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归(重生)》 第1章 第一章 对峙 春日至,大虞长安城又是一番桃红柳绿,辰时的日头和煦的照耀着城内逐渐沸腾的烟火气。 忽而几声骏马的嘶鸣伴着清脆的铃声一同传来,街市被掀起一阵小小的骚乱后又重新恢复了秩序,一辆鎏金镶珠的辎车碾过青石长街,织金锦、鎏金环、玉珠串一水儿的在太阳下闪着耀人眼目的光,车轮转动带起的阵阵轻风,将地上还未清理的红色喜纸卷到半空,就好似又下了一场桃花雨。 车内居于主位的女郎玉指芊芊,展开一条紧紧卷着的锦帛。 “天降雷火,梁庄尽灭。” “上钩了。”女郎轻勾唇角,将锦帛递给身侧之人。 那人接过快速扫了一眼,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锦帛的一角,“以此为引,相信很快便能查得背后主谋。” “但凡与阿弟之死有关的人,谁也逃不掉。” 锦帛被丢在地上,主位的女郎伸脚撵灭了火星,只留一地灰烬。 随着车身金铃悦耳的脆响声渐弱,马车在东街第一户的挂着“陆府”牌匾的高门大院前停下。 车帘掀开,车里二人一前一后下来进了府,却不想在内院翠华堂的门口被拦了下来。 “大胆!”棠棣当即上前拔刀出鞘。 一只戴着玉环金钏的手轻轻拍了下棠棣的肩膀,“哐啷”一声刀重新入鞘。 “你们既知拦的是谁,”悠扬的女声响起,萧晏清不疾不徐的走上前,挑了挑眉,似来了兴致,“那后果如何,当有准备了?” 两个护院头低了又低,但谁也没动。 “将军的人果然忠勇,着实叫人佩服。” 话里话外不仅毫无敬佩之意,反而带着点儿威胁。 这话不是说给护院听的,而是说与屋内的后将军陆晃听的。果然,不多时便见陆晃的亲卫之一周穆,板着脸走了出来。 “下官参见昭明长公主。”周穆跪地请安。 萧晏清略带玩味的看着他,没有出声。 周穆俯首道:“他们是新拨来的,不懂规矩,冲撞了殿下,下官这就处置他们。” “无妨,只是——”萧晏清嫣然一笑,“若还有下次,本宫便只能调公主府的人来了。” 轻声细语,笑意盈盈。 周穆的身体却是一僵,只得叩首谢恩,“谨记殿下教诲,谢殿下开恩。” “都平身吧。”萧晏清边说边目不斜视地走过了众人。 蝉衫麟带,翠羽明珠,瑰姿玮态,鸣珂锵玉。 举手投足,皆是皇权。 一迈进前厅,萧晏清就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药味,行至里间,便见陆晃半倚在榻上,大夫正在为他包扎,榻旁桌案上的药还冒着袅袅热气。 陆晃衣带半散,上衣褪了一半,露出一边结实的麦色臂膀,隐隐约约还瞧得见紧实的胸膛。 萧晏清走近,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陆晃,抬眼,恰好撞进了一双幽深的眸子。 眼前男人松风水月般的面容开始模糊,逐渐与昨夜梦中反复出现的那张脸重合, 一时间,画面纷繁而过。 原本是朗目疏眉的鲜衣怒马少年郎,鲜亮的赤色发带同乌发一起随风飞扬; 眨眼却见这少年红巾缠额、铁甲染血,面上的汗珠滚着残血落下,宛如血泪; 再一转少年已成长为玄衣金甲罩赭袍的将军,眼神阴骘,地狱修罗般,步步生红莲; 忽而万箭齐发,面容沧桑的男人口吐鲜血坠于马下,他嘴巴张了又合,艰难地说着什么。 昭明。 “昭明!”陆晃提高了音量。 萧晏清这才堪堪回神。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中清明了一些,萧晏清瞧向大夫那边问道:“将军伤势如何?” “回禀殿下,将军的伤口虽深,但好在未刺中要害,并无大碍。” 萧晏清看着那包扎的白布下还隐约透着点红,不禁轻蹙眉头,转向陆晃问道:“你的军医靠得住吗?用不用宣太医令?” 话音刚落,立在一旁的大夫赶忙跪下。 陆晃原本就利落的面部线条变得更加锐利,他不紧不慢地拉起了衣服,绷直的唇线生扯出一个好看的笑:“小伤而已,劳殿下挂怀。” 萧晏清剜了陆晃一眼,冷声道:“将军的谱摆的倒不小。”边说着边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确实没料到殿下会光临翠华堂。”毕竟昨夜二人刚在此大吵一架甚至动了手。为了封锁将军受伤的消息,而传令的那句“谁都不准进翠华堂”,也恰巧拦住了昭明长公主。 萧晏清听得出陆晃的言外之意,也懒得再深究这言外之意下种种依旧不合理的地方。 “将军受伤,本宫岂有不来探望的道理。” 萧晏清语气带着讽刺,手上却端起一旁的药碗,搅了搅碗中的药,然后舀了一勺轻抿一口。 随即药碗被整个递到陆晃嘴边,陆晃撇了眼一脸嫌弃的萧晏清,轻笑一下,接过来一饮而尽。 “殿下用蜜饯吗?我叫人送盘进来。”陆晃一边把碗放回桌案上一边问道。 “是你要吃吧?”喝药的又不是自己,萧晏清纳闷何来这么一问。 “我可没这么娇气。”陆晃耸了耸肩。 萧晏清抬手就给了他一拳头,许是不小心碰到了伤口,陆晃很轻的闷哼了一声。 “碰到你的伤了?”说着萧晏清扯开陆晃的衣领想看一看,被陆晃一下子抓住了手腕。 “没有。” 