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墙青瓦》 第1章 差评 《白墙青瓦》 -by白糖方糕 -2025.10.26/晋江文学城首发 * 受台风天气影响,从香港飞往北京的CU5367次航班延误五小时后取消,裴准被迫在机场滞留两天一夜。 落地北京时天色微亮。 不同于台风肆虐的香港,北京天气晴好,一片祥和。 裴准叫了辆出租车送陪同出差的两个实习生回家,自己则上了肖正阳早早候在路边的车前往律所向合伙人述职。 上次回北京是二月份的除夕,节后裴准作为主办律师带着俩实习生前往香港持续跟进一个跨境并购项目。 一季度过去,除了气温升高,北京没什么变化。 道路交通状况一如既往地糟糕。 裴准刚下飞机时接到常法客户关于两份股权转让限制协议的咨询电话,上车后他开了一个简短的视频会议回复客户疑问,会议结束后,车内陷入短暂的宁静。 裴准放下背椅打算小憩一会儿。 这三个月他人跟着项目走,前期与同并购项目组的审计频繁往返重庆和香港对目标公司开展尽职调查和风险分析,现在忙着准备和目标公司的谈判和各种交易文件,日均凌晨两点下班。 他困得眼皮打架,刚闭眼,前排的肖正阳冷不丁来了句: “老顾跳槽了。” 裴准花了两秒琢磨这话。 他并不感到意外。 选择做他们这个业务方向的,一开始大多抱着坚持到底直至升par的想法,但这行基本靠献祭健康换成果,工作节奏快,强度大,加班是常态,高频率出差,时不时长期在外地驻场,对身体和精神都是巨大的考验。 出路无非两个。 要么继续硬熬混资历和人脉成为律所合伙人,要么中途跳槽去甲方或者转去做诉讼。 肖正阳接着说:“他老早就找好下家了,是家互联网公司的法总。” “现在在走离职流程。”肖正阳突然“呸”了声,“这孙子一直憋着瞒着,朝我们扔了个地雷然后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这算什么?” 肖正阳越想越气。 老顾这事儿做得真不厚道。 中高年级律师断层是现在头部律所的通病,团队里目前就姓顾的和裴准两个senior,两人负责承办大部分业务,本来团队里有三个中年级律师,但这几年资本市场不景气,无论金圈所红圈所还是各大精品所都刮起一股降薪裁员的风,团队里两个中年级辞职转去干诉讼了,就剩他一个中年级苦巴巴地带着四个junior。 老顾这一走,为了消化老顾那部分工作量,实习生会被当低年级使,低年级会被拉出来当中年级用,中年级会被当高年级用,裴准……裴准大概率会被当驴用。 所有人不仅要持续跟进自己原来的项目,还要腾出手去接老顾的业务。 想想都够呛。 肖正阳气得胸口疼,后排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 透过后视镜,肖正阳看见裴准脱了夹克朝后一仰,老神在在地阖上了眼。 “我寻思老李怎么左一个电话右一个微信问我什么时候到北京呢。”裴准的语气带着些许调侃的意味,“闹半天,搁这儿等我呢。” 肖正阳心想能做到资深律师的果然都不是一般人,譬如后排这人对什么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挑的辞职时间卡挺准。”路遇红灯,肖正阳停车,“他手上那个IPO项目快申报了,临到驻场,他跑了。” 裴准有些好奇:“驻场地在哪儿?” “绩河市。”肖正阳忿忿道,“那地方偏得很,在徽州。” * 小雨接连下了一个星期,早上放了会儿晴。 气候使然,每到五月底,江南地区连绵的雨天将会持续近一个月。 自从入梅开始姜瑜笙就没关过家里的除湿机,但没什么效果,空气依旧湿漉漉的,卧室有股淡淡的霉味,挂在院外的衣服三四天了都没晾干,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发现堂屋拐角处白色墙皮上生出一大片霉斑。 姜瑜笙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窗户全部敞开通风,之后又把衣柜里的衣服抱出来放走廊下晒,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大一会儿,到店的时间比平常晚了一个半小时。 她住在市区外缘的柏溪镇,店开在市中心步行街,两地离挺远,骑电动车四十分钟的路程。 店名叫山间月,主卖手作茶点。 茶点铺子开了四年,在当地小有名气,去年荣登当地大众点评必吃榜榜首。 最近姜瑜笙准备把店搬到市南的古城去。 绩河古城建成于唐朝,说是古城,但相比于凤凰古城、平遥古城这些大型古城更像是一个小镇,唯一一点名气源于诗人李白经过这里时作了首诗,出了徽州的地界没几个人知道这里还有一座千年古城。 这两年国家大力提倡旅游经济,上面下了政策,文旅局决定对绩河古城重新规划建设,年初工程竣工,现在正在给新增的店面招商。 市中心的店铺租金水涨船高,年年翻倍,古城政策好,租金对半折,发展前景一片大好,而且离柏溪镇近,姜瑜笙看中了一个靠近古城大门的店面,店铺装修已经完成,她计划下周搬过去。 