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她上青云》 第1章 锲子 “陛下跑了!陛下带着惠妃娘娘弃城了……” “苍冥人跟斡仑人杀进来了!长京破了!大雍要亡了……” 天刚蒙蒙亮,长京上空的鸢群排着弯刀似的队形掠过,翅尖划破晨雾,带起尖锐的呼啸。鸢尾骤然展开,焰弹砸在街巷里,碎石混着血沫溅起。 远处的攻城车一下下撞着城门,车辕上挂着的人头随着颠簸摇晃,大雍藩王们常年驻守封地,谁也没料到,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团圆在家门口。 “轰隆!!” 三声巨响落,京门终于被撞开。 城内早已没了抵抗的军队,残破的龙旗斜插在尸堆里,被黑风卷得猎猎作响。 建昌宫空荡荡的,龙椅上搭着件明黄氅衣。 城墙上血积成滩,慕图皇后踩着血水往上走,赤金宫装被染得斑驳,她刚站定,身后就传来细碎的哭泣:“姑姑……姑姑我怕……” 皇后缓缓回头,家中五岁的小侄女赤脚追来,小袄子沾了泥,哭得直抽噎。 “丹阳不怕。”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姑姑是困在宫里的人,这辈子走到头了。可你得活着出去,记住,咱们慕图家的女儿,该像鹰一样飞。” 丹阳只顾着哭:“我要回家……我要爹娘……” 天上的鸢还在盘旋,鸣叫声像丧钟。 皇后仰头望了望:“丹阳你看,苍冥人的木鸟都能上青天了。” 她顿了顿,叹息道:“可惜我大雍千里江山,一步慢,步步慢;一棋错,满盘输。时也,命也。丹阳,把姑姑的话刻在心里。” 喟叹沉沉地敲打在慕图丹阳耳边,墙垛处的红砖掉下去几块,她蓦然睁大眼睛:“姑姑。” 她伸手去抓,只捞到一片虚空,赤金身影像断了线的蝶,从城墙上翩然坠落。 小女孩儿跌跌撞撞扑到墙沿,下方是深不见底的街巷。 鸢鸣在头顶盘旋不散,她愣了愣,继而趴在砖墙上放声大哭。 这一年是昭宁二十四年。 苍冥、斡仑联合赤哈、骆河等部,绕开西境防线,从慕图关撕开缺口,经平北淇东直插大雍半壁江山,一路攻破二十四城、十九州,最终屠入长京,慕图皇后以身殉国。 史称“昭宁劫”。 两年后,墨霞山以机关术重出,造出能飞天放炮的飞鸢,还有各类机甲兵械。大雍兵力渐强。 皇后的父亲,大雍唯一的异姓王慕图鸿握着这些新械,联合四方将领开始收复失地。 可他拼尽全族血战,终究没能等到昭宁帝振作,老皇帝在惶恐中病逝,临终前下《罪己诏》,封墨霞山主为国师,此后大雍上下皆重机关术,墨门成了世家子弟趋之若鹜的去处。 又过了些年,慕图鸿战死在收复淇东的战场上,其子慕图权扶着年幼的太子在建昌宫登基,自任摄政王,总算让大雍在亡国边缘喘了口气。 只是经此一劫,四方势力早已割据:北边有丰安霍家,南边有禹王,西边有崀州沈家,东边则由颜家坐镇淇东,各自拥兵,听调不听宣。 新帝改元承元,仍尊墨霞山主为国师,在长京设墨霞府,地方也跟着开起机关学斋。其中淇州的墨门院最是出名。 这一年,慕图丹阳十六岁了。 第2章 第一章 承元九年夏天,阳光毒辣,建昌宫的朱红屋檐仿佛要在烈日下熔化,马车出了朱雀大街,丹阳撩开竹帘,长京的城楼越来越远。 约莫走了小半月,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抵达淇州,马夫隔着车帷唤:“郡主,咱们到了。” 丹阳掀帘下车。 暑气扑面而来,热气蒸腾中,鎏金山门依山而立,门楣上“淇州墨门”四个大字苍劲有力。 山路上有弟子背着兵械往下走,道路两侧的竹林传来风响,丹阳挎起小包袱,顺路往上,总算能再学驾鸢了。 刚进山门,眼前景象如画铺开。 青灰色的屋舍顺山势铺开,廊腰像绸带似的绕着庭院,两侧小道上,绣球开得正盛,榴树缀着青果,风从竹林里穿来,带着草木清气。 正值午后散学,一群穿蓝白院衣的少年们正往院外走,见她挎着包袱站在路口,皆停了脚。 有个少年一脚踩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手里摇着柄画了飞鸢的折扇,语气轻飘:“姑娘,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他话音刚落,旁边个瘦高少年也凑过来,手搭在廊柱上笑:“可不是走错了?墨门是教男子的地方,姑娘家来这儿,难不成是来寻哪个相好师兄的?”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不是,我是来求学的。”丹阳宠辱不惊,实话实说。 围过来的人很多,蓝白院衣挤了半条廊,少年干脆跳下来,堵在丹阳跟前,下巴微抬:“求学?墨门的兵械沉得很,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小心别折了。” 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个圆脸少年扯着嗓子道:“就是!我们这儿风吹日晒的,姑娘家哪受得住?” …… 丹阳还是没太大触动,这类话她从长京听到淇州,从家里听到学堂,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把滑到肩前的包袱带理了理,从容道:“姑娘家怎么了,没记错的话,墨门山门前的碑上,刻‘凡好兵械皆可入,哪行写了女子除外?” 堵路的少年扇子停在半空中,仍在理论:“冠冕堂皇的话而已,听听便好,你看你还真信了……” “照你这么说,这里的门规都是摆设?”丹阳打断他,抱起双臂道:“可我怎么听闻,淇东颜氏一向最重规矩啊?“ 她故作惊讶:“该不会是这位师兄,你平日总是违规犯错,所以才把嘴硬当成本事来吓唬人吧?” 折扇少年动怒:“你说谁总犯错?” “你喽!”丹阳笑盈盈道:“看你这扇面上的鸢,右翼角度偏了三分,一旦飞起来,不出两里地,就得一头栽进梨凉河里,这么显眼的错处明摆着,不是经常犯错,又是什么呢?” “还有你!” 她转过脸:“风吹日晒是吧?方才我一路走来,见你抱着飞弩往树荫里躲,太阳斜一点就嫌热,看来真是比我这个姑娘家还要娇弱。” 人群里静了静,有人忍不住低笑出声。 圆脸少年的脸涨成猪肝色,另外一位差点把折扇扯碎,抖着手指向她:“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丹阳顺着人群让开的道往前走:“我是谁与你有关系吗?我劝你有空还是去升鸢台走一趟。对了……” 她回头幸灾乐祸一笑:“小心点儿,记得千万别摔河里啊。” 人群当中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少年气急败坏,冲着她的背影尖叫:“懂又怎么了,想学驾鸢?先过我们掌教那关再说吧!!” 丹阳安顿好行李,已是课点,她穿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竹林边白墙黛瓦的院子便是飞鸢斋。 大雍夺回帝都与部分疆域后百废待兴,平头百姓尚把飞鸢当作妖怪,淇东飞鸢斋门生本就少,前前后后凑了十七个,如今加上丹阳,刚好十八个。 午后的廊下空荡荡,厅门敞着,里面传来讲课声,讲学台上立着道身影,丹阳只瞥见个模糊轮廓。 她的目光被学堂外悬着的木牌先勾了去,牌上用小楷端端正正刻着:淇州飞鸢斋,总掌教霍昀廷。 台上那人恰好缓缓转身,不知是晨光恰好漫过窗棂,还是那人周身气度使然,厅里原本昏沉的光影蓦然亮了。 丹阳将木牌上的名号与眼前人叠在一起,忙抬手捂住嘴,带着几分难以置信:“霍、霍昀廷?!” 这三个字如雷贯耳,墨霞山逐鹰榜排行第三的飞鸢高手。 从前榜上多是苍冥人,这几年才有大雍人挤进去,禁军的凌大统领与禹王萧琢都上了榜,可论蹿升之快,没人比得上霍昀廷。 上回榜单更新,他已压过好些苍冥老将,只排在国师邓陵因和他那位失踪的师弟之后。 难怪淇东能把飞鸢斋开得风生水起,一度都盖过了正统的墨霞府,原来是挖来这样一尊大佛。 丹阳暗喜这趟来得值,讲学台上的人似乎听见门口动静,抬眼望来。 学堂里鸦雀无声,薄烟在寂静中袅袅,高手在前,丹阳忍不住多瞧了一眼,登时愣住。 色如春花,妖颜若玉。 她脑子里下意识蹦出这八个话本子里瞧来的词,一直以为逐鹰榜前三的人物,不是虎背熊腰便是虬髯满面,没承想霍昀廷竟是这般模样。 他生得面容白皙,眉眼深邃,眼尾微微上挑,那通身气度,画都画不出来。 丹阳回过神,心头涌上强烈的不平:他怎么这么年轻,他凭什么这么年轻? 瞧那身墨蓝轻甲,乌发用玄银扣束成高高的马尾,垂下的发梢打着卷儿,分明比她大不了几岁。 窗外紫薇花开得正盛,浓荫里一片绚烂,霍掌教那张脸,生生把满树芳菲比了下去。 丹阳又是羡慕又是憋闷。 霍昀廷注意到斋里多了个生面孔,还被对方直勾勾盯着,眉头立刻蹙起:“你谁啊?” 丹阳抱拳躬身:“禀掌教,飞鸢斋门生慕图丹阳,前来听学。” 女的?还姓慕图…… 霍昀廷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耐烦,估计又是一个搭上重礼送来的世家废物。 学堂后排只剩一个空位,丹阳朝同窗们略一点头,抬脚就要过去。 “出去。”冷硬的呵斥砸过来,霍昀廷甚至没抬头,目光仍落在书卷的机甲图上。 飞鸢斋落针可闻,少年们面面相觑。 有人见姑娘受窘,怜香惜玉地动了动唇想开口,可目光一触到讲学台上那张冷脸,舌头立刻麻了半截,惜什么玉,先惜命吧。 丹阳倒没太生气,高手嘛,有点脾气很正常,可不准她进门,这就太不近人情了。 于是她脆生生地顶回去:“你说出去就出去?凭什么?” 霍昀廷这才撩起眼皮,冷冷扫她一眼:“谁准你进来的?” 丹阳理直气壮:“回掌教,是我自己要进来的。” 霍昀廷面不改色,抄起讲学台上的小铜铃,叮当摇了两下。 清脆的铃声未落,月亮门外闪进两个身着蓝白院衣的学监,一左一右站到丹阳身侧,不由分说架起她胳膊就往外请。 丹阳愕然,扭头想揪住霍昀廷理论,可飞鸢斋两扇门哐当一声,在她眼前重重合上。 听学第一日,慕图丹阳被结结实实扫地出门。 天气炎热,飞鸢斋外的紫薇树撑开浓荫,她独自蹲在树根旁,百无聊赖地捡了截枯枝。 太丢脸了,她慕图丹阳平生从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丹阳想直径冲过去与霍昀廷打一架。 可眼下四方势力割据,出了长京城她得学会夹紧尾巴做人,否则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全族颜面。 其次,这人姓霍,十有**和平北霍家沾亲带故,平北丰安卫是距离长京最近的一个世家州卫,连父王都要卖平阳侯面子。 最后,她并不认为自己目前的身手打得过这位逐鹰榜探花。 枯枝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深痕,丹阳霍然站起身,硬碰硬不行,那就死缠烂打吧,无论如何要把斋门敲开!! 飞鸢斋外,丹阳在绞尽脑汁,鬼点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飞鸢斋里,少年们蔫头耷脑地打盹。 霍昀廷立在讲学台前,讲各类飞鸢的飞速、材质、威力、承箭量,承炮量、如何升空、鸢身转弯…… 飞鸢本是苍冥人的战场利器,大雍在昭宁年间吃了外族的亏,墨霞山携机关术解了困局。 如今一只鸢千金难求,各地墨门只得捡军营的破烂货,或从鬼市淘来路不明的黑鸢,鬼市里不是苍冥的旧械,便是藏流山的私铸品。 相传,藏流山是墨霞山之后的又一大兵械锻造坊,只不过前者隶属朝廷,后者归顺江湖,甚至这江湖的范围一度超出了大雍,此山卡在大雍、斡仑与苍冥交界处,山势险得连鹰都绕道。 早年为争这块地,三方打得头破血流,谁也没讨着便宜。直到二十年前,一群亡命徒占山立了藏流阁,机关锻造之术直逼墨霞山。 据悉,藏流阁兵械品类涉猎只有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小到穿甲箭头、马具配件,大到攻城锤、投石机。 甚至近海战船的铁制锚链、移动式箭楼,均能定制生产。 目前,飞鸢锻造是阁中最主要的生意,藏流阁卖鸢不论敌友,只看钱袋深浅,大雍嫌贵,他们转头就把飞鸢卖给了苍冥人。 淇州墨门共有十来只飞鸢,机甲锈的锈、机关卡的卡、升空法子还各不相同,是以台上霍掌教讲得滔滔不绝,台下眼皮早已黏成一片。 学堂后悄无声息滑进一道影子 ,丹阳猫腰溜到角落坐下,一支毛笔凌空砸来。 她侧身闪避,当即拍案:“干什么!掌教修养不佳,记一笔!!” 死气沉沉的学堂骤然活了。 少年们闻声扭头,只见丹阳拇指一挑,亮出块玉牌:“看什么看?本郡主是门内行察弟子!” 玉牌是丹阳从掌院那里要来的,身为郡主,不缺世家人脉。墨门也确有行察的规矩,只是从未有谁敢查他霍昀廷的飞鸢斋。 满堂少年憋得满脸通红,这泼天的鬼热闹居然在掌教眼皮子底下遇上了,他们用书卷竖着挡脸,诡异的忍笑声漏出来,很快连成一片闷雷似的哄响。 霍昀廷撂下书卷:“出去。” 丹阳托腮歪头,玉牌在指尖转动:“霍掌教,门规如山,您赶不得我。” 霍昀廷往太师椅里一陷,随手朝下一指:“周颍,扔她出去。” 被点名的少年姓周名颍,字子靖,身量高挑,约莫十**岁,修长的脖颈连着利落的下颌线,浓眉下的眼睛看人时带着点温和。 此刻,这双眼睛正为难地眨巴着:“掌教,这不好吧…人是个姑娘啊……” 霍昀廷道:“扔她,年底测验算你及格。” 墨门弟子从入门到出师共为两年,飞鸢斋去年设立,就目前这个形势,多半弟子不会在这位阎王似的掌教手里轻易过关。 但周子靖很讲义气,站出来为女子说话:“掌教,墨门允男女同修,她既然都来了,您何必刁难她?” 总算遇见个好人,丹阳感动得热泪盈眶,冲他用力点头:“就是!我入学章程合规合理,凭什么扔我?” 霍昀廷唇角微勾,慷慨加码:“两次。” 飞鸢斋一年的文试与武试共四回测验,两次及格不知能救多少狗命,虽周子靖是个铁血义士,架不住重利之下出小人。 很快就有两名少年站出来,正是之前在门口嘲笑过她的两位。 折扇少年这回没拿扇子,幸灾乐地走到丹阳面前:“姑娘,不是我们不留情面,架鸢不是绣花,没本事就别占着位子,趁早回家去。” 圆脸少年跟着笑:“就是,早说我们掌教眼里不揉沙子,你硬要来,到时候摔断了腿,谁来担这个风险?” 丹阳不气不恼,也不同一群乌合之众多费口舌,她转身要走。圆脸少年伸手想去推她后背。 手伸到一半,只听咔地一声轻响,少年疼得惨叫连连,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 “你、你……”他疼得说不出整话。 丹阳松开手,照旧笑出两个梨涡:“腿先给你留着,但你断手的风险,我倒是可以替你担着。” 另一个往后缩:“哎,别,别过来,我可没招惹你。” 丹阳懒得理他,拍拍衣袖,从他俩中间穿过去,走前特意多暼了霍昀廷一眼,意思是咱们走着瞧!! 满堂乱烘烘的,唯有霍昀廷气定神闲,啜了口茶继续讲学。 丹阳消停不到半刻钟,忽有弟子连滚带爬冲进来:“霍掌教!您、您的马车……” 少年们兴奋地涌到窗边,只见斋外的楠木马车,轱辘卸在草丛,车辕歪倒,连厢板都被拆得七零八落。 丹阳骑在马上,手里拎着把机甲刀。 见霍昀廷终于走出讲堂,她扬了扬下巴:“门规第七条,私用马车禁入内院。” 霍昀廷扫了眼烂成一堆的马车,又望向丹阳手里的刀,转身对身后的弟子淡淡道:“把碎片拾掇了,别挡着路。” 丹阳瞪圆眼睛,他怎么不生气?仿佛她拆的不是他的车,只是块碍眼的石头。 往后几日,飞鸢斋的弟子算是开了眼。 霍昀廷讲课时晚到,丹阳捧着个小本子就拦在门口;霍昀廷试飞不戴护具,丹阳非要罚他抄三遍规程;霍昀廷要进机甲库,丹阳横在库门前管人要通行玉牌…… 他一向无视六百零八条门规,想挑他的错处简直易如反掌,如此纠缠了半个月,眼看飞鸢斋的少年们都快把学院当成戏台了,丹阳还是没能进斋。 第3章 第二章 硬的显然对霍昀廷这种人不起作用,丹阳还把自己折腾得身心俱疲,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思考再三,她很快转变了策略。 听说姓霍的隔几日会到斋内核查典籍,丹阳特意起了个大早,提前帮着把散落的书页理齐,把积灰的书架擦净。 又听说飞鸢斋弟子每日需抄录两遍《机括实操录》,不待入学,她就熬夜挑灯,用端正的小楷抄了足足三十多页。 结果忙着忙着,丹阳不仅没得到掌教大人青眼,还莫名其妙地成了飞鸢斋的免费小工。 飞鸢斋逢五晒书,明明斋内名册上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她还要帮着把书架上的典籍搬到院里晾晒,仔细拂去封面上的浮尘,分类摆好。 夏日的最后一场雨,下得格外大,斋外排水沟被落叶堵了,积水漫到了斋门石阶下,别人都在上学,唯她跟一群学监蹲在泥水里疏通。 这些霍昀廷全看在眼里,但自始至终,连一句辛苦都没说出口。丹阳那叫一个气啊。 逐渐的,丹阳终于明白,自己算是彻底碰上对手了。 霍昀廷为人不但冷漠,且狂傲小心眼,你咬他一口,他还你一刀,半点君子修养都没有。 上回她拆了他马车轱辘,他表面一副不与她计较的宽松姿态,隔日飞鸢斋就立了新规:行察弟子与狗不得入内。 她气得当众骂他堂堂男儿,一丁点儿肚量没有,次日晨课,满斋少年人手一份《君子修德十诫》,要抄十遍。 可怜丹阳还没进门,先把同窗上下得罪了个遍,霍昀廷报复人专挑软肋扎,半点喘息余地都不留。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夏日结束前,飞鸢斋要办场文试,就考机关术和架鸢门道,据传由霍昀廷亲自坐堂。 丹阳觉得这会是个好机会,世人看不起女子,连逐鹰榜上的高手也不例外,她熬了好几个通宵,预备在堂考上狠狠给霍昀廷一巴掌。 考核如期而至。 这日小雨,淇州笼在秋雾里,飞鸢斋的气氛格外拘禁,十七位少年正襟危坐,紧张得直扯袖子。 谁都知道霍掌教考问从不留情面,答错了不光要挨训受罚,往后能不能摸到飞鸢的尾巴都说不准。 墨门里多数为世家子弟,自小金堆玉砌地娇惯着长大,一遇到霍掌教就如耗子见了猫。 有真实故事在先:曾经户部尚书想把家里的小公子送来飞鸢斋,为此专门给淇州墨门送上两大马车重礼,结果转头霍昀廷就把人小公子弄哭了,从此那倒霉孩子再也没在淇东地界上出现过。 墙上的自鸣钟敲响,少年们等得腿肚子抽筋,霍昀廷才姗姗来迟,他进堂入座,连书都没拿就开问:“一般飞鸢主翼用楠木还是松木?理由。” 这第一问他便问得剑走偏锋,飞鸢斋平日以实际操练为主,文论课上十人有九人在睡大觉,这当然也与朝堂重武轻文的规矩有关。 开局不利,底下很是安静,坐在首位的周子靖不太自信道:“楠木……因为楠木贵?” 霍昀廷目露鄙薄,没一句废话地在弟子心头捅刀:“有多贵?要不把你卖了看能换几两?” 周子靖懊恼地咬住舌头,下一个少年战战兢兢道:“松木,松木……松木……” 松了半天没松出个所以然,霍昀廷美目一瞪,简言意骇:“丢人现眼,滚出去。” 就在满堂少年要死要活时,廊下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音:“楠木,但跟贵不贵没关系,因为松木性脆,高空遇强风易裂,楠木柔韧还能吸潮,升空飞着稳。” 众人转头,只见丹阳悠闲地靠在廊柱上,一副刚巧路过的样子。 霍昀廷叩动桌面,示意所有人收回注意力,自己则目不斜视,继续提问:“下一题,鸢尾的竹片该削成几分厚才合适?” 与丹阳有仇的折扇少年一心想要表现自己,连忙接话:“三分,厚点更结实。” 霍昀廷冷笑出声:“我看你长得挺结实。” 折扇少年身形略显壮硕,平日他最听不得旁人说他胖,但面对掌教的嘲笑,他再不满也得忍着。 堂下一时无言,霍昀廷冷漠道:“怎么,都哑巴了,平日上课一个个不是都挺能耐吗?这点常识没人知道?” “谁说没人知道,我知道。”丹阳也没跟同窗客气,再度抢答:“最好是两分半,太厚转不动,太薄兜不住风。” 可霍昀廷全当没听见,又问道:“如果飞鸢在空中遇着乱流,该调主翼还是尾舵?怎么调?” 这下更没人敢答了,他们一群新兵蛋子,架鸢勉强能飞过山门口的老杨树,一时间,少年们你看我我看你,想死的心都有。 霍昀廷的脸黑如锅底,敢情浪费半年时间教出一群废物,他心思转了转,挑眉看向丹阳。 见他终于不再冷若冰山,丹阳没有矜持,推开半掩的门,倚着斋门说:“先调主翼,同时稳住高度,再转尾舵,往乱流反方向飞,要是先调尾舵,容易被乱流带得翻过去。” 众人也拿不准她说得对与不对,只齐齐望着霍昀廷,盼着他嘴里赶快给出个判决。 霍昀廷嘴角勾出个极淡的笑,扭头打量她:“你飞过?” 丹阳一愣,老实摇头。她是在墨霞山待过几日,但没等踏上升鸢台的那日就负伤回家了。 “哦?”霍昀廷唇边的笑又冷了几分,抬抬下巴往门口指,“没飞过就敢妄言?真当自己是紫微星降世,出去。” “凭什么!!”丹阳闯入学堂,站在霍昀廷面前。 底下少年瞪大眼睛,从来没人敢这么跟霍阎王呛声。 丹阳盯着霍昀廷,把这些天憋的委屈全倒了出来:“我来淇州这些日子,你处处跟我对着干!我以为你是在考验我,男子能干的活儿我能干,男子能跑的山路我能跑,刚才那些题,满堂人就我答得上来,你凭什么赶我出去?” 霍昀廷眼尾微微上挑,眼神漠然。 他没说话,只单手撑着桌沿,半晌,他才慢悠悠开口:“会答题不代表会飞。本教不需要跟没半点实战经验的人,在这浪费口舌。” “实战经验不是天生的!!”丹阳急了,真想上手掐他脖子:“你不给我机会,我怎么有经验?” “你管我要实战?”霍昀廷淡淡反问:“那我先问你,逐鹰榜上至今可有女子的名字?” 丹阳被他这话一刺,心底顿时窜起一股火来。 她迎上他冰冷的目光:“没有女子上榜,是因为女子天生就不行吗?难道不是世道与你们始终不肯给女子机会,依我看,霍掌教迟迟不允我入学,不是怕被在榜上被女子超了过去,脸上无光吧!” 她越说越气,抬手按在桌面上:“掌教若不信,不如我们当场打个赌!您尽管考、随便问,我若答错一题,立刻下山回家,从此不再踏进飞鸢斋半步。” 她稍顿一下,目光毫不避让地直视霍昀廷:“可若我全都答上来了……您就得给我一个入学的机会,亲自带我上天。” 她扬起下巴:“就问掌教,敢不敢赌?” 这话一出,方才还在看热闹的少年们先是一静,随即哄堂大笑起来,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怕是没见过霍阎王变态的模样。 霍昀廷也笑了,像是觉得这赌约很荒唐,却又真的肃然提问:“飞鸢左翼传动轴卡顿,三种应急处理方式,答。” 丹阳没半分犹豫,张口就回:“一是调松右侧平衡绳,二是用机甲刀削薄卡顿处的木楔,三是紧急降落时手动解锁左翼副翼。” 霍昀廷挑了挑眉,没直接判定对错,快速抛出个更难的:“行鸢期间遇浓雾,怎么判断高度?” “看地面参照,如果没参照,就听风穿过飞鸢骨架的声音,高度越低,风声越沉。或者手摸机甲,离地面近了,鸢身上会带点潮气。” 接下来,霍昀廷的每道题,丹阳对答如流。 直到最后一题,霍昀廷指尖敲击落在案上,余音未散,他抛出了一句话:“飞鸢遇逆风时,尾舵需调至几度方能保持平衡?” 丹阳几乎脱口而出:“回掌教,三度。” 她语速平稳,字字清晰,“且必须同步微调左翼,否则飞鸢必向右侧偏航,《机甲飞鸢要略》第三章第三节写得清清楚楚。” 话音未落,后排啪地响起收扇声,一直刁难她的折扇少年起身反驳:“胡说!我上月亲自试飞,逆风之中尾舵调至四度才勉强稳住,你连升鸢台都未曾踏足,怎么就敢随便断言是三度?” 丹阳蓦然转头,有理有据:“你遇上的不是纯粹逆风,其中必定掺杂了乱流。乱冲击舵面,才需要额外加一度,书中有注,特殊情况要依实际做出调整。” “书上哪里写过?”少年嗤笑一声,眉梢挂满讥讽:“书上书上,就知道拿书上的东西做文章,我看你你分明是死读书、凭臆测!!” 学堂里顿时嗡声四起。有人低语丹阳果然只懂纸面功夫,也有人小声附和她引的毕竟是典籍。 霍昀廷好整以暇地靠向椅背,唇边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似乎很享受眼前的争执。 待议论小了,他才轻飘飘开口:“道理纵是天花乱坠,未曾上天,终是空谈。” 丹阳眉头一蹙,气不打一出来。 她环视整个学堂,疾步走向角落,那儿散置着扎鸢用的竹条和棉线,她抱起一叠,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白玉佩,迅速以棉线系于竹条之间,再悬上玉佩作配重。 “劳驾,扇风。”她朝一旁同窗示意。 周子靖待她最是和善,接过扇子,朝着她手中的竹鸢送出一阵强而直的风。 “寻常逆风便是这样了,”她边说边将尾舵微调至三度,思路清晰:“你们看,玉佩稳而不晃。” 她手指灵巧,再一动,“但如果我调四度……” 只见尾舵角度一大,风力袭来,竹身顿时侧偏,玉佩砸落案上,众人恍然大悟。 周子靖夸赞道:“好厉害哇。” “所以你当时遇见的一定是乱风。”丹阳歪头望向少年,带着少女独有的俏皮。 “风路曲折时,需要多加一度。不是我蒙对的,写书的人,也是一遍遍实战试出来的,你们口口声声抨击纸上得来终觉浅,殊不知先辈之所以留书后世,就是怕后人做个只重实战而轻理论的莽夫。” 《机甲飞鸢要略》正是墨霞山所著。 这下似乎谁都服了,一片寂静中,霍昀廷站起身,他目光如薄刃般扫过全场,最终定在丹阳脸上。 好好的随堂考问变成口舌闹剧,他依旧容色冷峻,眉宇间凝着一贯的疏离与傲气,几不可察地略一颔首:“可以,还不算太蠢。” 他在一帮废物中还能遇见个好苗子,这趟淇州,算是没有白来。只不过…… 丹阳见他久久凝思不语,心觉有戏,急忙追问:“霍掌教,那我能……” “卯时。”他截断她的话,转身向外走去,“明日卯时,山门集合。迟一刻,便不必来了。” 第4章 第三章 翌日,卯时未到,丹阳缩在山门口等了一身霜花。霍昀廷架子忒大,连人影都没见。 眼看时辰已至,丹阳以为自己被戏弄了,一辆马车才自山路尽头半掩琵琶似的出现。 待霍昀廷露面,丹阳才知这考验的最后一关原来是要实战,而实战的战场在淮州。 昭宁劫中,苍冥大军没有往西与斡仑主力汇合,而是率军走东路,穿过慕图关,浩浩荡荡过了平北,分水陆两军,一路南下,抵达淇东。 那时的大雍外强中干,平北与淇东有一多半州府都成了苍冥人的地盘,后来慕图鸿监国,一边对斡仑部称臣纳贡,一边与苍冥死战到底,截止今时,平北还有两座城池未归,淇东则有四座。 其中的淮州与淇州只隔一条梨凉河。 半年前,苍冥人在淮州的飞鸢锻造阁投入锻造,最近锻造出几只新鸢,霍昀廷此行便是受淇东五州兵马大帅颜雨霖的托付,去淮州把鸢抢下来。 上车之后,马车在城外山路上疾驰,车轮碾过碎石,扬起一片沙尘,车速愈发地快。 丹阳紧紧抓住窗框,胃里翻江倒海。 霍昀廷端坐在对面,笔下流畅地勾勒着机甲图谱,很显然是故意的。 丹阳被车晃得头晕眼花,脸一寸寸白下去。 “这就受不住了?”霍昀廷盯着她讽刺:“想要架鸢,第一个考验的就是体能和耐受。” 丹阳咬紧牙关,硬生生将涌到喉头的酸涩压下去:“劳烦掌教亲自考练,放心……我会坚持到底。” 霍昀廷挑了挑眉,一副坐等看戏的样子,前方一个急转,马车猛地倾斜,丹阳没忍住,干呕出声。 霍昀廷猛然搁下笔,图纸被迅速卷起,一脸嫌弃道:“现在后悔还没来得及,免得入学后哭着回家。” “我不回家。”丹阳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坚定地告诉他:“坚决不回家,啊……” 话音未落,马车又一次加速,她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霍昀廷瞬间起身,像被烫到似的连退两步,脸色难看极了:“慕图丹阳!”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你吐我车上?!” 丹阳虚软地伏在座椅上,还想辩解,可又一波恶心涌上来。她慌忙捂住嘴,已经来不及。 霍昀廷忍无可忍,一把拽起她的胳膊,几乎是提着她跳下马车。丹阳瘫在路边吐得昏天暗地,只觉得连胆汁都要呕出来了。 混乱中,她仍下意识地攥住霍昀廷的衣角,死活不撒手。 “放开。”他声音冷硬,试图抽回衣角。 “不放……”丹阳喘着气,抬起泛红的眼睛,“除非你答应……让我进飞鸢斋,我会好好学的。” 霍昀廷盯着她惨白倔强的脸,又瞥见自己衣袍上沾染的污渍,表情复杂,他原本举起了手,似乎想将她劈晕,可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强行压下了火气。 “飞鸢斋不是靠嘴皮子进去的,慕图丹阳。”他抱着双臂,姿态甚高:“我承认你有些天赋,但吐成这样,你是怎么有脸说自己能坚持的?” 