萧晏清撇了一眼那只抓着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又挑眉看向它的主人。 手适时松开。 白日里光线充沛,自是比昨夜的烛火清晰,萧晏清仔细地端详着眼前人,这张脸虽不及有长安第一美男子之称的蒋洵,却也算的上玉质金相,如圭如璋。 一只手轻轻拂上陆晃的面庞,顺着清晰的下颌慢慢往下滑,沿着脖颈微凸的青筋,掠到锁骨。 “殿下……”陆晃的声音带了点沙哑,不知何时淡淡的绯色已顺着他的耳垂爬上了整个脸颊,陆晃有些无奈,“殿下,真的没……” “嘘。”微凉的手指触碰着温热的唇瓣,将没说完的话一股脑驳了回去。 停留在锁骨的手继续顺着肌肉线条向下游走,覆上陆晃结实的胸膛,隔着有些发烫的肌肤,还能感受到擂鼓般的心跳在一下下变快。 身材精壮,刚健有力,还富有弹性。 “昭明!”陆晃忍无可忍,又上手捉住了萧晏清的小臂,一时情急,没顾及收力。 “嘶……”萧晏清吃痛出声,抬眼有些愠怒地瞪着抓她的男人。 陆晃又赶紧松开。 随后,萧晏清一只手撑住卧榻的侧边,另一只手轻搭在陆晃对侧的肩膀,俯身贴了上去,歪头在陆晃的耳边吹气:“陆将军莫不是忘了,这驸马的位置可是你亲自向天家求来的。” 陆晃涨红了脸,心里浅浅的一点期待全部化为了巨大的羞愤。 是啊,公主自然不会是来好心看望他的。 这桩婚事从开始便矛盾重重,她无非是前来折辱一番,再欣赏一下他作茧自缚的模样。 萧晏清起身拉开了些二人的距离,搭在陆晃肩膀上的手缓缓上移,轻轻挑起了他的下巴。陆晃喉头微动,双目紧闭,双拳紧握。 “将军既决意尚公主,怎得却不敢看本宫?” 萧晏清居高临下的看着陆晃,看着他慢慢睁开双眸,睫长似羽,瞳深似墨,一双丹凤美目沁着冷冷的怒气和一些尚看不明朗的情绪。 萧晏清莞尔一笑,坐直了身子,拢了拢陆晃松散半敞的衣襟。 “大婚还剩两日,驸马还有得操劳,本宫体恤,你便于大婚后,再搬去公主府吧。”萧晏清说话间神色已如常,就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殿下要臣搬到公主府?”陆晃有点不可置信。 “大婚这几日设在陆府,已是给足你陆家脸面,陆怀昱你有点儿驸马的自觉!”萧晏清以为陆晃在跟她拿乔,有些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臣还以为殿下并不想见臣。”昨夜那场争执中萧晏清的一字一句,陆晃都记得清清楚楚。 “见与不见都不影响你搬进公主府,”萧晏清拂了拂裙子站起身,“这场夫妻恩爱的戏码,陆将军既然想替蒋允诚演,那就尽责一些,趁早着人收拾东西吧。” 陆晃手攥得更紧了,却还是在一个深呼吸后松开了紧握的双拳,撑起身下榻,跪地一板一眼地行了礼。 “敬诺,臣恭送殿下。” “送什么送!”分明待会儿还要一同去正堂见长辈。 萧晏清开口呵斥的话忽得没了下文,因为比怒气先来的,是心头上那阵莫名荡漾着的酸涩的涟漪。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萧晏清嗫嚅了几次,才终于放开声音:“本宫昨夜,并未想要伤你。” 说罢便逃跑似的转身快步向外间走去。 “哦?臣还以为臣是在为殿下分忧,毕竟唯有臣身死,东阳侯世子才有机会尚公主,不是吗?”陆晃自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萧晏清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一个驸马而已,死便死了,你死了正好给蒋允诚腾地方! 这话是她自己说的,是昨夜她拿匕首抵着陆晃说的。 她认。 “那不过是气话,分明是你……”萧晏清转身想要驳斥,不料对上那双眼眶微红的眸子,便突觉有些理亏起来。 思量片刻,萧晏清才问:“若我任由那匕首刺进你心口呢?” “那便赌输了,我愿赌服输。” 话音刚落,空气突然凝固,像被冻住了一般,屋内一下子变得悄无声息。 陆晃觉得方才喝的那碗药里定是掺了什么东西,才让自己一时口无遮拦,可覆水难收,至此再无余地。 “啪!” 响亮的巴掌声打破了屋内死一般的沉寂。 萧晏清的手还在不住地颤抖,在那停顿的数息空白中,她脑中有根断了的弦忽然接上了。陆晃既能主动求娶,说服天家将自己下降于他,便断不会真做出什么要命的举动。所以那一刀与其说是在赌,不如说是一种警告,甚至是威胁。 他自以为,二人婚事乃天家亲赐,她反抗不了,暂时也动他不得。这是在警告自己,婚事已成再无转圜,这是在威胁自己,最好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真是好一个愿赌服输! 萧晏清气急,抓起一旁的空药碗就朝陆晃脑袋上砸去,瓷碗擦着陆晃的发丝撞在了沉香木卧榻的侧边,“啪嚓”碎在了地上。 屋内的声响惊动了在外候着的人,一阵风过,棠棣便和周穆一同立于屋内。 在二人分辨清楚屋内形势之前,萧晏清已经抽出了别在棠棣腰间的刀。 白刃亮,寒光现。 锋利的刀锋直逼陆晃的喉咙。 “那陆将军要不要再赌一次?” 第2章 第二章 入梦 时间倒回到昨日,景元十六年四月十六,昭明长公主下降,灯烛林立,火光通明。 