姜瑜笙洗好手正准备进后厨和面团做荷花酥,学徒曹梦洁挤开门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姜瑜笙回头,两人对视。 曹梦洁嘴一瘪,眼眶红红,哇啦哇啦开始哭。 姜瑜笙被吓一跳,慌慌张张从后厨撵出来,走近一看,曹梦洁浑身没一处是干净的,头发上,脸颊上,白衬衫上,帆布鞋上,全是泥点。 阔腿裤膝盖那地方还被刮出条一公分左右的裂口。 “摔了?”姜瑜笙扶曹梦洁在椅子上坐下。 “谁能想到冒出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在拐弯那地方挑担子卖土鸡蛋?”曹梦洁在脸上抹了把眼泪,“路又滑,我没刹住,就在镇子口三岔路那边摔的。” 那边路况确实混乱。 那里是当地居民自发组成的一个小菜场,不少大爷大妈每天清早挑着担子在那边摆摊,卖的都是自家的东西,比如菜地种的小青菜,院子里种的橘子,自己腌的糖蒜,家养的鸡蛋…… 做生意本就人来人往,偏偏那里还是青石板铺成的老路,梅雨季的雨水把板砖浸泡得锃亮反光,别说曹梦洁了,姜瑜笙自己小时候骑自行车上学的时候在那里不知道摔了多少次。 “我摔了个人仰马翻,电瓶车脚踏板都飞出去了。”曹梦洁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两鸡蛋揣姜瑜笙手里,话题陡然一转,“你拿去和面团。” 姜瑜笙怔了怔。 曹梦洁一抽一噎地解释:“老太太坚持要赔我钱,转手摸出一大把五角一块的毛票,我不好意思拿八十岁老太的钱,收了两个鸡蛋跑了。” 姜瑜笙哭笑不得:“不知道你急哄哄地急什么,我们开店的又不像上班族要按时打卡,你骑那么快干什么?” 这话也不知道触了曹梦洁什么逆鳞,她“噌”一下站起来:“我还不是急着找你吗?” 姜瑜笙不解:“找我干什么?” “我就知道你肯定没刷到。”曹梦洁垮着脸去解锁手机。 “你看!”她点开短视频软件,将一段两万多赞的视频递到姜瑜笙面前,“说在咱们的姜枣奶里吃出了蟑螂!” 一段十三秒的视频,画面里是一碗没吃两口的姜枣奶,拍视频的人用勺子撇开上面浮动的红枣片,一只还在爬行的大蟑螂就这样明晃晃地暴露在镜头里。 视频最初的发布平台是外卖软件的评论区,配文只有一句话: “卫生条件太差。” 对面是匿名评价,姜瑜笙只能看见评论发布的时间,事情发生在前天晚上,具体发布时间是凌晨一点三十二分。 后来这段视频和评论被一个探店博主转载到了短视频网站上,点赞数直逼三万,评论区骂声一片。 曹梦洁指着视频笃定道:“这人铁定跟我们是同行,眼红我们生意好,故意害我们。” “四月糖水铺?多巴胺小店?”曹梦洁掰着手指头念叨附近几家同样卖糕点饮品的店名,“难不成是岁月与甜?” 姜瑜笙直觉不是同行。 她对前天晚上那笔订单有点印象。 那是她接过最晚的一次外卖单子。 店铺挂的是官方打烊时间是每天晚上十二点,但店里九点左右就没什么人了,外卖单子一般不会超过九点半,她一般会留到十二点左右清洁后厨和打扫店面。 前天晚上那单卡在十二点前一分钟付的款。 那会儿姜瑜笙刚锁好店门准备回家,因为这笔黑糖姜枣奶的订单被迫折返回了店里。 姜枣奶的底料黑糖她都是每天早起现熬的,白天营业一整天,早就一滴不剩。 于是她在外卖平台上找到单主的联系方式,跟他协商能不能把黑糖姜枣奶换成蜂蜜姜枣奶。 单主手机号是北京的,说话带点北京那边的腔调。 多半是来这里旅游的。 况且附近的同行就那么几家,人也都是知根知底的,徽州本地人居多,剩余的大多来自江浙沪,虽说是竞争关系,但是大家关系还不错,不至于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再结合这则差评的发布时间,姜瑜笙确定这就是那个单主。 曹梦洁知道这笔订单背后还有这段曲折后,沉默了会儿说:“我们店里根本不可能有蟑螂。” 姜瑜笙心里也这样想的。 她平常非常注重店里的卫生环境,餐具一律用进口消毒柜消毒,后厨的操作台,收银台,餐桌,店里每一个角落,她和曹梦洁每天都要清洁无数遍。 怎么可能有蟑螂呢? 她捉摸不透。 但不管怎么说,店里的食品出了问题,第一件事是要向顾客道歉。 她打开外卖软件,从前天晚上的订单记录找到那笔订单,手指在键盘上打字: 【您好,对于您在我店遇到的不良消费体验我们深感抱歉,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就这件事详细沟通一下吗?】 姜瑜笙点击发送键的瞬间,正在开晨会的裴准手边手机“叮咚”一响。 裴准正在听对面的券商安排下一步的工作,因为这则消息思绪被打断,他抬眸,扫了眼手机屏幕。 看完聊天框里的文字,他眉心紧锁。 回忆起那晚碗里的蟑螂,他直犯恶心。 第2章 躲雨 三天前裴准和肖正阳本计划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合伙摆李par一道,逼他急聘一个和老顾业务能力差不多的人进来接手老顾的工作。 