丹阳从前不晕的,估计是这一年在家里躺着养伤把体能给躺退步了,她用袖子抹了把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保证,下回不吐了。” 霍昀廷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旭光斜照,映得他眸色格外清晰。 丹阳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珠竟是蓝色的,美得像雨过天青时最澄澈的那片天色,清冽又通透,和寻常的大雍人完全不同。 她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你的眼睛……” 大雍人是生不出蓝眼睛的,这多是斡仑人的特征,可细看他的面容,眉骨鼻梁虽凌厉分明,轮廓中却还带着几分中原人的清隽,并不像纯粹的斡仑人。 难道是混种?她自然不会问这等私密的事,但霍昀廷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闭嘴。”他好似被她触到了逆鳞:“我看你吐得还有力气,上车,继续。” 丹阳被他语气里的寒意慑住,同时被他的衣角一带,踉跄了几步。 山间林木茂密,一阵风突然掠过树梢,霍昀廷反应极快,按住她的肩往下一压。 “低头!” 数支飞箭应声从林间射来,紧贴着她头顶飞过。 霍昀廷侧身挥剑,银光闪动,箭镞纷纷被斩落。雾气未散,山道上杀机四伏,对方藏得隐蔽,箭矢却来得又准又急,不像散兵,更像有备而来。 马车已被扎穿好几个洞,丹阳抱头缩在车厢里,一动不敢动。她能听见外面剑风凌厉,霍昀廷步伐稳健,时而跃起、时而疾转,打斗声短促而果断。 没过多久,声响渐息。霍昀廷一跃上车,掀开车帘就见丹阳蜷在原处,一副吓坏的模样。可就在这时,林间忽有黑影窜动。 霍昀廷指间刚转出一柄飞弩,却听嗖地锐响,一支短箭已抢先射出,精准地没入那人咽喉。 山林顿时寂然。 丹阳缓缓收起袖弩,拿袖子擦了擦弩身,抬头冲他一笑,眼睛亮晶,语气轻快又无辜:“你这车又坏了哦!这下别想再赖本郡主赔了吧,霍掌教。” 霍昀廷注视着她,目光里终于透出一丝不同以往的审视与惊讶。 身后路上传来几声马蹄响,几匹轻骑渐行渐近。 丹阳下意识扣紧袖弩,却见霍昀廷神色如常,便知不是敌人。她好奇地掀开车帘,先入眼的是一双珍珠绣鞋,随后是浅云色的罗裙轻摆。 马背上的女子眉眼妩媚,声线柔婉:“少主,属下来迟。” 霍昀廷冷厉道:“你方才那一箭,还不如她快。” 女子面红耳赤:“属下知错。” 很快他们换了一辆新车,马蹄扬尘,将山道远远甩在身后。 丹阳回头望去,只见那美人仍立在原处,目光盈盈望向车内。 她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叫你少主?你到底是什么人?刚才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吗?霍昀廷?霍掌教?!” “再多问一个字,”他冷冷瞥她,“你就下车自己走回淇州。” 丹阳立刻抿住嘴,乖乖坐好。 车厢里安静下来,只剩霍昀廷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没人说话,丹阳的困意渐渐浮起,她单手托着腮,脑袋一点一点,最后终于歪在窗边睡着了。 霍昀廷抬眼望去,她睡着的模样安静乖巧,和刚才挽弩疾射的样子判若两人。碧色骑装衬得她像初春新柳,簪子簪尾雕成一只小鸟振翅欲飞。 不知过了多久,丹阳忽然醒来,兴奋地推开窗:“哇!是羽桑花!我还是头一回来淮州,霍昀廷,你呢?” 他没搭理她,随手将一个木盒抛到她怀里,丹阳打开一看,是一套精巧的飞弩零件。 “会装吗?”他语气平淡,像在出题。 丹阳手指飞快动作,不一会儿便组装完毕。她扬起脸,眸中不解:“为什么给我这个?” “城南锻造工坊,前后两进院子,”他目光望向窗外:“熔炉料房在前,工匠议事处在后,我要你一个不留。” 他面无波澜地看向她:“得手之后,自己抢一架鸢飞回淇州,做得到,本教就准你入斋。” 淮州的傍晚闷热难当,乌云层层压向城头,天色昏沉得几乎透不过气。凉月偶尔从云隙间漏出一点微光,丹阳提着飞弩疾步穿行,拐进一条窄巷。 巷子又深又暗,地面坑洼不平,工坊就在前方,院墙高耸,后墙那棵老槐树歪斜着伸向院内,那是唯一的入口。 丹阳深吸一口气,助跑、蹬墙、攀住枝干,动作干净,全程未发出半点声响。老槐枝抖了几下,她心跳如擂,伏在树上屏息片刻,确认无人察觉,才轻巧落进院内。 北屋亮着昏黄的灯光,人影在窗纸上来回晃动,看来至少有四五人。她原路退回,转而跃上对面茶楼的屋顶。 瓦片松动,她不得不放轻脚步,匍匐前进,直到找好架弩的位置。 飞弩才刚架稳,底下忽然传来犬吠。丹阳一惊,几乎屏住呼吸,两名护卫牵着獒犬从工坊侧门转出来,在院中来回巡视。 她紧贴屋瓦,一动也不敢动,汗珠从额角滑落,滴进衣领。 护卫牵着狗绕去前院。丹阳重新握紧弩机,瞄准,扣动。 咻! 利箭破空,穿透窗纸,屋内顷刻哗然:“有刺客!” 丹阳没有犹豫,再次装箭、瞄准、发射。第二箭、第三箭……窗内接连传来闷响和惊呼。有人撞翻桌椅,花瓶碎裂,血溅上窗纱。 她迅速收弩起身,正要从屋顶撤离,侧门被猛地撞开,三名大汉提刀冲了出来:“在楼上!” 丹阳反手一箭,为首那人应声倒地。另两人跃上茶楼外墙,攀着砖缝疾爬而上。她拔出短刃,迎向第一个探上屋檐的人,刀锋相撞,火星四溅。 “小丫头找死!”对方力大势沉,压得她连连后退。 丹阳借势矮身,扫腿攻其下盘。那人重心一歪,她立即补上一箭,直穿肩胛。 最后一人趁机扑至身后,箍住她的脖子。丹阳肘击加踩脚,却迟迟挣脱不得,眼看刀就要落下,她拼尽全身力气将弩向后一顶,扣动机簧。 短箭射穿对方脚背,那人惨叫松手,丹阳回身补刀,将他一脚踹下屋檐。 远处传来更多脚步声和犬吠,她不敢耽搁,飞身掠下屋檐,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暗巷之中。 天将破晓,淮州城依然沉寂,昨夜一场恶斗,雨始终未落,丹阳提着飞弩走出巷口,抬头望见朝阳初升,暖光洒满长街。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扬起一个明亮的弧度,成了,她的求学之路即将开启。 丹阳接着跑出工坊,头也不回地往升鸢台方向冲。 越靠近升鸢台,打斗声就越清晰,拐进最后一条胡同时,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炸起巨大的轰响。 丹阳想也没想地向前扑倒,碎石和热浪擦着她的后背飞过。 她抬头再看时,升鸢台一侧围墙已被炸开,火光冲天,黑烟滚滚。 狂风卷着沙石扑面打来,她眯起眼,瞧见几架飞鸢正停在台中央,身形庞大,翼展宽阔,在火光映照下如同蓄势待发的巨鸟。 就是现在。 她咬牙起身,直奔最近的一架飞鸢,可才跑出两步,一道刀光忽从旁侧劈来。 丹阳侧身闪开,袖中弩箭疾射而出,对方闷哼一声,应声倒地。 她不敢停顿,手脚并用往飞鸢上爬,机身微斜,翼面触手冰凉,就在她一条腿跨入鸢肚的瞬间,身后传来苍冥语的怒吼:“下来!!” 丹阳回头,只见一名黑衣汉子挥刀扑来,她来不及装弩,干脆反手抽出腰间短刃,借势向下狠狠一扎。 刀尖没入对方肩头,那人怒骂着松手,踉跄后退,丹阳趁机翻身跃入座舱,一把拉下操纵杆。 飞鸢一震,翼面迎风展开,带着她倏地离地而起。 她低头望去,升鸢台在火光中越变越小,风声呼啸掠过耳畔,她握紧操纵杆,深深吸气,朝着淇州的方向径直飞去。 霍昀廷的飞鸢在高空平稳盘旋,两侧各有一只护卫鸢紧随其后。风声呼啸,其中一名护卫驾鸢靠近,拱手问道:“少主,是否直接返回淇州?” 霍昀廷原本已要点头,但顿了一下,转头问道:“她人呢?” 护卫一时没反应过来:“您是指……” 霍昀廷没再接话,操纵飞鸢调转方向。 今日云层稀薄,从空中俯瞰,整座淮州城清晰可见。锻造工坊方向仍有黑烟缭绕,而升鸢台四周一片狼藉。 他压低高度,正寻找可降落的位置,冷不防瞥见一架飞鸢正摇摇晃晃地从台后绕出。 两架飞鸢迎面相遇,一稳一颠,像是老鹰撞见刚学扑腾的雏鸟。 霍昀廷皱了皱眉,连弩机都懒得开启,就这水平,根本不值得他动手。 此时的丹阳,完全是凭着一股劲儿硬冲上天的,她知道工坊被毁、淮州已乱,宁愿摔死也不愿窝囊在地面认输。 虽说她在墨霞山学艺时日不长,紧要关头却出奇地冷静。 她默念着背得滚瓜烂熟的口诀,双手在复杂的操纵杆间来回尝试,推拉、转动、稳住……最后真让她歪歪斜斜飞了起来。 可刚飞出一段,整架鸢身剧烈抖动,翅膀拍打得又急又乱,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丹阳慌了,眼前是密密麻麻的机关钮杆,背得再熟的口诀此时也派不上用场,也难怪霍昀廷一直笑话她缺少实战。 鸢鸣声越来越急,像是催促她赶紧降落,但她根本无法安全落地。 就在她手忙脚乱、心凉了半截的时候,一道冷静的声音穿过风声传来: “轻推甲字杆,下压左翼,慢推乙字阀,手别抖!” 是霍昀廷。 不知何时,他已驾鸢贴近,如守护一般环绕在她侧方:“鸢头压平,翅膀展开,你想直接窜上天吗?” 丹阳一点即通,按他指令一步步操作,飞鸢果然逐渐平稳,抖动停止,驯服地向前滑行。 脚下淮州城渐远如画,两架飞鸢一前一后,穿梭在轻薄的云气间,霍昀廷似乎在笑,声音随风吹入她耳中。 丹阳如释重负,朝他挥了挥手:“多谢掌教!” 霍昀廷驾鸢升至她上方,声音戏谑,带着一贯的挑剔:“慕图丹阳。” 他故意顿了顿:“你见过空中散架的飞鸢吗?就你这小身板,甩出去怕是捡都捡不回来。” 第5章 第四章 天幕湛蓝如洗,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墨门宽阔的校场上。 山风掠过,带来几分初秋的凉意,吹开场边少年们热烈的欢呼声。他们穿着统一的蓝白院服,仰头望着高空,一只飞鸢舒展双翼,平稳地朝着升鸢台降落。 飞鸢落地时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鸣,像在为自己的凯旋而歌。少年人心思单纯,看到丹阳架鸢而来,大部分都忘了计较她是女儿身。 周子靖眼尖,第一个跳起来大喊:“是丹阳!丹阳回来了!” 丹阳几乎是手脚发软地爬出来的。高空的风又冷又烈,她没穿轻甲,也没戴护面,此刻浑身都冻得僵硬,嘴唇也有些发白。 可还没等她站稳,一群少年已经欢呼着涌上来,七手八脚地将她托起,一次次抛向空中。 “丹阳!太厉害了!” “你真的飞回来了!” 欢呼声未落,另一只飞鸢已从侧翼俯冲而下,双翅掠起一阵疾风,稳稳落在升鸢台中央。 霍昀廷轻跃落地,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淡淡扫了一眼被抛起又接住的丹阳。 周子靖他们一见到掌教,顿时收敛了动作,小心翼翼将丹阳放回地面。 她脸上还带着未散的兴奋,发丝被风吹得微乱,朝霍昀廷扬起一个明亮又执着的笑: “霍掌教,我做到了!你说过,完成门令就让我进飞鸢斋,君子重诺,可不能反悔!” 霍昀廷没说话,只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牌,隔空抛给她。 玉牌上精细地刻着鸢尾衔云的纹样,正是飞鸢斋的入门令。周子靖替她接住,一群少年又忍不住欢呼起来,再次将丹阳团团围住。 霍昀廷没再多留,转身离开了升鸢台。 可入学之后,丹阳才发现事情远没有她想象得那般顺利。 霍昀廷虽收她入门,却仍另眼相待,体能操练、试飞演练几乎从不让她参与,她每日最主要的课业,就是擦拭飞鸢。 飞鸢斋占地极大,校场旁几处升鸢台是日常训练之所。 这天,秋日的阳光褪去酷暑的燥热,丹阳叼着根狗尾巴草,没精打采地蹲在台边,望着其他人奔跑、操练、升空。 霍昀廷穿着一身玄银轻甲从校场走来,一边往小臂上装配一具弩机,一边眉头紧蹙:“慕图丹阳!” 丹阳一个激灵站起身:“弟子在!!”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霍昀廷没什么情绪地抬手一指:“去,把那几只飞鸢擦了。” 丹阳眼底的光霎时黯了黯:“……又擦?” “怎么,”霍昀廷挑眉,“不愿意?” “……愿意。”她低下头,拎起抹布和桐油桶:“特别愿意。” 飞鸢以木骨覆以特制精铁,需常擦桐油防蛀防腐。丹阳认命地挽起袖子,开始埋头干活。 远处,周子靖他们正穿着简易铁甲沿山道奔跑,呼喝声随风隐约传来。 她羡慕地看得出神,霍昀廷的声音又响起来:“不干活,发什么愣?” 丹阳没吭声,只低头更用力地擦起来。 等她擦完第一只飞鸢,霍昀廷已咬着一支箭矢翻身跃入驾驶舱。 午后的日光正烈,晒得石头发烫。忽然,头顶一阵强风压下,丹阳一抬头,只见那架黑沉的飞鸢猛地冲上蓝天,双翅劈开气流,发出猎猎声响。 它在日光下迅猛盘旋,忽又如鹰隼般疾速俯冲,眼看就要撞上地面,又猛地侧翼斜掠,几乎是擦着草尖飞过。 “嚯……”丹阳看得眼睛发直。 没等她回神,飞鸢又贴着一处陡峭山壁疾升,翼尖险险擦过岩石,眨眼没入云层,巨大的影子在连绵山峦间回转盘旋,令人目眩神迷。 丹阳仰着头,半晌没动弹。 也不知是不是被霍昀廷这手高超的飞行术刺激到了,她之后擦飞擦得格外卖力。墨霞山是回不去了,她得在淇州扎下根来。 可她没想到,这一擦,就是整整两个月。 那些飞鸢里外全归她一个人打理,霍昀廷连个杂役都没派给她。每晚丹阳回到寝院时,都累得几乎沾床就睡。 飞鸢斋的弟子寝院只住了她一人,小径旁杂草已长到半尺高,几棵桂树疏疏落落立在秋风里,廊下的铁马被风吹动,叮当作响。 丹阳想着要与飞鸢斋的同窗们拉近关系,特意择了个休沐,在淇州城里最有名的醉仙楼包了一桌酒席。 酒楼临着梨凉河,景致开阔。一进门便见一方荷花池,池中立着一只铜鹿,身上缀满铜钱,风一吹,叮当作响,寓意“风生水起福禄来”。 墨门山规严禁饮酒,一离院,十几岁的少年人顿时如脱缰野马。 周子靖抢先抱起一坛春来江,朗声道:“丹阳,往后就是同窗了,我敬你!” 众人见有酒有菜,早将禁令抛之脑后,纷纷举杯。丹阳也不推拒,一一应下,直到席间众人喝得面红耳热,她才貌似不经意地开口。 “说起来……这个霍掌教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他在淇州如此嚣张?” 原本喧闹的席间霎时一静,有个门生举到嘴边的酒杯悄悄放了下去。 唯有周子靖酒意正酣,一拍桌子:“怕什么!他又不在这儿!霍六嘛,丰安霍家的六公子,平阳侯的亲儿子!” “霍家?”丹阳心想果然没错。 大雍北境与斡仑、苍冥两部接壤,霍家世代镇守北疆,战功赫赫,受封平阳侯。 如今的侯爷正是霍昀廷的父亲。传闻平阳侯妻妾众多,子嗣无数,但嫡子只有一个,虽聪明绝顶,却体弱多病。 丹阳给周子靖夹了块排骨,顺势问道:“平阳侯有这么一个厉害儿子,怎么从前没听说?霍昀廷名列逐鹰榜也有些年头了吧,霍家行事这么低调?” 这若换了她父王,怕是早敲锣打鼓,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 “儿子太多呗!记入族谱的就有二十几个,哪还顾得上他。”周子靖灌了口酒,打了个响嗝。 丹阳又替他斟满:“堂堂逐鹰榜探花,平阳侯就让他在淇州待着?以他的本事,回平北带兵岂不是更风光?” “怎么带!”周子靖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说:“你没瞧出来他那张脸……是个串秧子吗?听说霍老夫人忌讳这个,当年他娘进府,连月钱都没给发过。” 丹阳愣了愣,原来一切真如她所料。 所谓串秧子,便是大雍人与外邦人所生的孩子。昭宁初年,斡仑与苍冥屡犯北境,平北百姓对外邦人深恶痛绝。霍家雄踞北方,一个混血子嗣,自然被视为门庭污点。 丹阳没想到这么快就摸到霍昀廷的底细,她瞧着周子靖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也是丰安人?” “我爹是平北五大将之一,周烈!”周子靖抱着酒坛,骄傲地一扬下巴。 原来如此。平北五大将是平阳侯麾下最得力的将领,并称北境五虎。周家与霍家是世交,自然知道得多些。 丹阳恨不能把霍昀廷祖宗十八代都问出来,可惜周子靖所知也有限。她追着问:“霍掌教平日喜欢什么?” 男子所好,无非美人、美酒、功名……他若想要,她双手奉上就是。可周子靖摇头,一问三不知。 这时,对面一个少年举着手晃悠悠插话:“我知道……嘿嘿,掌教最喜欢骂人!”说完,一头栽进面前的菜盘里,鼾声大作。 夜色中的淇州城被梨凉河的灯火点亮,水面画舫穿梭,灯笼倒映出一片暖红,醉仙楼更是人声鼎沸,笙歌不绝。 台中央舞娘腰肢轻旋,眼波流转,一舞终了,楼上纷纷掷下金银,花瓣如雨飘落,自废除宵禁,淇州的夜愈发活得声色张扬。 霍昀廷倚在二楼看台边,一道珠帘将他与另一道身影浅浅隔开。 “听说你新收了个小姑娘,还变着法儿刁难人家,真的假的?”问话的女子身形高挑,眉宇间自带一股飒爽英气。 她叫颜芷,出身淇东颜家,如今是墨门飞弩斋的掌教。 霍昀神情淡漠,没承认也没否认。 墨门之内没有秘密,飞鸢斋新来了位小郡主,霍昀廷百般挑剔,这事早传遍了。 颜芷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劝解的意味:“她可不是普通人,慕图王的独女。就连我叔父也要礼让三分。你既然收了,又何必刻意刁难?这不是打慕图家的脸吗?” 霍昀廷无动于衷,转身走回雅间。炉上茶水正沸,白雾氤氲,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 “慕图权的脸,在我这一文不值。” 颜芷举杯一饮而尽,语气认真起来:“他是摄政王,更是当今圣上的亲舅舅。他女儿虽只是郡主,与公主又有什么分别?你惹得起,淇东未必惹得起。” 霍昀廷忽然挑眉,眼底掠过一丝讥诮:“你觉得我是在刁难她?” “难道不是?全山门都知道,小郡主入学至今,整天只做一件事,擦飞鸢。”颜芷今日是奉命来说情的,话说得苦口婆心,对面的人丝毫不为所动 霍昀廷嗤笑一声,语气桀骜:“当初颜帅请我来,说飞鸢斋一切由我做主。如今就为个小丫头,要拆自己台吗?” “理是这么个理,”颜芷放缓声音,“但人既然来了,慕图王的亲笔信也送到了我叔父案头……你就算给我个面子,正经教教她。我保证,若她真不是驾鸢的料,我亲自派人送她回长京。” 霍昀廷将酒盏不轻不重地搁在窗沿上,漫不经心地反问:“你从前不爱管这种闲事的。怎么,就因为她是女子?” 颜芷一怔,军中确无女子,她自己是凭军功立足的异类。 霍昀廷没说错,她此番前来,既有世家交情,也确实存了份私心,想为同样想走这条路的女子争一份可能。 可她这份心思,霍昀廷丝毫没有体谅的意思,他负手径直离席,刚走出雅间,目光便跟着一沉。 只见楼下大堂舞榭旁,正晃悠着一群眼熟的身影。 周子靖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其余人也东倒西歪,醉态毕露。丹阳被他们簇拥在中间,脸颊绯红,俨然是这群少年的中心。 霍昀廷站在二楼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胸腔里一股无名火气倏地窜起。 周子靖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抬头,恰好对上那道冷冽的视线,酒顿时醒了一半:“我没眼花吧……掌教怎么在这儿……” “哪儿呢?”丹阳循着他的目光,摇摇晃晃地抬头望去。 视线聚焦的片刻,她咧嘴一笑,带着醉意抬手一指:“喏,那不就是霍阎王嘛!” “霍阎王”三个字清脆响亮,原本喧闹的大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霍昀廷一步步走下台阶,不紧不慢中带着无形的压迫。 飞鸢斋的少年们酒吓醒了大半,下意识地迅速排成一列,个个屏息垂头,如同待审的囚徒。 霍昀廷目光扫过这群弟子,声音冷得刺骨:“自行去刑罚殿领罚,打到我满意为止。” 少年们闻言,非但没哭丧,反而隐隐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是挨顿打,在霍掌教这儿已算是最慈悲的处罚了。 丹阳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迎着众人目光站出来:“要去你们去,我可不去。” 周子靖急得直扯她袖子,丹阳忍霍昀廷日久,趁着酒劲打了个哈欠,挑衅地望向他:“看什么看?别忘了,今日休沐,你管的着吗?” 霍昀廷直接别开脸,连眼神都懒得给她。 这副无视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微醺的丹阳,她火气上涌,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 “霍昀廷!!”她凶巴巴地叫嚣。 霍昀廷身形极高,她不得不仰起头。 酒意朦胧中,她再度清晰地看清他的眼睛,那是极漂亮的蓝色,让她瞬间忘了要骂什么。 他恰好垂眸瞥了她一眼。 丹阳只觉得脸上被酒气蒸腾的热度轰地一下烧得更厉害了,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自觉丢了面子,头脑一热,猛地抓起霍昀廷的胳膊,低头就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让你……让你老是欺负我!!!” 这一口她用尽了力气,齿痕深刻,甚至渗出血丝,周围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觉得丹阳这下完了。 周子靖母鸡护崽似的冲上来:“掌教!掌教您千万别跟她计较,她喝多了,她不是故意的……” 话未说完,就被霍昀廷不耐地一脚踹开。 霍阎王吃痛皱眉,却并未如众人预料般暴怒。 他看着手背上清晰的牙印,冷冷地抽回手,带着一丝懒得计较的厌烦:“疯够了?千辛万苦求我准你入学,便是让你带头喝酒的?回去领罚,罪加一等。” 三楼廊下,凭栏而立的颜芷将楼下闹剧尽收眼底。 她原本是来找霍昀廷说合的,没想看到这么一出,她的目光掠过霍昀廷难得克制的怒意,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这丫头,醉成这样,出手倒还挺快,脾气也对她胃口,既然霍六不要,她可不能错过。 第6章 第五章 头回受罚,丹阳算是大开眼界了。一行人刚回山门,刑罚殿的掌罚令便已经恭候他们多时了。 丹阳初以为会挨顿打,抽鞭子打板子,再不济也是一顿藤条抽手心伺候。可掌罚令却把他们引到一处冰室。 冰室里很冷,几块堪比石床大小的冰块静静摆在角落里。周子靖轻车熟路,最先脱靴跳了上去,双手还乖乖伸进前面的镣铐里。 其他人有样学样,一个个地爬了上去。 丹阳站在原地不动,她酒还未醒,头在昏沉:“咱们不是来挨打的吗?为什么要站冰?” 周子靖为她解惑:“估计是掌教临时改主意了,明日要操练,挨了打,会耽误掌教进度,站冰身上不会留伤,方便他继续锤打。” 好刁钻的手段,已经有人冻得脚板麻木,瑟瑟发抖了。丹阳酒醒了一半,转身要逃,被掌罚令一把逮住,薅到了冰上。 众人在冰上站了两个多时辰,冻得上牙直磕下牙,几乎是相互搀扶,爬回寝院的,丹阳是姑娘,自己独住一个院子,周子靖把她送了回去。 墨门的晨钟敲过三遍,丹阳还蜷在榻上做梦。 梦里她正拿着笔,得意洋洋地往霍昀廷脸上画王八,刚给龟壳添上最后一道纹,就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惊扰。 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想继续睡,可门外敲门声一阵紧过一阵。丹阳不情愿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赤着脚走去开门。 晨光刺眼,门外站着个身穿墨蓝轻甲,束着高马尾的女子,见她开门便眉眼一弯:“郡主才到淇东,近来睡得可还习惯?” 丹阳靠在门框上,头发乱蓬蓬的,眼角还带着惺忪的睡意:“你找谁?” “我找你,”对方声音温和,“我是飞弩斋的掌教,姓颜。听说斋里新来了厉害姑娘,特来问问,要不要来我这儿学飞弩?” “不学。”丹阳想关门,手腕却被轻轻扣住。 颜芷顺势走进屋内,环顾四周,目光落回丹阳脸上。 小郡主生得白皙灵秀,晨起未梳妆,碎发垂在颊边,梨涡浅显,一双眼黑白分明,透着股机灵劲儿。 “别急着拒绝,”颜芷笑了笑,“霍昀廷那性子,你就算在寝院耗到落雪,他也未必肯好好教。飞弩斋不一样,我没那么多规矩,你看外头晨光正好,总比闷头睡懒觉强。” 丹阳走回床边抓起绸袜往脚上套,头也不回:“我只进飞鸢斋。” 颜芷有些意外:“为什么?” 丹阳坐在晨光里,象牙色的小脸莹润生辉,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因为……我要把霍昀廷从逐鹰榜上拉下来。有朝一日,我要超过他。” 颜芷脚下一滑,险些没站稳,这姑娘志向可真不小。 可志向归志向,再大的志向终将湮灭于擦飞鸢。自那日聚众饮酒后,霍昀廷对丹阳愈发严苛。 其他人不瞎,周子靖还刻意开导她:“实在不行,飞弩就飞弩吧,颜掌教箭法无双,你去学个火铳学个弩,日后走你父王的关系进个神机营多好,鸢那玩意儿风吹日晒,哪里是姑娘家玩的。” 丹阳认死理,她就要学鸢。 这日,她溜出山门,钻入一艘小乌篷船,眼睛紧盯着岸边不远的醉仙楼。她打听过了,霍昀廷没什么固定嗜好,只隔三差五会来这儿饮酒。 她守株待兔一连守了好几天,终于把兔子等来了。霍昀廷前脚刚进门,丹阳后脚就跟了进去。 醉仙楼是淇州有名的销金窟,笙歌漫舞,热闹非凡。霍昀廷独坐凭栏,自斟自饮,一派闲适风流。 丹阳悄摸在角落坐下,小二迎上来时她慌忙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还不忘用菜盘挡半边脸。 说来吃酒,霍昀廷就真的只静静饮酒,连个舞姬都不招呼。 丹阳在楼下托着腮,数着数都快不耐烦了,她弯腰去捡滚落的骰子,再抬头时,栏边已空无一人。 此时,楼上雅间内,霍昀廷坐在翡翠屏风后,面无表情地拨弄着一只镂花刻金的鲁班锁。 屏风外跪着两名舞姬,膝头早已麻木,他却迟迟不发话。 直到锁芯轻响,机关四散,他才淡淡开口:“下次我来,要见到姓魏的人头。” 一名身着朱色菱花裙的女子低声应道:“是,少主。” 丹阳在楼下找了一圈不见人影,有舞姬与看客玩闹,把她拉上了舞榭。她心不在焉地跟着跳,眼睛滴溜溜四处搜寻。 霍昀廷该不会是进了哪个舞姬的房间吧? 霍昀廷重回栏边时,一眼就瞥见舞榭纱帐中那道笨拙挪动的身影。他放下酒盏,径直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将人拎了出来。 “跟踪我?”他语气淡漠。 丹阳连忙并指起誓:“绝对没有。” 霍昀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这是赖上我了?” 丹阳立马笑得像只乖巧的鹌鹑:“哪儿能呢!!尊师重道,纯粹是尊师重道。” 整日里,霍昀廷走到哪,丹阳就跟到哪,他要酒,她抢先递上,他举杯,她赶忙斟满。 淇州有名的春来江开了三大坛,丹阳一杯接一杯地斟,心里盘算着:要不干脆灌醉他算了!! 霍昀廷转着酒杯,嗤笑:“你不是郡主么,怎么当起跟班了?” 丹阳摇头晃脑,一副得道高僧样:“入了山门,哪还有什么郡主!门规说了,不以家世论尊卑。霍掌教,我只是来求学的。” “不以家世论尊卑?”霍昀廷几乎要笑出声:“可我怎听说,慕图权的信都送到颜大帅那儿了。怎么,想拿你爹压我?” 丹阳叹口气:“我父王根本不同意我学鸢,他写信给颜叔,是担心我孤身在外,别说压你了,你要是不教我,他恐怕才高兴呢。” 霍昀廷对慕图家事毫无兴趣,但眼下甩不掉这尾巴,只得主动出击:“那为了让你爹高兴,你能别跟着我了吗?” “不行,”丹阳立刻道,“除非你别再苛责我,好好教我架鸢,霍昀廷,你费尽心思准我入门,不是为了报复我吧?” “我报复你做什么?”霍昀廷奇怪地问。 “那谁知道……”丹阳拖长了音调,最后说出个自己都不信的理由:“或许,你怕我超过你,所以敝帚自珍。” 霍昀廷沉默片刻,语气有些无奈:“慕图丹阳,你真当我有闲心跟你闹着玩儿?” 丹阳怔住了。 霍昀廷道:“让你擦鸢,是熟悉每架飞鸢的构造,连这点苦都不肯吃,还想超越我?” 丹阳彻底怔住了。 赶上饭点,醉仙楼里人声鼎沸。霍昀廷嫌吵,起身朝外走。丹阳赶紧跟上,桌上还剩两坛未动的春来江。 