近千人的仪仗队引着数辆金根车浩浩荡荡从长乐宫出发,一路敲锣打鼓地前往陆府。沃盥、交拜、同牢、合卺……忙活大半天,终于挨到了正礼礼毕。 金铃轻响,萧晏清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入洞房暂歇。 飞天髻簪金枝步摇,面施啼妆配额黄,绀色深衣礼服曳地三尺,其上一凤双身的纹样栩栩如生、金光闪闪。 “琇莹,更衣。”萧晏清有些神色恹恹。 “殿下不等驸马回来一起行沃盥礼吗?” “左右正礼已毕,这些都不打紧。” 在场大多都是公主的人,自然没什么异议。萧晏清边由侍女绣莹和琼琚褪去礼服,边冷冷撇了一眼旁边的礼官,几人识趣地没有做声。 卸下头面,换上寝衣,打发走一屋子的人,萧晏清想给自己斟杯酒时,转头看到了被板正挂在衣架上的礼服,便走上前在礼服宽袖的内里摸了摸,掏出一柄匕首。 匕首格部饰错金兽面纹,鞘裹红绒,镶着东珠玛瑙。 这是明德皇后的旧物,是她离世前交到萧晏清手里的。 “当年阿母入东宫时,你舅父将它交予我,他是要我无论如何,护住自己。阿母的命算好,你阿父心疼我,这些年也没受什么委屈,” 明德皇后一边给眼前哭成泪人的姑娘擦眼泪,一边把匕首塞进她的手中,“轻轻,今天阿母将这匕首交给你,” “阿母希望你不仅保护得了自己,也能护得住你的两个弟弟。” “砰!砰!”窗外再次传来烟花炸起的声响,将陆府前院推杯换盏的热烈又往上顶了几分。 “这烟花可真漂亮。”琼琚仰头看着夜幕中赤红的光团舒展成蓬松的绒球,而后拖着金光簌簌坠落,忍不住出声赞叹。 “你在殿下身边伺候,怎得还这般没有见识的样子。”一旁的琇莹笑着点了点琼琚的脑袋。 “我瞧着烟花便觉得欢喜幸福,琇莹姐姐不觉得吗?” 琇莹望着那变换的光焰没有出声,幸福吗?昙花一现的快乐,也是幸福吗? 屋外的一切都与萧晏清无关,她出神地看着手中的匕首,反复摩挲着每一道纹路。 “可惜啊,轻轻护不住阿弟们,也不知能不能护得住自己。但请阿母放心,枢儿的死,我一定查清。” 不知过了多久,在萧晏清要起身放回匕首时,琇莹推门进来了。 “殿下,驸马到了。” 萧晏清点点头,顺手将匕首放至一旁,朝跟进来的礼官招了招手,“先行结发礼吧,赶紧结束。” 陆晃没有异议,在架子床的另一头坐下,带着淡淡的酒气。 礼官上前将公主的玉圭与驸马的玉壁置于案上相合,随后取了两人的头发,红线一系,放入锦盒,视为礼毕。 陆晃接着起身准备去沃盥,忽看到那锦盒旁摆着一柄匕首。 “这匕首……”方才结发礼时,用的并不是这一把,陆晃有些好奇地伸出手。 “别动。”萧晏清快步冲上前将匕首拿了过来。 能让昭明长公主如此宝贝的东西,定不寻常。 “你们都先退下。”陆晃沉声道。 在场的侍女礼官们没动,皆犹犹豫豫地看向公主,见萧晏清摆了摆手这才鱼贯而出。 “这匕首,谁送的。”陆晃迟疑着出声。 “与你何干。”萧晏清连正眼都没给陆晃一下,转头要放到闷户橱的宝箱内。 “蒋世子吗?”陆晃双手不知不觉间握成了拳。 萧晏清身形一顿,没搭理陆晃。 公主对自己没什么情分,陆晃心如明镜。可是个人,就会贪心,如今他得尚公主,竟不自觉开始期待,期待些更进一步的东西。 “今日是殿下与我大婚。”陆晃在“我”字上咬的格外重。 天下皆言昭明长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只有萧晏清自己清楚,她甚至难以掌控自己的人生。 可是,她怎么甘心呢? 她回身看着眼前之人,这个左右自己命运的罪魁祸首之一,嘲讽一笑。 “那看来陆将军也没忘,这婚是你毁了裴蒋之约得来的。” 明德皇后出身河东裴氏,原本她给女儿选定的驸马,正是世交蒋氏本宗,东阳侯府的世子,同公主青梅竹马的蒋洵(字允诚)。 萧晏清是在讥讽陆晃,高风亮节的陆家,也出得了他这般横插一脚的卑鄙无耻之徒。 “所以,殿下便要在大婚夜弑夫吗?”陆晃骨节捏得发白,鹰眼如炬盯着萧晏清,步步紧逼。 “你真当本宫不敢吗?” 二人相隔咫尺距离,萧晏清只得抬头与之对视,可她堂堂昭明长公主,不喜欢仰视别人。 萧晏清“唰”一下抽出匕首,开了刃的刀尖虚抵在陆晃胸前。 “陆怀昱,你一个驸马而已,死便死了,你死了正好给蒋允诚腾地方!” 陆晃笑了,笑得眼睛都蒙了一层水雾。 “那臣,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陆晃突然发难,紧紧钳住萧晏清握匕首的手,往自己心口送。 “你放肆!”萧晏清想要抽手回来,可纹丝未动。 眼看匕首已然割破衣料,萧晏清顿时有些慌了。 “陆怀昱你疯了!”萧晏清企图用另一只手掰开陆晃的手指,未果。 “陆晃!”萧晏清只得双手一起使力,试图偏移匕首,“陆晃你放手!”萧晏清大喊,声音带了哽咽。 陆晃这才松了劲。半截匕首没入陆晃左肩窝偏下的位置,丝丝鲜红洇了出来。 门“砰”一声被推开,二人均无暇顾及是谁的人冲了进来,只一味喊道:“都滚出去!” 萧晏清头晕目眩,双手扶住桌边稳了好一会儿,呼吸和心跳才渐渐平复,原本想上前把匕首取回来,可理智让她又收回了手,她不是医者,不能贸然拔刀。 “陆怀昱,”萧晏清声音很轻,带了些沙哑,“本宫再也不想见到你。” 说罢拂袖而去。 