但老板摆明不想花钱,毕竟养一个senior这种级别的资深律师不便宜。 好在裴准也不是吃素的,总不能费那么多口舌结果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他深谙谈判之道,以退为进,争到一个实习生留用名额,把团队里另一个低年级junior捞到中年级的位置,同时让李par答应年末给肖正阳提级涨薪。 具体任务分配上,工作年限摆在那里,自然由他来接手最复杂、最紧迫的那部分工作。 手里一下多出一个港股IPO项目和两个债券发行项目。 为了尽快熟悉这些新接手的项目,当天夜里裴准在所里熬了个通宵。 第二天他带着两个实习生飞到徽州。 拟上市公司是一家叫“中铭”的芯片制造企业,前期尽调工作基本完成,现在需要在目标公司长期驻场做进一步的规范审查并整理申报所需的各种文件。 同项目组的券商来接,领他们三人去驻场地。 券商、律师事务所和会计师事务所是助力公司顺利上市的三方中介机构,通常由保荐机构券商牵头,会计师事务所核查企业财务运行状况,律师为公司上市提供法律支持,三家机构经常一起开展工作。 当晚中铭驻场地负责人安排了一场酒席为裴准他们接风。 盛情难却,裴准酒量差,回到住处的时候,胃里皱缩着疼。 他想吃点热的缓缓,所以在外卖上点了一碗热的黑糖姜枣奶。 结果喝了两口,出现一只蟑螂尸体。 本意只是写条差评以免其他顾客和自己一样遭罪,没想到这商家还能找上门来。 手机屏幕上的聊天框又飞快跳了两下。 他现在没空闲回消息,于是关掉亮屏的手机。 两秒后。 手机屏幕又弹出一条长信息。 裴准匆匆一瞥,发信人依旧是同一个人。 他索性将手机倒扣,心思回到晨会上。 * 发完第一条消息后,聊天框显示单主已读,但对面却迟迟未传来回复。 姜瑜笙手指继续在键盘上敲击: 【我们小店开了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客户投诉卫生问题,我们非常重视您的每一条意见,会根据您的意见尽快改正】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能私下协商解决这件事吗?】 【我们这边可以给予您一定金额的经济赔偿,后续您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们提,您那边可以先删除差评和视频吗?因为现在视频传到了网上,确实对小店的声誉造成了不太好的影响】 “老板,万一这个人不愿意删评怎么办呀?”一旁的曹梦洁撞撞姜瑜笙的肩膀,“而且这蟑螂不一定就是从咱们店里的啊,会不会是中间出了别的什么岔子?” 姜瑜笙不是没这样想过。 送这笔订单的外卖小哥是熟人,扯远点算得上半个亲戚,无仇无怨的,不可能做出半路拆人外卖扔只蟑螂砸老板招牌的事。 蟑螂是单主自己丢进去的? 目的是什么?讹钱?如果是讹钱的话,现在应该狮子大开口朝她要“封口费”,而不是已读不回。 姜瑜笙一开始确定自己打包姜枣奶的时候碗里没有任何脏东西,但现在她也不敢打包票。 “难不成是最近太潮了?”一旁的曹梦洁嘀咕着说,“我昨天在车库里还真看到了蟑螂。” 曹梦洁这话说得姜瑜笙直反胃。 倘若真是自己疏忽了店里的卫生……那实在是对不起这个单主。 她转身去开橱柜,从里面拿了两个折叠的纸板箱,身后的曹梦洁问:“老板你干什么?” “咱们这两天就搬到新地方去。” 曹梦洁一脸惊讶:“这么急?” “咱们搬走之后请个师傅把这边用消毒剂和杀虫剂全面消杀一下。”网上说如果有一只蟑螂出现在你面前,依照蟑螂的生活习性和生理特性,你身边一定有几千只蟑螂,想想这场面,姜瑜笙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们今天就可以慢慢收拾东西了。” “可是那边店铺门上的牌匾还没挂……” “这个不影响。”姜瑜笙翻通讯录找货车师傅的联系电话,“那边我都打扫过了,把桌椅和烤箱什么的直接搬过去就行。” 姜瑜笙将储物柜里没开封的瓶瓶罐罐整理好放进一个箱子,这箱子少说二十来斤,她搬着走路有些吃力,下楼的时候曹梦洁帮她在对面托了一把。 两人合力把这箱子抬到门口。 曹梦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重!” 姜瑜笙也累得够呛。 她直起身,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她擦了把额角的汗,然后打开手机。 【赔偿就免了】 【至于视频,我认为别人有知道事实的权利】 对面紧接着又发来一条消息,看得姜瑜笙太阳穴突突直跳。 【与其急着让我删评,不如用这时间改善你们店里的卫生】 * 两天后。 裴准从同项目组的审计那里得知附近的绩河古城有家租车行,至少要在中铭驻场四个月,有辆车出行会更加方便。 