏迷是我无能为力的,外伤好治,内脏难愈,更何况剧毒尚在体内未除,我没开玩笑,有些事早做打算是对的。”不再有过多的解释,她转头没入晨光深处。 秋日暖阳洒向回廊,人影在墙上晃动,让人身上暖暖的,“二小姐。”旁边的大树后现出一人,警惕的往两边瞧了瞧,双手呈上一封信“这是夫人给你的信。” “你倒是大胆,晴天白日居然敢只身潜入王府。” 男子将身影没入假山石的阴影下,“小姐,奉老爷之命,今日小的冒死想向您求证一事。” “怕是熬不过寒露。”林溪将染血的帕子摆在眼前,“箭毒已入膏肓,这两日全靠百年老参吊着一口气。” 男子趋前半步,后又警惕的退回阴影“二小姐所言为真?家主正等着小人回话。” “你且闻闻这血。”林溪勾起冷笑,“带着腐尸气,若非五脏溃烂,何来这般恶臭?”她故意扬起沾着药汁的袖口,这是她在剜腐肉时溅上的。 清风台的药庐腾起异香,林溪手中正称着砒霜的量,她将毒经翻得哗哗作响,墨团欢快的绕着她摆尾亲热,“老家伙敢不信我的话,我就送你个回光返照。” 夜影提着食盒走进时正听到回光返照几个字,“王妃,您刚才的话是何意?” 她径自杵药,“劳驾把西窗第三格的红陶罐取来。” “这是您说过的砒霜吗?”他刚把陶罐墩在桌上,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林溪,“王妃,谋杀亲夫是死刑,何况多大的仇,不至于。” “怎么?怕我毒死你家主子?要不,你先试个三钱的量?”她把砒霜推到他眼前。 夜影咧了咧嘴“属下来给您送吃食,您却要喂属下吃砒霜。” “不吃就把魔血草捣成碎末,”她从红陶罐中取出几根红绿双色的细长草药,“这玩意儿可不好寻,算了,还是少用两根。” 还没等她收回,夜影一把抢过,“这等小事不牢王妃亲自动手,属下来便是。” “你!简直是暴殄天物,这东西你知不知道有多贵,就这么给我糟蹋了?” “只要王爷能醒,他定会千百倍偿还,王妃一定不会吃亏的。” 看着已经变成黄色枝叶的魔血草,她种种叹气,再次扯过毒经,“这里说还要麝香、冰片外敷,金银花、连翘煎服。” 林溪往陶罐撒入最后一把鬼羽,新配的药已煨在文火中。 第26章 佛前灰 林怀山指节叩案几,林东跪在青砖地上复命“回禀老爷,二小姐说东扬王濒死,活不过寒露。” “噢?消息可真?”林怀山面露喜色,从椅子上霍然起身,长袖将茶碗带起,落地稀碎。 “二小姐亲口所讲,属下曾闻到那股尸臭般的气味,确为腐肉,那日夜里亲眼见骓风堂运出带脓血的绷带和血水。” “这丫头的心思向来难猜,不可轻信。”他拿起烟斗,拇指压实烟丝,凑近烛火,轻雾升腾,“宫中太医的口风自有人送出,你继续潜伏在穆王府,务必要查出实情才好。” “老爷,想再入王府并非易事,那里守卫森严,处处暗哨,小的这次得手也是因为东扬王重伤,趁乱才摸进去的,恐怕下次就没这么容易了。” “就无其他线索了?”林怀山把玩着一尊几近透明的小巧玉佛,食指上的疤痕尤为醒目。 “属下彻夜蹲守,发现出入王府的只有两拨人,其中自有太医,另一位是城中大夫,小的即刻去探。”林东尚未起身便听到脚步声响,楠木门被人重重推开,柳如凤鬓发散乱地冲进来。 “老爷!奕儿在宫里被潘贵妃罚跪抄什么藏经……”她紧紧攥住丈夫衣袖,“她从小到大可从未吃过这样的苦,我真是没法活了。” “你先退下,稍后去趟沈家,给沈大人带个话,不妨让沈家女儿借机打听一番,确认真假。” 林东退出后,林怀山甩开她的手,“当着下人的面,你就丝毫没有些当家主母的稳重吗?遇到子女之事便心急火燎的,”他将烟斗甩出老远,“我一早就说过进宫首要忍字当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吓得柳如凤直缩脖子,“惹谁不好偏要去惹贵妃,潘氏虽是寒门出身,但她深受皇上宠爱,风头正劲,避之不及她还迎上去,这个丫头真是不让人省心。” “无论如何她都是你的女儿,她只身进宫伴驾为的事谁?还不是想你这个位高权重的爹助力?前年中秋她咳血你不管,如今进宫受了欺负你又……”柳如凤抬起长袖拭泪,把自己重重的摔进木椅。 林怀山闭眼揉着眉心,好半晌重重的叹气声忽起,从暗格里取出一只翡翠药瓶,“让李嬷嬷送这丹参羊脂膏进宫,最是清淤去疤。” 柳如凤泪眼朦胧地抬头接过,却见丈夫背过身去,“传话给奕儿,腊八节赏梅宴上,潘贵妃最爱红梅香。” 秋虫在檐上嗡嗡叫唤,“娘,娘,你要去哪儿,等等我!”林溪惊醒时额前已有细汗,梦中的林婉清要她好好活着,她的笑像隔了层雾气般朦胧,手指轻点她眉心时化作青烟消散。 她随即起身赤脚扑向书案,端起信笺仔细凝视,信纸不像新的,信中说天气晴好,每天能晒太阳暖身,可除了今日,何来的冬日暖阳? 林溪正提着新制的药往骓风堂走,前方梧桐树下倏然晃出一抹身影,沈清月绞着帕子在原地转圈,“见过姐姐。”这声称呼像隔夜的蜜饯甜得发腻,似夹着酸臭。 光晕从叶间撒下来,落在她袖口金线上,晃得人眼晕,“有话就说,我可当不起这称呼。” “如果妹妹没猜错的话,您这是要往骓风堂去?”她亲密的贴上来,想去拉林溪的手。 她像躲苍蝇般立刻侧移两步,“关你何事?”多一个字也是不肯说的。 “前日夜里我听到外人的声音,是不是王爷他受伤了?他还好吗?”从骓风堂被挡出来后,她已经在此侯了两个时辰。 沈清月退后半步,面露凄苦之色,“你我同侍一夫,妾忧心王爷伤势,求姐姐告知。” “忧心到在此蹲守?”她忽地前进一步“莫要挡路。” 沈清月耳坠上的东珠微晃,突然抓住她药箱系带,“姐姐莫不是还在为清月之前的不懂事怪罪?王爷已经出面,妾就算再任性也懂分寸,日后再不会忤逆姐姐了,还请姐姐垂怜。”细指微红,倒透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着急。 “这是两码事,你这么急切的想知道王爷的情况,是出自真心?还是另有所图?” “王妃可还记得,妾是跪在皇后面前主动求嫁的,又岂会存半分害他之心?” “那可未必,仁心这东西实难分辨,不知月夫人可愿剖开肚腹让我一观?”甜美的笑容配着恶毒言语,沈清月一时之间愣在原地。 “哼!我旧知道你嘴巴上随便说说的。”她绕过挡路的人。 “我愿意!只要王妃愿如实相告。”她的手再次仅仅攀上林溪手臂。 她略有嫌恶的推开,双眸骤抬,目光凌冽,看得沈清月不自觉后退“好,我便信你一次,与其听我说,不如自己瞧。” 骓风堂的药气混着血腥味飘出来时,熏得沈清月绊到了门槛。 “王爷……”她扑向床榻,触及刘谦冰凉的手腕时猛地僵住,看着他面如死灰的脸,“王爷,日前还好好的,怎地,怎的刚出门就伤的这么重,你醒醒,我是清月来看你了。” 她伸手摸上他的脸,顺势探向颈间,最后停在鼻下,咕咚一声她猝然摔坐在地,似是受了惊吓,嘴里不住的呢喃“不,不可能,怎会如此?王妃,王爷他是真的,真的薨……” “既是亲眼所见,又何需再问他人。”她甩出染血的绷带“其实你倒也不必如此,人活一世早晚有这一日,任谁都没有例外。” 她双手紧紧扯住林溪衣袖,泪从脸颊滴落。“你,你,怎地如此狠心,好歹他也是你的夫君,你居然这般冷血无情。” “你倒是有情,又能如何,你能救吗?”林溪嘴角似有一丝讥笑。“送她回去。”转头用眼神示意夜影。 净过手后她再次搭上那似有若无的腕脉,“那边那个家伙怎样了?可还正常?” “小姐,他倒是没什么,就是呓语不断,咱们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玲珑把水点在桑陌干瘪的唇上。 “不能再延误了,祛毒要紧。忠叔,我不知他日后会不会醒,一定不排除这个可能,所以,你们要有心里准备。” “王妃,您这是何意?”刘忠长满老茧的手突然握住洛雨受伤的手臂,引得他一阵痛楚。 “今日去毒需逆行经脉,看眼前的情形,后果并不乐观。” 还没一炷香的功夫,夜影的身影再次晃入阁中,“属下去跟了,确如王妃所料,在沈家捎进的衣料里发现了这个。” 林溪并没有去接,倒是洛雨手快,一把夺过来,“混账,沈家竟然是内鬼,我这便去找他算账!” “站住。等他真死了再去不迟。” 沈清月攥着染血绷带奔过游廊时,腕间玉镯磕在朱漆柱上。 她想起儿时差点射中自己的那个男孩,原来替她拾取太液池中玉佩的他并非自己的良人,可是那日他扶起坠马的自己却是那般温柔体贴,明朗的俊容在就是在那时令她砰然心动的,胸口突然揪痛让她急喘。 瞧着碎地的玉镯是及笄那年父亲所赠,她不知沈家到底与穆王府有何过节,她不敢问,“夫人,夫人!”丫鬟金锁的声音由远而近。 文帝正在翻阅奏折,双手徒然顿在空中,“什么?北辰真的命若悬丝了吗?” 刘义隆跌坐在龙椅上,“你们这群废物,连朕的儿子都救不了,还忝居太医署高位,要你们有何用,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臣等无能。箭木毒乃剧毒之首,此毒的霸道之处在于能够麻痹人的心脉,况且已入奇经八脉,除非……” “除非什么?你们太医院养着上百御医,天下国手皆在此,竟凑不出一副解毒良方?” “陛下,魏、杨两位是解毒圣手,只是他二人皆不在都城,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息怒。”许张两位太医连忙磕头。 “偏偏是此时不在?究竟是谁下的手?”右手重锤案几发出巨响,吓得两人噤若寒蝉。 康乾捧来败火的茉莉花茶,“陛下保重龙体,不妨先着人去调查东扬王冒死带回来的消息。” “派朕的御前亲卫去查,就算掀翻盱眙城也务必查出是谁!从鲁阳仓到马头驿,一粒米都少不得。”帝王铁青的脸色带着愤怒,含着心痛。 “陛下圣明,只是军粮案牵涉兵部与户部,尚书令又是王爷姻亲,想必查起来更是得心应手。”康乾再次低声插话。 刘善庭突然重重叩首“陛下,老臣以为王爷的伤当用虎狼之药,以三钱砒霜配蛇麻子,或可……” “你要毒杀朕的皇子?”他骤然掀翻菊花茶盏。 康乾立刻弯腰去拾地上残片,趁文帝不备时将军粮押运簿摆在最上头“陛下,赎老奴多嘴,王爷吉人天相,定能等到真凶伏诛那日,还望陛下莫要过于忧心。” 文帝看着着刘谦儿时抓周的剑符愁眉不展,康乾的影子正挡在案头那摞弹劾东扬王的奏章上,折中所参正是鲁阳军饷遗失一事。 第27章 镜中花 “玲珑,替我准备蟾酥三钱、生附子捣成汁。”她指尖按着建里穴上刺下银针,昏迷的人猛的急咳,呕出暗黑色的毒血,夜影将他的头轻轻抬起,让血流出。 第二针扎进气海穴三深三浅,第三针已贯穿中毒最深的带脉穴,刘谦腰间骤然浮起黑线,顺着银针指引往伤口流,她顺势将生附子汁混着烈酒灌入伤者口中。 当第七枚银针刺入膻中穴时,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凝视着他的脸。“毒箭木见血封喉,唯有以毒攻毒,如今留了三分生机,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 半枚残月刚上勾,洛雨杵在门框上的影子随着烛火摇晃,“王妃,王爷还好吗?” “你就只会说这一句吗?”林溪轻捶后背解乏。 “属下,属下知道王妃医术高明,人美心善,可一直不见好,还是有些担心的。” “不必戴高帽,脉络倒是顺畅许多,肠子没烂透,肺也没穿孔。” 侍卫手中的干姜碎末掉了一地“那毒何时能解,王爷何时能醒?” “看阎王心情,或许明日,或许……”林溪起身夺回所剩不多的药材,“别糟蹋我的药。”余光瞥见洛雨骤然惨白的脸,话锋一转,“或许你朝北多磕几个头,兴许有用。” 洛雨靠着武器架,眉眼间荡出落寞,“王爷以前最爱吃秋梨膏,那时咱们几个也…” “肺痨鬼才需润肺。”林溪将冷透的药汁泼向窗台,“毒箭木南朝境内少见,你们到底得罪了谁,惹来这么大的祸?” “还不是北魏鹰犬?那狼崽子……”夜影轻咳,洛雨识趣的闭嘴。 不知天上星子何时结伴而走,夜色中没有一丝光亮,“算了,反正我也没兴趣知道,去把他的亵裤扒了。”她指向一旁的桑陌。 “什么?!”两人同时惊呼出声。 “他伤口渗血染透被褥,你当自己是来守灵的?”他正要动手之时,空中抛来一个瓶子“替他上药。” 洛雨再次抬起头时,正撞见她用银针挑破自己指尖。 “王妃!” “嚷什么?”她将血珠滴进药碗,“比起你家王爷吐的黑血,我这算得上是琼浆玉露。我饿了,去找点吃的来。” 洛雨皱着眉头离开,他真是猜不透眼前女子心里在想些什么,刘忠端着刚煮好的热水迎面走进来“王妃,水老奴已备好,那…月夫人之事您是如何知道的?” 林溪将银簪插回发间“忠叔,我没那么聪明,之所以带她来就是想证实我的猜测,沈清月千方百计的探寻肯定不止关心二字,与其等着你们去防,不如让她自己来探。” “难道月夫人倾慕为假,窥密为真?但怎么看也不觉得她有这个本事。”刘忠连连摇头。 “人不可貌相,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就如我,又有几人知道我还披着张人皮呢?” 敲门声想起“王妃,属下不知您喜欢吃什么,所以就每样都拿了些,您先用,我去外面守着。” “站住,坐下吃,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她扯出板凳,拿起碗筷便往嘴里塞去。 “回王妃,属下不饿。”侍卫抬手抓了抓颈后疤痕。 “少罗嗦,叫你吃饭又不是让你吃屎。” 洛雨把目光投向刘忠“王妃,府中规矩,主仆不可同桌而食,王爷治府森严,属下不敢坏了规矩。”老管家郑重的点了点头。 “他现在是泥菩萨一个,自身都难保,还有空管你的狗屁规矩?”手中肉包已被啃下两口,“要么把剩下的吃完,要么明天陪他一起死,给你两条路走,别说我不近人情。” “我吃,别说是饭,就是屎我也吃,只要能救活王爷,甘愿驱使。”三两步跨到桌前执起箸筷,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刘忠在一边掩嘴偷笑,林溪嫌恶的白了他一眼“你喜欢你吃,我才不吃。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让你吃饭跟要你命似的。” 她在光下打量着他的眉眼,总有种熟悉的感觉,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王妃,属下不是不愿,是真不敢,军棍那可不是一般人受的住的。” “屎都敢吃,挨两下怕什么。” 洛雨感受到她的目光,但却不敢回视。“王妃你老这样盯着属下,是我脸上长了什么吗?” 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轮廓,“你,家里可还有兄弟姐妹?” “啊?”他将满口食物胡乱吞入肚子,点头“家中还有个姐姐,不过多年前失散了,至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王妃为何有此一问?” “我认识一个女子,跟你的轮廓五官有点像,也可能是我想多了,算了,你赶紧吃吧。还有以后少拿规矩说事,规矩是你不能跟你主子同桌,又不是不能跟我吃饭。”她站起身拿了半个鸡蛋往桑陌床前走去。 “王妃可不就是主子么…”他小声嘀咕着。 “我是谁,是什么身份,是不是主子,你心里没数吗?吃完,别剩,闭嘴,少问。”塞完最后一口蛋黄噎得她赶紧灌进一杯参茶,呛得猛的咳嗽。“呃,这个小子,他…”林溪不知道名字。 “他是桑陌。” “嗯,行了,不重要,他快醒了,你吃完把碗筷送回去,再给他备一碗清汤面。” 御风正在院中帮老管家把换下的白布投洗干净晾晒,床上刚醒的桑陌挣扎着起身,看见眼前冷漠严肃的美丽的女子,正直直的盯着自己,惊异之余狠狠的掐住自己手臂,痛的他龇牙咧嘴。 林溪无奈的摇摇头“看起来这个脑子也不大好,你想动我不拦,但我保证绝对不治。”脸上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你,你是何人,王,王爷呢?”桑陌嘶哑的声音虚弱低沉,眼神中带着警惕。 “桑陌,不得无礼,这是王妃殿下,是她救了你的命。”洛雨赶紧走到床边,将桑陌扶起来。 “王,王妃?见过王妃。”他费力的撑起身体,想要给她行礼。 “不必,烦死了,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林溪有些粗鲁的扯过他的手腕,指腹绕开伤口“这个死不了了,你们管吧。” 洛雨赶紧将案上茶水送入桑陌口中,“白皮书生的雅号看来现在配不上你了,该叫你什么好呢?”桑陌牵动脸上的淤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再怎样也比你这粗使的麻皮好。” “得了,你刚醒,吃点东西,让我瞧瞧身上哪里有残吗?多说两句好话,哥哥以后照顾你。”他嫌恶的拍开洛雨乱摸的手。“王爷暂时还没醒,也是王妃所救。” “饭后两粒。”林溪随手甩了个瓶子,便推门出去了。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这位就是皇上下旨赐婚给王爷的林家女,你一直在外办差,自是没见过。” 他再次掀开被子,去检视桑陌大腿内测的伤。“说起这位个王妃还真是与众不同,虽然脾气大,本事却不小,至少把你救活了。” “洛雨,林家涉嫌劫持军饷又企图阻挠援军,他千方百计的把女儿嫁入王府定有所图谋,你何以开始为林府中人说话了?” 他推开喂到嘴边的面,不悦的皱眉。“此番若不是查探军粮一事,殿下会落得如此惨状?说不定,这其中他林家也脱不了关系。” “忠叔,你该多睡一会儿。”自大婚以来这是她第二次名正言顺的站在骓风堂,望着漆墨的夜空,眼前再次浮现出林婉清的脸。 “王妃,请受老奴一拜。”老管家双膝刚要触地,被林溪双手接住。 “忠叔,您是长辈,这种大礼我受不起,何况王爷现在还没醒,先坐下。” 刘忠用手轻按膝盖,“无论结果如何,王妃大恩刘忠感念一世,您来自林家,王府中人对您心有抗拒也是情理之中,还望王妃莫要怪罪,老奴保证日后定奉您如主。” 林溪将他扶到石凳上坐下,从药箱中拿出雷公藤磨的粉,“用这个替换烧酒吧,效果更好些,他人如何看我,于我而言并无差别,我是来还债的,不是来当菩萨的,今日所举皆是因为您,当初入府得到唯一的善待,林溪心存感念,所以,待王爷转好的那日,这份情我便算还清了。” 晚风呼起,将院中石柱上的烛火吹灭,“是王妃您心善,老奴不敢承情,在刘忠心里您始终是主。” 她翻开刘忠衣袖露出松脱的线头,“倒是这苏绣补的有些马虎,改日让玲珑重补。对了,记得告诉下人,王爷里衣要用紫苏水浸够半个时辰。” 她起身走到廊下,洛雨蜷在墙角打盹。“别睡了,去城南买三斤活蛆。” “蛆?!” “要坟头刚孵的。”她将药渣甩进铜盆,“再捎带半斤尸苔,你这样的憨货最适合刨坟。” 侍卫踏着霜痕离去时,她迎上老管家差异的眼神“他守了这么久,也该去休息了。” “咳咳……咳咳咳”刘谦急切的咳嗽声从房内传出,“王妃,不好了,王爷在咳血,您快看看。”御风的声音传入耳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镜中花 第28章 水中月 榻上人的手指突然抓住锦褥“不要慌。”原本苍白的脸色在烛火下泛红。“怎的竟在这个时候烧起来,按住双腿。” 御风扑过去时险些撞翻药案,她粗鲁的扯开刘谦中衣,白日敷药的白布已被冷汗浸透,化脓的伤口渗出青黄色黏液,刺鼻的臭味令人作呕。“数脉者,往来急疾,乃热邪内盛,气血运行加速之象。” 药炉上的陶罐突然冒泡沸腾,“王妃,那药熬好了,您看要不要给王爷灌下去,他的脸真的很红。”夜影有些结巴。 “药不能乱吃。去拿酒来。” “这呢!这呢!”刘忠抱着酒坛,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府中最烈的九酝。” 刘谦在昏迷中闷哼,偶有呓语。夜影攥着布巾要擦汗,被她用针囊拍开“你再去换些冰水来。” 夜深寒重,林溪拧干冰水帕子覆在他额间,水珠顺着脖颈滑进锁骨处的红痕,“取石膏粉三钱混入竹沥汁。” 话音未落,昏沉的人忽然扯住她的手,掌心烫得像块烙铁,刘忠端着药盏的手一颤,猛地抬头发现他颈间浮起的青筋突突直跳,“王妃,您看,两个时辰前脉象还稳当,怎的突然就不好了。” “是余毒遇虚火反扑所致。”她将药液敷在涌泉穴,肚脐右侧的箭疮已结薄痂,周遭皮肤却泛着不正常的红,刘谦突然蜷缩起来,喉间溢出痛苦呻吟。 众人正瞠目结舌的瞪着,林溪将银针扎入曲池穴,针尖触及滚烫的皮肉,抽动的人稍有安静,夜影慌忙用湿帕裹住他抽搐的小腿,“王妃,午间喂药都吐尽了,可要再煎一剂?” “虚不受补。”她蘸着薄荷露在他掌心画圈,将浸过药酒的白布贴在刘谦后颈,看着再次昏睡过去的刘谦,她微微摇头。 刘忠小心翼翼的开口,“敢问王妃,王爷这突来的急症可害稳得住?” 林溪抬起头,额间发丝已被打湿,脸上深现疲惫之态,“我只能说目前还好,很多人的高热症状就是发生在深夜的,不然为什么阎王总是三更来锁人呢?” 语气中虽带着笑意,但众人却始终悬着一颗心。 晨光再次袭来,床上的人指尖微动,惊醒正在假寐的大夫,看着已经面色如常的刘谦她深深的吐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好在天凉,否则你的伤…” “小姐,累坏了吧,瞧,我给你备了好些吃食,快来尝尝。”玲珑端着食盘快步走进来。 “玲珑,你来的正好,先替他把药换了。”他用手指着一旁双手紧握床榻的桑陌。 “放心,包在我身上。”她亲昵的拉着林溪的手“小米辣豆腐,新鲜的鲈鱼汤,我尝了味可鲜着呢,趁热喝吧。” 御风扯了扯她的发尾,“我说玲珑姑娘,你就别添乱了,咱们王爷这正是紧要关头,别让王妃分了心。” “就你们王爷的命是命,我们小姐的命也是命啊,她都一日一夜没睡了,让她休息一下怎么了?再说了你们王爷前两天就这样,万一死了还要再赔上我们小姐,那多亏。”小丫头嘴巴翘的老高。 “你这丫头当真分不清大小王吗?王爷真有个三长两短,莫说王妃,整个王府都不会好过。。” “在你眼里自然王爷重要,在我眼里小姐永远第一,为了你们王爷就不管我们小姐死活,那定然是不行的。”她倔强的扬起下巴,对上御风布满血丝的双目。 夜影将刘谦额头冰帕再次更换,“玲珑说得对,咱们不是不心疼王妃,方才王爷处境的确危急,王妃还是心疼王爷的,现在好了,终于可以喘口气。”他裤脚还滴着取冰时化的水。 林溪扯住玲珑手臂,将她带到院中角落,“天亮之后,你找机会回林家帮我打探一事。”玲珑点头。 “昨天我收到娘的一封书信,笔迹口吻自然没错,但是内容和信纸都不妥,我觉得非近日所写,你去寻落姐姐,请她帮忙打听。” 她站在月亮门处目视玲珑的背影发呆,素来不信神佛的人此刻正向苍天祈祷着。 天际泛起蟹壳青时,刘谦的呼吸终于平稳。 御风瘫在门框上打盹,夜影还在机械地磨第五筐冰。 林溪叫醒御风“都滚去睡。” “属下还是守着些比较好,王妃去休息吧。” “守什么?等着给他哭丧吗?你们会治病吗?懂药理吗?会祛毒吗?还是会开方煎药?他现在需要休息,你们太聒噪了,出去,出去。”她粗鲁的将两人赶到院中。 “可是王妃,王爷尚未转醒,属下怕……” “怕什么,怕我下毒吗?莫名其妙,全都滚蛋。”她俯下身拾起被御风踢倒的药瓶,没想到却踩碎夜影未磨完的冰茬。 桑陌直皱眉,闷了半天才开口,“王妃,属下大好,可以起身,不如属下也出去吧。”他一介臣下怎好一直躺在王爷房中,还劳烦主子亲自照顾,越想越是忐忑。 “你给我躺下,继续装死,你都活蹦乱跳了,这一夜我还守着谁?总不能彻夜守护一个将死之人吧。”她连头也没回,径自在盆中净手。 刚掀起被角的手停在半空,后又骤然放下,除了王爷,他还从未如此听过别人的话。 “娘,是你吗?别走,别丢下我。”还是那个熟悉的梦,还是同样的结局,无论怎么追都追不上,无论怎么喊林婉清都不回头。 她用手撑住有些昏沉的脑袋,转头看着床上的刘谦,“我该不该救你,这样做对不对?” 林溪俯身将他的头稍稍抬高,虽病中憔悴,但依旧难掩俊朗的风采,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子,微微有些怔神。 “咳咳…”刘谦眼球轻转,手指微动,嘴唇上下蠕动,“该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她提着药箱走出房门的时候,几人正在院中踱步,“我先回去了。”看着刘忠期待的眼神“放心吧,不必准备后事了。”几人轻吁长息,面上终于露出轻松之色。 “之前王爷病危你们忧心我懂,但现在应当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吧,此番重创遭何人所害自不必说,还有哪些人盯着穆王府,他们的心思,动机和目的你们应该比我更想知道,布局之人的手段不止如此简单,所以,该养伤休息还是在这里耗尽时光,你们自行斟酌。” 晨雾刚散尽,洛雨拎着陶罐的身影渐近,“王妃!昨儿夜里属下不知去何处买,这是按您吩咐抓坟头的蛆……”他左袖沾满泥浆,右臂挂着半片蛛网,陶罐里白花花的蛆虫正在晨光里扭动。 林溪额角青筋直跳,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模样,又实在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几人面面相觑“忠叔,对他我实在是没法子,这憨货,他居然真的去了。” “王妃您这是在拿属下逗乐吗?这一宿可不好过。”少年侍卫的语气中满是委屈。 “洛雨,王妃那样说是要你去休息,谁晓得你当还当真了,这蛆虫当真碍眼,快拿去丢了。”刘忠抿着嘴拍拍他的肩膀。 “可是,王妃有话您不妨直说,我,我心眼少,猜不出您的弦外之音。” “哪里挖的送回哪里去,这玩意儿看着着比屎还恶心。”她嫌恶的以袖遮面,转身欲走。 看着林溪手里的药箱洛雨慌忙出声,“王妃,您这宝贝箱子里都是好药,既然拿来了就留下吧,王爷,王爷他比您更需要。” 她转回身,看着洛雨单纯而清澈的眼神。 “刨了一宿的蛆人都傻了,是药三分毒岂可乱用,白瓶内服,两个时辰一粒,红瓶外敷,一日一换即可,切勿碰水,醒后喂些温盐水,不能受风着凉,饮食上戒荤、戒辣、戒酒。”说完把药塞进洛雨怀里。 “还有,戒色。无事莫要再找我了。”看着就要升起的太阳,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 墨团早已坐在清风台门口等。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玲珑上前接过药箱,“我今天碰到宝儿出门倒夜香,她说前几个月突然从西厢阁被打发到了后院,别说是香兰院,就连前院都进不去,后门门房我使了银子见到了玉秋,让她帮忙传话给漪澜院,可她却说四夫人不知犯了什么错惹怒老爷,一气之下将她锁在观星楼。” 晨起的风还是有些寒,将老槐树上仅胜的几片黄叶吹落,枯枝在风中乱舞,让人迷了眼。 “为何无故调走宝儿?柳如凤当不会如此愚蠢,难道是又发生了什么事?上次见我娘时她身体还算硬朗,但为何信中内容却相互矛盾?难道是我想多了?林怀山如此喜爱落姐姐又会因为何事为难?”玲珑摘下她的披风,将面巾投净递到她手上,回身又斟了杯热茶。 “小姐,这次若是能救得王爷活命,不如借机求他帮忙,他那几个侍卫去看一眼就知道了,又何必…” 她双手揉按自己的太阳穴“不可,贸然挑明身份非明智之举,现在还不是明牌的时候,挟恩图报非我所愿,况且,他遭遇刺杀一事或许与林家脱不了干系,算了,先不想这些,这两日实在是累,别来吵我,我需要休息。” 第29章 半世雪 床上的林溪裹着杏子薄锦被翻了个身,墨团湿漉漉的鼻尖正拱着她垂落床沿的手。“好睡……” “灶上煨着冬瓜汤,等会儿我去把虾子放进去。”小丫头应声掀开珠帘,托盘里放着煮好的梨汁,“刘总管辰时差人送来的鲜牛乳,奴婢兑了杏仁茶,小姐醒了就饮些吧。” 林溪赤脚踩上冰凉的地砖,铜镜里映出她眼下乌青,“御风候了两个时辰。”玲珑将温热的帕子递上,“说是王爷摔了第三只药碗……” “与我何干?”她穿上墨团叼过来的绣鞋,“当初也是说尽量保命。” 黑犬突然冲着屋外狂吠,御风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求王妃移步,属下知您辛苦,可王爷他腰下伤口迸裂,不让属下等靠近,也不让换药,这…” “你莫不是以为你们王爷会听我的话吧?” “抛开身份,您是医家,想必王爷会听上几分。” “抛开身份,你们还是兄弟呢,他可曾听了你的?”想骗她上当? 御风言浊,看向玲珑,“玲珑丫头你就帮忙劝劝吧,王爷好不容易醒了,再出个好歹,那可如何是好。” “玲珑丫头,你们很熟吗?”林溪故意用手臂碰她的肩。 “小姐,没有的事,你看墨团一直对他叫,会吵你休息的,撵又撵不走他,总不能将在这不是。” “护院是你俩的事。”她用手指向墨团“交给你了。” 玲珑横臂挡在门前,“哎呦小姐,您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再跑一趟嘛,这家伙已经吵了两个时辰了,奴婢的耳朵都要摸出茧子了。” “王妃,王爷平日里从不这般,不会无故发火,许是他哪里不适,又不愿与咱们说,您就再辛苦一趟,帮帮咱们吧。”言语中透着无奈和可怜,将双手一摊,重重叹气。 “想不到你比洛雨聪明得多,自己怕挨骂就让我去,你们几个还真是卸磨就要杀驴。” “王妃您这次的确是误会属下了,别说是王爷的怒火,就是拳脚也受得,但是咱们不忍心看他这般痛苦,再说您是女子,王爷怎会忍心出言责怪救命恩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们都怕凭什么我就不怕了?起来。”肩头一沉玲珑将毛皮斗篷披在她身上。 “王爷濒死您都敢…赌,现在说怕,谁信呢?”他小声的嘀咕着。 “你!” “王妃,您也说了王爷是您的第一位病人,至今为止也是唯一一位,出师不利就治死人想必对您的仁心之路没有好处,日后见了叶老的面恐怕也是言辞易表,弗合雅听。” “很好,知道要挟我了,你小子,长本事了。”墨团用脑袋拱她手心,犬齿轻轻叼住袖口。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您想王爷的人情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欠的,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这么说还有点意思。”她放下墨团,接过玲珑早已备好的药箱“你说我让他杀了你,他会不会愿意呢?嗯?” “只要您肯去,不劳烦王爷亲自动手,御风自行了断。”他重重的把头碰在地上。 刚走进骓风堂的院子,就瞧见院中几人正垂头丧气的哀叹,却谁都不敢进去,“怎么,你们几个不是挺能打的吗?是打不过他吗?” 桑陌挤出一个苦笑“王妃,您别说笑了,属下们不敢。” 刘谦披着中衣靠在床头,床边碎瓷混着药汁狼藉满地,听闻脚步声响,随手抓起茶碗想砸,仰头瞥见是她,强行守住怒气重重的放在案头,“看起来精神不错。” 御风重重点头。 “出去。”冰冷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单薄微弱,还带着些许不满。 林溪耸肩,“你们也看到了,不关我的事,是他赶我走的。” 四人堵在门口,想走已经是不可能了。 她利落的打开药箱,眼神不自觉的瞄向那包未曾用过的砒霜,直到刘谦的被子猛地被掀开,他抓住她的手,“你想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迎上他的目光,她不答反问。刘谦微微一怔,“救你非我本意,你想死我也不拦,以后随你死活,但这次不行。” 刘谦被噎的哑口无言,“你,你,你给我出去。”挡开她时扯动伤口,再次紧皱双眉,苍白的唇被咬出腥红。 “王爷,忘了告诉你,我虽不会武功,但却熟知人体各大死穴,你如果像昏迷时般老实,我可以考虑不动粗,嗯?”手指已经按向他的伤处。 “你!”他咧嘴低吼。“知不知道我伤在何处?”声音沙哑,仍倔强阻拦。 “如果没记错的话,你的伤应该是我治的。” “男女有别,你到底懂不懂,还有没有点羞耻之心。”刘谦有些恼羞成怒,面上泛起潮红。 原来他恼的是这个,“我是女子,也是大夫,我都不介意,你还介意?” “你不要脸,我要。” “要脸?还是要命?”她丝毫不顾及他的无力抵抗,粗鲁的扯开他的衣襟“如果王爷不想活,就请跟你身边的人交代一句,让他们别再去找我,你的兄弟为你出生入死,他们的命也是命,你该珍惜,洛雨,压住他。” “与昨日相同,饿死我管不着,但不能病死。”趁他不备将一粒黑色药丸强行塞入口中。“酒、色、荤还是不能动。” 洛雨赶紧退离,“王爷,方才迫不得已,还请您莫要怪罪。” 夕辉渐暗,林溪在廊下净手,御风抱着剑欲言又止,被她甩了满脸水珠“再敢跪我院子,就把你泡进黄连缸。” “此次遇险,殿下九死一生,是属下等守护不力,向您请罪。”桑陌跪得有些吃力,地上姜黄粉末沾上褐色外袍。 刘谦艰难支起身体,靠在夜影递来的软枕上,“起来,不怪你们,是我自负轻敌,差点害死你们。”他碾碎枕畔草药碎屑,“好个一石二鸟。” 洛雨绷直脊背,“属下即刻赶去丹阳……” “拓跋翰断我生路,老狐狸吞我粮草,琅琊是个阴盛之地,可说不定还盘着些什么牛鬼蛇神。” “陛下一定会派人彻查,林怀山想必会有筹谋。” “蛛网要织在猎物察觉之前。”抬眸时眼底寒光再现,“夜影你去告诉李原,鲁阳仓的网该收了。” “林沈两家曾打听王爷伤情,月夫人以为您…” 刘谦蘸着药汁在帛布勾画,“两家同时嫁女,当真瞧得起我。” 他双手费力的撑开地图,目光定在琅琊,“丹阳的粮食应该早就运走了,通知罗脉继续查姜中平戍守军粮期间所有换防记录,尤其十月廿三那日,范煜是否以刺史印调走过守军。” “殿下何以肯定是运往琅琊?” “祖父的暗卫曾见到林怀山私下约见刘勋,而德妃出自琅琊,倘若他们真的达成了某种共识,那么琅琊就是最好的销赃之地。” 桑陌豁然站起,“沈家若真参与此事,想必不仅只是借粮这么简单,夜会皇子,筹谋军饷,在葛阳矿上敛财,真应了豢养私兵,赎罪并发,他当真是活够了。” “没有实据皆为空穴来风,好好养着你那身皮肉,来日剥皮剔骨,还得借你的弯刀。” “拓跋翰势必早已为自己留了后路,但王爷伤情的消息仍未散出,想必他不会就此罢手。” 他仰头灌进最后一碗苦参,“以粮为饵诱我上钩,这番请君入瓮算是让我长了教训,”手掌在伤口上打圈,“拓跋弘是他皇权路上的最有力的掣肘,就是咱们最好的盟友,血债需用血筹算,利息要以十倍偿。” “前两日王妃已经放了消息出去,说您已无力回天,但林府依然平静,显然他并未全然相信。”他看着窗外枯叶被风卷起飘向院外。 “老狐狸嗅觉敏锐,谨慎观望,这是再等我的死讯,那将计就计就再骗他一次,洛雨带人去把那狡兔的三窟找出来,现在还不是封的时候。”随手抛出一枚竹节牌,那是太保府的暗桩令。 “看来这月夫人当初低三下四的求妾室之位,也是早就存了私心,皇后当即应允,该不会也有份参与吧?” 桑陌用力的踩了御风一脚,“别胡说,袁熙与袁尚与殿下交好,再说你以为东扬王侧室之位是人人都能求到吗?凭王爷风采能迷倒的又仅仅是一个沈清月。” “看样子你小子的伤好全了是吧?” 桑陌艰难的扯出一丝笑容,“王妃圣手,属下已无大碍,若是王爷能像我一样听话会好的更快。” 几名男子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御风将炭炉挪近半尺,“赵央递出消息,私币模具拓印藏在葛阳后山溶洞。” “刘勋对此又参与几分?他是手中傀偶还是身后黄雀?琅玡王氏当不至如此。你派人通知赵央,让他找机会核实拓印与朝廷收缴的是否相同,另外再拓一分江州刺史私印。” “既是打着皇差的旗号,恐怕他们不会大胆到用假印吧?” “那蠢女人亲口说林怀山将官印铸金料做成器物,少府监在林怀山的掌控之下,不得不防。” 第30章 关山酒 丹阳天气虽寒但街上很是热闹,罗脉蹲在酒馆檐下啃冻硬的烙饼,眼睛却盯着对街福来客栈二楼那扇糊着桑皮纸的窗,窗棂处有大小不一的破洞,这是他跟踪北魏暗桩三日才发现时记下的。 “客官,姜茶暖身。“店小二突然递来粗瓷碗,罗脉指尖触到碗底凸起的蜡丸,掰开见里面裹着纸团上画着倒置的菱角,知道这是洛雨到了。 他悄然收起纸条,余光瞥见客栈后门闪过半截黄色衣角,张奉天豢养的信鸽刚扑棱棱飞起,就被射落栽进茅草堆。 张奉天攥着半截雀翎似乎在盘算着什么,连炭盆烤焦了翎尾都未曾察觉。 “头儿,林怀山传来消息,说那厮时日无多,咱们是否还要继续在此等下去?”手下的黄衫男子问道。 “殿下下的是死令,时日无多也就是还没死,再等等,否则你我回去无法交差。”空气中焦灼的味道让他皱起眉。 “可是,丹阳离建康太近了,刺杀皇子绝非小事,宋帝不会轻易罢手的,咱们停留的时日越久就越易露行藏,万一……” “横竖都是死,只能赌一次。”他将翎羽投入火中,瞬间湮灭,“这几日你告诉兄弟们,收起摊档莫要现身,咱们再蛰伏几日等待消息。” 翌日巳时,骓风堂西暖阁的炭盆烧得太旺,熏得刘谦伤口新换的纱布渗出星点汗渍。他故意打翻案头药瓶,朝门外扬声道“让那丫头来换药,御风昨日裹伤勒得本王险些闭过气去。” 林溪叼着半颗脆枣蹲在廊下,正给新采的鬼箭羽分株,忽见刘忠拎着个描金食盒绕过月洞门,“王妃万安。”老管家把食盒搁在石凳上,“王爷请您帮忙换药。”嘴角含着笑意,回想起方才的事。 “昨儿不是教过桑陌了?”林溪咔嚓咬碎枣核,“三贴药膏而已,连墨团都能学会。”幼犬似能听懂人语,立刻跑过来蹲坐在她眼前。 “桑陌的伤还有些反复刚弄疼了王爷,所以…”刘忠憋着笑打开食盒,屉格里码着桃花酥和厨房新蒸的栗子糕,“王爷说清风台药苦,该配些甜的。” 她拍着墨团的小黑脑袋,“我跟墨团一样不喜甜食,忠叔替我谢过王爷吧。” 她接过玲珑递来的药箱刚要往外走。 “王妃,今晨王爷忍者痛换了两次中衣,您就不换身衣裳吗?不急的,老奴可以等。”他瞧着林溪身上对襟素缎锦衫,不着钗环未施粉黛的样子连连摇头。 “是哪里弄脏了吗?不过也没关系的,王爷不会介意,咱们走吧。” “以王妃姿容只要稍作打扮定能…若在自己夫君面前稍微示好,想必会让王爷另眼相看的。” “忠叔,林溪蒲柳之质,从未想过靠皮相邀宠,何况王爷见多识广,你多虑了。” “王妃丽质天生又何必自谦,王爷素日里虽有些严肃,但待人十分宽容友善,你们相处时日太短,不妨借此机会多…”他伸手接过林溪手里的药箱,走在头前引路。 “松间明月悬于空,石上清溪潜于流,若强行汇聚,美感顿消,多谢您的好意,但是我不想靠男人活着。”她倒是从不在意刘谦对她是否改观,只是前路未知无暇顾及。 “世间男女修得夫妻一世不易,柔能克刚,这个理您一定懂,王爷自幼离开宁淑妃娘娘身边,他不懂这些,所以…”两人丝毫没留意到转角处的素白纱裙,那人冻红的手指紧握,眼中聚满恨意。 “也许有一天,他能寻到心仪之人,而他可以放我自由,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林溪抱着药箱立在檐下稍缓心神,她推门带进的风扑灭了两盏烛火,而刘谦依旧半靠在紫檀的木榻上,中衣半敞得像是刚跟人厮打过,肚脐右侧的箭疮结痂处渗出微红。 “见过王爷。”桑陌正攥着团染血的纱布往身后藏,八尺高的汉子此刻缩着肩膀,活像被雨淋湿的獒犬。 “他上药的手艺,比拓跋翰的箭法还致命,所以只有劳烦王妃。”他用食指敲着案几上洒出来的药汤。 林溪坐在床边,从药箱底层摸出三枚用红绳缠着的铜钱垫起药罐,随手搭上他的手腕,眉心微动。“王爷不想留疤,最好能尊医嘱,别再折腾了。” 他忽然抽气“嘶——”纱布揭开时结痂的伤口竟真渗出血,“这是我配的止痛止血药,最是温和,再说还没动手呢。” “嗯,味道确实不错。”他偏头盯着梁柱上挂的狼头弓。 刘忠扯着桑陌的袖子,轻轻合上房门,悄然退开。 林溪药抹在白布上“看不出王爷还挺识货。” “哼!才夸你两句。” 林溪腕间的檀珠擦过他肋下,凉得他脊背一颤。她在他耳边忽然低声开口“掺了南星的补品就不必再喝了,否则这伤口可就要烂到明年开春了。” 暖阁霎时静得能听见细针落地的响声,那碗雪燕正是沈清月亲自送来的,“为何要救我?”他合起中衣,转动拇指上的黑玉扳指。 “受人所托,也谢王爷替我寻到师父。”她将罐中的药汤倒入碗中,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你小小年纪,就那么有把握能治好我?你倒是比我更自负些。” 她的眼角扫过矮几上的器件,绣着月字的丝帕正垫在碗底。“一点都没有。” “你可知倘若我死在你手上,别说报仇,连你甚至你的一家都要为我陪葬。”他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王爷,话可不能乱说,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不是我,再说以命相抵又何妨,你的命比我金贵,不亏。”刘谦的喉结在她唇畔滚动,空气中混着诱人清香。 他邪魅一笑“以命相赔,赔的起吗?不妨告诉你,我和你爹是政敌,救了我对他没好处。” “王爷说的有些道理,那要不,我现在毒死你,不知还来得及吗?”抬手将参汤倒入身后花盆。 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望着她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抓起榻边早就备好的貂绒手笼扔给她,“赏你了,当是谢你今日提醒南星一事。” 她捧着手笼退出暖阁时,窗外老梅枝突然折断,笑意在她嘴角散开,何来的南星之毒? 林府密室里林怀山正用银签拨弄着炭盆里半焦的密信“邓将军,沈大人,两位如何看?”林怀山双眉紧锁。 “此次刺杀实属拓跋翰与东扬王私仇,如能一击毙命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中了毒箭木元气大伤也够他养一阵了。”密室内灯火下映着三张阴晴不定的脸。 林怀山将银签丢入炭盆,捋着银须,“沈兄,瞧陛下的意思如果北境安稳,当不会让其再离建康,以九皇子才智加上本官手中的权力,怕是离废太子不远了,士族利益受阻,恐前路不明。” “不妨借机拉拢,若成则万事顺。”白皙的手背血管分明,握成拳的手不住敲击茶盏。 “军粮一事,东扬王一直暗中调查,要不是拓跋翰动手,姜中平此时恐怕早就被当成人证了。”琉璃烟斗熄灭,敲着桌角的灰落下。 邓朗上前想帮他续上烟丝,“大人之女已经嫁入王府,若是能暗中下手,岂不比咱们更方便些。” “糊涂,九皇子并非当前大敌,皇上的心意才是至关重要的,只要把多疑的种子种下,借这天下最快的刀才不会受牵连。”