陆晃面色发白,岿然不动的身躯摇摇欲坠,本能想抓一个助力时,不小心带落了摆在桌案上的那对玉。 “啪嚓”一声,原本相合的玉圭玉璧摔分在了地上。 /是夜,三朝礼未半,昭明长公主与驸马后将军骤起争执,公主愤而归府。/ 也是这夜,萧晏清做了个离奇的梦。 梦没头没尾,不成逻辑,只有几个片段走马灯似的反复闪回。 上林苑校场中心,马蹄踏起滚滚烟尘,三箭齐发直入青云,射下三只鸿雁,接着便是一阵欢呼,缰绳一紧,宝马扬蹄嘶鸣,只见马背上的少年郎——乌发红带随风飞扬,剑眉星目熠熠生辉,谁瞧了不得叹一声“金鞭美少年”。 “可以啊怀昱兄!” “好准头!” 几个同样骑装打扮的少男少女骑马围拢过来,声声赞叹着。 “别得意啊怀昱兄,你比之阿姐,还差一只呢!” 一匹装束着鎏金当卢、赤金马冠的骏马踱步而来,众人纷纷朝那绛色绣金鞍鞯上坐着的人行礼。 “太子殿下别操心我了,先数数自己收获多少,能不能给天家交待吧。”陆晃毫不客气的呛了回去。 “好你个陆怀昱!”萧玉衡笑着策马追了上去。 景元十年,彼时风流尽少年。 这场春蒐后不久,明德皇后诞下六皇子萧玉枢,几日后薨;同年九月,萧晏清这一母同胞的幼弟早夭;十月,太子衡被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被逐去封地做了广陵王,永世不得回长安,陆晃便也不再是太子伴读,曾经热闹的椒房殿自此沉寂。 彼时少年们笑如朗月,春风得意。只可惜白驹过隙,早已物是人非。 “咻”的一声箭响,一支火矢破空而去,射中写着‘陆’字的战旗,火焰腾起,没多久就将战旗烧了个干净。烽火狼烟,击鼓声、冲锋声、哀嚎声不断,长枪一出,便是一个温热的生命倒下,焦黄的土地被血染得发黑。 “阿父!阿兄!”山光西落,只见一个红巾缠头的少年在尸山血海里艰难行走,额上血污混着汗水,滴进眼睛里,翻起一圈朦胧的泪花。 “阿父!”少年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地上一人翻了过来,忙用袖子擦了擦那人的脸,可是他的衣袖同样沾着泥浸着血,哪里能擦得干净呢。 “阿父,晃儿来了,阿父你睁眼看看我啊!” 少年小心翼翼地将人捧到怀里,声声血泪:“都是儿的错,是儿增援来迟,阿父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你睁眼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啊阿父……” 景元十二年秋,北凉入侵,武安侯陆太尉所率赤虎军在鸡鹿塞大败,八万赤虎军仅有不到两成得返,主将陆太尉,其子左将军陆泊渊,其孙奋武将军陆晟皆殁于此役。后纵得太原侯王玄之驰援,可战机已误,大虞连失三座边境重鄣。 月色如银,衬着立在一旁的梨花枪泛着恻恻寒光;月华如练,映着身披的铠甲流转着无尽的悲愤。 星斗变幻,旭日高升。 军营的一处营帐内绑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没过多久,一位玄衣金甲的将军掀帐而入,一张染了血的锦帛随即被丢在那男子脚边。 男子斜着眼打量了一番来人,冷笑一声。 “陆怀昱,长安谁人不知长公主心悦于我,又有谁人不晓你们不过表面夫妻,裴蒋两家早已盘根错节,此事一出,你置长公主于何地?” 打蛇打七寸,陆晃握刀的指节愈加泛白。 “蒋世子觊觎我妻,我手刃之,天家本就知晓内情,断不会开罪于我,”陆晃挑眉道,“至于你东阳侯府其他人,是死于匪盗烧杀抢掠,还是染病药石无医,不全凭我编排吗?” 蒋洵面上终于松动。 “陆晃你不敢!” “我有何不敢?” “那昭明定与你势不两立!” 陆晃仰天大笑:“无妨,她只用接着做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便可。”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血溅四处,蒋洵未有再辩驳一二的机会。 忽而一阵风沙起,隆隆马蹄声自远而近,一时间地动山摇。山谷两侧的路皆被骑兵围堵,山谷之上,一排排弓箭手皆已就位。 “陆将军,你们已走投无路,我敬你是个英雄,若你愿效忠我大凉……” “奚振霆,你莫猖狂的太早!”陆晃双目猩红,勾起嘴角,那笑,散发着森然的杀气与无尽的嘲讽。 马蹄扬,长枪出,声声怒吼,震耳欲聋。 赤虎军分明已经穷途末路,可陆晃方才的一笑,让奚振霆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不安。 箭矢雨点般袭来,原本所剩不多、凝成一团的赤虎军被迫逐渐分散,飞舞的长枪,抡圆的大刀,急冲的羽箭,都渐渐隐没在卷起的黄沙后。 又是一阵轰鸣从远处传来,双方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自是听得出那是成千上万铁蹄叩击大地的声音。 一柄长枪飞来,将奚振霆穿喉而过,直直订在地上。 “怀昱!” 是江信,援兵到了。 江信一个滑跪,堪堪接住了落马的陆晃。 “怀昱!”江信的声音随着身体一齐颤抖着,一时间竟都数不清陆晃身上插着多少箭。 “子山……你……昭明她……”话还没说完陆晃便又喷出一口鲜血。 “陆怀昱!你清醒一点!你给老子活着!不然老子回去一刀砍死那裴长公主!” 陆晃想咧嘴笑一笑,用尽力气扯出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照顾好……元朗……云舒……昭明……她……不……” 陆晃这句话终究是没有说完。 “怀昱!” “陆怀昱!” 萧晏清尖叫着惊坐起,头上满是冷汗。 关于目前出现人物的名字表字这里提示总结一下: 萧晏清,封号昭明,小字轻轻 陆晃,表字怀昱 蒋洵,表字允诚 江信,表字子山 表字是取来给同辈和朋友叫的,所以本文只会出现在对话里。 名字是长辈与亲近之人叫的。文里旁白也用名字,毕竟都是我的好孩子![坏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入梦 第3章 第三章 好戏 “那将军要不要再赌一次?” 萧晏清眼神凌厉,持刀的手却微微颤抖着。 “殿下!”周穆一只脚刚抬起,棠棣就一个闪身挡住了他,二人僵持不下。 陆晃抬手示意,周穆几番欲言又止,最终退至一旁。 萧晏清与陆晃四目相对,她眼中射出的所有尖锐,却都淹没在那双一汪深潭的眸子里。 刀尖从陆晃的喉咙晃悠着移到领口,然后停在陆晃的伤处。 “陆怀昱,若是现在战事起,命你领军出征,你当如何?” 清冷的声音里带着颤,一下下敲打在陆晃心上,随着血液将一阵阵的钝痛传至全身。 萧晏清握刀的手忽而抬起。 陆晃垂下眼眸。 周穆怒目圆睁。 棠棣稳如泰山。 刀锋急落,劈出一阵凉风。 “咔嗒” 随着刀身入鞘的声音,这柄鸣鸿刀被重新挂回棠棣腰间。 “战场刀剑无眼,一不小心便是马革裹尸的道理你比我清楚,现天下不定时局不稳的状况你比我了解,” “一国之将,只因逞一时之气,而将自己立于危墙之下,置追随你的将士与大虞百姓的安危于不顾,”萧晏清的音量陡然升高,“陆怀昱,你去家庙里挨个牌位问一问,你对得起陆家几代英灵吗!” 字字句句,振聋发聩。 他明明,他明明亲历了丧亲之痛,如何能这般糊涂呢? 一门三代战死沙场,听起来只是一句有些沉重的话。 萧晏清曾经也惋惜过,可直至在梦中见到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在死人堆里翻找着亲人的尸首,她才意识到“惋惜”二字,实在太小太轻了。 她也经历过丧亲之痛,她的阿母,她的阿弟,都在自己面前咽了气。 那是种针脚细密的毫不透风的绝望,它压在胸腔里,让仅存的一口气,就这么闷在那里。呼不出,也吸不进,于是这口气只能在体内横冲直撞,撞进心脉,撞破肺腑,撞得肝肠寸断。 陆晃眼睑微动、睫毛忽闪。 屋内迎来漫长的沉默。 无声的凌迟下,陆晃的脸色越来越白,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将军更衣吧,本宫在前厅侯着。” 萧晏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比方才握刀的手更加不稳的,是她的心。 陆晃口中的愿赌服输,不过是变相的警告,用的,是他身为后将军的血肉之躯。 萧晏清其实没那么在乎陆晃的死活,可昭明长公主在意陆将军的安危。 尤其,自那场离奇的梦中醒来后。 梦里,陆晃死在了北凉的箭雨中,那之后呢? 大虞折损一员猛将,一支强军,这对于未来局势的影响是大是小,萧晏清尚不得知,她甚至都搞不清楚,那究竟只是一场梦,还是真的因缘际会开了天眼。 可她明白,以如今之局势,战争的号角迟早会吹响,因而陆晃也好,其他将领也罢,都当有随时迎战的准备。 所以公主义正言辞地斥责将军,指责他把身体当儿戏,她也在质问自己,怎就如此冲动地拔出了匕首。 “殿下,可以动身了。”棠棣上前提醒。 萧晏清回过头,见陆晃一身玄色直裾深衣,蹬着一双云头锦履稳步走来,忽而一股熟悉感没来由的从心头涌起。 “殿下。”陆晃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身礼服,是新做的吗?”萧晏清跟上,边走边问道。 “三朝礼的所有礼服均是新做的。”陆晃投来探寻的目光。 这问题的确有些愚蠢。 纵使陆家被削了爵位,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平头百姓家嫁娶都要添置一番,何况是公主大婚。 “无事,不过瞧着驸马穿这身衣裳格外俊俏。”萧晏清面上调笑着,将方才一晃而过的怪异感按下。 陆晃噎了一下,又想起二人在屋内时,那只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顿时觉得有些燥热。 还好萧晏清及时打断了他脑中的画面,“府里长辈当只有陆老夫人一人了?” “不错。” “那你阿兄的孩子呢?” “侄子陆元朗年十一,在太学进学,侄女陆云舒尚垂髫,平日里与祖母一同居于锦华堂,今日皆在正厅等着拜会殿下。” 在正堂见过了众人,闲聊几句后,萧晏清起身朝陆老夫人微微颔首,而后转向陆晃说道: “本宫先回了,午时公主府有马车来接你,我们再一道回门谢恩。” 