酒楼外车水马龙,一辆华丽马车停在一旁。丹阳得知掌教良苦用心,态度一转,恭恭敬敬地当起车夫:“掌教您要回去吗?我来驾车吧!” 大雍郡主亲自驾车,霍昀廷坦然受之,坐进车内随手关窗。 傍晚的梨凉河畔美如画卷,烟火气渐浓,马车穿过长干桥,桥下乌篷船纷纷回港。 丹阳以为要回山门,就听见车里报了个陌生的街名。 马车驶离醉仙楼不久,帘外风声忽紧,丹阳下意识俯身,三支短箭嗖地钉入车内壁,箭尾微颤。 “又来了?”丹阳猛地抬头,又被霍昀廷按回去。他眼中不见慌乱,反而闪过一丝厌烦,仿佛早料到这般场面。 车外马蹄杂乱,刀剑相击声骤起。霍昀廷将她护在身后,短弩已滑入掌心,丹阳瞥见他侧脸紧绷,蓝眸在昏暗车厢中亮得慑人。 “好好待在车里,别出来掺和。”他刚要起身,丹阳一把抓住他手腕:“外面至少五六人,从两侧包过来的,你一个人怎么行?” 霍昀廷甩开她的手:“用不着你操心。” 丹阳执拗地露出防身的袖弩:“小瞧谁呢,我箭术可不差,上次在淮州你又不是没看见!” 话音未落,一名黑衣人掀开车帘,刀光直劈而入,丹阳想也没想抬手就射,短箭正中对方肩胛,那人吃痛后退,霍昀廷趁机一脚将他踹下车。 “谁让你动手的?”霍昀廷语气冷厉,手上动作不停,连发两弩逼退逼近车窗的刺客。 丹阳一边麻利地装箭上弦,一边顶回去:“不然眼睁睁看着你被砍?砍死你后来杀我,我这叫自卫!” 马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失控般向前冲。霍昀廷夺过缰绳稳住车身,丹阳则半跪在颠簸的车厢中,紧盯后方,又一道黑影掠近,她屏息瞄准,箭离弦,那人应声落马。 霍昀廷在百忙中抽空瞧了她一眼。 直到马车冲入霍府侧门,身后再无追兵,丹阳瘫坐回垫子上,喘着气抹了把额角的汗。 霍昀廷跳下车,反手检查车壁上的箭孔,眉头紧锁。 丹阳跟下来,盯着他波澜不惊的侧脸:“霍昀廷,这已经是第二回了……你到底什么来头?怎么总有人想要你的命?” 如果只是个墨门掌教怎么可能招惹这么多死士刺杀?她怀疑杀他之人很有可能是冲着他霍家公子的身份去的。 霍昀廷动作一顿,硬邦邦道:“不关你事。” “怎么不关我事?”丹阳绕到他面前,“我差点跟着挨刀?你就不能说句实话?以后我好离你远一些。” 他这才抬眼看她,目光沉静中带警告:“那你还是离我远些吧,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安全。” 丹阳还想争辩,霍昀廷已转身往院内走,只留给她一个冷淡的背影。 丹阳满心疑问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初来乍到,静下心来才发现,这处宅邸朱门映柳,芙蓉繁盛,门口石狮威风气派。 淇东好富贵啊,连墨门掌教都这么阔气? 外头不知还会不会有其他死士追过来,丹阳不想冒险回山门,紧跟着霍昀廷进府。 府内下人寥寥,个个低头洒扫,对丹阳这个不速之客视若无睹。 她一路畅通,只见此处亭台错落,奢华程度远胜慕图王府,击鞠场、射圃、捶丸场、流觞渠一应俱全,最令她惊讶的是一座傀儡戏楼和机关屋。 戏楼高五丈,台上木偶关节以牛筋相连,琉璃眼珠炯炯有神。 这不算稀奇,稀奇的是每个木偶手中都握着一支火铳,比丹阳在长京神机营见过的更小巧轻便。 她忍不住上手摸了摸。 “别碰!!!” 突如其来的冷喝吓了她一跳,火铳脱手落地,霍昀廷不知何时出现,站在夕阳下面无表情。 他几步上前捡起火铳,声音冷厉:“谁准你进来的?谁让你碰的!!” 丹阳自知理亏,连忙道歉:“对不住!我…我只是看它和寻常火铳不同,想仔细瞧瞧……是你突然出现吓到我了。” 她越说越委屈:“霍昀廷,你走路怎么没声儿啊?” 霍昀廷将火铳仔细放回木偶手中,语气冷淡:“这是我家,不是要远离我吗?不是怕死吗?出去。” 丹阳被他这么一呛,反倒把那点委屈劲儿噎回去了,她非但没走,还歪着头看他仔细摆放的火铳。 “好漂亮的火器。”她语调扬起:“霍昀廷,这铳管似乎更细些?用的什么铁?” 霍昀廷放好火铳,夕阳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了层金边:“对火铳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你送到飞弩斋。” “那倒不必。”丹阳又靠近了一点:“我五岁第一次见到飞鸢,从那以后,眼里就只有它了。” “五岁?”霍昀廷眉梢微挑,语气里掺入一丝极淡的嘲弄,“五岁你断奶了吗?” 丹阳注意力全在火铳上,语气不太在意地同他开玩笑:“断奶这种小事,谁会记得?莫非当年掌教您自己断得不太痛快……” 顿时,霍昀廷周身的温度降了几分,原本微挑的眉梢狠狠压下,黑眸里的嘲弄全变成了冷意。 丹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的身世,双手合十讨饶:“对不住,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霍昀廷显然不吃这套,他侧过身,示意戏楼出口的方向:“滚,现在,出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丹阳见他喜怒无常,小脾气也不禁上来,她磨磨蹭蹭地往外走,一步三回头,目光还在那些木偶和火铳上流连。 山门逢十休沐,丹阳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擦了几日飞鸢,一边擦一边观察构造,再出门时,这日淇州刚下了场雨,洗去满城燥热。 她在梨凉河畔的茶楼喝茶听书。说书先生正讲得绘声绘色:淮州知州被杀了,头颅在家中被砍,死状凄惨,小妾吓得失了神智。 茶客们纷纷拍手称快,都说这等卖国走狗,死有余辜。 说书先生又道:“如今淮州满大街都是苍冥巡防营,一日抓不到真凶,那些番邦小儿在咱们地盘上就睡不安稳!” 众人喝彩声中,一白须老头纳闷:“依老朽看,魏狗贼未必是义士所杀,怕是得罪了人,被寻了私仇。” 茶客们好奇追问:“怎讲?” 老头捋着山羊胡:“这不明摆着?自古义士杀叛徒,必要悬首示众,让百姓唾骂,可眼下魏狗的人头呢?怎么没挂出来?” 一言点醒众人,大家纷纷议论首级去向,丹阳也好奇:对啊,人头呢? 茶馆往南的醉仙楼内,霍昀廷打开一只红木匣子,匣内石灰中埋着一颗惨白的人头,瞪着一双死鱼眼,面目狰狞。 真丑……霍昀廷厌恶地别开脸,扯过帕子反复擦手。 第7章 第六章 踩着秋天渐渐变黄的树叶,霍阎王对丹阳的特别关照总算告一段落。两人不知怎么陷入了冷战,偶尔在升鸢台上擦肩,谁也不会回头。 或许霍昀廷自己也觉得没劲,没过多久,丹阳就被通知正式归堂上课。 但她还是太小看他了,霍昀廷搞起训练来,那叫一个惨无人道、赶尽杀绝。 入学第一日,飞鸢斋所有少年站上操练场,先是握枪击桩,然后是挥刀劈砍、格挡防守。霍昀廷的惩罚手段花样百出,普通蹲马步、举石锁他根本看不上,他让弟子去爬旗杆。 旗杆高约三十丈,从上到下涂满猪油,丹阳眼睁睁看着一个同窗从半空中摔下来,当场昏死过去。 第一天,丹阳表现尚可,至少没被罚爬杆,但训练结束后,她直接被拎去跑辎重奔袭。 等到终于跑完,她四仰八叉瘫倒在草场上,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周子靖一屁股坐她旁边喘气,汗如雨下,地面很快湿了一小片,像刚下过一场小雨。 “他是一直这么变态吗?”丹阳从牙缝里挤出问题,“这种日子……到底还要熬多久?” “这算什么?”周子靖一边拧着湿透的衣角,一边摇头:“除了日常机甲理论课、鸢语速记、兵器操练,还有听声辨位、侦察术、阵法演练、马术骑战、战场急救……飞鸢是厉害,但限制也多啊。” “掌教说了,愚笨的人没资格挑兵械,更没资格让兵械挑你,要想活命,得样样精通,还要学山野生存、水下闭气、高空跳鸢……” 他叹了口气,仿佛预视到自己未来两年的凄惨命运,“呵,两年,整整两年!真不知道愚笨的本人,能不能在霍六手底下活到出师。” 丹阳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不小心掉进魔窟了啊。 周子靖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对了,那天看见你和掌教一同驾鸢回来,丹阳,你学过架鸢?” 丹阳闭着眼,懒洋洋答道:“来淇州前,我在墨霞山待过几天。” “墨霞山!?”周子靖兴奋起来,“那可是机关术正宗,掌院乃是当朝国师!那你为什么不留在那儿,反而来淇州?” 丹阳仍然躺着,抬手遮了遮逐渐刺眼的阳光,轻描淡写地说:“离家太远啦,想家。” 周子靖信了,还贴心安慰了她几句。没多久他就跳起来急着跑走,边跑边喊:“得赶紧回去抢热水!晚了又只剩冷水了!” 丹阳没动,依旧望着天。 天色不早了,云慢慢地飘。 而她只是长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幕低垂,残阳把大半个淇州城染成了暖红色。山门各处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操练场还留着一片空旷。 夕阳的光照得人浑身暖融融的,丹阳累得一动也不想动,干脆就躺在草地上看天。 她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枕着手臂,翘起脚,轻轻哼起一首长京的童谣。 忽然,有只靴子尖轻轻踢了踢她的鞋底,不用抬头,丹阳就知道是霍昀廷阴魂不散地又来了。 “要睡回寝院睡,”他声音没什么起伏,“这儿不是给你躺着的地方。” 丹阳睁眼,直直望进他那张像是拿工笔细细描出来的脸上,仍然赖着没动。 霍昀廷看她一身狼狈,语气凉凉地说:“才第一天,就扛不住了?” 丹阳没理会他那点嘲弄,反而特别真诚地扔出一句:“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霍昀廷明显愣了一下,眉头蹙起来:“累糊涂了?” 丹阳笑了,一撑地站起身,拍拍衣裤上沾的草屑:“掌教,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想起三个从旗杆上摔下来,至今还昏着的废物,再扫过眼前这姑娘鬼精鬼精的眼睛,霍昀廷吝啬地挤出两个字:“还成。” “怎么就只是还成?”丹阳不服气地撇撇嘴,“我明明做得特别好。” 天不早了,她转身往寝院走,走到一半,又回头朝他挥手,声音清晰地传回来:“霍掌教,谢谢你让我进飞鸢斋!” 霍昀廷独自站在夕阳里,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口突然不太舒服。 整个秋天,淇东边军都在和隔壁苍冥驻军打仗,双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苍冥差点丢了淮州,而颜大帅这边折了一万多人马,朝堂上自然没少议论。 中秋佳节,丹阳没能回长京,自然也没法去看望忙得焦头烂额的摄政王,因为霍昀廷变本加厉,直接把整个飞鸢斋丢进淇州城外的深山老林里吃土。 周子靖之前就偷偷跟她说过,所有操练里,他最怕的就是绝境求生和战场急救。 第一回练战场急救,霍昀廷让他们拿烧红的铁棍去烫猪大腿止血。那天,操练场上十七个人,吐了十七个。 绝境求生更可怕。每人只发一把刀、三块豆饼,扔进荒山野岭,深山里有的是猛兽和陷阱,偶尔还会撞上几位山门里闲得发慌,专门跑来截杀他们找乐子的掌教。 出了淇州城往北,越过一片片金黄的稻田,地势渐渐高了起来。 起初是些低矮的土坡,坡上茶树修剪得整整齐齐。再往深处走,茶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树林。即便到了秋天,远远望去,仍像块泼了浓墨的绿布,深邃又安静。 霍昀廷负手站在绿布前面:“山中操练,一共五天。五天之后,翻过前面那座山,我在二十里外的军需库等你们,记住了?” 少年们齐声应道:“谨遵掌教指令!” “不过,”霍昀廷露出残酷的冷笑:“若是本教等得不耐烦,也会亲自进山陪你们玩玩儿。” 风从林间穿过,带着潮湿的泥土气味,黏糊糊地扑在脸上。 学监把少年送进林中,丹阳踩上去感觉脚下软绵绵的,低头一看,落叶堆积得比棉被还厚。 再抬头,茂密的树冠几乎把阳光全遮住了,只有零星几点碎金似的亮光漏下来。 这地方毒虫肯定多,丹阳用麻绳扎紧靴口和袖口,小心地滑下一个斜坡,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歇脚。 她解开行李囊,里面只有一壶水、三块豆饼、一把匕首,还有一只火折子。 就这么点东西,要在这鬼地方撑五天……难怪连周子靖都说怵。 淇州昼夜温差大,白天太阳晒得人发晕,一到晚上北风就呼呼地刮,林子里还起雾,一团一团白蒙蒙地缠在树腰上,几步之外就看不清楚。 雾里带着腐烂叶子的清苦气味,丹阳头一回心里有点发毛。 第一天,还算平静。 赶在太阳下山前,丹阳拾了点能烧的干柴,拢起一小堆火,抱着行李坐在旁边。 孤零零的月亮挂在天上,星星也不太亮。她嚼着硬邦邦的豆饼提醒自己不能睡,生怕一闭眼就被什么野兽叼了去。 后半夜,她困得东倒西歪,忽然一丝细微响动钻进耳朵,她一激灵清醒过来。月光下面,一只兔子正拱着三瓣嘴,跟她大眼瞪小眼。 丹阳松了口气,想也没想,匕首飞出去砸中了兔子的后腿。她一把拎起兔子耳朵,哭笑不得:“你吓死我啦!” 她把兔子收拾干净,埋进火堆里烤。等到两条兔腿吃下肚,顿时觉得人间又美起来。 第二天,豆饼吃光了,水也喝完了。 丹阳饿得前胸贴后背,别说再抓只兔子,连条能吃的虫子都没碰见。淇东这几年战事连连,老百姓都吃不饱,山里的野物怕是早被捉干净了。 到了中午,林子里又闷又热,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丹阳有气无力地拄着根树枝往前走,身上的院服早就脏得看不出原色。 她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敲打着两旁的草丛和树干。 这是以前在长京的打猎法子。那会儿总喜欢她跑去上清苑,骑着马从山岗上冲下来,一路敲敲打打,不出一会儿,狐狸、兔子、鹿什么的就全跑出来了。 正敲着,路边草丛窸窸窣窣响起来。丹阳一下子精神了,还以为又遇上能吃的东西。 结果下一刻,一只黑乎乎的手拨开层层荆棘,钻出个人来,面黄肌瘦,院服脏得不成样子,瞧着比她还惨。 丹阳愣住了:“子靖?” 周子靖像逃荒似的踉踉跄跄冲她跑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丹阳!我好饿……你有吃的没有?” 丹阳摊开手:“你看我像有吃的吗?” 周子靖欲哭无泪,低头甩了把鼻涕。 丹阳往后跳了一步:“你这是饿了多久啊?” “我一进来就撞上颜掌教,干粮全被她抢走了……”周子靖捂着脸哀嚎,“丹阳,我想吃我娘做的五仁月饼。我娘做月饼可好吃了,每年中秋都做。” 说得丹阳也有点想家了。 团圆夜,王府里现在在干什么呢?娘亲应该还在广宁寺,父王八成在书房。弟弟定宇没准正进宫陪着陛下,两个人在建昌宫偷偷计划溜来淇州找她。 她不在,家里就剩下那么几个人,想想是有点冷清。 周子靖扯了根藤蔓,往手腕上缠了几圈:“这玩意儿结实,待会儿爬坡能用。” 丹阳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往林子里钻。 太阳爬到正头顶时,林子里热得像个蒸笼。周子靖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口水:“丹阳,我渴得嗓子冒烟了。” 丹阳侧耳听了听,指向斜前方:“你听,那边是不是有水声?” 两人拨开齐腰的野草,果然看见一条细细的小溪,水浅得刚没过脚面,底下的鹅卵石看得一清二楚。 周子靖几步冲过去,蹲下来就用手捧水喝。 丹阳也掬起水往脸上泼,凉快多了。就在这时,她在水面倒影里瞥见个人影。 “啊——!” 惊叫声还没完全出口,对面树上跳下来的人已经落到溪边。周子靖刚站起身就撞在丹阳肩上,两人一起摔进水里。 “咳!咳!”丹阳呛了口水,刚要爬起来,后腰就被一只脚轻轻踩住了。 颜芷穿着青色裙装,手里捏着半截荆条:“不行啊周子靖,怎么又被我逮到了?丹阳你也是,这点警觉性,当初怎么蒙过霍六的?” 周子靖不可置信地抹了把脸:“您怎么还在这儿啊?” 颜芷没答话,脚尖一转就绕到他身后。周子靖只觉得后颈一凉,慌忙矮身去抓她的脚踝,却被她轻巧躲开,反手一掌拍在他后心。 他再次倒霉地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颜芷的袖口。 “联手!!”丹阳突然抓起身边的石头,还没扔出去,手腕就被颜芷攥住了。 力道虽不大,但不知怎么就让她整条胳膊酸得抬不起来,石头噼里啪啦掉回溪里。 周子靖趁机从水里扑过来,伸手要抓颜芷的衣袖。她侧身避开,手肘在他胸口轻轻一顶,他闷哼着坐回水里。 “唉,动作还是太慢。”颜芷松开丹阳,弯腰捡起周子靖掉在水里的藤蔓,“听见水声就放松警惕,遇到偷袭只会瞎扑腾,霍昀廷这半年的课都喂了给山雀了?” 丹阳裙角滴滴答答淌着水,小声辩解:“我才来没几天……还以为是野兽。” “要是真野兽,你俩现在骨头都不剩了。”颜芷把藤蔓扔回给周子靖,忽然笑起来,“起来吧,衣裳湿了正好凉快。” 周子靖愣着没动:“不打了?” “打够了。”颜芷在溪边石头上坐下,看着两人狼狈的样子,“连我三招都接不住,再打也是白费劲。今日教你们的是,随时保持戒备,听懂了?” 丹阳赶紧点头。 周子靖拧着湿透的衣襟,嘴甜得像抹了蜜:“要不还是颜掌教人美心善,这要是霍掌教,我俩今天指定走不出这片林子。” “别高兴太早。”颜芷把撕碎的叶子撒进溪里,看着它们打着旋漂远,回头吹了声口哨,“霍六就在前面哦!” 话音刚落,人已经钻进了齐腰的野草丛,只留下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远去。 周子靖对着她消失的方向,默默把藤蔓重新缠回手腕:“还好没真下狠手,我是没力气了。” 丹阳甩了甩湿头发:“可是……她说霍掌教在前头。” 第8章 第七章 “不可能!” 周子靖摸出短刀:“他爱洁如命,绝不会踏足这种鬼地方的。”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溪边,四周灌木丛生。周子靖蹲下身,拨开一簇浓绿的枝叶,兴奋地喊:“丹阳!快来看,好多野莓!” 枝头缀满红透的果子,丹阳凑过去,两人手忙脚乱摘了满满一衣襟,一边吃一边继续往前走,果子的甜汁沾了满手也顾不上擦。 日头渐渐西斜,走到一处陡坡前,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步,坡又陡又滑,底下隐约可见一条窄窄的山道。 丹阳探头望了望,心里打鼓:“这可怎么下啊?” 周子靖有些经验,解下一直缠在手腕上的藤蔓,将一头牢牢系在旁边裸露的老树根上,用力拽了两下试试:“抓紧藤条,我先下,你在后面跟着。” 他踩着坡面上的凹坑,一步一步往下挪。丹阳在上头紧攥藤蔓,手心里的汗滑得差点握不住:“子靖,慢点儿!这坡太滑了!” 等两人终于跌跌撞撞落到山道上,天已经擦黑了。 丹阳捡来枯枝,生起一小堆火。周子靖翻遍衣兜,掏出最后几颗野莓塞进嘴里,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唉,要是现在有肉吃该多好。” 丹阳白他一眼:“想得美,先琢磨明天怎么找路吧。” 谁知她话音未落,火光摇曳中,忽见一条又粗又长的花蛇从枯叶堆里游过。 丹阳累得连躲都懒得躲,只扭头问周子靖:“你说……蛇肉能吃吗?” 周子靖瞪大眼睛,话都说不利索了:“没、没吃过……要不,试试?” 丹阳直接把匕首递过去:“去,剁了它。” 周子靖吓得连忙摆手往后缩:“还、还是你去吧。” 两人你推我让几个来回。丹阳试着给自己壮胆,可这毕竟不是只兔子。 她忍不住骂他:“周子靖!你是不是男人!那么高的坡都敢下,居然怕一条蛇?快点,它要跑了!” 周子靖索性破罐子破摔:“我真不行……不然我回去就进宫当太监!” 夜里的山林泛着潮湿的凉气。丹阳握紧匕首,手心沁出薄汗。那条蛇蜷在枯叶里,信子一吐一吐,尾鳞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嘘……看准再下手,别让它跑了。”周子靖站在一旁光动嘴。 丹阳没理他,屏住呼吸往前挪了半步,猛地举起匕首:“啊!!” 手起刀落,蛇头应声滚落。但蛇身骤然弓起,丹阳只觉得手腕一紧,一股凉滑粗糙的触感瞬间缠了上来。 “啊啊啊啊啊——!!” 她浑身汗毛倒竖,一边拼命甩手,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掰那越缠越紧的蛇身。 “别动别动!我来!”周子靖慌忙捡起块石头往蛇身上砸,两下都没砸中,反倒被丹阳胡乱挥舞的手臂逼得连连后退。 蛇头早掉了,蛇身还在抽搐喷血。丹急得眼泪直冒,带着哭腔吼:“周子靖你砸准点儿啊!它怎么还动!” “谁知道死了还能抽!”周子靖总算想起抽出自己的匕首,手起刀落将蛇身挑成两段。 那截蛇尾掉进草丛时,还在扭动。 丹阳盯着那截扭动的蛇尾,又看看地上的蛇头,吓得半晌说不出话。过了好久,她才搓着发红的手腕,打了个哆嗦:“恶心死了……下次再遇到,你上。” 周子靖厚着脸皮凑过来,瞧见她手腕上一圈红痕:“没破吧?快去溪边洗洗,不然这腥气得黏一晚上。” 丹阳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抬脚踢了踢断开的蛇身,确认彻底死透了,才转身朝溪边走去。 晚风卷过林间,吹得枝叶沙沙作响,没走出几步,丹阳忽觉后颈一阵发凉,密林深处似有黑影倏地掠过。 她心头一紧,转身一把拽住周子靖的胳膊:“你陪我一起去溪边……我现在看到草动就心里发毛。” 洗过手后,周子靖利落地将蛇剥皮烤熟。他咬了一口,皱起眉评价道:“味儿还行,肉挺细,像鱼肉……要是能撒点椒盐就更香了。” 丹阳瞥他一眼:“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吃到一半,丹阳突然停下,故意捏紧嗓子,声音发颤:“子靖,这蛇……好像不太对劲,我喉咙怎么这么痒?” 周子靖猛地噎住,伏下身剧烈咳嗽起来。 丹阳哈哈大笑。周子靖这才反应过来上了当,她狠狠啃了口蛇肉:“让你方才躲在我后面,我吓死你!” 周子靖性子很好,擦擦嘴继续吃:“行啊,睚眦必报这点,你跟霍六真是一模一样。” 丹阳嚼着蛇肉,含混不清地问:“为何这么说?” 周子靖吃饱喝足,惬意地躺在火堆边揉肚子:“他啊,从小就不是善茬。平阳侯儿子多,压根不待见这个混族生的,后来为省事,干脆把他扔城外庄子里放养。” “七八岁上,霍家接他回府。我记得那天丰安雪下得极大,奉阳大街积雪没过小腿肚。他回家头一件事,竟是把他那位嫡兄,平阳侯世子打晕扔雪地里。侯府的人找疯了,找到时世子奄奄一息,腿被打断,至今都没好利索。” 丹阳的确听说过平阳世子体弱腿疾,却一直不知是这么回事。她不禁问:“那他娘呢?” “没了,”周子靖语气淡了下来,“轩辕剑的旧事听过吧?平北百姓当年追杀外邦人、烧外邦货。他娘是斡仑某部的公主,上趟街的功夫,就被活活打死了,连身边丫鬟都没能幸免。当时平阳侯为安抚民心,拒不收尸……他娘最终尸骨无存。” 丹阳下意识蹙眉:“这么看来,平阳侯真不是东西。” 火星噼啪四溅,周子靖抬手添柴,正想再说什么,身后林中忽然传来一阵异响。 “谁?!”丹阳警惕地喝道。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自树后疾掠而出,一支短箭直射向火堆旁的周子靖,他敏捷地滚身躲开,箭尖擦着他肩头,钉进身后树干。 丹阳慌忙去摸腰间匕首,手指刚触到剑鞘,就见斜里一道影子闪过,来人步履极轻,带起的风卷得火星四散。 霍昀廷不知何时已站在火堆另一侧,目光森冷地盯着他们。 丹惊愕道:“霍……霍掌教?” 林间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来的可不是会手下留情的颜掌教,谁也不知道他们刚才的议论被他听去了多少。 霍昀廷已逼近周子靖,手肘猛击对方肋下,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周子靖当即痛得蜷缩在地,一时竟爬不起来。 丹阳刚想上前,霍昀廷转身便朝她袭来。她想起白天砍蛇的架势,机敏地侧身躲开,匕首顺势划向他手臂。但霍昀廷的身形如落叶般向后轻飘,恰好避过刀锋。 “丹阳,当心!”周子靖忍痛从右侧冲来。 霍昀廷面色冷若寒冰,脚尖勾起火堆里一截烧得正旺的木头,猛然间踢向周子靖。 周子靖矮身闪避,扫腿攻其下盘,本想逼他退让,不料霍昀廷足尖在枯叶上一碾,身形半转,转瞬将他踹倒在地。 霍昀廷面无表情,单脚踩在周子靖膝窝微微发力,逼得他膝头一软,几乎跪下去 便在此时,丹阳刀尖擦着他腰侧掠过。他头也不回,反手格开她的攻势,另一手迅疾扣住她手腕,眨眼间便夺下匕首。 刀尖霎时停在她鼻前半寸。 她睫毛惊得颤了颤,依然强忍着没闭眼。霍昀廷嗤笑:“出刀软绵绵的,慕图丹阳,你属豆腐的?” 忍饥挨饿一整天,丹阳早没了力气。她还想夺刀,但手腕被他用匕首稳稳压住,力道不重,只卡得她动弹不得,掌心贴在冰凉的剑鞘上。 “夺个刀都磨磨蹭蹭,再给你五天你也走不出这林子。”霍昀廷语带寒意,指节在刀鞘上敲了敲。 丹阳心知两人联手也非他对手,灵机一动,突地一脚将泥土踹进火堆。火星扑地炸开,她趁机拽起周子靖就跑:“分开走!你往东!” 周子靖被她拽着跑了两步,回头见霍昀廷已从烟尘中现身,急忙应道:“你往西绕!我去引开他!” 他抓起地上断木防身,转身钻入树林。 丹阳一咬牙,看准空档奔向东边林子。身后黑影果然紧追不舍。她不敢停步,衣袖被树枝刮破了也顾不上。 约莫跑出两里地,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丹阳扶着一棵树,终于得以喘口气。 林中夜色渐浓,瘴气无声漫过青丛,草叶上的夜露凝成细小的冰珠。远处深林里传来几声悠长而模糊的兽嗥,更衬得四野寂静。 丹阳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正想辨一辨方向,耳畔就传来枝叶清脆的断裂声。 霍昀廷的声音轻飘飘递过来:“跑慢了啊。” 丹阳一口气还没喘匀,只能硬着头皮再迎上去,这回没撑过两招,就被他反扭住胳膊,一把按在旁边的树干上。 “二打一,还使诈?你俩真有出息。”霍昀廷垂眼瞥她,手上力道略松了松。 丹阳趁机抽回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迅速弯腰抓起地上一截断枝,朝他扔过去:“要你管!!” 霍昀廷轻松避开,再回头时眉头微蹙,眼里却没什么真怒意:“这才第几天?扔东西都没点力气,你求我收你,最好不要给我丢脸。” 丹阳早已精疲力竭,连跟他斗嘴的劲儿都没了。后背的汗被夜风一吹,冰凉得像贴了一层薄冰。 刚才全力应对时不觉得,一停下来,膝盖沉得像灌了铅,喉咙也干得发疼,连咽口唾沫都像吞沙子。 她徒劳地靠在树干上,耷拉着眼皮瞅他,心里直打鼓:这算不算评级没过?依霍昀廷的脾气,该不会直接把她踢出飞鸢斋吧? 霍昀廷见她半天不吭声,连瞪人都软绵绵的,不禁觉得好笑,又有点好玩儿,确实很久没人这么陪他玩了。他饶有兴致地竖起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 “慕图丹阳,来玩个游戏,本教准你今晚跑一夜。明天太阳一出来,我可就要开始抓人了。” 丹阳一听,二话不说,转身撒腿就跑,比受惊的兔子还快,一路头也不敢回。 约莫半个时辰后,她的靴底被树枝划破了,脚板冻得发麻。林子里黑得瘆人,只有些许月光从叶隙漏下,照得地上树影乱晃。 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她真想找块石头坐下歇歇,但又怕霍阎王追上来。 “再跑一段,就跑一段便歇。”她这么告诉自己。 袖口被灌木勾住,胳膊上划了道口子。不算深,但冷风一吹,又疼又麻,丹阳也顾不上处理,扯开衣袖继续往前跑。 又跑了不知多久,前方隐约传来水流声。 丹阳心中一喜,想着沿河走应该能好走些。她刚迈过一道矮坡,脚下陡然一空,倒霉地摔进了一个土坑里。膝盖重重磕上石头,疼得她眼泪直冒。 