出来没一会儿,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似是暴雨的前兆。 他跟着电子地图的指引加快脚步,眼前的建筑从高耸的居民楼渐渐过渡成低矮的瓦房。 地图显示前面是绩河古城。 一眼望去,这里的房屋以一条纵向的带状河流为界线在两岸错落有致地分布,白色墙皮,黑色砖瓦,翘起的檐角下大多挂着款式多样的红色灯笼。 裴准认出这是典型的徽派建筑。 但他还没来得及看第二眼,手机响了。 打电话的是香港之前那个并购项目负责人,收购方希望加快收购流程,同时对交易文件中的赔偿条款提出质疑。 雨越下越大,裴准就近迈上三级台阶,站在屋檐下躲雨。 因为是大型资产重组,收购过程中需要经过多道监管部门的审批,后续还涉及到反垄断审查申报,监管审批流程复杂漫长。 收购方是美资公司,负责人不了解香港和内地的制度,裴准足足和他沟通了十多分钟,对面听得一知半解,最后希望他出一份书面说明详细解释收购进度阻滞的原因,同时尽快给出更有利于收购方的赔偿条款方案。 电话挂断,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要进来坐会儿吗?” 隔着一层透明玻璃门,一个拎着垃圾袋的女人出现在裴准视野里。 她穿一件杏色棉麻吊带裙,长发用一支纯黑色的素簪挽在耳后,两侧耳垂上戴着款式简单的白色珍珠耳环。 轻盈飘逸的裙摆随着她走路的动作一摇一晃。 在离他一米远的位置,她突然顿住脚步。 “外国人?” 裴准微怔,随后反应过来她应该刚刚听见了自己和那个美国佬聊收购。 他摇头:“中国人。” “你第一次来这里吧?”她笑了笑,“这边五六月的天气就是这样,雨总是一时一时的,你下次出门最好记得带伞。” 裴准趁机打量了下这个店面的环境。 店铺分上下两层,装修走的是禅意风,浅色墙纸,木质门框,前台是一排嵌在墙里的木质橱柜,头顶小巧的吊灯落下暖黄色的光。 美中不足的是店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冰箱堵在门口,桌椅七歪八斜地倒在前厅中间,十来个纸箱东一个西一个地铺在地上。 这个女人似乎察觉了裴准的视线,解释说:“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收拾。” “你要不等雨停了再走?”她从一堆桌椅里拉出一把靠背椅,拖到裴准身边,“这雨不知道要下多久。” 裴准本想拒绝,但对上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眸,推拒的话最终没有出口。 “我是这家店的老板。”她从一旁的纸箱里拿出一瓶瓶装矿泉水递向裴准,“我姓姜,姜瑜笙。” 裴准愣了半秒,没立刻伸手接。 “现在只能找到这个。”她瞥了眼乱糟糟的地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太乱了,我也记不得热水壶和杯子放在哪个箱子里了。” 裴准倒没有嫌弃矿泉水不好的意思。 他只是对面前这个女人的热情感到意外。 他接过矿泉水道谢。 “你随便找地方坐。”她将垃圾袋放在门口,回来的时候指着她方才拿矿泉水的那个箱子:“那里还有,要是不够你可以自己拿。” 姜瑜笙匆匆上楼,裴准把椅子挪到门边坐下。 他花半小时写好收购进程推进缓慢的书面说明邮件发送给并购项目负责人,关掉手机,闭目养神。 雨天的古镇格外安静,耳边只剩下两种声音。 门外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楼上两个女人的说话声。 “老板,我们要不要再跟他沟通一下啊?”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就这样吧。”刚刚邀请他进来躲雨的那个女人说,“他态度强硬,话说得那么难听,但他骂得也没错,我们本身就有错。” “这人就是个小气鬼。”另一个女生的声音听上去忿忿不平,“我们是有错,可我们已经道歉了,还要怎样?把我们拉出去枪毙吗?” “而且我们又不是那种一味堵嘴的人,我们说了我们会改啊,他还要我们怎么做?跪下来给他磕头道歉吗?”她继续道,“得理不饶人,狗男人。” “你这嘴真厉害。” “老板你就是太好心了才让别人这样欺负你,你越好声好气跟他说,他越觉得你好欺负好拿捏,网上说的没错,人善被狗欺。” “你消消气吧,而且你生哪门子气?做错了事,咱们活该,以后更注意店里的卫生就是了。” “我不管,我没老板你这么讲道理,我是泼皮无赖,我没素质,我严重怀疑我们店这两天日收入减半就是因为这个得理不饶人的狗男人,这辈子最好别让我见到他,不然我一拳锤得他不认识他亲爹。” “你还是把力气留着搬桌子吧。” 姜瑜笙的笑声传到楼下。 裴准也在这时睁眼。 邮件收件箱里收到实习生起草的债务承继协议,他快速浏览完,叹了口气,起身到门外的走廊下拨通这个实习生的电话。 姜瑜笙下楼时看到的又是他在打电话的场景。 