他被林怀山锋利的眼神逼退,手藏在袖中微微发抖。 “下官知错,好在最后一批粮食已经安全处理,还是大人高瞻。” “大人,无论刘谦是生是死当下都不应再有任何动作,还是要尽快让他们撤离才好,万一走漏风声对咱们并无益处。”沈重威挪了挪臃肿的身躯,像条蛆虫般在椅中蠕动。 “邓将军,此事还是要你亲自去办,”林怀山将一件雕有狼首的银牌扔了过来,“即刻起身,让张奉天转告六皇子,当以大局为重,刘谦的命迟早是他的。” 手中烟斗火光重燃,林怀山面色阴晴不定“拓跋翰不仅要刘谦的命,还有长江以北六州的盐铁契。” “什么?是不是有些太过头了?六州盐铁契他能吃的下?” “世间岂有无偿之馈,皆为利之所驱,所纳之利,必将数倍奉还。” 钟离城外的空地上,夜影隐身在樵木后,拢起目光仔细观瞧,见邓朗的亲随正在将北魏武器埋进深坑,并在一旁留下记号。 “我怎么瞧着这么眼熟?” “林怀山还是慎重,这么快就有动作了,殿下简直料事如神。” 阴影处传来低沉男音,“原来他们将军粮藏在了盐仓地窖,我说怎地这般难寻,当真是狡猾至极。” 洛雨狠狠的啐了一口,寒风吹过带起起马车上的围布,“看!那印记分明是军粮。” 罗脉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望着马队离开的方向,“你回去报信,我跟着,倒是想看看他们想躲到哪里去。” 第31章 霜溪冷 林溪立在院中,望着去年的那株梅枝,“玲珑,你说,它是不是忘记开了。” 小丫头捧着毛皮篷碎步而来,“小姐,这么冷的天,还是进去烤烤火吧。你总是看天,到底是在望什么呢?”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她将手没入冰冷的池中,“你说那上面有人吗?也有人像我望着她一样望着我吗?” 玲珑赶紧将她的手扯出来,用袖子仔细擦干,“小姐,你这是做什么,水这么冰冻坏可怎么办。”将她的手一股脑的塞进自己怀中。 林溪将她搂在怀里,“要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理智,像你一样给人卖了还不自知呢。” 刘谦低沉沙哑的声音骤然响起,“在想什么?” 墨团十分安静,好像已经熟悉眼前男子,玲珑抱着它转身离去。 “王爷漏夜前来,总不是为看我悲秋伤月的吧?” 半晌。“我今天是来道谢的,谢你医好了我的伤,救了我的命。” “王爷不必客气,碰运气罢了。”她轻轻折段手中枯枝。 “你,到底是谁?” 她背过身去,任由夜风灌进半敞的衣襟,“白露水沏的君山银针,王爷可要尝尝这偷天换日的滋味?” 他接过已半凉的茶盏,“我叫林溪。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的溪。”眼神却飘向远处的黑暗。 “我娘是林府妾室林婉清,十几年来,我母女二人受尽苛责,谁料与你成婚前,林怀山突然示好,赠宝设宴赔罪认错,说起以前的情意求母亲原谅,真是可笑至极。只是,黄鼠狼拜鸡,可怀好心?果然,他让我代长女林奕出嫁,保我娘安康,让我富贵荣华。” 刘谦将空杯轻轻的放在石桌上,“所以,你这便答应了?” 她看着池面最后一块薄冰,伸手碾碎“许多年的苦痛我一日都不敢忘,若不是师父,早已成为冤魂游荡人间,仇还没报何以如他的愿?” “看来你对他这个爹倒是恨之入骨。” “是,他的纵容,让我娘遍体鳞伤,忧郁成疾,他的默许林祈才敢屡次轻薄于我,这世间的爹有几人想把自己的女儿卖个好价钱,爹?他不配。”她的声音似来自地狱的阴魂。“他以我娘做要挟,用王府消息换她平安。” “所以,你搬至清风台,断了切与王府往来,不想引起我的注意,怕我查清你的底细。” “是,只要我对你没有威胁,你就不会…至于传出去的消息,想必王爷都看过了,他骗我,我也骗他。”她转过身,迎上他的目光。 “林怀山老谋深算,心机深沉,能骗过他的人可不多。” “我知道,有些不重要的都是真的,但你故意透露的…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不在意,毕竟我对你有任何企图。” “结论不要下的太早,怎知在我这里你无利可图?”刘谦从怀里拿出一枚双兽图案,雕工上乘的玉玦,小巧精致、鲜红圆润。 “我在前线领兵之时偶得一枚玉玦,这上面的颜色据说是染了士兵的血,君能决断则佩玦,以此谢你在我垂危之际的果决,若怕,便不要配了。”说完把玉玦放在石桌上,转身离开。 “王爷”林溪出声唤住他,往前跟了两步,“我还有一个请求。” “说。” “我想开间药铺。”她的影子被埋进黑暗。 “药铺?”刘谦眉峰微动,“你懂商贾之道?” “祖父本为商,林溪自幼曾受教于家母,我不像王爷有军功俸禄,虽说眼前有些嫁妆,但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你觉得本王养不起你吗?” 她摇头,“我不想靠男人活着。” “不靠男人,难道靠自己?”盯着她发间素银簪,“你要学那卓文君当垆卖酒?” “我知道从商者最为让人瞧不起,而且男尊女卑伦理纲常,为尊者自然看不起卑贱之人。” “本王可从不这么认为,军中多年也不乏女子,立功者也大有人在。”他想抬手摘去发间枯叶,却在她抬眸前收了回来。 “师父信中说他过些时日便要回来了,他老人家曾有恩于我母女,如今年纪大了…我想” 他打断她的话,“只有一条,你不准打着本王的旗号出去招摇撞骗,否则后果自负。”说完人已经走出院子。 这玉玦是刘谦的心爱之物,玉,满者为环,缺者为玦,的确是他从战场上得来的,他曾把南朝版图比作一个圆,而他所驻守的地方是个缺口,他曾用生命护卫过的地方,如今居然舍得送给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也许,救命之恩大过天吧。 玲珑躲在远处,吓得腿都在抖,急急上前拉住林溪手臂,“小姐,你,你是疯了吗?这,这怎么能说,这是欺君之罪,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呀!” 林溪轻轻叹了口气“傻丫头,很多事不能隐瞒一辈子的,况且你以为我不说他就不知道?他知道的远比我说的多。” “啊!王爷都知道了?那,那他会不会向皇上揭发,那,那,那我们……”玲珑怕的整个人都抖成了一团。 “他要想说早就说了,不必等到现在,今夜他也只是想听我亲口证实罢了。算了,别想那么多,即便是灭门之灾,怕也无用,早点睡吧。” “小姐,那这玉”玲珑递到林溪手里,细滑温润,当是被抚摸过无数次了,小巧别致,她很是喜欢。 “谁许你在这里弹琴的?” 腊月的残雪凝在曲颈琵琶的凤沼处,夏曼春正拧动琴轸,忽听“铮”的一声,琴弦断裂,崩的琴身漆面现出裂纹。 沈清月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而来,夏蔓春赶紧放下琵琶,起身行礼,“见过月夫人。” 银屏伸手指着琴头流苏,“春夫人这并蒂莲纹绣得精巧,倒像春熙巷姑娘们惯用的样式,咱们夫人在问话呢。” “回夫人的话,琵琶许久未动,弦松音涩,妾身调试一番并未弹奏。” “到底是勾栏里带来的下贱东西,经不得贵气。”沈清月裹着银狐裘踏入亭中,鞋尖踢翻竖在一旁的琵琶,引得她一阵吃痛哀嚎。 银屏立刻俯身查看,谁料撞到兰姨,怀中抱着的敦煌乐谱散落,露出春莺啭三字。 “是妾莽撞,饶了夫人兴致,蔓春先告退了。”话语未歇被银屏一把拦住,“冒犯了夫人,还没赔罪,就想走吗?” 她俯身轻拜“今日是蔓春的不是,在此给您赔礼,还望夫人莫怪。”将琵琶抱在怀中。 “我自然不会和你一般见识,你出身烟尘,王爷许你入府已是莫大恩典,当谨守本分,今日竟还取出这等污秽之物,当众弹奏,可是还忘不了前尘往事?”长指轻勾紧绷的琴弦,血珠沁进焦木纹路。“哎呀。” 兰姨收好曲谱,“夫人仔细手疼,这冰蚕丝弦最是锋利。” “轮得到你说话?”银屏扬手要掴,却被夏蔓春横抱的琵琶挡住。 紫檀木映着她低垂的眉眼,“妾知出身低微,但从未眷恋过往,这琵琶是妾唯一贴身物件,妾谨记夫人教诲,日后当谨言慎行。” “错了就是错了,还不跪下认罚?” “这,可是曲颈琵琶?通典有载,秦汉时有工匠为避战火将琴身藏于冰湖,就像有些人把污秽心肠藏在锦绣皮囊下。” “王妃,你怎可出言侮辱妾身,妾身好歹也是……” “我有说你吗?还是你尚有自知?”看她刚想张嘴,便即刻出言,“如果我是你就安心养身,花些时间洗涤肮脏龌龊的心思,春夫人这琴裂得巧,倒像极了噬灵花纹,听说这种药专治心脉瘀堵之症。” 远处假山后,刘谦凝目而立,御风低声询问,“王爷,要属下出面吗?却见自家主子唇角微扬“且看她如何用千金方治这攻心火。” “听闻这曲颈琵琶源自西域,音色优美高亢,润音醇厚,还未曾听过,只可惜……”她的指腹游走在断裂处。 “王妃确实博学聪慧,蔓春佩服,若王妃不嫌妾身技艺粗浅,妾身愿为王妃献艺。”似遇到知音般的喜悦之情印在她的笑容里。 沈清月齿间的冷笑嘲讽之意溢出,“哼,人贵自重,骨子里的卑贱是你终生无法摆脱的耻辱,无论何时都只是个以技侍人的东西。” “她尚且有艺可以示人,阁下呢?又有何长处?”林溪依然没正眼看她。 “你先回去吧。”她是说给夏曼春听的,可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与她争长短。 沈清月突然扯开夏蔓春的琵琶锦套,露出内衬绣着的并蒂莲,“瞧瞧这娼门做派,也配污了王爷清听?” “王爷都没说话,你急什么?月夫人,你最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还有,我以前说过的话。”她的眼神变得犀利冰冷。 “身份?你又凭什么依仗主母身份欺人,王妃就可以不讲道理吗?我以夫人的身份惩罚妾室,有何不可?王妃无故阻拦,当众羞辱,到底是何用意?”沈清月张开双臂,挡住要离去的人。 “放肆!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讲道理。适才我与玲珑亲眼所见她并未弹曲,即便弹了又如何?前些时日王爷已经言明,莫在提及出身,你难道当他是在放屁吗?” 远处的御风偷偷的看向眉头微皱的刘谦。 “以势压人,满口污秽,目无尊卑,胡搅蛮缠,这就是你口中沈家小姐的做派?颜面是自己挣的,你若再得寸进尺就休怪我就要斩草除根了。” 洛雨连连竖起大拇指,“王爷,王妃,真……棒。” “你骂够了没有?就凭你这副牙尖嘴利、咄咄逼人的嘴脸,王爷能容你?” “你自找的,真是晦气,滚开!下次再让我见你挑衅滋事,我就毁了你这张以色侍人的面皮。”沈清月颤抖着双唇,眼里蓄满泪水不住滑落。 刘谦嘴角压笑转身“找工匠去修好琵琶。”御风瞥见主子耳后微红,暗笑应诺。 第32章 安魂曲 紫宸殿中刘谦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未愈的箭疮在貂裘下隐隐作痛。 “父皇请看,儿臣在钟离找到这个。”刘谦呈上绑在白鸽腿上的密信,“刺杀儿臣的刺客的身形和招式皆非出自南朝。” 刘义隆扶起刘谦,看着儿子苍白的唇色,“康乾,你办事不利该当何罪!竟要东扬王亲自去填窟窿!” 康乾吓得赶紧躬身叩头,“陛下息怒,老臣无能,还望殿下恕罪。”声音发颤,确实吓得不轻。 “滚下去!” 康乾颤颤巍巍的退出大殿,却在转角处停了下来,地上的身影映在光下。 “父皇息怒。”刘谦忽地猛然咳嗽,“儿臣还查到军粮混着毒箭木汁液。”文帝按住他肩头,“明日让御药局送些千年参到你府上。” 刘谦好像突然读懂帝王眼中之意,咽下为出口的半截话。“谢父皇关爱,儿臣知道了。” 帝王掌心滚烫,“参汤要趁热喝,凉了就品不出滋味了,朕将玄鹰卫赐给你,否则你日日受伤,你的母妃可真的要怪朕了。” 葛阳山崩那日,邓昆怀中揣着“乃连日大雪,积雪过厚,矿洞顶板不堪重负,致其崩塌,死伤惨重”的密信马不停蹄的赶奔建康,径直钻进林府后门。 林怀山正在府中宴客,听到通报大惊失色,他攥紧密信,“真是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养你们到底何用!” 邓昆跪地,“大人息怒,天灾之事非人力能为,这次是意外。” “若真有本事有岂会有意外发生!你回去告诉左庆耀,务必妥善处理,将死伤人数降到最低,如果因此断了本官财路,你们……” 邓朗磕头如捣蒜,“大人明鉴,属下定会谨慎办妥,绝不让大人费心。”虽是冬月天气,他额上已经冒出冷汗。 建康宫中一片祥和喜庆,文帝执玉杯立于殿中,炉中腾起的香混着酒气,将战后初愈的王朝妆点出虚幻的太平景象。 皇后袁澜身着深青翟衣,眼角却凝着霜色,冷目注视着台下潘贵妃那袭僭越的朱红凤纹大袖衫,握着高足玉杯的手指微微发力,潘氏的杯中还盛着文帝亲赐的西域葡萄酒,紫色浆液在碧玉杯中摇晃着。 王灵渊春风满面的执起鸟篆文铜壶为皇后斟酒,“皇上,皇后,这是九成宫泉新酿的梅子汤,最解辛烈。” “听闻贵妃上月为陛下绣的一副洛神赋图屏风,耗尽了尚功局三年的金线,可真是有心了。”袁澜将一碟本该赐给潘氏的莲房鱼包放到了德妃眼前。 潘贵妃挑眉回话,“不及皇后治理六宫辛劳,竟花心思备下这般珍馐美味,只是这道梅花汤饼可不是皇上素来喜爱的。” “这是内厨司新上的菜品,清鲜爽口,不如请皇上尝尝鲜?”众人桌前都有一品,唯独潘氏面前没有。“既然贵妃不喜,那不如就赏给下人吧。” 潘氏脸上略有愠色,刚想出言,忽闻编钟声起,林奕身着彩罗绸对襟短襦,下配清薄鸾纱长裙赤脚跃上绒毯,腰间缀着的北魏狼纹玉坠随胡旋舞者翻飞,正是文帝征北境时所获的战利品。 众人侧目,潘氏愤恨的目光不着痕迹的瞟向皇后。 “跳的好!”文帝击案大笑,龙纹锦袍沾了泼洒的酒液,“此舞当配朕新得的高昌乐!” 潘贵妃指间看似轻柔,将烤的薄脆的胡桃捏碎,碎渣落满前襟,紫晏刚要上前擦拭,却被她抬手阻止,“想不到皇后竟如此慧智兰心。” 一舞已毕,贤妃手捧翠玉琳琅杯起身,“妾借这盏屠苏,贺陛下收复河山、四海承平。” 林奕上前几步跪地谢恩,故意让狼纹玉坠垂落身前。 潘贵妃突然娇笑,“林家妹妹这绰约妖娆的身姿配上胡旋舞,莫说像陛下这般血性男儿,就连我都要为之倾倒了呢。” “可不是,林大人教女有方,陛下该赏。”德妃将自己的酒杯递到林奕手中,“还不赶紧谢恩。” 万雪霁嗔怪出声“陛下莫不是被美人迷了眼,妾还举着杯呢。” 文帝起身“妙哉,众卿同饮。” 一旁的康公公微微轻咳“陛下,该赐岁币了。” 鼓乐声复起,十二名宫娥捧出金陵岁赋漆盒,盒中金锞子按品级刻着不同纹样,潘贵妃接过自己那份独有的牡丹纹金锞,反手赏给林奕,“妹妹初承恩露,该多沾些喜气。” 林奕面露喜色“妾谢皇上,皇后,贵妃娘娘恩赏,祈愿……” 皇后携众妃起身,“陛下,岁首之际,万象更新。愿陛下龙体康宁,福寿无疆,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妾身等愿随陛下左右,共度盛世,岁岁常欢。” 刘谦捏碎蜡丸的手悬在炭盆上方,火舌险些舔舐到密信末尾的“林婉清殁”四字。 御风单膝跪在案前,看主子将残蜡揉进掌心。“钟离盐仓的暗桩来报,昨夜进了两车硫磺,张奉天的人混在北魏瓷器商队里,看样子想分批出城。” 他仔细收起信纸,“运硫磺做什么?让罗脉把王氏商队引到盐仓附近,就说年关要囤硝石制爆竹,抢了我的他休想带走。” “王爷。”夜影鬼魅般的身影闪进来,“东安来的信使子时进的沈府后门,丑时又出现在邓朗别院马厩。” 他眸光似有惊色一闪即逝“沈重威一个文官,掺和军粮作甚?”残月已尽,北风呼啸刮过干瘪的树杈的呜咽声,与炭盆灼烧的噼啪声,在雪夜交织成隐秘的安魂曲。 兰林殿的银丝炭盆上煨着腊八粥,刘嘉裹着灰鼠皮大氅走进来躬身施礼,“母妃,儿臣来给您请安。”雪天寒冷,他又呛了几口风,生生将请安话断成碎片,“咳……儿臣新制了参苓丸……” 王灵渊瞄着他袖口未清洗的药渍,“太医署的方子还不够?”语气虽淡,目光却扫过刘嘉冻红的手背,还残留着淡紫色的紫菀花粉。 刘勋闯入时,语带调侃,“老十又来送药?日前父皇赏老九的军符,可比这苦药丸子金贵多了。” “皇兄教训的是。”刘嘉垂首,忍住急咳。 王灵渊忽将暖炉推向刘嘉,“冬日里寒气重,你既然身子不好,就多呆在房中休息,还有这劳什子的药不必再送了,太医署多的很,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调养自己。” 刘嘉摸了摸腰间的半块和田玉珏,原本与刘谦腰间佩玉是一对,王灵渊生产那日张烨华冒雪送来的保命参汤,所以她将一对玉珏分赠两个孩子。 “那儿臣先告退了,母妃请多保重。”刘嘉望着锦书偷塞的暖炉,若有似无德听见王灵渊的声音“林怀山劫粮之事若败露……” “败露又如何?”刘勋碾碎案上桂圆,“朝廷上的那些蠹虫敢多说半句?再说横竖有琅琊王氏顶罪。” 王灵渊提起壶耳浇熄八宝粥下的炭火,“琅玡王氏是你的助力和依仗,你就如此狠心?况且他林怀山为官几十载,老谋深算,众多皇子中就怎的选中了你?” “母妃是觉得儿子不配吗?当年的水师统帅是儿臣凭实力得回来的,凭什么他刘谦回来之后父皇的眼里就只有他,我不服!”他站在大殿中低声嘶吼。 “九皇子自幼离开生母,孤身一人戍边九年,战功卓绝世人都看在眼里,那不是他运气好,而是他有本事,夺权上位凭的是智慧和手段,勋儿,我只是想告诉你,成大事者……” “母妃,你不要整天讲道理,也劝劝老十别整日里泡在太医署,有空多帮帮我这个亲哥哥,以后我登基自然不会忘了他的好。” “他体弱不适合走这条路,所谓孤家寡人靠的从来都是自己。”她转身示意锦书撤下腊八粥,那甜腻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总让人有种欲壑难填的冲动。 “母妃,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与林怀山结盟吗?就是因为你,因为老十,你们谁都帮不上忙,刘谦是有点本事,但他的母妃宁淑妃多年来恩宠不断,父皇自然对他另眼相看,但是您呢?您在父皇面前从来都是做低伏小,难道是心里还在想着您的青梅竹马……” 啪!长长的护甲在刘勋脸上刮出血痕,王灵渊声线如冰,“本宫十六岁为家族弃了青梅,二十岁为你们舍了半条命,所以是让你今天这般忤逆不孝的吗?” 刘勋错愕的看着王灵渊愤怒的脸,“母妃,您居然为了一个野男人打自己亲生儿子!这难道是被我说中了吗?是因为你,父皇才疏远我的,是你!” “我虽没给你嫡出的身份,但我给了你争储的资本,高祖少帝哪一位是嫡出?若万事俱备,你的价值何在?滚出去!” 刘谦甩袖愤然离去,王灵渊双手扶着额头,豆大的泪珠滑落,“为何,为何要这般待我,锦书,我恨,恨叔父把我当棋子,怨皇上把我当玩物,如今勋儿又这般看我。” “娘娘别急,王爷只是一时气愤才口不择言的,他是无心的。” 她猛然抬手将案上的香炉挥下,含泪的丹凤眼,露出阴狠的目光,“负我者,休觊觎善果,旧账未清,日月悠长,终有算时。” 第33章 琳琅穗 宫女持灯引路,林奕正往椒香殿走,忽听假山后传来瓷盏碎裂声。 刘勋深色袍服略显凌乱,前襟半敞着,正将酒壶掷向结冰的池面,林奕定睛瞧去,“那是谁?” “回美人的话那是德妃娘娘的六皇子,去年皇上封了淮阳王。”锦瑟持着灯笼踌躇不前。 林奕皱皱眉,“既然封王了,该在外设府,为何还宿在宫里?” “得了皇上的批准,皇子是可以留宿宫中的,而且淮阳王参政许久,有公事未完也是常事,况且淮阳王也是将来帝位的继承人选之一呢。” “噢?”林奕望向湖心亭中独酌的男子,驻足良久。 亭中的刘勋面色涨红,也不知是酒是怒,一杯杯灌下去,“殿下,在宫里还是要克制些。”身边的侍卫面露难色,小声劝到。 “凭什么要克制的总是我?”他捏着杯子的手青筋暴露,眼中充斥着愤怒。 杜恒迅速抬眼往四周扫视,“殿下,虽然这里隐蔽,但终究不是王府。” “哼,这皇宫早晚属于我。”说完将手中的酒杯甩进湖水中,冰面再次破裂。 “时辰不早了,”杜恒怕他再出狂言,“不如属下扶你去歇息吧。” 刘勋用力将他推开,伸手扶住廊柱,“闪开,本王没醉,刘迎算是个什么东西,就凭他也配坐东宫,还不是仗着是从皇后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他双手奉上。” “殿下当心。”他一把扶住险些摔倒的人。 “你不必管我,去找童舒探探东宫口风,你安排的人何时进宫?”冷风灌进他的襟口,又一口黄汤入喉。 “回殿下的话,被内侍上书婉拒,说是皇上重国事,两年内不选秀不纳姬。什么人?”杜恒突然低喝,将目光转向林奕主仆二人方向。 锦瑟吓得手抖掉了手中宫灯,“怕什么,没用的东西。”林奕弯腰拾起滚落脚边的酒壶,“淮阳王好兴致。” 锦瑟赶紧跪下行礼,“殿下,这位是皇上刚册封的林美人,我们,我们只是经过此处,并未,并未…” 刘勋眯起醉眼打量这素色宫装的女子,忽地嗤笑,“林美人?” “尚书令林家女。”林奕笑吟吟的回答。 “噢,原来是尚书府的庶女。”说完鼻子里轻轻的哼了一声,他踉跄着扯断她腰间双鱼佩的穗子,“回去告诉林大人,本王不缺只会喘气的棋子。” 林奕反手折了支半枯的红梅,“殿下莫要看不起庶女,出身不代表什么,智慧和手段才重要。” “区区一个美人,恐怕父皇早就把你抛诸脑后了,还在做你的春秋美梦呢?” “殿下,我虽为美人,但辈分上好歹是……” “是什么?”刘勋赤红眸子迸出精光,看着林溪骤然缩紧的瞳孔,他放肆大笑“本王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呢。” “王爷,爹爹好歹是您的助力,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如此对我。” “哼,本王不养闲人,生平也最厌恶那多舌之人,今日看在林大人的份上,不与你计较,方才无论你听到什么,若在外面有一句闲言,莫怪本王心黑手狠,任凭你是朵娇艳欲滴的鲜花,去养本王后院饮血的根再合适不过。”眼神中的肃杀之气随着寒风飘过,让林奕不由得一惊。 林奕眼波微转,突然露出笑颜,“王爷,林奕非挑衅而来,月色朦胧,想必王爷也能瞧得出妾的姿容,您既有送女之意,何不让妾代劳?” 刘勋突然用手捏住她的下巴,“林美人的确姿色不俗,不过父皇身边从不缺美人,不知你有何特殊之处,能俘获圣心?”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林奕连连后退,“王,王爷,妾身自有法子。” “好,就等你向本王证明,你是个有用、能用之人。” 面带愁容的艳丽女子,正对着铜镜描远山黛,镜中倒映着临安公主瑟缩在屏风后的身影,三岁的小人儿攥着半块张婕妤给的杏花酥,眼中似有恐惧。 “娘娘,始兴王又打碎了陛下赏的玉枕。”宫婢战战兢兢捧来碎片,托盘里还盛着刘骏昨夜强占的浣衣局宫女耳坠。 潘氏瞧着镜中身影,忽将远山黛掷向屏风,“晦气东西!见天就知道躲!”临安吓得跌坐在地,杏花酥落地,框中泪水打着转儿却不敢哭出声。“没用!” 年轻的女子跪在蒲团上回想儿时的记忆,一声轻叹尽显悲凉,神情沮丧,看着愈发阴沉的天气独自垂泪,半晌“去取个手炉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公主,天色已经很晚了,夜里凉,咱们早些回去吧。”侍女扶摇低声劝道。“奴婢知道您心情不好,要不咱们去求求淑妃娘娘,她一向疼您。” 临安摇了摇头,眼神中现出一丝惊恐,无奈叹气,“母妃一向不喜我亲近宁娘娘,若是让她知道我因此事去求,怕是,怕是又要惹她不悦了。” “贵妃虽是您生母,但她对您却也未曾多加照拂,奴婢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不疼自己子女的父母。” “嘘,佛前不可乱语。”她拍了拍扶摇的手,把食指竖在唇边,又往门口望去“许是,她已经尽力了,或者也不想因为我而触怒父皇。” “奴婢想起来了,还有九殿下呢,前些年他不在建康,自是顾不上您,现在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深得皇上喜爱,小时候他最疼您,趁着年下求皇后手令出宫也是不难的,万一能成呢?”稚嫩的脸上浮出希望之光。 “联姻之事涉及两国邦交,岂是凭某人一言就能轻易扭转乾坤的?若是因我之事而牵连到淑妃娘娘和九哥,我的心里也过意不去,再说,就算不是我也是旁人,许是宿命。”说完又将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虔诚的祈祷。 “公主,眼前的贵人您不求,反而跪在这奢求一尊泥像,到底能求到什么呢?”小丫头倒是急得团团转。 “容我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堂前的风卷起黄色幔帐,吹灭了几只香烛,临安稍感凉意。 “那好吧,奴婢再去多取些炭火,拿件厚实的衣裳,您等着,奴婢去去就回。” 腊月的雪从寅时开始落,林溪鹿皮靴尖刚沾着雪,就被廊下的玲珑扑过来拉住长袖。 “好姑娘,你看这雪下的,等会儿说不定久封路了呢,这会子山道怕是连个脚印都寻不见。”玲珑急得把暖手炉往她怀里塞,“您听听这风声,鬼哭狼嚎似的……” 林溪仰头接住一片六棱雪花,冰晶在掌心化成透亮水雾“玲珑,建康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你见过山中的大雪吗?一尺寒雪,蹙踏松梢,书中读过,师父说过,但却从未见过,我听说城西外十里有一座大山,景色俏丽姿容甚伟,咱们今天一起去瞧瞧。” “小姐,奴婢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雪天人少路滑,又能瞧得见什么好景色,您若想去等来年春暖花开也不迟啊。”想想自己那年差点被冻死在雪天寒夜,玲珑止不住的发抖。 “你这丫头,瞧得就是这雪中盛景。” “让下人套辆马车?”她终究蹲下身给林溪系紧狐裘带子,又赶紧捂上对方冻红的耳垂,“奴婢记得房中还有半篓银炭,煨个羊肉暖锅倒是惬意。” “那你留下看着灶眼。”林溪突然握住她冰凉颤抖得手,“要切得纸片薄的羊腿肉,配上梅子汁。”说罢拎起裙摆就往门口跑,鹿皮靴在雪地上踩出两串小坑。 玲珑原地怔怔望了一阵,风里传来林溪断断续续哼的采莲曲,她突然追出去,绣鞋陷进雪窝子也顾不得,“小姐等我!奴婢,奴婢去拿把油纸伞给您撑着!” 马车碾过官道时,林溪半个身子探出窗棂,“你瞧那棵老梅,映在一片苍茫中才能显出它的孤傲高洁。”寒气卷着雪片扑进来,玲珑忙用狐毛围脖裹住她后颈。 她笑着将玲珑的手拢入怀中,“数数日子师父就快回建康了,离开林家之后再没见过他老人家,也不知他的身体如何了。” “叶师父自己也是大夫呢,而且肯定比你利害多了,他肯定会照顾好自己的,放心吧,玲珑也替你高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上一见。”林溪开心她也跟着高兴。 “信中说,他老人家去了北边去看师兄师姐,过完年就回来,那边的雪肯定比建康大多了,不知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去看看。” “建康已经够冷的了,等叶师傅回来就请他老人家坐镇,到时候小姐就可以赚更多钱,不必想着往北跑了。”愈发圆润的脸蛋上露出幸福的笑。 “别胡说,但愿世间无人病,宁可架上药生尘,师父不会这么做的。” “要我说这种天气就应该待在暖暖的香阁里,一边烤火喝酸梅汁一边画梅赏雪,还有小姐画的那些衣饰式样可真漂亮。” “以后我也给你画一幅,找最好的绣娘,好不好?” 第34章 雪中客 跨下马车,她紧了紧披风,顺着山路前行,刚转进山口,眼前的峰雪连成一片,不免有些晃眼,唯有山间点点红梅与之辉映。 “呀,小姐,你看。”玲珑眼尖的瞧见了远处一块巨石上站着一个赤足女子,发髻凌乱,孝服单薄,正抬头仰望着天,一动不动,像是被冻住的冰雕般。 林溪将手指放到唇边,又仔细瞭望,犹豫半晌,低声说“去车里把毯子拿过来。” “可是,此地偏僻,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她有些担心。 “没事,她一个女子,都没有发现咱们,快去。”玲珑应声而去。 “有如此美景相伴,想必死而无憾吧,从这跳下去,运气好的话头骨碎裂脑浆从眼中崩出,极有可能瞬间死亡,但若运气差,在濒死过程中,你会感受到骨头穿破肉皮带来的疼痛,肋骨穿破胸腹、刺透肺部会让你呼吸困难。” 她前行两步,直到望见不见底的悬崖顿住脚步。“然后,你的舌头会不断尝到碎肉带着浓血的腥味,还有嘴里整排的牙连着肉,半零不落,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七窍流血,血尽而亡,所以跳崖是最痛苦的自杀方式之一。” 白衣女子有了些许反应,低下头往崖底望去,又前进了一步。“姑娘是想劝我吗?” 她顿了顿“不想,不过我有另一种方法,可以让你死的没那么痛苦。” 女子笑了笑,凌乱的发已经被她的泪水冻结在脸上“还有什么比屈辱的活着更痛苦的吗?”眼中充满绝望。 “你受了什么委屈我不知道,只是你就这么死了,想必你的仇人做梦也会笑醒的。” “我……” “这有颗穿肠毒药,药效凶烈、起效甚快,快到你都来不及感觉到痛。”她从怀中的瓶子倒出一粒黑色药丸,托于掌心,将药递出,但却未看那女子一眼。 “你,你为何要帮我?” “你误会了,我不想帮你,是想用它换一段故事,反正你都要死了,不妨讲与我听听,雪中清冷,乐一乐也好。”玲珑抱着毯子跑回来就听到她的这番话,这哪是救人,分明是往别人伤口撒盐,推别人去死。 “你…”女子的头微微转向林溪,通红的脸上只剩一对眼睛在动。 “怎么,不愿吗?还是没想好?我劝你一句尽快做决定,要么跳下去,要么退回来,否则不多时,我敢保证你会生不如死。”林溪轻蔑的一笑。 “可活着又能如何,我报不了仇。” “就算不能报仇,但总能尽孝吧,看你的样子是全家都死了,他们坟前谁去祭拜?异地而处你作何感想?死太容易了,一头栽下去就是了。”玲珑实在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角。 “可是,如今家破人亡,我更是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就算我不跳,也会被冻死。” “你想死我不拦,这粒药送予你,随时想死随时吃,换你一个故事。”说着示意玲珑把毯子裹在她冻得通红的赤足上,把自己的披风扯下来披在女子身上,让家仆扶她往马车走去。 “去清风院。”这是她给药铺取的名字,连着药铺旁还有一处空置的院落,两处相邻她便一起盘下,清风院有前堂中厅和后院,后院分又分三院,这种格局作为药堂她很是喜欢,毕竟师父回来也有了栖身之地。 “你不想说我不会逼你,但是做人要知恩图报,既然你接了我的药,就说明你愿意与我做交易,既然应了就莫要食言。” 溪抱着桐木药箱刚拐过院门,刘忠便从回廊闪出来,老管家肩头还沾着雪,从袖中取出半截拜帖“春夫人差人递了三次帖子,说要给王妃磕头贺岁。” “哪个春夫人?”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哦,是朝露院的夏娘子啊。大可不必了吧,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可赏。” 刘忠想要上前接过药箱,“按规矩,妾室正月初一该来正院奉茶。” “我不喜饮茶。”她解下腰间荷包掷过去,碎银撞得哗啦作响,“劳您跟她说,那曲颈琵琶该用辽东松胶粘。”她拎起药箱就往角门跑,“冷霜的脚趾再耽搁就保不住了!” 刘谦从甬道转出时,正瞧见一抹杏色消失在马车帘后。他弯腰捡起遗落的香包,“怎么这么野?她近日在忙些什么?” “回王爷,王妃这月赏了不少赏钱,足足有五十贯。”刘忠掂了掂荷包重量,银线绣的大雁只有半边翅膀。 “去库里取两匣老山参送到清风院。” 老管家含笑应下“王爷,既然到了年下,不如老奴替您邀请王妃一同赏雪?” 清风院的药香裹着炭火气,林溪跪坐在席榻上,指尖轻触冷霜肿如紫茄的脚趾。 “玲珑,取三钱红花粉兑入雪水。”冷霜疼得缩回脚踝,溃烂处渗出黄水,她用银针挑破水泡,再往三阴交穴刺入,将铜盆里浮着冰碴的药汁敷到伤处,冷霜咬住玲珑递来的软木,额角冒出细汗。 “小姐,这冻疮膏现在要涂上去吗?” 她摇头,将捣烂的五倍子泥混入姜汁,熏得她直捂鼻,“溃烂处需先拔毒。”食指按揉涌泉穴,冷霜脚背青筋突起,暗紫色淤血顺着银针孔缓缓渗出。 一番折腾之后她长出一口气,“玲珑,上药,让她歇着吧。” 冬日暖阳洒向地面,融化了前日的积雪,却让路变得更加难行,林溪主仆再次赶往清风院给冷霜换药的时候,推门正瞧见她盯着那粒黑色药丸。 “姑娘,你可好些了?还疼吗?”玲珑率先走到床前,出声唤她,冷霜略显呆滞的眼神望向门口,欲言又止,沉默的摇了摇头。 “别问了。”她掀开毯子检视伤口,“玲珑这瓶药涂在红肿凸起的地方,小心些别碰到伤口。” 她接过药,“小姐,不得不说你真是学医的天才,咱们不用等叶师父了,你就能开方救人了。” “那是,书不能白读,方子不能白看,师父不能白教,但,我可不能坐诊。”这一点林溪还是很骄傲的。 “我叫冷霜,家父冷苍寒,祖上世居秦州以押镖为生,家道中落,爹娘就带着我在庐江往历阳、晋熙的路上讨生活,”主仆俩正在斗嘴,冷霜幽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一个月前南梁郡守派人在当地找镖局,并承诺有高额报酬,细问之下才知是军粮,谁想在路上车被毁,粮被劫,人被杀,还没等我们找官府讨要说法,他们就派人上门想要灭口,娘为了保住我舍了自己。”她的声音低垂隐忍,压抑着满腔悲愤。 玲珑轻抚她的双肩表示安慰,“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寻死?” “我怕被他们抓到,想到我娘生前曾遭其凌辱,我就算是死也不想留下全尸。”她眼中的泪滑落,手上死死的捏着那粒药丸。 “我都能看出此镖蹊跷,当真也是人为财死。”林溪的手没离开过炉上的药罐,她似在犹豫着该加什么药。 “爹爹曾有过怀疑,也问过上封他们说战事吃紧,兵士们都派到战场上去了,而且不仅我家,孟叔叔秦叔叔他们都接到了一些,家里实在是难,爹想让我们过个好年……”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人间的苦又岂止是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不是明智之举。”林溪淡然的开口,情绪上毫无变化,不解的看着流着泪的玲珑“你跟着哭什么?” “不,不是这样的,爹爹并非贪财之人,实在是,实在是…”冷霜急急的开口想要解释。 “你不必急,我没有资格责怪谁,只当是听了一个故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把手里的桃仁扔进药罐搅拌。 “小姐,你怎么这么没心肝,看冷姑娘哭的,你就别说了。” 林溪并不理会,突然转头对冷霜说“那么,你现在还想死吗?最好早点告诉我,免得浪费这么好的药材。” “我,我不想死,但是,家里就剩我一人了,报不了仇也没脸苟活于世。”她用手背擦去泪水,脸上的裂伤渗出血迹。 “人死魂散,你说的也对,药还在你手里,想死就死吧,故事听完了,玲珑我们走。”她潇洒的起身想要离开,让玲珑一把抓住。 “小姐,好歹她也是个病人,你就不能有点同情心吗?她的身世这么可怜,咱们帮帮她吧,好吗?” “你倒是人美心善,你帮吧,我不拦着。”她双手抱在胸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小姐,好歹咱们都是同病相怜之人,你又何必老是这么挤兑她呢,她只是一时想不开而已,咱们多劝解就好了。” “我自己的仇都还没报呢,还有那闲工夫管别人?再说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最讨厌愚蠢懦弱的人,天天寻死觅活的,有这个功夫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劝吧,我走了。” “姑娘,”冷霜突然出生唤住她,跪在床榻之上,“若是姑娘能帮我报仇,我愿为姑娘为奴为俾,伺候姑娘一辈子。” “灭门之仇绝非易事,定……” “冷霜知道,人到逆境遇到贵人是我的幸运,只要能达目的,我愿意等,什么都愿意做。”她把头重重的磕在床板上。 “这还有点意思,且看看吧,我可没承诺过你什么。” 第35章 香兰殒 走在回清风台的路上,天气开始变得阴沉,玲珑扶着林溪,仔细的瞧着脚下的每一步“小姐,你刚才的话可吓死奴婢了,万一冷姑娘受不住你的冷嘲热讽真做了傻事呢?” 她扯着自己的裙摆,毫不在意的说“我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她还要死就死了吧,活着也是浪费我的粮食。” “小姐,你明明是好意,为什么就不愿意好好说话,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咱们开药铺就是为了治病救人的嘛,你怎么还……” “好,你说的都对,你去暖她吧,我是没这个本事了。” 清风台的残雪还未融化,晚上结冰的雪水压折了枯藤,刘谦攥着林母的遗簪在梅林徘徊,簪头镶的翡翠映出他眉间三道褶痕,看见踏雪而归的两人,踌躇着该不该迎上去,还是眼尖得玲珑先发现了他“小姐,那不是王爷吗?” 瞥见案上未分拣的草药,林溪挽起袖管“王爷可是哪里不舒服?旧伤复发?” “林溪,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但是…” 她忽然轻笑,将碾碎的花籽拢进陶罐,“是什么消息?王爷不妨直说。” 刘谦犹豫的递出密信,露出林婉清殁几个字,她的手顿了顿,颤抖着接过,拇指在墨字上划过。 他将手中银簪放入她冰凉的手中,“林夫人她去世了,这是在香兰院的墙角找到的。” 林溪麻木的接过,眼神在信纸和发簪间游离,“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极力忍住颤抖的双唇,半晌才问出口。 “对不起,我知道的太晚了,没能……” “难道我做的梦都是真的?”泪从眼角滑落,“娘,连你也不要我了吗?你就舍得丢下我,自己走吗?” 刘谦有些不知所措,轻声安慰,“我派人打听过,林夫人走的安乐,没有痛苦。” 冬雪再次飘落,在她发间结成冰晶“娘,这世间你留下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她颓然跌坐在地,呆滞的目光望向黑暗深处,任泪无声滑落。 “你还有我。”刘谦将她抱在怀中,冰冷的身体像具行尸。 雪势渐大,悲声渐歇,“我娘虽有顽疾,但师父说过,只要好生将养,用药续命三五载无虞的,可这才一年就……我不信林家是无辜的。” 指腹划过她的脸颊,“夜影找到被关在乡下的王妈,说你出嫁后林家确实善待林夫人,叶大夫时常上门,林夫人的身子渐好,自叶大夫北行后,不知是何原因断了供给,还断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林夫人病中惦着你,心郁难解…” “怎会,他不会蠢到这个时候置我娘于死地。”泪水已将揉成团的信纸打湿。 “不是林怀山。” “多谢王爷,如实相告。”她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残泪,猝然跪地,“求王爷一事,还请王爷务必应允。” 刘谦抓住她的手臂,“你不必求,我会帮你报仇。” “求王爷赐我休书一封。” “不行。”他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撤下,披在她单薄的肩上。“除了此事,我都应你。” “不,唯今只求您这一事,”她哭着摇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她,以前我可以忍,但现在!” 刘谦半跪在她身前,用手擒住她下巴,“现在更要忍,你一介女流尚无缚鸡之力,该如何下手?林溪,你清醒一点,你以为林家是你来去自如的地方吗?” “我既去了,就没想过要活着离开!”她用力的挣脱他的叔父,可腕间的力道却让她动弹不得。 “我一个男子你都无可奈何,何谈那高墙背后的显赫之家。” “王爷,若你是我,又当如何?” “为什么你要这么偏执,明知不可为而为,不是明智之举,你若失手,大仇谁来报?九泉之下你该如何向她交代?”他握住她冻红的双手,试图唤醒。 “哈哈哈,交代?我无需向任何人交代,以前我苟且偷生,任其打骂欺凌就是为了能有一日带我娘离开,可现在柳如凤她却亲手毁了我活着的希望,那就谁都别想活!”她豁然起身,趁他不备,往门外奔去。 黑影闪过,挡在身前,“我知道你伤心,愤怒,也不想劝你,但你贸然前去该如何进门?就算你懂下毒,就算让你得手毒死柳如凤,难道你就不考虑后果吗?你鲁莽的后果就要我来承担吗?” “我不要你担,不要你管,只要你肯写下休书,此事便与你无关。”她回身扯过麻纸,写下自己的名字,印上手印,“王爷聪慧,定能为自己解困。” “冷静点,人在冲动的时候不要做任何决定,就算你不管我的死活,至少也要想想身边那些无辜的人,她们是……” “无辜?我又何尝不是无辜之人,被迫来到这个世上,卷进政治争斗,如今连自己的死活都不能做主了吗?”玲珑躲在廊柱后偷看,不敢上前。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我唯一的希望已经破灭了,我恨,恨这世道的不公,恨掌权者的残酷,恨这该死的教条礼法,身为女子本就艰辛,为什么还…” 刘谦在她后颈轻击哑门穴,林溪应声昏厥,“玲珑,她受了很大的打击,好好照顾她,缺什么只管来找我。” 将她放在榻上,拂开凌乱的发丝。“乖,好好睡一觉。” 自清风台回到骓风堂后,刘谦便一直坐在房中发呆,此刻正用匕首雕着小像。 “洛雨截获的密信。”桑陌将浸过药水的绢布铺在桌案上,北疆魏碑文字迹遇热显形,“邓朗曾要姜中平将上等军粮在艾唐、东阳城以高价估售,银钱已流向广收银号,正是林怀山旗下所营。” 刘谦点头,“王爷,您拿反了。” 