挣扎了好一会儿也没爬出去,她终于放弃,安静坐在坑底。 夜露滴在脸上,凉丝丝的,倒让脑子清醒了些。她缓过劲来,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吹了好几下才亮起一点微光。 借着光,她瞧见坑边垂着一丛野藤,赶紧伸手去抓。 藤条不算粗,但足够结实,她咬紧牙,借着藤条一点点往上挪,膝盖在泥壁上蹭得全是土。 好不容易爬回地面,刚站稳就腿一软,打了个趔趄。丹阳扶住坑边的树,望向四周黑沉沉的林子,无声地咬紧下唇。 不管怎样,绝不离开飞鸢斋。 第9章 第八章 丹阳提心吊胆地跑了一整夜。 晨光洒满林间,前路空旷寂静,风声、鸟鸣、甚至远处隐约的虫声……任何一点细微动静,都让她浑身寒毛直竖。 她终于钻出林子,开始往一座山上爬。到了半山腰,水囊里最后一滴水也灌进了喉咙,嗓子干得冒烟,像烧透的烟囱。 山上找不到水源,她气喘吁吁地瘫坐在一块石头上,白皙的脸上蹭了好几道泥印子。四周忽然静得吓人,一股没由来的心慌猛地攫住她。 丹阳慢慢扭过僵硬的脖子。 侧后方的树下,霍昀廷正倚着树干,墨蓝色的战靴裹着修长有力的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丹阳吓得一哆嗦,怀里的水囊啪地滚落在地。她登时弹起来,想都没想就要跑。 霍昀廷清朗的声音穿透寂静:“慕图丹阳,天亮了。” 丹阳拼了命地往上爬,饿了好几天,轻功早就忘干净了,高处甚至得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摔进一道巨石缝隙里。 石缝刚好能容一个人。汗水淌进眼睛,又涩又疼,她紧贴石壁,小口小口喘气,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突然,一支穿云箭尖啸着划破天空,林间飞鸟惊惶四散。霍昀廷的靴子踏着地面,一步步逼近。 丹阳屏住呼吸,慌忙把露出缝外的衣角拽回来,真实的恐惧从脚底麻到头皮。她死死闭着眼,汗珠从指尖滴落,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慕图丹阳。” 霍昀廷迎风站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嗓音懒洋洋的。 没人回应。 他继续道:“躲着多没意思,你能藏多久?不如出来,陪我过两招。” 丹阳继续装死。 霍昀廷蓝眸里散漫的神色收了收,袖筒微动,一支短箭咚地钉进她藏身的石缝边缘! 纤瘦的身影顿时如受惊的雀儿般掠出来,拳头直冲他太阳穴。 霍昀廷一截马鞭在手,轻松格开她的攻势,五指如爪直取她咽喉。丹阳急退,却不甘示弱,转身凌空一记飞踢,但被他迅捷地闪身避开。 几番交手下来,她渐渐摸清了他的速度。 丹阳猛然回身,拳出如雨,她猛攻,他便后退;她稍一慢,他的杀招就逼到眼前,逼得她只剩躲闪的份。来回折腾半天,她连他衣角都没碰到。 霍昀廷玩得颇为愉快,还有空点评:“身手还行,我还以为你们慕图家的女子,只会跳城墙。” 这句话一下点炸了丹阳。她眼圈唰地红了,像只被彻底惹怒的小兽,咬紧嘴唇,一言不发,招招都拼尽全力。 霍昀廷单手游刃有余,见招拆招。直到他似乎腻了,才骤然探手捏住她手腕,往怀里一带,锁住了她的脖子。 啪嗒一声,一滴温热的泪砸在他手背上。 霍昀廷眉头一皱,语气微恼:“慕图丹阳,你每次打不过就只会哭吗?” 他一把推开她,刚才那点兴致被这滴眼泪彻底浇灭。 谁知丹阳竟又发起第二轮进攻,这次她掌心寒光一闪,多了柄匕首,利刃擦着他胳膊掠过,刺啦一下划破了他的袖口。 若换了个反应稍慢的,这下必定见血。 霍昀廷唇角一勾:“很好,再来。” 丹阳接着收了手,神色变得异常严肃:“我姑姑殉城,是为社稷,为江山,为大雍脊梁。霍掌教,请你出言慎重。” “为社稷为江山?”霍昀廷冷笑,“你们慕图家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世家子弟最重家门荣耀,丹阳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他:“我姑姑有苦衷!当时大雍气数已尽,先帝昏庸,她一人之力怎能扭转乾坤?” 霍昀廷挑眉:“我不知道慕图皇后有什么苦衷,我只知道,这次训练,你慕图丹阳,不及格。” 丹阳灰头土脸,倔强地瞪着他。 霍昀垂眼看着她,那眼神像在看一只无家可归还龇牙咧嘴的流浪猫。僵持良久,才听见她干巴巴地挤出一句:“霍昀廷,我饿了。” 霍昀廷心头下意识跳了一下。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地掏了块干粮递过去。 丹阳接过干粮,一边啃一边跟在他身后。反正评级已经不及格,她不想再自己走回军需库。 霍昀廷骑了匹高头大马,手握马鞭,气势凌人,生人勿近。 丹阳直接无视了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背。 “下去。”霍昀廷命令道。 丹阳使劲摇头:“我走不动了,一步都走不动了。” 霍昀廷的目光从她鼻尖滑到手腕,那截被他捏过的地方已是一片青紫。他蓦地别开眼:“如果真在战场上,你也对敌军说你走不动了?” 丹阳强辩:“第一,这不是战场;第二,我操练没过关,自己走回去和骑马回去没区别;第三,贼寇尚未灭尽,我辈需自强不息……霍公子,我怕我没血溅沙场,倒要先死在你手里了。” 霍昀廷立刻翻身上马,故意在十八弯的山路上策马狂奔。马匹颠簸,丹阳被甩得左摇右晃,连连尖叫。 上次去淮州,他就是这么在马车里故意颠她的,这路边可都是悬崖峭壁,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霍昀廷冲上高坡,又是一阵横冲直撞,丹阳几乎要被甩下去了。 她吓得魂飞魄散,俯身死死抱住马脖子,声音都变了调:“停!快停下!霍昀廷!” 霍昀廷慢悠悠地勒紧缰绳:“下不下去?” 丹阳只好乖乖爬下马,滚进路边草丛里,院服脏得不成样子。 霍昀廷气焰嚣张地骑在马上围着她转了一圈,离去前,冷冷丢下一句:“你受伤了。” 这不像疑问,倒像是提醒。丹阳愣了一下:“没有啊?” 她低头检查自己的胳膊和腿,这才赫然发现一片殷红,血迹早已渗出了院衣。她脸色顿时变了,捂住小腹喃喃道:“今天……初几了?” 霍昀廷鄙夷道:“你受伤还要挑日子?” 丹阳神色复杂地盯着他,两人对视良久。她不禁对霍昀廷生出一丝莫名的同情,堂堂逐鹰榜探花,居然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她弟弟十二岁时就懂得对府里月事将至的丫鬟嘘寒问暖了,有时遇见格外貌美柔弱的,还会亲手端上红糖水献殷勤。这人怎么…… 霍昀廷接着道:“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弄伤你的。” 丹阳意味深长,几乎像慈母般叹了口气,摆摆手:“您还是赶紧走吧。” 霍昀廷毫不留恋,策马潇洒离去。丹阳留在原地,歇了好一会儿,才自己慢慢翻下山。 下山的路上平坦了些,可丹阳的袍子还是被月事弄得一团糟,她根本没来得及处理,一路狼狈极了。 周子靖和其他同窗很快追了上来,见到她身上带血,都吃了一惊。周子靖到底比霍昀廷懂得多,他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外袍,利落地系在丹阳腰间。 丹阳一边小跑一边说:“我刚才又跟掌教动手了。” 周子靖跟在她旁边喘着气问:“哪位啊?” “还能有谁,霍昀廷。” 周子靖一脸纳闷:“这就怪了……以往斋里野外操练他从不露面,颜掌教总说他穷讲究,怎么最近转性了?你又跟他打啦?” “打了,没赢。”丹阳喘了口气,呼吸渐渐急起来,“而且这回评级不过,回去恐怕真要待不下去了。” “那倒不至于,”周子靖摇头,“评级不过顶多关你幽闭室,一关十天。之前户部尚书家的小公子就被关过,据说五天就逼疯了,打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霍六面前跳腾。” 他拍拍丹阳的肩,语气沉重:“我看霍六这是盯上你了。他闲了半年,整个山门谁有胆子惹他?偏你撞在这个节骨眼上……唉,自求多福吧。” 军需库就在山林尽头,原是一处豪绅留下的庄园,后来战事频起,被淇东军改作了军需库。 众人刚从山上下来,天就变了脸,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一群少年在雨里冻得瑟瑟发抖,又饿又累。 丹跑得小腹阵阵抽痛。 周子靖平日混迹脂粉堆,心思细得很,低声问她:“丹阳你没事吧?脸色好差。” 丹阳摇摇头,嘴唇一寸寸白了下去。 周子靖压低声音:“再坚持一下,前面就到了,等会儿我给你弄点热茶。” 黎明时分,军需库两扇大门敞开着。粉墙黛瓦的院落门口,一左一右种了两棵桂树。 霍昀廷撑着一把伞站在树下,远远看见路上浩浩荡荡跑来一群落汤鸡。 周子冲在最前头,丹阳紧随其后,腰间绑着他的外袍,头发湿漉漉贴在脸颊旁,一张小脸煞白,看着虚弱极了。 霍昀廷莫名觉得喉间一酸,扬声吼道:“跑快点!!!” 少年们咬紧牙关拼命加速。 丹阳踉踉跄跄几乎站不稳,眼看只剩几步就能进门,她却脚下一软,眼前一黑。 但一双手臂在她彻底摔进泥泞前稳稳接住了她。 丹阳以为是周子靖,可那人身上传来淡淡的冷竹香,清清爽爽,根本不像五六天没洗澡的人。 雨声嘈嘈切切,天地混沌不清。霍昀廷打横将她抱起,丹阳迷迷糊糊地想:其实霍阎王……人还挺好的。 第10章 第九章 从军需库回来,丹阳直接被霍昀廷关进了幽闭室。 幽闭室是间半埋在地下的石屋,统共两步见方,屋顶低矮得抬手就能碰到梁木。梁上悬着蛛网,偶尔有小虫掉下来,在干草堆里弹一下便没了动静。 关十天禁闭对丹阳来说不算什么,只要不被赶出飞鸢斋,什么罚她都能认。她摸黑抱起枕头,熟门熟路爬上了角落那张窄床。 头两天,她吃了睡、睡了吃。任谁在野地里滚了五天,回来都该睡成一头猪。第三天,她照样倒头就着;第四天,睡得不知朝夕;第五天、第六天…… 幽闭室头一回迎来这么能睡的,仿佛她来这儿就是专门补觉的。 周子靖起初担心得不行,天天跑到刑罚殿打听消息。听说里头的人除了睡觉什么也不干,他扯着掌刑令的袖子一遍遍问:“您确定她真是在里头睡觉?不是……不是没气儿了吧?” 掌刑令白了他两眼,让他赶紧滚远点。 掌教殿藏在山门后的竹林深处,青瓦灰墙被老竹掩去大半。只有殿前那片青石地常年扫得干净,来往的人都晓得这儿的规矩:脚步要轻、说话要低,送课业的学子把卷宗往门口木架上一放就走。 除非急事,没人敢在掌教议事的当口掀帘子。 正殿分前后两进,前殿靠窗摆六张梨花木案,每张都按掌教的姓氏刻了名。 有的案头课业卷堆得老高,上头压一支银笔;有的摊着兵器图谱,边角都翻卷了,铜镇纸下压张字条。案边各立一个半人高的竹柜,里头码着兵器模型、往届优秀课业,还有各位掌教的教学手记。 霍昀廷平日很少来这儿,这天刚进门,就听见几个同僚正在议论飞鸢斋新来的小郡主。 颜芷的书案正对着他,这会儿正自己跟自己下棋,“你真要关她十天?可别又惹麻烦。上次罗尚书家的小公子被你教训,他爹差点在朝堂上参掌院一本。” “十天算多?”霍昀廷往太师椅里一靠,“我还以为她打算在里头孵蛋呢。” 他像是低笑了一下,颜芷一口茶含在嘴里,抬眼正好瞥见他脸上掠过的笑意。霍昀廷随手帮她落下一枚黑子,干脆地结束了这盘棋,起身就要走。 颜芷一边收棋子一边意犹未尽:“这就走?再下一局嘛!” “训老虎去。”霍昀廷听起来心情不差。 “你还养老虎了?”颜芷来了兴致,“什么时候的事?借我玩两天?” 霍昀廷脚步没停,声音里带着几分明朗:“现在还是只猫,以后会长成老虎的。” 幽闭室里,老鼠在角落窸窣作响,时而用爪子刮刮石壁,时而拖着小东西跑过地面。 丹阳睡床睡得腰酸,索性扒开地上的稻草,抖掉发霉的碎渣,留下干爽的铺平。 她把枯草拢成个软窝,又脱下外衣铺在上头,刚坐下去就觉得比硬板床舒服多了。 老鼠从脚边窜过,她眼皮都懒得抬,打了个哈欠,在草堆里睡得正沉。 突然,幽闭室的门被推开,一道日光割开昏暗。丹阳蜷在草窝里,被光线刺得睫毛轻颤,她抬手遮在眼前,声音还带着睡意:“十天到了?” 床前立着个又高又直的身影,霍昀廷站在光里,半边脸浸在门框的阴影中,眉梢微抬,还是那副瞧不起人的模样。 丹阳瞥见他映着光的蓝眼睛,立即坐起身。 “看来这幽闭室的草窝,比你屋里的床还舒服。”霍昀廷扫过她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语气依旧傲慢,“出来。” 丹阳手忙脚乱蹬上鞋,几步跟到他身后。刚迈出门槛,日光轰地涌来,晃得她眼前发花。 霍昀廷走在前头,察觉她没跟上,不耐烦道:“磨蹭什么?等老鼠抬你出来?” 丹阳揉着眼朝他挪步,他的影子被日光拉得长长的,正好替她遮住刺眼的光。 缓过一会儿,她小跑着跟了上去。 校场东头的升鸢台上,一排老旧的飞鸢陈列着,颇有几分历经风霜的威严。那些从淮州新夺来的飞鸢,则全数配给了淇东大营。 飞鸢用在战场上,确实有它的独到之处,但限制也不少。 最常见的是用来侦察。它能飞到地面斥候根本够不着的高度,把山坳背后的敌军布置、树林里伏兵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再把情报传回中军。等于是给军队安了一双高空眼睛,专破地面上的隐藏障碍。 其次,若是发现敌军阵脚不稳,鸢兵可以专门袭扰他们的薄弱环节。不求造成多大伤害,只要把对方队列搅乱,就能给地面的主力创造进攻机会。这是用空中的小打小闹,支援地面的大举进攻。 再者,遇到大河深谷这种地形,信使绕路可能要花好几个时辰,飞鸢却能在半个时辰内直接飞越险地。特别是在山地作战时,前军被围、后援不明的情况下,飞鸢能翻越山巅传递消息,让调度指令不因地形而延误。 另外,派出几架飞鸢昼夜不间断地在敌区上空盘旋,即便不真正攻击,也能形成一种无形压力,让敌军自行慌乱,士气受挫。 当年大雍的军队,就是这么被拖垮的。 当然,飞鸢也受天气影响很大:风太大容易失去平衡,阴雨天翅膀沉重难飞,雾太浓则看不清地面。而且多数的飞鸢,单次升空也飞不过两个时辰。 此时,天上有几只飞鸢正在练习简单的格斗动作。剩下的学员被分成了五组,每两人一队。丹阳换上了飞鸢轻甲,和她组队的是周子靖。 霍昀廷把丹阳带到升鸢台,上天前,他站在台上对众人说:“老规矩,你们谁先咬住我,往后我霍昀廷认他当爹!” 这话一下子激起了丹阳的好胜心,她扭头就对周子靖兴致勃勃地说:“我想当他爹!” 三架飞鸢先后升空,如白鹤般直上晴空。 飞鸢组队讲究战术配合,到了天上,占据的位置往往决定成败。两架飞鸢交叉飞行,互相掩护对方的尾部,争取给敌鸢致命一击。 霍昀廷的飞鸢在空中快速掠过,像缕捉摸不定的风。两架飞鸢一前一后试图夹击他。 只见他尾翼一展,借风势向上窜了半尺,接着一个俯冲,迅速甩开其中一架,随即又拉高,整个鸢身突然侧翻,另一架飞鸢来不及转向,擦着他的翅膀飞了出去。 升鸢台上蹲满了观战的少年,丹阳蹲在周子靖旁边,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 她感叹道:“我当不了霍昀廷他爹了……要是这辈子能咬住他一次,我也算没白来。” 周子靖苦笑:“我看我还是转去颜掌教的飞弩斋吧。这飞鸢真不是我们这种凡人能玩的。来淇州之前,我还觉得自己天赋不错,来了之后跟霍六斗了几次,我都想回娘胎重造了。” 丹阳一听,脸色更愁了。 一直等到晌午,才轮到他们这一组。霍昀廷依旧在高空盘旋,丹阳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周子靖在手臂上绑好弩机,里面装满了短矢,回头见她一脸如临大敌,安慰道:“丹阳,别怕,就是操练而已。有我在,肯定不会让你掉下去。” 丹阳系紧轻甲扣带,戴好护面,朝他拱了拱手:“子靖兄,有劳了。” 飞鸢被风托起,翅膀煽动着,风声在耳边越来越大。丹阳起初操控不稳,鸢肚子里的小铜铃叮当响个不停。 高空中的不同鸢鸣可以组成战斗信号,需要鸢兵根据所学的鸢语来解读。丹阳稳住翅膀,鸣叫示意周子靖去逼迫霍昀廷改变方向。 高空中的周子靖立刻行动,他的飞鸢从霍昀廷右后方滑过,翅膀带起的风差点掀翻霍昀廷的尾翼。 霍昀廷刚侧过鸢身,丹阳已经从左侧逼近,操控杆压得极低,飞鸢几乎是擦着他的鸢腹飞过。 两架飞鸢在天上默契配合,一心想把霍昀廷逼入预定的伏击圈。 天上鸢鸣声此起彼伏。 但他俩的把戏在霍昀廷眼里就像小孩过家家。 他冷眼看着斜下方朝自己飞来的一架飞鸢,越来越近,却根本不躲,反而猛地拉杆,飞鸢向上窜了一丈多,丹阳和周子靖的夹击瞬间落空,两架飞鸢差点撞在一起。 突然,霍昀廷右翅向左上方倾斜,鸢身翻了半圈,改变了方向。 丹阳再次鸣鸢,周子靖心领神会,不断在霍昀廷头顶盘旋佯攻,实则是为丹阳打掩护。 丹阳趁机绕到霍昀廷身后,正想再逼近,却见他并非往东飞,而是直冲太阳而去,那是鸢兵最忌讳的逆光位。 鸢翅被日光镀成刺眼的金红色,丹阳眼睛被晃得发疼。等她揉完眼睛调整方向,霍昀廷已从斜后方追上来,鸢头离她只剩不到三尺。 丹阳手忙脚乱地向下冲,翅膀拍得又急又快,耳边风声呼啸,但霍昀廷的飞鸢总悬在她上方,像老鹰盯兔子,怎么都甩不掉。 这时,周子靖从高空俯冲下来,翅膀几乎是竖着切向霍昀廷的尾翼。 霍昀廷这才稍稍放松,侧过鸢身避开,两架飞鸢擦身而过,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脆响。 丹阳趁机钻入云层,刚喘口气,却见霍昀廷的飞鸢翻了个身,竟头朝下脚朝上,操控杆在手中转了半圈,鸢头硬生生扭过方向,又追了上来。 丹阳猛拉操纵杆向上爬升,想和他比比高度。 但霍昀廷根本不追,反而借着俯冲的势头,鸢喙张开,射出一支箭。 顿时,丹阳的翅膀被击中凹下去一块,鸢身立刻下坠了半尺。 “手别抖。”霍昀廷的声音突然近了。 丹阳抬头,见他的飞鸢就在旁边,鸢头稳稳地对着她:“这点动静就慌了,还想设伏?” 她没吭声,咬紧牙关调整操控,翅膀慢慢恢复了平顺。 不过是一场操练,丹阳惊出一身冷汗。她瞥了眼霍昀廷,他斜靠在鸢舱里,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操控杆,显然没把她当回事。 旭日当空,他周身金光灿灿,高傲地立在云端。 地上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三只飞鸢在天上划出长长的云线,久久不散,颜芷嗑着瓜子,脚边已堆起一小堆瓜子壳。 她调侃道:“哟,霍六这是训老虎训到天上去了?” 旁边的蔡掌院也凑过来看热闹,闻言操着口淇州话问:“什么老虎?谁还养老虎了?” 颜芷吐掉瓜子壳:“说错了,现在还是只猫。瞧,霍六在上头遛猫遛上瘾了。” 飞鸢掠过小半个淇州城,前方是一片群山,树林郁郁葱葱。鸢兵最怕途中遇到地形突变,通常罗盘和地图一起上阵,都能把自己绕晕。 云间飞鸢高鸣,划破长空。 丹阳追着霍昀廷飞过层层山峦,周子靖稍落后一段距离。 鸢鸣如拨弦般铮响一声,霍昀廷来到她身边,声音穿云破空而来:“已经开始哭了吗?” 丹阳稳住心神回道:“回掌教,还不至于。” “是吗?”霍昀廷的嗓音混着铜铃的空灵震动,莫名带了点蛊惑:“那就让你至于一下。” 他向一旁轻摆翅翼,在风中划出一道浅弧。动作看着轻巧,却把丹阳的去路挡了大半。她的飞鸢本就比霍昀廷的小一圈,骨架细,转向虽灵活,却经不起硬碰硬。 丹阳操纵鸢头向下扎。 她算准了自己飞鸢轻便,能从霍昀廷的鸢腹下钻过去。果然,鸢腹擦着对方的翅膀掠过,她不禁有些得意,张嘴狠狠吐箭射去,恨不得直接把他打下去。 短箭射出,霍昀廷却压下尾翼,箭矢擦着他的鸢背飞过,钉进了远方的云里。没等丹阳再装箭,他已稳住鸢身,借下坠之势翻了半个圈,诡异地绕到她身后。 丹阳的飞鸢被推得晃了晃。 “这回哭了吗?”霍昀廷的声音顺着风飘来,带着他惯有的嘲讽。 “哭你大爷!!!” 丹阳骂着,操纵飞鸢向左急转,想绕到霍昀廷侧面。但对方的鸢翼轻轻一沉,转得比她更快,再次堵在前方。 丹阳急了,拼命压杆向上冲,想从高空绕过去。不料霍昀廷就在她头顶盘旋,像只紧盯猎物的鹰。 她向上,他就抬升;她想向下钻,他就下压。几个来回后,丹阳胳膊开始发酸,鸢肚子里的小铜铃被晃得叮铃铃直响,像是在嘲笑她的狼狈。 再抬头,霍昀廷的飞鸢钻入云层,不见了踪影。 丹阳正愣神,忽听头顶风声骤响,抬头就见霍昀廷已从云中冲出,鸢头正对着她的鸢腹。她吓得赶紧向右躲,却被对方的鸢翼扫到,整个鸢身猛地颠了一下。 丹阳没好气地瞪向他那边,这人还是不是人啊? 飞鸢拖出长长的云线,霍昀廷玩够了,开始返航。丹阳没敢再追,刚才那几下缠斗,早已耗尽了她的力气。 一整天下来,飞鸢斋的十八位少年个个蔫头耷脑,活像被晒蔫的菜。 有人嘀咕:“掌教今天跟疯了似的,我的鸢尾巴都被他扫歪了。” 周子靖蹲在地上揉着手腕,见丹阳过来就叹气:“你是新来的,还没摸透霍六的脾气。他心情一好就把咱们赶上天,然后打得我们落花流水,以前不服他的,这么来几回也都服了,他这是在立威。” 丹阳靠在飞鸢上,望着远处正落下升鸢台的霍昀廷,撇了撇嘴问:“霍公子今年多大啊?” “应该十九了吧,”周子靖挠挠头,“记不太清了,反正比我大点儿。” 丹阳重拾了点信心,一脸认真地问:“那等我到了十九岁,能像他一样厉害吗?” 周子靖不忍心打击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飞鸢落地后,一帮墨门掌教围过来拍霍昀廷马屁。蔡掌院笑得满脸褶子:“吟曦啊,以你的本事在墨门当个掌教实在是委屈了。淇东大营飞鸢卫指挥使的位置,大帅心里可一直属意于你。” 霍昀廷表字吟曦。 “没意思。”霍昀廷想卸下臂弯上的弩机,摸了摸怀里没找到机甲刀,便皱眉朝颜芷勾勾手指,颜芷扔给他一把。 蔡大人还在继续说:“怎么会没意思!大丈夫志在四方,理应以天下之忧……” 话没说完,霍昀廷已经转身走了。 掌教们次日休假,飞鸢斋明日也没排课。丹阳正和周子靖商量着下山去哪里玩玩,安抚一下被霍阎王虐得惨不忍睹的心。 霍昀廷恰好从他们身边经过。 刚才还热烈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没人再敢说话,连丹阳也闭紧了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霍昀廷似乎多看了她一眼,看得她心口突突的。 第11章 第十章 中秋之后,淇东迎来两件大事。 这头一件便是年过半百的颜大帅要续弦,娶的还是慕图家的女儿。算起来,淇东的新夫人还是丹阳的堂姐,比颜大帅小了整整两轮。 世家之中唯数平阳侯的小妾最多,其他几路中,崀西沈青锐与淇东颜雨霖出了名地不近女色,禹王萧琢更甚,至今连王妃都没立。 丹阳是从信上知道的消息。 她有点不懂淇东此举究竟何意,颜雨霖平日斯文有礼,是四方家主中最低调谨慎的一个,怎么一把年纪了还娶小夫人,娶的还是慕图家的姑娘。 这与他好不好色无关,只怕当中有更大的隐情。 不知是慕图王的意思,还是天子的意思,这位出身慕图氏旁支的姑娘在嫁到淇东之前被抬为县主,看这架势,慕图一族是要与淇东颜家联姻。 第二件,新夫人从长京嫁过来,由摄政王的唯一的儿子慕图定宇亲自送亲。丹阳在家里排行老大,一母同胞的亲弟死在苍冥人的屠刀下,她跟庶出的弟弟关系甚好,同小皇帝表弟萧济的关系也好。 萧济总被困在宫里,她就领着长京一群小子出去混。她所有弟弟都一个德行,不是无赖就是混账,萧济每每听她去玩不带自己,气得在龙亭殿砸东西。 颜大帅的府邸东接桃叶渡,南抵梨凉河,堂前植桂,屋后种竹,雅致得一点不像寻常武将的庭院。 成亲这一天,正好是霜降,颜家整条街上张灯结彩,红绸从府门口一直挂到十里之外,敲锣打鼓的乐声自花轿进门前就开始了,吹吹打打,分外热闹。 丹阳坐在席面上没觉出多少热闹,只感觉无尽的无聊。 鞭炮声震得人耳朵生疼,她是慕图家的郡主,如今又多了个当淇东大夫人的堂姐,场面上不免有人来套近乎,可是十人中她至少九人没见过。 好不容易用一盏茶的功夫送走淇东某位身有诰命的官宦夫人,丹阳正想去后花园躲躲清净,就被一道清亮的少年音截住:“姐!!” 她抬起头来。 定宇小弹丸似地冲进来,一把抱住她的腰。少年已比她高出一截,缠着她撒娇道:“姐,我好想你啊!你中秋怎么没回来?我想你想得连饭都吃不下,你看瞧瞧我都瘦了。” 丹阳自然也想弟弟,她费力将这块狗皮膏药扯下来,扶着他的肩膀左看右看:“是吗?哪里瘦了?我怎么觉得你还胖了呢,脸也大了一圈。” “胡说。”少年满腔不服:“你不在家里,长京哪里都没意思,什么都不好玩。” 丹阳道:“你就知道玩,书读了没?” 定宇言语叛逆:“书读多了没用,你瞧长京遍地都是读书人,咱家的大门不是照样被小小苍冥攻开了!” 丹阳立刻揪上他的耳朵:“谁教你的这番混账话!” “疼疼疼疼!!!”定宇捂着脑袋,连连求饶:“我不敢了,姐,我不敢了!” 姐弟两个刻意躲开长辈,在一处六角亭里说话,小公子一路口若悬河,跟她讲述京城这几个月来的新鲜事。 譬如谁谁谁纳了红袖楼里的花魁当小妾;谁谁家的公子当街策马,撞死了一个小贩,被大理寺下了大牢;又譬如,谁谁家的女儿看中了有妻室的探花郎,闹着非要给人家做妾……诸如此类的小道趣闻,慕图定宇能说上三天三夜。 亭中一去二三里,是一处廊院。 霍昀廷一踏进花枝招展的颜府,就在廊院里与一个人狭路相逢。男子还是如印象中那样羸弱,坐在轮椅上,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不知真心的笑。 “吟曦。”平阳候世子霍明廷笑意吟吟,“别来无恙。父亲他很想你,特意托我这次来淇州要记得看看你。” “托大哥的福。”霍昀廷淡淡道:“还活着。” 霍明廷一脸温和,对他桀骜的态度包容至极:“怎么不回家?这次要不要跟大哥一起回去。” “不了吧。”霍昀廷弯下腰,拍着兄长的肩膀,幽幽道:“我怕我回去了,大哥你睡不着觉啊!” 廊庑人迹罕至,所有人都在前厅闹新婚,反衬得此地气氛几分冷煞。霍明廷含笑的表情一瞬间有了变化,那是多年来改不掉的反射。 霍昀廷显然对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十分满意,他笑道:“不过大哥放心,我已经长大了,随便打人这种事,不会再干了。” 他直起腰来,笑容消失,再看向霍明廷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不屑与厌恶。 慕图家的小公子来到淇州,没出几天把该混熟的与不该混熟的人全都混熟了。颜家为了让小辈玩得痛快,还特意办了场马球会,帖子发得到处都是。 马球场在淇州城东,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秋阳把球场晒得暖融融的,草叶上的露水早被晒透,踩上去沙沙响。 丹阳与定宇一起策马抡球,玩得不亦乐乎。小公子在长姐的助阵下博得彩头,兴奋得骑着马满场上炫耀。 球场四周的亭子里,坐了一众淇东闺秀。颜家有个四姑娘,生得几分貌美,定宇见了人家跟耗子见了米似的。 丹阳打累了,退场换了颜四姑娘上来,她坐在亭中喝茶,定宇的笑声混着马蹄声传过来,这小子今日手气旺,顺着场地边缘小跑,红漆马球咚地撞进远处的木框里。 “姐,姐!我又进了!” 定宇举着球杆在马背上乱晃,拽着缰绳让马原地转了个圈,红通通的脸对着场边喊:“姐,我赢啦!他们都没拦住我!” 丹阳笑着点头,看他骑着马颠颠地跑过来:“慢些跑。” 定宇已经翻身下马,隔着围栏冲她翘尾巴,丹阳伸手替他整理歪掉的衣领:“方才教你的收势忘了?这么颠着要栽下来的,这里是淇东,不是长京,收着点疯,别让旁人看咱们家笑话。” 小公子把球杆往臂弯里夹,手舞足蹈地比划:“我知道,我知道。” 风卷着秋草的气味掠过来,定宇喝口茶上马一拍马颈:“再打一局!我还能赢!”说着不等别人应,的策马往场地中央跑。 满场的喧嚣突然停了,场边的人群往两边分了分。 四周闺秀窃窃私语,丹阳探身望去,就见球场之中,驱马上来一男一女,两匹马齐头并进,马背上的人皆是风姿卓然,意气风发。 “是霍公子呐。”隔壁有闺秀柔着声音跟小姐妹说私房话。 “他生得好俊啊,呀,他是不是看我了?” 霍昀廷一身玄色窄袖锦衣,漫不经心地挥玩着马球杖,秋阳落在他玄色的衣料上,宛若泼了层墨,旁边的颜芷青丝高束,也是一样的耀眼夺目,二人上场激起千层浪。 定宇刚把马球磕进木框,霍昀廷没看他,只朝颜芷偏了偏头。 颜芷策马迎上定宇刚拨过来的球,杖头一挑,红漆球直飞霍昀廷那边。