他侧身背对着门,姜瑜笙只能看见他的侧影。 黑色西服裤衬得他腰身比例很好,他上身穿一件蓝色衬衫,袖口随意卷起,腕间精致的腕表露在外面。因为阴雨天的缘故,室外光线昏暗,男人侧颜轮廓深重,脸上表情晦暗不明。 低沉的男声传进姜瑜笙的耳朵。 姜瑜笙暗暗“啧”了声,这声音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思索半晌,无果。 姜瑜笙兴致缺缺,收回目光,弯腰去搬脚边的那个四角桌。 她和曹梦洁今天下午需要将七套黑色沉檀木材质的桌凳全部搬到二楼。 一楼迎来送往难免嘈杂,正好二楼空间大,可以专门作一个安安静静品茶点的地方。 她将四角桌放倒,抓住桌面板两侧,抱着四角桌上楼。 但四角桌重量不轻,姜瑜笙上了步梯有些招架不住,整个木桌因为重力拼了命往下坠,两侧木缘刺得她掌心火辣辣得疼。 她被迫定在阶梯上,尝试迈步子,然而以她一个人的力气根本没办法抱着这四角桌在楼梯上行走,她长吸一口气,想喊楼上的曹梦洁下来帮她搭把手。 尚未开口,手上一轻,身后光线被什么东西遮住,紧接着传来阵淡淡的雪松香。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温热的气息。 “我来吧。” 姜瑜笙失神了半秒。 第3章 是他 男人从她身边经过时手背无意间触碰到她的后腰。 姜瑜笙身体僵了一瞬,不自觉瑟缩了下。 他用手稳住四方桌走到姜瑜笙上面的阶梯,作势拎起姜瑜笙侧放在台阶上的桌子。 姜瑜笙回过神。 “你拿得动吗?”她没松手,“要不我们俩把它抬上去吧?” “我一个人就行。”他说着就拎起一方桌腿。 姜瑜笙抬眼,前面还有十来级楼梯要爬:“我们俩一起抬吧。” “不用。” 姜瑜笙是搬过这桌子的,知道这桌子少说有个八十斤,她还想再劝,可男人却已经拎着桌子大步上楼了。 姜瑜笙快步跟上,生怕他半途拎不动,两手悬在空中随时准备帮他搭一下。 但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确如男人所说,搬这四角桌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桌子在姜瑜笙手里显得又大又沉,在他手里像个小手办似的,他就这样单手拎着四角桌轻轻松松到了二楼。 他环视了一圈空空荡荡的楼层,问:“放哪儿?” “那边那边。” 男人按照姜瑜笙的指示走向墙角。 卫生间里的曹梦洁听到动静洗手出来,和姜瑜笙迎面撞上。 曹梦洁望着一旁搬着桌子的人,悄声问姜瑜笙:“那人谁啊?” “路人。”姜瑜笙解释,“进咱们店里躲雨,看我一个人搬不动桌子,帮了一把。” 曹梦洁眯着眼“哦”了一声,凑到姜瑜笙耳边压低了声音说:“还挺帅的。” 姜瑜笙瞪曹梦洁一眼示意她小点声。 然而曹梦洁没接收到姜瑜笙警告的眼神,自顾自点评:“身材也不错。” 姜瑜笙的目光跟着曹梦洁一齐落在那人身上。 他走到墙角的位置,将四角桌稳稳放在地上时微微躬身,蓝色衬衫和黑色西服裤随着他的动作绷紧,显露出紧实的肩背脊线和健硕的背肌,袖口微微卷起,用力推桌子贴向墙面时小臂上的青筋凸起,迸发出遒劲的男性力量感。 身材是不错,姜瑜笙在心里想。 “不好吗?”曹梦洁用手肘捣姜瑜笙的腰,非要姜瑜笙给个回应。 姜瑜笙不想回答。 当事人就在眼前,这种话要是被他听到了……姜瑜笙不敢想得有多尴尬。 偏偏曹梦洁是个钻牛角尖的,追着姜瑜笙要答案:“老板?” 姜瑜笙仍旧沉默。 “难不成老板你喜欢小学鸡身材?”曹梦洁觉得惊讶,指了指对面的男人,“这种不比小学鸡身材好?” 她嫌弃地把曹梦洁推开:“小不正经。” 曹梦洁颇有些不服气,一副想和姜瑜笙再辩一辩的气派。 恰逢放好桌子的男人起身,说悄悄话的两人立刻噤声。 姜瑜笙和曹梦洁暗暗对了个眼神,确定对面的人没听见她们俩刚才的对话,脸上的表情松懈下来。 姜瑜笙上前道谢:“真是麻烦你了。” “全都搬到二楼?”他问。 “啊?”姜瑜笙旋即意识到他在问楼下乱七八糟堆着的桌椅,“哦,我们打算搬七套上来。” 他的视线扫过姜瑜笙和曹梦洁,道:“我帮你们搬吧。” 同一时间。 姜瑜笙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曹梦洁疯狂点头:“好啊好啊!” 气氛凝固了半秒。 姜瑜笙正准备解释自己会请个搬家师傅来搬,话被曹梦洁抢了先。 “我们正不知道这么多桌椅怎么搬上来呢。”曹梦洁笑嘻嘻道,“大哥你怎么称呼啊?” “我姓裴,单名一个准字。” 曹梦洁点点头:“好嘞好嘞。” “这样,裴大哥,咱们把桌子搬上来之后交叉着摆。”曹梦洁站在楼层中间指挥,“里面放四张桌子,靠楼道的地方放三张,这样楼梯口的空间宽敞些。” 曹梦洁用目光大致丈量了一下楼层的面积,砸吧着嘴说:“等下……这样放,过道空间被压缩得太厉害……客人走路不太方便……” 裴准听到曹梦洁的嘀咕后给出自己的方案:“可以里面摆三张,外面对称摆两列,每列放两张桌子。” “似乎也行……”曹梦洁边说着边拍拍姜瑜笙的手臂,“老板你说呢?” 