他略有尴尬的将木雕倒扣在桌上,“拓跋翰还未离境?” “罗脉伪装成流寇,借机跟他的赤隼卫交手,折了两个斥候。”桑陌掏出黑铁扳指搁在案头,戒面鹰首缺了眼珠,“这是从杀手尸体上取的,钟离城的黑市工匠说北魏羌族特有。” “胆子倒是不小,看来自负之人并非只有我。”他用刀锋点向扳指残缺之处。 桑陌看着他略有失神的模样,“张太保传信,林怀山得知您康复的消息后,一直在暗中查访到底是何人所救,”他故意停顿,终于在刘谦目光中看到波澜,“倘若他知是王妃……”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刘谦掀开压在书本下的素帕,想起两个时辰前林溪蜷在雪地里的模样。 “王爷?”桑陌回身将窗合上。“您若是乏了,属下明日再来。” 他收回视线漠然摇头“无妨,可探出拓跋翰的行踪了?” “他往琅琊去了,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打算,王爷今日心不在焉,可是在担心王妃失母之事?恕属下多嘴,当初林家硬塞来个替嫁女,您连合卺酒都泼在喜帐上。”他故意拿起那本乐谱,“如今倒把仇家女儿的绣帕当军报收着。” “你最近的话,比河西的驼铃还吵。” “属下多嘴。”桑陌嘴上告罪,“只是好奇,殿下何时才肯承认烙印在心里的人?” “别忘了自己还是个孤家寡人,居然有功夫操心本王的事。”刘谦转身取下墙上的陨铁弓,轻抚弓弦。 “殿下为何不借此机会向王妃表明真心,她…”弓弦破空声打断未尽之言,雕翎箭擦着桑陌耳际没入屏风。 “她此刻正是伤心之时,我不想扰她清净,再说本王的心思又岂是你一个门外汉所知的?” “属下不知女人心是真,但男人心还是略知一二的,殿下对咱们嘴硬也便罢了,只是——可不要负了女人心。” “你再胡言,下一箭可没这么准了。” 桑陌走向前,接下他手中长弓挂在兵器架上,“此举并非趁人之危,殿下之前派夜影多次去林家探查,想必是为了王妃吧?”他用手轻轻的拍了拍刘谦胸口。 刘谦斜眼眯着他“你小子伤好全了,这嘴皮子就痒了是吗?” “既然已经知道凶手就是柳如凤,不如属下夜里摸进去一刀就能要了她的命。” 他推开门走入院中,任冷风撕扯,“她自己的仇定要亲手报,也怨我没能及时护住林夫人的命,若是早些知道…” “属下记得您曾说过世间最锋利的刀,该握在最暖的手里,现下里王妃就是利刃,而王爷便是那持刀之人。” 看着桑陌消失在墙头,他突然想起自己重伤之时,耳畔响起的的一句“我到底该不该救你,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第36章 闺中怨 戌时的冷风扑灭宫灯时,刘勋正将第五个空酒壶抛向夜空。墨狐氅衣早不知遗落何处,中衣领口被撕开半幅,露出锁骨处的旧伤。 巡逻侍卫远远瞥见这癫狂模样,慌忙吹熄灯笼匿入夹道,只因日前刚有个小太监因多瞧了六殿下醉态,便被发落去洗恭桶。 福景殿的檀香混着酒气钻入鼻腔,刘勋踉跄撞开虚掩的殿门。 三重纱幔后,临安公主正将额角贴紧蒲团,正虔诚参拜,少女玲珑有致的身段在醉酒男子眼中是最大的诱惑,供案上长明灯忽明忽暗,“愿舍红尘孽债,常伴青灯前。”嗓音清泠如雪融溪。 刘勋忽然嗤笑出声,将手中唯剩的褐金酒壶掷上摆着妙法莲华经的案几,“想不到宫中竟有如此素颜雅静的女子。” “是谁?”女子惊恐转身,眼底映出一张醉眼朦胧的脸。 他扯过供案杏黄幡布缠住临安的手腕,佛珠噼啪散落满地,“既然你要舍弃红尘,那不如让本王来陪你。” 扶摇提着炭火和外衣刚推开半掩的门,羊角便灯照见满地狼藉,撕碎的经卷残页覆在打翻的灯油上,临安最珍视的观音玉簪断成三截。 刘鑫蜷在佛像下,藕荷色寝衣裂至腰际,肩头牙印渗出的血迹,染红了她极力拉扯着的外衫,口中不断的呢喃“不要,你不要过来。” “公主。”扶摇扔下手中的灯,把大红的披风罩在她颤抖的身上,“您,您这是怎么了?” 刘勋瘫在福景殿石阶上,此时的他醉意正浓,任由杜恒系好扯散的玉带,搀着离开,临安忽如梦中惊醒一般,看着两人的身影渐消,唇上已经被她咬出血印,倒在扶摇的怀里隐忍痛哭。 春芽已经冒了绿尖,空气夹杂着湿润的暖意,林溪像庙里的泥像枯坐窗前,手中握着的还是那枚林母遗簪,玲珑捧着热了三回的百合粥僵在门前。 “小姐,玲珑知道你难过,不知该怎么劝,只是心疼你。”哽咽着用帕子去接林溪颊边坠下的泪,“玲珑就你一个亲人了,你就当可怜我,吃一口,好吗?” 刘谦的衣角还挂着尘泥,下了朝直奔清风台而来,目光落在案头那碗纹丝未动的乌鸡汤上,已凝出白脂,“还是不吃不喝吗?” 玲珑行礼点头,“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王爷,小姐她会不会……” 风中带着凉意猛地窜进房中,他用力的扳过她的肩膀,那双向来灵动的眸子此刻如封冻的冰面,倒映着他腕上旧疤。 “你打算用绝食来对抗命运吗?”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扎眼的旧患,“在战场上我拼了命的想要活着,我告诉自己我还有责任,有亲人,兄弟们为了护住我牺牲自己,我要替他们活,我也厌倦世俗的争斗,天地尚有残冬,何况人心,你跟我一样,别忘了,你的大仇未报,你可以死,但,不是现在。” 她的睫毛颤动,将手抚向他胸口疤痕,积了七日的泪终于决堤。 “柳如凤最喜拿翡翠镯子碾人手指,磋磨他人。”他忽然压低嗓音,“你说要是让她日日看着独子痴傻,夜夜听着夫君唤其他女子闺名……” 她抬起头望向他的眸子,用力点头,“她毁了我的梦,我就要夺了她希望。” “不哭了,吃点东西,我只许你再多伤心几日。” 冥纸在铜盆里卷起火焰,春雨飘落打湿纸灰,林溪拿过火钳,将最后一叠金箔纸钱按进灰烬,“娘,您等着……”她咬破的唇角渗出血痕,泪砸在慈母林婉清的牌位上。 刘谦将外衣摘下裹住她颤抖的身躯,玲珑望着眼前相拥的剪影,忽然想起林溪案前一本打开的书中有这么一句“惊蛰至,百毒醒。” 惊蛰日的细雨染湿了林奕裙摆,她捧着莲纹食盒立在昭阳宫外,盒中梅花酥里掺着皇后家乡扬州的红豆馅,侍女进内通报的时候她想起日前被潘贵妃当众打翻的胭脂盒,掌心又沁出冷汗。 “妾身林奕,给皇后娘娘请安。”她跪在袁皇后面前伏地行跪拜大礼。 袁澜端坐在案前,手中正执笔描丹青,“起身吧,你求见本宫所为何事?” “回娘娘,幸入宫侍奉圣上,是妾之幸,中宫之主也是妾的主子,妾心底对娘娘亦充满崇敬之情,妾带了桃花酥和凤尾枇杷敬献给您,请皇后娘娘莫要嫌弃。”说着她示意侍女将锦盒送上。 “林美人有心了,只是今日气候干燥,本宫更喜决明子饮,甜腻的东西你自己留着用,正好,今日膳房送来的也是桂花蜜饯,你也一并带去。”她用眼神扫向玉竹。 林奕窃喜,“娘娘,这凤尾枇杷膏来自外邦,涂抹在肌肤上可以使其醉如凝脂……” “本宫多谢你的好意,你能入宫定有长处,却不要将这些心思放在本宫这里,后宫前朝都是皇上的臣子,虽有位分品级之别,却无高低贵贱之分,本宫年长,已经过了喜爱打扮的年纪,如此珍品还是拥在自己身上。”说了许久也不曾赐坐。 她有些意外,明明已经查探过皇后性情温和友善,怎的对自己却这般疏远,“皇后娘娘,您可是不喜,是妾身唐突了。” 袁皇后缓缓起身,“本宫喜静,皇上喜欢与你们这些年轻女子相处,你不妨趁着自己风华正浓,多用此物去讨得皇上欢心岂不更好?” “皇后娘娘,妾刚入宫不久,还未得皇上青眼,是臣妾无能,所以,还请,还请皇……” “谁说的,本宫瞧着你的胡舞跳的不错,连皇上都赞不绝口呢,再说若论恩宠,又有谁可与贵妃比肩?”她虽贵为皇后,然袁氏家贫,常以私财周济,文帝亦许。 袁澜知道文帝对潘氏百求皆应,便借潘氏之名求钱三十万,没想到文帝当即应允,对此她甚为愤怒,并不为钱,是怪皇帝偏爱潘氏,遂心生不满,有段时间还特意称疾避之不见。 “上次宫宴妾未向皇后禀明私自献舞是妾的不是,还请皇后娘娘宽宥。”林奕忽觉鬓间的金钗重如千钧,那日潘贵妃讽她野雀也学凤凰啼时,用的也是这般温柔语气命人撤了她的座席。 “臣妾愚钝,总想着惊蛰该除旧布新……”她话音未落,皇后已执起案头白玉镯,“你瞧,这绞丝纹,原是前朝古物,最妙的便是这份通透。”圆润的镯身映出窗外将谢的白梅,“有些花啊,非要等梨棠开了才懂,早开的未必有果。” 林奕似乎欲言又止。 “本宫乏了。”林奕退至朱漆门槛,走出昭阳宫。 “美人,咱们今天是不是不该来。” “是我犯错在前,皇后即使怪罪也应当受着,咱们本就是来寻求庇护的,皇后虽对我冷淡,但到底也未曾责罚。”她盯着那盘槐花蜜饯。 “今日觐见皇后,明日便会传到贵妃耳中,万一她再借故迁怒……” “人在屋檐下,安得不低头,我不能得罪贵妃,只得来投靠皇后,没有别的办法,爹爹说的对,未壮之时唯有隐忍。” 凝芳阁冷得像座冰窖,刘鑫腕间的玉髓串被她用力扯断,浑圆的珠子滚过青金石地砖,扶摇取来新衣时,正瞧见临安将半截金簪抵在咽喉,绫织纹的衣领散着,露出颈间青紫指痕。 “殿下!”小宫女扑过去夺簪子,却被刘鑫腕上热度烫得缩手,这具总是沁凉的身子,此刻烧得似三伏天的柏油。 临安忽然吃吃笑起来,突然扯过扶摇的手“你闻,这迦南香里掺了蛇麻草,母妃说这香能安神。” 扶摇慌乱中打翻炭炉,红炭像火蛇般滚落,她突然瞥见公主左臂内侧那道淡红胎记,本该缀着朱砂痣的地方,此刻光洁如新剥的藕节。 “奴婢去请太医!”扶摇转身要跑,却被一股骇人力道拽住裙尾,“好丫头,你瞧这守宫砂…”她将手臂举到残阳里,“像不像去年淹死在太液池的郑宝林?” 暮鼓声悠远响起,刘鑫忽然安静下来,任扶摇用冷帕子擦拭她腕间血迹,铜镜里映出她散乱的发髻,金凤步摇斜插在耳后。“殿下莫怕,奴婢拼死也要告到御前。” “告谁?”她眼神空洞,呆呆的望着扶摇,手却依旧死死的抓住她的衣衫,“当如何告?本宫八月初五就要穿上嫁衣。” 她拔下金步摇在妆台上勾画“北魏”二字,“你猜母妃此刻在做什么?我猜正给新得的波斯猫裁冬衣呢。” 扶摇的泪滚落,刘鑫对着残妆轻笑,“还以为这一世要断在北魏,谁料到竟是毁在那人手里。” “公主,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该让您一人在景福殿里,都是奴婢的错,才…”扶摇跪地磕头如捣蒜。 刘鑫将她拉起,“我若有宠谁人敢欺?今日之事务必保密,否则丢的可不仅是女儿家的清誉,很可能你我自此要老死在此。” 扶摇将她从地上扶起,颤抖的手紧握成拳“去把地藏经拿来。” 小丫头不明为何,抹泪去寻,回来时见临安赤足踩在凤钗上,足底烙出凤凰纹样的痕印。“公主,莫要伤了自己。” “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忘记身上的痛。”她含着泪为自己重新绾好发髻,咬破指尖在扉页勾勒,鲜血渗进“地狱不空”四字,望向镜中被掐红的脖颈,执起眉墨,远山黛扫过眼尾淤青时,她忽然哼起潘贵妃最爱的折红英曲调。 镜中人唇角突然扬起诡异弧度,那支金簪不知何时已插回发间,镜中的簪尾正对着心口的位置。 第37章 春草歇 阴霾半月终于见日头爬上墙头,林溪踮脚将竹筛卡进卯缝,苍术的苦香散在空气中,玲珑仰着脖子看那排药筛在风里晃,“冷霜的脚好些了吗?” 她伸手将青蒿递过去,“她的冻疮早都好了,托我说谢谢呢!小姐,你向来不理闲事,怎的愿意救冷姑娘?还留她住在清风院?万一有人来寻仇,可是要连累咱们的。” 林溪俯身整理防风绳,“清风院缺个捣草药的。”她忽然将绳结多绕三匝,“总比收尸强吧。”拾起药袋走向窗棂。 玲珑吐了吐舌头,“小姐,你明明是善意,为何总是把自己说的那么不近人情。” “那日我本要去看雾凇,若真死在眼前,不免晦气。” 檐角的灰尘和着晨露滴下,林溪踮脚将最后一袋艾草悬上房梁,玲珑扶着竹梯仰头唤道,“小姐,这药囊挂的这么高干嘛?” “师父说过惊蛰的药要挂在高处,以日晒激发药性。”她望着褪色的麻绳结,是林婉清教她打的绳扣。 洛雨端着托盘进门时,正见林溪苍白的脸隐在药束阴影里,“王妃,留神脚下。” 她侧头,“你来做什么?” “王妃,王爷相邀,请您一同去遛马,您试试这骑装?”他抖开件银色胡服,袖口密绣的百福纹映入她的眼。 林溪掸落袖间陈艾灰,“多谢王爷盛情,只是我没有心情,消了他的兴致便不好了。” “王爷说除了那枚银簪,马鞍还垫了夫人旧年缝的獭兔毛。”洛雨小心翼翼的开口。“属下不知如何安慰您,王爷怕您思虑过重会伤神。” 玲珑忽地扯住主子衣袖,“小姐你看,墙角白梅都开败了。”她拈来朵残瓣,蕊心还沾着露珠,“夫人常年待在内院,想必也少见外面的春光,不如你代她去看看。” 林溪望着洛雨靴面未拭净的黄泥,想起这人曾随她在慈安寺守灵七日,她伸手触上冰凉的织锦,“几时动身?” 洛雨如蒙大赦,“巳时三刻,属下这就去回报王爷。”转身却红了眼眶,他曾见过的王妃即便是苦熬三晚,眼中可见神韵,可现在却是满目空洞,破碎之感,满溢于心。 林溪爬上马车,手中摩挲着琼花玉簧,“溪儿,世间万事多不能遂心如意,将你带来世间,非我所能定,人之来路归途,或早已命中注定。你自幼性情淡漠,此亦为善,日后无论发生何事,必当保全自身,娘素知你的心性不愿依附男子,但你不知此路之艰难。” “小姐你看,这比起那白日大雪岂不更妙?”玲珑兴奋的声音跃入她的耳中,打断了她的思绪。 “玲珑,其实我很羡慕你,天真浪漫,积极乐观,都是我没有的,我该向你学。”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其实,我知道自己没本事,所以只能没心没肺的活着,能跟着小姐这么一位好主子,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玲珑知足,就算现在拿了我的命去,我也无怨。” “别一天到晚口无遮拦的胡说八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有一语成谶这四个字。”她将玉簧揣进怀中,用手拨开她额前散乱的发梢。 “小姐,我知道你平日里虽然总是冷言冷语,但你心地善良,只是用这种拒人千里的态度保护自己,今林夫人不在了,但是玲珑在,玲珑保护你。”说着她亲昵的抱住她的肩膀。 感受到温热的体温,“玲珑,你从未想过要报仇吗?” “想过啊,就想想而已。”她靠在她的肩上,“但不知道该怨谁,可能是要怨的人太多了,怨出身、愿父母、怨林家,但凭我的本事和处境,活着都难,又岂敢生怨。” “娘说过生子非她一人之事,身为女子势必要承受不公的对待,千百年来的传承旨在教化我们要为男子而生,要为家族而死,从来都没想过我们愿不愿。” “小姐,你不要总是这样悲观,你看我虽然命苦卑贱,但却很幸运的遇到了你,你也很幸运,遇到了王爷,他对你也很好。” “是吗?”他不仅隐瞒她的身份,帮她找到师父,查到林母亡故的消息,让她去寺庙供奉,如今还愿意带她出门散心,他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刘谦骑马走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她与他见过的其他女子都不同,从不献媚讨好,也不伪善迎合,虽然少些温婉之意,但总是能让人心生怜惜。 “当然了,在你不吃不喝的那几天,他夜夜都陪着,府中的好东西都送到咱们清风台来,你茶饭不思,萎靡不振,沉浸在痛苦之中,自然是没注意到这些,我瞧着王爷对你的态度变了不少呢。”她的手划过林溪衣裙“你看这胡服阵脚还是新的呢!” “别胡说,他只是可怜我罢了。”她将头转向一边,不愿承认。 “以咱们林家女的身份,王爷对你不闻不问也是应当的,但他却阻止你去闯下弥天大祸,否则还不知现在是什么后果呢。” “现在,我的坟头草应该有两米高了吧?”她的笑容中略带歉意,“对不起,我当时没考虑到你,万一你被我连累……” “我当然不怕,只是,你大闹林家的事对王爷来说不是坏事,他可以借题发挥,趁机治林家一个欺君之罪,但他没有这么做,小姐这么聪明一定知道。”玲珑手指绕上她的秀发,攒在手里编着发辫。 林溪不答反问,“看来我的玲珑丫头一点都不简单,这才一年多的功夫居然学会这么多成语,真是孺子可教。” “小姐,你怎么总是取笑我,人家好心安慰你,逗你开心,你却总想欺负我。” 她双手捏住圆润的脸蛋,“怎么舍得欺负你,疼你还来不及,你放心,在我有生之年、能力之内,定为你安排好后半生,当然,如果你能寻觅到一个真心待你的郎胥也是不错的。” “小姐,你一个姑娘家,别胡说。”玲珑微微的红了红脸,将身子扭了过去。 正在主仆俩说笑之际,车外传来夜影的声音“王妃,我们到了,请您下车吧。” 辰月春郊,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柔和的光线,耳边的溪流声伴着鱼儿流向竹林深处,“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初春的季节,这里还能如此清爽,当真是个好去处。”林溪跳下马车,被眼前景色吸引。 “想不到本王的王妃还是个才女。”刘谦把手中的马鞭交给御风,走到她身旁。 “王爷取笑了,我学识浅薄,对圣贤诗经从不感兴趣。”她顺着流水往前走去,越来越多的马匹出现在眼前“好骏的马儿。” “王爷,此地不被外人所知,您冒然带王妃前来,万一…”桑陌看着林溪远去的背影似有担忧。 “我觉得王妃不是坏人,她不会泄密的。”洛雨向来直言不讳。 “这我也能看出来,但是不…”白净的面皮在光下显得更加细嫩好看。 “此番只是春郊遛马而已,一个闺阁女儿能瞧出什么?况且除了我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夜影将马车卸下,任凭马儿到处走动“桑陌,你别忘了是谁把你治好的,要不是王妃,此时的你就是一副白骨。” 桑陌脸颊微红“我不是这个意思,就事论事,这批柔然战马得来不易,要是让外人知道,参王爷通敌,那是多大的罪。” “你叫什么名字?长的可真俊。”林溪站在溪边,痴痴的看着眼前低首饮水的黑色骏马,墨色鬃毛随风轻摆,修长的四肢,健硕的体魄,优雅从容。 “它是追风。” “追风?好名字,想必你的风姿定然飘逸绝尘,怎地生的如此俊秀?”她伸手摸了摸它头上的鬃毛和耳朵,见追风没有敌意便想贴上去。 “追风是本王的战马,在战场上服役多年,性情刚烈,不是一般人都能亲近的,你胆子还真不小。”他立刻上前扯回了抱在追风脖子上的女子。 “王爷,您看,追风最是认生,但它看起来还挺喜欢王妃的。”洛雨挠挠头略显意外,当年自己差点没被它踢死。 “服役多年身上一定有不少伤吧,让我看看。”说着挣脱刘谦的束缚往它身后绕去。 “无论任何马匹,在你不熟的情况下,都不要站在它们身后,否则被踢轻则受伤,重则残废。”说着看向一边的洛雨,又将她再次拉开。 她往后退了两步,眼睛却一直都没离开追风的身体,“你们就没发现它有些不对劲吗?” “想不到你还有心思关心追风,怎的也没见你对本王如此在意。”语气中露出浅浅醋意。 “王爷有伤自会喊疼,可它不会,既是你的爱驹你当关心它才是。”她撇嘴。 “我说王妃,您不会是看上追风,想把它据为己有吧,那可不行,这是王爷爱驹,就算王爷舍得送给您,它也不会受他人驱使的,属下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林溪抬头看着洛雨,一步步逼近,“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贪钱吗?再说,就算卖你也不会卖它。” “王妃,虽然追风很优秀,但您也不能选畜生不选我吧…”他倒是满脸的委屈,还想再争辩一番。 “要不是…要不是看在你眼熟的份上,有时候我真想下药毒哑你。”她将手握成拳在他眼前晃,几人有些忍俊不住,纷纷掩面而笑。 第38章 催情引 草木尽头走过一五旬老者,身材魁梧,发须全白“几位公子,老朽是兽医,近来有些马匹无精打采、食欲不振,有些后躯抽动的有些厉害,老朽不才尚未查出病因。” “不错,一路之上并无错漏,偏是到了马场却病了。”桑陌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马儿从何处来?”林溪指向一匹高大蹄厚的赤褐色公马,此刻正焦躁地甩动马尾,铁蹄踏碎水洼映着的灰云。 “这,回王妃的话,过北境而来。” 林溪绾起孝衣广袖,指尖轻触马匹后躯抽搐的肌肉,“北境战马骤入江南,好比雪狼困在梅雨季。此地隐蔽宽阔、食源、水源丰富、远离人居之所,确实是个好地方,但需要时间让北方的马儿适应。” “王妃说的是,不知您可看出些什么门道?” 她伸手捻了捻马尾根部,“阴湿之地最易生蠓虫。”刚想蹲下想细察马腹,“王妃当心!”桑陌话音未落,追风突然扬蹄,洛雨眼疾手快拽住缰绳,却被溅了满脸泥水,“祖宗哎,我这张脸还要说亲呢!” 刘谦及时将她拉开,“我说过它是战马会踢死人的,你要我重复几次才能记住。” “噢——”她拉了长长的重音,心有余悸,“那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就委屈你们二位替我挡一下了,毕竟在治伤这方面我比你们用处大些。” “王妃,属下还有更好的办法,不如先将追风放倒,困住四肢,诊治起来更加方便。”夜影可不想当活靶子。 “那也好吧,劳烦王爷跟追风说些体己话,它能听得懂您的声音。” 刘谦怔了怔,掌心抚上追风汗湿的鬃毛“那年北境突围……”战马竟真的安静下来,潮湿的鼻息拂过他腕间旧箭疤。 她立即蹲下翻开马腹软毛,“它身上太黑了,有火吗?”映着火光,她将艾烟贴近马腹,三两条黑虫蜷缩着跌落药钵。 “妙哉!”老兽医捧着药钵的手直抖,“这鞍蠓最喜藏在鞍鞯夹层,老朽竟未想到用艾烟诱引,姑娘真是聪慧过人,老朽佩服。” 桑陌立刻附在刘谦耳边,“属下即刻带人查验所有鞍具。” “还有。”林溪将薄荷膏抹在追风患处,“这膏体带的不多,配制也不麻烦,先用苦楝皮煮水冲洗马厩,这些幼虫”她忽然轻笑,将药钵推向洛雨,“交给咱们洛侍卫养着玩,可好?” “别!我最怕这些扭来扭去,没骨头的东西。”洛雨蹦跳着后退,撞翻的水桶惊起群鸟,刘谦望着水洼里破碎又重圆的云影,忽然觉得这梅雨季也没那么恼人。 “那草垛要换成新鲜艾蒿……” “王妃,想不到您不仅会给人看病,连畜生都能治,属下真是佩服,只是,就凭追风有些焦躁便能知晓了?”御风收起玩笑之意,正色说道。 “人兽同源。”她用手指点眼前的御风和洛雨,明显说兽字的时候手指的方向是洛雨。“想必其他马儿也会有此症,多派些人查看吧,留意马鬃、马腹和马尾等隐蔽容易附着之处。” 此时远处传来滚滚雷声,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躲进云层,“王爷,王妃,看来是要落雨了,咱们先回大屋避雨吧。” 一行人刚走进院门,雨滴就落了下来,“桑陌,瞧这四周林木葱茂,可有上山的路?”她刚坐下端起水一饮而尽。 “回王妃的话,属下日前曾查探过,确有一条上山小路,杂草丛生,人迹罕至。” “雨歇后我想去山里转转,可否告知方向?”她将手伸出窗外,雨水顺着屋檐滴落。 桑陌摇头,连连摆手,“进山?不妥,山里草木葱郁繁盛,惊蛰之期定有蛇虫鼠蚁,林深路崎并不适合观光。” “并非赏景,我常年接触药材,随身也有驱虫的药囊,一般的毒物伤会绕行的。” “小姐,这里太偏僻了,就算可以驱虫避蛇,也打不过山中走兽吧,这么大座山谁知里面藏了些什么,不要去了好不好?”玲珑似有些后怕的缩了缩肩。 “师父曾说过,浓茂的深山里会长有世上难见的珍贵药材,你忘了烈焰菇是怎么弄来的?”她勾起玲珑的下巴。 “我就是后怕啊,上次,那条蛇离你那么近,你怎么还敢去?”声音中带着哭腔。 “胆小鬼,那你留下吧,我自己去。”说完在屋中选了个空竹篓。 “有什么比命还重要?”他背着手正望向窗外的细雨,突然出言。 “王爷,上次要不是赤焰菇,你已经英年早逝多时了。” 刘谦斜眼瞄了她一眼,“也罢,我陪你去便是。”此言一出惊得一旁的桑陌赶紧用手肘杵了杵洛雨的腰,示意让他阻拦,谁知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林溪拒绝的果断。 “不必了,我倒是还有些经验,只是去采些草药而已,天还早呢,不会走很远的。”她走到廊下,就着雨水清洗沾了泥沙的衣裙。 “王妃,咱们不是说好了,只是出来遛马的,您没事往山里跑干嘛,那些什么劳什子的草药您画下来,日后带些壮汉上去给您采来便是了。”御风和夜影赶紧出生附和。 “既然来了也不好空手而归,再说了,外行都能随意采到的那还能叫难得吗?”看到桌上的笔墨,林溪略微思考了一下,写下几味草药。“你们不懂,各种草药的生活习性不同,没那么容易的。” “王妃,属下不是故意要吓你,人迹罕见的荒野深山,很多人误入后都死得离奇古怪,有的头颅不见了,有的肢体残缺,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桑陌煞有介事的耸肩。 夜影见状立刻会意,“是阿,属下曾有幸见过一个女子,支离破碎的身体上扛着一颗……” “行了,你们两个胡编乱造的本事都不如我的三成,省省吧。”玲珑开始吓得直缩脖子,继而掩唇偷笑。 “要么我陪你去,要么就不准去,你自己选。”他才不管她愿不愿意呢。 她抬头与刘谦对视“难不成你还怕我跑了?” “跑?往哪儿跑?就没有我抓不回来的人。”说完转头看向身后的四个侍卫“你们说,本王说的对吗?”四人齐声称是。 言语间阳光透过云层星星点点的洒下来。“王爷,雨住了,要进山还要趁早些,否则天黑就更不好寻路了。” “玲珑,你留下吧,等我们回来。”她将空竹篓背在身上,把药方交到她手上“这里水草丰富,可以到周边找找,看看能寻到些什么。” “小姐,你们都走了,我也一起去吧,莫留我一人。” “玲珑姑娘,我看你就留下吧,王妃一人咱们能顾的上,若你再去徒添麻烦。“洛雨打趣的说着,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雨后的山径蒸腾着草木清气,林溪拨开垂落的藤蔓,鹿皮靴碾碎几颗野莓桑,“王妃,你来这里想找什么?”夜影挥刀斩断横亘的刺藤,断裂处渗出乳白浆液。 “山路险要,当心足下。”桑陌话音刚落,就听林溪啊一声,靴底紫色的汁液划出一道圆弧状,差点跌倒,身后的刘谦及时将她拉住。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有经验?”他低头看着臂中的女子。 她略有尴尬的红了红脸,“多谢,一时没留神而已,大山里的宝贝多的是,师父说参七贝母都生长在深山老林中,若是能让我找到哪怕是一株,那就发财了。” “那人参皇上赏了十颗给王爷,您想要直接开口就是,又何必以命相搏。“洛雨不停的看向远处,机警的听着周边的声音。 “那又不是我的。”她抱着竹篓嘟囔。 “一个小小女子,居然如此贪财。”刘谦玄色箭袖沾满苍耳,抬脚踢飞块碎石。 林溪突然蹲身拨开凤尾蕨,露出底下伞盖未张的紫灵芝,“御风,别动!” 刘谦用剑鞘挑开她脚边的断木,朽木中突然窜出团金线蛙,“此物可入药?” “王爷剑下的是情思药引。”林溪头也不抬,“若想今夜被夫人们缠得脱不开身,尽管留着。” 洛雨憋笑踩空湿石,被御风拎着后领拽回山径。 “有蛇莓的地方就有七步莲。”林溪忽然指向岩缝,“劳烦王爷当个药篓。”她攀着青藤往上爬去。 刘谦托住她后腰时,岩壁上倒悬的七步莲安然绽放,花蕊间还凝着未干的雨露。 “王妃,不可冒进了,光渐黯,路愈狭,适时折返了。”夜影停步出言劝阻。 她有些不死心,“这么个宝藏之地,一定还有不少好东西,你们在此等我。”语毕一马当先的往前探去,不觉间走到一处崖峰。 林溪忽地拽住刘谦束腰玉带,“别动!是胡蔓藤!”她伸长手臂往触岩缝间一簇鹅黄抓去,“胡蔓藤最喜长在向阳之处。” 崖边腐木发出朽裂的脆响时,青苔裹着碎石滚落,她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后仰,“抓紧!你当自己是壁虎精转世?” 第39章 槐荫渡 林溪望着脚下翻涌的云海,胃部突然痉挛,二十丈深的崖下不知埋了多少断骨,自己曾吓唬冷霜的话裹着寒气攀上脊背。“抬起头,看着我!” “我,我……”看着不停掉落的石块松土,她有些不知所措。“拉紧我的手,不要往下看。” “洛雨,我身上有麻绳,缠上那颗老松。”夜影大喊,在身后用力的扯住御风的腰带。 桑陌甩出的麻绳被罡风卷起,夜影的弯刀劈开缠在古松上的蛇藤,“快,桑陌,快,把这个丢下去。” 刘谦手中的短刃狠狠插进崖壁,疾风吹过林溪单薄的身体晃动的更加厉害,绣鞋在空中虚划,发间银簪坠向深渊,打着旋的消失在白雾里。 看着几人额角暴起的青筋,她突然沉声说道“王爷,放手。” “休想。” “我现在对你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犯不上因我一人搭上几条命,这笔帐王爷当算的清。” “再多说半字我就休了你。”刘谦张红的脸上滑落豆大汗珠,眼睛在崖边搜索支撑点。 “我不想害了你们,若不放手定会死在此处,你不要命了?不要宋朝江山了?也不管你兄弟的死活了吗?”惨白的脸上泛起泪光。 “你给我闭嘴!”他好不容易吐了几个字,手上却加大了力道。 “许是命中注定今日在劫难逃,我唯有一个要求,替我照顾玲珑。”她慢慢放开手,闭上眼,比起林婉清死在这里是幸运的,于天地间,在山水旁,有星月相伴,与花草为邻。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 一条打了结的绳索绕到林溪腰间,手上拉扯的力道才卸去三分。“王爷,快,把手给我。”洛雨探出右手握紧他的左臂。 她靠坐在山边的大石旁,将头埋在膝间许久未动,似是像只被吓傻的玩偶。 “王爷,你的手还好吗?”几个人抹去额头上的汗,坐下喘息。 “我没事。”他揉着自己的肩膀蹲在她身边,“这会儿知道怕了?方才揪本王玉带的劲儿呢?” 她略缓心神,慢慢睁开眼,“我不是怕死,我…我只是恐高,对不起你们了,刚才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坚持要采花,就不会累的你们差点丢了性命,对不起。” 她偷偷的瞄向刘谦。“你们,都还好吗?” “咱们几个倒是没事,但王爷手臂伤的恐怕不轻,您还真是个惹祸精。”几人相视而笑。 “可有受伤?”她看着他的右臂摇头。 “幸亏,幸亏它没丢。”她手里还攥着那簇黄色小花。 “王妃,不是属下说您,刚才那个节骨眼小命都要丢了,您还有功夫管它呢。”刚才的九死一生可不比在南境战场好多少,万一王爷真出事了,那将悔之晚矣。 “我就是为了它这个始作俑者才差点没命,就是死也攥着它陪葬。”林溪怒视手中的小花狠狠的说道。 “您确定陪葬的不是我们?” 归途萤火点点,林溪提着撕破的裙裾蹦跳避水坑,谦突然递来半截断枝,“杵着!省得再滚下山啃泥。” “王爷不如担心自己。”她戳了戳他渗血的掌心,“这般伤口,当心化脓生蛆。” “你不知蛆虫也甚是美味。”他反手将药草塞进背篓,“明日让洛雨把后山买下来,免得有人天天惦记。” 玲珑望着篝火旁拌嘴的两人,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御风蹲在树梢嚼着肉干嘀咕,“这趟差当的,简直比漠北突围还凶险……” 梦中的林溪踩着满地槐花往前走时,忽然闻到了熟艾草的味,林婉清坐在溪边青石上,正用柳枝编第七个同心结。 “娘亲的艾香配错了。”林溪蹲下身,将母亲袖口沾的薄荷叶摘下来,“该用端午的陈艾,新艾火气太盛。” 林婉清笑着把柳环戴在她发间,风吹过粼粼波光忽然晃动起来,她伸手去捞,指尖却穿过母亲逐渐透明的衣袖,她慌忙攥住那枚玉簧,掌心被络绳勒出血痕,“娘亲!” “溪儿。”林婉清的发簪开始渗出水珠,“你该学会把决明子炒得再焦些。”她的裙角化作无数药草种子,随溪流漂向雾霭深处。林溪发疯般扑进水里,却看见倒影里十岁的自己正被嫡姐按进药缸。 “姑娘!姑娘醒醒!”她豁然睁开眼,呆呆的望着房梁,“你方才攥着玉簧说梦话……” 晨起的露水还凝在苜蓿叶上打转儿,林溪便找到正在翻检马匹牙口的素衫男子,“王爷,我是来谢你的。” 他轻拂受伤的左手掌,“嗯,我之前中毒是你相救,所以两事就此相抵,你觉得如何?” 她摸摸追风的头,“不,前事你已许诺帮我报仇,我这人向来不愿欠别人的,所以昨日的救命之恩,我打算今日就报。” 长齿马刷落在追风的毛发上,“你倒是算的清楚,那也想知道救命之恩,你打算以何为报?” 林溪的鹿皮靴底踏入石间浅流,“你瞧着这山间溪流清澈见底,但其中不乏寄生虫卵,此物外附皮毛,内肆于血肉,马儿是它们最好的宿主之一。” 她走进刘谦身旁,扯过他渗血的布条,将捣碎的苦参敷上他伤口。“桑陌一路风尘自北而南,其志岂在区区马匹?王爷或许不知,牲畜若放养于野外,尤其是这潮湿之地、水草丰茂之所,对北地马儿来说许是灾难。” “所以呢?” “所以,我愿意帮你医马。” 刘谦指节叩响马槽,“林老板的算盘打到本王军营了?看病下方,区区小事,就想报救命之恩?你多少有些占我的便宜。” 她故意按上他的伤口,引得刘谦直皱眉,“王爷当诊治马疾如治三军,非但需定时敷药擦洗,更要辅以驱虫汤剂观其症候。北境战马入江南如蛟龙困浅滩,单是鞍蠓之患便折损三成,遑论水土不服引发的肠溃、蹄疽?” 洛雨和御风抬着从山间砍下的干草,正瞧见林溪用银簪蘸着药汁在青石上图画,“寻常驿马折耗约千钱,战马饲育成本翻三倍有余,若是配种的乌孙良驹……”簪尖重重划过“万钱”的刻痕,“这数目尚未计入沿途草料、马夫饷钱,更别说倒毙途中血本无归者,王爷精于兵法,当知这账目不比北境养兵花的少。” 刘谦摩挲着追风遗留的鞍鞯铜钉,沉吟道“依你所言,医好一匹倒成了稳赚的买卖?” “我的命不值钱,纵使填了山崖也不过赔上二十贯丧葬钱,可若救回十匹战马,便是五万钱,孰轻孰重,王爷定然算得清。"她扬起笑脸,似有笃定之意。 暖风卷着马厩苦楝皮的气息掠过,扬起他的衣角,“王妃莫要自贱,在本王心里你可不止这个价,希望,你不会后悔才好。” 他牵起她的手,绕过树林往山脚下走去,“林深处一共战马三百匹,不知姑娘能否应付?” “什么?三百?”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睛飘向远处黑压压的一片,马儿们正在惬意的散步“这…“她又看向他,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惊讶之色,“你…怎么不早说。” 刘谦满意的扯起一抹笑容,“怎么?后悔了?”语气中尽显得意。 “要不,咱们重新商量一下?刚才是我有些冲动了,想必王爷不会计较的。”带着略微尴尬的笑意,想与他还价。 “本王认为王妃是个诚信之人,既然是你主动要求在前,本王这不算是欺负你吧?”他努力的压住嘴角的笑容,看着她微红的面颊略有停顿,见她不语,“也罢,看在你医好追风的份上,只断症开方即可,其他的自有人去做。” 她咬了咬唇,“想不到王爷如此信任,不妨说与你知,昨日我采带回的是毒草,别看仅有那一小簇,足以撂倒这里所有马儿。” “我不怀疑你说的话,但我相信你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毕竟,你我共同的敌人不是马儿。”手掌里传来的温度和略带宠溺的笑容,让她有些失了神。 “好吧,那王爷的人先借我一用。夜影,你跑的快,去找些粗笨的农家汉帮忙做些粗重活计。” 林溪将铜钱串抛向空中又接住,“这里的钱拿去按方买药,分批多次采买,莫入都城,多与店家好言,给我省着点,知道吗?” “为何不能回?建康的药铺最多,货品最全,而且咱们也都认识。” “洛公子,按三百匹马计量需要的药材可不少,若是熟人问起,你将如何回答?自己吃吗?看起来你的这张脸只能用来娶个呆傻的婆娘了。” 洛雨刚想伸手去接,“不是你,这种事需要有脑子的人,御风还是你去吧。”御风笑着接过沉甸甸的钱袋。 “桑陌负责找新的场地,记得要宽阔干燥,至于你”她低头沉思良久,“算了,别碍事就行。” 刘谦有些忍俊不禁,将头侧了过去“王妃,您就那么看不上我吗?我虽然不如夜影跑得快,不如桑陌心眼多,不如御风办事牢,但至少我还有把子力气。” “噢,还行,至少有点自知之明,”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用一副老学究的口气说道“可是现在我需要的是脑子。” 洛雨见几个人都在极力的忍着笑意,“我说你们也太不讲义气了,就不能帮我说句话吗?” “我说王爷,你笑够了没有?” 问君能有几多愁,几杯小酒最上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槐荫渡 第40章 执棋人 “还有,我带来的钱有限,若是不够剩下的王爷你就自己出了。” 刘谦稍微正色,看向御风怀中,“你,出门为何带钱,而且,看起来还不少。” “防身。” 一向稳重的夜影忍不住插话,“防身?王妃与王爷一同出门,况且还有我们几人在侧,为何还需要银钱?” “你们说是遛马,谁知道有什么目的?万一把我卖了或者扔了,有钱傍身我和玲珑也不至于饿死。”林溪拍拍屁股在一旁的大石上坐下。 “我说王妃,您是不是昨天被吓傻了,王爷为何要卖您,扔您?”御风倒是有些哭笑不得。 “我说万一,谁知道会不会,又不是没被卖过。”她揉搓着手中半截桦树皮。 “您与王爷是当今皇上下旨赐婚,就算王爷再不喜也不会……”洛雨看到刘谦眼中的凌厉之色,硬生生的将话吞了回去。 “关键时刻,钱比男人管用,男人会抛弃女人,而钱永远不会。” “王妃,这就是您不对了,您昨儿遇险也不知是哪几个男人救了您,如果您抱着这一袋子钱,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桑陌少有失言,这次也算是破了例。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你比钱管用,今天我不是把钱都给你了么?”林溪翻白眼。 “小姐,昨天怎么了?什么尸骨无存,遇到了什么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清理完草药的玲珑刚好走过来。 看着林溪四处乱转的眼神,御风立刻上前,“来来来,我告诉你”他借机将她拉到一边,蹲在地上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 “桑陌从来都是寡言之人,今天倒也是难得跟你拌嘴,还愿意听你的话。” “拿了我的钱就要听我的话。”说完,转身就往兽医老者走去。 查验了几匹马儿后,她略微斟酌后又写下几味药材,老兽医捧着药方的手微微发颤,笺上字迹竟与当年治癒御马的神医叶狄同出一脉。 追风忽然仰颈长嘶,惊雷劈开云层时,满场病马竟跟着此起彼伏地应和,恍若边关将士重逢的呼哨。 夜风吹散了温热的气息,远处传来马蹄声响,不多时夜影便出现在眼前,“王妃,已按所托采买齐全,还剩下些许银钱……” “不必了,你自行处置。”她蹲身检查草药。“艾草中的枯枝有些多了。” 夜影苦着脸扒拉药筐,“镇东头那王婆子非说这是陈年好艾……” “是挺陈的,都陈到北魏去了”林溪扯出半片带虫洞的叶子,“拿这个熏马厩,你是想给蛐蛐搭戏台?”众人哄笑中,刘谦将一串染着药香的珠串戴在腕间,眼底掠过笑意。 “王妃,万事俱备,何时动手?” 林溪解开素纱帕,胡蔓藤的鹅黄花萼在灯下尤为亮丽,“我已将它茎叶分割,此花毒如蛇牙藏蜜,离根后药性降低,你替我把它送回去交给乔南,务必先去其质,后捣为末,别看它一副娇嫩的模样,务必防汁液沾肤,以密封装好。” “小姐,真的有这么吓人吗?”玲珑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傻丫头,毒在内里,这小子总爱偷舔指试药,你若见他手背起红疹,立取药柜东侧第三格的白及粉调醋给他敷上。” 洛雨看着她二人渐远的背影,凑到刘谦耳边低声回话,“王爷,属下收到消息,自葛阳矿难案发后,邓昆连夜赶回建康报信,林怀山上书朝廷后立刻剥下抚恤金,但死者家眷的抚恤金都入了郭淮的私库,矿场里怨声载道。” “这老狐狸,恐怕奏折中尽是哭穷的把戏,哼,开采私矿,克扣恩恤只需找人定罪,就可以置身事外,若要斩草除根还得再添一把火才行。” 眼中的暖意逐渐褪去,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佩玉。“先不要插手,尽量周旋,减少损伤,务必要等到□□流通,铁证在手我看他还能如何自圆其说。” “许是咱们盯紧了,让他有所察觉?” “暗中窥探便是,保证赵央的安全,其他的暂时不必理会,还有,沈重威私见的客人可有查清缘由?” “派人跟上了,此人是东莱太守王孟冬,掌着海外贡船的通关文牒,但却未掩藏行踪,见了宫中的一位姑姑,没几日便回去了。” “上月柔然岁贡珊瑚树,祠部册上记的是三尺高,实际却只有两尺,少的那一尺,怕是镶了金玉沉在谁家池底了。” “王爷事怀疑沈重威与东莱太守想与贪墨贡品?”洛雨突然微睁双目。 “东莱,贡品,沈重威,宫中人,军粮,他到底又染指了何事?他与深怀山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 “按军粮倾销的帐目来看,但除了咱们捣毁的,九成都已经折成了现银,恐怕已经追不到什么了。” “无妨,本也没打算能讨回来,折损的军粮是条线,线上之人恐怕不少,我倒是想知道,这三条线拧成一股绳,够勒死多少人的脖子?姜中平画押的粮册、左庆耀亲铸的□□、沈重威牵涉的私供,这局棋越来越有趣,执棋人须藏拙,让观棋人有所察觉才好,哪怕是丝毫的怀疑,继续查贡品这条线,宫里的事交给我。”他的手下意识的探向腹部的旧患,彷佛还有些隐隐作痛。 看着眼前忙碌的人,刘谦有些失神,他在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抵死拒婚,幸而嫁给自己的是她,许是如她所说一切的苦难福祸都早已注定,就这样与她一世并非坏事。 “王爷,王爷?”林溪把手放在他的眼前,他如梦初醒般的回神“大白天的您做什么梦,傻笑什么呢?” 他稍掩尴尬之色“怎么,要跟本王来算账了吗?” “算什么帐,我是问你桑陌找的地方你可满意?” 他煞有其事的左顾右盼起来“嗯,还不错,还是刚才那里更好些。” “又不是给你住的,他找了两天才找到。” “也对,王妃满意就好。” “还有,我们检查过了,受到九虫感染的有三成左右,多数只是水土不服,时间久了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了,剩下的草药我带回去了,不要浪费。” “嗯,确有商人本性,却不知是否有商贾之赋和账上之能?”