定宇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玄色身影像阵风似的掠过去,马球杖斜斜一勾,球擦着他的马耳朵飞进了木框。 场边忽然响起细碎的惊叹。 几个穿襦裙的闺秀凑在栏杆边,有人攥着帕子笑:“霍公子这杆打得真利落!” “颜姐姐也厉害,刚那转身多快!” 定宇跑得鼻尖冒汗,手里的球杖挥得越来越急,却连球边都碰不到。 霍昀廷像是玩闹似的,总在他要碰到球时轻轻一拨,要么让颜芷接走,要么自己随手送进框里。 前后两个回合,定宇跟颜四姑娘输得丢盔弃甲,小公子勒住马,扶着马鞍仰天长啸:“姐!!” 丹阳正坐在场边石凳上喝水,听见喊声连眼皮都不想抬,霍昀廷加颜芷,她疯了才会上场给自己找不痛快。 霍昀廷的马恰在此时停下,他垂眸正看草叶,感觉到丹阳的目光扫了过来,他以为她会上场,可她拒绝了。 “我今日骑了大半天,腰都酸了。”丹阳寻了个很好的由头:“你自己琢磨琢磨,别总盯着球跑,学学两位高手的步法,你不是总嫌长京没有马球高手,自己高处不胜寒吗?” 定宇还想撒娇再劝。 这时,场边跑过来个穿粉裙的闺秀:“小公子,我替你姐姐跟你组队好不好?我马球打得还不错!”话是对定宇说的,眼睛却直盯着霍昀廷,鬓边的珠花随着跑动晃个不停。 定宇见到美人儿,瞬间忘了亲姐:“好呀好呀,反正我姐不来。” 粉裙闺秀喜笑颜开。 霍昀廷忽然松了手,调转马头就往场外走,连余光都没给那闺秀。 颜芷在后面问:“吟曦你怎么走了?我还没赢够呢!” 霍昀廷没应,玄色身影很快掠过栏杆边,刚走到亭边,又有个穿绿裙的姑娘捧着水囊拦过来:“霍公子渴不渴?这是新沏的酸梅汤。” 霍昀廷的脚步顿了顿。 亭柱后,丹阳正侧着身不知跟谁说话,阳光落在她发顶,鬓角碎发被风吹得轻轻动,他的目光在她的笑颜上停了一瞬。 “不必。” 霍昀廷直径往出口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发现丹阳根本没看他这边,他抿了抿唇,加快脚步。 颜芷慢悠悠骑马过来,对着丹阳扬了扬下巴:“丹阳,你瞧霍六那背影,像不像被你惹着了?” 丹阳这才回过神来,随着颜芷的目光望去,见他依在亭中一方栏杆处,抱着胳膊,满脸料峭冷意,她茫然道:“我没惹他啊……” 她的确没惹他,只是一回身,方才同她攀谈的姑娘提着裙子、落落大方地直奔霍昀廷而去,片刻后便沮丧地回来了。 丹阳啧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开了三四朵桃花。 颜芷落座喝茶,她与姑娘相熟,开口问道:“你也会打马球,同他说什么了?” 姑娘一跺脚:“什么打马球,我邀他品茶,他睬都不睬我。” 一人哭罢,又一人冲进来控诉,慕图定宇对着茶席上的蒲团拳打脚踢,模样神态好像是谁挖了他家祖坟。 “又怎么了?”丹阳问:“谁踩住你尾巴了?” “气死本少爷了。” 小公子磨着后槽牙,指着霍昀廷的背影,恨恨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人!我打球打输颜四姑娘不肯理我也就罢了!怎么他一来,那些姑娘就只想同他打球?凭什么,没天理,本少爷长得比他差吗?眼睛居然是蓝色的,妖精样子,难看死了!” 丹阳摸摸他的脑袋,一晃无言以对。 从马球场往后走半里地,就闻见桂花香了。一座小庄子藏在杏林里,穿过后门,前面溪涧被引到石砌的渠里,水慢悠悠淌着,木托盘载着青瓷杯漂在水上,杯沿沾着点桂花蜜。 颜家在庄子里设了曲水流觞席,渠边摆着矮案,案上的漆盘里码着炸得金黄的藕盒。 丹阳带定宇前来,小公子踢着脚下的石子:“下午再比一场,我就不信我赢不了,姐,到时你也一起上场。” 丹阳从托盘里拈了块杏仁糕:“输场球而已,下次练熟了再打回去,别嚎了,再嚎滚回长京。” “肯定是他耍诈!”定宇灌了口酒,脸颊立刻红起来:“对,估计在杆头动了手脚,不然怎么每次都能勾到球!” 丹阳严肃地敲了敲他的额头:“不许乱说,输了是一回事,输不起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慕图定宇,父王平时便是这样教你的!” 她在家中把长姐的尊严拿捏得极好,定宇既爱粘着她,也惧怕她,他戳着糕上的红豆馅,嘟囔道:“说说而已,姐你别发火啊。” 风卷着桂花瓣落在渠里,跟着木托盘慢慢漂,定宇夹起块糕塞进嘴里,这次没再提霍昀廷,只是咬得格外用力。 不多时,周子靖与颜芷入席,丹阳说句话的功夫,回身就发现定宇不在旁边。 有侍卫匆匆过来,在她耳畔低语几句,丹阳放下筷子,周子靖问她:“丹阳你做什么去?” 丹阳不动声色:“出去透口气。” 庄子西苑的廊桥上,小公子被人呆着胳膊绑在石墩上,桥下是汪碧波徜徉的湖,水不算深,里面养了些鱼,定宇两只脚贴在水面上,只要绳子一断,马上化身鱼粮。 霍昀廷一动不动地坐在岸边垂钓。 丹阳来到桥上,望见霍昀廷当即折身回去。在家里闯祸也就算了,还要出来惹是生非!慕图定宇也不睁眼瞧瞧,霍昀廷是个连她都惹不起的主儿,他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姐!”小公子哀嚎一嗓子:“救救我啊!” 丹阳充耳不闻,脚步匆匆。 “站住。”霍昀廷的鱼漂微动,他扯动鱼竿,甩上来尾鲤鱼。 丹阳宁愿找个地缝钻进去,也不想承认桥下丢人现眼的东西是她弟:“霍掌教,我路过,您在钓鱼吗?我去给您寻个桶。” “用不着。”霍昀廷冷冷道:“桥下那条鱼你要吗?若是不要,扔进水里吧。” “不要了。”丹阳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真不要了?” “真的。”丹阳恭谨道:“我这就去给您寻个桶去。” 湖里扑通炸开个大水花,霍昀廷说扔水里就扔水里。 定宇是只旱鸭子,惊呼还没出口就被水呛断了,他在水里手刨脚蹬,活像只落水的小兽:“救……救命!” 丹阳在岸边看得眼皮直跳,扬手朝身后挥了挥:“下去两个人。” 两个侍卫跳进水里,没几下就把扑腾的定宇架了上来,刚把人拖到草地,旁边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慕图定宇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瘫坐在岸边,与被霍昀廷钓上来的锦鲤一起在草地上扑腾:“蓝眼睛的坏蛋,我要打死他!!我父王呢?皇表兄呢?让他把这坏蛋诛九族!” “行了。” 丹阳的声音冷不丁砸下来,她站在几步外,眉头拧着:“把他带下去,再敢哭,给我用帕子堵上嘴。” 小公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好像没听清亲姐的话,侍卫已经伸手捂住他的嘴,他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蹬着腿被拖走了。 湖边总算静下来,只剩霍昀廷手里的鱼竿偶尔抖动,脚边的草地上,金红锦鲤还在扑腾。 丹阳转身要走,背后突然传来他的命令:“慕图丹阳,去给我找个桶。” 丹阳没回头,径直往庄子后厨走。 再回来时,她提着个木水桶,蹲在霍昀廷旁边,伸手把地上的锦鲤捏起来,鱼尾巴在她手心里乱甩,溅了点泥水在她袖口。 她把鱼扔进桶里,又拍了拍手上的泥:“这下能安生钓鱼了吧,掌教?” 霍昀廷的目光黏在水面的浮漂上,警告道:“再有下回,你就没弟弟了。” 第12章 第十一章 侍卫将定宇送到庄子东头的厢房,这下马球是彻底打不成了。小厨房及时送来滚热的姜汤,定宇整个人缩在厚厚的被褥里,一边小口吸溜着姜汤,一边忍不住地抽噎。 秋意已深,湖水刺骨地凉,这么一番折腾,染上风寒怕是跑不了了。 丹阳坐在床榻边,没好气地戳了下他的脑门:“活该!你说你没事去招惹他干什么?” 定宇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和委屈:“谁让他抢尽我的风头…我就是想给他个教训嘛。姐……” 他忽然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那个蓝眼睛的妖怪到底是谁啊?我怎么觉得……连你都有点怕他?你以前可是天不怕地地的!” “我们掌教。”丹阳回答得干脆利落。 定宇撇撇嘴,一脸不以为然:“一个小小的掌教而已,算什么大官。” 丹阳瞪他一眼,语气加重:“可他姓霍,丰安平阳侯府的那个‘霍’。” 定宇显然没完全意识到其中的分量,嘟囔着:“姓霍又怎么了?现在大雍谁说了算?还不是得听父王的!连陛下都得看父王的脸色呢!” “闭嘴!”丹阳脸色骤变,猛地打断他。 她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弟弟,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什么叫大雍听父王的?陛下怎么就要听父王的了?慕图定宇,这种混账话再让我听见一次,我绝对打断你的腿!” 意识到自己失言,定宇吓得捂住嘴,连连摇头。碗里的姜汤已经温凉,他仰头一口气灌下,然后默默垂下了脑袋,不敢再看丹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情绪低落地小声开口:“姐……我来淇州之前,陛下在宫里发了好大的脾气。阿济哥哥现在的性子也越来越古怪了……我知道,他是被关在宫里,憋闷得不快活。” 丹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这世上有几个人是真快活的?何况他姓萧。” “那你在天上快活吗?”定宇忽然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她,“姐,天上真的就比地上好吗?你别学那些劳什子的飞鸢了,回长京和我们在一起不好吗?这热热闹闹的人间,多像仙境啊。” “滚。”丹阳越听越觉得他不着调,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蹙紧眉头,“整天不学无术!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父王和我省点心?” 定宇瘪瘪嘴,悻悻地把头扭过去,整个人缩进被子里。 丹阳又守着他坐了一会儿,看他呼吸逐渐均匀,像是睡着了,便起身准备离开。 谁知她刚一动,定宇猛地又从被子里弹坐起来,裹着被子像梦游似的喃喃道:“糟了糟了,差点把正事忘了……” 丹阳顿时不耐烦:“你又想干什么?亲送完了就老老实实待着,过几天赶紧滚回长京去!” 定宇眼神闪烁,支支吾吾了半天,满脸委屈却又不敢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姐……要是我,我真不小心得罪了那个蓝眼睛妖怪……平阳侯会不会跑到陛下面前告我的状啊?” 丹阳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如临大敌。这小子肯定还瞒着她干了什么!别人或许只知道霍昀廷不好惹,她可深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 她当即跳起来,照着定宇的后背就给了一巴掌,急声追问:“慕图定宇!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还对他做了什么?!” “我也没干什么呀……”定宇苦着一张脸,声音越来越小,“就是……就是在他酒里稍微下了点料……也不知道他喝没喝……反正……” 话还没说完,丹阳已经猛地转身摔门而去。没过片刻,她又一阵风似的冲回来,劈头就问:“解药呢?!” “那种东西……哪有什么解药!”慕图定宇一脸无辜,绞着手指出了个馊主意,“不然……我现在就去河房找个姑娘给他赔罪?” 丹阳气得简直要面目扭曲,指着他骂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尽学这些歪门邪道!你给我等着!等我回来再扒你的皮!” 说完,她再次急匆匆地冲出了厢房院子。 如今大雍局势微妙,摄政王父亲权势日盛,多少世家眼睛都死死盯着慕图家。平阳侯霍凛行事向来霸道,不管那霍六在侯府受不受宠,他但凡因为慕图家的人出了半点差池,霍凛绝对会借题发挥,闹个天翻地覆。 丹阳一路跑回湖边,却发现霍昀廷早已不在原地,只剩一根钓竿孤零零地搁在水边。 正好有个女使端着茶点经过,丹阳赶紧拉住她问道:“这位姐姐,请问见到霍公子了吗?” 颜家的女眷对霍昀廷印象格外深刻,脸颊微红地回道:“方才还在这儿呢,好像……往马场那边去了。” 马场在前院西侧,围着丈高的青石栏杆,里面建着三间红漆马厩。丹阳提着裙摆,快步穿过抄手游廊,远远就看见栏杆外停着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 “霍掌教……”丹阳凑到车边低声唤道,指尖轻轻叩了叩车壁。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马厩那边隐约传来脚步声,似乎是宴席散了,有人正往这边来。丹阳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忽然听见车里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响动。 紧接着,车门从里面被打开。一只滚烫的手猝然伸出,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丹阳惊呼一声,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进了车厢,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车壁,一股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马车里,霍昀廷正仰头靠着车板,领口被扯开大半,露出的脖颈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一只手死死按着额头,那双湛蓝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骇人,眼底布满了血丝,呼吸粗重。 丹阳胳膊被他攥得生疼,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是替定宇发虚。她挣扎了两下,却丝毫动弹不得:“霍昀廷?你还好吗?” 他没有回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偏开头避开她的目光,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滚什么滚?”车外传来几家闺秀的说笑声,越来越近,显然是往这边来了。 丹阳反而镇定下来,反而一把反手抓住他的袖口:“外面全是人!你这副样子出去,像话吗?” 她飞快扫视车内,瞥见角落放着一个水囊:“还有冷水吗?我先给你擦把脸。” 霍昀廷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垂眼死死盯着她。长京来的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他不过只抿了一口酒,察觉不对立刻吐掉了,没想到药性竟然烈到这个地步。 丹阳看到他额角被自己按出的红印,比起平日那副冷阎王的样子,此刻倒多了几分混乱的活人气。 “别碰我。”霍昀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可丹阳今日穿了一身烟岚色的裙子,和平日墨门的蓝白院服截然不同。他越是命令自己不去看她,目光却越是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丹阳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心脏怦怦直跳。下一刻,霍昀廷擒住她的手腕,一个用力,将她死死压在了车内的矮案上。 矮案本就不大,承受着两人叠加的重量,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丹阳手脚并用地剧烈挣扎:“霍昀廷!你清醒点!是我……” 话音未落,他的唇已经狠狠堵了上来。刹那间,丹阳浑身僵住,眼睛瞪得大大的。平日里那个冷得像冰的人,此刻却如同瓷窑里经受烈火焚烧的瓷器,滚烫而失控。 丹阳吓得浑身发抖。霍昀廷似乎是头一回做这种事,动作野蛮又毫无章法,带着一种生疏的急切,全然被药性本能驱使着。 很快,丹阳就被他吻得气喘吁吁,唇瓣上传来阵阵刺麻的痛感。 宽敞的马车变得无比逼仄。丹阳在人来人往的庄子里不敢大声叫喊,只能拼命用手推拒着他。 霍昀廷的身躯高大沉重,结实得像堵墙。渐渐的,两人口腔中都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就在丹阳以为快要失控的千钧一发之际,霍昀廷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克制力。 只听他痛苦地低吼一声,声音沉哑:“下车!” 丹阳还没完全回过神,就被他粗暴地从案几上拽起,几乎是搡出了车厢。 丹阳三魂七魄吓丢了一半,脚一沾地,立刻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途中迎面撞见几位相熟的闺秀笑着同她打招呼,她也全然顾不上回应,只装作没看见。 直到飞快转过一道回廊,确认彻底远离了那辆马车,她才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抬手抹了把眼角吓出的生理性泪水,心口仍在狂跳不止。嘴唇上传来清晰的痛感,她用手指轻轻一碰,果然被咬破了。 霍昀廷他属狗的吗?! 她生怕再被颜芷那帮熟人撞见自己这副狼狈模样,特意挑了小径快步离开,全然不知,暗处早有一双眼睛,将方才马车旁发生的一切尽数看在了眼里。 梨凉河的晚风带着水汽吹进醉仙楼的窗棂。温香拿着布巾仔细擦拭柜台,窗外朦胧的水汽将对岸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暖黄的光晕。 “少主,”她转过身,从柜台下取出一封密信,“霍家那边这几日仍在暗中调查您,这是今早刚截获的。” 霍昀廷接过信,拆开迅速扫了几行,眉头便蹙了起来。 信上记录了不少关于他的琐事,那日在颜家庄子里的荒唐事,也赫然呈于纸上。写信之人用词简洁,将那日混乱的场景勾勒得栩栩如生。 记忆翻涌,识海内的意识再次躁动起来,引得霍昀廷浑身又是一阵莫名的燥热。 明明是他先动的手,此刻回想起来,却无端感到一阵窝火:跑什么?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记得那日她红着眼圈挣脱他,逃跑时甚至还踉跄了一下……当时他意识混沌没觉出什么,现在想来,那逃之夭夭的背影,真是格外刺眼。 霍昀廷气得将信纸拍在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水溅出几滴。 温香以为是霍家又触了他什么逆鳞,毕竟这类事也不是头一回了:“少主,是有什么不对吗?或者……属下让人给霍家那边递些假消息过去?” “不必。”霍昀廷端起茶杯,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他们爱查,就让他们查。” 窗外的摇橹声悠悠荡荡飘进来。他盯着杯中逐渐沉底的茶叶,忽然问:“霍明廷什么时候回丰安?” 温香答道:“就在今日。” 霍昀廷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兄长归家,我这做弟弟的,总得去送送行。” 淇州城外,一队轻骑护卫着一辆马车正缓缓北上。刚出淇州地界,官道尽头,十余名黑衣暗卫忽然策马搭箭而来,如同黑龙般凌厉切入,硬生生截停了平阳世子的车队。 平阳世子的车马被迫滞留在官道中央。 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暗卫们纷纷垂首,肃然恭敬地让开一条道路。 霍昀廷一身玄衣,微卷的发梢被风吹起。他挎着一张沉甸甸的重弓,那张惊艳绝伦的脸上只剩下冰冷的野性。 他端坐马上,搭箭,扣弦,扳指拉开弓弦——箭矢离弦,破风而去,稳稳扎在车厢壁板上。 马车车门被推开,霍明廷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望着前来挑衅的人,声音压抑着怒气:“六郎,你这是何意?” 霍昀廷并不答话,反手又抽出一支箭,搭弦开弓。第二支箭紧擦着第一支的箭尾钉入木板,两支箭尾并排颤动着。 两箭射毕,霍昀廷才驱马缓步走到霍明廷面前,语气懒洋洋的:“听说大哥今日要回去了,特意赶来送行。” “让你的人撤下去。”霍明廷不再维持那副温和假面,冷声道,“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父亲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丰安你可以不待,却跑到这淇东地界,还入了什么墨门。怎么,你藏流阁是打算归顺大雍了?哼,即便要归顺,你也该归平北,而不是淇东!” “归顺?”霍昀廷嗤笑一声,“大哥,谁告诉你我要归顺?” 霍明廷抿紧嘴唇,压抑着怒火:“你到底想干什么!” 官道之上,杀气弥漫。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紧绷得一触即发。霍昀廷一脸恣肆狂妄,朝身后随意挥了挥手。 两名暗卫立即翻身下马,几步冲到马车边,伸手就要去掀车帘。 “放肆!”霍明廷的护卫当即抽刀欲拦,却被主子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霍昀廷淡淡道:“搜。给我仔细搜,别让车里藏了什么不该藏的东西。” 暗卫将车厢里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连装贴身衣物的包裹都被扯出来掂量再三。 霍明廷强忍怒意:“查够了?” 霍昀廷驱动马蹄,践踏过地上一只滚落的锦盒,语气嘲讽:“堂堂平阳侯世子,出门就带这点寒酸家当?” 霍明廷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你非要如此折辱于我?” 霍昀廷漫不经心地往后稍退半步,示意暗卫将翻得乱七八糟的行李全都扔到路边:“把这些都摊开来好好晒晒。如今天气燥热,闷坏了可不好。等晒足一个时辰,大哥再启程也不迟。” 一旁的护卫们个个咬牙切齿,霍明廷却硬生生忍下了这份屈辱。 霍昀廷心里那点因丹阳而积攒的邪火,此刻总算顺了一些。他低笑一声:“回去告诉平阳侯,没事别总派人往我身边凑。另外,平北大营若想要飞鸢,一口价,千两黄金一只,少一两都不行。” “千两黄金?!”霍明廷难以置信地惊呼,“霍吟曦!你简直是疯了!” 藏流阁这些年早已崛起为江湖上最大的机甲兵械势力,声威甚至隐隐能与大雍朝廷的墨霞山比肩,其飞鸢锻造之术更是名动天下。霍昀廷起初只是痴迷兵械,后来逐渐专注于飞鸢。 从他当年一怒之下炸掉淮州飞鸢锻造阁的那一刻起,霍凛就明白,若再不管束这个无法无天的儿子,日后必酿成大祸。 “千金之于霍凛不算什么。你穷,他可不穷。”霍昀廷提弓驱马,绕着马车慢悠悠转了一圈,“你们该庆幸我还记得自己姓霍。否则,平北大营,一只飞鸢都别想见到。” 第13章 第十二章 山门的两处饭堂分设在东西两角,都离后厨的烟囱不远。 刚过巳时,东饭堂的蒸汽就从木窗缝里钻出来,空气里飘着甜香和油烟混合的味道。灶台边的厨子正把刚煎好的牛肉包往竹屉里摆,包子的褶子煎得金黄鼓囊,看着就诱人。 丹阳拿着筷子,戳了戳碗里的包子。她小心咬开一个小口,琥珀色的甜汤立刻从嘴角淌下来,里头混着碎牛肉和姜末,甜得有点腻人。 周子靖对着自己那碗炒青菜直皱眉头,筷子在碗底扒拉来扒拉去:“丰安炒青菜都放蒜,哪有放糖的道理?” 长桌另一边倒是传来满足的吃喝声。几个淇东本地的门生吃得正香,还有人热情招呼:“煎包得配甜浆才够味!丹阳,不再来几个?” 丹阳赶紧摆手,把咬了一半的包子推远了些。她有点想家——长京的煎包是咸口的,咬开油汪汪的,冒着混葱香的热气,可不是这个甜腻味儿。 但今晚飞鸢斋要出城渡河操练,不管菜多不合口,都得先填饱肚子。 偌大的饭堂里,丹阳没什么表情地就着米粥吃咸菜。她嘴唇上的伤还没好全,咸菜渍蹭上去,疼得她轻轻吸了口气。 周子靖打了个饱嗝,抱怨着:“淇东的菜再吃一百年,我也嫌甜掉牙。” 丹阳没接话,默默灌了一口凉水。 周子靖瞅着她,忽然凑近问:“我昨天就想问了,你嘴怎么了?” 丹阳面不改色:“上火。” 周子靖仔细看了半天,一针见血:“不像,倒像是被人咬的。” 丹阳瞪他:“你被咬过?” “当然……”周子靖有点得意,但没好意思在姑娘面前细说自己的风流事,赶紧岔开话,“看你最近操练得都瘦了。我知道淇州有家板鸭铺子特好吃,等明天渡河回来,我请你去。” 他来淇州比丹阳早,对城里哪里好吃好玩,从茶楼酒肆到戏院赌场,都门儿清。 丹阳心里正乱,只含糊应道:“再说吧。” 自从马球会后,她好几天没见着霍昀廷了。这样也好,省得尴尬。但今晚渡河操练,他作为掌教肯定会出现……丹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仔细想想,那天在马车上耍流氓的不是她,背后下黑手的也不是她,凭什么最后是她挨了一口?这事论到天边去也和她没关系。 梨凉河的支流很多,汤水河就蜿蜒在江宁县境内。入了夜,墨一样的夜色把江宁县裹得严严实实,支流在暗处岔开,汤水河静静藏在田埂后面。 墨门飞鸢斋的十八个少年骑马出了城门。 校场设在汤水河岸边,原是淇东军的地盘,临时用木栅栏围了一圈。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场边插着一排大雍战旗,旗角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有人在风里磨牙。 初冬的月光清冷地铺在地上。 丹阳从马背上滑下来,极目望去。汤水河水面幽深漆黑,偶尔有没睡的野鸭子在水上游动。河水冷得刺骨,而今晚,他们要拖着负重袋,从这边游到遥远的对岸。 校场入口处,几辆马车停稳,车帘掀开,下来几个穿着轻甲的掌教。 丹阳踮脚往人堆里扫了一圈,没看见霍昀廷,心里莫名一松,却又有点空落落的。 河水在脚边汩汩流淌,冷得能看见自己哈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了。猫头鹰的叫声从旷野深处传来,飞鸢斋的少年们把绳子系在腰上,在河边并排站好。 突然,冬夜的天空中有几只飞鸢从云层里猛扎下来。岸边立刻响起掌教们的吼声:“趴下!!” 丹阳拉着周子靖迅速藏进芦苇丛里。冬月的野外冷寂凄清,银白的月光照得大地一片苍茫。 鸢身上羽桑花的图案在月光下忽明忽暗,整个鸢体被雕成烛羽神鸟的样子——这是苍冥的鸢。因其样子狰狞,大雍百姓都叫它“鬼头鸢”。 周子靖想抬头看,被丹阳死死按住后颈:“别动!它们眼睛尖得很。” 他拳头攥得紧紧的,按进泥地里:“这群外邦杂碎!大半夜放这种鬼东西出来晃,纯心恶心人?” 丹阳压低声音:“是斥候鸢,在查沿岸的布防。” 整个校场上的人都屏息趴着。四面楚歌,不甘心的污言秽语像风一样低声刮起来。 周子靖往地上啐了一口带泥的唾沫:“查个屁!去年汛期偷偷往河里投毒的,八成就是他们用这鸢探的路!” “嘘,”丹阳再次按住他蠢蠢欲动的头,“它们还没走。” 鬼头鸢在头顶盘旋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直到远处传来三短一长的鸢鸣,才扇着翅膀向上游飞去。芦苇丛里的少年们这才慢慢直起身。 周子靖看见丹阳的玉佩沾了泥,伸手帮她擦掉:“等会儿下水,我先去探探深浅,你跟在我后面。” 丹阳把玉佩塞回衣襟,拍拍他胳膊:“别逞能,掌教说了今晚水急。” “飞鸢斋的,下水!!”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从对岸传来。