话题丢到姜瑜笙这边。 方才商讨摆放方案的两人都望向姜瑜笙,等姜瑜笙给最后的结果。 其实姜瑜笙不想给结果。 “还是不麻烦你了,耽误你时间就不好了。”姜瑜笙对裴准说,“我晚些请个搬家师傅来搬。” “老板请什么搬家师傅?”曹梦洁打断姜瑜笙,“搬家师傅不知道时候能来呢。” 曹梦洁直接拍板:“裴大哥,就照你说的摆。” “说不上麻烦。”裴准这话是对姜瑜笙说的,“我这会儿正好没什么事儿。” “裴大哥你北京来的吧?”显然曹梦洁也听出了裴准说话时的京腔。 裴准点头。 曹梦洁一贯是自来熟的性格:“来旅游?” “出差。” “你做什么的啊?” “律师。” 曹梦洁“哦”了声:“那……” “那我们快搬吧。”姜瑜笙打断曹梦洁,拽了拽曹梦洁后背的衣角示意曹梦洁闭嘴,她怕曹梦洁再追着他东问西问能直接把他祖上三代都问出来。 “就按你说的摆,里面放三张,外面分两列放。”姜瑜笙目光转向裴准,“方便客人通行才是最重要的。” 裴准颔首,转身下楼。 看着他的背影,姜瑜笙朝身旁的曹梦洁递了一记眼刀:“查户口呢?你改改话多的毛病吧,你那嘴跟着你也是受了不少罪。” 曹梦洁翘着嘴角回瞪姜瑜笙:“我话很多吗?” “不多吗?”姜瑜笙斥她,“我都说了请搬家师傅来,你还麻烦他,咱们跟他又不熟。” “也要请得到啊。”曹梦洁撇撇嘴,“上午不是打过搬家师傅电话吗?最快也得等到明天下午。” 姜瑜笙敲她脑壳:“我看你就是想偷懒。” 她边说着边拽着曹梦洁快步下楼。 别人好心帮忙,当甩手掌柜在一旁干看他一个人忙活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裴准搬重量更重的四角桌上楼,姜瑜笙和曹梦洁两人抬稍轻些的椅子。 七张桌子很快被他全部搬上楼,姜瑜笙和曹梦洁力气小,动作慢,两个人加起来的效率还不足他的一半。 裴准左右手各拎一把椅子轻松上楼,楼下姜瑜笙吃力地抱起把椅子,曹梦洁抱着另一把椅子,两人面面相觑。 曹梦洁一脸骄傲:“你应该感谢我。” 姜瑜笙满头问号。 曹梦洁说:“要不是留住裴大哥帮我们搬,就我俩芝麻大点的力气,搬到明天早上也不一定能搬得完。” 姜瑜笙不置可否:“我可以等搬家师傅来。” “那你更得感谢我。” “你又要搬什么歪理?” 曹梦洁摇头晃脑:“因为我帮你省了一笔请搬家师傅的钱。” 姜瑜笙无言以对。 三人来来回回上下楼跑了十来趟,终于将七套桌椅全部送上二楼。 屋外的雨不知道时候停了,此时正值傍晚,外面走廊上挂着的灯笼一个接一个点亮,店门口的青石小路上陆陆续续经过散步遛弯的人。 裴准站在门口喝矿泉水。 “今天谢谢你了。”姜瑜笙又拿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给他,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把雨伞,“这天说不好,现在晴,一会儿说不定又是暴雨。” 裴准将矿泉水和雨伞一齐接到手里:“谢谢。” “现在店里乱七八糟没法开工。”姜瑜笙指了指裴准手里的矿泉水,“你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连口热水都没给你,挺不好意思的,你要不改天来试试我们店里的茶点?不收钱,免费请你。” “茶点?”裴准看上去饶有兴致。 姜瑜笙点点头。 “哦,我忘了你不是本地的。”姜瑜笙突然想起裴准提到他是来这里出差的,或许他只是短暂在徽州因为工作停留两三天,之后不会再来这边,“你大概在这边待多久?我们明天就能正常营业。” “要不……”姜瑜笙又想起他总是接电话的场景,猜测他应该属于那种满世界乱飞的类型,“你要是没时间过来可以给我留一个你的地址,改天我寄一些可以常温保存的糕点给你,快递过去很方便,你抽时间签收一下就行。” “不用那么麻烦,我在这边还会待一段时间。”裴准晃了晃手里的雨伞,“过两天我来还伞。” “那你来的时候可以提前联系我,你可以提前跟我说你要点什么品。”姜瑜笙将微信好友码打开,“我晚点发一份电子菜单给你,因为有的品每天数量有限,我怕你来晚了点不到你想要的,你来那天可以早上给我发消息,我帮你预留一份。” 裴准笑了笑:“行。” * 裴准从车行取了车,晚上七点多回到中铭公司宿舍楼。 一般来说,拟上市公司会为中介机构人员提供食宿。 不过食宿水平高低,全凭发行人的良心。 大方的直接安排他们去住五星级酒店,抠门的发配他们去住窗户透风房顶漏雨的危房。 中铭制造公司中规中矩,谈不上大方,但也不小气。 安排的是两人一间的员工宿舍,床,衣柜,洗衣机,热水器,空调,这些必备的生活用品不缺不少,除了楼有点老,墙有些黑,下水道有些反味,家具有些旧。 裴准对此接受良好,毕竟他的接受阈值很高。 资本市场、投融资并购、债务重组、私募股权和争议解决等这些细分的业务方向工作强度差异是客观存在的。 最恶心的,那肯定还是债务重组。 