他是想夸她的,但不知怎地话一出口味道就变了。 她反唇相讥,“我一介女流之辈何来商道之策?区区微末之技在王爷面前献丑,还望王爷勿怪。” 平时除非触碰逆鳞,她多数时候都秉承少与无畏之人争风的原则处事,这几日却总是与他在口舌上一争长短。 笑意再次陇上他的嘴角,“我只是就事论事,并无贬你之意。” “无所谓了,还有,你最好找人在周围搭建栅栏围马厩,马厩要常年保持干燥通风,若冬日前不能将它们妥善安置,那还要做好御寒的准备。”她也不理他,用手指向远处的空旷之处“需要将木板浸透药水后晒干。” “什么药?”刘谦低头看向一桶黑色药液。 “避蛇虫鼠蚁之药已备妥,此地山林茂密,蛇虫必多。应你之事已经办完,余下的便需王爷操心了。至于我,何时能归?出门数日,身上已沾染尘垢,急需沐浴更衣。”她扯下发间甘草屑。 “是本王粗心了,没留意到你有这般需求。”说完唤来御风。“去备马车,先送王妃回府。” “多谢王爷,只是,你此番带我出来,到底是何目的?”她眨眨眼,歪着头看着眼前的男子。 “你认为我有什么目的?”他不答反问,见她不语“多日不见你出门,想带你出来散心,怕你多思。” “王爷多虑了,我现在所念所想皆为报仇二字,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帮我?” “这么着急就想与我划清界限,两不相欠吗?之前我已说过,若你同意,今晚我让洛雨去取了她项上人头摆于你母亲堂前祭拜。” 她将目光移到远处的追风身上,缓缓摇头,“不,我要她生不如死,不入轮回。” “我认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是个不错的方式,宫里传回消息侍卫柳书原暗中私会婕妤范氏,两人关系暧昧,而柳书原是柳如凤亲侄。”他饶有兴趣的看向林溪。 “我虽不懂律法尚知道私通乃大罪,坐实与否都会断了他的青云之路,然捉奸在床才是上策,王爷可有法子定他的罪?” 他微微蹙眉,沉声道,“你一个姑娘家,说话怎可如此直白?捉奸在床这样的话,也敢轻易出口,当着我的面,真的就不知道有丝毫避忌吗?”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戏谑。 她却面色如常,目光坦然回应,“与王爷对话,自当坦白,你我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既无男女之情,又何必故作遮掩?” “你怎知无男女之情?” “王爷,王妃”夜影面露喜色,匆匆赶来,“叶大夫回来了,人在清风院,马车已经备好。” “什么?真的吗?快带我去。”她兴奋得拉起夜影的手臂就想走,夜影则迟疑的抬头看向刘谦。 “让洛雨和桑陌善后,刚才王妃交代的事务必办好,去把逐月牵过来,我带你回去。” “上去吧。”刘谦轻叩马鞍,似看出她的犹豫,“逐月性子温顺,不似追风般桀骜,它不会伤了你的。”他揽住她的腰送上马背。 “啊!不行,我真的不会”她略显惊慌,却刻意压抑自己的不安,让他感到些许无奈。 “我知你心急,骑马比坐车快,真惊了它就用你的诊金抵。”温热的掌心擦过她素衣下摆,惊起一片颤栗。 逐月扬蹄时,林溪死死揪住鬃毛。夜影策马并行,揶揄道“想不到咱们素有铁面郎君的王爷有一天也会讨姑娘欢心。" “总比那连缰绳都不敢握的人强。”林溪耳尖泛红,他扬鞭惊起宿鸟。 茫茫人海中,你我能相识一场也算是彼此的报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执棋人 第41章 清风堂 林溪从马背上滑入刘谦的怀中,低低的说了声“谢谢”。 冲进药房时,“师父!”叶狄正在研磨药草,药杵与石臼相撞的脆响戛然而止。 “溪儿。”她死死攥住叶狄青灰色的衣袖,指甲掐进布料,“娘亲…她去世了……” “什么?”叶狄诧异的扶起林溪“去年重阳我离京时,林夫人脉象平稳、气血通畅,我还特意减少了药量,叮嘱她定要安神,怎会如此突然?” “姑娘!真的是你吗?”叶狄话音未落,廊下一个声音颤抖,略带哭腔的妇人声音传了过来。 二人同时往门口望去,“嬷嬷,你,你怎会在此?你这腕上怎的……” 王妈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姑娘,两月前是王爷派人将我从林家老宅救出,安置在此,因为身上有伤,所以并未告知于你,你,你还好吗?” “好,我们都好,能再见师父,重遇嬷嬷,我真的很开心,就是娘她…” 夜色渐浓,夜影站在不远处,拱手恭敬地说道“王妃,王爷有事先回王府了,走前交代说您今晚要留宿清风院,属下已经派人把房间收拾妥当,如有其他吩咐,请唤我便是。” 她收敛心神,回头说道“不必了,这里我比你熟,能照顾好自己,你回去吧。”她示意乔南将王妈带进房中休息,转身刚想与叶狄提及胡蔓藤之事,夜影却抢先一步。 “回王妃的话,属下奉命在此护您周全。” 她轻轻挑眉,“保护我?有谁会来难为一个大夫?我看他是让你监视我吧?”她的语调中似有几分埋怨。 他立刻摇头“王妃多虑了,您今日帮了大忙,王爷对您感激还来不及,许您带着王妈回府,怎能说是监视呢?”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她轻叹一声,语气稍缓“也罢,那今晚我留在这里,只是清风院地方狭小,恐怕不能单独给你留间空屋子了。”她的目光扫过四周,微微皱眉。 “王妃,不敢劳您费心,属下在外值夜习惯了,请各位安心便是。” 她突然朝夜影身边走了两步“虽说我不是名医,但你印堂发黑,眼下乌青,双眼通红,别动”她抓住他的手腕,夜影被吓得手臂一紧“放松,放松,叫你放松…” 他将握紧的拳松开“王妃,下次,您能提前说一下吗?我差点就伤了您。” “呼吸急促,心跳加快,面色泛红,此乃凶脉。”她捏住他的尺脉,一脸的认真严肃,夜影被她吓得也跟着紧张起来。 “溪儿,你就别吓他了。”叶狄乐呵呵得从房内走出来“夜侍卫你莫要见怪,溪儿这孩子向来顽皮,她并无恶意的。” “见过叶大夫,属下不敢。” “不过溪儿也不都是假话,你的脸色确实不佳”说着搭上他的另一只手“溪儿,数脉为阳,主为热症,有火热扰心,你觉得呢?” “以地黄、木通、淡竹叶、甘草入药,三日即可。”叶狄点了点头。“今天你赚了,有我师父这位神医为你亲诊,正巧这里又是药铺,免费送你了。” “多谢叶大夫、王妃。” “此处房舍不多,不如夜侍卫晚上就与老夫同住吧?”叶狄端起石桌上的茶“这里没外人,过来坐。” “万万不可,属下奉命保护王妃,在外值夜即可,怎敢叨扰叶大夫休息。” “我们这里都是安善良民,谁没事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再说了,你的病就是饥不暇时,子时不寐所致,会折你阳寿的。”林溪这次可不是危言耸听的吓唬他。 “不错,溪儿说的对,你现在还年轻,尚且熬得住,待日久成疾可不是三两幅药灌下去就能好的,你的坏习惯要改了。”叶狄捻着胡须,随声附和。 “可是,王爷之命,属下不敢违逆。”他似有为难的开口。 “少废话,要么听我的留下,要么我就把你赶出去。”说完他转身挽着叶狄的手臂往药房走去。 “师父,留他在这住一晚吧,他不会打扰我们的。” 尚无睡意的他悄声退入夜色,隐藏自己的身形,背靠大树想正着沈重威的事“什么人?”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 冷霜提着灯笼闻声惊住,立刻警惕的循声望去,见一黑衣男子正盯着自己,厉声道“此处乃清风院药堂,何人擅闯?” 夜影闻言淡下音色,见她一身常服,“姑娘可是这院中之人?” 她点头,却并未放下警觉之心,见他神色如常,言语间并无不不妥,再次追问“阁下非院中人,夜间在此,所为何事?” 他立刻解释“在下夜影,奉命守护,扰了姑娘,多有得罪。”说完往身后的大树靠去,纵深栖上树梢,闭目养神。 她正瞧的发呆“冷霜,在看什么?”林溪从厢房中走出来,发间还斜插着裹着银针的发簪,顺着她的视线方向望去,在微弱的月光下映出那张熟悉的脸。 “大半夜的,你又爬树,给我下来。”难怪她寻了半晌都找不到人,原来躲到树上去了。 “是。”他应了一声,飘身落下。“请姑娘吩咐。”当着陌生人的面,他并未透露身份。 “药熬好了,在师父房中,你喝完就睡下,不准再让我看见你上树。”言语中有命令之意,但语气中却露着关心。 “属下习惯了守夜,就是睁眼待一晚也不会困的,谢姑娘关心。” “少废话,你当我刚才是在放屁吗?说你困你就困,你若不听我就告状,说你,调戏冷姑娘,看你如何解释。”满满的威胁意味,听的他心惊胆战。 “王妃,属下没有,属下不敢。”他神情紧张,赶紧又后退两步,眼神飘向冷霜。 她赶紧扯了扯她的衣袖“姑娘,他没有……”生怕惹出什么误会。 “我不管,别尝试跟我讲道理,总之一句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倒是想知道你到底抗不抗揍?”拔下头上银簪,在他眼前比划着。 “属下听话,马上去睡,请姑娘口下留情。”说完,连忙转身快步往房中走去。 冷霜以袖掩住口边笑意,看着那抹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转回头“姑娘,你这明明是好意,为何不与他直接讲明?”她有些不解。 “他们都是一副德行,吃硬不吃软,是了,白日间没有见到你,听玲珑说你的脚伤已愈,现下可还有些痛痒之症?” 她摇头“的确已经大好了,冷霜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说着便要俯身下拜,却被林溪扶助手臂“不必客气,也是偶然相遇,既你无处可去,不如帮忙打理清风院,我也多个帮手。” “承蒙姑娘收留,冷霜感激不尽。” 晨光初升捣药声现,清风院飘着新焙的艾草香,夜影揉揉惺忪的睡眼,突然间猛地坐起身“糟糕,竟睡死过去。” 此时院中传来林溪的声音“师父,您既然回来了,想必不会轻易离开了吧?”声音中带着一丝期待。 “不错,一走半年有余,此次打算在都城住些时日,还有些老友也当去探望。” “那太好了,这间清风院现在只是间药铺,以经营草药为生,师父住下我就把隔壁的空地一起纳入清风院,变成” “清风堂!”玲珑欢愉的声音跃入耳中。“小姐,你太过分了,彻夜未归,王爷都回府了你还不回来,真是担心死我了。”语气中尽显关切之意。 林溪起身将她揽入怀中“师父,她是玲珑,我的丫头。” 玲珑看见眼前鹤发老者,乖巧行礼“玲珑见过叶神医,小姐日日想夜夜盼的,今日终于见到了,师父您老人家真是老当益壮,嗯…还有一个成语是小姐最近刚教的,叫白发丹心。” 叶狄捻须大笑“真是个聪明伶俐的丫头,一看就跟你投缘,有你陪着溪儿,我就放心多了。” “师父,徒儿刚才的提议您觉得可好?从此清风堂就广收门徒,您的医道也可以广为传承,一举两得。”玲珑在一旁不住的点头。 “如此甚好,林溪医术不凡,看得出叶神医定是倾囊相授,不如就如王妃所言,留在此地行医济世,能造福一方百姓也是善事一桩。”刘谦拂开垂落的忍冬藤走了进来。 眼前男子身着诸褐色锦袍,金丝秀云纹,俊美中透着贵气,叶狄一时有些失神,院中众人赶紧躬身行礼“属下见过王爷。” 夜影见状,上前介绍“叶大夫,这位东扬王便是林姑娘的夫婿。” “原来是王爷到访,未曾远迎,失礼了。”叶狄深深的向他施了一礼。 刘谦上前将他扶起“叶神医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地契交给林溪“王妃收好,清风院扩建之事,洛雨已去府衙打点。” 林溪略有迟疑接过,带着探寻望向他“还是王爷想的周到。” “早些时日便想告诉你,今日正巧匾额做好,便一同送过来。”他示意御风将新制的"清风堂"匾额抬进院中。 酉时刚尽,新月初升,风中带着些许凉意刮过骓风堂前的那株梨花,还是去年林溪随手撒下的种子,“王爷,王妃来了。”几人都有些差异,自从刘谦伤愈后她再未踏入过一步。 “谢殿下帮我找回师父,又赠地契匾额,我不知该……”她是来道谢的,但却未曾想好该用那种方式。 “想不到你有一天也会规规矩矩的给本王行礼,当真是难得,谢就不必了,举手之劳,不必记挂。”他坐石桌案旁,将茶添入她的碗中。 “为何要帮我?” 又到了一个穿短袖,一个穿棉袄,擦肩而过时,彼此心中想法一致,你猜是哪俩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清风堂 第42章 投名状 他将一封信摆在她的面前“这是桑陌从林怀山的书房里偷出来的书信,看字迹该是林夫人之前写给你的。” 她双手接过,看着熟悉的字体,“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低着头开口问道。 他望向她腰间那枚血红色的玉玦,嘴角凝笑“你我之间不必算的如此清楚吧。” 她将信放入袖中,迎向他的目光“我不想欠别人的,终究要还。” “那么,当初你救我之时是如何盘算回报的?” “我…当时只为安身立命,何况忠叔年老,我不忍他下跪相求。”她略有尴尬的移开眼神,伸手端起茶。 “就算你要回报也不急于一时吧,你我之间来日方长。”话中的暧昧隐晦之意渐浓,执起茶壶将她手中的杯蓄满。 “也罢,若清风堂日后有营收,自当算王爷一份,我知你瞧不上,但一事归一事。还有请你莫要责罚夜影,昨夜是我逼着他去睡的,要罚便罚我吧。” 夜影闻言,从暗处走出拱手回话“王爷,昨夜之事与王妃无关,是属下失职,愿意领罚。” 刘谦抬头,目中尽显柔色“本王何时说要责罚?”他示意夜影退下。 “你知他为何叫夜影吗?轻功耳力俱佳,就算睡过去也不会误事,既然一夜好梦,自是上下平安,无事发生又为何要罚?况且,此地并非军中,本王也非无情之人。”阴霾的天气让他脐下伤口隐隐发痒。 林溪突然觉得自己多此一举“既如此那妾身就不扰王爷休息,先告退了。” 在她转身之际,他突然出言“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多想想自己,父皇召我,们,三日后入宫觐见。” “什么?”她的声音中充满惊恐,突然转身视线却撞上他的胸膛,一时间竟忘了要如何应对,只是楞在原地发呆。 他背着手低头注视“怎么,那日落崖小命都快没了,也未见你如此惊慌,见我父皇母妃而已,就这么让你不安吗?” 清晰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她才猛然退后两步“我…?为什么是我?可以不去吗?一定要去的话你可以带沈清月去,毕竟你心仪之人是她,我不……” 他截断未出之言“你我大婚后未曾谢恩,当时我以伤重难愈为由一直拖延,前些时日父皇还曾问起,我已当面应下,事到如今你必须去。”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坦诚率直。“还有,谁告诉你我喜欢沈清月?” 她略微迟疑,当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毕竟从小到大,婚礼那天是她见过最大的场面了“这还用人告诉吗?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 “本王一直认为王妃是个聪明的姑娘,自诩众人皆醉尔独醒,没想到原来你才是那个盲眼之人。”他的语气中充满戏虐之意。 “多谢王爷夸奖,妾自知蠢笨,缺也不至于眼盲心瞎,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去。”她走向棠梨“你瞧这花长在王爷院中尚可,倘若搬到宫中就是难登大雅。” “那是你自以为,本王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我知道不该这么说,但我真的是为你好。” 他哑然失笑“噢?你可以尝试说服我,或许我可以考虑不为难你。” “我从未学过礼仪规制,没见过比林怀山更大的官,在贵人面前出丑不仅是颜面有失吧?”她怕自己一时之勇掀了林怀山欺君底牌,会连累到他。 “嗯,王妃的优点在于尚有自知,好在本王也有先见,特意去宫里寻了位资深的崔嬷嬷来教导你,希望你用心学,不要辜负了我的心意才好。” “王爷为何要存心为难,你明知我的身份,从未见过世面,沈清月她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你带她去不是皆大欢喜?”面色因激动有些涨红。 他突然靠近一步惊得林溪后退“我,从不喜沈清月,何况你听过哪家二郎成婚是带妾室见父母的?无论你是林溪还是林奕,我刘谦的妻子就只有你一人,所以,无论如何,你都逃不掉。” “那我换,我跟她换,好不好?” 他唇上的笑意骤凝,野蛮的搂上她的腰“换?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堂堂东扬王的王妃,是你说换就换的吗?就算能容你所言,随我同去的依然是你,也只能是你,不知本王这样说,你可听懂了?”语气中带着些许怒气。 “我……”她想推开他“我不懂,我也知道必须要听话,我去,去还不行吗,放…放手。”在能感受彼此呼吸的距离,她面上的红润已经蔓延到脖颈。 “王爷,属下…有急事回报。”桑陌知道此时不该出现,但确有急切重大的消息。 刘谦不情愿的放手,低头在她耳边说“崔嬷嬷已经侯在清风台,记得好好学,还有,记住我刚才说过的话。” 看着林溪离开的背影,桑陌压低了声音“罗脉带回消息,北魏杀手日前已撤出钟离,往东海去了,另外,赫连昌图派人暗中送来一封信。” 廊前烛火将北魏狼纹密信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果然与我想的一般,我这个六哥不仅公然勾结北魏行刺皇子,又向赫连家抛出榄枝,他的野心当真不小。” “这许多年来,想必他的心里一直都未曾真正的忘记您。” 他自嘲轻笑,将密信凑近烛火,火舌吞噬赫连二字时,淡然开口“只是,他未免想的过于简单,以为杀了我就可以动摇边塞军心,趁借更换主帅之机交出南阳,若真让他事成,那拓跋余的铁骑军临建康将指日可待,彼时南朝危矣。” “六皇子和林怀山沈重威等人皆非军才,他们自然不懂此举之危,殿下,此事不妨早些让陛下知晓,如若发展到难掌之局,恐后果不堪设想。”桑陌一脸的担忧,他不想自家主子遭受无谓牵连。 一阵疾风扑进院子,满树的槐花随风而落。“还不是时候,咱们手中的证据都是见不得光的,弄巧成拙反而惹父皇疑心,林怀山非主谋之人,只是明知我在暗访军粮一案,借故将我引出建康而已,这老东西当真不好应付。” “此人心机深沉,手段阴狠,难道想以您的命向拓跋翰投诚?”想到此处,他仍心有余悸。 “我死了对他并无益处,他向父皇求联姻无非是多条退路,刘勋与其因利,与我是因亲,无论我们谁赢,他都多一重保障。” “果然是老谋深算,幸亏他只有两个女儿,若是十个八个每个皇子送一个,那岂…”看着刘谦投来凌厉的目光,他明智的选择了闭嘴。 “拓跋翰不知私铸钱币之事,倒是便宜了林怀山,这老狐狸倒腾完军粮倒铜钱,真当南朝是他家库房了?北魏杀手冒险留在南境,一定还有未尽之事,让李将军差人留意,另外传信罗脉,让他亲自去趟安华山找薛觥。” “是,属下即刻去安排。” “等等。通知太子妃,务必请她留意婕妤范氏,她可是范丞之女,另外,让母妃常去探望皇后吧,毕竟他的子侄仍在前线驻守。” 刘谦很想离开建康这座权力之巅的斗兽困笼,但却不能对亲人置之不理,除了壮大自己的势力,增持手中的权力,别无他法。 晨起的凝露透着光晕从树叶上滴落,“小姐,奴婢觉得崔嬷嬷教您走路的样子还挺好看的。”玲珑双手按上她的肩,轻轻捶打。 一脸苦相的女子颓坐在石凳上,揉捏着自己麻痹的腿“我本就不是闺秀,如此做作当真难受的紧。” “王妃,未出阁前府上没有嬷嬷训导过礼仪吗?”崔嬷嬷端起茶盏吹散浮沫,按理说大户人家的姑娘自小教习,更何况是官宦内眷。 林溪悄悄的捅了捅玲珑“嬷嬷不知,我自幼顽皮,娘亲也是心疼我,不忍拘着。” “王妃,林夫人若真是心疼您,就更该从严教习,否则到了婆家才是寸步难行,有失颜面,您这手臂要端平,身子挺直一些,头要稍低,不可直视君王。” 卯时刚过,天色仍暗,林溪就被玲珑从床上拖起来,“小姐,醒醒,您别睡了,今儿是大日子,嬷嬷们已经在外候着要替您梳妆了。” “求你了,再让我睡一会儿,就一刻钟。”说完又瘫倒下去。 玲珑悄悄在她耳边嘀咕“今天是进宫见驾的大日子,您答应了王爷的,驾前失仪不仅丢人,命可能都不保。”她粗鲁的掀起锦被,将冰帕盖在林溪额前。 林溪一脸生无可恋的睁开眼睛“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这样惩罚我。”窗外的烛火映在床上,在她脸上留下一道弧形。 “王妃殿下,已经过了卯时,奴婢须得为您择衫装扮,误了见驾可是大罪。”崔嬷嬷细碎的念叨声再次钻入耳中,如穴蚁般啃食。 第43章 香饵诈 刘谦是第一次看她以云锦为裙,蓝端为瑾,高挽发髻,五钿金钗镶于发间,看起来高雅端庄。“你也不必太过拘谨,我父皇虽以武定天下,但他一向温文儒雅、宽豁大度,不会为难你的。” 林溪皱眉撇嘴,“父皇是你的,你当然不怕了,我说不怕那是骗人,怕丢人也是真的。”她局促的坐在旁边,双手交叠,有些不知所措。 他抚上她的手以示安慰,“说起来,本王还是第一次瞧你似人妇般挽起发髻,很是不错。” “王爷说笑了,你我只是被迫成婚,未行过礼,不算夫妻,自不必挽发。”她扯了扯好看却不保暖的披帛。 刘谦伸手扶正将要颠落的杯盖,“大婚那日……倒是本王有些对你不住。” 她摇头,指尖绕上裙绦,放在手上折叠把玩,“也多谢你未曾与我行礼。” “为何?”他眼中涌现惊异之色,以为她会埋怨自己。 “皇上赐婚是为保朝局,稳人心,想借林怀山之力助你掌势,背后相关的是两个家族,我只是棋,仇怨结清我会自请离去,届时王爷可另觅心爱之人成婚。”马车忽然急停,林溪整个人栽进刘谦怀中。 “自请离去?”抚上她后颈碎发,那里有缕怎么梳不进的发丝,“以家国为盘,谁又不是盘上之棋?至于心爱之人,就不用费力去寻了。” “殿下,已经到了。”车外传来车夫提醒。 林溪头上的五钿钗随步摇轻颤,刘谦余光瞥见她双手紧扣,被攥得微微发白,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 “儿臣携妇林氏,叩见父皇、母妃。”两人恭敬行礼,三拜九叩。 文帝抚须轻笑,“早闻林家女贤德聪慧,今日观礼”他点向张烨华,“比当年的你初入宫时还周正些。” 宁淑妃满面含春,伸手示意,“快近前些。” 待林溪垂首跪坐在她身前,张烨华飘向她腕间玉镯细看,“这玛瑙纹倒是精巧,北辰何时学会挑女儿家的物件了?” 刘谦俊脸微红“是……是前日路遇胡商,便挑选了几样,母妃若是喜欢,下次专程送些来。” 看着他略有窘迫的模样不禁轻笑出声,“陛下您看这丫头样貌气质,礼数教养都是一等一的好,林家真是会教女儿。” “那是自然,朕亲自赐婚定是良缘。”文帝很是开怀。 “奕儿,有你在北辰身边母妃就放心多了,他少时常年驻在边境,身上多少有些戾气,你不要与他一般。”她对林溪甚是喜爱。 “母妃言重了,王爷是稳重儒雅之人,对妾身很好,妾也会照顾好王爷的。”脸上虽有笑意,但略显疏离拘谨。 张烨华将翡翠发簪插入林溪鬓间,那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娘家陪嫁,“本宫听闻你妹妹入驻椒香馆,可要借此机会向陛下讨个恩赏去见一见?” “多谢母妃厚爱,臣女奉旨入宫向陛下母妃请安,虽心有牵挂,但礼不可废,日后等陛下阖宫召见之时再见不迟。”她可不想见,万一打起来如何是好。 “这孩子真是懂是,陛下,您与北辰多日未见,想必有话要说,不如臣妾先带奕儿去院中走走。” 刘谦朝林溪点头,文帝首肯“也好,去吧。” “你们都不必侍奉了,远远跟随便好。”张烨华回身遣散众宫女,笑吟吟的拉着林溪微凉的手相携散步,“奕儿不必拘礼,宫中规矩多,在母妃面前放开些,以后常来就习惯了。” 她小心的搀扶着张烨华,心里很是紧张,“谢母妃体谅,如果您愿意,臣妾日后愿时常陪伴。” 八角亭畔的锦鲤突然跃出水面,“你是个好姑娘,北辰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能看出他对你的在意。”张烨华摘了朵木槿别在林溪髻边,“宫中二十载,还未见过哪味药能染红耳尖。” “母妃取笑了,王爷对府中众人都好。” “这孩子,都怪母妃没教好,让他闹出这样的事端,沈家姑娘品行如何我不知,只是皇后喜爱,幼时与北辰相识。” 她伸手帮林溪整理被风吹乱的裙摆,“皇室子弟成婚不能随心所欲,但他心里的人是谁,我能瞧得出。” “公主当心!”湖面忽起涟漪,林溪抬眼望见一少女踩在湿滑的太湖石上,险些摔倒,溅得满身水迹,有些狼狈。 “鑫儿!”张烨华疾步上前。 刘鑫跌坐在蒲草间,腕上佛珠缠住荆棘,林溪蹲身扯断藤蔓时,嗅到她襟口若有似无的蛇麻草香“公主当心,这蔷薇茎上有倒刺。” “我,瞧这花儿开得稀罕。”临安食指渗出血珠,却将残花死死攥在手中,“宁娘娘万安,害您担心了,”她又将眼神移到林溪身上,“您有客在儿臣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这丫头今日是怎么了,怎的如此心不在焉。”看着她远行的背影自顾自的说着。 “母妃,公主是个大姑娘了,有心事也正常。” “我知她有心事,你父皇想把她嫁给北魏皇九子和亲,据闻拓跋青虽年龄与临安相仿,但战场上受了伤,面相有缺,哎~”每每想起此事她更加心疼这个女孩。 林溪捞起漂到岸边的残瓣,“女子心如蒲草,纵是千斤巨石压着,逢雨便又能支棱起来。”她碾碎花瓣渗出的玫红色,“只是不知这抹红,染的是胭脂还是血泪。” “奕儿,不可妄议,虽没有外人,但在宫墙之内稍不留神就会惹祸上身。”张烨华出言提醒,眼中满是赞许。 “是,儿臣失言了,还请母妃恕罪。” 她用绢帕抹去花汁,轻叹“我知道你为临安感到惋惜,难得她也是个懂事的孩子。” “公主非母妃所出,为何您对她格外不同?” 沿着曲桥,张烨华将鱼食撒入湖中,立刻引来一阵红潮,“薇儿早嫁甚少相见,身边唯有北辰,他是个皇子有课业,要练骑射,况且……” 她苦笑着摇摇头,“这丫头出生那日贵妃难产,我曾前去探望,她许是憋闷久了一直哭闹不止,奶娘宫女都哄不好。”正说着又一把饲料入水,湖面霎时蒸腾。 “直到我抱在怀里,她便立刻安静下来,她们都说我二人有缘,贵妃因生她坏了身子,索性送给太妃去养,直到十岁的时候再次见她,”她坐在庭中石凳上,似陷入回忆。 “一副天真活泼的模样,小小年纪谦逊有礼,跟小时候的薇儿很像,但今日她神情甚是不妥,向来不喜娇颜之色,今日怎地对野蔷薇如此执着。” “母妃,如您所说,想必是发生了更重要的”她微微顿了顿,“或更糟糕的事情。” “奕儿,你的意思是……”张烨华稍显不安的看向她。 “不如您先当不知情,或许有些事她自己还没想好,若您贸然去问,公主会更难过。”明哲保身向来是她的准则,即使出手相帮也要权衡利弊。“女儿家脸皮薄,又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 “万万不可,虽说她还小,可明年仲秋之月就是她的及笄之年,她有婚约在身,可不能出现纰漏,”她略有警惕的看向四周,“但在宫墙之内,有何机会见到外男?难道是宫中侍卫?” 林溪微微的摇了摇头,“母妃,儿臣知道您担心公主,但她终究是贵妃所出,咱们能帮的地方有限,儿臣不知贵妃是何性情,若她无容人之量,吃亏的是您。” 文帝指缝中的黑玉棋子在盘上轻叩,“北辰,此番你遭遇行刺,真是大难不死,朕心甚慰,宫里那几个老东西居然无法为你解毒,差点就……” “多谢父皇记挂,儿臣为王妃所救,如今已经好了。” 文帝面露惊异,“想不到林家的女儿居然有这个本事,如此说来朕真该重赏她才是。” “父皇,儿臣派出玄鹰卫在钟离一处北魏哨点拾到一枚箭羽,箭杆之上涂过鲛油,唯左民虞衡司存放此物。” “啪!”文帝掌风扫落棋盘,白玉子滚入阴影,“好个虞衡司!好个清流世家!去岁沈重威奏请修缮水师战船,用的就是它。” “父皇息怒,朝中有栋梁贤臣亦有蝼蚁蠹虫,若要清理干净,尚需时日。”他附身去拾那盘散落之物。 “明日朕会下旨褒奖林怀山教女有方,你猜,藏在暗处的蛇,闻见这饵腥味还能蛰伏多久?” 半睁的双目中露出凌厉。 刘谦瞬觉脊背生寒,父皇竟要拿林溪作诱饵,他的手掌拂向腹部箭伤处,“儿臣已安排人手跟进东安,只是”他略有迟疑,再度开口,“王妃一介女流,儿臣不想将她卷入其中。” “朕交到你手上的玄鹰卫还护不住一个女娃娃?”他将一盘鹿肉脯推到刘谦眼前,“记住,钓鱼得舍香饵,但若损了钩线……” 帝王目光扫过他腰间佩玉,“朕从不缺磨玉的匠人,只缺那颗赤子之心,启用寒门势在必行,吏部尚书宋显是你祖父的门生,朕便将吏部交你协管,你当知朕意。”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晋江好书何止千万册,阁下不喜移步便是,又何必执着于一根井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香饵诈 第44章 狼图腾 烛台上的火苗被塞外夜风扯得忽明忽暗,拓跋弘捻起桌上细碎盐粒,细白的晶体落在羊皮图上的沧、瀛二州,“二十万斛盐利,可养得起十万铁骑军。” 他突然攥拳锤向桌面,“拓跋翰这蠢货竟想用南宋的血染红他的狼旗!” 白止此时掀帘而入,“探马来报,六皇子的人在南朝边境露了踪迹,那箭尾翎羽用的是柔然特有的驼毛。” “他倒是把北人的狼子野心学了个透!”拓跋弘猛地扯开帐幔,“刘谦若死,南朝定会借柔然这把刀捅进我们后背,届时将腹背受敌。我这好弟弟为了储位,连拓跋部百年盐道都敢拿来做赌注,我当真是小瞧了他。” 案头密信被他攥在手中,羊皮裂处露出半截拓跋余亲笔所书,“盐铁之利,重于兵甲。” 孙鹏举瞳孔骤缩,“可汗竟允准六皇子动盐税?” “父汗要的是南北制衡,青州盐场毗邻南宋淮北,拓跋翰这是要把战火引到钱袋子上。对了,南安在何处?” 帐外忽传来环佩轻响,南安公主腰间的匕首与他案上的正是一对,发间缠着柔然特有的血玉珠串,“王兄真要送我入那豺狼之穴?” 她指着发间珠串和自己颈间的红痕,“柔然可汗的聘礼,不知王兄可还满意?” 拓跋弘眸子紧缩,为她整理衣襟,“漠北的风雪能冻住伤口,也能磨利刀刃,阿琰,记住你腰带上绣的是鲜卑族的狼图腾。” 白止皱着眉,“王爷,截获六皇子与南宋刺史的私信,提及盐船沉江可乱淮北我们不妨借此…” “烧了。”他将信纸引向烛火,“我要他亲自把通敌铁证送到父汗案前,传话守关将士,放他的盐船过境,我倒要看他能浪得几时。” “王兄的心思都在储位上,难怪腾不出一点时间关心我这个妹妹。”她突然摘下一枚血玉珠递到他眼前,“阿兄,你说这珠子若熔了,能炼出几钱铁?” “阿琰,你是我亲妹妹,我又怎会不关心你,只是父汗之命,实难违背,你给我些时间,总能有其他办法。” “哥哥,可愿放我离去?”倔强的脸上露出一丝期待。 拓跋弘将血玉珠戴回她的发间,“这珠串不可轻易离身,它不仅代表你的身份,还有你的姓氏,作为拓跋氏的儿女,首先要考虑的不是自身荣辱,还有家族荣光。” 南安后退一步,眼中的光骤然消散。 “你以为我就愿被扯进权力漩涡?身体里的血脉早已决定了你我的命运。” “拓跋家的女儿生来就该是燎原的火种,纵使被名为和亲的链甲缠身,也要用性命破开黄金牢笼的穹顶。” 林溪用手遮挡头上直射的阳光,将药箱交给乔南,迎着叶狄走过去,“师父,高家小姐患的是心病,药石不灵。” 叶狄捻着艾绒,“丫鬟说是其母阻挠姻缘,倒是与我有些同病相怜之处。” “溪儿,医者断体症,莫要参与他人家事,会误了判断,乱了心神的。” “是,师父说得对,不过我相信人性本恶,爱恨贪嗔痴恶欲乃七劫谁都逃不过。”她双手垫着下巴趴在石桌上,把高家诊籍揉成团。 叶狄对这个徒弟总是心生怜惜,“你呀,就是有点任性偏执,人性和太阳一样不能直视,否则伤心盲眼,任何事都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只是立场不同,你年纪尚轻,日后就明白了。” 风卷着艾香掠过,她忽将包中银针刺进老槐树干,“这针浸过乌头汁,专治冥顽不灵。” 叶狄无奈摇头。 “姑娘,你可回来了,王爷等你许久。”王妈迎出来,接过她手中的药箱。 玲珑正在整理架上的当归,刘谦正斜倚竹篱,“嗯,不错,还知道回来。” 抬手在她发间摘下一片落叶,“王妃这头秀发,倒是比库房的锁眼难缠些。” 林溪连忙后退半步,“王爷找我可是有事?" “嗯?你怎的突然面色发红?”他忽将人困在石桌与胸膛之间,腰间玉玦贴着她素衣下的旧伤疤,“你的脉象……怎的跳得这般急?”低眉浅笑间拉近两人距离。 她偏头避开灼热吐息,极力的收敛心神,佯装镇定,“殿下,你就不能有点正经王爷的样子吗?” “正经?说来倒是也有一件正经事。”刘谦将一把精致的铜匙塞到她的手中,冰凉的金属抵住她掌心纹路。 “这…是什么?” “王府库房钥匙,你是当家主母,自然交给你管。”他回身坐下,手却探向她腰间他送的那枚玉玦,笑意渐浓。 她将钥匙塞回,“府中之物我不会动的,请你收回。” “过几日我要离开建康一段时间,府中事务你就多受累些打理,库房也没什么贵重物件,都是父皇的赏赐,还有些名贵的药材,你若适用自取便是。” “多谢王爷好意,清风堂是民间医馆,用不上御用之物,王府有忠叔在,您大可放心。” 他扣住她翻检药匣的手,“你…就不问问我要去哪里?去多久?做什么?有无危险?” “与我无关之事,还是少打听得好,有句老话叫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王爷若闲得慌,不妨把西南角的陈皮翻晒了。”她把他推到脚架旁,眼睛故意望向竹匾。 “父皇命我赴东莱、长广两地,暗中调查官员走私夹带朝廷贡品。”他随意的翻捡眼前的陈皮,目光却停在她的脸上。 “我没问,也与我无…”她可不想知道朝廷大事,万一出现纰漏自己还要担责。 “我想说。上次我身受重伤,刺客藏匿在东莱境内,还有那些消失在琅琊的军粮。”背着月色转过身,再次把铜匙放进她的手中。 “你不怕我说出去吗?” “我信你。” 林溪将碎成两半的当归碾碎扔进废篓。“琅琊这名字有点耳熟。”微风吹过,卷起院中槐花落叶漫天飞舞。 “琅琊可是个好地方,山明水清,气候宜人,以后我们可以同去。”他随手捻起随风摇摆的耳铛,腕间紫檀珠轻刮她的脖颈。 “不,非游记所载,我记得冷霜曾说过,她父亲走镖押运的就是南梁郡守下派的军粮,交付的地点也是琅琊,难道只是巧合?” 刘谦的眸光骤然间犀利深邃。“难怪暗访多日无果,原来是暗走镖局,南梁郡守柳亮是柳士权的表兄,柳如凤的叔父,果然,这条线上的蚂蚱越来越多。” 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上前一步踩在刘谦靴上,“我记得你上次说过柳家的谁与宫中嫔妃私会,若通奸之名坐实,皇上会不会定他个株连九族之罪?” 刘谦皱眉,“这种罪名皇家会顾及体面,私下处置,所以,借刀杀人这招还行不通。” “也行吧,反正她柳家也非无辜之人,死一个算一个,冷霜全家因参与押运军粮一事被灭口,至今还不知仇人是谁。”她将铜匙用力按进掌心,印出清晰痕迹。 “据本王所知,东安太守范煜是范婕妤的长兄,而罗脉跟踪的最后一批军粮消失在东安境内,那日官道上出现的杀手虽然是北魏人士,但背后的主使之人就是范煜,只不过…不知这批人里是否有她的亲人,至于其他真相,当由她自行去寻,不是吗?” 林溪停下药杵,“王爷是要送她入宫吗?怕是有些莽撞了。” 他看着碗里盛着的柴胡末,“你是怕连累我?还是,怕冷姑娘会遭遇不测?” “冷霜有武功傍身,但她性格刚烈,万一查出有关亲人被害的真凶,做出过激之事,不仅她会死,连你也…” “你以为后宫能查出劫粮灭口此等大事?”他绕到她的身前,手指探入她的墨发,“她是你救回来的,我现在只是查到了她的仇家,至于能否成为一颗有用的棋子,就看她是否愿意知恩图报了。” “想不到你这么坏,居然要我挟恩求报。”她抽回自己的头发,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你也可以这样对我,我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如何?嗯?”他的手顺势揽上她的腰,鼻尖蹭过她发间药香,顺势摘了一朵开得正艳的槐花戴在她的鬓侧。 “你,最近是怎么了?为何,为何变得如此奇怪?还有,你腕上的珠串明明是我的。” 沈府花厅里,范丞脚边放着紫檀木箱,锁扣处隐约可见褪色的贡品黄封痕迹。 他掀开箱盖,露出鲜红如血的苏木,“这批迦罗苏木可是用战船偷运进来的,活血化瘀的效力比太医院那些陈年货强十倍,特意给您留了三成碎料。” 沈重威屈指弹了弹洋参匣,参须颤动,“范大人连福州船坞的‘仓库’都打点好了,当真是能干。” 随即瞥向侍立廊下的沈春,“蠢货,没瞧见范大人的靴面沾了灰?还不奉上新纳的千层底?” 沈春疾步捧鞋跪下,鞋膛里赫然塞着邸舍契,“范大人您试试,这底子用西域驼绒足足填了十二层,最是稳当。” 第45章 伏夏潜蛟 “掌柜的,咱们赶了半日路,不如在那家面馆歇歇脚。“洛雨指着前面的袁记面摊,幌子左下角有个不起眼的菱角标记。 刘谦点了点头,“老二天天就知道饿,刚走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又饿了。”夜影打趣的说着,眼睛却向四周扫去。 “掌柜的,咱们这一趟来办货,回到豫州一定好卖,此地离海近,咱们可有口福了。” 洛雨高声说着,把桌上的水壶拎了起来,倒满茶推到几人面前。“罗脉这小子怎的还不出现。” “小二,来点拿手小菜,听说此地的蚌背鱼新鲜的紧,哥几个饿了。”桑陌假意端起茶,回身喊道。 “来喽!”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 “几位客官有口福了,还有冰河鲑鱼,几位远道而来不如尝上一尝?”罗脉熟悉的面映入眼中。 阴霾的天空被云层笼罩,戌时刚过几条黑影便出现在皮匠铺内院。 “王爷,属下跟踪军粮到此,只在鄢郊停了几日便倾销一空,拓跋翰的杀手潜伏在东阳成淮记布庄和白帆镖局。” “可有进一步的行动?见到拓跋翰了?”沉闷的雷声宛如困兽低吟,从天边滚来。 罗脉将一本账册呈到案前,“自入青州后他们就像普通的生意人,低调安静,偶尔接点小生意,其他时间闭门不出,属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倒是范煜与王孟冬来往密切,借朝贡转运使之便,将本应上缴户部的域外贡品截留。” “还真是一忧未已,他忧旋生,前有粮矿币贡如再掌兵权,这建康的天就要变了。”他看向窗外的那道利闪,犹如那日插在他胸前的长枪。 “哼,此等大事若是被陛下知晓,管他林怀山还是沈重威范煜等人,一个都活不了。”洛雨性急,总是不明主子为何总是要等。 刘谦起身推开窗棂,雨中的风夹着热浪扑面而来,“你不要忘了,林怀山是当初迎立父皇的功臣,累岁襄辅国政,其人行事机警谨慎,若不能一击毙命,便要谋定而后动。” “王爷说的是。”许久没出声的桑陌将账本摊在掌中,“人若野心日炽,遇顺则骄,骄则懈,懈则破绽百出,如楚灵王,野心膨胀,骄矜狂妄,终致败亡。” 雷声从厚重的云层中滚出,霎时间雨滴有倾盆之势。 一黄脸汉子撑着纸伞立在一辆马车旁。 “殿下,雍、豫二州的盐铁契已经到手,也已派了前将军左恒旗下暗庄前去接管,其他州契要全部归于麾下尚需时日。” 车中人掀起车帘,腕上铁环上赫然是狼首图腾,“雨落凡尘,人往归途,此番经营,总算略有收获,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让他们行动,务必请君入瓮。” “主子,若是引他不来将如何?”风雨斜刮已经打湿男子的半侧衣襟,他仍直立车前。 拓跋翰眉梢轻挑,将目光瞄向灰暗的眸子,“那张奉天以后都不用回来了。” 高大的身躯走下车时,雨中的马儿被车辕压得直踏蹄。 “是,属下明白了,主子,南朝人肚里弯弯绕,鬼蜮伎俩多,咱们在南境地界儿上与他们打交道很是吃亏。”他将手中的伞往拓跋翰头上撑去。 男子粗糙的手指划过一叠浸过药水的皮卷,其上墨迹遇热则隐,遇冷则显,这正是北燕与南朝六州高官勾结的秘录。 “有此凭证和往来密信,加上贩粮账册,就是不死也要脱半层皮。我曾向父汗许下承诺,用南朝的钱养我北魏的兵,割宋界的草喂我蒙古的驹,钱,权,命我都要。” 北燕昭明宫阶前积雪三尺,十五岁的拓跋翰被剥去貂裘,单衣跪在冰上。 七皇子拓跋青的马鞭抽裂他右膝羊皮裤,“羌狼王的后裔,居然是个瘸子?” 血融雪如红蚯蠕动,而他紧紧攥住手里的枚狼头印,那个南朝贡女,也是他的生母被绞死前塞进襁褓的遗物。 拓跋翰嗤笑,指甲抠进铁甲腐肉,“父皇当年夸我肖似其母,眉眼含江山秀色,转头却将我扔进虎贲营当靶子,拓跋青,你知道怎么让狼群认主吗?哈哈哈” 他仰天长笑,“是让它们饿到啃噬同类的骨头,再闻到血腥味时,连主人的咽喉都敢咬!” “你真是个疯子!”他朝地上狠狠的啐了一口。 拓跋翰强忍疼痛站起身,猛然拾起地上的鞭子朝拓跋青的面上甩去,鞭尾扫过在他的脸上留下深深血痕。 一阵惊雷打断了他的回忆,“主上,雨势汹汹,似有溅跳不休之意,咱们早些回去吧。” 拓跋翰从袖中摸出一枚象牙腰牌,“交给文老三,让他去准备,等我号令。” 清风堂东院,晒药架上铺满新采的紫苏,叶狄手中正在秤晒新茶。 “句容县的高家你可知晓?高家世代习武,高老爷年轻时曾任军中教头。”思及此眉目间略有抽动。 “五年前若不是他带兵死守川云渡口,恐怕那十里八乡的早就死绝了,佃农们用这铜钱给高明鹄立了长生牌。”手中托着泛着油润包浆的铜币。 林溪手中碾药杵顿了顿,并未答言。“事后高老夫人**难舒,患病至今仍卧在床榻,为师钦佩高家大义,所以…” “师父,我知您心仁良善,但也要知道我是几斤几两,轻症尚可断,这陈年旧疴若是治不好,岂不是给您丢脸。”她满面带笑的想要拒绝。 叶狄叹了口气,“也罢,子不教父之过,徒不明师之惰,那句容离建康九十里,老夫这腰便不要了。” 说完将秤杆重重的放在桌上,朝门口走去。 林溪无奈上前扯住老大夫衣袖,“师父,行了,您就别装了,您这身子骨远涉北境都回来了,还怕这短短九十里?