丹阳的心猛地一跳,她抬起头,只见河对岸站着一个人影。高高瘦瘦,马尾飞扬,一身轻甲浸在缥缈的月雾里——不是霍昀廷又是谁。 他……什么时候来的? 丹阳盯着霍昀廷手里的灯笼有些出神,岸边扑通扑通的落水声接连响起。周子靖推了她一把:“发什么呆!快跳啊!” “慕图丹阳!”霍昀廷的灯笼朝她这边一扫,声音冷硬,“没听见号令?想留级了是不是?” 丹阳被他吼得一个激灵,来不及多想,急忙跳进了河里。 河水瞬间淹到胸口,河底的软泥牢牢裹住脚踝,水草像细绳一样缠上小腿。 丹阳咬咬牙往下沉,岸边的火把和灯笼光在水面上来回扫荡——按照规矩,谁要是冒头被光照到,这次操练就别想合格了。 她往深处游,冷不防撞上一块滑溜溜的石头,水草缠得更紧了。丹阳反手去扯水草,岸上立刻传来霍昀廷的呵斥:“东边那个!别扒拉水草!” 她只好憋住气调整姿势,眼睛闭得紧紧的,手臂在水里尽量划直线。水流再急,直着游总归是最省力、最快的。 就在这时,腰上的负重袋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往下拽。她挣扎着往前,连着的绳子在水里绷得笔直。她闭气伸手去摸,指尖碰到一团滑腻水草,把负重袋的绳子往石缝里拖。 水草长得密,根须缠成了网,她越扯,绳子卡得就越紧。 岸上的火光又晃过来了,光线透过水层在她眼前晃动。丹阳换只手,想将绳子从水草里挑出来,可水草太滑,刚挑开一点,新的又缠了上来。 负重袋的卡扣突然松了,石子顺着袋口往下漏。丹阳心里一沉:完了,负重不够,就算过了河,评级也得降。 火把的光越来越近,她甚至能看清水面晃动的人影。再不上浮换气,她真要憋不住了。 河对岸的石子地湿漉漉的。 周子靖手脚并用地爬上岸,浑身湿透,嘴唇冻得直哆嗦。掌教递来棉被,他裹到身上后就一直盯着河面数人。 一个、两个……数到第十七个,他手指停住了。 “还差一个!”他拽住一个正要下河捞人的掌教,“飞鸢斋十八个人,丹阳呢?慕图丹阳!” 那掌教往河面扫了一眼,火把的光碎在一片漆黑的水面上:“最后一个刚拖上来,没看见她啊。” “不可能!”周子靖一把扔了棉被就往岸边冲,“她肯定还在水里!快救人啊!” 其他掌教也意识到飞鸢斋少了一个人。水面平静得像墨色的琉璃,丹阳就像凭空消失了。孤鸟啼叫声划过,河边弥漫着一股森然寒气。 “霍公子,”一位掌教走到霍昀廷面前拱手,“丹阳郡主不见了,要派人搜救吗?” “不必。”霍昀廷面不改色,声音毫无波动。 “掌教!”周子靖急得团团转,见霍阎王无动于衷,他自己扔了被子就要往河里跳。 霍昀廷淡淡道:“拦住他。” 两个掌教一左一右架住周子靖,他挣扎着朝河面嘶喊:“丹阳!丹阳!你应一声啊!” 休整军帐里,姜汤冒着热气,却没人敢先喝。有个同窗裹着被子凑过来小声说:“会不会是被水草缠住了?万一……” “你闭嘴!”话没说完,就被周子靖狠狠瞪了回去,“没有万一!” 月落乌啼,雾气在河面上升起,荒野开始结起严霜。霍昀廷背着手在岸边踱步,深邃的眸子里凝着一丝寒意。 火光重重掠过水面,突然有一片水纹不太对劲。他刚要开口,就听见周子靖拔高的声音:“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离岸丈许的水面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浮动,像团水草,却慢慢朝岸边漂来。 “是丹阳!”周子靖挣开掌教就要往下跳。 那团东西似乎听见他的声音,在水里动了动。紧接着,一只沾满淤泥的手突然搭上了霍昀廷玄靴边的河岸。 丹阳从水里探出湿漉漉的脑袋,额前碎发全贴在脸上,嘴唇冻得发紫。她试图撑起身爬上岸,胳膊一软,差点又滑下去。 “丹阳!!”周子靖挣脱束缚朝她奔去。 但霍昀廷白皙干净的手先一步伸到了她面前。 丹阳睁着发涩的眼睛,幽幽月色里,那张总是过分严苛的脸,此时竟添了一抹难言的清绝。 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借着霍昀廷的力道爬上了岸。 “咳……咳……”丹阳弯着腰不住咳嗽,周子靖抢过棉被就把她裹住:“你吓死我了!负重袋呢?” 丹阳指了指水面:“卡石缝里了……” 周子靖关切的话还没说出口,霍昀廷就冷冷打断:“去帐里喝姜汤。迟到一刻钟,明早加罚晨跑两圈。” 军帐里挤满了人,落水的少年和吹了一夜冷风的掌教们都聚在一块儿,分喝着同一锅姜汤。 丹阳捧着碗小口喝着,热汤下肚,冻僵的身子总算慢慢缓了过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洗干净的手,指尖搭在粗瓷碗边上,被油灯照得微微发亮。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霍昀廷那双冷白的手,蹭了淤泥一定格外显眼。 大家都在这儿同甘共苦,唯独他没进来。他怎么不来呢? 丹阳心里有些忐忑,想了片刻,还是端起一碗姜汤寻了出去。 河水在夜色里哗哗流淌,旷野一望无际。霍昀廷独自提着盏灯笼站在不远处,脸庞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天幕上星月黯淡,风吹过来,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凉意。他模糊的影子静静笼在校场边那棵梧桐树下。 霍昀廷远远看见她,似乎想转身走开,但丹阳已经小跑着追了上来。他表情淡淡的,声音里没什么温度:“你来做什么?” 她喘着气停在他面前,鼻尖冻得通红,手里捧着的粗瓷碗正冒着热气,白雾模糊了她的眉眼。“天冷,喝碗姜汤暖暖吧。” 再次碰面,气氛难免有些别扭。霍昀廷眼皮都没抬,声音冷硬:“不用。” 丹阳举碗的手有点酸了,另一只手揣在袖子里搓了搓冻得发僵的鼻尖:“拿着呀。怕你不喜欢姜味,我还特意多放了红糖。” 霍昀廷侧目瞥了她一眼,语气嫌弃:“你洗手了没有?” 装乖扮巧这么些日子,这句话像火星子,倏地点着了丹阳憋了好些天的火气。她把碗又往他面前递了递,嗓门不自觉拔高: “爱喝不喝!全大雍你去问问,姑奶奶我亲手端的姜汤,除了我父王还没别人喝过!阿济都没这待遇——霍昀廷你别给脸不要脸!” 霍昀廷眉峰一挑,脸往旁边偏了偏:“你是谁的姑奶奶?” 丹阳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嘴上还硬着:“我……我乐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想占我便宜?”他嗤笑一声,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散得很快。 “谁占你便宜了?”丹阳脖子一梗,话赶话冲口而出:“明明是你先占我便宜的!”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脸颊腾地烧起来,方才那点虚张声势彻底消失,只剩下手足无措。 霍昀廷目光沉了沉,竟真的屈尊降贵伸手接过了碗。 “成。”他低头吹了吹碗里的热气,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喝了,这事儿就算两清。” “凭什么两清?”丹阳急了,伸手想去抢碗,“这怎么能一样?霍昀廷,你算盘打得我在这儿都听见了!” “不然呢?”霍昀廷慢慢抬眼,意兴阑珊道,“难不成你还想亲回来……” “闭嘴!”丹阳慌忙扑过去捂他的嘴,左右看了看,见没人经过才稍稍松开,压低声音咬牙道,“你小声点!生怕别人不知道啊?” 她扑得太急,霍昀廷被撞得后背抵在梧桐树上。碗里的姜汤晃了晃,竟没洒出半滴。他稳住碗的手按在了她胳膊上。 丹阳没察觉出这姿势有哪里不对,软下语气商量:“霍掌教,先前是我不对,我不该跟你胡闹。但定宇还小,那天是他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行不行?我们……就当扯平了,成吗?” 霍昀廷没应声,视线落在她被风吹乱的鬓发上。 校场那边,集合的锣声突然响起。丹阳急得跺脚:“霍昀廷,你倒是说句话啊!” 霍昀廷这才慢悠悠拨开她的手,语气里带着点凉意:“可以考虑。” “考虑什么呀?”丹阳急得眼眶都红了,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发颤,“我嘴唇都被你咬出血了,你还想怎样?” 霍昀廷的目光落在她唇上,那里确实有道浅浅的红痕,被冻得更显眼。他喉结动了动,抬手拢了拢衣襟,闷声咳嗽了两下。 丹阳瞅着他发红的耳根,抓住时机推了推他的胳膊:“瞧,被风吹出毛病了吧!赶快把姜汤喝了。” 霍昀廷被她推得晃了一下,抬眼瞪她。哐……哐……第二遍锣声更急了。 丹阳看了眼校场方向,又回头瞅他,一步三回头地往那边跑:“我先走了!你可记着啊,不许找定宇麻烦,咱们两清了!” 霍昀廷站在原地,看着她跑远的背影渐渐融进夜色里。一直到她跑没影了,他还站在树下。 好久之后,他低头浅尝了一口姜汤。辛辣里混着甜味,但汤早就凉透了。他走到河边,本想直接倒掉,可碗口倾斜下去一点,还是停住了。 他立在夜雾中,仰头喝了个干净。 第14章 第十三章 淇东人对鸭子的喜爱是出了名的,坊间甚至戏言,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飞出淇东地界。 众多鸭肉做法中,板鸭最为闻名,地道的淇东板鸭讲究皮色白皙,肉质绯红,连骨头都要透出一点青绿色。 最负盛名的板鸭老字号当属庆源祥。这家铺子藏在乌衣坊附近的窄巷里,门口的木架上总是挂满了一排排油光发亮的板鸭。风一吹,浓郁的卤香混合着松木熏烤的气息,能飘满半条街。 山道两旁的树叶子早已落尽。庆源祥的对面是一家演傀儡戏的棚子,棚里点着羊角灯,昏黄的光线从布幔的缝隙里漏出来,映在墙上的皮影忽大忽小,摇曳不定。 “戏刚开锣,山下就是比山里热闹。”周子靖啃着鸭腿,朝戏棚那边抬了抬下巴。 丹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戏台上两个木偶正打得不可开交。 一个穿黑衣的木偶举着木剑猛劈下来,另一个穿白袍的木偶敏捷地侧身躲过,演的正是《赵氏孤儿》里,程婴舍子救孤的那一折。 “常言道,民为国之本,本固方能保家邦……”台后的艺人拉着嗓子配唱。 丹阳看得入了神,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对面窗子,一个身影一晃而过。 那是个倚在窗边的姑娘,梳着利落的高马尾,发尾系着一根茶色的发带,正歪着头看楼下的戏。 这背影瞧着莫名眼熟,但丹阳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好吃吧?喝口茶,别噎着。”周子靖推过来一杯沏好的茶。 丹阳点点头接过茶杯。 戏台上,那白袍木偶已被劈倒在台板上,黑衣木偶高举着剑就要刺下,台下立刻爆发出几声叫好。 她忍不住跟着轻轻哼唱起刚听来的戏词。 周子靖听见了,笑着打趣:“调子准多了,比你上回在山门里瞎唱强不少。” “吃你的鸭腿吧!”丹阳笑着把啃干净的鸭骨头扔进桌上的渣碟里。 两人吃饱喝足,周子靖抹抹嘴提议道:“离回山门还早,去如意赌坊转转?打打叶子牌也行。” 丹阳摇头:“我不会玩叶子牌。” “推牌九呢?” “玩得一般。” “骰子总玩过吧?”周子靖嗓门不由得拔高了,眼睛瞪得圆圆的,“这个简单,就是猜大小!” 丹阳捏着空碟子没吭声。 她在长京时,走马斗鸡各样玩乐都来得,唯独对赌钱的玩意儿束手无策,不是手气差得离谱,就是怎么也记不住那些繁琐的规矩。 周子靖遗憾地直拍大腿:“那就更得去见识见识了!” 太平街的如意赌坊离庆源祥不远,四角飞翘的楼檐下挂着一串红灯笼,暖融融的光把“如意赌坊”四个金字招牌照得发亮。 丹阳刚一脚踏进去,就听见骰子落在瓷碗里的清脆声响,每张桌子都围满了人。 “这地方最适合做白日梦了。”周子靖一边拽着丹阳往里走,一边说:“世道这么乱,赢了就当是捡着运气,输了就当是大梦一场,痛快!走,我先教你掷骰子,简单得很!” 厅堂里弥漫着酒气,丹阳被他拉着穿过喧闹的人群。没走几步,三两个穿着锦衣华服的少年就围了过来,熟络地跟周子靖打招呼。 周子靖今日换了身月白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玉带,比在山门里穿蓝白院服时显得精神许多。 “子靖!可算逮着你了!”一个穿着宝蓝色绸袄的微胖公子哥儿热情地拍他的胳膊,“前儿还说非要赢了你那对玉扳指不可,今儿个你可别想溜!” 周子靖笑骂回去:“李胖子,你先掂量掂量自己钱袋里那点碎银够不够看吧!” 李公子目光一转,瞧见了旁边的丹阳,顿时眼睛一亮:“呀!子靖,今儿还带了位姑娘来?” 周子靖大方地介绍:“这是我同门师妹,丹阳。” 丹阳微笑着颔首致意,几位少年立刻起哄热闹起来。 李公子更是挤开身边人,热情地把丹阳往一张赌桌前推:“姑娘来得正好!我们刚立了个赌约,谁输了,谁就去隔壁桌办件大事——” 他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怂恿的意味:“瞧见没?那几个苍冥商人,正压价收咱们淇东的药材,嚣张得很!输家就去跟他们说,收药得按市价来,敢不敢玩?” 旁边一个穿着绿袍的少年也凑过来接话:“算我一个!昨天亲眼看见他们给药农的价,比市价整整低了三成!他娘的,真当咱们淇东没人了?” 丹阳望向斜对面那桌,果然坐着几个苍冥人,正用生硬的汉话和庄家讨价还价,桌上堆着好些银锭。 她心里顿时有点不舒坦,顺手从桌上抓起一颗骰子:“好啊,怎么玩?” 李公子解释道:“就玩最简单的,押大小,三局两胜,输了的去传话。” 周子靖凑到丹阳耳边小声嘀咕:“别怕输,我们都在呢,就是想臊臊他们,煞煞他们的威风。” 丹阳捏了捏手中的骰子:“成交。” 李胖子已经把摇缸推了过来:“姑娘先猜!大还是小?”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连隔壁桌的胡商也瞥了过来。 丹阳深吸一口气:“大。” 庄家是个精瘦的汉子,手腕利落地一翻,摇缸在他掌心飞快地旋转,缸底擦着桌面发出沙沙的响声,最后扣在桌上:“开!” 三颗骰子滚出来,总和只有五点。 “小!”李胖子拍着桌子笑起来,“丹阳姑娘,你这运气确实还得练练啊!不过愿赌服输,走,我们陪你过去。” 丹阳倒也不扭捏,刚要起身,就听见斜对面那桌的苍冥商人发出一阵嗤笑,还用胡语对同伴说了句什么。 旁人听不懂,但丹阳听懂了,那话带着明显的轻蔑。 “等等。” 丹阳抬手按住了摇缸,唇角一勾,“再玩一局。若是我输了,我这就去把话跟他们说清楚。但要是我赢了……” 她目光转向那桌苍冥商人,“你们得让他们把昨天压价收的药材,按市价把差价退给药农。” 周子靖眼睛一亮,立刻高声帮腔:“对!就这么赌!在淇东地界做生意,就得守淇东的规矩!不然都给小爷滚出去!” “行啊丹阳姑娘!”李公子递过来一杯新茶,语气满是赞赏,“这才叫有咱们大雍人的风范!” 庄家再次摇动骰缸,这次摇得更久,骰子在缸里撞得叮当作响。 丹阳紧盯着那桌苍冥人,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其中一个用银锭敲着桌面,眼神里的轻蔑清晰可见。 “开!”骰子定住,一个六点,两个五点,总共十六点。 “大!”周子靖高兴得蹦了起来,“丹阳,我们赢了!” 然而丹阳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因为她发现刚才还在看笑话的那几个苍冥商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正主没了,大家顿觉兴味索然。 周子靖挠挠头:“奇怪,人呢?刚才明明还在这儿的,该不会是吓跑了吧?” 李公子拍着胸脯哈哈笑:“一群鼠辈!量他们也不敢在淇东地界上撒野!来来来,我们接着玩我们的。” 丹阳没了继续玩的心思,找了个借口离开赌桌。 如意赌坊一楼人声鼎沸,骰子落碗的脆响和赌客们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 她挤过人群,想看看那几个苍冥人的去向,瞥见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挂着蓝布帘子,里面传出翻牌的轻微响动,比楼下清净许多。 丹阳拾级而上。 这时,两个苍冥人正从三楼下来,一高一矮,矮的那个裹着貂皮,高的那个手里拎着个锦盒,正点头哈腰地用磕磕绊绊的中原话说着什么。 丹阳赶紧侧身躲到一旁,目送两人下楼出门后,才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往三楼走。刚到楼梯拐角,就被两个黑衣小厮拦住了。 两人双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像两根没上漆的木桩:“姑娘,三楼需有通行玉牌方可进入。” 丹阳眼珠一转:“玉牌在哪儿能买?我多给些钱也行。” 小厮面无表情,并不答话。丹阳又问了两遍,右边那个索性转过头去盯着廊柱上的雕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正当她犯愁时,三楼又传来叽里咕噜的说话声。丹阳心里着急,猜想这恐怕是个苍冥商队,不知道有多少人。 她试图从旁边的柱子后绕过去,小厮再次伸手拦住,语气不容置疑:“无玉牌者,不得入内。” “我找楼上的苍冥人有急事!”丹阳提高了嗓门,“要谈一笔生意!” 说话间,另有几个苍冥人从丹阳身边经过,其中一个络腮胡注意到她,板起脸用生涩的中原话质问道:“小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丹阳低头飞快看了眼自己的脚,本想说些敷衍的话,到了嘴边却变了味儿:“楼下说这楼里生了蛀虫,让我上来找找。对了,你们知道玉牌在哪儿买吗?我想每层都仔细搜搜。” 络腮胡没太听懂,扭头问身边的高个同伴。 高个正要翻译,丹阳又甜甜地补了一句:“蛀虫,两条。其他的没准藏在三楼了,得让我上去瞧瞧。” 这下络腮胡反应过来了,脸瞬间涨成紫红色,扬手就要朝她脸上扇过来。丹阳早有防备,敏捷地往旁边一闪。 “你敢骂我们是虫?”络腮胡一巴掌落空,又气急败坏地伸手要抓她的胳膊。 “呼兰公子。”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丹阳抬头,看见霍昀廷不知何时站在了三楼的楼梯口,手里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块玉佩。 他瞥了络腮胡一眼,语气不容反驳:“她是来找我的。” 楼下的几个人齐齐愣住。络腮胡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两个小厮也忘了拦人,连丹阳心里都咯噔一下:他怎么会在这里? 下一刻,络腮胡脸上的凶悍之气瞬间消散,堆起满脸褶子,朝楼上弯腰赔笑:“见过霍公子。” 他又赶紧转向丹阳,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姑娘莫怪,是在下眼拙,有眼不识泰山。” 丹阳还在发愣。 “还不上来?”霍昀廷在楼上又催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难道要我亲自下去请你?” 丹阳这才回过神,赶紧扒着楼梯扶手跑了上去。 三楼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毡,踩上去悄无声息。 温香站在霍昀廷身后,见丹阳上来,笑着朝她福了福身。 丹阳认得她,上次去淮州的路上见过,当时她称霍昀廷为少主。 丹阳赶忙回礼,心里满是疑问:掌教?少主?平阳侯府的六公子?他到底有多少个身份?霍昀廷这个“少主”,究竟是什么来头? 温香引她进了一间雅室。室内临窗摆着茶案,青瓷茶罐里沏着的明前龙井冒着热气。 “姑娘喝茶喜欢淡些还是浓些?”温香一边倒茶一边柔声问。 “都行。”丹阳有些心不在焉。 她刚坐下,霍昀廷就跟着进来了。温香识趣地退了出去,关门时还朝丹阳俏皮地眨了眨眼,眼下那颗小红痣显得格外有风情。 霍昀廷在丹阳对面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锐利得像在审问犯人:“不在墨门好好待着,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丹阳的手不自觉地揪着膝盖上的衣料:“就……看着人多,路过好奇,进来瞧瞧热闹。” 霍昀廷放下茶杯:“你觉得这种话我会信?” 丹阳被噎了一下,索性不再隐瞒,抬起头直接问道:“你是在跟苍冥人打交道?” 霍昀廷挑了挑眉:“怎么,怕我是通敌卖国的大雍走狗?” “那倒不是。”丹阳拨动着茶盏里的茶叶,“谁让人家现在就住在大雍的地盘上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少不了要打交道。只是……” 只是她没见过苍冥人对谁如此恭敬。即便在长京,苍冥使臣见到萧济也不曾低下过高贵的头颅。 这霍昀廷到底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墨门掌教,甚至都未入庙堂之列。 还是说……因为他是平阳侯府的六公子?平阳侯府什么时候对苍冥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了?又或者,他们真正忌惮的,是他那个“少主”的身份。 昭宁之劫后,大雍境内涌现出大大小小的江湖帮派数不胜数,有些被各方世家招安,已开始为朝廷效力;有些则自立山头,渐成一方之患。 见她迟迟不说话,霍昀廷凉凉地道:“只是什么?我若真是走狗,你还打算杀了我,替天行道不成?” “那你是吗?”丹阳小心翼翼地问。 霍昀廷干脆地否认:“不是。” 丹阳耸耸肩:“那不就得了。再说了,我又打不过你。” 霍昀廷罕见地被这话气笑了,眼眸微微眯了一下。 丹阳呆看了片刻,认真地盯着那双蓝色的眼睛,原来在灯下是浅浅的蓝色,像她在梨凉河见过的,阳光映照下最清澈的水色。 霍昀廷下意识地避开了她如此直白的注视:“看什么看!” 丹阳脱口而出:“你这双眼睛,真是生得……举世无双。” 霍昀廷脸色微变,带上些愠怒:“你胡言乱语什么!” “真的。”丹阳举起小拳头,一本正经地说,“下辈子我也要长一双蓝眼睛,比你的还要好看。” 窗外的风偶尔吹得窗棂轻轻作响。 风炉上的茶水咕嘟冒泡,水汽氤氲过茶案。 霍昀廷盯着那团白气,在一片鼎沸的水声中说:“杂种、串子、妖怪、畜生……你喜欢哪个称呼?我一并送你。” 丹阳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透过那双湛蓝如湖泊的眼眸,她仿佛窥见了一丝属于霍昀廷的过去。她曾从周子靖那里听到过只言片语,但远不及此刻这一刹那的剖白来得真实深刻。 霍昀廷被她那掺杂着同情的眼神刺痛了,脸上露出厌烦的表情,冷声道:“滚回你的墨门去。” 丹阳自知失言,乖乖退到门口。 临走前,她倚着门框,对他伶俐一笑:“你那些诨名我哪个都不喜欢,也不知道是谁取的,太没品味了。不如我给你取个新的?我喜欢美人儿……霍美人,回见!” 霍昀廷猛然发作,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朝门口砸去:“滚!” 茶杯狠狠砸在门框上,碎裂开来,茶水溅到了丹阳的鞋边。 她早有准备,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蹦跳着往后退,还不忘回头喊:“霍美人儿!下次扔准点啊!” 霍昀廷在屋里气得攥紧了拳头,语调急骤上扬:“再让我在这种地方逮到你,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碰飞鸢了!” 这句话威慑力十足,丹阳一溜烟地跑下了楼。一楼的赌徒还在喧哗吆喝,骰子落碗的清脆声中,她一把薅住还在赌桌边的周子靖:“走了走了!” 周子靖才摸到副好牌,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手里的牌九哗啦散落在地上:“哎!我这把准赢……” “赢个屁!”丹阳压低声音,朝三楼的方向努了努嘴,“霍阎王就在上面!要是让他逮到你也在这儿赌钱,明天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周子靖闻言如临大敌,手忙脚乱地想去捡地上的牌:“真的假的?他怎么会在这儿……” 牌还没捡起来,就被丹阳不由分说地拽着往外跑。两人慌不择路,半道上还撞翻了别人的赌桌,铜钱哗啦啦滚了一地。 他们连滚带爬地冲出如意坊,跳上停在巷口的马车。车夫一扬鞭,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迅速将身后的喧闹远远抛开。 周子靖扒着车窗紧张地往后瞅,直到如意坊的红灯笼缩成一个小点,才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他没瞧见我吧?” “瞧见没瞧见的,反正他是瞧见我了。”丹阳瘫在车厢里,踢掉鞋子揉着脚踝,“估计我回去要倒大霉了。” “那你没说我也在吧?”周子靖紧张地凑过来问。 “说了还能这么顺利把你捞出来?”丹阳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咱俩可是共过患难的,我能出卖你?” 周子靖笑了,从怀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给,刚才在赌坊门口买的,还没吃完。” 丹阳接过来咬了一口。 周子靖在淇州之于她,就如同定宇和萧济在长京之于她一样,两人也算是在霍昀廷魔爪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马车拐过街角,路过颜府门口时,车帘被风掀起一角,一道桃红色的身影正从府门里出来。 车速太快,那身影只是一闪而过,模糊不清。丹阳只顾着嚼糕,压根没瞧见。 “对了,”周子靖后知后觉地想起件事,“你刚才在楼上见着霍掌教了?他在那儿干嘛呢?” 丹阳含着糕,含糊地答道:“还能干嘛?跟人喝茶谈事呗。不过……” 她顿了顿,想起霍昀廷那双眼睛,“他那双蓝眼睛,可真是漂亮啊。” 周子靖对此不敢苟同:“等他回头罚你的时候,你肯定就不这么想了。” 第15章 第十四章 大帅府门口的石狮子身披暮色,两盏红灯笼把朱漆大门熠熠生辉,装扮朴素的姑娘攥着药箱带子,被两个侍卫拦在台阶下。 “去去去!”侍卫挥挥手:“疫病的事去州府说,大帅府管不着!” “可州府不收我的信函!”姑娘神色焦急,试图冲过府门口的禁卫:“江宁县已经封城三天了,昨天我出来时,城西的药铺连甘草都没了……” 侍卫懒得搭理,粗暴地推了她一把。 姑娘身子单薄,踉跄着跌在青石板上,药箱里头的布条、银针一应物什滚出来。 侍卫挥舞佩刀:“赶紧走,再闹就把你当疯子拖走!” 姑娘慢慢爬起来,弯腰去捡药箱里的东西,有枚瓷瓶摔碎了,这是她跟师父半个月的心血,本想带回江宁救急,如今…… 她把东西胡乱塞回箱子,拍了拍裙角的灰,没哭没骂,只是抬头多看了眼大帅府的门,转身才往外走。 她走得很慢,青布鞋沾着泥,裙边别着片干枯的艾草,这是大夫的习惯,见了病人先在自个儿身上别片艾草驱病。 三天前疫病刚起,起先只是有人发热呕吐,谁知这两天突然加重,有户人家一夜倒了三个,药铺的药材被抢空,州府却只派人封了城,连个问诊的大夫都没派。 街上的灯笼次第亮起,她站在岔路口,望着来往的马车,偌大的淇州城举目无亲,不知该往哪去,药箱里的药不多了,江宁城里还有那么多人在等。 本以为能求大帅派军医去,现在看来是没指望了。 她把药箱往肩上一提,蓦然想起个可以去的地方来。 淇州,墨门。 午后的日头晒得学堂里暖烘烘的,窗台上的盆栽卷着叶子。 丹阳把听学册子翻得哗啦作响,旁边的周子靖早早趴在桌上,口水差点流到书上,前桌的门生也歪着头,未冠的发垂在背上,随着呼吸轻轻晃。 “咚咚。” 门外有掌刑令敲响门框,手里拿着本小簿子,嗓门不高:“慕图丹阳、周颍,接到霍掌教指令,你们二位违反门规第九条‘不得聚众贪赌’,请同在下去刑罚殿。” 