陆府众人起身行礼。 送走公主,陆晃回到书房,喝了口茶水,问道:“梁庄一事如何?” “依那前武库令丞所言,自庄上的梁主事失踪,庄内的小倌馆便没有迎客,”周穆如是汇报道,“洛白他们转移出五个小倌,其余人都处理掉了,一场火后一场雨,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加上武库令丞,共补了六具死尸,人数上不会出错。” “掳走梁主事的人,有线索吗?” “据说梁主事当天出门前还嘱咐傍晚有贵客至,但他自此不见踪影,武库令丞猜他是去见梁庄真正的管事了,不过这人除了梁主事,没人见过。我们在庄子周围搜了一圈,没有发现特别的痕迹。” “那不是梁庄幕后之人所为,便是其仇家所为了,无论是谁,都应是长安数得上的人物,”陆晃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案台,“审一审那几个小倌,看看他们知道些什么。” 他们伺候的恩客,当也是长安非富即贵之人,个中秘辛,难免有说漏的时候。 “诺。”周穆应下,又问,“武库令丞已安置妥帖,将军可要见上一见?” 陆晃摇摇头,“待三朝礼后再说,你先着人问着。” “另外,江校尉刚托话来,说是公务紧急,明日便不能来府上吃酒了。” 规律敲击桌案的声音戛然而止,陆晃轻笑一声,端起茶碗,缓缓向后靠上椅背。 “梁庄此事果然还是惊动了司隶校尉,让洛白先撤,最近不要留在长安。” “洛白?” 酒杯被“咚”一声放回桌上,萧晏清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身旁着绛红云纹玄衣的女郎。 这头萧晏清一回公主府,便在北苑的牡丹园摆上了美酒佳肴,看起了百戏。 奏乐声,鼓声,剑声,声声入耳,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园内交谈的声音。 “洛白?绣衣使可确定?洛白不是两年前随后将军出征时死了吗?”坐在一旁的公主府詹事齐钰,闻言更是站起身上前一步。 “看不清脸,但他的招式,我不会认错。” “燕四。”萧晏清双眼微闭,食指轻揉着太阳穴。 一位白衣玉冠的郎君起身开口道:“回殿下,鹰卫一向一队人做事一队人警戒,属下可以担保,带走那姓梁的之时,没有惊动任何人,也不曾见过像洛白之人。” 除了摆在明面的卫率府,即公主府府兵,公主背后还藏着一支燕羽营。燕羽营下设羽卫、鹰卫和鸽卫,由燕卫十二郎统领,燕四正是鹰卫的头儿。 “昨夜是盯梢以来第一次见他,先头的确不曾见过他或任何陆府之人。”被唤作绣衣使的女郎附和道。 “我们在那姓梁的验货时劫走他,还搜出来本账簿,不论是那暗倌的勾当,还是姓梁的这个人,梁庄已经暴露,幕后之人绝不会没有动作,若绣衣使昨夜见到的真是洛白,难不成……” 燕四没说完的话,在场之人都明白。难不成这幕后之人,与陆府有关,或者再大胆一点,就是陆府的那位后将军,陆晃。 事关公主驸马,众人心照不宣的噤了声,衬着戏台之上丝竹格外悠扬,剑击分外清脆。 萧晏清也没作声,捻起一个蜜饵送到口中细细嚼着,蜜饵的软糯伴着蜂蜜的清甜在口腔相融,萧晏清满足的喟叹一声。 “账本拿来我看看。” 齐钰呈上一本皱皱巴巴的册子。 纸页翻动,萧晏清快速扫着那些白纸黑字,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脑中凝滞的思绪再次开始打着旋儿飞舞起来。 “梁庄尽灭,此案动静不小,是什么人来查?” “回殿下,司隶校尉江述。” 果然。 司隶校尉不受三公九卿牵制,直接向天家汇报,看来此事已经引起阿父的注意了。 萧晏清合上册子,双臂环抱于胸前,右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左臂。 册中的名字不乏朝中要员。天家介入,与明文禁止的好男风之事无甚关系,阿父真正在意的,是权贵要员相互勾结。 若能利用这本账簿把水搅浑,挑拨上几家世族门阀,说不准还能卸一卸那幕后之人的力。 “齐钰,将这账簿誊抄一本,原来这份,挑几个顺眼的名字,算是我给江校尉的回礼了。” 齐钰心领神会,上前收走了账本。 脑中盘旋着的思绪像烟花般升至最高而后炸开,萧晏清瞳孔微缩,猛地停止了手上无意识的动作。 “江信,”萧晏清拍案,“江信是江述的儿子!” “不错,江郎君刚提了别驾从事,正是江校尉的副手。”齐钰在一旁补充道。 萧晏清想起了那个梦,梦里最后陆晃万箭穿心,死在了江信的怀里,向他托孤陆家的两个孩子,甚至,提到了自己。 梦中之事没有前因后果,所谓究竟实在难寻,但陆晃与江信间的情谊却真,此番江信作为司隶校尉的副手参与梁庄一案,会只是个巧合吗? 当年阿弟萧玉枢早夭,阿父认定是太子萧玉衡所为,她不信,费了好大劲儿,求了阿父好多天,这才保下了萧玉衡的命。 这些年她一直暗中调查,如今查到了梁庄,梁庄又引出了陆家,而陆晃,是萧玉衡当年的伴读,亦是他的表兄。这一切,难道也只是巧合吗?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萧晏清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勾起一边的唇角,带着气音冷笑一声。 “我的好驸马,你可真是会给人惊喜。”萧晏清喃喃出声,又眸光一闪,“青罗,给我盯紧陆府。” 玄衣女子抱拳应了声“诺”,袖上暗红的云纹随着动作似乎变得更加鲜艳了。 台上乐声节奏突变,由散起过渡至入调,鼓点如雷,丝竹激荡。两位风姿俊逸的郎君仅着下装,分立于鼓面两边,执剑对击对舞,你来我往,演的有模有样。麦色的肌肤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日光的映照下,宛如月圆夜水面上流转的碎银,莹莹闪闪。 “好戏!”萧晏清看向台上,笑着鼓掌,而后招呼着众人,“该吃吃该喝喝,可别辜负了这出戏。” “看戏?” 陆晃眉头拧起,有些吃惊地望向来人。 “不错……说是……说是公主一回府,便召府上的男宠们去看戏喝酒了。” 茶杯“啪嚓”一下被捏碎了。 好。 好得很。 好得很呐。 第4章 第四章 谢恩 四月春日正午的日头,已经开始带着些灼人的温度,照着长安城暖暖洋洋。唯独那辆驶过青石长街的金根车内,却如雪崩隆隆过境后的山谷,万籁俱寂,冰冷刺骨。 陆晃面色阴骘,还思量着公主那一府的男宠。 萧晏清脸色阴沉,还盘算着陆晃与阿弟之死的关联。 隔着雕花镶宝的沉香木板,车外阳春,车内白雪。 车内萦绕着隐隐约约的酒香气,慢悠悠绕进陆晃的鼻腔,再遁入口腔,烧得人喉咙发烫。 “殿下休息的可好?”明明清了嗓子,可发出的声音,还是像隔了一层绸子似的闷。 “好——”萧晏清扯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目光却难掩锐利锋芒,“好得很,将军如何?” 听到那句“好”,陆晃咬着牙、攥着拳、带着愠气看向主位的萧晏清。 光线透过窗格的缝隙一束束钻进来,洒在女郎盘起的发丝上,跳在摇曳的金步摇上,落在扬起的唇角上,晃得陆晃赶紧别开了眼。 “自是不错。” 陆晃想起年少学武时,阿父曾教导,人靠一口气,一旦泄了气,想再提起来,便千难万难了。不想这个道理,竟如此之适用广泛。 比如现在,他心神已乱,心气已泄,回应的声音也跟着有些虚浮起来。 从萧晏清的角度看去,陆晃大半张脸都落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也识不出那张俊朗的面皮下,真实的他。 若他真同梦中那般,无情的斩杀了蒋洵,那他,是不是也能做得出,谋杀皇子之事。 “你同阿弟有联络吗?”萧晏清思量着问道。 “殿下哪个……阿弟?”陆晃迟疑着转过头来。 萧晏清心里冷哼一声,闭眼靠进身后的软垫里,淡淡吐出六个字: “广陵王,萧玉衡。” 忽而一声马匹嘶鸣,车厢也跟着一阵晃动,但很快归于平静。 陆晃护住萧晏清的手还没来得及撤回,棠棣已面带急色,冲进车厢: “殿下可还安好?” 掀开的帷帐霎时间送进了车外的徐徐暖风,吹融了车内弥漫的寒霜,那软风里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花香,一时清醒一时醉。 萧晏清摆了摆手:“无妨,发生了何事?” “丞相府谢小公子打马过市,不想冲撞了咱们的马车,惊了咱们的马。” 原来是丞相府的,萧晏清挑眉,自打谢靖这个前朝老臣爬上了丞相位,谢家这些年行事着实嚣张了不少。 “我看他是嫌命长了。”说着便要提裙下车。 陆晃松开扶在萧晏清肩膀上的手,轻拍了她两下,说道: “没必要,我去看看。” 外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萧晏清懒得细听,抬手敲了敲车壁,对探头进来的棠棣说:“去封信给太学博士,谢小公子的课业太轻,长此以往难承家业,让他多上点心。” 不多时,陆晃掀帘进来:“无事,可以继续走了。” 萧晏清没应声,眼神随着陆晃的动作移动,直至看着他坐稳,马车复行。 “若不是谢陆两家素来不和,本宫多少要怀疑一番,是你特意将谢小公子安排在这,好逃避本宫的问题。” 陆晃有些无奈的闭了下眼睛。 “不敢欺瞒殿下,逢年过节,的确与广陵王偶有联络。” 废话,逢年过节,连废他太子位、逐他出长安的阿父,也收得到萧玉衡的贺信。 “哦?这便是你思量许久后的答案?”萧晏清双臂环抱,身体却猛地向前一探,在距离陆晃的脸只有一拳距离时停下,“他是你表弟,陆将军也如此避嫌吗?” 萧晏清似笑非笑,目光炯炯地盯着陆晃,看得陆晃眼睛忍不住的眨啊眨。 “刻意避嫌的是广陵王。”陆晃别过头,妄图躲过那灼热的凝视,“殿下应当也明白。” 萧玉衡去封地快六年了。头一年,萧晏清还经常去信过去,送出五封,能得一封寥寥几语的回信就已算不错,后来萧晏清就不怎么写了,倒不是因为感情淡了,而是她终于明白,萧玉衡哪怕是回到封地,也不得自由。 天家于她而言,或许算得上是个好阿父,可对萧玉衡来说却绝对不是。 左右问不出什么,萧晏清没再执着,退了回去,余光恰瞥见陆晃正收回虚环着她的手。 若一汪静潭中一条游鱼翩然而至,荡漾出一圈圈泛着光的涟漪。重新陷进柔软的靠枕里,萧晏清面上慢慢浮出若有似无的笑。 马车七拐八绕,终进了长乐宫的大门。 