我去,只要您不怕丢人,反正包去不包好,那,城南王铁匠的烙伤…” “让乔南去。高老夫人的脉案不同,上消肺热津伤证,中消胃热炽盛证,下消肾阴亏虚证,阴阳两虚。”他将一包制附子放在林溪手中。 她撇嘴接过,回身取过银针装进药箱,“师父,倘若事成,上次那批石斛我六您四。” 叶狄轻笑,“小心县衙东侧茶铺旁,檐角挂三个红灯笼的那家,是司礼监干儿开的黑诊堂。” 林溪杵在高家大门外站了许久,门房见状赶紧通报。 盏茶时分,里面走出一个面容泛黄,身形矫健的年轻男子,先是一愣继而快步迎出,“请问姑娘是?” “公子有礼,家师姓叶,我姓林,师父遣我到贵庄出诊。” 笑意浮上略微粗糙的脸,“在下已经等了许久,快往里面请。”挥退下人,身前领路。 眼前的院落清雅干净,宽阔的庭院除了一颗桃树再无绿意,“请问患者在何处?可否安排面诊?” “林姑娘,日前上门请叶老时只告知了脉案,还有一事要说明。”男子略微停顿。 “家母长期患病,脾气不免有些暴躁,已是许久不见外客,尤其不喜大夫,如有得罪之处还望姑娘宽容见谅。”他稍有尴尬的抱了抱拳。 “不必客气,医家自然能体谅患者的难处,除了与家师说起的病症还有其他吗?” 高青搏引她穿过摆满铁器的庭院,铁架上的兵器被磨得湛亮,“都说是心病,家母情绪波动较大,但她控制不了,易怒急躁,患得患失,医了许久,药也喝了多年终究无起色,以至于今丰满肚囊,不止于常。” 跨过月洞门时,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梦叶草味,“高公子,今日出诊只为询症,家师既应了我也必然会尽力,但是否能医还是两说,切不可寄予厚望。” “看了这么多年的大夫,这个道理我懂,姑娘肯用心在下已是感激不尽,请随我来吧。” 一间宽大的敞房四四方方的落在院中,门窗紧闭,丫鬟们都站在廊中小声嘀咕着,见到家主后立刻行礼。 高青博抬手扣门,“母亲,是我”门内并无回应,“孩儿来给您请安。”说着轻轻的推开房门,率先而入。 昏暗的房中充斥着呛鼻的腐朽气息,厚重藤椅上半依着一个中年妇人,压的藤椅吱吱呀呀作响,却始终没有回应。 “母亲,这位林姑娘,是我的朋友,”他朝林溪使了个眼色,“今日到府上做客,想给您问个安。” 半晌,妇人勉强抬起头,半睁双眼“不必了,我不想见人,去吧。”声音闷顿无力。 “老夫人,听说您身体不适,所以特意来瞧瞧您。”她借机往妇人的手腕上搭去。 妇人好像并无拒绝的意思,“瞧您情志低落,言稀声低,想必日间萎靡,诉寐难多梦,腰膝酸软,行缓肢冷,可对吗?” 高母依旧闭眼假寐,没有回应,“母亲好生休养,儿子先告退了。” 高青博掩好房门,再次摇头叹息,“请问林姑娘,家母的身体到底如何?” “高公子,令堂欲卧不能,欲行不能,身体上的毛病许能治好,你说得对,她的病根在心里,由忧郁引起,情志难舒。” “那,可有良策?”高青博满心期待。 “再厉害的大夫也治不了,心病是瘾是魔,要长时间持续开导调理配药,可我没这么多时间啊,况且贵府离我们清风堂往返要四个时辰,我是真的抽不开身。” “林大夫可住在我家,放心,家里宽敞,可以提供一切的衣食住行和各种药材,只要姑娘肯,价钱绝对不是问题。” 钱是好物,多多益善,她不免心动,可东扬王妃的身份又岂容她长期离府,“高公子有所不知,清风堂只有师父一人操持,且他已经上了年纪,实不放心,不如公子再寻良医。” “林姑娘,家母体胖连正常行走都要靠人帮扶,这眼看便要瘫痪在床,长此下去病人受苦不说,我这当儿孙的也是于心不忍,所以在下千求万求,求姑娘怜悯。” 说着深深的施了一礼。“姑娘若能施以援手,无论结果如何,我高家上下都铭记在心,此恩必报。” 看着墙角堆着半人高的药渣,那当归须与蛇麻草根纠缠不清,“既如此,我只能尽力,还需要患者的积极配合,否则事倍功半,可我瞧着老夫人的状态…” “只要姑娘肯医,其他的包在高某身上。” “师父,高家老夫人是心病,嗜甜暴食,日积月累体胖难行,这可不是几副药就能见效的。”她摸出师父给的制附子,用刀刮去外皮。 叶狄笑了笑,“溪儿,无论哪一行,想有所建树务必需见多识广,尤其是医家,你的所识所知以数渊博,现在缺的正是经验。” “师父,我明白,以我的身份只能待在医馆,而且此行要往返城郊,被王爷知道了,也不好解释。”刘谦答应让她开药铺,却没允她可以顶着王妃的身份四处行医。 “高家不同他人,多年的经营背后财利雄厚,你此番若是医好了高老夫人的病,高家必定铭记在心,你既知自己身份,就该适时增加自己的实力,以备不时之需。” 第46章 丙戌七号 子时的东莱港安然的沉浸在咸腥海雾里。 桑陌蹲在废弃的漕船桅杆上,盯着远处一队挑夫冷笑,这些人步履整齐,扁担压肩时肌肉绷紧的线条,分明是常年训练才有的腱子肉。 “像是青州驻军。”刘谦轻敲黄封木箱,“王孟冬好大的手笔,用边军精锐运私货。” 五方辞酒楼三层雅间,波斯琉璃灯将人影投在窗纱上。房顶掀瓦片被掀开时,正瞧见王孟冬将一尊翡翠貔貅推给高丽使臣。 他指向貔貅右眼缺损处,“此乃前朝玉匠仿南诏贡品所雕,您看这刀工比真品还多三分灵性。” 范煜指着箱中的南洋珍珠,“按例上贡两百颗,这里可是实打实三百颗,当然,运到左民时就剩八十颗,其他的自然是被海盗劫的。” 高丽使臣眼中显出贪恋之色,并未答言,“当然,不会少了贵使那份。” 刘谦蹑足潜踪,用匕首撬开铁箱暗格,桑陌用口型比划“账册”二字。 檐下灯盏随风飘动,王孟冬突然起身,“是谁?” 四周暗处立刻浮现人影,夜影接过账册塞入怀中,手中长剑已经递向伏兵咽喉,桑陌掩住刘谦身形,甩出淬毒的梭镖钉住范煜官袍下摆,几人纵跃上高墙,消失在夜色中。 建康城左民曹衙署内,林怀山捏起一枚新铸的铜币,不禁蹙起眉,铜色泛青如霉斑,边缘毛刺割手,掷在檀木案上声如瓦砾。 “拿猪油煮铜汁的法子行不通。”他冷眼扫过邓朗,“铅多铜少易脆,浸三次药水也压不住腥锈味,海沫铜掺少了。” 邓朗后颈沁汗,盐渍在绯色官袍领口洇出白痕。 这批□□要混入度支拨给北境军的饷银,须与官铸钱同炉同色,“矿工用汞水洗砂,砂毒浸到铜胚里了。” 同一时刻,建康城南门,两名褴褛男子从运泔水的牛车滚落,一头栽倒在地半晌都没爬起来。 百姓们不知何事,纷纷围上前来,指指点点的看着脸泛死灰,十指溃烂流脓的两人。 叶狄分散人群探向两人脉间,唤过乔南将人带回清风堂。 林溪将浸过药酒的桑皮纸贴在那人后背,揭下一层黏着血丝的溃皮,“不像是普通汞毒。” 御风蹲身凝视昏迷的工匠,突然以刀尖挑开破袜,脚踝赫然烙着“丙戌七号”。 不多时男子悠悠转醒,费力的睁开眼,“救…救我”沙哑的喉咙吐字艰难。 叶狄忙抽出银针,往肺俞、脾俞、足三里刺去。 “御风,可是能猜出他们的身份?王爷不在,咱们莫要多生事端才好。”林溪把他拉到一旁低声询问。 “那人踝处是囚犯编号,看情形像是长期待在矿场的劳工,属下猜测,有可能是葛阳逃出来的。”语音刚落,床上的病人急咳,挣扎着想要起身。 林溪端起茶走过去,“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怎么会中汞毒?” “在下彭海,多谢几位的救命之恩。” 他转向还未苏醒的同伴,“他叫冯生是葛阳的流民,吃不上饭所以去了官府矿场干活,我是个工匠,去年被人从牢里提出来说是去修缮太庙,谁知被人押往葛阳铸铜钱。” “果然!”御风的拳握住了腰中的匕首,“你们可有被人发现?还有其他人逃出来吗?” 他饮尽碗中茶水,用破袖子抹了抹干裂雀黑的嘴唇,“我们是趁着夜色冒着大雨跑出来的,急于奔命未曾留意其他。” “叶大夫,请务必治好他两人,他们可是重要的人证。” 刘谦的短刀刺入第三名刺客的锁骨时,嗅到了熟悉的膻腥气。 弯刀柄缠的牦牛皮,刀刃淬的狼毒汁,是北燕狼骑的样式。 桑陌的软剑正绞住两人咽喉,忽见林间群鸟四散,二十匹战马铁蹄踏着溪石疾奔而来,为首者面具覆脸,独眼泛着凶光。 “拓跋翰养你们不如养狗。”刘谦踢翻尸体,血珠溅上首领铁面,“狗还知道逃命时不能踩断主人布的捕兽夹。” 独眼狼骑甩出链锤朝他面门砸来,“林怀山林大人托我们问候九王爷,您查私贡断人财路时,可想到有一天会埋骨他处?” 桑陌的长剑刺破那人皮甲,忽被狼骑阵中射来的短弩逼退,“你们南朝人骨头轻贱,咱们剁了喂鹰的都比你硬气!殿下让我捎句话,伤腿之仇他定亲自来讨,兵临建康城下之时就用你的头颅祭旗!” 链锤再度抡起时,林间哨声骤起,薛觥的□□劈开战马肚腹,肠肚混着晚风腥气泼了独眼狼骑满身。 “拓跋翰的狗也配提硬气?林怀山那老狐狸早把你们卖了,今日还想全须全尾的离开怕是比登天还难!” 狼骑阵型骤乱,独眼汉子突然暴起,链锤直取薛觥天灵盖,此时薛觥的刀尖已捅穿他喉骨,腕骨一拧,头颅连着脊椎骨被生生扯出。 狼骑溃散后,薛觥上前,“公子无事吧?拓跋翰在此经营多时,恐怕他此番是故意引你上钩,薛家有商船,可掩藏身份,实在不宜久留。” 高青博推开门时,林溪正将一碗银丝蜜枣推到玲珑眼前。 “老夫人每日灌三碗参汤,喝得舌苔比这枣核还腻,再喝半个月,待到脚底溃烂流脓时怕是真要烂在床上了。” 病榻上的高母猛然捶床,腕上翡翠镯撞得床沿叮当响“放肆!我高家三代良善……” “良善到把丈夫的抚恤银都喂了庸医?”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青儿,他们到底是谁?”被抬到光下的高母欲挣扎,玲珑用黑布挡住她的双眼,空中挥舞着的双手终于停了下来。 “老夫人,我刚才直言并非有意恐吓,想必你自己也很清楚,讳疾忌医只会让你更痛苦。” “青儿,我不管你是从哪找来的,现在请她离开,叫人把我抬回去!”才说了几句就有些微喘,手指发抖。 高青博有些为难,刚想开口,被林溪打断,“行啊,只要您能自行起身,别说回房,到哪儿都由着您去。” 她故意贴着高母的耳朵,语调中带有些许挑衅之意。 高母似有些怔住,玲珑突然大声说“老夫人,若不是看在钱的份上,你以为我们想管吗?高公子为人良善,出手又阔绰,请了那么多大夫都没治好您,您知道为什么吗?” “你,你,你又是谁家小辈,居然敢上门教训我?”她欲起身,肥硕的身躯却纹丝未动。 “您这个臭脾气谁会愿意忍着,有句话叫好良言难劝该死鬼,说的就是您,多亏有个好儿子,说尽好话,磕头作揖…” “什么?我儿子给你们磕头,你们,你们凭什么?”高母激动的掉眼罩,作势上前理论,高青博刚想前去搀扶,被林溪一把拉住,示意丫鬟上前。 “怎么,还想动手吗?不过瞧您这臃肿的身段,恐怕……”她摇头,面上露出讥讽之色。 “你,你,你这个臭丫头,竟敢对老身如此无礼,青儿,还不将她赶了出去!”高母面色微红,喘的厉害,头上已经渗出汗珠。 高青博面露喜色,“母亲,你的腿…还好吗?” 高母一把抓住他的衣衫,“这…两个丫头口无遮拦,居然…上门辱骂,你这是要气死我吗?” “老夫人,您是有多久没有站起来过了?” 高母闻言,低头望去,只一眼便让她重重的跌坐在藤椅上,林溪蹲下身在她的腿上揉按,“玲珑,拿针来。”随手挽起她的裤腿。 高母按住她的手“不必了,有多年行医经验的老大夫都无能为力,更何况是你一个年轻的…雏医。”她的眼神中尽显落寞。 “也好,正好我也不想治,反正瘫在这张椅子上的人不是我,后半生都要靠人端屎端尿的人也不是我。”她站起身甩甩手,刚想走,被高母拉住衣袖。 “谁说我瘫了,我明明刚才已经起身”说完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肥胖的身躯,手无力的垂下。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起身,虽然经络未损,但就以往的药方和饮食来看,您的双足恐怕是要溃烂、流脓、长蛆…” “哎呦,小姐别说了,好恶心。”玲珑在一旁直皱眉。 “难道不是吗?消渴之症无药可医,说是绝症也不为过,初期患病者体胖、气喘、嗜甜,后期痈疽疔疮频发、眼目昏花失明、肢体麻木痿废而亡……” “别说了!”高母紧闭双目,双手的指甲陷在檀木扶手里。 良久,她低声说道“自他爹过世后我觉得心里苦,心郁之时想用食物填满,用甜腻之物祛除心里的苦痛,所以变成今天的模样,也有不少大夫来过,吃过不少药,可毫无起色,所以…” 林溪挽起裙摆蹲在高母椅前, “我娘也去世了,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曾经我也心灰意冷,行将度日。” “只是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高公子为人良善仗义,他为了您的病一直未曾婚配,于情理都该多为他想。如果你信我,一定会好起来。” 在她足三阴交穴扎下第一针时,老妇人疼得掐断半片指甲,“郁气结于胰腑,甜毒蚀其经络。” 她转腕挑开涌泉穴上的紫斑,“您若真念着高老爷,就该活着到看仇人遭报应那天,而不是瘫在这儿凄苦度日。” 高母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精光:“你说…仇人?” 林溪按住她浮肿的脚踝,“高公子怕您忧心加重病情,一直都没告诉您三年前飞云渡水匪用的弩机,箭头刻着工部军器监纹样,高大人是被自己人射成筛子的。” 银针随话音没入阴陵泉穴,黑血顺着针尾蠕动。 第47章 堂前诉 五日后,高青博正盯着灶上陶罐发怔,鲫鱼腹中塞满苦瓜、黄芹,炖出药香。 “令尊生前爱钓鱼?”林溪撒了把野菊瓣,“明日改作菜羹,少盐、无糖。” 高母倚在竹榻上啃黄瓜,“那杀千刀的…从前总嫌我腌的酱瓜太甜。” 她突然哽咽,汁水顺着三重下巴滴在棉布裙上。 “甜是不能再食了,从现在开始必须按我说的做,日后不可长期卧床,要定时锻炼晒日阳,戒口减重是第一步,食谱我来定。” 看着她委屈难过的样子,林溪放缓语气,“你放心,玲珑不仅是饕餮之徒也是调鼎能手,她的菜包您满意。” 玲珑按方将药材下入膳食之中,每日以蒸焖煮灼为主,三日炖肉一盅,蛋虾鱼肉菜搭配得当。 高母倒也十分喜欢,人也逐渐精神起来,有时还能写上一副字。 “什么人!”林溪在睡梦中被御风的声音惊醒,揉揉惺忪的睡眼走到院中,“发生什么事?” 刘谦的剑风扫过,御风的弯刀正割断刺客咽喉,她踉跄着撞翻晒药的竹匾,三七片混着血沫糊了那人满身。 “留活口!”林溪话刚出口,人已应声倒地。 “杀了他们。”刘谦语气中充满愤怒。随即转过头看向怀里的人,“可有受伤?” 他脸上的泥印和眼中的关切清晰可见,却丝毫不曾理会已经渗出血液的右臂。 素手拂过他的脸,“很少见你如此狼狈。” 长剑入鞘,他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怎么,现在才开始嫌弃,是不是有些晚了?” 血红的双眼,凌乱的发丝和热切的眼神映在她的眼底。 林溪展颜微笑,扯下他发上污迹,“这样看起来倒是更有些人间烟火味,刚才是什么人?来杀你的吗?” “那飞镖明明是奔着你来的,要不是我,你这漂亮的脸蛋可就毁了。” “毁便毁了,我又没说要你救我。”她退后两步,离开他温热起伏的胸膛。 他再进一步,“本王可舍不得。”眼神飘向刚入院的御风“人呢?” “回王爷的话,来人虽着便装,但已确定是军中之人,腰牌出自邓朗军中,已全部处决,属下失职未能护王妃周全,向您请罪。”他单膝跪地,眼中尽是懊悔。 “其实,他”林溪看了看两人脸上的严肃表情,扯了扯刘谦的衣袖,“我知道不该插嘴,但是,真的不怪他,能不能…” “能,王妃说的话我自然听,只是放过他可以,你又用什么来回报呢?”他眼中的肃杀之气尽消,语气中充满温柔。 她尴尬的扯了一个笑容,“那个,师父日前无意中救了两个葛阳逃回来的匠人,御风说十分有用,不知能否以此相抵?” “不然你以为邓朗为何要来清风堂杀人?好在你师父出诊未归,不过你放心,夜影他们已经出去寻了。”他为她理顺被风吹乱的秀发。 “看来葛阳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天色已晚你又星夜赶路,早些回去休息吧。” “王爷,林怀山今日此举实为剜肉补疮,此番若知王妃救了匠人,恐怕日后…” “父皇将你为我疗伤之事故意泄露,意在试探引诱,又将玄鹰卫指派给我,实是护你周全,对不起,是我把你卷入这场风波。” “葛阳之事,迟早会东窗事发,咱们还应早做打算才是。”御风出言提醒。 骄阳如火似要将这大地点燃,一辆马车行在官道上,车轿的影子被拉得细长。 “小姐,这新配的药非要亲自送去吗?让他去不就行了。”她眼睛瞟了瞟外面驾车的人。 “虽说高老夫人有所好转,但我此去复诊更为重要,况且……” 高青博将林溪等人迎入府中,把过脉后不住点头,“看来老夫人是个听话之人,这些药按方按量加入,饮食不变,两月内至少要瘦下二十斤。” 高母略有惆怅,“菜单是不错,但没有这个丫头做的好吃。”她指着玲珑。 “老夫人不可挑食,暑热天气确实应该减少日照,但早晚之时也不可懈怠,要常活动四肢,勤加锻炼,以养身健体,还…” “你这丫头小小年纪,怎的比老婆子还唠叨,谁要是娶了你,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语中尽是揶揄。 “好,我不说,但凭老夫人自觉。”林溪笑着收起脉枕,将药交到丫鬟手上,“看来日后不必经常来复诊了,希望下次您来建康瞧我。” 高青博见母亲大有起色,满心喜悦,“姑娘大恩,高某定将铭记于心,若姑娘有事,定尽全力。” 林溪闻言略有沉默,又抬眼看向高青博真诚的脸,“说到此,我正有一为难之事,或许会惹上官非,或许会招来祸事,不知公子可愿?” “丫头,有话便说。”高母拄着拐杖走过来,“高家世代习武,不畏强权,我那老头子死的不明不白,已有官非在身,也不怕再多一桩。” 大理寺公堂上,少卿田庚看着堂下衣衫褴褛之人,面有不悦,“本官念你们一介平民匠人,目不知书,此次诬告不予追究,即刻离去,休要再胡闹,大理寺不是你们能来的地方。” “大人,草民是目不识丁,但也绝非滋事之人,我们千辛万苦从葛阳逃到建康,为的就是伸冤告状,我二人所述均为实情,还请大人明察。” 彭海跪在地上向上叩头。 “你等所诉之人乃当朝六品,既事发葛阳当由葛阳太守受理,若其拒不受理或裁断不公方可越级上告,如今只凭你们一面之词便要本官下拘令,实在太过荒唐。” 惊堂木撞击桌案,发出清脆而凌厉的响声,吓得两人心中一凛。 彭海将袖管挽起露出踝处的囚印。 “大人可识得?小人获罪入刑,半年前被人以修缮太庙之名带出牢房,后将我们押往葛阳矿,因为是官兵随行,我等也不敢反抗,只是每日劳作不给吃喝喝,不让休息,轻则打骂重则用刑,同来之人不少死于非命,直到月前暴雨袭矿被赶出来,我们才趁着夜黑拼死逃了出来。” 田庚的眉抽动两下,手指摸向下巴,不再深问,“好,就信你们一次,但此案事关重大,务必要先将你二人收监。” 堂上两人对视一眼,略有担心,“放心,大理寺是公正廉明之地,只要你们所讲属实,本官自会护你们周全。” “多谢大人。” “本官所问最好如实作答,如有虚言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若敢蓄意编造企图构,轻则连坐,重则极刑,你们可听明白了?” “大人,我们明白,此物是矿场所产,小人的师父懂锻币之术,此物杂以铅、锡,色泽暗沉显青黑之色,虽几经改良但阳下细观便有区别。”彭海双手呈上偷藏起来的物证。 田庚仔细摩挲着帐中铜钱,“你们说主使之人是左民丞左庆耀?一介平民又是如何识得?可瞧仔细了?” “草民原是不认识左大人的,但在被押往葛阳的路上,有人将他认出,后在矿场之时也曾亲眼见到,听当官的称其为左大人。” “除了此物还有其他证据吗?”一名胥史靠近耳边说了几句,田庚的眼珠转了转,嘴利叨咕着“句容高家怎么掺和到这里来了?去,带他进来。”胥史应声而去。 “大人,在下句容高青博,今日听闻堂上过审葛阳矿案,手上正巧有些证据特来呈上。”高青博客气恭敬,将手中账册、名录递了上去。 田庚接过展开观瞧不禁大惊失色,“高公子,此事事关重大,看在令尊的份上本官再提醒一句,若你就此离去,就当今日未曾见过。” “谢大人关照,高某已知晓其中利害,还望大人明断能还他们一个公道。” “既如此,本官要知晓这账册名录的来路和此案的来龙去脉。” “大人,家母患病寻了许多大夫都未见效,前些时日,偶然得知宁都有一位神医,所以备厚礼去请,途径葛阳错过镇店,露宿之时偶遇山匪抢劫路人,救下后了解情由,本打算上告当地官府,不料县令大人身体抱恙,多日未见,无奈间只好将他二人带回建康。” “公子不愧为高老后人,心怀侠义,只是……”他拍了拍手中的物证。 “不瞒大人,这些证据是一位姑娘交到在下手中的,在下思来想去觉得此事牵连甚广,索性今日一并送到堂前,想必大人定能断出真伪。”高青搏抖开染血的纸,红指印在日头下分外妖娆。 “女子?此女是何身份?她又是如何得来?” “回大人的话,此女伤未痊愈,此刻在高家修养,大人日后若有传召,高某自会带其上堂回话,这眼前……” “还请大人为我等做主,救回还被押在矿场的乡亲,替死去的人伸冤,任何后果我们都愿承担。”矿工冯生声泪俱下,叩头请求。 田庚的朱笔悬在文书上迟迟不落,朗声说道,“这九十三条亡魂的冤,大人是想用何物来写?” 第48章 雷霆怒 林怀山阴鸷的双瞳早已褪去旧日虚假,邓昆跪在碎瓷上,颈侧鞭痕叠着新伤,“大人,属下一时疏忽,还请大人息怒。” “息怒?”他突然将滚烫的茶汤泼在他的脸上,“那俩个逃奴在公堂撕开衣裳时,你怎么不扑上去咬断他们喉咙?还回来做什么?” 邓昆抹去眼皮上的茶渣,“左大人的账册和名录遗失,已经派人……” 他指邓朗,怒斥,“左庆耀这个庸碌之徒,成事无门,败事有余,让你去看着他,岂料你派去的无能之辈,竟连饥馁之人亦不能管束,所司何事!” “大人,此时责难并非良时,属下立刻亲自前往,关闭铜矿,灭口善后。”邓朗始终都黑着脸。 “不可!眼下已经捅到大理寺,你若露面,自投罗网,叫他即刻起身星夜兼程,可带走之物一律藏匿,其余就地掩埋焚烧,若再出半分岔子,你就备好棺椁一道上路吧。” 其声透着彻骨的森冷,裹着狠辣。 邓朗应是,艰难起身,退出大门的瞬间,眼神中多出一丝怨恨,紧咬槽牙愤然离去。 辰时三刻的太极殿内鸦雀无声,只有文帝轻叩宗卷细响。 “启奏皇上,微臣以为葛阳矿一事既已有人状告左庆耀,理当尽快将其逮捕归案,如私铸铜钱罪证确凿,当速结案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新任左民尚书顾臻突然出列,官袍下的灰麻内里与满殿锦绣格格不入。 “皇上,私铸铜钱大扰金融之序,重则致使物价腾踊,国帑受损,此恶行乱经济根本,危社稷安稳,臣以为左庆耀小小六品怎会有此能耐,定要严查财利纽带,务必将蛇鼠一网打尽。” 刘勋嗤笑道,“顾大人义愤填膺言之凿凿,莫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鄢陵王刘琦斜眼瞧向刘勋,“新书有云奸钱日繁,正钱日亡,顾大人此言忧国忧民,儿臣以为,除此之外应彻查各州铸钱监,莫再铸大错。” “太子以为如何?” “回父皇,儿臣以为币为国之根本,此行极恶,当严审重罚,务必将与之关联之人绳之以法,肃内政稳人心方为上策。” 林怀山向前迈了两步,“皇上,各位殿下大人说的都不错,老臣督下不严,不如将此事交由老臣与大理寺共同查办,老臣定竭尽全力查清事实,不轻纵不冤枉任何一人。” 文帝突然笑了,看得朝下众臣心惊,“有众位贤臣相佐朕心甚慰,太子,此事朕就交由你主办,你自行斟酌,勿枉勿纵,朕等你的奏折。” 下朝之后,田庚急忙赶回大理寺将手上证据和供词重新梳理,正准备叫人去高家时,被高晋叫住。 “田大人,左庆耀一案听闻是你初审,不如将此案移交给我,你去负责北市牛家的奸杀案吧,也是凄惨。” “是,高大人,下官正要将此案案卷呈报。”说着恭敬的将案宗奉上。 “田大人辛苦了,日后若是再有佐证记得第一时间告知本官才是。” “那是一定,多谢大人救下官于水火,下官感激不尽。”他一脸的感激之意让高晋有些莫名其妙。 “水火何意?感激之言又从何而来?” 田庚放低音量,“大人请想想早朝时顾大人的话,下官觉得很有道理。” 他将文书交到高晋手上,“左庆耀虽曾官拜三品尚书,但如今已遭到贬斥,人脉权力有限,葛阳矿发生这么大的事至今才被爆出,又岂是凭他一人之力可为的?” “大人再想若太子殿下持证秉公定要找出这背后之人,下官就成了手中刃,届时不知将得罪多少上封,今大人接手此案,可算是救了下官,所以感激不尽。” 高晋闻言不由得锁眉深思,“田老弟此言有理,只是这烫手的山芋哥哥也是无奈之举。” “大人与下官自是不同,不必忧心,有上封为您做主又何惧之有?若此事办好,日后加官进爵自不在话下。”田庚满脸带笑,尽显谄媚之态。 他无奈摇头,“老弟你不懂,很多时候我也是无能为力,今日之事乃太傅派人传信。” 田庚转了转眼珠,“薄太傅那可是太子之师,当朝红人,下官恭喜大人背有大树遮荫,他日发达之时还请大人多多提携。” 高青博再次登上大理寺正堂已过巳时,此时身边多了一位女子,此人正是赵央。 “高青博,念你父曾为朝廷捐躯,今日堂上不必跪答。”高晋挥手示意。 “此案受太子殿下之命,由都官、吏部和大理寺三司会审,左庆耀和鄱阳太守苗幼庭尚未押解到案,暂时先审理原告及相关证人,尔等有辞即言,有证即呈。” “谢大人,日前所呈之证便是这位姑娘交予在下的,今日带其堂前作证。” 赵央双膝跪地,“民女赵央,平城人士,高公子所呈之物是受小女所托,因从葛阳出逃的路上受官兵所害受伤,今已痊愈到堂前作证。” 赵央跪在青石砖上时,腕间贱籍烙痕正对着蔡安的乌皮靴,都官尚书捻着山羊须冷笑,“烟花之地的娼妓何时也配登三法司?怕是连文书都认不全。” “民女虽贱,却识得左大人私印上的官纹。” 高晋的惊堂木震得案头墨汁荡出波纹,“放肆!娼妓秽物岂能作证!” “宋刑统卷七载,贱籍证言辅以物证可采信。”宋显将验毒银针插入铜币堆,“吏曹验过三百枚私币,汞毒含量与葛阳矿脉吻合。” 太子刘迎手中攒着如意云头玉饰,“孤看这……” “殿下明鉴!”蔡安突然掀开证物箱,假铜币哗啦啦滚到赵央膝前,“仅凭一贱籍女子所述并不可信,许是被人收买故意栽赃,左庆耀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又岂敢知法犯法?” “各位,稍安”高晋赶紧圆场,“殿下在此,左大人若无罪,殿下定会还其公道,赵央,本官再次告诫你,贱籍诬告罪加一等,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 蔡安豁然转头,靴尖挑起赵央下巴,“你一柔弱女子,是从何处取得如此隐秘之物的?还是你蓄意伪造陷害忠良?” 女子轻抬眼帘,“忠良?看来大人要对这忠良二字重新定义了,左庆耀因贪色把我纳入苗大人设在葛阳的别院,至于做什么不必小女详说了吧?” 她拱手将凭契呈上,“他以管府之名征召壮丁骗其签署官契,诱拐进汾阳矿洞日夜逼迫采矿制币,是我亲眼所见。” “你既已发现其劣迹为何不及时上报管府,反而助纣为虐?” “蔡大人,此女乃是证人,请注意言辞。”宋显闻言皱眉阻拦。 “李大人,不能因此断定她是无辜,说不定她也是局中受益之人,发现事迹败露才先发制人的。” 高晋看了看两人,掩口轻咳继而问道,“赵央,你是自愿还是被迫去别院服侍的?” “回大人的话,小女本就卖艺为生,左大人以高价相许,所以是自愿前往的,无意发现他手上有矿产,本来贵客营生与我无关,但有一日在后山发现尸骸,这才知晓详情。” “堂前的账册、名录和官契只能说明开矿铸币之事确实存在,仅凭你眼所见就能指认是左庆耀所为?” 赵央从怀中拿出一捆羊皮卷,卷轴滚开处,赫然是左庆耀亲笔所绘的葛阳矿密道图,朱批标注丙戌七号洞专供字样。 “左大人的笔记想必各位大人当识得,不识也没关系,背后还有他的半个私印。” 宋显指向羊皮卷,“殿下请看,矿道图标注的泄洪口,正对葛河堤坝溃口处。此乃工部特供的防潮羊皮,寻常妓子如何得之?” 清风台的空地上,多了几个青铜投壶,刘谦反手掷出箭羽,稳入壶中,随后跟出的箭翎将左庆耀的罪状绢布钉在树干上。 桑陌倚着老槐树削新箭,“左庆耀和苗幼庭的囚车过彭泽了,负责押解的有太子的人和林怀山门生顾宪。” “咔嚓”一声,第十支箭被刘谦徒手折断,“敢用自己人押重犯?这老狐狸怎的坦荡起来?” 洛雨突然甩出匕首,将壶中三支箭尾扫落,“顾宪昨夜密会鄱阳悍匪,苗幼庭活不到建康。” 刘谦弯腰拾起断箭,眉心轻皱在地上画着什么,“老家伙这招妙啊,苗幼庭若‘被劫杀’,脏的是高笙的防务,若‘暴病而亡’,便可以推脱到太子身上,横竖都是他赢。” “殿下真要放任顾宪灭口?”桑陌将新箭递上。 刘谦瞄准壶口悬着的铜铃,“弃车保帅,断尾求生也是一个办法。” “明日堂上只剩左庆耀,不知那暴毙的苗幼庭是否会影响他的口供?”夜影翻身从树上跃下,拔出那只钉在干上的箭矢。 “还能如何?”桑陌走近将手臂搭在他的肩头,“要么一人抗下,要么和盘托出搏生机。” “本王还不想给他这个生机,无论如何他都是死路一条,诱饵已出,你们猜鱼儿是否会上钩?” 第49章 断尾求生 刘迎愁眉深锁坐在一侧,“左庆耀,本宫奉圣旨亲审此案,劝你还是如实讲来,”他指着案上证供,“就算你抵死不认,这里的证据也足够定你的罪。” “太子殿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种种所为的指正都是他们蓄意污蔑,还请殿下为下官做主。”瘦干的老头子瞬时哭得声泪俱下,痛不欲生。 高晋立刻拍案,惊堂木巨响吓得堂下人一颤,“大胆左庆耀,你当真是执迷不悟,前有矿工匠人歌姬,后有账册名录官契,这羊皮卷上的笔迹本官已找人核对,就是你的手书,你还有何言好辩?” “大人,此番所谓的证据皆可做伪,下官也不知他们对我有何仇怨,竟联起手来想要置人于死地。”左庆耀叩头哀泣,腕间镣铐擦过地砖,此时蔡安袖中密函已被冷汗浸透。 宋显指着案头放着的墨匣,“伪造?左大人不妨闻闻墨香,这墨里掺了水安息,想必是个稀罕物件,可不是人人都仿得了吧?” “什么?”刘迎直立起身,将那半块残墨置于鼻前,这是文帝赏赐林怀山的贡墨,去年中秋宴献上的万寿赋用的就是此墨。 左庆耀脖颈青筋泛起,“下官……” “还有,这是在你左家内宅查到的两桶白帆,与矿区所用相同,目的是与汞混合,再不觉间毁尸灭迹,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让这些人活着!”高青博命人将物证抬到堂前。 左庆耀立即出生辩驳,“区区白帆到处都有,凭什么说就是我所为?” 高青搏上前两步,蹲在他面前,“左大人,你莫不是老糊涂了,自然看的是这桶底的标记,你该识得吧?” 他将木桶掀起,露出瑞柏左宅四字。“你可还记得去年腊月坍塌活埋的三十七人,尸首还在刺史府冰窖存着,夜半十分,你就不怕他们来找你寻仇吗?” 左庆耀两眼一闭,汗从额角滴答淌下。 “小女还有一物,不知大人可还记得?” 赵央将一个木盒打开,拿出一对私铸的铜模,“想必大人定不陌生,您瞧这背后。”赫然刻着‘丙戌七号’几个字,虽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见。 “左庆耀,还要再说些苍白之词吗?你若再拒不招认,休怪本官要对你用刑了。”宋显怒色隐敛,面色铁青。 左庆耀盯着铜模,“回,回殿下的话,下,下官,是下官贪婪,受钱财利益驱使,才铤而走险铸成大错,下官知罪,还望殿下恕罪。” 蔡安袖中的拳紧握,从桌案后快步走出,手重重的抓住他的手臂,眼神中带有警告之色,“你是说,此案从头至尾全是由你一人经手?” 老家伙伏在地上失声痛哭,“是,是下官的错,矿场是下官找的,工匠是下官掳的,银钱是下官仿的,与他人无关。” “混账东西,既已认罪还敢自称下官!我问你,你身为朝廷命官为何知法犯法?朝廷的俸禄不够吗?”宋显重重的锤在案上,险些将茶盏震落。 “罪臣,此前办差不利遭到贬斥,俸禄骤降,又因贪赌向质库抵借,但息钱太高无法偿还,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囚服上的囚字因他颤抖扭曲。 “哼,以此为借口,你认为本官会信?守矿的官兵不下两百人,他们来自哪里?你又向谁调派?听谁差遣?”他猛地扯起链铐,怒视左庆耀那张苍老丑陋的脸。 “是鄱阳太守苗幼庭,下官,不,罪臣与苗大人相商,我们风险共担利益共分。” “好个利益共分,如今死无对证,随你编造便是,共获利多少,如今钱币流向何处?” “矿工一百七十三人,匠人六十三人,守卫二百二十四人,利,还未曾清算过,我只在永宁和乐城兑换出售,至于详细账目在途中不慎遗失,所以,下官并不完全记得了。” 刘迎缓缓起身,锦靴出现在他眼前,“也罢,还有最后一事,本宫念你年老不想对你用刑,除了苗幼庭,朝中还有谁是你的共谋,说出背后指使或许能换回你一条性命,否则大理寺的手段想必你比本宫清楚,以三日为限,望你好自为之。” 林怀山用银签挑亮灯芯,火光骤明时,映出邓朗惶恐不安的脸,“左庆耀在大理寺的饭菜,该换个厨子了,本官想你该知道如何做。” 他碾碎手中蜡泪,那伪善的笑容中,透出森冷幽光,邓朗不自觉的低下头,“回大人的话,左丞郎对天立誓绝不攀咬。” “噢?邓将军有如此把握他会誓死效忠?”林怀山走到他眼前,身体遮住大半光线,“你可信?若是他攀咬出你,将军可愿一力承担不累他人?” 邓朗瘫跪在地,“下官这就去办!就用清风堂的蛇毒,伪作畏罪自戕……” “蠢货!”宽大的衣袖挥落邓朗头冠,“清风堂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他?想要撇清干系就要拉人下水。” 他将碾碎的蜡粉撒进酒盏,“本官猜太子会去探监,他离去之后下点砒霜就是,至于是畏罪还是灭口,全凭陛下心意,最重要的是你,掩好自己形迹。” 他豁然提起邓朗的胸甲,将一颗泛着紫色光晕的珍珠耳珰摆在他眼前,“否则便是大罗金仙也无能为力。听说你新得的麟儿,脖颈有块胎记?” “大人!”邓朗重重叩首,血染青砖,“太子走后,下官亲自动手,绝不连累大人。” 文帝的笑容凝结在嘴角,前行两步立于阶前傲视群臣,“很好,左庆耀昨夜在大理寺牢房畏罪自杀,白日上堂刚认下罪状,都还未曾画押交代清楚,人就死了,高晋,你这大理寺卿的活朕瞧你是干够了。” “臣知罪,是臣疏忽未曾想到背后之人会急于灭口,臣定全力侦破,还请陛下恕罪。”高晋双手撑地,俯身请罪。 薄仲沉吟片刻出列,“陛下,左庆耀暴毙确实令人费解,仵作勘验是服毒而亡,而狱卒也未听闻异响,想必太子离开后他良心发现已有悔意,一时想不开才有如此举动。” “太傅的意思是左庆耀的确是自杀,而非灭口,太子探监是送了他一程吗?” “陛下,老臣绝非此意,殿下只是想尽快从左庆耀口中得知真相,此事并非与太子相关,且……” “既然太傅认为左庆耀自杀谢罪,那口中的真相又是什么呢?”刘琦在一旁忍不住出声。 “陛下,鄢陵王殿下,想必太傅不是这个意思,罪臣骤然死亡确实让人生疑,不如让高晋戴罪立功,即刻查明此案,若真有背后党羽,趁机一网打尽也是好的。”林怀山沉声出列,一躬到地,低头见正瞥见满眼慌乱的邓朗立在人群中。 文帝起身缓步走下台阶,“朕知麒麟与蠹虫并处,雄鹰与家鼠同栖,必生争斗。朕乃一国之君,所冀者,忠君爱国之士,所用者,安邦定国之能。朕望诸朝臣工,尤嘉元之初效力者,勿忘初心。” 犀利的眼神在林怀山身上停留少许片刻,“少卿田庚,朕命你即日起接任大理寺卿之职,彻查此案,真相务明,径直向朕奏报。” 田庚出列,躬身参拜,“臣遵旨,必殚精竭虑,昼夜匪懈,不负陛下所托。” 文帝微微点头,随即看向刘迎,“太子,主犯已伏法,从犯及相关人等由你善后。至于日后职务空缺……” 他低头稍作沉思,“北辰,吏部日后便交由你节制,你知人善任,务必使人尽其才。” “殿下,幸亏□□没有运进北营大军,否则让这老狐狸以微利换巨利的阴谋得逞,岂不更是祸患无穷。”洛雨将手中的匕首当作飞镖掷向木梁上的圆环。 桑陌将眼前的匕首拔下,掂在手中把玩,“此番他选择舍车保帅早已在殿下思虑之中,想要彻底消灭九头禽,必先断其臂膀,毁其肝肠,谨慎图之,否则有被反噬之险。” “桑陌这小子一脑门子的鬼主意,一肚囊的弯弯绕,真不知道你是吃什么长大的。”夜影坐在一旁手里削着木头人偶说风凉话。 刘谦笑笑,侧目望了望窗上正在打瞌睡的剪影,“他是本王肚里的虫,你们几个想想办法,去帮田庚结案。”说完扔下几人往房内走去。 洛雨走上前来搭上桑陌单薄的肩膀,夺回匕首,傻笑道,“蛔虫,王爷发话了,这事就你去办好了。” 桑陌以肘箸肚,疼的洛雨哎呦一声,“我说你小点声,吵到王妃小心挨板子。” “说也奇怪,自上次有人夜袭清风堂后,王爷就一直住在这里,说是恐似事之再作,但保护王妃有咱们几个就够了,为何王爷要亲自看护呢?”洛雨挠头,眼神还飘在廊下发呆的男子身上。 “你这傻小子,不仅看不懂桑陌的弯弯绕,也猜不透王爷的小心思,你是怎么当差的。”几人揽肩同行,消失在夜色中。 第50章 落花意 “听说了吗?皇上要为东扬王庆生,让皇后出面邀宫中嫔妃出席,你想好要送什么吗?”王灵渊素手断花,突然顿住脚步回身问一旁的宸妃。 “倒是有所耳闻,至今未曾听皇后提起,也不好着手准备呀,姐姐可是有什么消息?”李南烛华衣上的茱萸映人得满眼秋色。 “要说众皇子中论战功当属九皇子,戍边多年又几次三番赔上性命,皇上自是看重,回来后第一年的生辰宴那定是要大办的。”微风起时宫女们已经在清扫路面了。 “德妃姐姐,陛下对各位皇子都是一视同仁的,虽说九皇子战绩斐然,也不会独得恩宠,这倒我想起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都这般年岁了,任岁月虚度。” “妹妹你又何必这般自谦,”她亲昵的拉住她的手,“老六老七年岁相仿,日后我跟勋儿说说,让他多帮衬着七皇子也就是了。” “哎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两位妹妹在此闲谈,还真会选地方,瞧瞧这满园秋意正浓。”一串女声传入耳际,两人回身立即见礼,“给贵妃娘娘请安。” 纤纤细指上璀璨夺目的饰物晃得两人直皱眉,“妹妹们这是在聊什么呢,这么投缘。” “回贵妃的话,妾身与德妃姐姐正在商量送什么生辰礼给东扬王。” “小辈生辰,咱们当长辈的有心便是,又何必你们二人费心思量?”她用手抚了抚鬓角大朵娇艳的芙蓉。 “娘娘说的是,但东扬王是立过大功之人,生辰礼又岂能含糊。”王灵渊状似恭敬,语间却似不经意般挑起潘氏的怒意。 潘贵妃忽然转身,指甲划破了她细嫩的手背,“德妃,你一介后宫妃嫔懂得什么国家大事,九皇子虽有功却也不能自傲,前朝官员皇子哪一位是平庸之辈?若个个都要大办,国帑倾尽岂不让人笑话。” “贵妃息怒,妾无意妄议朝政,还请娘娘莫怪。”王灵渊未理会伤处,赶紧低身行礼。 李南烛笑了笑,“贵妃,德妃姐姐,咱们都是后宫的姐妹,何必为了一句无心之失产生嫌隙呢,您瞧,那边的秋海棠开的正艳,咱们不如过去瞧瞧可好?” “原来宸妃喜欢海棠,你没听过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吗?还是你想告诉本宫你的孤独寂寞和闺怨之情?”她眼中的流出一种轻蔑之色。 “贵妃误会了,妾身没有这个意思,就是应景儿而已。”李南烛无奈的做低,她实在不想与好斗之人有过多交集。 “算了,有这个闲工夫跟你耍嘴皮子,不如去闲芳阁小憩一会儿。”眼波流转间花色失春。 紫宸殿上,文帝正在把玩着一把赤霄弓,“父皇,儿臣不想庆生。”刘谦躬身向文帝进言。 他展开双臂,屏气拉开弓弦,“以往你不在宫中也便罢了,今年父皇想为你热闹一番,也让你母妃一同乐一乐。” “父皇,儿臣的生辰本是小事一桩,许是多年来臣已习惯,实不必浪费钱财,再说,多年的纷争让边关儿郎吃了不少苦,若是可以将父皇的赏赐分发给将士们,他们一定会感念皇恩浩荡的。” “北辰,将士的抚恤金早已分发,你无需担心。” “父皇宽厚仁慈,只是恐怕前方将士难承君恩之浩渺。” 文帝走进,将手搭在他的肩头,“朝中高位者皆士族,贪腐者尤甚,朕也想借此时机整肃朝堂,启用寒门对抗士族,否则士族继续做大架空皇权也是迟早之事。” 他放下长弓,看向自己手上的老茧,“不瞒你说,朕的封狼居胥之心尚在,却也不得不顾及民生疾苦,若再兴战事,恐难承受。” “父皇,既然想打压士族,不妨借此机会向士族大家征收银钱、土地、粮食、辎重,一半存于国库,一半运往边境穷苦或遭受水患之地,以便助其早日恢复生产劳作。” “你说的对,士族仗势敛财,朕就做这个黄雀,左庆耀这只儆猴的鸡也许能让他们消停一阵,只是,如此重任该交由谁去办?”他的目光投向刘谦,似在自言又像问询。 刘谦略微低头沉思,“父皇,儿臣认为向内征收之责繁重,不如交由林大人,他乃文官之首且与各士族间往来密切频繁,若他愿以身作则,当事半功倍,至于外派之人儿臣倒觉得十弟是个不错的人选。” “懿楚?他身子不好,向来也不沾染朝政,由他去办恐怕是困难重重,先不说这朝堂之人是否会为难,就算到了地方上,他无衔无职岂不是寸步难行?” “十弟体虚是真,却也不至于弱不禁风,父皇曾说过不经风雨之摧,安得彩霓之耀。他无衔无职是好事,可以不为人情所拖累,秉事持公方显廉明之举,此行正需这样的人。” 文帝笑容渐深,“北辰,难得你有如此广阔的胸襟,凡是都已国家利益为先,朕很是欣慰,只是懿楚此番前去,历练事小,公事为大,万不可出现纰漏。” “是,儿臣替十弟多谢父皇成全,请您放心,儿臣愿助他一臂之力。” “那你的生辰…”扪心自问,他是心疼这个儿子的,尤其是那几次的生离死别。 “父皇,您可知为何儿臣遭遇刺杀,粮食被抢,退守鲁阳,实是有人蓄意陷害,说到底也是您太爱重儿臣了。” 随即他双膝跪地,“儿臣斗胆请您把这份爱子之心转于母妃,请父皇成全。” 他俯身扶起刘谦,拿过赤霄弓交在他手里,“也罢,既是你的生辰朕依你便是,这把弓是朕的心爱之物,今赐予你权做生辰之礼。” 秋风卷着空气中干燥的气息扑上沈清月的脸颊,她半眯起眼还是不肯离开半步,瞧见刘谦刚入府门便迎了上去,“王爷,您可算回来了,妾身等了您好久。” 见是她,刘谦收敛笑容,客气疏远的问,“找本王何事?” “听说皇上要为您过生辰,还邀请了后宫众位嫔妃、各府的夫人、小姐同庆,不知妾身可否与王爷同去?”她问的小心翼翼,满心的期待的望着眼前男子。 刘谦将赤霄弓交给桑陌,假意用手抚住额头,“你从何得来的消息?” “这…”她一时慌乱,赶紧搪塞,“宫里宫外早已传开,妾身知道也很正常,王爷,求您带上清月吧,好吗?” 见他不语,顺势缠上他的手臂,“王爷,妾身进府日久,您一直忙于公务也不曾陪伴,成日里无所事事,好容易有这么个外出侍宴的机会,您就让我去吧,求您了。” 她特意花重金置办的奢华服饰,想要找寻机会在人前炫耀一番。 