顿时,学堂里昏昏欲睡的少年全部惊醒,十几双眼睛齐刷刷钉在丹阳和周子靖身上。 周子靖猛地抬起头,口水在下巴挂了丝, “不是吧……”丹阳往后倒在椅背上,哀嚎得能掀翻屋顶:“他还真记仇啊!” 日头正毒,两人被掌刑令领着穿过回廊,来到刑罚殿,掌刑令从架子上取下刑罚簿,推过来一支笔:“霍掌教说,幽闭室待三日,期间只供水,不供吃食。” “三天?”周子靖险些咬到舌头:“违纪不是只待一天吗?” “掌教说,屡教不改,加倍。”掌刑令指着簿子:“签字画押吧。” 丹阳捏着笔,不情不愿地在自己名字后头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勾。 幽闭室的门一推开,浓郁的土腥味扑面而来,里头全是光溜溜的泥土地,墙角堆着团破棉被,几只老鼠窜进墙根的洞,老鼠洞大洞拖小洞,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 丹阳刚迈进去的脚又缩回来:“床呢?” 掌刑令大概是新来的,站在门口叹气:“听说上回有个门生进来,愣是蜷在床上睡了六七天,霍掌教说既然诸位这么爱睡,不如撤了床,你们俩算是倒霉赶巧了。” 周子靖哀嚎:“这怎么待啊?” 那个传说中进来十日,睡了六日的人踩着门框,狠狠碾了一脚。 门外传来脚步声,霍昀廷像是路过,又像是刻意来看笑话的,他的眼神扫过屋里的老鼠洞,略带刻薄的问:“怎么?嫌条件差?” 丹阳扯出个笑:“不差,挺好的,耗子都比上次肥。” 霍昀廷的嘴角抽了抽,转身对掌刑令道:“看好了,不许偷偷送吃的,别让她出来比耗子还肥。” 幽闭室的门关上,最后的光被挡在外面,丹阳摸黑找到那团破棉被,往地上一扔:“算了,总比睡地上强。” 墨门山门前,马车刚停稳,刚从颜府被赶出来的姑娘辗转找到这里。 门楣上的几个大字,笔锋遒劲,刻得入石三分,她认真核对门楣上的每一个字,确定地方没错,才提着裙角往里走。 正是散学时候,山门里像开了锅,她从来没见过这样自由热烈的场景。 楼阁水榭里四处有人声,穿短打的少年骑着马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廊下有几个姑娘背着□□往兵器房走,说说笑笑的声儿能传到半里外。 反观她的派头。 裹着盘扣长袄,长发挽得一丝不苟,斗笠上的白纱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纱帘被风掀起个角,跟周围飞跑的、说笑的身影比,安静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哎,那是谁啊?”两个刚练完剑的少年靠在廊柱上,偷偷往她这边瞟:“穿得跟咱们不是一路的。” “你看她裙子,该不会是哪家小娘子吧?”另一个故意往她脚边瞅:“没裹脚吧?咱们墨门可没这规矩。” 姑娘像是没听见,宠辱不惊地走在人群里,径直往飞鸢斋去。 飞鸢斋门口飘着晾晒的箭羽,刚散学,里头空荡荡的,只有窗台上的砚台还留着墨渍,她站在门口,手指无意识绞着袄子的盘扣。 “你找谁?”一个穿灰布衫的少年抱着书从里头跑出来,差点撞着她,连忙停住脚。 姑娘的声音从纱帘后传出来:“请问,慕图丹阳在这里吗?” “找丹阳啊?”少年挠挠头,翻着怀里的书找东西:“她不在,跟周子靖犯了错,被霍掌教罚去幽闭室了。” 纱帘下的手指僵住:“那,她什么时候能出来?” “最少三日吧。”少年终于找到了夹在书里的纸条,揣进怀里:“说不准,得看霍掌教气消没消,你要是急,三天后再来?” 姑娘斗笠轻轻点了点,等那少年跑远了,她才转身往回走,斗笠的纱帘被风掀起,这回没人再看她。 山门里的喧闹还在继续,只有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一步步挪向门口的马车。 丹阳在幽闭室里熬了三天,饿得眼冒金星。 黑暗里总看见幻觉:前半夜是庆源祥的烤鸭在飞,油亮亮的脆皮上滴着汁,她伸手去抓,扑了个空。 后半夜又听见铜锅在响,涮羊肉的香味顺着门缝钻进来,连麻酱的香气儿都像真的,馋得她咽了口唾沫。 第三天傍晚,幽闭室的门终于被拉开。掌刑令的声音像从老远传来:“慕图丹阳,出来了。” 丹阳扶着墙爬起来,腿软得像面条,刚迈出门就撞见周子靖。 他眼下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两拳,正抱着柱子晃悠:“你可算出来了,这破地方连床都没有,我愣是坐了三天硬地。” 丹阳揉着饿得发瘪的肚子,没敢说上次自己在这儿睡了六天,出来后床就被撤了,只含糊道:“可能……掌教觉得咱们该练练筋骨了,走了走了,吃饭去,饿死我了。” 回廊上空无一人,两人互相搀着往饭堂挪,周子靖有气无力:“都这个时辰了,饭堂肯定没吃的了,要不咱去后厨偷两个馒头?” 丹阳苦着脸点头,什锦门后有人轻轻喊:“丹……丹阳?” 她脚步顿了顿,转头问周子靖:“我是不是饿出幻听了?” 周子靖往门后一指:“没幻听,那儿有人。” 宝瓶形的青砖门洞下,站着个姑娘。她掀开斗笠,白纱滑到肩头,露出张清婉的脸,背上的木箱沉甸甸的,压得她肩膀微微往下塌,她眉头拧着,面带急色。 丹阳使劲眨了眨眼,这才认出来:“广玉?” 广玉是慕图王妃收养的一个孩子,自小随王妃住在长京的广宁寺,不怎么下山。虽是她名义上的姐妹,可两个人关系实在不亲密。 加上广玉后来跟随前太医令学医问诊,更养出一副疏离清静的性子,与跳脱的她显然玩不到一块儿去。 “你怎么来了?”丹阳露出诧异,过去握住广玉的手:“我娘亲知道吗?” 广玉却往后退了半步,对着她规规矩矩弯下腰:“郡主。” “哎哎哎,别叫这称呼。”丹阳赶紧把她扶起来:“墨门规矩,不论家世,被人听见要罚抄心法的。” 广玉没听,反而把腰弯得更低:“求你,救一救江宁县的百姓。” 多日禁闭让丹阳头脑发懵,肚子里的饥饿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冲散了:“江宁县?怎么了?” 周子靖怜香惜玉,在旁边捅了捅她:“先让人家起来,站着说话累。” 广玉这才直起身,眼眶有点红:“江宁县闹疫病,我去大帅府、知州府都递了消息,可是没人管,我实在无计可施了,只好来找你。” 她拍了拍背上的木箱:“我带了药,可缺的太多,再拖下去……” 丹阳望着她被箱子压得发红的肩膀,摸摸自己饿得发空的肚子,站直身子:“走,先去饭堂,你肯定也没吃吧?边吃边说。” 周子靖立刻附和:“对对对,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 广玉见到丹阳,稍微松了口气,跟着她一同往饭堂走。三人在饭堂匆匆对付几口剩饭,丹阳把广玉带回寝院。 此时,檐角的夕阳刚落,广玉急着开口:“郡主,江宁城里现在连药铺都关了大半。” 她摘下斗笠放在桌案上:“我和师父刚到的时候,只是几户人家上吐下泻,以为是吃了坏东西。可这几日越来越凶,有人开始发高热,浑身出红疹,烧得迷迷糊糊的。” 丹阳给她递过帕子。 广玉擦去眼角的泪,继续道:“药铺的甘草、黄连早就被抢空了,连烧柴都不够,有些人家把门板拆了烧,就为了给病人捂汗。” 周子靖在旁边听得直皱眉:“闹成这个样子,官府不管吗?” “怎么管?”广玉苦笑:“连年打仗,小县里的粮仓早就空了。我看见衙役把染病的人往城外拖,说是隔离,其实就是扔到乱葬岗,昨天路过的时候,岗上已经堆了十几具草席裹的尸首。” “所以我必须见淇东大帅。”广玉抬头,眼里还含着泪:“得让他调药材过去,再派医官。要是再拖,不等疫病传开,城里就得先乱起来。” 周子靖啪地一拍桌子:“我这就去找颜掌教!她是颜家人,又是淇东大营少帅,说话管用。” 丹阳赞同:“嗯,颜掌教最是好说话,可以让她先给颜大帅递个话。” 周子靖抬脚往外跑,可直到日头落尽,檐下的灯笼都点起来了,还没见人影。 广玉坐不住,时不时起身往院门口望:“怎么还不回来,他该不会出事了吧?” 丹阳想着出去找找他,就见周子靖跌跌撞撞冲进来,进门先抓起桌上的凉茶灌了大半。 缓了缓才道:“没人,掌教殿空的!我问了巡逻的师兄,说所有掌教都被急召去大帅府了,连颜府都围了禁卫,门口的兵说奉令闭府,谁都不让进。” “一个人都没留?”丹阳跌坐在凳几上,有一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广玉少见她这个样子。 印象里慕图家的小郡主总是乐呵呵的,聪明灵气,长辈一个没看住就能窜到房顶上去。 “那我们该怎么办?师父还在江宁等我带药回去,他年纪大了,要是也染了病……” 周子靖见美人儿急得直转圈,一拍大腿:“找霍掌教!!” 丹阳愣了一下:“他肯管吗?” “管不管的不知道,但他一准不在大帅府,”周子靖笃定道:“所有掌教都要去大帅府凑数,独他不会掺和这些事,据说上次颜大帅亲自请他去赴宴,他都能拒绝不去。” 可话刚说完,他又垮了脸:“但他住哪儿啊?他不住掌教殿,谁都不知道他的住处。” “我知道。”丹阳开口,已经抓起了墙上的披风:“往城西去,他在那里有处宅子。” 广玉眼睛一亮,连忙跟上:“现在就去?” “再晚就赶不上了。”丹阳系紧披风带子,率先跨出院子:“江宁说不定又要多拖一夜。” 周子靖赶紧跟上,三个人往山门方向去。 第16章 第十五章 霍府藏在巷子最深处,长街的灯火到了巷口就淡了,唯有墙头的竹影在月光里摇晃。 丹阳勒住马,周子靖扒着墙头探头探脑,这院子里连下人也没有,看上去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丹阳你没来错地方吗?我怎么觉着这府里根本没人啊!”他望着黑乎乎的府院,不太乐观道:“这几时了,怎么连灯都不点啊!” “没人就撬锁呗,进去瞧瞧再说!” 丹阳望着紧闭的大门不由感慨,上次来还是被霍昀廷冷着脸赶出来的,没想到这次要自己撬锁。 “郡主,要不我们再等等……”广玉实在没见过谁家姑娘能面不改色地撬锁,但话刚出口,丹阳已经开始动手了。 广玉目瞪口呆,这又不是在长京,她的胆子怎么还能那么大。 “等不及了。”丹阳指尖拧动,没几下,兽头铁锁咔嚓开了。 周子靖双目发直:“你,你跟谁学的?” 她回头冲他挤眼:“无它,唯手熟尔。” 三人猫着腰摸进府,脚踩在青石板上,脚步声在空荡的院子里格外响。 丹阳熟门熟路绕开回廊下的石敢当,又拐过连通东西院的过道,这边岔路极多,她上回就差点迷路。 “这边。” 她推开正殿那扇雕花门,门轴幽幽响动,平白让人竖起寒毛,周子靖攥紧腰间的剑,广玉也往丹阳身后缩了缩。 正殿里黑沉沉的,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临窗桌案上堆着些铜铁零件,像是没拼完的机甲,齿轮上还沾着桐油。 丹阳隔着五色珠帘往里喊:“霍掌教?” 没动静。她又往前走了两步,珠帘被风掀起:“霍昀廷?你在不在?” “别喊了,”周子靖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呼地吹亮,往角落的灯架一凑。 九盏油灯次第燃起,暖黄的光瞬间漫开,照得博古架上的瓷器发亮。 “你看这摆设,哪像有人住?” 他说着就往黄花梨椅子上坐,刚沾着椅面又弹起来,博古架上那只梅纹瓶太惹眼,白釉青纹,瓶身光润得像浸过月光。 他惊讶道:“这是虹窑的吧?长京沦陷后,大雍瓷窑被斡仑人抢的抢,烧的烧,虹窑工匠不肯投敌,因此死了大半,听我爹说虹窑瓷都快绝了,这个怎么会在这里啊?” 丹阳也不知道,昭宁劫发生时,她才五岁,能活着从被屠杀的皇宫里出来,一半靠运气,一半靠姑姑在天之灵保佑她。她把一生的运气都用在了生死上,从此无缘赌场。 她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瓶身,上次来竟没注意这个,她姑姑最爱的那组岁寒三友瓷,其中梅瓶就长这样。 “是虹窑的。”她声音轻下来:“当年虹窑烧了十八只,能留下来的没几个。” “你们私闯民宅,就是为了看我的瓶子?”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周子靖差点把火折子扔了。 丹阳猛地回头,见霍昀廷从内殿走出来,月白常袍的领口松着,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发尾还翘着,显然是被吵醒的。 “掌教你在府里啊!”丹阳厚着脸皮道:“我叫你了,可你没出声。” 霍昀廷皱起眉毛:“我没出声你就能随便闯进来了?” 丹阳放下花瓶拉过广玉:“我们有急事才来找你的,这是我姐姐,她是个大夫,她说江宁县……” 霍昀廷没耐心听下去,冷脸打断她:“出去。” 丹阳有些委屈,抬手按了按肚子,空落落的肠胃抽着疼,从幽闭室出来就没停过,跑了半宿找门路,此刻又饿又累,他还让她滚出去。 霍昀廷瞥见她可怜的模样,还有被风吹得发红的耳尖,冷硬的心肠不知怎么就软了一下,但他说不出好话,语气总是硬邦邦的。 “慕图丹阳,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好?喝酒赌钱罚你禁闭都不改,这次还学会私闯民宅了,下次是不是要拆了我的府门?” “我没有,我就是想救人。”丹阳像只被雨淋透的小兽。 “你爱救谁救谁!”霍昀廷毫不客气地警告:“下次再敢胡来,幽闭室给你留着半年份的位置。” 丹阳刚要反驳,广玉上前盈盈一拜:“求大人发发慈悲,江宁已经开始死人了,再拖下去,整个县城都要没了,大人带我见淇东统帅。” 霍昀廷猝不及防地受了这一跪,眉头锁得更紧了,他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姑娘,又抬眼瞪丹阳,只见她咬着唇,眼里全是急意,全然没了平时的达观豁然。 “起来。”他对广玉说。 广玉把额头抵在地上:“大人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霍昀廷被人架住,活了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对他,他眼底的惊讶慢慢沉成火气:“慕图丹阳,你家人都有病吧?” 她弟有病,她姐也病得不轻。 丹阳把广玉搀起来,一本正经道:“掌教,我姐姐说得都是真的,江宁县现在非常危险,需要大帅赶紧下令救人。” 霍昀廷目空一切:“需要大帅找大帅,找我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丹阳平时能把旁人说得哑口无言,此刻却对着霍昀廷那张漫不经心的脸,像被人堵住了喉咙。 她攥着袖口跟跟自己较劲,怎么就没关系?江宁县的百姓也是大雍人,他怎么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可那双蓝眼睛里的冷淡像结了冰,她一肚子天下兴亡的道理,全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掌教怎么能说这种话!”周子靖往前一站,胸膛挺得笔直:“百姓遭难,就算是寻常百姓也该搭把手,何况我们是墨门弟子!” 霍昀廷嘴角勾出点讥诮的弧度:“我倒想知道,你打算怎么搭把手?是背着药箱闯江宁,还是举着剑跟疫病拼命?” 他屈指在桌沿敲了敲,声音冷洌:“不过眼下,三位与其操心别人,不如操心操心自己,是想竖着出去,还是想横着出去?” 然后三位就竖着出去了,寒夜如墨。 丹阳被扫地出门后,瑟瑟发抖地蹲在霍府门口跟石狮子面面相觑,广玉想把长袄往她身上披,她摇头往旁边躲开。 周子靖来回徘徊,不住地叹气,百思不得其解。 “霍六怎么能这样,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人冷,没想到心也那么冷。别的可以不帮,怎么那么大的事,他一点触动也没有,人命关天啊!” 丹阳把头埋进膝盖里,心底说不出的失落。突然,她踉跄站起来,没等周子靖拦住她,就一阵风似地跑进了霍府。 阑珊的光影里,烛火马上燃尽,霍昀廷坐在殿里对着博古架上的梅纹瓶出神,见她回来,并不意外。 丹阳胸口伏动着,待喘匀了气才亮起眼睛,抬手指向博古架:“霍昀廷,你喜欢那个瓶子,对不对?” 霍昀廷不知她何意,只道:“与你无关。” “有关。”烛火在丹阳眼里跳,她笑得十分灿烂:“虹窑这组岁寒三友是三只,梅、松、竹。我家里还有松纹和竹纹的,这样好不好,你帮我们见颜大帅,我回头把那两只都送给你。” 霍昀廷没抬眸。 丹阳又往前挪了挪,声音放软了点:“我知道这瓶子金贵,可再贵也没人命金贵啊。你就当……当帮我个忙,行不行?” 霍昀廷皮笑肉不笑地瞧着她:“好大方啊,看来你那个皇后姑姑留给你不少好东西!” “那是家里留给我的嫁妆。”丹阳没有多想,实话实说,一张小脸孔漂亮得像淬了星光:“虽然宝贝,不过你想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霍昀廷藏在广袖下的手指猛抓了一下,周遭没入沉静。 丹阳并未察觉他的变化,一味游说:“霍掌教,举手之劳,算我求你了。” “我姑姑当年最喜欢这组岁寒三友了,留给了我两个,剩下的梅瓶好像赐给了哪家大臣……我不记得了。” 霍昀廷有一种从来没体会过的感觉,在她说出那两个字的一瞬,他的心口骤然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越来越紧,鼓动的剧烈节奏里像是游过一丝悸动,最后,光从内心深处轰然炸开,黑夜一下绚烂起来。 那张俏丽的脸在他眼前不停晃动,烛影溶溶,他甚至没听清她后来又说了什么,只有嫁妆二字不断放大放大,加重加重,最终震得他心肝脾肺都在颤抖。 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丹阳更不明白,她奇怪地看着他,发现他好像又不搭理人了。 “霍昀廷,你要还是不要?” 恍惚间,四周的一切静止了,丹阳捏着衣角踟蹰不前,灯盏隔着菱纱散发出柔光,柔和了掌教侧脸冷情的轮廓。 他在灯下站起来,然后进了内殿,一句话没再扔给她。 丹阳望着晃动的珠帘垂头丧气,人家不稀罕,这下真的无计可施了,她在霍府的廊下站了一会儿,准备走的时候,内殿的人又出来了。 霍昀廷换了常袍,穿上平日的轻甲,臂弯里还搭着一件大氅,他把那件大氅扔给她。 毛茸茸的大氅裹住胳膊,暖意一下子漫上来,丹阳不明就里地拎起来看了看,特别大的,周围一圈白色狐狸毛。 她眼里还带着懵:“啊?” “不是要去大帅府吗?他走到门口,轻描淡写道:“再磨蹭,天亮了都进不了帅府门。” 这就是答应了,丹阳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唇角绽出会心的笑,她一步跟上去,并在他肩旁雀跃:“多谢掌教。那我给你拿着大氅,外面风大,掌教您当心身子。” 霍昀廷侧了侧身让她跟上,像跟谁置气似的:“先管好自己吧。” 第17章 第十六章 直到马车晃晃悠悠地往颜府去,周子靖还有点没回过神来。他忍不住又瞟了一眼对面正襟危坐的霍昀廷,心里直嘀咕:丹阳居然真能把这位请动?她到底是怎么说动的? 车里挤了四个人。丹阳握着缰绳坐在前头,周子靖紧挨着她。广玉尽量缩在车厢角落,而霍昀廷坐得笔直,一只手搭在膝上,纹丝不动,跟尊等着人供奉的佛似的。 车厢里的空气有点僵。 周子靖实在憋不住,歪过头凑近丹阳,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你真说动他了?怎么劝的?” 丹阳扬鞭赶马,飞快地朝他比了个口型:有钱能使鬼推磨。 大帅府门外的灯笼早就亮起来了,橙黄的光在寒风里轻轻摇晃。佩刀的守卫站在大门两侧,腰杆挺得笔直。府门前不远设着木障,两扇朱漆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马车刚停稳,丹阳就先跳了下去。她从车边拿了轿凳放好,又伸手掀开车帘,声音清亮地说道:“霍掌教,到了。” 她怀里还抱着霍昀廷那件厚实的大氅,氅衣的边角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扫过鞋面。 广玉看着她这副全然放下郡主架子的模样,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霍昀廷弯腰下车,丹阳下意识想伸手扶一下,但手刚抬起来又缩了回去。 他目光淡淡扫过门口守卫,什么也没说,却让那几个原本带着打量眼神的侍卫瞬间收敛了神色,变得恭敬起来。 有人上前行礼:“霍公子。” 丹阳悄悄拽住霍昀廷的衣角,像只借了老虎威风的小猫,抬头说道:“我们要见颜大帅。” 侍卫刚想开口阻拦,霍昀廷垂眼瞥了过来,眼神莫名让人后颈一紧。侍卫话到嘴边改了口:“几位请稍等,我这就去通传。” 北风刮得很猛,丹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从幽闭室出来就没好好吃过东西,这会儿又冷又饿,胃里空得发慌。她哈着白气,使劲搓着双手,指节都冻得通红。 广玉看着她通红的指尖,心疼地问:“郡主,风这么大,肯定冻坏了吧?” 丹阳嘴硬道:“还行,我扛冻。” 周子靖穿得厚实,见状连忙脱下外袍递过来:“快披上,我里头还有衣服。” 丹阳看他里面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赶紧摆手:“别别,你快穿回去。我都冻这么久了,不差这一会儿,等进府就暖和了。” 帅府的大门开了条缝。刚才那名侍卫快步走出来,脸上堆着笑:“霍公子,丹阳郡主,几位里面请。” 往里走的时候,风卷着霜花扑过来,丹阳下意识抱紧胳膊。 走在她旁边的霍昀廷脚步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往她那边靠近了半步,正好替她挡掉了一些风。 丹阳只顾着低头看脚下的石板路,没留意这个细节,只感觉迎面的风好像真的小了一点。 颜雨霖在偏厅暖阁议事,丹阳几人被引到正厅等候。侍女端来热茶放在案几上,丹阳捧起杯子小心地喝了两口。 案上还摆着几碟蜜糕,做得精致,飘着淡淡的甜香。 她偷偷瞄了霍昀廷一眼,悄悄把大氅往腿上拢了拢,然后飞快地捏起一块糕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地嚼起来。 她一连吃了三块,糕渣簌簌地掉在大氅上。丹阳正要伸手去拍,对面的霍昀廷忽然抬眼看了过来,他眉头微挑,那张冷白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丹阳歉疚地拍了拍大氅,没拍掉渣子,赶在他开口之前抢先说道:“回头我赔你件新的,料子肯定比这个还好。” 霍昀廷语气平淡:“这是斡仑的天雪绒,大雍市面上还找不出第二匹。” 丹阳没听懂。什么绒?斡仑一个边外部族,如今纺织手艺这么精进了? 不管什么绒,反正这人用的东西都金贵。为了不赔钱,她赶紧把手里剩的半块蜜糕放回碟子,乖乖坐直了身子。 烛火明亮,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晃晃。庭院深深,廊前花台上的几盆盆景被风刮倒了,有下人匆匆赶来收拾。 丹阳手肘撑在案几上,等得快要睡着了。这时一位副将快步走进来,到霍昀廷面前拱手行礼:“霍公子,大帅请您去书房说话。” 霍昀廷站起身,广玉也跟着站起来,却被副将抬手拦住:“大帅只请霍公子一人。” 书房里比外面的暖阁更暖和,炭盆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燥的木炭味。 颜雨霖歪在一张藤椅里,额头上搭着块热帕子,身后的侍女轻轻替他按揉太阳穴。听见脚步声,他掀开帕子露出半张脸,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声音有些疲惫:“来了。” 霍昀廷没客气,径直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坐下,姿态放松得像来串门:“颜叔找我,总不会就为了让我看看您熬得眼圈发黑吧?” 颜雨霖把热帕子扔进旁边的铜盆,揉了揉眉心,嗓音沙哑:“江宁县的疫病,你听说了吧?昨夜军驿传来消息,驻在那儿的五千驻军,已经倒了七百多人,高烧不退,上吐下泻,军医的药根本压不住。”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军报,往霍昀廷面前推了推:“今早刚送来的。营里已经有人偷偷收拾行李想跑了,再控制不住,不止江宁县,整个淇东的军心都要乱。” 霍昀廷没碰那军报,只是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所以?” “我知道你手上有药王谷的药。”颜雨霖往前倾了倾身,语气带着恳切,“玉清丹退烧,水碧丸止泻。这两种,你有多少?我全要。” 霍昀廷语气平淡:“有,去年库房里囤了两箱。” 颜雨霖眼睛刚亮起来,就听到他接着说道:“不过药王谷的规矩您清楚。玉清丹五十两一颗,水碧丸三十两一颗。两箱够五千人用三天,总共七万八千两。” 颜雨霖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抓过旁边的茶碗灌了口凉茶,好半天才哑着嗓子开口:“吟曦,军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上个月刚拨钱给将士们添冬衣,军饷还欠着半个月没发,七万八千两……我就是把帅府的桌椅板凳全当了也凑不齐。” 他向来是各方势力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为人谦和周正,欣赏他的人赞他是大雍第一儒将,不喜这做派的人则把淇东失地的责任推到他身上。 颜雨霖往后靠进椅背,声音疲惫:“你就不能算便宜些?这些兵是要守淇东的。他们要是倒了,淇东可就门户大开了。” “屏障归屏障,生意归生意。”霍昀廷也向后靠了靠,“我从药王谷拿药也是真金白银,运过来还得雇人防着劫道,七万八千两已经是成本价。”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颜叔,就连慕图家那位郡主都明白,想让我办事,得先掏钱。” 颜雨霖捏着茶碗,指节有些发白:“吟曦,我手上的银子是军饷,是救命钱。” “我的药也是救命的。”霍昀廷抬眼看他,目光清明,“要么现在派人去账房支银子,我让护卫连夜送药过去。要么,就别说这些,直接讲您第二件事。” 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些,淇东像是在下雪,寒风卷着雪沫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颜雨霖盯着桌上的军报,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他了解霍昀廷的性子,说一不二,尤其在钱上,半分情面都不讲。 可眼下这局面,除了求他,还能求谁? 夜早已过了三更,帅府里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暖阁里的议事声断断续续地飘出来,连路过的侍女都踮着脚走路。后厨端来的夜宵是热腾腾的肉丝面,香气顺着回廊一直飘到正厅,丹阳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起来,眼巴巴看着那碗面消失在暖阁门口。 “你到底怎么请动他的?”周子靖还是想不通,“他那样的人,真能被银子请动?” 丹阳反问:“你觉得霍昀廷是个什么样的人?” “狠人。”周子靖答得毫不犹豫。 丹阳摇摇头:“他不是狠,是规矩性太强,偏偏那规矩还是他自己给自己立的。就像你说的,霍六有仇必报。反过来,想让他做事,也得先让他看到明确的好处,得顺着毛摸老虎。” “好处给到位,把他哄舒服了,自然什么都好说。” “他告诉你的?”周子靖纳闷。 “他那双眼睛……”丹阳拉长声调,故作高深,“有时候会说话。” “是吗?”周子靖觉得她怕是见了鬼,“我怎么没瞧出来?我倒觉得他那双眼睛挺会骂人。” 丹阳笑了,打个哈欠:“其实他这样明算账,反倒比那些满嘴为国为民、实则推诿扯皮的鼠辈要干净得多。” 这时,霍昀廷从暖阁出来了。广玉立刻迎上去,他没说话,只朝身后看了一眼,广玉便急切地冲了进去。 丹阳也想跟去,被霍昀廷拦下:“别进去掺和。” 