项目时间长,一个项目两三年起步,长的五六年;接触人员复杂,对内要应对吹毛求疵的破产管理人,对外要同一大群债权人和债务人扯皮,更心累的是还得跟法院打太极。 他那会儿倒霉,遇到个抠门的破产管理人,住的房子别提洗衣机、空调和热水器这些家用电器了,连张正儿八经的床都没有,所谓的床就是一张折叠军用行军床,过分的是这折叠床是个脆皮,他刚躺上去这床就裂成了两半,他刚去那几天直接睡水泥地上,后来他自己买的床,遇到雨天房顶还漏水,蛆虫乱爬的厕所更是终身难忘。 比较下来,中铭真是良心。 至少能洗上热水澡。 他洗好澡出来,微信弹出一条消息。 他用浴巾擦了擦淌水的头发,打开手机,发消息的人是姜瑜笙,她发了一个线上点单小程序过来。 裴准点进去,画面跳转,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店铺名字。 店铺名叫“山间月”。 山间月? 山间月……这店名有点眼熟…… 这时脑海里兀地跳出一句话:人善被狗欺。 下一秒裴准眼前浮现出那碗吃出蟑螂的姜枣奶。 哦。 原来他就是那个得理不饶人的狗男人。 第4章 装货 * 裴准刚走,约好上店面牌匾的师傅紧跟着来了。 给裴准发电子菜单的事情搁置到安装店面门头后。 姜瑜笙将菜单发给裴准,打字: 【你看看你有什么想吃的】 【绿茶酥和茶花饼销量点的人最多,销量最好】 【如果你不喜欢偏甜的,可以试试绿茶乳酪酥】 【当然你要是想尝试其他的,都可以跟我说】 对面一时半会儿未回复,姜瑜笙放下手机,去收银台看曹梦洁核对这几天的账单。 “昨天和前天咱们外卖订单光荣挂了大零蛋。”曹梦洁嘀咕道,“线下单砍了三分之一。” 姜瑜笙安慰道:“做生意嘛,起起伏伏很正常。” 曹梦洁意有所指:“我恨自媒体,恨营销号,最恨那个打差评的狗男人。” “明早开个账号发一封公开道歉信。”姜瑜笙这两天把这件事想了个明白,一开始就不应该想着和单主私下解决。 原打算先和单主协商删评,再和那个短视频博主沟通删掉视频,自己私下里好好整改店里的卫生,姜瑜笙以为做好这三步这事就能过去。 可她低估了短视频传播的威力。 短短几天时间,那段视频像细胞分裂繁殖一样,被各营销号转载发布在各种短视频平台上,网友的评论尖锐露骨,不少网友戏称她的店铺是“蟑螂店”,“蟑螂店”甚至成了可以检索的蓝色词条。 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姜瑜笙不怪任何人,当然也怪不到别人头上。 归根到底,都是自己没做好店里的卫生。 既然无法回避,那就直面好了。 明天是新店开张第一天,她计划开一个账号发道歉信表态,坦然承认错误,自我检讨,接受批评,同时接受顾客以后的监督。 “这样能行吗?”曹梦洁忧心忡忡,“要不直接冷处理吧……说不定过段时间就没人记得这视频了……” 姜瑜笙摇头,拒绝了曹梦洁的方案。 曹梦洁嘟囔着说:“好吧,我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 两人边核账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什么都聊,话题包罗万象,聊镇子池塘里的荷花时候开,聊店里即将上的新品要不要再改良改良口感,最后聊到今天下午那个帮她们搬桌子的男人。 曹梦洁起的头。 “我北漂那会儿就觉得北京人特热心,北京城大到我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又是个路痴,总迷路,那边的大爷大妈特别好心,给我指路,有时候他们甚至直接领着我走把我送到地方。”曹梦洁一句接着一句,“虽然那边的房价和物价逼得我北漂失败落魄还乡,但我还是特别怀念北京的风土人情。” 曹梦洁接着上面的话题继续说:“你就说裴大哥吧,是不是挺热心?” 曹梦洁一问,姜瑜笙才意识到距离她给裴准发去电子菜单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不知道裴准有没有回消息。 她去拿手机,发现裴准已经回复了。 曹梦洁凑过来问:“他说了什么?” 姜瑜笙打开,窄窄的聊天框里,她发的消息长长一串,对面却只回复了简单的一句话。 一句话,单薄的五个字:【不麻烦您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姜瑜笙觉得这话怪怪的。 有些冷漠,有点儿莫名其妙。 * 房门开的时候裴准正在修改实习生写的债务承继协议。 室友梁允南提了一个硕大的蓝色塑料袋进门。 裴准扫了眼:“你买的什么东西?” 梁允南呛他:“你管得还挺宽。” 说来也巧,中铭上市计划中请的审计团队正是梁允南带的小组。 这俩人一个胡同里长大的,从小到大谁都看不惯谁,小时候架没少打,上学之后两人较劲似的,你跳级我也跳,你拿省奖那我就拿国奖,你去清大我就去京大,谁都不肯被压一头。 十岁的年纪,别家的孩子还在纠结晚上放学买几根糖葫芦,这俩卷到穿起笔挺西装只为抢一个演讲名额。 