刘谦骤然停下脚步,扯开攀附在他身上的手臂,“清月,本王已经奏请取消生辰宴,父皇已经应允,此事莫要再提了。” “王爷,这,是为什么?皇上爱重这是难求的恩典。”她紧紧扯住刘谦的衣袖。 “皇家设宴要花费大笔的银钱,钱虽出自国库,但却来自百姓,为官者应恤民爱民,怎可将其用在自身,生辰而已何必大动干戈?” “可是,王爷,宫中设宴已是常事,这点钱对您来说又算的了什么,您又何何必……” “清月,你可知多少儿郎战死沙场?边关城墙上堆积多少白骨?虎牢的沙土常年都是血红色的,虽已过往,但不该被遗忘!”他的声音不怒自威,让沈清月心生惧意。 “我……”就是因为不懂,所以才对戎马半生的他心生仰慕。 暮秋时分,天边彤云似焚红霜枫,刘谦正回想着日间文帝说过的话,门口传来刘忠的声音,“王爷,春夫人求见。” 他拧了拧眉,自从大婚后他就一直有意躲避,自己也知道该有句解释,“请她进来。” 夏蔓春款款而入,鹅黄色的长裙衬托出她妩媚灵动的五官,“妾身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王府住的还惯吗?” “王爷多有照顾,妾身心中感念,今日贸然求见,是有几句话想说。”她的脸上笑意盈盈,倒是显得落落大方。 “嗯,你说。”他为她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战国纽丝纹龙首环玉,在光下泛着润色,“妾身是来给王爷送生辰礼的。” “这……这是龙首环玉?”他似有些震惊,将玉佩摊在手掌细观。 “王爷好眼力,据说此玉是战国纽丝纹龙首环玉,玉白色纯,玲珑剔透,形制精妙。妾身曾寻过玉器行家,都说是珍品,它在妾旧枕匣里藏了三年,从未示人。” “此玉罕见,价昂而值巨,本王不能收。”他将玉佩推回。 “王爷,龙形图案无论是配饰还是服饰,非皇族皆不可佩,妾身留着它实在是为自己招祸,今借此机转送王爷,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望您莫要推辞,请您放心,此物当时是一位胡客酒醉送于妾身的,并非来路不正。” 刘谦略有尴尬的笑了笑,“我并非此意,如此便多谢了。” “妾身失足风月,有幸被王爷收留,蔓春自是感激不尽,只盼日后能有所回报,您不必为我考虑,在府中我会谨言慎行,守拙藏愚,不会让您为难的。” “蔓春,我知道委屈了你,当日事急从权,并非有意……” 第51章 凌云志 刘谦正拿着龙首环玉仔细端详,迎面林溪主仆踏着暮色走了进来,“玲珑,你说今日那刘家是有多霸道,无故上门打人不说还不赔医药费,我要是有冷霜一样的武功就好了。” “小姐可不敢乱说,你别忘了咱们王爷也姓刘。”她吐了吐舌头。 “姓刘的也不都是一种人,有好也有坏,王爷不是那种人。”她提起裙摆,蹭掉鞋底新泥。 “难得你觉得我是好人。”他闻声迎上来。 御风跟在玲珑身后,往清风台跑去,“王爷明明是在自己府中,为何总是神出鬼没的?” 他双手背在身后,嘴角含笑,“本王的生辰就要到了,不知王妃会准备什么礼物?” “生辰?礼物?原来,你又老了一岁。” 她望向夜影手里牵着的逐月,欣喜的跑过去,张开手就想抱,一把被刘谦扯进怀里,“告诉你多少次了,它对你还不熟悉,小心受伤。” “噢!”她故意拖长音,重重的点了点头,“有夜影在,它不会欺负我的。”说着又蹭了过去,“你乖,我就轻轻的摸一下。” “王妃,没想到你一个闺阁女子居然会喜欢战马。”夜影探出头,轻抚逐月的鬃毛。 “很明显啊,它比你骏。”刘谦大笑,“说的对。”随即拉起她的手往门外走去。 “王爷!”她拉住他的袖子,“我是在幕鼓前赶回来的,现在出去会刚好宵禁。” 树后的沈清月紧握粉拳重重的砸在锋利的大石上,一股鲜红顺着指缝流下,银屏紧张的掩住口,“小姐,您的手!” 她似乎无动于衷,“王爷谢绝圣上好意,却要与她单独外出,这口气你让我怎么忍?” 银屏赶紧用绢帕缠上她的掌心,“也许他们是有其他事呢,您先不要生气,留疤就不好了。” 暗红色的披风上绣着银色回子纹,他走到逐月身旁摆弄马镫,趁她不备揽她跃上马背,“这是要去哪里?”她扶正歪斜的玉簪,双手紧紧的抓住他的手腕。 “怎么,还怕吗?”顺势将她圈在怀中,“我很好奇,你会送我什么样的生辰礼呢?” “哪有你这般不知羞,主动去讨礼的,王爷什么都不缺,又何必非要为难我。”逐月很是乖巧,马蹄踏碎满地枫红。 落雨策马在前头清道,惊起一群啄食的麻雀。“这是我第一次正经过生辰,以前都是一碗面一壶酒,所以对你送的礼物很是期待。” 林溪耳后碎发搔得刘谦喉结发痒,“我琴棋书画、针织女红什么都不会,又不知你的喜好……” 他的下颌抵着她肩窝,气息拂开她鬓边碎发,“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坐稳了。” 他猛拽缰绳,逐月嘶鸣着掠过西城门。 青瓦别院里,老仆端上煨着火腿的秋笋汤,林溪望着廊下玉铃,看着上面刻着林字,“此物是……哪个林姑娘所赠?” 他轻叩铃身,“我认识的林姑娘世上只有一人,能让我刻上名字的也只有你一个。” 她忽觉耳热,转身走到桌前,舀了勺热汤吹气,递到他唇边,“你如今已是东扬王,何苦惦记这些小玩意儿?” “王妃可知这别院名字?”他摘下落在发间的红叶,替她整理好头发,“叫栖梧阁,凤栖梧,凰来仪。” 她低下头,扫去眼中的情意,拿起桌上小巧的青瓷酒壶,“这是什么?酒吗?味道不错。” 仰头把酒倒进嘴里,入喉温润,醇芳漫溢。 “你慢点,这酒后劲儿大。”他拿过酒壶,倒进精巧的杯中推到她面前,“此酒如人,初品温和香醇,久处方觉其人如璞玉,不可贪杯。” “王爷饮酒便好,何必借故骂人?味道的确不错,不如拿到市井去卖,定然好赚。”说完一杯入肚,甘冽清香。 “此地专属,独此一家。”他仰头饮尽,空杯对月。 “不如王爷把方子交给我,赚了钱咱们一人一半可好?”提到钱她眸中星动,难掩欣喜。 “你当真如此喜欢银钱?他人嗜酒独你爱钱,这酒是我亲自酿的,你就想糟蹋了?”他用眼角的余光扫向她的脸。 “当真?清风□□产,东扬王亲酿,这得引来多少城中闺贵女争相购买,届时王爷可有眼福了,可以趁机一览建康芳华,真是个好……”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好色之徒吗?再说制这鹤殇酒耗重金费苦心,你确定不会亏本?” “食色性也,男子好色好酒实属平常,这酒叫鹤殇?真是个好名字。”三杯入口,她有些微醺之意。 他抢下酒杯,将一碗笋汤放到她的面前,“这酒是你的,不必着急,先填饱肚子,再说你素来滴酒不沾,断不可贸然畅饮无度,当心伤了身子。” 她朝他傻笑,“你说人生一世,如此辛苦的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前为亲人,为百姓,现在只想为你。”他凝视着她的双眼,随后站起身走到梧桐树下,幽幽的吐了一句,“你说你当真不怕死吗?” 她将一碗笋汤饮尽,走到他身旁仰头望着皎洁明月,“当然怕,但不是怕结果,是怕濒临死亡那痛苦绝望的过程,你呢?你可曾怕过?” “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上战场,远比想象要残忍血腥,同袍的血溅到脸上,第一次我手中的刀插进敌人的身体,战马被人活生生劈倒在眼前,幸亏李将军及时救了我,否则……” 他将壶中酒猛地灌入口中,“他说习惯就好,不知多少人还来不及害怕便死在人生的第一次战场上,那时候我怕,怕我死了母妃没人照顾,可现在……” “现在不用怕了,你不必再上战场,至少,现在不用。”林溪似乎能感受到他眼底的恐惧和悲伤。 “不,现在更怕,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他偏头掩饰,正瞧见枝头雀鸟缱绻相依。 “王爷可别忘了我的身份,欺君之罪我可是一日都不敢忘,要说死,我比你先。”她笑得肆意坦然,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不,我不会让你因此事受牵连。”他双手扳过她的肩,微微有些颤抖。 “不要因为我的事连累自己,别忘了你也有亲人,小时候我也怕,怕挨打受冻挨饿受罚,但现在我通了,只有在逆境中奋力反抗才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像你熬过了凛冬才能再见花开,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终途,平静的等待也不失为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难道你就不是我的亲人吗?” “我知你有鸿鹄凌九霄之志,心怀天下兴亡之义,我能为你做的是在有生之年替你照看母亲,你当为大业图之,而不能轻言生死。”她眨了眨眼,抬头望向他。 他眸中闪过一丝欣慰,“曾几何时我也这样想,但母妃一语点醒,凡一代帝王更迭,皆需付出沉重代价,皇家亲情向来淡薄寡恩,母妃要我尊从本心,不为他人,唯问己心所愿,世人皆以为登临帝位便可权倾天下随心所欲,可我觉得即便皇权在握也不可独尊于世,况且你以为我真的能做好一个皇帝吗?” “为何不能?手中的权力可以给你母亲至高尊位护她安泰,可以明你胸怀天下之志,阻止更多战争杀戮,也不会再发生让你九死一生的事。” 那一次,他真的差点就死了。 他放下酒壶,揽上她的腰,“那么,你可想踏上皇后之位?” 她笑着摇头,“此事与我无关。” “如果你想,我愿一争,但,只限于你。”林溪怔住了,直直的盯着他的脸。 “那个位置若要有名分才护得住你,我便争,若你嫌累赘,”他拾起她腰间半旧的荷包,“当个闲散王爷替你种药草也好。” 林溪错愕惊异的眼神看向眼前俊美的脸庞,有那么一瞬间发现他真的很好……也很晕,身体有些摇晃,“你还好吗?” “不是……很好。”说完身子便软了下去。 刘谦无奈叹气,拦腰将她抱往房中走去。 沈清月摔了满桌茶具,掐断瓶中金桂,“他不是素来不喜吗?怎的今日有这般举动?”包着白布的右手砸在案上,渗出点点血丝。 “我爹爹也是朝中二品,虽不如林父手握实权,但也非庸碌之辈,我足足等了他九年,到底哪里不如她?哪里!”幼时那一眼,只消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定了他。 “夫人,两位主子只是一同出门,也许有其他事,未必整晚在一起,夜间宵禁,他们又能去哪里呢?”金锁战战兢兢的蹲下查看她的伤。 “两人共乘一骑,还……那般亲密,真是一对狗” “夫人!慎言,王爷王妃本就是夫妻,莫说一同进出,宿在一起都是应当的,可不能让人看出您有怨怼之意,妇人犯嫉是会被休的。”银屏端来参汤,“多少用些吧,您整夜没睡了。” 长袖骤然拂去,热物席上银屏手腕,瞬间烫红一片,“你们说,若她要是死了,王爷他会不会?” 第52章 青丝坊 晨光微亮,透过窗棂漫入室中。 林溪醉意已退,勉强睁开双眼想唤玲珑,转头却瞧见身边的男子半依床枕,眼睑低垂,发丝荡在额前,单腿撑地正睡着。 她轻轻起身跪坐在床上,用双手撑着下巴歪头打量。 俊眉朗目,白皙如玉的面庞似经风霜,坚挺的鼻梁下衬着优美的唇线。 除了上次重伤,她从未认真的看过他,如此容貌,莫说女子,就连男人也会为之心动吧。 “看够了吗?”低沉的声音幽幽响起,假寐的他知道她在偷看自己,只是看得太久了。 她赶紧撤回贪婪的目光,慌忙起身假意整理头发,低下涨红的脸,“没,没有,你这人怎么醒着也不说一声。” “这么久还没看够?我有那么好看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少臭美了,我才没看你。”说完转身就想溜下床。 刘谦弯起长腿挡住了她的去路,“你倒是一夜好梦,辛苦了你的夫君当了一夜的枕头,王妃应该道谢才是,这么着急的跑什么?来,给我按按腿。” “又不是我让你当的。”她昨夜酒醉,如何上床的都不知,又怎能知道谁在她身旁。 他假意别过脸,“我看你就是故意喝醉,搂抱着不让走,非要赖在我身上,怎么酒醒就……” “行,别说了,我按,今日之事勿要再提。”手刚搭在他的腿上,人便跌进怀里,猝不及防的相拥让她有些始料不及。 “你,你,你要做什么?” “我可是你的夫君,你我夫妻之间在床上能做……什么?”他慢慢起身把脸凑过来。 “我,我,你,你。”半晌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脸颊红的像颗熟透的苹果。 看着她紧张害怕又娇羞的模样,他的笑意在唇边荡开,“没想到本王的王妃也有一天会这么乖巧,”他伸手将她脸上的秀发拨开,“怎么,怕我?” “王爷,城门已开,随时可以回去。”夜影的声音不远不近。 林溪盯着药炉上翻涌的汤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前日刘谦系在她腕间的缠丝银铃微微发烫,指腹余温残存。 “姑娘魂儿都被药罐子吃了?”王妈夺过蒲扇,扇起的热风扑散她额前发丝,“王爷差人来问,菌菇汤可好了?” “嬷嬷!”林溪突然打断,银匙砸在药罐上,“他是东扬王,我是替嫁的庶女,这汤羹送过去算什么?” 话尾带着颤,倒像在质问自己,面对他的亲近,她心底是有些怕的,前有母亲的前车之鉴,后有欺君之罪在身,她不能交付真心,亦不想连累他人。 王妈笑吟吟的端着温好的汤羹递到她眼前,“保护自己没错,只是这男女之事往往难以捉摸,我能瞧得出王爷对你的情意。” 远处传来逐月的嘶鸣,林溪脊背一僵,看着碗中热气逐渐散去,“嬷嬷,你素知我的脾性,我不想招惹谁。” “昨儿晾药草时,王爷在后院圃里栽卷丹,十指扎得血珠子直冒,他本不必亲自种的,而你夙夜瞧的啸鹰图和上乘的霜纹布,想必是为他准备的?” “他生辰请我喝酒,我赠衣回礼,本就是交易,等我报完母仇……” 王妈握住她冰凉的手,“报仇后怎样?躲进尼姑庵燃青灯伴古佛吗?可王爷不是你那薄情爹,他对你是欣赏,也是爱慕,桌上新制的皮手炉还坠着你喜欢的青绿石。” 她转头看着垂下桌檐的坠子,淡青色的穗子随风飘荡着。 “我记得夫人说过,人生一世诸事可为,无悔无憾无愧于心,方为至要。报仇非一日可成,时日长久,也当早做打算。” “嬷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从未想过与谁一生一世,许是我们误会,他本就对我无意,以后我们生活在一起,有玲珑,有师父,就……够了。”微抿的双唇透着倔强。 “也好,只要你开心平安,我就别无所求了。”她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汤碗往厨房走去。 “在这发什么呆呢?”刘谦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看着她单薄的外衣,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她裹住,“清风台太冷,明日搬到骓风堂可好?” 厚实的手掌传来的温度让她感到些许温暖,“王爷夜宿温柔乡,怎的今日有时间来管我?” “我昨晚去跟沈清月把话说清楚,赐婚之事实非我愿,也算是我对她不住,希望她能释怀,以后找个借口放她离去,还她自由。”他的目光垂向她腰间的玉玦。 “你既然娶了就要负责,说休就休也太不负责任了些。” “我何时说要休弃了?日后她沈家遭难,我自会替她求情,你今天倒很是奇怪,为何这般替她说话?” 他将她腰间的药囊扯下,顺势缠进自己的腰带,“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建章宫的后花园宫女们正在侍弄新到的秋菊。 “贵妃您瞧,都这个时节了,按理说蔷薇早该谢了,怎的就它还从墙角探出头来,当真不应景。”顾盼眼波流转,瞄向一旁的林奕。 潘氏顺藤勾起一抹紫色娇艳,“林婕妤,按辈分算你是九王爷的妻妹,这种事咱们不知也便罢了,怎的你送的贺礼都被退了回来,你呀,原是人家没瞧上你这个庶出。”蔷薇应声而落。 “贵妃就别笑她了,想必林家妹妹心里也正难受,可是我也是好奇,你到底送的什么,人家都没瞧上一眼?”彭美人拾起花朵,团在手里逐片撕落。 林奕脸色微变,隐怒于怀,“妹妹初入宫廷,尚不得陛下青眼,身畔实无甚珍贵物件可示人,不比各位姐姐,皆出自名门望族,生于朱门绣户。” 明明是一张魅中带笑的美艳脸庞,却让人觉得后背生凉,“本宫瞧你这燕衔珠钗,怎的少了两颗明月珠?莫不是东扬王妃裁衣时顺手铰了去?” 顾昭仪团扇掩唇,“听闻王妃的绣线价比黄金,亲姐姐的钗环却寒酸至此,庶出的女儿就是天生的穷苦命,哎!” 潘氏挑眉扶鬓,眼中尽是戏虐嘲讽,“你进宫的时日也不短了,人家冯美人孩子都快生了,你也该用些心思,这花期一过便无人问津。” 对于林奕殿前献舞,勾引文帝一事,她仍心怀芥蒂。 “都说红颜薄命,偏偏有人不信,这让妾想起当年的贵妃,隐忍蛰伏,一鸣惊人,要说咱们陛下真是慧眼识珠,多年来娘娘您盛宠不衰,这好福气可是咱们羡慕不来的。”万雪霁望着庭中墙角下那株被压弯的紫莲花,冷冷的开口。 潘氏刚想发作,骤闻“皇后娘娘驾到。”众人立刻躬身行礼,“皇后娘娘万安。” “本宫老远就听到这边的热闹,不知是何事引得你们如此投契?”袁澜面带温和,眼神中的凌厉一闪而过,正落在潘贵妃发间那枚神似凤钗。 “回皇后的话,贵妃在与林婕妤提起东扬王生辰为何突然就取消了,咱们以为林家妹妹能知其中缘由。”李南烛躬身回话。 “原来如此,北辰驰骋沙场多年向来体恤将士,不喜奢华,这是好事。” “那是自然,东扬王确实雄才,这招甚妙,不仅讨得陛下欢心,博得重情重义的贤名,还能借机笼络人心,真是一举多得,臣妾的骏儿要是有他一半就好了。” “贵妃,慎言。”袁澜将茶盏重重的放在石桌上,“北辰是陛下亲封的东扬王,你仗着陛下宠爱诽议皇子,为自己招祸非明智之举,如若再扣上一顶妄议朝政的帽子,恐怕皇上就算对你再喜,也不会高兴的。” 潘氏闻言,稍有收敛之色,连忙起身,“皇后,臣妾并无此意,只是随口而出,还请皇后息怒,莫要怪罪臣妾的妄言。” “早年入宫的嫔妃皇子公主们都已成年,该把心思放在教养子女上,多替皇上分忧国事,新入宫的妹妹们年轻娇俏,当为君解忧,为皇家开枝散叶,勿因一己之私走错了路才是。” 刘谦低头看着自己被缠得厚实的手指,无奈中夹杂着些许快意。 “你将它们缠成这样,我该如何用膳?”他的眼睛飘向碗中的肉羹。 林溪一脸正经,“我只是缠住了你的手指,而已,王爷不会以为自己残了?” “对了,我的生辰礼呢?你莫不是要赖掉了?”他端起鸡丝汤一饮而尽,连连点头,“难怪你不用府中膳食,原来自己偷藏。” “偷谈不上吧?王爷你也没少吃。”她拿起瓷勺为他填满,“至于礼……” 她抖开苍蓝长衫,竟是北魏皇室贡品烬丝,浸三载柘浆,方得一抹幽蓝。 “这是,你为我缝制的衣衫?”他凝神细看,一对鹰翅原是用千段银丝捻成,高扬的羽尖勾着落日余晖,低垂处却暗藏云纹。 夜影伸着脑袋凑近,“王妃这绣工,比羽悠阁的老师傅还……哎呦!” 洛雨一脚踹在他膝窝,“会不会说话?羽悠阁的绣娘连王妃一根发丝都比不上!” “我可没说是我绣的。”林溪撇撇嘴。“可还合适?” 他系上玉带钩,银鹰随动作振翅欲飞,他点向肩头银线刺绣,“这白鹰为何单翅高扬,单翅低垂?" “月有阴晴,人有高低,我只希望你在任何时候都能自由展翅。”她回头问,“你们觉得如何?” “王爷,属下从未见过这么好的料子,做工精细,尤其是这纹样,与王爷当真绝配。”夜影赞不绝口。 一旁的洛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衣料,“这怕是要花不少银钱吧,二三百贯总要有的,王妃,看不出您这么有钱。” “算你小子有点眼光,这是北魏贡品,可不是一般人能穿得的。”刘谦看起来爱不释手的样子,引得两人颜面而笑。 “嗯,我很喜欢,尤其是这对白翼。” “既然你喜欢,那不如我开间铺子?” “开铺子?原来哄我开心是另有目的。”他的神色瞬间淡漠,作势要脱去长袍。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多想一条赚钱的出路,你若不喜那便算了。” “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反对,但我不希望以它来做借口,这是两回事。”他指了指身上的衣服。 “王爷既能认出面料,想必也能看出针脚,我描鹰骨时拆了七次线,所以它不是借口,其实我也没想到你会喜欢,只是巧合。” “城西有间铺子,位置……” 她出言打断,“我不要你的钱,铺子的事我自己能解决,我要用林家的东西铺路。” 刘谦忽将她困在衣箱与屏风间,苍蓝广袖笼住两人,“王妃可知,我朝商人为求烬丝,曾以巨礼相换?” “所以呢?”她挑眉,“王爷要以我相抵?” “是怕你太耀眼。”骄阳透过门缝撒在他的幽兰锦缎上,银鹰在光下泛起光泽,“明日全建康的权贵,该踏破王府门槛求绣娘了。” 林溪笑着推开他,“那得先问过我的鹰同不同意。”玉指在他胸口轻点,“这里,可是要收定金的。” “我的就是你的,尤其是这些身外之物,实在无需与我客气。”他温热的气息吹向她的耳畔,有些发痒。 “我不想依赖旁人,只想证实自己到底行不行。”她随手捻起裁剩的边角料,触手温润光滑。 “我不是旁人,我是你的夫君,也非任何人都可以依赖的。” 第53章 琅琊蓝 骓风阁正厅中放着一瓶刚插好的桂花,香气四溢,甚是好闻。 刘谦正在低头侍弄,耳中传来刘忠焦急的声音,“王爷,不好了,月夫人突然间腹痛不止,头晕呕吐,大夫说状似中毒。” 刘谦皱起眉,眼中似有不解,“中毒?”他看向刚回来的御风,“什么毒?有谁会向她下毒?” 银屏一直等在明月轩院外,直到看见刘谦缓缓而来,立刻上前跪拜,“王爷,您可算来了,夫人她中了毒,正在屋中休息,您赶紧去瞧瞧吧。”语中充满恳求之意。 他刚踏入房门,沈清月就伏在痰盂上干呕,鬓发散乱,“王爷,妾身怕是遭人厌弃了……”水莽草混着炭灰,苦得她肝胆俱颤。 “老朽参见王爷,据脉象所断,夫人的症状像是水莽草所致,此草本身有毒,若误食可引起腹痛呕吐、头晕炫目,过量易致死。”一位年近五旬的老者收起脉枕。 “月夫人症状如何,毒可解了?”他的眼神看向御风。 “回王爷的话,所性食用不多,性命暂时无虞,老朽已开了药方,催吐灌肠泻腹都可。” 送走了大夫,刘谦凝眉看向地上跪着的侍女,“王爷,我家主子,是,是,是吃了王妃赏的点心,然后就不好了,王妃怎的如此心狠,竟想要了夫人的命。”银屏垂首回话。 “莫要胡言。”御风指着桌上的糕点,其中半块有齿痕,“此物除了被吃过的那枚,其他均无异样,若是诚心下毒,又岂能只下在一块点心上?” “奴婢真的没有胡说,夫人听清风台的下人说,王妃做的点心特别美味,便遣了奴婢去讨,这是王妃的侍女玲珑给的。” “王爷曾下令无事莫要去叨扰王妃,且往日里你们并不熟识,为何前去讨要?”沈清月锦被下的手握成拳。 “是夫人看您最近总往清风台跑,听说清风台的食物深得王爷喜爱,所以才去讨,王爷,奴婢没有撒谎,夫人确实是吃了王妃给的点心才这样的。”银屏磕头哭诉。 “是,前些夫人与王妃有些误会,但已过去许久了,我家小姐也是想与王妃修好,兴许是王妃心里还记恨着,才借此机会陷害,王爷,请您一定要为夫人做主。”声泪俱下的哭诉,听得床上清泪纵流的人嘴角露出一丝窃笑。 “那便好生歇着,无事莫要外出,此事本王会派人查明,你们妥善照顾。”正欲转身离开之时,沈清月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王爷,事前得罪王妃,妾身自知有错,但无论如何也不该用此手段,难道……真想要了妾身的命去吗?” “尚未查清实情怎可胡乱攀咬,本王念你病体未愈不予责难,现下当养好身体。”他抽出宽袖,似有不耐。 “王爷,夫人如此难过,您,您陪陪她好吗?”他绕过伏地恳求的侍女,径自离开。 看着远去的背影,沈清月坐起身,细长的指甲上还留有黄色粉末,“就算我不能留住王爷,也定不会让你一人独享。” “夫人,咱们这步险棋怕是瞒不住王爷,万一查出此事与王妃无关,那岂不是弄巧成拙。”金锁扶起略有憔悴的女子,递上一碗黄汤。 “我知道,起初他明明是偏心我的,却不知何时他的心意就变了,虽然是妾,可他也是我的夫君,难道,他连半分怜悯都不愿给吗?”苍白的脸颊流下晶莹泪珠。 “夫人,世间男子的心本就难捉摸,王爷对咱们也算是优待了,您又何必……” “我就是要他知道,我与林溪之间是为他而争!”已经结疤的掌心伤口此刻是那般刺眼。 “姑娘当心烫!”王妈夺过蒲扇压住火势,“这紫苏梗煎过头就成毒了。” 林溪用银匙搅碎浮沫,“嬷嬷看这药渣,白芷混了三分当归,药性便相冲,人又何尝不是?” 她瞄向蹲在院中正在修剪花枝的玲珑。 王妈当即提高音量“姑娘,我觉得咱们清风台有人红鸾心动了,你可知那男子是谁?” 玲珑闻言当即回头,“嬷嬷,你在说谁呢?” 正当几人谈兴正浓,下人来报,“回王妃的话,朝露院的春夫人求见。” “请她回去吧,就说,我有事不便。”虽同在屋檐下,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少见为妙。 “小姐,春夫人早前已经请见过了,再推辞怕是要让人说闲话。”玲珑抱出声劝阻。 “我何时怕过闲话?” “话是不错,但该来的躲不掉,何不借机与她说明,也好免得日后麻烦。” 她抬头眯眼看着玲珑,“你是不是嫌我的日子太过平顺,非要找事才行?” “姑娘,玲珑丫头说的也没错,在王府中你是主母,沈家这位已心知肚明,但春夫人到底适合居心有何用意,早些知道也是好事。” 王妈拉着玲珑往厢房退去。 霜月初上,庭中的六角琉璃灯是刘谦挂上去的,烛火透过灯罩,在陶砖上洒落星子似的碎光。 夏蔓春款款上前行礼,“妾身见过王妃。” “春夫人有话请直说,不必客气。”上次园中未曾留意,再见面时也不禁被眼前的女子的媚眼丹唇所惑。 “妾知王妃不喜应酬,今日冒昧到访是来道谢的。” 她将一柄双面缂丝团扇送上,正面绣晨曦中的白芷新叶,翻转后竟成暮色下的当归垂花,银线勾的露珠随忽明忽暗。 “扇柄中空,王妃可填些药草或香料,摇一摇便会散出香味。” 林溪接过,“春夫人当真玲珑心思,竟能秀出这等珍品。” “妾身幼时际遇,对纺织染料有些兴趣,”她拢了拢被风吹散的秀发。 “琅琊蓝草膏、幽州鹤红染,这些宫里都寻不到的料子,妾倒是能从旧识手里抠出来,王妃可能不信,当年潇湘馆的姐妹,如今有三人掌着江南织造局的秘方。” 林溪将团扇放入紫檀盒,“夫人这般能耐,何必委身王府偏院?” “王爷对我有恩,他给的屋檐够宽。”她笑着拾起一片枯叶,“可遮风挡雨,也容得下蝼蚁偷生。” 叶脉在烛下透出虫蛀痕迹,“妾不贪心,只求安稳度日,就像王妃的清风堂,能种活忍冬,也能埋得了腌臜。” “凭你的手艺莫说安稳度日,日后富甲一方也不为过。” 夏蔓春起身将寒风推开的窗关上,“我一介风尘与能与王妃同侍一夫已是幸事,再不敢多求,昨日听说月夫人中毒,想必王妃心里也明白,非我所为。” “相信王爷会查明此事,还你我清白。”她将一碗姜茶推到她面前。 “或许你有苦楚无奈,我也不曾想过要为难谁,井泉之水,不侵川河之域,相安无事便好,你回去吧。” “王妃宽厚,蔓春受教,只是妾的名声不好,您就一点都不介意吗?” “世家大族向来讲究门当户对,皇族尤甚。然王爷既不介怀,我又何必挂心?他既娶你进门,必有深远考量。出身乃天定,非人力可择,立身于世之法可操于己手,何必将他人目光置于心间,自困藩篱?”院中冷风扫过,压得老树枝弯折如弓。 夏蔓春端起茶盏,望向林溪美丽的侧颜,淡淡一笑,“难怪王爷对您如此偏爱。” 她手中的烛芯缠上火苗,房中又亮了几分,“王爷待你我三人皆一视同仁,他非沉溺酒色之人。” 林溪将紫檀木盒还给她,“这团扇绣工精美,价值不菲,我不能收。” “王妃可是不喜?实不相瞒,妾知您想开间成衣铺子,今日也是来毛遂自荐的,此物权当一记问路石,若您觉得妾有可用之处,妾愿效犬马。” 语间充满诚意,她确实需要靠山,而林溪是她最好的选择。 “看来,这府中是无半点的秘密可言了。” “我无心打探,只是听到月夫人房中的侍女在账房吵闹,说起来还是要感谢她的,妾与王爷之间并无私情,王妃与我有恩,是以妾无二心。” 林溪丝毫没有放下戒心,眸光微转,“你说的没错,我是有此意,不过还在思量,要说这织染票洗和女工绣技我确实不懂,但却懂些商贾之策,对这画工纹样也略懂一二……” “谢王妃给蔓春机会,其余的蔓春出面解决,坊间的行家商客,织工绣娘还是识得一些的,城中不乏成名大行,若想跻身入市,自然要另辟蹊径。” 青瓷烛台光影在素绢上织就画卷,“巨鹿的绫、鲁缟的丝、西域的毛、丹阳的织。” 夏蔓春打开桌前的鲁缟样本,“巨鹿绫虽滑似流水,但纬线掺了冰棘根,遇梅雨易褪色,若以锁绣勾菱纹,倒能固色三分,这鲁缟最吃不住平针,丹阳匠人织锦时埋了金丝作骨,妾打算用纳绣的过桥针,把西域驼毛捻成涡纹……” “不如改药草纹。”林溪展开神农本草残卷,“你瞧这石南叶脉用盘绣,当归花苞缀粟米珠。” “那得用琅琊蓝草染底,王妃的药草纹配粟米珠,恰似波斯匠人用玛瑙嵌骆驼眼,可将西域的葡萄藤、中原的忍冬纹并蒂而绣。” “想不到春夫人确实绣技高超,看来非你莫属了。”林溪抬手收下紫檀木盒,“那便多谢你了,事成之后不会亏待你。” “想不到王妃竟如此博学,妾献丑了,不过,妾不为钱,只是不想虚度光阴。” “那是你的事,我行事向来公平,你应得分毫必予,非属你者,一文不滥,只是有一点,虽得王爷首肯,但要注意自己的身份,我不想为他招来祸事。” 目送夏蔓春离开,玲珑端起精致的木匣,“小姐,你怎的也这般贪财了,她用这点东西就把你说服了?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她终究是外人。” “成衣铺不同于药铺,二者经营之道迥异。药铺医馆往来之人皆为患者,获利微薄,而成衣铺不同,我需要用它赚钱,此中复杂门道,绝非短时可参透,不如用其之长补己之短,若不能如我所愿,权做资财以广见闻 。” 第54章 解千愁 初冬的细雨如牛毛般弥散在蒙雾间,“小姐,万不可意气用事,老爷再三叮嘱要沉住气。”奶娘安氏拦住暴躁气恼的人。 林奕头上的雀柳金钗刮过脸庞,“嬷嬷,我知道后宫女难免争风吃醋,可做低伏小委曲求全的日子何时才能出头!” 挥手间瓷片落地,吓得远处宫女又挪开了几步。 安氏弯身去收,“小姐,我知你心里苦,可当初夫人曾经多次劝说,早已言明其中利害,你执意入宫,事到如今无论荣辱都要受着,再起风波会连累到家人的。” 她紧咬双唇,攥得杯中热茶溅到手上都不觉烫,“我就是怕连累爹娘才忍气吞声,任人欺凌,但我也不是贵妃宫里养的猫,让她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火钳在炭灰间翻飞,“小姐,恕老身说句难听的话,以你的脾性只适合住在府里,有父母疼爱呵护足矣,后宫女子多是权臣娇宠,将门之后,想在这里如鱼得水般的快活,除了实力背景还要有智慧,你个性张扬骄纵,若再不收敛恐怕安稳度日都难,更何况是出人头地。”老婆子忍不住摇头叹息。 “你!”拍案间震碎腕间鸳鸯镯,那是柳如凤从自己手上脱下来的,“嬷嬷,娘让你陪我进宫是来帮我,不是来数落我的!” 安氏吓得手腕一抖,碎片再次落地,“哎!世间男子皆喜新厌旧,与其把心思放在与人争一时长短,不如潜心修炼,若能俘获圣心,眼前困局可解,如能一举得男还怕往后没好日子过吗?” 檐柱后一抹浅绿消失在殿角。 林奕握紧的双拳缓缓松开,颓丧叹气,“道理我岂会不知,只可惜爹爹非王侯将相,没有军功在身,林祁那小子整日里花天酒地更是指望不上,若当初我嫁的是东扬王……” 安氏左右观望,赶紧出言阻止,“小姐,宫墙之内不可乱说,后宫嫔妃对外男起了爱慕之心,这是大祸,你可不想全家遭殃吧。” 伸手擦去她腮边的泪,心疼的说道,“进宫前夫人曾说过她旧友之女是宫中的范婕妤,咱们不妨先去拜访,说不定能有些收获。” 那抹浅绿被传出的讥笑声拦在兰林殿外,“母妃又在睹物思人?”王灵渊正摩挲着掌中琅琊方玉镯。 玉镯坠地摔成三截,“是谁教会你如此同母妃说话的?”眉目间尽显威严的肃杀之气。“没有我何来的你?你最好永远记住这句话。” 刘勋抖落袍服上的水痕,“母妃又何必生气,儿臣与您说笑罢了,莫要当真才好。” 他立刻蹲身拾起碎玉奉于掌间,“您放心,明儿儿臣找宫中最好的匠人为您修补。” “不必了。与其把时光浪费在这等小事上,不如多思虑自身大事。” 天色渐暗,她将红烛芯拨亮,“只有黑夜才需要这小小烛火的微末之光,但若说毁了大殿也只需这点萤火之力,再配上梳头的桂花油,火借风势才能烧得更旺。” “母妃助我青云志,我为母妃解千愁,若有江山易主日,儿臣必亲自奉母入弘训宫,现如今儿臣愿做微末烛火,燃母妃手中之油,这东风之势……” 话音未落,锦书上前,“娘娘,林大人送来密函。” 盒底暗纹让她冷笑出声。“你瞧,这东风不是来了么?”信**扶六皇子几字映入妆镜中。 “母妃可信他投诚之意?” “诚?哼!与虎谋皮谈的是利益,用的是手段,我们只要装出一副胆小怕事言听计从的样子,不怕他不上钩。贤妃有个外甥是领军周将军的副将,你……” 阴霾的天气让院中的紫苏仍有些潮湿,玲珑翻弄着甘草,“小姐,连着几日都不见光,也不知这草药几时才能干透。” 林溪抬起埋在册中的头,“有些草生不喜阳,阴暗潮湿更适合,我让你温的书……” “妾见过王妃。”夏蔓春跟着下人走入内院。 “你来了,坐吧,这是玲珑新学的红豆羹,味道还不错。”桌上的小灶上正温着香甜之物。 “王妃这是在忙什么?”淡雅的厅中尽是画本书册,脚下炭盆传来暖意。 林溪停笔,“你瞧这幅图样如何?” “襟前的灵鹊纹,似有振翅之欲,袖间绘竹节纹,线条劲挺,淡墨燕雨草蕊似刚出新泥,自有一番风味,却不知何家女娘才能穿出它的风韵呢。” 她将艾叶磨成的粉填入香炉,“我可不是来听你夸我的。” 夏蔓春以绢掩唇,“妾身多使了些银钱,商行老板帮着寻了一处不错的院子,宽敞幽静,道路宽阔适合车架往来,院中有园,景致宜人。” 林溪静静的听着,并未答言,“妾认为贵人择衣多是送到府上遴选,徒以购而为之,若以赏而买那便不同,我们只需将院落布置妥当,只招待喜静的豪客,总比挤在斗筲之所要好。” “不错,主街商铺价高地隘,转身之间便露尴尬之处,按建康的气候,有多半时光是可以在院中度过的,另外可以寻各种胖瘦高矮不同的女子展示,贵客们闲坐品茗即可落定。”她将赞许的目光投向夏蔓春。 “正是此意,与其把目光锁在客人的数量上与他人争抢,不如把精神放在衣料绣工,染色纹样上,用买家的心思去做生意,只要留住几位贵门夫人,还怕赚不到银钱?” “嗯,就按你的意思办,玲珑,去拿钱。” 夏蔓春略感意外,怔在原地,“王妃不随妾去看一看吗?就这么……” “不必了,也不是什么大手笔的买卖,我信你。” 送走了夏蔓春玲珑便贴了上来,“小姐,你何时与她这般亲密,才见过几次而已,是不是过于轻信,咱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卷来的。” “她的底细王爷早就摸清,否则不会贸然接她入府,若她心存不善,当知后果,她如此聪明岂会愚蠢行事。”林溪拉着她往室内走去。 “可是小姐,你别忘了你们现在共侍一夫,王爷对你的偏爱明眼人都瞧得出,那个沈家女就曾经出于嫉妒多次陷害,您要多留意才行。” “玲珑丫头说的对,也有不少家主听信妾室谗言而坑害主母的,虽说春夫人看起来心无城府,但多提防些总是好的。” 王妈将净面水端了进来,“姑娘先盥漱吧。” 侍女通传后,范颖绕过屏风迎了出来,“呀,我当是谁,原来是林家妹妹。” 她热络得上前拉住林奕的手,“原想着得空去探你,没想到你先来了,快来,进来坐。” “范姐姐客气了,妹妹入宫晚,来给姐姐请安是应当的。” 她捧出紫楠木盒,“这是家父从青州寻的红丝石砚,听闻你最爱临帖。” 范颖贪婪的向盒中望去,“妹妹这般客气,到让姐姐有些惭愧了,我也是因贵妃喜欢,所以闲暇时间便学了一些,只是这礼物过于贵重了。” “婕妤有所不知,青州今年霜冻,这方石砚是林大人亲自盯着窑工烧了三窑才成的,”安氏掀开锦缎,“正合贵妃赏的永墨。” 林奕拉过范颖的手,“娘与范夫人是挚友,咱们姐妹日后要多走动些,妹妹不懂事,还请姐姐多多看顾一二。” 范颖轻叹,“当年你母亲赠我娘参茸丸时,我还扯过你襁褓上的铃铛,罢了,听说德妃近日常召钦天监为十皇子祈福,说是要重算八字,但蔡大人昨夜抬进几箱古籍,据小厮说是从琅琊运过来的。” “德妃出自琅琊,家乡往来也属正常,这有何不妥吗?” 紫兰突然打翻茶水,慌忙俯身请罪,“奴婢该死,这便去换。”压低音量在范颖耳边道,“灯油尽了,奴婢去填上。”说完指了指院外灯柱。 范颖不露声色的说道,“如果是正常往来又何必借钦天监之手?算了,反正这些事与你我无关。”她将新换的茶碗推到林奕面前。 “我比你早一年入宫,皇上前朝公务繁忙,我一小小婕妤更难见面,你瞧这四方的天,是建康城最尊贵无比的去处,可进来方知一切皆如梦幻泡影般,留下的也只有满腹惆怅。” “姐姐莫愁,时日还长,我就不信宫中有哪朵花能常盛不衰,你我联手定能争气。” 范颖眉目舒展,双唇微启时露出一口白牙,“林家妹妹果然好志气,凭你的家世和容貌,定会如你所愿,到时候可别忘了姐姐。” “姐姐还年轻,路还远呢!”林奕将怀中的手炉塞进她冰凉的手中。 范颖接过称谢,眼神停在丝砚边缘的褶皱上,“宫中不乏貌美女子,皇上崇武,你瞧皇后,宁淑妃和贤妃要么出身武将之家,要么背后有儿郎助力,咱们想出人头地却只能靠自己争。” “那就自己挣,前朝张皇后也是凭自己本事登临后位,兴旺家族的。” “嘘……”范颖谨慎挡唇,“妹妹不可妄言,若是被人听去,别说飞上枝头,恐怕先要命丧黄泉了。” 林奕点点头,示意安氏出去望风,“范姐姐可知,潘贵妃家世一般,虽说美貌艳丽,媚骨风情,但依旧常年荣宠不衰,这其中到底有何缘由?” “贵妃的确出身不高,听说她刚进宫之时处境与你我一般,后来也不知怎地突获宠爱,诞下四皇子荣升妃位,皇后曾劝过皇上不可过于专宠,是以她处处与皇后作对,直到公主落地,那模样像极了皇上,皇上尤爱特晋其为贵妃,赐公主封号临安。” 她随即转头看向窗外,零星雪花飘洒下来,“今儿是初九,眼看一年又过去了,不知家中兄长的风湿旧疾是否好些,我备的祛湿膏也不知能不能送到他手上。” 林奕会意,“妹妹可请家父寻些紫檀木匣,装上姐姐的祛湿膏送到范大人手中。” 第55章 阴阳和 夏蔓春寻得这处前朝翰林别院被林溪改作花落青丝坊。 檐角悬的却不是招幌,而是一串以银针为坠、药杵为舌的风铃,风过时清响似捣药声。 院中老梅树下支着三丈长的素绢,绢面映着浅紫纹路,东厢竹帘上各绘一味草药,金苜、梦叶、青黛……药名皆用绣线缀成。 “王妃这布局,好生雅致。”夏蔓春提着裙摆跨过石阶,环顾四周。 “春夫人觉得这匹霜纹布如何?”林溪抖开一卷月白绸缎,“染时加了明矾固色,经得起三伏曝晒。” “妾身倒觉得,染上琅琊冥蓝草膏,遇光可变七色。” 林溪斟茶的手顿了顿,“此物贵重,没想到你竟舍得。” “与其放在暗处落灰,不如赠与这卷霜纹。不瞒王妃,妾竟有些期待了。”她将未完工的蓝色披风搭在架上。“不知,王妃可愿收留曾沦为风尘的绣娘?” 林溪将染坏的素绢掷入石槽,“青丝坊用人不问出身,只问技艺,只要她们愿意,不为青丝坊带来麻烦,我都不介意,只是……” 她偶有停顿,将目光投向夏蔓春,“若有二心,她们十指恐怕日后再也拈不起针。” “见过王爷。”玲珑站在院门口正打理着歪歪斜斜的花草,转头瞧见刘谦刚跨入门槛。 朝阳洒向地面将寒意驱散,“嗯,看起来还不错,只是……”刘谦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夏蔓春的眼睛在他身上的白翼蓝服上打转,一时间竟忘了行礼,“只是没有见过把成衣铺开到宅院里的?”林溪挑眉。 “妾见过王爷,您这套衣服是……” “怎么你也喜欢?本王也很喜欢,这是王妃所赠的生辰礼。”他满意的点头,手指滑向肩头鹰翼。 林溪接过话头,“这里我很喜欢,这还要多谢你的……春夫人呢。” 夏蔓春似刚回过神般,“既然王爷来了,妾先告退。” “不得不说王爷看人的眼光真是不错,为自己挑了个出众的女子为伴。” 她拾起那盒琅琊蓝,“如此珍贵之物都愿割爱。” “王妃是在夸我还是在夸自己?”刘谦脸上笑意渐浓,往她身边靠过去。 “王爷瞧我可是厚颜之人?她的人品学识和交际人脉,很值得我学。”看着洁白鹰羽,她情不自禁的抚了上去。 他顺势将她揽在身前,“没想到林姑娘居然如此自谦,你既欣赏她,她也愿为你所用,我应该更放心才是,成衣铺开张了,有蔓春玲珑相助,想必你就没那么忙了吧?” 她皱眉,“难道我开铺子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吗?应该更忙才是。” 她想推开他的手臂,没想到却被绑的更紧。 他低下头,“再忙也不能不管我,不理王府的内事吧?” 怀中的暖意包裹着两人,让林溪的脸微微发烫。 “没认识我之前你不是活得挺好的?王府内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她的手一直用力的抵着他的胸膛,尽力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亏你问得出口,我真是后悔让你办清风堂,开青丝坊。”他骤然放开她,转过身去以背相对。 许是看出他有些不悦,林溪轻扯他的衣袖,“你的家事应该自己管啊,你自己纳的妾我可管不了。” “哪家男子自己管家事?你是王府女主人,所以这都是你应尽之责,以前我可以放任你,但现在不行。” “府中人少事简,忠叔一个人能应付,妾孤陋寡闻目光短浅,实在帮不上什么,况且成婚前也没人说过管家事,你早说我就不来了。”推脱无望她只能开始讲歪理。 “来不来能由得你吗?现在后悔是不是有些晚了?你如此聪慧,这点琐事难不倒你,这可不是个好借口。”他一把扯住想跑的人。 “我不管,我不会,我不学,我不干。”她除了不讲理的时候还挺讲道理的。 “你以为我东扬王府的掌家权谁都能给的吗?”他舍死忘生九年,皇帝老爹赏赐的好东西不计其数。 “所以,你要慎重,要三思,王爷聪慧醒目,让如此贪钱的我管你的财,等于亲手将老鼠放入米仓。”有些人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刘谦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语气总算有些缓和,“嗯,不错,还有点自知之明。” “谢王爷夸奖,我尚有自知,这与在外做生意不同,赔了我认亏,可要想败光你的家底那简直易如反掌,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想哭都找不到坟。” 