明德皇后薨后,萧晏清便从椒房殿搬到了章太后的长信殿,中宫空悬,公主的谢恩宴索性就也安排在了长信殿,让太后跟着好好热闹一番。 “给阿父、祖母请安。” “臣参见天家,参见太后。” 二人见过礼、谢过恩,景元帝大手一挥又赏赐给公主黄金一万斤,驸马与其亲眷也依例奖赏了一番,二人方才落座。 “桌上都是你爱吃的点心,我一早就吩咐少府备下了,快吃点,这才几天没见,我瞧着都清减了。”忙完正事,太后就赶紧招呼着公主的吃喝。 “祖母最好了。”萧晏清笑着捻起一个枣花糕。 这头两祖孙说笑着,那边景元帝和陆晃的气氛却算不得好。 “吾听说你和昭明现在分府而居?简直不像话!” 陆晃陪罪道:“是臣之过,惹公主不悦。” “吾当你多有本事呢。”景元帝冷哼一声。 陆晃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景元帝走下来,站在陆晃面前,垂着眼看他,“陆晃,光有能娶到公主的底牌可不够啊。” 这是一桩他们心知肚明的交易。 陆晃的确有足够多的筹码,能换得景元帝下旨,更改原本明德皇后替公主定下的婚事。但这场婚姻未来的存续,却不再取决于筹码的多少,也不再束缚于那道赐婚的圣旨。 而取决于—— 萧晏清边喝着茶汤边默默观察着二人的形势。 “臣必将真心实意对待公主。”陆晃伏首,手指微微蜷曲,抵在冰冷的砖面上。 “哦?”景元帝拖长了语调,阴影笼罩在陆晃头顶,“公主大婚当夜怒而回府,这便是你的真心实意?” 陆晃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这事儿横竖就是翻不了篇儿了,萧晏清心里叹息。 “陆晃,吾的女儿,不能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说这句话的,是天子,更是一个父亲。 萧晏清觉得有些好笑,不能受委屈,那你把我好端端的婚约毁了,硬是换了个人做驸马。这两人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吧。 她不喜这门婚事,本质是厌恶有人随意左右她的人生。不过如今查到陆晃与梁庄有牵扯,无论他是否无辜,把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是最好的选择。 “行了行了。”萧晏清放下茶碗,朝陆晃走了过去。 等走近,才发现陆晃额间已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小汗珠,隐约瞧着面色也苍白。 这一天,倒是难为他这个伤员了。 萧晏清在殿内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淡然自若地蹲下身,挽住了陆晃的手臂,向上使力提,半扶半拉地把陆晃拽了起来。 “您别为难他了,是我住不惯陆府。” 萧晏清撇撇嘴,半推半就地把陆晃带到座位旁,摁在了坐垫上。这才又转身看向景元帝: “等明日三朝礼毕,陆怀昱会搬去公主府与我同住。” “什么?”景元帝与章太后齐齐出声。 “知道知道,没这个规矩嘛。”萧晏清摊手。 “那先头,也没有公主大婚得赐几万斤黄金的,没有公主能享诸侯王仪仗的,更没有公主能得封王国的。” “你也知道!”景元帝吹胡子瞪眼。 “所以啊,与这些特权相比,婚后同驸马住在公主府,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吧,”萧晏清神采飞扬,仿佛越说越带劲,“况且我还挺满意我那些男宠的,这要是住在陆府,多不方便啊。” “昭明!”景元帝无奈扶额。 章太后在一旁乐出了声,“你这女娘的性子,也不知是像了谁!” 公主一回府,便召府上的男宠们去看戏喝酒了—— 这句话又开始像咒语一般,在陆晃的脑海里盘旋回荡,吵得他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那我就当阿父同意了。”萧晏清耸耸肩,一脸你奈我何的表情,走回自己的座位坐定。 “我不知道陆怀昱他究竟拿什么说服了阿父改我的婚约,你们多半也不会告诉我,没关系,我可以不用知道。” 萧晏清敛起笑容,先前的随意与纨绔褪去,眸光一凛,正色望向景元帝。 “这婚事我的确不愿,但我认下了——” 三道探寻的目光齐刷刷投到萧晏清身上,她却不紧不慢,示意一旁的侍从添茶汤,优雅地品了几口,随即莞尔一笑: “起码,会认到北凉使团入长安和谈之后。” “你知道?”两道错愕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的,可能还不止这些。” 萧晏清淡淡扫过众人,将手中的茶碗不轻不重地搁在案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按理讲景元帝的“景元”应是皇帝的谥号,但是写旁白实在不知道要如何称呼皇帝,总不能像史书里一样写“今上”,感觉大家会更糊涂,所以就还是将错就错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