裴准一身藏蓝色西装配酒红色领结,梁允南一身黑西装搭蓝方块领带,两人早上出门在胡同口相撞。 梁允南臭着脸骂对面的裴准:“骚包。” 裴准丝毫不让他,咬牙切齿:“装货。” 那之后,两人八年没说过话。 关系能缓和,全靠一傻逼。 大三那年,两人都计划出国,裴准要去宾夕法尼亚大学法学院,梁允南选了牛津赛德商学院,为了提升软背景,两人在一个美股IPO项目实习里相遇。 当时两人年纪小,十来岁的愣头青,履历突出,家世显赫,同行的券商觉得他两是关系户进的团队,把他们往死里整。 有些人就是这样,手里攥着点权力就把自己当皇帝。 让他们俩大半夜调档,发配他们八天辗转十九个省市走访,故意给错指令让改文件改几百遍然后鸡蛋里挑骨头把两人当狗训。 两人一致认为那券商头子是傻逼。 实习结束当天晚上,梁允南望风,裴准动手,合起伙把券商头子汽车后轮轮胎扎了。 后来因为学业和事业各奔东西,鲜少见面。 虽然两人一起干过亏心事儿,裴准依旧看不惯梁允南那副正儿八经的模样,梁允南也看不顺眼裴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儿。 见了面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 比如现在,裴准往那儿一坐就开始摆长辈的架子:“好好跟你小叔说话。” 照辈分,梁允南得叫裴准一声小叔。 梁允南妻子黎佳月和裴准有那么一层关系在,黎家和裴家生意往来多,相互之间认的亲戚。 梁允南像没听见,慢吞吞戴上蓝白色口罩,手里捣鼓一个小喷壶,朝里面倒了一袋白色的粉,然后拧紧,回身朝空中喷。 水珠猝不及防扩散到裴准身边。 裴准跳起来躲开,衣服上溅的水珠一股刺鼻气味:“这什么东西?” “不想死就滚出去。”梁允南拿着喷雾到处喷。 裴准满脸不可置信:“什么东西?” “杀虫剂。”梁允南荡了两下手里的喷壶,“友情提醒,人闻了会中毒。” 裴准觉得离谱,不知道姓梁的出什么老千突然买这东西。 杀虫剂的味道没五六个小时散不去:“晚上住哪儿?你最好别让我现在十点多出去找酒店。” “办公室。”梁允南像是猜到他会这么问,语气淡淡的,“换个地方办公而已,你这么大反应干什么?” 裴准一噎。 今晚要改招股书,确实不大能睡得成,估计要熬通宵。 裴准无话反驳,抱着电脑离开房间去了驻场办公室。 驻场地的办公环境比不上律所的单人办公室,发行人只给配了两间大办公室,券商一间,律师和审计共一间。 空间有限,一张大方桌铺开,四方摆满靠椅,办公室的底稿文件堆了一摞又一摞,地面和桌面上的插线板电线混乱地缠绕。 靠里面的两位置最整洁,一个裴准的,一个梁允南的,这两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有点洁癖。 裴准进门,他带的两个实习生起身打招呼:“老师。” 裴准语气松快地问:“还不下班?” 赵敏言扶了扶下滑的眼镜:“您下午让我修改的债务承继协议我没改完。” 裴准目光转向高志。 “我在读Dr.林发布在《华尔街日报》上的文章。”高志顿了顿,“但是我有一些不理解的地方,正在给Dr.林去邮件询问。” “你歇歇吧,少给他发邮件。”裴准笑着说,“他不会回的,林最讨厌学生发邮件问这儿问那儿,除了结婚邀请函和新生儿百日宴这种邮件,学生给他发什么邮件他都不会回,发了也是白发。” Dr.林是裴准和高志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时的导师,除了现在带教和实习生的关系,两人还是前后辈的同门关系。 “你回去休息。”裴准对高志说完这话,视线调转到一旁站着的赵敏言身上,“你留下。” 两个实习生同时一愣。 下一秒赵敏言坐回原位,高志看上去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听话地离开了办公室。 他出门的时候梁允南抱着电脑进来。 梁允南带的小组成员起身和他打招呼,他点头应和,随后在裴准身边的座位落座。 裴准正在给电脑插充电线,梁允南突然道:“以后别在房间里放吃的喝的。” 裴准不知道他又在整哪一出。 “房间里有蟑螂。” 裴准重复了一遍:“有什么?” “蟑螂。”梁允南见裴准一脸不相信的样子,选择好声好气解释,“你可能刚来这里不了解,我比你提前来的那一个月,在房间里看见过好几次蟑螂,我每周都喷杀虫剂。” 裴准脑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大脑自动拼凑出一套逻辑链将往事重演。 他点姜枣奶的那天晚上,刚打开姜枣奶盒盖儿,一个电话进来,上铺的梁允南已经休息,于是他选择出去接电话。 回来的时候他舀了一口姜枣奶。 然后发现了蟑螂。 裴准心里一阵烦躁。 早先他还理直气壮地想,作为消费者,花了钱,在饮品里吃出了蟑螂,给差评理所应当。 现在,他干的都是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