败家也是她不明显的优势之一,每每想到此总有些沾沾自喜。 面对眼前的女子他总是在无奈后妥协,“我可从不认为王妃是个草包,刚才还夸我眼光好,所以你该信我,就算是,那也是个值得托付的草包。” “亏得王爷自诩是个谨慎之人,当知贪色重利非良人,我劝你莫要引狼入室,否则悔之晚矣,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她费力的挣脱束缚,转身想往门口跑。 “贪色是什么意思?贪谁的色?你又看上谁了?” “它就是个形容词,举个例子而已,还有,你能不能放开我。”再不走开她的心就乱了。 “形容词?本王的皮相还不错,不知能否满足王妃的色心?如果可以,我也不介意牺牲……一下。”他的脸凑的愈发近,她的呼吸愈发急。 她急急的伸出手挡在他的唇边,“王爷,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她躲开他炽热的目光,“不如这样,我给你推荐一人,你沈家那个夫人。” 刘谦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神重流露出万分不解,“我说的是真的,她每日无所事事,与其日思夜想的怎么对付我,不如让她掌家,若她心里真的有你,也定会费心筹谋,如何?” “哼,简直是胡闹,哪有妾室管家的道理,你倒是推的干净,谁又能知道她会不会是另一只老鼠?” “果真如此的话,你就应该自我反省一下了,为什么你家里能养出两只老鼠。” 建康宫昭阳殿内,冬至宴。 桌上微热的胡椒羊羹,辣香混着青丝酿酒气,熏得七皇子连打三个喷嚏。“建安王这趟差走久了,似闻不得暖香。” 潘贵妃亲热的拉着林溪的手,“东扬王妃这身上怎绣着药草纹?” 忽又以指掩唇,“哎呦,你瞧,本宫竟忘了你出身杏林。” 林溪不露声色的撤回双手,面上谦逊,“娘娘慧眼,这金棘纹样是王爷特请将作监所绘。” 她长指抚过衣襟,“您瞧,五毒纹改作五味子,别有一番韵味不是?” 德妃含笑将雁纹香囊系上皇后玉带,“妾知皇后畏寒,这囊里填着琅琊特产的右归香,最宜驱寒,这里头混着雪狐髓,莫碰上化龙芝失了药性。” 此时殿外想起尖细之音,文帝在一众簇拥之下步入店内,众人礼毕入座。 “今年冬宴设在皇后宫里,一来体恤她畏寒,二来皇后主张勤俭也是好事,来,朕与众卿同乐。” 林奕坐在远处角落里,怨怼的目光不停的扫向林溪,不自觉的握紧拳,猛地将酒灌入喉管。 不多时鼓乐想起,一群异域风情的舞娘翩然起舞,扭动着纤细腰肢,引得殿中阵阵赞叹。 林溪与刘谦耳语几句,悄然退场,带着玲珑往湖边走去。 “小姐,你看,这湖中锦鲤,通体血红,肥大健硕,多漂亮。” 林溪顺着她手指方向往薄冰下仔细瞧去,“那像是彩鳍鱼,鲜艳明咧映得这湖水愈发清澈,你看那条小鱼半黑半红,真是……” “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那个没见识的…姐姐。”林奕莲步轻移,从桥上缓步而来。 玲珑闻声回头行礼,林溪抬眼,转身要走。 “站住,这是在宫里,你见到皇上的嫔妃竟敢如此无礼。” 林溪站定,背着她浅浅一蹲,刚抬步便被锦瑟横臂拦住去路。 “还真是个不懂礼数尊卑的下贱货!”林奕向侍女示意,锦瑟抬手一巴掌打在了林溪脸上,许是用力过猛,差点栽进湖中。 玲珑挡在身前,“你们别欺人太甚。” 林溪倒是一脸的不在意,“入宫这么久了,没想到……妹妹还是这般的刁蛮任性,盛气凌人,也难怪到现在还只是个婕妤,哎!真是替林大人感到悲哀。” 清丽的脸上逐渐渗出五指红印。 “休要强词夺理,明明是你无礼在先。” 一旁不远处的假山石后露出粉红飘带,她故意放低音量,“庶出就是庶出,小肚鸡肠永远难成大事。”声音小到只能让林奕听到。 “混账,你才是那个庶……”高贵的出身是搏上位的筹码,她当然会誓死捍卫。 “妹妹!”眼角余光瞥向缎带,眼神变得更加阴狠恐怖,“药不可乱吃,话不能乱说,小心为你林家惹来灭门之祸。” “休要嚣张,你以为嫁了九王爷就飞上枝头了?你最好给我记住,无论何时我都是主你只是仆,日后少在我面前……是谁?谁躲在那里?” 第56章 鲤戏渊 沈清月绕过大树,用绢帕挡住正阳,“东扬王侧妃沈清月见过婕妤。”盈盈而拜,还有几分风姿绰约。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带了帮手。”林奕斜瞟一眼轻哼出声,眼底尽是鄙夷。 “娘娘您误会了,清月虽执掌王府中馈,但帮理不帮亲,自不会与王妃沆瀣一气。”眼波流转间似有一副坐山观虎的架势。 林奕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噢?姐姐,你瞧,你府中的妾室都看你不起,等着看你笑话,当妹妹的真是替你臊得慌。”一阵寒风吹过,她拢了拢自己的锦缎氅衣。 沈清月连走两步,腰间环佩叮当作响,“原来,娘娘与王妃是姐妹,王妃既为长也当照顾幼妹,又何必出言为难?哎!如今瞧着娘娘贵为皇上的嫔妃却仍受委屈,那妹妹所遭便也无话可说了。” “怎么,她连你也欺负?” “娘娘,妾身……”她一边说一边假意用绢帕拭泪,“妾身委屈。” 冬季的风裹着落叶如鬼魅般划过,引得众人纷纷遮面,林溪不露声色的往湖边稍退两步,继续出言相激,“庶妹何须为嫡姐操心,母亲很是担心你的近况,都进宫这么久了,位份、皇子、尊荣一个都没有,林家可都还指望着你呢,你也……” “住口!后宫嫔妃岂是你能随意置喙议论的?”她恼怒的将手炉砸向地面,林溪惊叫着躲开。 林溪立刻装出一副焦急讨好的模样,假装亲昵的拉住林奕的手,“好妹妹,你莫气,我也是为你好,为你着急,再说你怀不上子嗣也不能怪我,我是为你好。” 林奕猛地甩开手臂,“你少来这套,”话未说完,随着“啊!”的一声,林溪一头栽进湖中,几人瞬间慌作一团。 玲珑大喊,“二小姐,无论如何王妃也是你长姐,你怎能如此狠心,将她推入湖中,我家小姐她不会水,来人啊!救命!有人落水了。” 她不会水,只能费力的将手伸出,希望能拉她上岸。 经过的太监听到呼救,立刻奔来,跃入水中将快要沉底的林溪扯上岸。 湖中的薄冰让她砸出一个大洞,昏迷的人紧闭双眼,面色惨白,玲珑轻轻的将她搂在怀里,“小姐,你别吓我,你醒醒。” 看着毫无知觉的人,几人面面相觑,瑟瑟发抖。 刘谦疾步赶到时,她的身体已经冰凉,他除下外氅将她裹住,俯身抱起“母妃,借您寝宫一用。” “救人要紧,赶紧送去华晨宫,来人,快去请太医,快去!”张烨华目露焦急,万雪霁扶着有些惊慌的她出声安慰。 宫人为林溪更换干净的衣衫,刘谦黑着脸目光锁住眼前的两人。 “王妃,你醒醒,醒醒。”床上的人轻轻的捏了捏他的手,瞬间放下心来,面色终有缓和。 袁澜本已离开宫宴,乍闻消息后即赶到华晨宫,“太医,东扬王妃如何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幸亏抢救及时,若再晚些恐怕不堪设想,王妃体弱怕是吓坏了,老臣可以即刻施针,让王妃醒来。” 刘谦随即在她腰上掐了一下,林溪假装剧烈咳嗽,将眼睛慢慢睁开,眼中噙满泪水,“你还好吗?可有哪里不妥?” 她艰难起身,隐忍委屈的可怜模样,躲在他的怀里。 皇后凝视殿中众人,“谁能告诉本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奕有些害怕,立刻上前推脱,“回皇后娘娘的话,是她自己跳进去的,不关妾的事。” 堂堂东扬王妃在她面前溺毙湖中,想必自己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 “你们姊妹叙旧,因何事起争端?她又为何在这数九寒天跳入湖中?” “娘娘,妾真的只是同她说了两句,谁知道她胡搅蛮缠,妾真的没有推她,当时月夫人也在旁,可以替臣妾作证的。”她将目光投向沈清月。 沈清月装出一副贤德良善的嘴脸,恭敬的俯身回道,“皇后娘娘,妾是东扬王侧室,今日得蒙圣恩与王爷王妃一同进宫,宴前不见王妃身影,便出去寻,刚走到玉湖旁就瞧见王妃与婕妤闲谈,妾本想离开却被留住……” “说重点!”一向温和的张烨华脸上略有怒意。 “是,妾并不知两位姐姐说了什么,只听见王妃说什么宠爱,子嗣什么的,也是听到侍女呼喊才知……” “放肆!你既然在旁,有人落水你竟不知?看不见?还听不见吗?”刘谦薄唇轻抿,线条紧绷,眼中的怒意似有迸发之意。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生气,心里有些怵意,慌忙低头。“王爷,请息怒,妾身真的没有说谎。” 皇后略加思量,“北辰,你先别急,安抚王妃要紧,她吓得不轻。”她心里是有些偏向沈清月的。 “林美人,本宫只想知道真相,幸亏东扬王妃醒了,否则你难逃罪责。” “皇后娘娘,妾身真的没有。”她又恨又怕,恨林溪的蓄意陷害和假装可怜,怕自己势单力孤,无力申辩。 “也罢,本宫问不出实情,那便只有请皇上亲审了,无论如何,今日之事务必查清缘由,否则别说北辰,就是本宫也不会轻纵,来人!” “皇后容禀,妾身,确实与姐姐发生口角,但姐妹间偶尔吵闹也属常事,谁知姐姐她突然拉住我的手,我只想挣脱,谁,谁知道……”林奕紧咬双唇,眼底怒意被恐惧掩盖。 “意思是你承认是你所为?” “不,不是的皇后娘娘,我们之间并无宿怨,又岂会莽撞而行。” 玲珑跪地叩头,“皇后娘娘,奴婢是东扬王妃的贴身侍女,事发之时奴婢就在一旁,请听奴婢一言。” 皇后点头,众人闻言,面露怒意。 张烨华拍案而起,“岂有此理,林美人,你的家教修养都学到哪里去了?好歹她也是你长姐,你竟如此羞辱,还将她推入湖中,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如何向皇上交代!” 皇后直皱眉,摇头微叹,“素闻尚书令家风严谨,虽本宫不在意嫡庶之别,但你的品行真是太让人失望了,竟比不上你长姐一点。” “娘娘,万不可偏听偏信,真的不是妾所为,那,那月夫人与姐姐是同一府上,就算您不信臣妾,也该信她一二吧!”林奕如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沈清月的袖子。 “清月,如今只有你一人在旁,是非对错你且如实说来,本宫只想知道真相。” “皇后娘娘,两位姐姐是龃龉几句,美人也确实伸了手。” 林奕骤然转头,“但妾觉得她是想拉住王妃的,可能是一时失手。”眼见局势发展对自己不利,此刻的她只想将自己置身事外。 伏在刘谦肩头的人刚想开口,耳边传来太监通传的声音,“启禀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贤妃娘娘,临安公主求见。” “儿臣见过母后、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刘馨面色有些苍白,肩头还落着浮雪。“儿臣冒雪前来,有话想说。” “安儿,可是与东扬王妃落水一事有关?还是你是看到了什么?”张烨华略显激动,上前拉住她冰凉的手。 “原本儿臣今日想去宫宴,但天气阴寒身子有些不适,在回宫的路上,老远瞧见林婕妤和两名女子在说话,正想离开时,不知为何林婕妤横眉怒目,猛地把人推进水里,儿臣被吓坏了。” 她用手抚住胸口,“也不知落水的姑娘是谁,听说都在华晨宫,儿臣便跟了过来。” “公主,您可不能冤枉臣妾,臣妾真的没有,何况你离得那么远,又能瞧见什么?莫不能因为你的揣测而断了……” 临安略有惧意的甩开林奕的纠缠,“母后,儿臣虽没听清她们说话,但确实亲眼所见,扶摇也看见了。” 小侍女立刻点头,“林婕妤,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奴婢不敢乱说。” “公主,这是您的婢女,当然您说什么都是对的,莫不是您与淑妃娘娘交好,特意为她说谎。” “放肆!林婕妤,她并不认识东扬王妃和月夫人,偏袒之说从何而来,你这是犯上。” “皇后娘娘,妾身知错,可是,可是”此时的她有苦难言,有冤难伸,百口莫辩。 “皇后娘娘,母妃”林溪幽幽开口,“请不要责怪妹妹,她不是故意的,我已经没事了。” “奕儿,不要怕,母妃为你做主。” “谢谢母妃。”林奕拉着张烨华的手,轻轻的摇了摇头,“多谢皇后娘娘为儿臣做主,只是这毕竟是家事,儿臣也不想让姐姐为难,不如就算了吧。” “东扬王妃,你今天让受委屈了,本宫知道你品性善良,不愿计较,”她回头瞧了一眼跪在面前的两人,“你们还不谢过王妃的不责之恩吗?” 林奕紧咬双唇,不得不低头认错,狠狠的说道,“今天是妹妹的不是,谢谢姐姐不罪之恩。” 沈清月连忙上前,却不敢直视刘谦,“还是王妃大度仁慈,谢王妃不怪”。 林溪并未理会,“皇后娘娘,母妃,今日的宫宴恐怕儿臣无法参加了,还请见谅。” “无妨,你还如此虚弱,不如今日便留宿宫中吧。”张烨华拉着她的手劝道。 “谢母妃好意,儿臣与王妃毕竟是外臣,此举不妥,我们这便回去了。”刘谦婉拒,拍了拍张烨华的肩。 皇后点头,“也罢,还是自己府里方便,来人,去取些滋补养气的药材和补品送到东扬王府,至于你,”她将目光停在林奕身上。 “虽王妃不与你计较,但是宫规有度,你身为妹妹,顶撞嫡姐又推其落水,毫无嫡庶尊卑可言,你心怀嫉妒,行径卑劣,本宫罚你,即日起禁足椒香馆闭门思过三个月,抄写经书以赎不敬之罪。” 刘谦起身拱手,“谢母后,母妃,那儿臣先告退了。”将林溪抱起,径自离去。 他将马车上的暖被裹在她身上,又将新换的炭炉塞入她怀中,“你还好吗?”明知她是故意为之,但呛水着凉却是事实。 “我没事。”林溪惨白着一张脸,双唇已经发紫。 他吩咐马车急行,将她搂入怀里帮她取暖,“为什么要这么做,将自己置于险地非明智之举。” “本来没想的,就是跟玲珑在看湖底的鱼,并不知会遇到她。”她将头靠在他的颈窝,贪婪的吸取他的温度。 “你的脸是她打的?”他的指腹轻轻的抚摸她发红的脸颊。“真是该死,敢打本王的女人。” “她从小就跋扈惯了,欺负我也是常事,只是今日她不该惹我。”她的声音虚弱坚定。 “你大可以找借口离开,或者来寻我。” “她与我之间积怨数年,迟早会有这一天,何况我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这只是个开始,我必须把沈清月送到她身边,否则这游戏该如何进行?” “你到底要做什么?” 林溪将眸子锁定在刘谦的脸上,“王爷,你不必知道,她欠我的,一分都不能少。” “即便你想借此事让人猜测联想,让人怀疑她想将你置于死地,但若真想害你,何必在宫宴之上,幸亏有临安为你作证。” “我就是要人对她怀疑误会,诋毁猜忌,一个自小被娇生惯养长大的人,又怎会受的住这般嘲讽谩骂,愈难持重,愈易躁急,我要亲手毁了o林怀山这颗棋。” “溪儿“他扳过她的肩膀与自己对视,“我说过你的仇我会帮你,以后不可再用此法,你可懂了?” “不以身入局…” “不行,其他事我都依你,这件事必须答应我,否则,以后你别想出门。”他表情认真,眼神坚决,“你知道,我并没有开玩笑。” “王爷,我命硬的很…”她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今日听太监说你落水,你可知我有多着急,看见你躺在地上,面色苍白,一动不动,我的心就像被活剜出来一样,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我真的怕你就这么离开了,所以,答应我,好吗?” “刘北辰,对不起,我不该给你带来麻烦的。”她的手抚上他的脸。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麻烦,我只盼你能好好的活在我的眼前。”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她点点头,“谢谢你。” 第57章 茧中人 刘谦一身狐皮大氅上挂着风霜,“祖父,薛家世伯信中说薛伯母的病好多了,多谢您送去的药材。” 张光远展开信笺,点点头,“这些年薛觥不惜重金派人到处搜寻名贵草药,也算略有成效,没白辛苦一场。” 他除下外氅坐在桌旁,“薛伯母到底患了什么病,竟如此难愈?” 张太保手捻白须叹道,“算算日子,大概有十多年了,薛家幼子薛邵不知是何原因,一夜之间口舌僵直,手脚抽搐,起初以为是鬼神作祟,邪气入体,道士和尚请了个遍,却一直不见好,后来遇到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却因药性猛烈踌躇不前,薛夫人不惜以身试药,终于薛邵的病有所好转,但是薛夫人却……” “也是难为了为人父母的一片苦心。” “父母之苦难言于表,爱子之心却如出一辙,你母亲未出阁前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我将她送入宫后,就好似换了个人般,内敛沉静,少言寡语。” 老头子的眼神突然黯淡,满是自责懊悔,“是我亲手断送了她的一生,毁了自己的女儿。” 刘谦将手覆在他苍老的手背上,“祖父,母妃未曾怪过您,她说既是命中注定,从了便是,只盼您能宽心,莫为此事多添惆怅。” 张光远露出一丝苦笑,“烨华是个孝顺的孩子,她从不愿让我为难,身为女子活在世间本就难有自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一世注定要为他人而活,为他人所控,她怨我是应该的。” “只有曾深陷泥沼的人,才懂绝境求生的滋味,母亲一直都让我随心而行,许是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你年少离开建康,祖父一直在朝中为你铺路,望有朝一日你归朝后能有所依仗,有资格问鼎高位,然,这些都是祖父认为对你的好,也是我太过腐朽,自己一生追逐名利,累得子孙后代也不得安宁。” 刘谦摇头,“我们祖孙三人,母亲活的辛苦委屈,以前孙儿太小无法看顾,如今我只盼她打开心结,无忧无虑,也希望您体泰安康,乐享晚年,这颗老参是父皇所赏,最适合补气延年。” 他打开木匣,“还有这方天青砚,孙儿寻了好久,您看可还喜欢?” 砚上的松鹤憨态可掬、生动鲜活,苍松枝疏密得当,叶脉清晰,苍劲有力。 张光远一展愁眉,“还是你懂祖父的心思。” 他的眼神转到刘谦那套湛蓝常服上,“这件衣裳从未见你穿过,图案也是特别,很合适你。” 他面色微红,腼腆一笑,“祖父,这是您孙媳送的生辰礼,孙儿也很中意。” “嗯。是中意礼物还是人呢?”张老头的脸上充满戏虐调侃之意,笑容刻在皱纹里。 “祖父,莫要调笑,我……”他的囧意更深,他的笑声更亮。“林夏说康乾前几日突然出宫,神色有异。” “这个老太监,平时一副恭敬谦卑,实则深藏不露,野心尤胜他人,想必早已被收买,我猜他定不会为太子所用,朝中掌军权者太尉出身琅琊,一心都在家族,尚书令林怀山心机深沉,手握实权,在朝中经营多年,勾连甚深。”双眼停在远处修剪残肢的婢女身上若有所思。 “左庆耀一案虽已完结,但明眼人都知这背后有人操控,林怀山怕被反噬派人灭口,不仅断了左庆耀的命,更殒了高晋的途,伤敌自损他输的惨。”他的手握成拳状,轻击案几。 窗外忽地刮起疾风,带着沙石腾空而起,“北辰,对待聪敏之人要善于伪装,逆风难行,顺风助行,大鹏展翅同风起,踏云遥纵上九霄,登高跌重,不死也剩半条命。” “孙儿明白,只是说到琅琊,为何频出事端,青徐两州相邻,至今风平浪静,这显翊侯难道就丝毫没有察觉?是无为还是不为?”他的手指在青石砚的缝隙上打转。 “王琳年少时为人偏隘,人有忤意,许是父母管教过严,青年时展露政治才华,颇得武帝赏识,此人志向高远,胸怀抱负,封侯之后协助朝廷治理徐青二州,喜怒不形于色,中年后固执独断,尚物擅权,本有一兄,早年伤逝。” “如此说来,当不愿与林怀山等人为伍,琅琊王氏自命清高,自诩清流,唯一宏愿便是再续百年繁华,但却为何一再放纵?大批军粮在此倾销,外朝贡品被盘剥殆尽,朝廷真若查办,他王琳也逃不了干系。” “最好他是那无为之人,否则这把火烧起来,莫说他此生荣华,就连他王氏家族也会遭殃,如果我是他,不会这么做。” 他拿起袖刀调弄着银碳,上下翻飞的火星子飘在空中,瞬间落寞。 “难道,还有高人在这背后搅弄风云?父皇正值壮年,他们未免有些过于急躁,难道真的不惧雷霆怒火下会牵连多少无辜?” “北辰,朝廷的权力相争才是世上最残酷的战场,远比你在边关所经更阴险恶毒,残忍血腥,看似尊贵无必的权势财富背后隐藏着繁华无常与腐朽根基。” 追风的鼻息被冷风吹散,刘谦的披风被肆意掀起,他正回想张光远的话,抬眼便瞧见刚跨出大门的林溪,“你给我站住!” 他从马背上飞跃而下,上前拉住她的手臂,“我不许你出门。” “咦?你不是出门了吗?”她明明是看着他走的,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他面色不悦,“跟我回去。” 她抓着他的大氅,“王爷,我真的有事,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了,况且我已经大好了,不信你看”她转了几圈差点又倒在地上。 刘谦将披风罩在她的肩头,“你着了风寒,外面冷,需要静养,听话。” “王爷,你忘了我就是个大夫,风寒只是微症。” “我说不行,要么你自己走回去,要么我抱你回去,你自己选。”门口下人知趣的后退几步。 “我以后都不打算让你出去了。”刘谦把她放在床上,转身去倒了杯参茶,交到她冰凉的手中。 “不行,我的青丝坊刚盘到手,很多事情还要亲自去做的,你不能……” “为何不能?你若死了,会落下我克妻之名,有损我的声誉,总之,此事不能依你,况且早前你已经答应我了,莫非你要做那毁诺之人?”接过她的空杯,又将暖手炉塞了过去。 林溪轻轻的用脚踢了他一下,“即便是死也要拉着林家垫背,否则我死不瞑目。王爷,青丝坊我是用了心思花了银钱的,你可不能断了我的财路。” 他不予理会,挥开她揪着自己袍子的手,“要钱不要命了?你要多少,去库房里拿便是。” “你的掌家之权已经交出去了,我怎能轻易乱动,不如这样吧,我再送你件厚实的大氅,与你做交换如何?” 刘谦斜了她一眼,“难道你我之间就只有交易吗?我并无管束控制之意,算了,我以后不再管你就是。”说完负气的想要离开。 林溪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惦记青丝坊。” “你就不能老实一点让我省点心吗?”摸向她的额间,微微有点发热,“先把病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扯过锦被盖在她的身上。 “谢谢你。”她双手交握,吞吐不语,“我只要你建康平安,活蹦乱跳。” 腊月十三,卯时天青,花落青丝坊的乌木门悄然支开半扇。 门内老梅横斜,枝叉间垂落素纱。 东厢立着十几座人台,玲珑正整理着天水碧曲裾上的银鼠毛,林溪正瞄着画架上的雾松。 乍听门外响起男子声音,“此处就是花落青丝坊?”探进门的是一双诸褐皮靴,“小爷要制件与东扬王一般的袍子!” 玲珑闻声从织架后转出,先是一愣便立刻迎了上去,“公子有礼,您是咱们青丝坊的第一位客人,不如请到里” “去去,把你们当家的叫来,你一个丫头片子能懂什么,咱们公子有的是钱。”一个壮汉上前催促。 玲珑浅笑后退两步,“回爷的话,九爷的白翼常服只此一件。” “照做一件便是,叫人来量身。” “看公子您英姿不凡,绝非凡夫,奴瞧这件常服未必与您相称,若您坚持要,收您三百贯也使得,只是,不知公子要穿在什么场合呢?” “放肆,你是什么身份,敢与我家公子”那汉子话还没说完就被潘耀武打断。 “你是说我不配?” “就知道公子会误会,奴的意思是这常服专门为他而制,公子您与九爷气质喜好各有不同,难道不想制一件独一无二的衣裳吗?”别说三百贯,就是给上千贯那也是不敢接的买卖。 “这……”潘耀武一时间语塞,东扬王的身份地位、样貌风骨都与那蓝衫十分契合,他确实也不敢冲撞。“也对,那你可为本公子量身定做?” “只要出得起钱,定让公子满意。”说话间,门外再扬蹄声,“公子当真是贵人,瞧您刚到就有客登门,不如到厢房稍坐,我去请东家与您详谈。” 第58章 孤女恨 林溪落笔,自屏风后转出,“公子肩宽三寸半,腰劲如松,合该用剑袖回纹。” 她展开一卷新到的火浣布,“这布料源自西域,无需水洗,火烤便可去污,公子若不喜回纹,可配虎纹。” 潘耀武的眼睛似着了魔般挂在她的脸上,半晌未吐半字,身边的伙计用手捅他后腰。 “虎纹?未免俗气些。”他略有尴尬的收回眼光。 “公子慧眼,您看……”她的眼光飘向男子腰间,“倒是公子这枚锁扣很是别致。” 他似有警觉地已手遮挡,用的正是私铸官印的边角余料。 玲珑捧着新制的药茶送到桌前,“公子不如尝尝决明子饮,可清肝明目。” 林溪轻笑,支起画架,“看公子穿戴似有官职在身,不如以珙桐为样,以墨色为底,坠黑色滚针粗丝金线,上覆清白缎纱平衡墨色的深沉,优雅低调,应当不错。” 见他犹豫,她裁下陈墨洗帛搭在潘耀武的襟前,“色比丹霞朝日,形如合浦圆珰,开时久久如数,见处双双颉颃。说得便是珙桐,此木结的花像白鸽一样,自由热情也寓意和平美好。” “颜色确实不错,虽说虎纹略有俗气,但漠北孤狼却是不错,为何姑娘不择生机,却要挑那沉闷之物?”他就是看上了那对白翼和深褐色的鹰眼。 “孤狼的确凶猛,也配将军气度,只是此类常服示人,就不怕吓坏姑娘家?” 潘耀武挑眉哑然失笑,“姑娘莫开在下的玩笑。” “珙桐不似一般植物,西汉宫女昭君,怀家国之念,赴塞北与匈奴单于和亲,思乡之际将书信便交付白鸽带回。” 林溪执笔在麻纸上描绘,“鸽书抵家后力竭栖于珙桐之上,瞬间幻化成千朵白花,如欲展翅翱翔,因雪铃与鸽羽相似,称之为雪铃羽,岁岁绽放,传为佳话。” 珙桐叶间留白之处尽显风雅,“珙桐高大繁茂粗壮,它的花初为淡绿色,入夏后变为乳白色,初秋时分退成苍黄,三色搭配浑然天成,在我看来极衬公子。” 斜阳倚梅正欲旁落,潘耀武的袍样已定,林溪看着桌案上留下的金锭,在图样旁将金扣样式瞄下,手里惦着那枚趁他不查剪下的物件。 青丝坊内院,冷霜正蹲在地上侍弄宁神花种,“冷姐姐,你觉得在墙边浅挖一条沟渠,引水养些鱼和蛙怎么样?”玲珑捧着针线,露出点点血色的指尖。 冷霜回头调笑,“呦,玲珑妹妹你这双手每日与菜刀为伍都不曾受伤,今儿怎的却败给了这小小针线?” “冷姐姐,你就不要取笑我了,咱们青丝坊缺的是绣娘,可不是厨娘。”她蹲在地上叹气。 “难不成妹妹想为自己多养些食材?”笑意再她唇边四溢开来。 “才不是!你又笑我,我们小姐最讨厌蚊子,这鱼儿和蛙以虫卵为食。” “还是玲珑妹妹有心,我去买点适合观赏的鱼儿,可灭蚊可观赏,也可以给这院中贵客们多个寻乐的去处,不如咱们再多养两只学舌的鹦哥,教它们说话也能凑个趣儿。” “原来,你们躲在这儿。”林溪的声音从脑后响起。 “岁寒季节不必大动干戈,明年春季花开再做更替不迟,你们记得替我留意乐师,尤其琵琶和筝。” 她顿了顿,“男子也行,但是要面目清秀些的。” “不知王妃要眉目清秀的男子作甚?”刘谦清冷的声音传来,似乎比寒冬更甚。 “王爷?” “听闻潘家小子来送银子?”他手中还缠着那段裁下的陈墨布料。 “院中寒冷,为何你总是喜欢站在外面。”将她冰凉的手纳入掌中取暖。 “妾倒是觉得,王爷该忧心的是,”她将那枚劲锁扣塞进他的掌心,“从那公子身上留下的,我瞧着眼熟,边缘倒是有点像那日葛阳矿工腿上的印记。” 他接过锁扣,放在手中磋磨着,“兵部镀金料怎流到他的腰带上?” 那年大雨如注,经月未停,淮河急报堤口决裂,文帝几夜都没睡好。 三更十分惊雷乍响,王灵渊煨着杏仁茶的手一颤,转头看见刘嘉蜷在锦被里咳嗽,小手攥着她一缕散发,“母妃,嘉儿背会孝经了……” 她拭去稚子额间冷汗,轻声安慰,手指探向潮红的脸颊,“嘉儿乖,生病了就要多休息,母亲陪着你,乖乖睡吧。” “母亲不哭,嘉儿努力长大,以后孩儿陪着您,护着您。”他努力的抬起小手想为她拭去腮边泪。 王灵渊将他搂入怀中,“母亲只盼着你健康,平安,日后莫要为我所累……” 呼扇的长睫慢慢合拢,她扯出那缕散发,双唇微颤,回头望向装着王孟冬托人送进宫的物件,盒盖紧闭,她从不敢轻易打开。 窗棂忽被风吹开,吹落那欲垂的泪。 墨发随风飞舞,光下互相追逐嬉闹的少年说,“你看!那名叫灵渊的纸鸢飞的多高!” 少女面露娇羞之色,手指缠着腰中粉红飘带,“冬哥,若我是那天上的纸鸢,你愿做系鸢的丝纶吗?” 少年清秀的脸上浮起笑容,郑重的在她面前举起右手,“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清风袭来,田间剑形的绿叶簇拥着白色鸢尾花骨朵,“嗯!”她重重的点头,许下少女一世的承诺。 爬满青藤的月洞门廊,几株翠竹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灵儿,你虽已过及笄之年但尚未婚配,怎地竟私下与那王孟冬往来,此等行事伤风败俗,有辱我王家门楣。” 王琳遣退下人,眉宇间已凝成川字,“且不说是否门当户对,你是王家女儿,岂能如此不知检点!” 王灵渊手中端着栗子糕,面色略有微红,“叔父,侄女与冬哥彼此钟情,既然您已经知道了,那不如就……” “胡闹!你堂堂侯府女儿,老夫自小将你娇生惯养,让你学琴棋习书画,教你知礼仪懂廉耻,你就是这样糟蹋自己的?真是不知所谓!”王琳怒挥衣袖,白须飘起老高。 “我知道叔父对我有再造之恩,灵儿心里一直心存感激,可是,我是真心喜欢王家公子,他对灵儿亦有承诺,婶母,您帮灵儿劝劝叔父……” 少时的一次回眸,初见那个恣意飞扬的俊美少年便情根深种,自此不忘。 显翊侯夫人王氏接过她手中的糕点,“灵儿,栗子性甘味甜,可强健脾胃,但它终究是平常之物,而你是采自峭壁的名贵燕窝,两者又岂能同呈盘中?你自小父母双亡,受你父临终之言,将你养在身边,如亲生般疼惜怜爱,如今你也算长大成人,我和老爷自认对得起你亡故的双亲,可如今你……” 王琳接过话茬,“那王孟冬的祖父曾是临淄王刘义庆之胥,说起来门第也不算低,谁知他老来贪腐,举家被牵,大赦天下才勉强保住太守之位,我王家鬼女去做那太守之妻?岂有此理。” 阴霾的天空滚过乌云,劲风吹来卷起长袍一角,“不必再说,即日起你待在闺中,待老夫上奏朝廷后,便将你送入宫中,此后就断了这番念想。” 王灵渊双膝跪地,扯住他的后襟,“叔父!您既疼我又何必迫我,我与冬哥两情相悦,此生,灵儿非他不嫁!还望叔父成全!” 王琳扯出袍服,沉默半晌,“你虽非我亲生,但我夫妻二人自认带你不薄,此求无论如何我都不允,哪怕,你今天死在我面前。” “侯爷!”王夫人出声劝阻,将人扶起,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灵儿,扪心自问,就算你亲生父母在世,他们便能允你所求?他王家今日依然有临淄王这层关系,我和你叔父也乐见其成,你年纪小不懂这中间的利害关系,但叔母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婶母,我知你们是为我好,可即使王家势弱,只要他对灵儿好就够了,请您应了灵儿所愿吧。” 王夫人无奈摇头,“你觉得是两心相许,但他是个男子,与我王家门第相差甚远,难道就从未想过想借你之故,借王家之势出头吗?” “即便如此,咱们帮帮他又如何不可?” “咱们?王氏世代豪门,你对王家有何建树?要侯爷为了你去帮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破落家族?他是罪臣之后,这一世只能在太守之位上老死,你愿意,我与老爷却不愿。” 王氏推开王灵渊的手,神色冷然,“我们将你养大,你却为一外男与咱们为难,灵儿,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吗?” “婶母,你也是女子,更该明白我心中所想。”她的眼神中流出些许不解和差异。 “想我王家百年基业,是多少人牺牲自我换回来的,怎么你便不可了?”王琳声音中露出些许不耐。 “为了王家,为了百年基业,就要毁了我的一生吗?”她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声音随着风飘出很远。 “休得妄言,入宫为妃是多少世家女的终生夙愿,你有此无上荣耀当感恩戴德,难道你认为我是在害你吗?”雨滴洒落,在绵缎上晕开。 “灵渊,婶母自认对你无愧,你身为王家后人,既受了父辈福荫,也当为王家出一份力。” 王灵渊此时豁然跪坐在地,“原来叔父叔母收养我就是为了今日,以前的嘘寒问暖和宠爱心疼都是假的,我只是你们手中的棋子,是你们邀宠献媚的工具!” “退一步说,就算如你所愿让你嫁给他,我翊王府从此不再向你伸出援手,你觉得他王孟冬还能对你死心塌地,一心求取吗?倘若他真有心于你,也该禀明父辈,以求堂堂正正保你名节,现在这般私相授受又算什么?” 王夫人拂去肩上雨滴,“老爷落雨了,咱们回去吧。” “不,不会的,冬哥不会这样对我的,他心悦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背后的家世,他不是这样的人!” 是雨是泪已然分辨不清,她一直叨念着“我们是真心,真心的,一定是。” 暴雨狂泻而下,朦胧间她眼前却瞧见当年母亲自刎血溅女眷不入谱的石碑,那暗红血迹已侵入碑文。 下一章前800字是朝堂争斗描写,不喜的宝子可以直接往后划~划~划~阿~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8章 孤女恨 第59章 祸根深种 今年的冬异常寒冷,风里像掺了刀子刻在人脸上,雨中夹雪凝的更快更硬,劈里啪啦的敲打在廊前的红砖上,冻得值守太监直缩脖子。 文帝单手托着暖炉,金黄长穗垂于指缝。 “启奏圣上,北魏修书求取我朝公主面上显修好之意,然其内政混乱,各方异族势力均衡,储位之争也从未停歇,实为障目之法,若其出尔反尔背信弃义,那北境定会再燃战火,还望陛下早做准备。”太尉王祯力挺士族,一心想在军中扶持自己人。 文帝的视线移到殿前,“太尉所虑有理,我朝与北魏,北魏与柔然,硝烟再起亦是迟早,各位爱卿,可有筹谋?” 御史中丞何平往前几步,“陛下,臣认为自古防备外族入侵计策有二,武主征讨,文主和亲,若效仿卫霍,可在淮河、泗水扩大农田,充实青州、徐州军备,主动出击发动十万精兵,一举荡平夷寇。” “魏主军强,非朝夕之事,倘若势均力敌,持久相克,劳民伤财,毫利未得,终将徒劳往返。”刘勋的目光无意扫过林怀山,回身说道。 “殿下说的是,当雍州施计以惑敌,引其注目,素来兵家以谋求胜,若不出奇招正面迎敌,即便取胜也损失惨重,智者不取。”五兵尚书范丞出言。 “所以最佳的进攻就是防守,安定边境、巩固边防才是根本,臣以为曹孙之所以能各霸一方,是因为他们的才能和智慧伯仲之间,我朝与北魏亦是如此,长江、淮河之间有数百里无人居住,我们可以坚壁清野以备之,整顿士卒、修缮兵器,想要保境安民,舍此别无他途。” 太尉王祯的银须突然颤动,“何中丞此言未免太过保守,一味避而不战绝非良策,老臣以为,当效光武旧制!迁边民入关内,发幽州罪囚充军……” “太尉是要让杀妻屠户执戈戍边?”刘谦躬身向文帝禁言,“臣请复汉时更卒制(服兵役),农闲时训弓马者减赋三成,善筑城者免徭役,若将盐税三成补作边饷,不出三载……” 林怀山突然跪倒在地,“陛下,盐铁乃国之命脉!九殿下这是要动摇社稷根基?老臣认为此举不妥。” 刘谦笑笑从怀中取出半枚铜符,背面丙戌七号刻痕清晰可见,“昨夜截获的柔然商队,带着工部特批的过境文书。” 他忽然转向太尉,中指上坠着一枚小小晶玉,“这枚商队首领所配之物,想来倒与贵府二公子去年丢失的那枚形似。” 林怀山微转身躯,范丞会意再次出言,“陛下,九殿下的确真知灼见,可这盐铁税万不可轻动,拓跋余为人强势嗜杀,若他撕毁盟约大肆举兵来犯,我朝届时又将以何为饷……” “范丞,朕知晓你的担忧,以税养兵固防皆出一理。” 文帝突然以暖炉轻敲御案话锋一转,“范阳犯境之事,着檀和领交州兵三万出征,至于盐税改制,便依东扬王所奏,尚书令你掌户部多年,替朕拟个稳妥章程。” “陛下,那固防养兵一事,老臣便让……” “既是东扬王所提,那便由你统管三州军屯,此任艰巨,你当用心。” 刘谦尚未回话,文帝取过案头泛黄的士族谱,金线装订处已磨出毛边,“尚书令,你家族学去年收的那个牧童门生,听说作得一手好策论?” 林怀山广袖下的指节骤然发白,“陛下明鉴,那孩子实为陇西李氏旁支,”他抬眼时正撞见刘谦唇角讥诮的弧度,“虽家道中落,到底流着士族血脉。” “士族?战时的边关,可从未见过尚书令口中的士族舍命保国,流民为争半碗稀粥撕扯,我倒是亲眼所见朱门酒肉臭,冻骨无人收的惨状。” 帝王忽然抚掌而笑,“朕倒觉得那牧童的策论颇为有趣,九品中正,当以德为首,门为末,众卿以为呢?” 未等众人开口,即刻出言,“宋显,此制当改,北辰共担。” 王祯垂眸,沉声说道,“陛下!改制需谨慎,当三思而行,孝武朝时寒门县令张贺私通北魏乃前车之鉴。” “父皇,儿臣以为,天下事乃天下人共担之,无论出身寒门还是贵族,品行参差不齐也属平常,所以朝廷才设中正官对其考评,太尉是担心自己选拔的官员会持论不公?儿臣请奏,许寒门子弟入太学旁听,愿捐出王府三成田产充作学资。”八皇子刘琦的声音从远处渗入,引得文帝侧目。 “八皇兄仁德,实乃忠君之臣,臣弟愿仿效,在此替寒门学子谢过。” “国家之兴衰,在乎人才之盛衰。若仅以门第取士,难免有遗珠之憾,且易生腐化之风,寒门之中,亦多有才德兼备之士,若因门第出身而阻其进身之路,岂非宋世之哀?” 青丝坊的后院晾着新染的绀青绸缎,腊月的风吹过染缸上飘浮的冰碴,冷霜正用手去捞,“这是上月铺子的分红。”林溪将素绸钱袋搁在绣架上。 冷霜望着钱袋,“姑娘救我性命留我在此,已是感激不尽,这钱不能收。” “救你是偶然,不必放在心里。”她挑起染着料的布帛,“王爷说当时不止你冷氏一门,还有临川柳氏,陇西陈氏等六家镖局同遭灭门,而下令的正是东安太守范煜。” 冷霜突然攥碎晒僵的益母草,淡黄汁液染上手指,“我这便去剜了他的心肝祭祖!” 林溪拦在身前,“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染缸的冰碴映着冷霜煞白的脸。 她抓起手边银记剪拼命往晒加上戳去,“那我还能如何!难道要等范煜老死在榻上?” “我说过你想死我不拦,只在你觉得值不值,范煜下令杀你全家,如果是我当要灭他满门。”她拎起染布往杆上晒去,全然不理泪流满面的女子。 “姑娘,冷霜谢你的搭救之恩,若是能帮我报仇,我愿用命来还!”噗通跪地,倔强的用手背抹去眼泪。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命,我要用你的手,毁了他们最珍视的东西,一寸寸烂成腐肉,你若愿意就当……” “我愿意,只要能报仇,做什么我都愿意!” 林溪扶她起身,“好,我送你进宫,待在范颖身边,取得她的信任,记住,她只是你第一个目标,范煜活着你就不能死。但若你沉不住气……” 她忽然将冷霜的手按进冰冷的染缸,“这双绣娘的手,就等着给范颖绣寿衣吧。” 冷霜盯着自己映在燃料里扭曲的面容,“姑娘放心,冷霜绝不会连累救命恩人。” “玄囊伺机而用,可用在任何男女私会之时,”林溪从怀中拿出两物,“此香遇热则融,半刻钟便能令人意乱情迷,务必谨慎。” 冷霜腕间的旧疤被粉末灼得发红,“那妃色香囊……” “玄色噬人心智,妃色护人眼目,太子素有眼疾,你将此物交予太子妃,王爷说这香囊她识得。” 林溪摘下发间银簪抽出银针挑破她袖间绒线,“那玄囊本是留给林奕的。” “林奕?”冷霜将香囊紧握在手中,“还请姑娘明示。” “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如今是宫中婕妤,过往恩怨不提也罢,你只消知晓她才是我的目标。”玲珑的声音忽在在院外响起。 冷霜低声询问,“姑娘要借刀杀人?” “记住我说的话,血债定要血偿,无论是谁都别想逃。”冷风卷起架上染布,发出呜咽声,似狱中冤魂索命。 “尚宫局有个叫飘絮的浣衣婢,你若需帮忙可前去寻她,每隔三日,她会往西华门水渠放浮灯,灯灭则退,灯燃则进。” 柳如凤撞开书房门时,林怀山正握着带有狼纹的密信,“老爷,祁儿的婚事您考虑的如何了?” 她将药碗重重搁在兵部密函上,“这孩子不吃不喝也不是个办法。” 林怀山蘸墨的竹笔未停,“老夫属意太尉嫡孙女,士族豪门,琅琊之后,这门亲事若是成了,明年开春都官侍郎的位置就是……” “侍郎!侍郎!你眼里只有官印!”柳如凤上前扯下蘸墨狼毫,“当年你求娶我时怎么说的?必不叫夫人受联姻之苦?” 林怀山嘴角讥诮,“当年的柳家手中的兵权可不必当今的靖襄侯少,夫人不会以为,为夫是贪恋你绣的并蒂莲香囊吧?” 柳如凤闻言面色铁青,“既然如此,高家女儿哪里不好?” 狼毫重回掌心,“太尉府门生遍布九卿,高家如今不过是个空架子!祁儿要玩鹰斗犬随他,婚事必须……” “必须让亲儿子恨毒了你?老爷,他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当年我怀祁儿时,你说过什么?此子必承林氏百年基业,怎的如今连婚事都不允,我与你夫妻数载,如此恳求您都不愿吗!” 林怀山手中疾笔骤停,墨汁滴在麻纸上,想罢多时叹气,“下月初十高府寿宴,让祁儿带着瑶光如意去贺。” 第60章 燕归巢 夜影贴着梁上冻木,下方铜炉腾起的热浪里,少府监陈襄正捧着一方新铸的颍州刺史印。 “大人,旧印今夜将全部熔煅,但按旧例,熔印废料该送入太庙铸钟……”他正犹豫着翻开账册,便被阴影里的声音喝断。 “蠢材!少府锡料账目与太庙编钟重量相左,将带来多大的隐患!” 林怀山捻着胡须踱到炉前,“明日你去靛行找曹掌柜,就说今冬江南染布需添明矾固色。” “可明矾与锡何干?”陈襄愣怔。 “靛行名义上购明矾,实为往北魏走私锡矿,染坊每日消耗百斤明矾,夹带些许谁看得出?” 林怀山冷笑,“等开春雪化,新引出炉,剩下的……” 陈襄抹去脸上的汗珠,“可按宋律官印铜六锡三铅一,若增至锡三成半” “所以本官才让你以修缮太庙编钟之名,从少府寺调锡。”林怀山指尖敲打案上账册,“腊月祭天需用钟磬,多报三成损耗便是”。 刘谦赤袍玉带立在院中,掌中托着着夜影盗出的锡锭残片,“少府铸印铜锡配比是祖制,林怀山敢增锡半成,定是为让假印与真印蚀后锈色一致。” 御风展开一卷账册,“工部存档显示,今冬修缮太庙编钟居然申领了九百斤。” “再厚重的编钟也未必吃得下九百斤!前有铜矿造私币,后用锡矿难道是铸兵器?” 夜影点头,“假印何需百斤?一方刺史印不过耗锡三斤!” 雕花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林溪映雪而来,“王爷,漏算了腊月染坊耗锡量。” 刘谦眼神骤亮,“少府每月拨给靛行的锡料不过十斤,用于调配金线染料,但我偷看过市籍司记录。” 她取出一张染行票据,“仅腊月这半月,建康十家染坊竟领了三百斤。” “染坊要这么多锡作甚?”刘谦蹙眉。 “锡可制明矾,而明矾能固色。” “单凭账册和票据不能妄下断言,一切都是猜测。” “王爷可知染一匹绢用多少明矾?”林溪望向他手中锡料,“十斤锡炼三斤明矾,染百匹绢,可今冬建康染绢不过三万匹,王爷可算的清?” “多出的二百斤,恐怕早已挪作他用。” 林溪从袖中抽出一卷靛行契书,“我以青丝坊的名义买断扬州所有皂矾,锡矿既已挪作他用,那么皂矾便是唯一的替代,想必我能借此大赚一笔。” “如有人前来抢购便可证实我的猜想,不知王妃会分我几成?” “王爷”她拨开抚上脸颊的手,“与其与我计较这几分几厘,不如尽早派人去守着城门,也许会有收获。” 话音未落,夜影御风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她低头看两人交叠的掌心,“王爷当初说过各取所需,如今可还作数?” 他的目光锁在她腰间红玦,“大仇未报前说这些是不是太无趣了?除了合离我什么都答应。” 晨起的霞光映进青丝坊的窗棂,黄花梨木柜前摆着新到的蜀锦,账房手中托着账本,“东家,这个月的账目,您过目。” 回身时,街角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林溪注目,看清那是沈清月贴身侍女银屏,正鬼鬼祟祟钻进后巷。 她唤来伙计,“跟着绿衣女子,去瞧瞧。”玄鹰卫随后离去。 “姑娘,难得您来,刚从胡商手里底价盘下的料子,您给长长眼。”夏蔓春一身素衣,浅笑盈盈。 “你可有熟识的商行老板?帮我打听一下明矾行情,咱们多收一些。” “姑娘要明矾何用?咱们有足够的存货。” 林溪搭上眼前青色纱衣,衬在光下映出色泽,“还是你的眼光好,这软绣罗的料子春日刚好用上,倒是替我省了不少钱。” “东家,有贵客到了,是顾家的夫人带着府上小姐前来光顾。”伙计音近,引进女客。 “早闻青丝坊的衣裳别具匠心。”顾夫人环顾院中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林溪身上,“今日带小女们来讨个巧。” 林溪福身见礼,目光扫过四人服饰穿戴,“夫人这身孔雀罗大衫用了烫金线锁边,倒与今春宫里新贡的雨过天青釉相映成趣。” 顾夫人眼底已浮笑意,“姑娘眼光独到,这正是我特意仿色定制的衫子。” “不知几位可有喜欢的花纹图样?”她拱手将人请入房中,随手点燃香料。 “不如就请姑娘给些建议?”烟雾缭绕,香气扑鼻,正是头茬的国山茶。 “想必这位是大姑娘吧,姑娘可常赴诗会?”林溪执尺量过少女襟长,“上月谢家赏梅宴上,有位娘子穿桑榆遍地袄裙,倒把满园红梅衬得失色。” 大小姐顾青瑶耳垂微红,“母亲总说女儿穿得太素。” “素净方显玉骨。”她展开一匹流沙缎,“此料名唤一捧雪,以银线织就焰纹,日光下似薄雪覆青竹,袖口再缀两寸珍珠纱,合姑娘的咏絮之才。” 顾夫人轻扣茶盏,“这一捧雪的名目起得妙。” 顾青辞正在茜色杭绸前犹豫,林溪却含笑摇头,“二姑娘眉间英气甚浓,不如这试试这件。” 衣架上滑出一袭绯色骑装,箭袖处的银丝盘成团锦纹,“前日靖国公府马球场上,十公主便是这般打扮。” “连珠纹样倒是新奇。”二小姐眼波乍亮,轻抚衫面。 “是西域传来的宝相花,绣娘们改了样式。”林溪打开衣襟暗袋,“此处可藏袖箭,姑娘秋狩时最合宜。” 四小姐早扑到一匣子琉璃纽扣前,林溪执起枚雀卵大的海蓝宝石,“此物缀在杏子黄衫上,恰到好处。” 她取过一对累丝蝴蝶压在襟前,“再配上这个,管叫贵族公子哥儿们诗会的帖子追着您飞。” 少女颊生红晕,顾夫人笑骂,“小猢狲可算有人治了!”却不忘叮嘱,“这蝴蝶须做得再精巧些。” 最后捧出的檀木匣中,叠着件沉香色缂丝长衫。 “夫人请看这襟口。”林溪引她对着天光,“以雀头龟背,鹤颈苍松四物相合,绣娘用锁绣针法将万字纹锁在其中,远观是古朴素面,近看方可瞧出暗藏之意。” 顾夫人有些爱不释手,展颜道,“果然还是你懂人心。” “夫人谬赞。”林溪奉上八角形木匣,“这是用鹧鸪茶混着栀子做的熏衣料,倒比熏笼更轻便耐久些。” 酉时末,黄昏散,林溪捧着食盒立在门前,刘谦正批阅北境军报,忽闻脚步声响。 “王爷,今日银屏跟到青丝坊,玄鹰卫发现她回了云霞染坊,这沈家当真是深藏不露,云霞是全建康城最大的染坊,郊外的众多茶庄也都是沈家产业,要恭喜王爷娶到至宝。”盒中小菜精致可口,落于眼前。 “你是专程来打趣我的吗?” “侍卫们跟到城郊清月茶庄,地面上的车痕不似一般轻物,两匹马儿累的直喘。” “洛雨。” 侍卫闷声而入,“王爷,是唤属下来用饭的吗?”眼神直勾勾的钉在案几上。 “少废话,入夜后去城郊清月茶庄,好好翻一番里面都藏了什么好东西。” 林溪刚跨进门,便听见高母中气十足的嗔怪,“我这把老骨头若不病着,怕是见不到你喽!” 窗棂透进灰蒙蒙的天光,林溪瞧着榻上红光满面的老夫人,故意将药箱搁得震天响,“上月施针时您还嫌我手重,今日倒舍得让我来?” “手重总比心硬强!”高母拍着榻几上堆成山的草药,“青儿从幽州捎的药材都生虫了,也没见你来挑拣。” 廊下忽有佩剑撞柱,高青搏拎着沾露的春笋僵在门边,林溪瞥见他黄色衣袖里露出粉色绣帕。 “娘又拿我说事?”高青搏耳岔开话题,“林姑娘且诊脉,前日太……” “太医署开的补药都喂了池鱼!”高母突然掀开袖管,露出结实的臂膀,“自打你让我多走动,上月我能自个儿把青儿的配刀拎起来了!” 玲珑正偷拿桌上茶点的手一抖,“老夫人这力气,赶明儿能去东市摆擂!小姐,奴婢瞧着老夫人虽上了些许年纪,如今瘦下来倒显得有些风韵犹存,还……” “玲珑,不许胡说!” “还是这个丫头片子说话好听,爱听,爱听,走,咱们去用膳。”满屋哄笑时,高母抹了抹眼角,“若非我这病秧子拖累,青搏早该娶妻了。” 高母拽过儿子袖中绣帕抹泪。“高家门第虽不高,好歹也是……”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帕子。 “娘!”高青搏急得手臂撞到书架,“孩儿随范尚书剿匪时伤了根基,不宜早娶。” 林溪搭在高母腕间的手撤回, “范丞上月还纳妾,我瞧着倒是龙精虎猛。倒是公子这帕子上绣紫云英,女儿家的物件儿。” 高青搏骤然起身间撞落搁在桌上的佩刀,玲珑拾起从刀鞘滑落的玉扣,“呀!小姐你瞧,这坠子好生精致,可怎么看也不像男子饰物。” 高母浑浊的眼骤然发亮,“青儿可是有了喜欢的姑娘?” “我去田下的茶庄收账,”高青搏思索再三才吐口,“途中偶遇一男子对梦泽无理,所以便出手……” 玲珑将玉扣对着光细瞧,“呀,这上头刻着梦字呢!” “玲珑丫头,快些还我。”高青搏赤红着脸将玉扣收好。“莫要再胡说了。” “难道是高梦泽?靖襄侯之女?”林溪琢磨一阵,突然出声。 高母见儿子点头,“靖襄侯乃当朝一品,家事门第都不低,青儿可知那小姐之意?” “原来害她犯心病之人便是你。”林溪夹起鱼腹塞入口中。 “别这样瞧我,一面之缘而已,前些时日我曾上门给高小姐面诊过,从丫鬟口中听到的。” 高青搏重重的叹了口气,“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前些时日尚书令上门提亲,若我是高侯爷,也定会选那权倾朝野之人结亲。” 玲珑一听是林家,“尚书令怎么了,他家崽子是三条腿吗?别人家的儿郎也是好儿郎。” 高青博略有笑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在前,媒妁之言在后,又岂能容我们私定终身。”端起席间酒灌入肠中。 “这个浪荡败家子居然把眼睛盯在高姑娘身上,这高家上辈子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孽!他从小就坏心肠,觊觎……”腰间传来剧痛,让她乖乖闭嘴。 “日后复诊之时,再替公子传信,说不定高小姐的喘症,正缺我这个送药的人呢。” 第61章 椒香燃 侍女手中的宫灯在前引路,太傅薄仲裹着紫袍,伸手挡开一枝斜探出头的梅枝,刘迎搁下批红朱笔,起身相迎。 “老臣夜间叨扰,实为有事相商,还望殿下莫怪。”薄仲将食盒推向案头,“这是老臣孙女伊宁亲手所做的,是高祖最喜的梅花羹。” 刘迎皱眉,梅香混着室内的龙涎香,熏得他眼角发涩。“太傅有心了,只是孤不喜甜食。” “殿下,为君者可有自己的喜好,但却不能说与外人听。伊宁这孩子算得上是秀外慧中,建康城里的女娃娃都算上也是能数的上的,若得常伴太子左右……” “太傅好意孤心领了,国事繁重无暇多虑,宫中尚有未婚配的皇弟们,孤可以……” “殿下,正因童氏多年无出!老臣这把朽骨,只盼亲眼见真龙腾云。陛下近来常召十一皇子伴驾围猎,难道太子一点都在意?”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骨节凸显。 刘迎扶额的手拾起书页间夹的梅瓣,“十一弟骑□□湛,该当随侍。” “太子仁心豁达,可是从未想过承明殿之变?他日上位者为他人时,殿下当如何自处?” 他端起茶盏,“就像这前朝官窑盏,碎了亦是官窑。” “太傅所冀亦是孤的心愿,也多谢往日您的帮扶,但太子妃之位孤无法…” “殿下,老夫是心疼你,偌大东宫没有童音实为憾事,只望她能为你开枝散叶便也罢了。” —— 幔帐后的太子妃童舒悄然退后半步,玉莲伸手搀扶,“殿下,六皇子您打算如何应对。” “就说太子近日贪欢,需要补药养身。”清丽的面上无一丝波澜,就像刚入耳之事与她无关。 侍女正要卸下耳珰时被她阻止,“尚药局今日报来,椒香馆要了广排草和甲香,不知是何用途。” “广排草燃情,甲叶乱神。”童舒轻笑,指腹轻抚白玉珠,“飞燕姐妹为争盛宠服食息肌丸,看来咱们后宫也要与之效仿了。” 菱花妆镜映出眼底笑意,“他安排的人在何处?” “听说手上功夫不错,入了尚衣局。” 童舒轻轻的将耳铛托在掌中观赏,“下月十九是我的生辰,将我的喜好告知于她便是。” —— 寅时三刻的椒香殿泛起异香,林奕正在案前,挽起长袖捣香,广排草碎屑粘在发间。 “姑娘这是在做什么?”安氏将参汤端近,“何时学会了制香?” “是娘给的方子,她说迫不得已时可用。” 安氏闻言,夺过药杵,面色发紧,“按宫规私制媚香要赐白绫的!” 簪花铜镜映出美丽狠毒的脸,“嬷嬷,来到宫中只为争宠,无宠等死比白绫还让人心生恐惧,女子年华有限,我不想再蹉跎!” “姑娘!为何你就是这般的急不可耐,你才入宫一年多,来日方长,只要你能静……” 林奕伸手将药末捻起放在鼻下贪婪吸允,“你能忍我不能,我林奕生来就是要走到高处的,与其默默无闻,不如轰轰烈烈。” 安氏跪地拽她衣袖,“姑娘您就不往坏处想吗?若被人揭发,等着咱们的可是家破人亡,老爷多年的筹谋将毁于一旦。” “此事嬷嬷不说便无人知晓。”她将安氏扶起,“嬷嬷不如陪我堵上一把,他日飞黄腾达,当有嬷嬷一份。” 子时的月光,透过枯枝将几条黑影歪歪扭扭的照进沟渠,洛雨蹲在清月茶庄后院的银杏树上,鸦青色夜行衣与树枝融成一片。 “短短一个时辰竟换过三班护院,小小茶庄居然守卫这般森严。” 洛雨无声落在夜影身侧,蘸着露水在青瓦上画岗哨图,“后院东边有间空屋,门外有人值守,每半刻钟有人巡视。” 角落里突然发出人声,“什么人!”细碎急切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两人对视,隐在暗处。 “你瞎喊什么?是只狸猫,大惊小怪的。” “头儿,白天太累,眼花瞧错了,对不住,对不住。”人影散去,回归寂静。 夜影潜行绕到后窗,听到墙角处两名男子在说话,“你闻这一身锈味,熏得我晚饭都没吃。” “不就是点锡矿,你至于有那么大反应?” “可不就是点矿,让咱们白天抬,晚上看的,搁谁能受的住?”男子的哈欠声传来。 “此处僻静,要不你先睡一个时辰,醒了换我,这两日熬的这对勾子通红。” 两人正商量着,夜影轻提窗棂已然跃入。 房中堆满贴着“贡茶”的木箱,洛雨取出怀中短匕撬开箱盖,陈茶香里混着金属气,翻到底层正是锡锭,每块都烙着工部官印元嘉七年丙戌号。 “你瞧,还有。”刀锋划过锡锭边缘,露出内层雪花纹,“这是将作监特供的六棱锡,专铸五品以上官印。” 夜影将另一只大箱撬开,赫然是官印模具,两人惊愕之时忽闻一男子举着灯笼骂骂咧咧,“我说你们几个有没有晕船的,这批货明日要运往海陵搭船……谁?” “沈管家,刚才哥几个查过了,没人,是只花狸猫到处找食儿呢,明儿这趟差能得多少?” “见天的就知道钱,先平安过船再说。”猥琐的声音渐行渐远。 夜影趁着夜色将官印和锡锭的印记拓下来,“可惜此番是案查,否则定判他个流放斩首之刑。” “证据确凿,怕是要有灭族之险,我去前厅瞧瞧,分头走。” “往年往海陵运茶,何曾要我亲自盯着?”沈毅掀开茶箱抓了把青叶,放到鼻前,“不过是二等青,值得都水台派五艘官船?” 管家沈禄堆着笑递上茶盏,“三少爷有所不知,今年海匪猖獗,老爷也是怕……” “上月剿匪军才报斩首三百,哪来的海匪?”沈毅突然将茶梗掷回箱中,“父亲病重这半年,你们究竟瞒了我多少事?” 洛雨缩在梁上暗影里,看着沈禄的局促不安的模样,“老爷特意嘱咐,此番要历练您接掌家业……” “接掌家业需学假账?”沈毅拿过案上账册,翻开一页,“寻常茶船吃水七尺,这批货报的却是九尺,”他点着都水台批文,“多出的两尺,装的又是什么?” 窗外人影浮动,沈禄额角渗出冷汗,“不过,不过是加了防潮的锡箱……” “锡箱?”沈毅猛然倾身逼近两步,“我朝律例明令民间禁用官锡,沈家何时敢碰这等杀头买卖?父亲可知?还是你们私下所为?” 两人悄然跃入王府院墙时,追风堂中烛火通明,“王爷,清月茶庄为转运之所,明日这些证物就要走水路被运往海陵,该不会是要送往琅琊吧?” 半寐的男子眼珠微动,不自觉蹙起双眉,“看来城中的皂矾该大涨了,本王好歹也能分到一杯羹。” 洛雨愕然,“王爷,您莫不是在做梦?” “派人跟上,沿路标记,看好接头人,这些都是人证,物证不重要,就算诬陷又如何?” 洛雨摸摸头,“想不到月夫人居然有这样一个好爹,连茶庄都是以她的名字而定。” 刘谦睁开眼,喃喃自语,“她又知道多少?” 夜影推了推身旁愣着的男子,他恍然回神,“属下听到他们走的是官路,还有过往文书,只是距离太远,只瞧见那文书上印泥颜色颇浅,有些模糊,看样子沈家公子好像不知其中缘由。” “还算沈重威有些舐犊之情,否则事发那日恐怕要连窝端了。” 冬雨和着冷风灌入马厩,这是拓跋翰在琅琊设立的暗桩。 屋里的拓跋翰赤着上身坐在火盆前,厚重的匕首正在楠木上划刻着,炭火映得他胸腹间狼图腾刺青张牙舞爪。 “殿下该回平成了。”骆征盯着屋檐滴下的水珠,看着它垂直落地,“刘谦已经盯上林怀山,难保不会嗅到……” “嗅到什么?”拓跋翰突然将匕首狠狠插在羊皮纸上,刀刃贯穿琅琊二字,“那老东西许我南朝六州盐契,至今才兑现两州!” 他抓起酒囊灌了口马奶酒,“更别说那个杂碎的伤腿之仇!” 骆征跪地捧起染血的绷带,“可大皇子的人在查互市账册,若知您与林怀山……” “哼!”拓跋翰将马奶酒喷在楠木上,随即倒入火盆,火苗窜起老高,“那个跪着给南人舔靴的废物!以为送几个南朝美人给父汗就能主和?等本王把林怀山私铸锡锭运过黄河……” 凛风袭来掀开木窗,拓跋翰眼神飘过桌上被风吹歪的山海之利四字,嗤笑道,“林老贼倒会掉书袋,说什么以盐铁耗南朝根基,结果连个戍边皇子都弄不死。” 骆征关窗,回身从袖中抽出密函,“今晨飞奴来报,大皇子已查到您上月劫杀南朝盐铁使的证据。” “让他尽管查!”拓跋翰撕下条烤羊腿掷向盐堆,“等刘谦冲进林怀山别院,发现满屋北魏狼头箭,你说宋帝先杀逆臣,还是先斩皇子?狼群的游戏,羊羔只有待宰的份。” 第62章 暗锋行 “不,我不去。”林溪倚着紫檀书架,正在排列架上药瓶,“王爷难道是怕我卷钱跑路?”她将瓶中的液体倒出,暗红色顺着皓腕滴落。 “这可由不得你。” “我的生意才见起色,此时丢弃,岂不可惜,你到底是在怕什么?为何非要绑我在身边?” “怕你被晏离的剑、蔡子帧的画勾了魂。” 他猛地擒住她的手腕,“安华峰剑法精妙,蔡家小郎君丹青冠绝建康,可他们护得住你几次?” 林溪反手将暗红抹上他唇瓣,手指顺势划过他颈间,“王爷该怕的是我。” 刘谦轻舔唇间药汁,“所以更该拴在身边。” 他及时钳住她欲抽离的手,“三万大军每日耗粮千石,王妃最懂钱粮流转,所以你必与我同往。” “我是商贾,不是军妓。王爷莫不是夜夜要人暖帐?” “暖帐何需你?你囤的那些皂矾恐怕此时已经过了黄河?”他的长指将唇上药汁染在她的脸上,“你说边关将士若知王妃资敌……” “那还不是因为人家给的价高!从商者皆为利而往,我更尤之!”她在他襟前磨蹭,抬脸时红迹已花,“边关米粟市价今春涨了三成,王爷这三万张嘴……” 刘谦嗤笑,“便靠你喂了,所以非你不可。”他轻咬她的指尖,“你谋财,我害命,这才是天造地设。” 她忽然正色,“王爷,我与你有云泥之别,我劝你不要靠近站在深渊旁的人。” 他抚上她白皙的颈间,耳后的伤痕映入眼底,“泥潭里的恶鬼要往上爬,总得踏上登天之梯吧?你说呢?” “王爷所想是国事,我一届商女又岂能撼动你心中所图?建康的买卖才是最好做的,留下我多赚的银钱或许能为三万将士添上口肉。” 她倚着窗棂,指尖绕着盐引票据打转。 刘谦执起架上飞镖,径直往廊柱上钉去,“蔡老三真的那么值得你留恋?” “王爷误会了,我与他在商只言商。” “你们画舫听雨时我都瞧在眼里,”咚一声镖头撞向镖尾,发出嗡鸣,“在我面前你从来没有肆意放纵过,也……从未吐露过真心。” 她将地上的银镖拾起,过于锋利的刀刃划破手指,“我与他是朋友,与你是盟友。我若是将门贵女,此刻该抚琴祝祷,而非在此算计铜臭。” 他的手覆上她的脖颈,“边关缺医少药,疠气横行,疑难杂症更多,王妃既能辨五石散真伪,可辨得清真心假意?不如此番随为夫前去,当解百姓疾苦。” 林溪的马车缓慢前行,她掀帘回望,刘谦扬鞭走在一旁,“追风,你说她在担心什么?青丝坊里有蔓春帮忙,玄鹰卫分了三队轮守清风堂,难道心里除了钱就无其他?” “王爷连我药庐窗棂上几道裂痕都数清了,怎不查查沈家米行的陈粮仓?”她扭脸推开他递来的行军图,“这羊皮味儿太冲,熏得我头疼。” “这沈家你倒是比我还关切。” “瞧王爷这张俊脸,也难怪沈姑娘亲自求嫁,要说她故意害你,我也是不信的。”她故意扯开话题。 “难得我心情好,不要提些无关之人。沈家的锡锭此时已经过了苍海关,分赃之人即刻就要浮出水面,王妃难道不感兴趣?”他下意识的摸上自己的脸。 “那老狐狸用假印批出的官锭为何去卖钱?难道他跟我一样只爱财?贩给外人又能获利多少?他应该能算明白这笔帐。”林溪倚着车窗,目光落向远处嫩色。 刘谦故意趋马挡住她的视线,“这笔钱足够养活三百壮汉一年,若铸成兵器可不止这个数。” “如此说来你更应该善待沈清月才是,若她那偏心的爹肯……”话还没说完便迎上刘谦犀利的目光。 “你我之间就非要如此相处?还是你心存嫉妒?” “沈家旗下的所有药行昨日开始高价收薄荷叶却拒收次等苍术,苍术存放不当极易受潮,霉味引鼠,沈家好歹也是高官士族,为何要这般敛财?”她伸出窗外的手轻击车壁。 “为商者多奸狡,所谓的商机皆是一手炮制,所以历朝轻商。” “王爷不仅长得好,心眼儿也多。” “莫不是你看上本王了?”紧缩的双眉骤然舒展,眼神落在林溪的脸上。 “那些苍术被清风堂收了去做成药袋,恐怕要断了沈家的财路,不知王爷会不会心疼沈姑娘?” 刘谦立刻收回目光,面露不悦,催马前行,扔下车上的人径自离去。 少时,林溪的马车突然急停,她掀帘探身,面色苍白如纸,腕间珠串撞在车辕上发出脆响“停,停下……” 刘谦策马折返时,正见她扶着榆树干呕,洛雨递上的药囊被推开,指尖死死抠进树皮,“王爷的军医连晕车方都配不好么?” “玄甲军从无晕车之人。”他递过水囊,看她唇上咬出的血印,“你若少些气我,予我同乘,何至受这颠簸?” 她就着冷水咽下药丸,“与王爷同骑?明日建康城就该传我狐媚惑主了。” 她捂着胸口,“沈侧妃当初散播的谣言,王爷不是也乐见其成?” 林溪倚着青石揉额角,忽听身侧人问,“这般针对,恐怕不止是厌她当初对你不敬吧?” “王爷说得对,为商之人多奸诈,我亦事。与其自己白手起家,不如吞了别人的,而沈家就是我的目标,这仅是个开始,蔓春是个聪明人,她会替我办好的。”她假意靠向刘谦“倒是你,会不会心疼?” 刘谦刚想回话,忽听密林中传来枝叶窸窣声,追风突然昂首嘶鸣,前蹄焦躁地刨着碎石。 “主上!”压抑的惊呼刺破寂静,刘谦剑未出鞘,指尖已扣住三枚柳叶镖,灌木丛后几名男子架着昏迷男子退出来,乍见两人脸上有些许警觉。 “两位可知最近的医馆在何处?”孙鹏举将拓跋弘护在身后,掌心暗扣短刃。 刘谦将林溪护在身后“你们是什么人?”他余光扫向后面众人。 “这位公子,我们是北边来的客商,听说南边骡市有不少好货,所以前来看看,不幸我家主人被毒蛇所伤,因此正要寻路往镇中就医。”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上来搭话。 刘谦用剑鞘挑起地上断枝“策马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怎地如此远?”瞧着靠在树干上的男子,“公子,不知可否割爱脚力?”白止突然亮出钱袋,“我们愿出三倍市价。” “不卖。”追风猛然喷响鼻,把头往林溪肩窝蹭,目光扫过拓跋弘发紫的唇,“他撑不到医馆了,血毒已过膝阳关。”说完转身拍拍追风的脖子离开。 白止瞳孔骤缩,上前一步拦在身前“姑娘懂医?” 她眼神瞟向刘谦,见他微微点头。“懂也不代表能治好他。” “我们身上有黄金还有些贵重草药,这些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治好我家少主,日后定有重酬。”孙鹏举干裂的唇上下微动。 林溪听闻略微犹疑“草药?” 灰衣男子立刻取过随从身上的蛇皮袋,拿出一株暗深紫色五棱角的花朵,“这,莫非是野纲花?” “姑娘好眼力,还有这个。”一株浅色梗密短柔的四瓣植物落入眼中。 “这…可是书中所写的乌头?草乌头取汁,晒为毒药,射禽兽,便是此物?” “姑娘博学,正是。袋中尚有黄金和散碎的银钱…”林溪推开袋子,往树下的黑袍男子走去。 溪畔空地上,林溪蹲身掀开拓跋弘的腕袖,露出半张狼面刺青,“刀拿来。淬过火的。” 孙鹏举按住腰间弯刀,黑衣男子费力的张开双眼,哑声道“给她。”涣散的目光掠过她的脸。 刀刃割开紫黑皮肉,暗血顺着裤管流下,“看什么看,帮忙。” 直到酱黑色变成深红色,她从药囊中取出丸药,“你们到那毒物出没附近寻找一种花冠白蕊黄,漏斗形的小花,还有背面棕褐色伴有深色圆斑点的蛇,死活皆可。” 她扯过刘谦衣袖往一旁走去“那男子身上的刺青,我年少时曾在林家瞧见过,是一个陌生男子,手臂上与他一样,落姐姐在库房里也看到过类似印记。” “嘘,”刘谦做出噤声的动作“当是北魏特有的狼首图腾,与拓跋翰身上类似。” “那……” “北魏拓跋一族的徽记与羌族有些形似,我尚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你若为难咱们借故离开便是。” 东南坡腐叶堆积,林溪用木棍拨开藤蔓时,忽见墨色蛇尾闪过。“倒是不为难,那两株草我却是想……” “溪儿,别动。”刘谦的眼光看向她身后的树干。“别动,别看,别怕,听话。” 袖中柳叶镖带着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将那刚要张口的长物钉在原地。 林溪回头“剑法不错。”声音中带着微颤。 “它刚才离你很近,迫不得已才用那种方式,是不是吓到你了?”他紧张的上前揽住她,关切的问。 “无事,就是见不得这种无骨细滑之物,可否劳烦王爷将它带回,正是解毒所需。” 蛇舌草伴着胆汁的药液往他腿上按去时,“啊!”黑袍男子吃痛低吼。 “别动。”她压住渗血的伤口,“此药每两个时辰换一次,或者带到镇上交给大夫。” “少主,可有好些?。”灰衣男子面露喜色。 黑袍男子依旧皱着眉,目光锁在林溪身上。 “此地简陋,虽已祛毒,安全起见还是尽快上路,到城中调养。” “姑娘大恩在下谨记,日后定当重谢,不知该如何称呼?府上是?” 刘谦从背后拉过林溪手臂“不必了,萍水相逢也是缘分,既然少东家已醒,不妨早些离去。娘子,天色已晚该走了。” “不行,别的可以不要,但草药是他们承诺的。”林溪伸出手,勾勾食指,指向蛇皮袋。 拓跋弘将一枚冰凉铜牌塞进蛇皮袋,“若日后有需,可凭此印鉴到蓉城葛氏,定当效力。”他拢紧大氅,低声咳嗽。 孙鹏举终是忍不住开口,“主上为何将如此重要的凭证交予那女子?万一她是……” 拓跋弘捡起半根蛇骨“狼符在幽州可兑万金,但在南朝……”他忽然轻笑,“不过是块雕工尚可的铜牌。”骨片在掌中断开,“我要钓的鱼,可比你们想的贪心。” 待马蹄声远去,白止低语“那男子佩剑刻着南朝皇室龙纹。” 拓跋弘摩挲着腿上纱布,望着林溪消失的山道,将半片带血的漏斗花夹塞入怀中。 林溪斜倚在追风颈侧,铜牌摊在掌中细观“你是不敢卖我的马,还是不舍得追风?” “连你我都敢卖,何况是你的马。” “你这般喜欢这破铜烂铁?”他的手指探向她腰间的血红玉玦,“不如把它还回来。” 她侧身躲开,“王爷你未免也太过小气了些,送出去的物件还要往回讨?” 刘谦突然俯身逼近,“你对那商贾倒是慷慨,连名讳都不问就敢收信物。” “总好过王爷纳妃时连八字都不合。”她屈膝顶开他腰间佩剑,“沈姑娘送你的物件,我可是从未过问。” “那狼首是皇族标志,他可不是一般的商贾,你这买卖不亏。”他故意将头转向一侧。 铜牌在夕阳下划出弧光“拿真心换算计,王爷舍得?” “你怎知我送玉玦时没掺真心?我替你保管。”铜牌被刘谦一把夺过揣入怀中。 第63章 蚀骨刃 三月的鲁阳城浸在杏花雨里,新砌的城墙豁口处搭着脚手架,工匠们挑着灰浆穿梭其间。 林溪牵着追风走过市集,挑担老农正与卖陶罐的妇人讨价还价,忽然窜出个总角小儿,举着新糊的纸鸢撞进她怀里。“当心摔跤。”她扶正孩子歪斜的虎头帽,见纸鸢上歪扭写着的“安”字。 一行人刚站定在鲁阳公府门前,袁熙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迎出来,战甲外竟罩着件崭新绛红襕衫,活似庙会里扮门神的武生。 “殿下再晚来半月,犬子都要会唤阿爹了。”袁熙将孩子塞给乳娘,“听闻你带着位女神医。” “是林大夫。”刘谦挥拳击中对方肩头,“听闻袁将军上月为求子嗣,竟把佩剑熔了打长命锁?” 交首间亲兵引着满面尘灰的斥候飞奔而来。 林溪正蹲在街角挑拣药贩的黄芩,忽见两名妇人搀着个踉跄汉子往医馆奔,那人颈间红斑在日头下极为明显。 “劳驾。”她拦住挎篮老妪,“近日患咳疾的人多吗?” 老妪紧掩口鼻,“西市王屠户家的老幺昨儿个烧得说胡话,今早铁匠铺女婿口舌生疮,还是赶快躲躲吧”说完匆忙而逃。 袁熙的茶盏重重的墩在案几上,“怎的突然爆发?军医如何说?” “军医说可能是季节转换,导致传播蔓延,本就缺医少药,目前能做的就是缓解症状,尚不知该如何下药。” “可知起因?城中可有布防处置?”刘谦皱眉。 “回殿下,约一个月前城中有些孩童开始发病哭闹,起初以为是衣食不周营养不良所致,现下将病人隔开分诊,暂时减少外出。” 残阳将鲁阳城的女墙染成赭黄色,林溪扶着新砌的青砖,看最后一队工匠扛着器具走下城墙,三丈外未及修缮的旧箭垛上,一株野桃从裂缝里探出花枝。 “你的书院中有本水注经,里面记载鲁阳城高三丈九尺。”她抚过砖缝里干涸的血迹,“却没说墙砖是用人骨烧的。” 刘谦的侧影在光下逐渐拉长“前年破城时,守将把阵亡将士的骨灰混进陶土。”剑鞘轻叩墙砖,“你听,这声响比寻常瓦砖更沉些。” 晚风卷着炊烟掠过城楼,林溪看着西市亮起的灯火之光。“从前觉得商贾逐利最是可悲,如今才懂,能在太平年月计较三文得失,原是福分。” 刘谦解下披风罩住她肩头,“初时上战场见士兵肚肠流的满地,流民易子而食,也曾吐了三天三夜。”他有些自嘲的轻笑。 “后来呢?” “后来发现,吐干净了才能多塞半块饼。” “若是你,可愿用半壁江山换百姓十年太平?” “我若为君,不要半壁。”刘谦突然扳过她双肩,“我要四海清平,要你站在最高的城楼上”他眼底映着最后一缕天光,“不必看血浸山河,只看袅袅炊烟。” 林溪将手环上他的腰际“若那高坐要用百万枯骨垫阶……” “便不做君王,只做能护住这缕炊烟的人。” 远处忽有小儿啼哭,母亲哼着走调的唱曲哄睡。“我帮你。” “帮我什么?” “帮这哭声永远不必变丧钟。”她突然踮脚凑近,“也帮你记住”温热气息拂过他的下颌,“你要护的从来不只是我。” 夜色吞没最后一线天光时,刘谦将她拥在怀中,城下飘来新出锅麦饼的香气,“若我当真去争那至尊高位……” “我便守在清风堂。”林溪抽回系带,将手按在他心口,“你治天下疮痍,我医人间疾苦。” 巡夜的火把自城墙根蜿蜒而过,照亮砖缝里新发的青苔。墙缝中的野桃枝,不知何时已绽出米粒大的花苞。 “殿下,”洛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袁将军已经召集军医和城中大夫,正在厅中商讨。” 鲁阳府的桐油灯将十数道影子投在地面上,林溪手中正翻开黄帝内经的疫论篇,忽然将药杵重重磕在陶罐沿,满堂争论声戛然而止,“畏寒发热不过表症,王铁匠起病时舌苔如积粉,半个时辰的功夫东门米铺伙计已现斑疹,将军当前之急是要肃清源头,尤其是食水源。” 须发皆白的老军医颤巍巍道“井水清冽,何来……” “军医,清冽之象只是表面,不洁才是重点,从街上的病况可以看出,同眠同处都会传染。” “你又是…”老头的话尚未说完,被林溪赫然打断。 “王爷,当前要立刻清理军中病患,阻断传染途径,至于民间……” 刘谦剑穗扫过桌面“洛雨带一队人封井,袁熙调弓弩手上城墙。军中轻症者留此由林大夫诊治,咳血高热者迁至训练场。” 卯时降至,林溪挑开昏迷士卒的眼睑“目赤络脉如蛛网,此乃热毒入营,浮取如滚珠,沉取似断弦,这是疫毒兼夹湿邪。” 洛雨面上挂着麻巾“姑娘可有解方?” “轻症者桂枝汤加藿香,舌苔厚腻者添佩兰。咳血者用麻杏石甘汤,三碗水煎作半碗,以竹沥为引。”她霍然起身指着地上的人,“这几人脉象沉细如丝,需隔开独居。” “你已彻夜未眠,先去休息。”刘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赤红的眼中更显疲惫。 “王爷,请你在城中各处空置的庙宇空屋,设置疠迁所用来安置患者,将城中所有药材和大夫统一管理分派,按军中方法照做,至于药方我不敢下猛药,先缓解再医治。”她伸手拂去他肩上的绿叶。 “好,袁熙手下的人任你差遣,我先去城中巡视,你安心待在军中不可涉险知道吗?” “瞧你,须发已生,切记不可以手触面,不可轻易到重症区。”看着刘谦离开的背影,她再次低头审视药方,慎重的加了一味苍术。 烛火将近时,林溪的灰布袍已沾满药渍。她盯着瓦罐里翻腾的板蓝根,忽将地上石子掷向偷吃蜜饯的洛雨“小心病从口入,找人把存在南街药铺的苍术都取来。” “姑娘怀疑是疫病?”洛雨抹着嘴角糖渣,“可那老头说……” “军医连痄腮和天花都分不清。我问你,你可还记得你姐姐的样貌?”林溪盯着着陶罐,药汤咕嘟冒泡,映出她眼底血丝。 “不太记得了,那时候我还小,就直到她右肩上有块红斑,出生时就有的,你看我也有。”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嫣红。 “这……”她骤然响起当年落雁被柳如凤扯下外襟时露出的印记,正与眼前相仿,失神瞬间手中药勺滑落,洛雨手快接在掌心。 “王妃,您这是怎么了?” 刘谦大步迈进院中,正撞到抱着夏枯草冲进来的军士,险些撞翻晾晒的艾绒。“袁熙说西街又倒下三个。”见她怔在原地“林溪?你还好吗?” “你先别吵,”她抓住洛雨手臂“我识得一女子名叫落雁,她是林怀山的第四房妾室,住在漪澜院中,回建康后你找机会去问,我曾亲眼所见她肩上有与你相似的图形。” 还没等洛雨反应,她拉着刘谦的手臂急忙往案前走去,“轻症区的桂枝汤再加三钱甘草,但重症的麻杏石甘汤…”笔尖忽地顿住,前日病亡的士卒临终咯出的黑血浮现在眼前。 刘谦按住她的笔,“你这方子改了三日,连洛雨都学会背了。不敢用猛药?” “加两片大黄。”林溪咬牙划掉原方,“不,还是加枳实…” 正发呆的洛雨将药杵“当啷”砸在陶罐上,檐下避雨的雀鸟叽喳似在发泄不满。林溪望着灶上升腾的烟雾“三年前宛城大疫,师父用虎狼药救活百人,却因此害死了十几个孩童。” 他将她腕上的红绳取下,绑在剑柄上“无需多想,疫情面前当有取舍,人命我来担,你尽力便好。” 炊烟再起时,林溪抱着新配的药包闯进重症区,呻吟中伴着痛苦的哀嚎,呓语间夹杂着母亲的哭泣。袁熙正举着火把要烧病患被褥,见她来急得直跺脚“林大夫!快些离开!这褥子沾了脓血。” “正好。”她将被褥铺在草席上,“我要看溃烂程度。” 更声初响,袁熙拎着酒坛撞开院门,刘谦正用药汁浸手,“袁将军的贺礼倒是别致。” “听闻你娶了新妇,这坛好酒权当祝贺,何时同我一般生个一儿半女的?”酒坛被重重的搁在石墩上。 刘谦的眼神瞟向一旁的女扮男装之人“也要看我那新妇愿不愿才行。” “鲁阳城两年无战事,偏你一来就……” “追风!”马蹄踏上药堆,低头啃食,“又偷食我的药!”她作势要上来打,但手却轻轻落在马儿颈间,追风用头轻蹭,仍在贪婪咀嚼。 林溪在它眼前跳来跳去“甘草吃多了会消化不良的,你到底懂不懂?”一人一马对视着,追风看着眼前躁动不安的人,沉思了一阵,突然间学着她的样子欢快的蹦跳起来,众人哄笑。 春天要像狗狗一样去生活,去奔跑,去晒太阳,而不是像某些人一样,天天吸收的是月之精华,别看了,说的就是,光着屁股睡觉还不拉窗帘的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章 蚀骨刃 第64章 雁南飞 拓跋弘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拓跋琰正蜷在堆满生铁料的角落,裙裾沾满泥浆,发间的金翅步摇却倔强地闪着微光。 “阿琰,你太任性了,父皇派出暗卫翻遍阴山,你却躲在这里做铁匠学徒?” 拓跋琰攥紧手中半截未打好的马蹄铁,“兄长当年拒了东胡的婚约,转头便能在陇西立功封王,怎么轮到我,就只能做贡品?” “我大魏男儿用血换疆土,女子用姻缘换太平,这道理乐陵姑姑没教过你?” 拓跋琰猛地起身,“你还好意思提姑姑?原来大魏的儿郎都躲在女子的石榴裙后。” “放肆!南安,乐陵公主和亲即便万般不愿,可有说过一个不字?可曾像你般私自出逃?同为我北魏公主,你怎可独善其身?” “公主又如何?就活该沦为祭品,就活该被牺牲放逐?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她愤然将马铁仍进火堆。 “要怪就怪你出生在皇家。” “是,所以我要毁了这身荣耀!”金步摇在火光中更显璀璨。 “阿琰,你的心思我明白,但出身和命途是无法更改的,受天下所养,便该承天下所责,这道理不需阿兄教你。”拓跋弘的语气中充满无奈。 南安露出自嘲一笑,将沾满泥浆的裙裾撕扯开来,“阿兄掌权当知权柄之酣,战时男儿手僵,平时女儿舍身,这便是你们的安邦定国之策?” 拓跋弘愤然转身,长剑碰上铁链发出巨响“阿琰!你不想想多年征战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个家庭丧夫亡子,现在只是让你出嫁,并不是让你去送死。” “恼羞成怒了么?哥哥,我问你,连年的战争屠戮是谁造成的?可有一场是因为女子?倘若没有,为何要牺牲我们?就因为我们自小的锦衣华服和养尊处优吗?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造的孽凭什么要我们来偿?”颈间红痕映着炉中烈焰更显狰狞。 白止从暗处闪出,捧着的药碗散出苦涩气息“殿下,您的蛇毒未清,那姑娘叮嘱过不可动气……” “姑娘?”拓跋琰突然嗤笑,“兄长倒是有闲情逸致相识佳人,刘谦敢护着商户女,你却连替我烧了婚书的胆量都没有。” 拓跋弘抓起案上一把生锈的锉刀“这刀虽钝对外可伤人,对内则伤自身,你以为刘谦是什么痴情种?他连自己的姻缘都要算计,你当他真会护着你?” 南安的眼泪砸在炉沿边,“至少我能选怎么死。”她扯下腰间玉佩,狼头纹裂成两半,这是他们兄妹各自一半的配饰,“阿兄当年送我小马驹时说过,北魏的鹰不该困在金笼里,如今却将金龙换木笼,你还要亲手锁上吗?” 他将汤药一口灌进“为何你就不肯死心,你明知他不可能娶你。” “为何,为何不能是我,我宁愿给他做妾……” “阿琰,”拓跋弘愤怒的打断她的话“欺君之罪你可敢,连累母兄你可忍,为人妾室你可愿?” “我……”她沉默半响,抹去脸上残泪,“只要他愿,我就不悔。” 他用弯刀挑起烧的赤红马蹄铁仍进冷水中“葛掌柜的商队三日后送货,掩好身份我与你同去,确定他的心意,我便放你离去。” 白止想要阻止,却被他刀柄抵住胸膛“阿琰,若他不肯……” “我便随你回去。兄长为何……” “你说得对。”他扯下披风裹住她单薄的肩,“北魏的鹰,不该凋在和亲路上。” 药炉里沸腾的黄芩混着艾草气息,将诊室熏得雾气缭绕。 林溪双指扣在年迈老妪腕上,军中学徒急促脚步声响“林大夫,按您方子煎的药,有三成病患服药后呕吐加剧。” 她指尖未动,抬眼时睫毛沾着细密水珠“吐后可有缓解咳喘?” “倒是能平躺了,只是^”学徒捧着脉案迟疑,“都说腿脚发软,胃里翻搅得厉害,有个老丈吐了半碗黄水。” 屏风后忽然传来嘶哑喘息,妇人抱着个男童跌撞而入“大夫救命!” 男童面色青紫如未熟的棠梨,双手死死抠着喉间。 林溪立刻上前将人平放,环住孩童脐上三寸骤然发力,三声闷响后,团带血的麻核混着口水喷溅而出。 “胎里带的喘症最忌硬食。”她抹去额角冷汗,“取我针囊来,太渊、膻中二穴施灸可暂缓。” 刚刚安抚好哭闹的孩童,妇人千恩万谢时,李大夫掀帘而入,手中艾条燃着青烟“林大夫,这固本培元的方子稳妥,可疫毒如野火,光是浇水灭不了势啊!” 老军医沟壑纵横的脸映着烛火,“当年在陇西大营,老夫见过更凶险的,三百伤兵缺医少药,只能把马钱子磨粉兑酒……” 林溪揉着太阳穴打断“您是说,该下重药?” “老朽只是觉得,”他捻着灰白胡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黄芩黄连加至三钱,乌头鬼箭羽增二钱。”她将药方塞在学徒怀中,“还有,去找袁将军寻屠苏。” 学徒捧方疾奔而去,她忽然掩口闷咳,铜镜里映出涨红的面颊,她骤然想起日间为昏迷的老汉施针,给哭闹的孩童灌下汤药。 “你怎的如此不听话,又熬夜。”刘谦端着肉羹推门而入“吃完东西就去睡,别让我担心。”他扯下书本将她放到床边“王爷,城中疫病急需对症下药,早一天……” “你更重要。” 夜雨拍打窗棂,林溪的高热灼得刘谦掌心发烫,她梦中呓语不断,“麻黄减半…咳…屠苏…” “省点力气。”刘谦见她睁眼随即喂入汤药,“等你好了,我陪你去阴山采雪莲。” “雪莲…”她轻笑,“你连马齿苋和车前草都分不清…” 袁熙踹门送饭时,正撞见刘谦举着药碗哄人“喝完这碗,给你修间比清风堂大十倍的药庐。” “糊弄鬼呢……”林溪烧得双颊绯红,“上回说给我找的后备急方孤本…” “找!把太医院翻过来也找给你!” “还要在庆晟街开医馆……” “开!十间八间都开!” “太苦了,不喝。” “乖,张嘴……” 洛雨扒着门缝偷看,被袁熙拎着后领拽走“你小子学着点!哄媳妇可比打仗难多了!“ 狼烟伴着沙尘呼啸而至,守将袁熙箭尖点着敌阵前银甲小将,“阵前来人听清楚,要找暖床婢去勾栏瓦肆!我南朝城门只进棺材不进花轿!” “你!”骆征的马匹原地转圈“乘上守将,莫要出言不逊,此次前来并非惹事,我朝公主确实进入南境,还望归还。” 袁熙收回弓箭“军中并无北魏公主,私入南境之过今日来我鲁阳阵前讨是何意?” “将军!贵朝九殿下日前重返鲁阳,南安公主得知后前往追寻,此事你我皆知,岂能哄骗他人?” “真是笑话,掉了钱袋不去追凶,反而向他人讨伐,是几天好日子给你们过傻了?”宋军哄堂大笑。“来将莫要多费唇舌,呈上公主画像,也可帮你寻找,否则,请回!” “殿下。”夜影勒停马儿跑进院中,“东市三口井底捞出几只药囊,装着阴山特产的断肠草根。赤连营在城南破庙擒住几人,自刎前喊了句''公主大义''。” “公主?她来做什么?” “王爷,这明显是冲着您来的,公主心仪您多年,想必这次……”洛雨靠在门框上,手里还捻着刚烤好的薯饼。 “你别胡说!”他转头看向床上的人,睫毛轻动,面朝里翻了个身。“既然你这么闲,便由你去找好了。” 洛雨愕然,薯饼掉下刚好砸在靴面上,夜影掩口低笑。 入暮时分,林溪将案上修改后的药方交到夜影手上“这是针对断肠根之毒改的方子,临近的城镇也一并送去吧,孩童老者分量减半。” “王妃,这些时日您病着,王爷可是操碎了心,南安公主与殿下并无瓜葛,您莫要多心才好。” “英雄自得美人爱,书中有写,我明白的。”她将凉茶倒进香炉滋出一串白烟。 “只是那北魏公主一厢情愿对王爷产生爱慕之情,几次对王爷明示心迹,还送了…” “咳…”门口响起低沉男音,刘谦挟着潮湿的春寒立在珠帘外,手上还端着刚熬好的药。“你还病着无需操劳无谓之事。” 夜影不知何时已经躲到廊下。 林溪接过药碗,蒸腾的热气染上睫毛“我已经好多了,不必劳烦王爷亲自送药。” “你给夜影配的止血散里添了白芨,而我的手…“他看着自己虎口处的裂痕。 “王爷与公主志趣相投,原是佳话。”她拢了拢平纹毛衫,腕间铜钱磕在檀木小几上,“莫因身份误了彼此才好。” “王妃。”他沉声打断“本王劝你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我不想重复第二次。”他接过空碗。 “就算你我不是夫妻,答应过的事我也不会反悔,我只是希望你能…”高大身影挡住了她眼前的光。 “父皇赐婚你也敢反悔?一个欺君之罪还不够?”他勾起林溪下颚,病容犹在“案上的草药我都尝过,苦楝皮涩,龙胆草苦,都不及你此刻眼神伤人。” 林溪垂下眼眸望向他的伤处“王爷可知七叶参要配跌打草才治你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