暖阁里,广玉终于见到了淇东五州的统帅。她将随身带来的信函递上,行了一礼:“求大帅救救江宁县。” 颜大帅头也没抬,随手把那封信函丢到一边。广玉睁圆了眼睛,愕然地皱紧了眉。 静默片刻,这个始终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姑娘淡淡开口:“世家守国不易。听闻淇东大帅心怀天下,仁义恭谦,民女本以为淇东百姓终于能喘口气了。如今一见……不过如此。” “心怀天下?”颜雨霖猛地抬头,眼底布满血丝,“好一个心怀天下!心怀天下就是要不分轻重、不懂取舍吗?” “你是要本帅为了江宁一个县,弄得整个淇东风声鹤唳,百姓人心惶惶,让苍冥人看尽笑话?要本帅倾尽全城人力物力,只为一个县?江宁与淇东五州,你让本帅怎么选?!” 广望了一眼他案上的军报,福了福身:“那至少该送些药材过去,哪怕先稳住疫情。” “药材?”颜雨霖拍了下桌子,冷笑一声,“我连军饷都发不出来,拿什么买药?你怎么不直接去长京面禀陛下,让他想办法!” 广玉静静站在原地,不知为何,连日焦虑的心情反而平静了。她再次一拜,转身欲走。 就在她即将出门时,颜雨霖忽然叫住了她:“小姑娘,等等。” 正厅里,周子靖靠着柱子睡得正沉,轻轻打着鼾。丹阳感觉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肩膀,迷迷糊糊抬起头,正好对上霍昀廷的视线。 “谈完了?”她揉了揉眼睛问道。 霍昀廷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有个差事,想交给你去办。” “什么差事?”丹阳顿时清醒了几分。 “江宁那边缺药,有墨门弟子从江宁回来后就封了山门。”霍昀廷语气平淡,“大帅不想动用淇东飞鸢卫,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慌乱。你找几只飞鸢,把药送过去。” 丹阳坐直了身子:“不动飞鸢卫,是担心苍冥人趁机生事?” “还算不笨。”霍昀廷瞥了她一眼,“当然,你也可以拒绝。反正那些等药救命的,也不是你什么熟人。” “我要去,我当然要去。”丹阳身上披着的大氅因为动作太大滑了下来。 霍昀廷挑了挑眉,语气里带了几分嘲讽:“哟,这是要当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我不是菩萨。”丹阳说得认真,“但我是大雍的郡主。慕图家有家训,眼睁睁看着大雍百姓受苦等死,我做不到。”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哪怕只是送药这点小事,能多救一个也是一个。” 霍昀廷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嗤笑一声:“你们慕图家的人都这么天真。可是丹阳,那些人的死活,跟你又有什么相干?” 丹阳沉吟道:“天下百姓的安危,的确无法系在一人身上,但现在不做些什么,将来如何担得起更大的担子?” 霍昀廷皱眉不解:“你要担什么担子?” 丹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但她还是想告诉他:“其实也不算担子,只是我是女子,以后加入飞鸢卫不好好表现的话,我父王就要抓我回去嫁人了,提前历练一番也好,掌教,送药也算一种实战吧?” 霍昀廷懒得泼她冷水,嗯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到她面前:“这里面有些银钱,去雇几个可靠的人手,再备些干粮和伤药。” 丹阳愣住了:“你给我钱做什么?” “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去送死。”霍昀廷别开脸,“量力而行,不丢人。” 丹阳把钱袋推了回去:“我自己有盘缠。”她说着,把滑落的大氅重新裹紧,“不过这大氅我带上了,路上御寒,你应该也不要了吧?” 霍昀廷没接钱袋,只看着她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连下巴都埋进了领口:“谁说我不要了?洗干净,完好无损地回来还我。” 丹阳站起身,轻轻踢了踢还在熟睡的周子靖:“走了,我们去找药。” 周子靖迷迷糊糊睁开眼:“啊?有法子了?” “先去找药。”丹阳回头看向霍昀廷,“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啊?” 霍昀廷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淡漠:“我不管闲事。另外奉劝一句,你这爱揽事的性子,少管些闲事才能活得长久。” 丹阳粲然一笑,拉着周子靖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她忽然回头:“霍昀廷,等我把药送到江宁,回来一定把你的大氅洗干净还你。” 霍昀廷没有抬头,只对着门口随意摆了摆手。 第18章 第十七章 从颜府出来时,夜已经深透了。月牙儿细得像根银簪,映着零星碎雪,斜斜挂在天上,照得石板路亮一块暗一块的。马车轱辘碾过路面,车厢里一时没人说话。 广玉抱着她的行医箱,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拨弄箱角的铜锁。 丹阳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颜大帅到底跟你说什么了?刚才在暖阁外头看你出来,脸都白了。” 广玉这才抬起头:“大帅说让我留在城里筹备药材,知州府会出两成银子,还会调城里的大夫去江宁。” “这不是挺好么?”周子靖在旁边接话,他把车帘掀开条缝透气:“有银子有人手,总比之前没人管强。” “可我师父还在江宁。”广玉摩挲着药箱边缘,眉头蹙着:“他年纪大了,那边又缺医少药……” 丹阳沉默下来。她知道广玉是孤儿,自小在广宁寺长大,后来跟着太医令李祯学医,师徒感情深厚。 她伸手拍了拍广玉的手背:“别急,咱们分头做事。你负责配药制药,我跟子靖明天一早就去搜罗药材,尽量多凑些,找飞鸢送到江宁去。李太医吉人天相,肯定会没事的。” 周子靖跟着点头:“对!我认识城西车马行的老板,天不亮就去订车,再找几个力气大的伙计,飞鸢的事儿直接找颜掌教,偷偷开个山门去升鸢台应该不成问题。我爹以前在平北负责粮草押运,我跟着学过怎么防路上出岔子,放心,有我在,药丢不了!” 广玉把行医箱往怀里紧了紧:“师父以前提过,淇州有几家老字号藏着好药材,明日可以先从那儿问起。” 三人在隔壁街的客栈歇下。 天刚蒙蒙亮,窗纸透进灰白的光,丹阳就爬了起来。她叫客栈小二抬来一桶热水,把昨天披了一路的大氅泡进去。想着之后找药运药少不得还要麻烦他,先把这马屁拍到位总没错。 她蹲在院子里,从广玉的药箱里摸出半瓶花露,往水里滴了两滴,搅了搅才捞出来拧干。 水还没完全控净,丹阳就拎着大氅往霍府走。客栈离霍宅就隔一条街,风一吹,大氅下摆扫着地面,又沾了点灰。 霍府的门房认得她,丹阳径直往后院去,刚过月亮门,就见霍昀廷正坐在廊下的竹案前摆弄机甲零件。 “霍掌教!”丹阳把大氅往胳膊上搭了搭,快步走过去:“你看,大氅我给你洗干净了!要不要我帮你找个竹竿晾起来?” 霍昀廷手里的刻刀没停,木屑簌簌往下掉:“你是郡主,金尊玉贵的,还会洗衣裳吗?” “这有什么难的?”丹阳甩了甩手上的水渍:“不就是水里涮涮再拎出来么?” 霍昀廷把刻刀往旁边重重一放。丹阳连忙补充:“当然!我知道掌教您爱干净!特意在水里滴了两滴花露呢,不信你闻闻,香着呢。” 霍昀廷起身接过氅衣,捏着领口翻了翻,眉头就皱了起来:“糕点的渣印没搓掉,下摆还沾了新泥。慕图丹阳,你这是洗衣裳,还是给它添新脏?” 丹阳赶紧凑过去看:“哎呀,真的吗?” 霍昀廷把大氅往回一塞,面无表情:“拿回去,重洗。” 淇州城内三十余家药铺,丹阳攥着广玉写的药材单子,和周子靖揣着钱袋挨家敲门。 头两家还算顺利,掌柜的虽不算热情,好歹按单子给捡了些药。到了第三家,掌柜的瞅着单子直犯愁:“连翘要二十斤?眼下城里都缺这个,最多匀给你们五斤,剩下的得等后天新货到。” 丹阳掏出钱袋:“我多加点银子,行不行?” “不是银子的事儿。”掌柜的摆手:“半月前就有人来订了,我得给人留着。” 越往后越难。有的药铺直接没货,有的早早被人订空,有的见他们年纪小,干脆连门都不开。 丹阳核对着手里的单子,防风、柴胡、紫苏、板蓝根都快凑齐了,连翘还差不少,麻黄则是一两都没买到。 周子靖背着个空药篓,跺着冻麻的脚:“这都跑了快十条街了,连一半都没凑够。” 丹阳对着单子叹了口气。拐过街角是广玉说过的一家老字号,药铺里满是浓郁的药香,掌柜的正坐在柜台后称药。 丹阳刚递过单子,还没开口,掌柜的就先说话了:“是要往江宁送的吧?” 他抬眼打量他俩:“这两天好些人来买这些药,都想往那边送。可我这儿存货也有限,每样最多能给十斤。” “那不够啊。”丹阳急了:“江宁那边好多人等着用药呢!” 掌柜的放下秤杆,目光在他俩身上转了转:“看你俩这模样,怕是连柴胡和银柴胡都分不清吧?还想着去送药?” 丹阳脸一热,她自小确实五谷不分,周子靖更是辨不清菽麦。 掌柜的笑了笑:“跟你们说句实在话,城里药铺的货,早被订得差不多了,你们跑遍全城也难凑齐。真想多弄点,去西郊找药农,他们地里刚收的药材兴许还有存货,价钱还能便宜一半。” 丹阳眼睛一亮:“西郊远吗?” 掌柜的指向门外:“骑马得一个时辰,路不好走,净是土坡。你们得赶紧,去晚了怕是啥也剩不下。” 俩人谢过掌柜,飞跑回客栈牵了马就往西郊赶。 药农家的院子里果然堆着不少药材,晒干的连翘装了好几个竹筐。药农见他们是来收药的,忙里忙外地搬筐过秤。 丹阳蹲在旁边数筐子,周子靖跟着记账,直到日头偏西,才把大部分药材装上车。 “差不多了吧?”周子靖望着车上堆得冒尖的药筐,擦了把汗:“广玉单子上的都齐了?” 丹阳拿着单子逐一核对,在最后一项上停住了:“坏了,少了一味……麻黄。药农说今年雨水少,麻黄长得不好,收的那点早就被人订走了。” 回到城里,后半夜的梆子都敲过了。俩人刚把药材卸下,看见广玉房里还亮着灯。 周子靖先推开门,刚迈进去又退了出来,脸颊有点红。 丹阳正巧上楼,咬着块肉饼:“怎么了?脸红得跟蒸熟的螃蟹似的。” “广玉她……还没睡。”周子靖挠了挠头,把丹阳拉到角落:“丹阳,你姐姐……她定亲了没?许没许人家?她喜欢什么样儿的?你看我这样的行不行?”说着,还像模像样地扒拉了下额前的头发。 丹阳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周子靖赶紧捂住她的嘴:“小点声!” 丹阳笑完了,晃着脑袋道:“你觉得白娘子能看上你这样的吗?法海!!” 其实周子靖相貌周正,浓眉大眼,就是额头有点过于饱满。被丹阳这么一笑,他气得抢过她的烧饼,狠狠咬了一大口:“滚蛋!” 两人闹了一会儿才进屋。书案前,灯影下,广玉提笔对账。 她抬起头,眉头微蹙:“今天收的麻黄,怎么只有三斤?” 按方子算,这些只够三百个病人用一天。 “药农说今年天旱,地里的麻黄长得细,收上来的都卖光了。”丹阳道:“我俩问了好几家,都说没货。” 广玉放下笔:“不对。麻黄在咱们这儿虽然价高,但秋天刚收过,就算少,也不该一点存货都没有,药铺和药农都没货,太奇怪了。” 丹阳问:“这药很要紧?” 广玉点头:“眼下流传的治疫方子里,大多用到麻黄。它能发汗,止咳清肺,很关键。” “会不会是有人提前囤了?”周子靖擦着脸进来,毛巾搭在肩上:“今天有个药铺掌柜问我们是不是去江宁,还说前几日就有人来大量收药。说不定是城里人知道了江宁疫病的事,买去预防了。” “不像。”丹阳摇头:“掌柜的懂药,知道江宁疫情不奇怪。可要是真有人囤药,城里早该有风声了。我们跑了一天,药铺门口安安静静,连问价的百姓都少见,不像要抢药的样子。” 油灯的火苗渐弱,微弱的光映着三人沉默的脸。 丹阳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但怕吓着广玉,没马上说。过了会儿,她把单子往桌上一拍。 “想不通就先不想。明天还是分头忙。子靖,你再去药铺街转转,跟掌柜们磨磨,看能不能再凑点别的药,尤其是退烧的。广玉,你在客栈盯着打包,把今天收的药按方子分好,免得运到江宁手忙脚乱。” 她站起身:“我去找霍昀廷问问。他门路广,说不定知道谁家有麻黄。实在不行,就算是抢,也得把药弄到手。” 从广玉房里出来,走廊只剩两盏灯笼亮着,丹阳刚带上门,周子靖就跟了上来。 “你刚才是不是在想……”周子靖凑到她耳边:“那天在赌坊撞见的那些苍冥人?他们压价收药,没准真跟药材短缺有关。” 丹阳回头看了眼广玉紧闭的房门,拉着周子靖往楼梯口走:“别在这儿说。广玉心思细,听了又该担心得睡不着。” 周子靖跟着她下楼,客栈大堂空荡荡的。 夜里的寒气让丹阳打了个哆嗦,她低声道:“苍冥人要是真在囤药,肯定没安好心。说不定疫病都和他们有关。这事没弄清前,先别让广玉知道,免得她瞎操心。咱们当前最要紧的,是把药搞定。” 周子靖点头:“那我明天再去东郊的药农村转转。你去找掌教。对了,我这儿还有些钱,霍六要是开价,尽管拿去用。” 第19章 第十八章 暗夜褪尽,晨光熹微。 霍昀廷站在院子里试新到的火铳。他左手稳托枪身,右手扣动扳机,远处木靶的红心应声被打穿一个洞。 温香静立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直到校场上堆了五六个被打烂的木靶,才轻声开口:“少主,有消息了。江宁的疫病确实不是天灾,是苍冥人暗中投的毒。” “我们的人损失多少?” 温香回话:“留在江宁的三个弟兄染了病,幸好药送得及时,现在烧退了些。但前两天去查淮州动向的那几个……没撑住,昨天人没了。” 霍昀廷握紧火铳:“收药的苍冥商队,有踪迹没?” 温香语气柔和:“前日后半夜跑了,他们雇了三辆马车,从客栈后门溜的,渡口有淮州来的船接应,码头的人说船是提前租好的,天刚亮就开走了。” “跑得倒利索。”霍昀廷把火铳往廊柱上一靠,“就没留下点什么?” “剩下一个。”温香微微一笑,“是个新手,夜里搬药箱时崴了脚,没赶上马车。我们的人跟着,看他躲进了渡口后巷的一处宅子,到现在还没出来。” “别打草惊蛇,再派两个机灵的去附近盯着,看他跟谁接触。”霍昀廷语气冷然,“我要一网打尽。” 一丝阴鸷从他眼底掠过,院中的杀气仿佛又浓了几分,火铳声也愈发猛烈。 霍昀廷又道:“往江宁驻军隔离棚送药的事,你亲自去办,拿颜雨霖的手令,让巡兵放行,就说是大帅府的私药。” 温香虽不明白他为何要做这桩赔本买卖,还是依言应下:“是,少主。” 一大早,丹阳又来到霍府。门房熟门熟路地把她引到后院傀儡戏台前。 晨光漫过戏台的栏杆,台上立着十几个等人高的木偶,有的穿青布短打,有的裹褐色衣衫,手里拿着刀剑和火铳,活像两队栩栩如生的士兵。 霍昀廷独自坐在戏台前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捏着盏翠色琉璃杯,杯中酒液鲜红如血。 丹阳一下子被台上的傀儡戏吸引住了,连正事都忘到了脑后。她自来熟地在他身旁坐下,想也没想就拿起旁边的酒壶,给自己倒了半杯。 酒色红得像熟透的石榴汁,倒在杯里泛着细沫。丹阳抿了一口,是斡仑的红酥酿,酸甜里带着点涩,一度在长京很是盛行。 她又喝了一大口,一股暖意在喉咙里化开,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台上,穿青布短打的木偶开始移动。三个木偶贴着戏台边缘的布景板,悄无声息地往右侧挪,紧接着,褐衣木偶排着队从左侧走出来。 等褐衣木偶走到一个草料堆前,青布木偶突然从木板后探出身,两个按住最前面褐衣木偶的胳膊,一个绕到后面捂住它的嘴,褐衣木偶咚地倒在台上,一动不动。 丹阳看得入迷:“这是……木偶埋伏?” 霍昀廷没说话。 台上阵势又变:剩下的褐衣木偶走到戏台中央,刚要散开,青布木偶就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有的举火铳对准,有的握刀护在身前,把褐衣木偶团团围在中间。 被围住的褐衣木偶开始乱晃,其中一个试图冲阵,被青布木偶用木刀拦下,被逼得退回原地。几个来回下来,所有褐衣木偶都被青布木偶按在了地上。 丹阳看得目瞪口呆。 很快,木偶们再次变换队形。青布木偶分成两拨,一拨守左,一拨守右,把褐衣木偶所有可能的退路都堵死了。 每一个动作都进退有度,严谨讲究。丹阳这才看明白,这哪是看戏,分明是在用木偶演练兵法阵型。 她扭头看向霍昀廷,只见他指尖散漫地在膝上敲打,节奏和木偶的步子恰好合上。 她心里不由生出一丝佩服,真诚叹道:“霍昀廷,你这木偶排得比长京瓦子里的好看多了。” 霍昀廷终于开口:“衣裳洗干净了?” 丹阳一噎,赶紧打岔:“正洗着呢,改日给你送来。不过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苍冥商人……” 话没说完,霍昀廷朝她竖起食指。 丹阳乖乖闭嘴,目光又移回台上。青布木偶正把褐衣木偶一个个拖到戏台角落,像押俘虏似的摆得整整齐齐。 等戏落幕,丹阳把空酒杯往石桌上一搁,开门见山地问:“霍掌教,打听个事,你知道哪能买到麻黄吗?” 霍昀廷听着她有事霍掌教、无事霍昀廷,冷冷道:“不知道。” 丹阳狡黠地转转眼睛:“那换个问法,之前在如意赌坊跟你打过交道的那群苍冥商人,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怎么,又怀疑我跟苍冥人勾结?”霍昀廷就知道她一早跑来没安好心,看戏时偷他酒喝,喝完就来查他的底。 “没有没有!”丹阳连忙摆手,“我只是觉得他们形迹可疑,而你又见多识广,说不定知道点线索。” 霍昀廷忽然想逗逗她。 他拿起酒壶慢悠悠地倒酒:“如果我说,我就是跟苍冥人勾结,他们囤的麻黄,也是我帮着藏的呢?” 丹阳一愣,随即摇头,语气十分笃定:“不可能。” “哦?”霍昀廷放下酒壶,“你怎么就确定我不是?” “看眼睛啊。”丹阳毫不避讳,“虽然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自己的眼睛,但它告诉我,你不是坏人。” 霍昀廷眸色一沉,两指作势要戳向她的脸:“再盯着我的眼睛不放,我就先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丹阳笑眯眯道:“你就会吓唬人。” 霍昀廷被她缠得太阳穴直跳。 这段日子里,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有些他猝不及防,有些他不知所措。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见这样一个姑娘,但遇见就是遇见了。 他没办法,只能在事情不可控之前,尽量离她远一些。 “药的事颜大帅已经派人去办了。”霍昀廷提点道,顿了顿,又多说了几句:“真想救人,就去查查江宁的疫病到底是不是天灾。苍冥人在淇东晃了这么久,哪有这么巧的事?” 丹阳狐疑地看着他。 霍昀廷狠心下了逐客令:“该说的我都说了,走吧。” 从霍府出来后,丹阳一路打听,从几个药农那儿问到了些药材收购商的线索,又花了半块碎银子,从桥底下那位号称“百晓生”的江湖乞丐口中套出个模糊的地址。 按着指引,她找到淇州渡口,向左一拐,深入林间,果然瞧见一栋阴气沉沉的老宅院隐匿在林木深处。 宅院大门虚掩着。丹阳握紧手中长剑,用脚尖轻轻抵开门缝,天井里立着两棵石榴树,枝桠光秃秃地伸向天空,形如枯爪。 刚跨过门槛,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丹阳蹙眉,加快脚步。 只见正堂门口的长凳上歪坐着一个男人,头倒在桌案上,肩头有个明显的窟窿还在渗血,桌脚的油灯翻倒在地,灯油混着血渍淌了一片。 后方墙上深深扎着一支短箭,箭尖上的血珠正往下滴,显然事发不久。 有人比她先到了。 丹阳横剑身前,挪进正堂。屋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窗下还躺着另一具尸体,姿势和凳上的人如出一辙。 她仔细环顾四周:桌椅摆放整齐,茶杯完好,丝毫没有打斗痕迹,看来是被人出其不意下的手。 她蹲下身查验尸体。两人都穿着粗布衫,像是寻常跑商人,但掀开袖口,手指上都有常年握弓拿剑磨出的厚茧。 更蹊跷的是,两人皆左肩中箭,箭头从后背穿出,手法利落精准,必是用惯了上等弓弩的高手。 丹阳在其中一具尸体的怀里摸到一张纸,大半已被血浸烂,她举到窗边对着光仔细辨认,勉强看出是张医馆收据。 她把纸条攥进手心,门外忽然传来裙裾拖地的细微声响,丹阳来不及多想,侧身躲到供桌后面。 进来的女子一身绛色长裙,裙摆以金线绣着海棠纹样,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弩。 她经过尸体时眼皮都未抬,径直走到桌边,用帕子轻轻擦拭溅在桌上的血渍,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擦拭茶具。 丹阳正暗自思索来人的身份,女子忽然开口了:“咦,是你啊?” 丹阳心知藏不住,握剑走了出来。她并不认得眼前的女子:“你是谁?认得我?” 女子转过身,笑容明艳如院中石榴花开:“姑娘不记得了?在醉里仙时,我们还一同跳过舞,当时我们少主也在呢。” 丹阳实在想不起这号人,但看其做派,估摸和温香一样是霍昀廷的人。她盯着对方手中的弩:“人是你杀的?” “我可没这般好的箭法,”女子莞尔,“是温香姐姐的人做的,我只是来善后。” 两人一同走出院门。巷口停着一辆马车,镂花车窗半开着,霍昀廷正靠坐在车壁闭目养神。 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挺快。我原以为你起码得到明年才能摸到这儿。” 丹阳无奈:“还是晚了一步。掌教更快,我什么都没问出来!” 女子扶丹阳上车,车内铺着厚绒垫,角落还置着小炭盆。 第20章 第十九章 丹阳坐稳,把那张血糊糊的纸条往霍昀廷面前一递,献宝似道:“但我找到了这个,掌教,要不我们交换一下所知细节,您觉得如何?” 纸条上的血渍未干,黏糊糊地沾着点布屑,霍昀廷简直没眼看。 丹阳故意对着纸条吹了口气,看着血渍慢慢晕开。 霍昀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道:“慕图丹阳,我要吐了。” 旁边女子适时递上一杯清茶。霍昀廷接过饮下,才勉强压住胃里翻涌的恶心。 丹阳瞧着主仆二人这般熟稔默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把烂纸叠好,小心塞回自己袖中。 霍昀廷的表情更精彩了。 马车里一时寂静。女子专注地整理着车内杂物,她绛色衣领镶着一圈银线,衬得脖颈纤细白皙。 整理完小几,她又往炭盆里添了块炭,指尖纤细,指甲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抬手间姿态柔若流水,裙摆随之散开,如半绽的花朵。 世人皆爱美,丹阳看得有些出神。 又见人家坐下时腰背挺直,肩线微溜,显得既端庄又柔媚;说话时眼尾微弯,一点风情全含在眸子里。 丹阳不自觉地也挺了挺自己的肩,悄悄低头看了眼,今日穿了件束腰的碧色袄裙,衬得身板直溜溜的,像棵没长开的青竹。 霍昀廷见她瞧来瞧去,心下奇怪她究竟在打量什么。 终于,丹阳忍不住开口:“姐姐,你这裙子真好看。” 女子温柔一笑:“姑娘若喜欢,改日我用同样的料子给你也做一身。” 丹阳乐呵呵地点头。 霍昀廷顺着她的目光朝下属扫了一眼,表情见鬼:这种料子粗劣又过时,到底哪里好看? 不料他这一瞥刚好被丹阳捕捉到。她当即板起脸,心比脑快,手比心地指向霍昀廷:“你看什么看?” 霍昀廷被问得一怔:“什么看什么?” 丹阳被自己的莽撞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如鲠在喉,瞪着霍昀廷,脸都憋绿了。 他却轻飘飘地打断她:“临时考你一事,疫病通常因何而起?” 丹阳心大,马上忘了那点别扭,坐直正色道:“自古疫病多发于冬季,消亡于高温夏季,近水之地易爆发疫情,因毒随水散,就像江宁县,汤水河流经其地界。” “所以你认为江宁此次疫病,起因在水?”霍昀廷问。 丹阳思索片刻:“应该不是。” “为何?” “汤水河是梨凉河支流,流经江宁又过隔壁田水镇。若真是水的问题,疫情应早已传开才对!” 霍昀廷没急着否定:“慕图丹阳,毒,难道只随水散吗?” 丹阳想了想,犹豫道:“还有……气?” 霍昀廷道:“从前两军交战,一方常会紧盯对方行军路线,尤喜控制水源,往上流抛掷死鼠、牲畜尸体。但如今,只能控水吗?” 丹阳只觉手脚发凉:“你是说……毒可投于空中?” 霍昀廷几不可察地抬了下眉峰。 丹阳吞了口口水,喃喃道:“掌教,你还记得上次飞鸢斋夜里渡河操练吗?” “记得,”霍昀廷刻意戳她肺管子,“你差点淹死。” “我不是说这个,”丹阳蹙眉回忆,“那晚有几只鬼头鸢从江宁上空飞过,盘旋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从前苍冥人就在汛期往河里投过毒。” “这次……”她深思片刻,得出一个大胆而谨慎的结论,“疫病源头仍是飞鸢投毒,只不过不是投在水里,而是直接洒向了空中。” 霍昀廷扯了下嘴角:“你说是就是吧。” 见他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丹阳笃定他必是查到了什么。她双臂环抱胸前:“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霍昀廷叩了叩车壁:“你不是会猜吗?有本事再猜猜看啊。” 丹阳被他这副样子噎得说不出话,索性敛了神色转过头,盯着炭盆里跳动的火星,打定主意不再理他。 马车一路向东驶入城中,穿过扫帚巷往东一拐,钻进老虎巷,便是淇州城最热闹的双桥门大街。 街道宽敞,两旁店铺林立。 胭脂铺的幌子在风里轻轻摇晃,成衣铺的门帘被进出的顾客不时掀开,隔壁香料铺大门敞着,浓郁的香气丝丝缕缕飘到街上,混着市井的喧闹。 丹阳掀起车帘一角:“咱们是要去回春堂?” 回春堂是个江湖郎中开的医馆,小有名气。听说郎中出自药王谷,平常百姓来看诊,分文不取,就算疑难杂症要收费,也比别家便宜不少。 苍冥人投毒需要毒源,穷苦人无权无势,成了最现成的“器皿”,哪天不见了,也没人深究。这世上看似便宜的东西,往往背地里要付更贵的代价。 霍昀廷对车夫道:“靠边停。” 马车刚停稳,丹阳还没回过神,就被霍昀廷赶下了车。他语气淡淡:“路你也认得了,自己去吧,别赖着不走。” 丹阳一把攥住快要落下的车帘:“你不陪我一起?” 霍昀廷懒洋洋瞥她一眼:“我为什么要陪你?” 丹阳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剑上:“回春堂水深,万一有歹人,我一个人对付不了……” “慕图丹阳,”霍昀廷屈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带着点傲气:“你脑子里除了打打杀杀,能不能装点别的?有时候,这里比你的剑管用。” 马车轱辘一转,扬起的尘土扑了丹阳一身,她站在胭脂铺门前,气得脸色发青。 这人怎么回事?之前真不该夸他好心。 暮色渐沉,最后一缕残阳没入山坳。双桥门大街的铺子陆续收摊,长街渐渐安静下来,街头摊位盖着雨布,被夜风吹得鼓胀,像一座座小山包。 丹阳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扒着墙缝从街角探出半个脑袋,紧盯着不远处那间还亮着灯的屋子。 整条街上,唯独回春堂还亮着光,檐角的光晕里,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扑闪着。 她抱剑立在医馆门口,侧耳听了听动静。足尖在墙头轻轻一点,身子如叶片般掠上屋顶,手按瓦脊,猫腰朝前挪,裙角扫过瓦片,带起几星尘土。 转到后院时,风卷着枯叶在墙角打转。这院子和前面整洁的模样完全不同,一排矮房歪歪扭扭立着,门板漆皮卷了边,一碰就簌簌往下掉。 墙上钉着的木牌被雨淋得发黑,上面斑斑驳驳写着三个楷书小字:存尸房。 丹阳足尖点地,悄无声息落入院子,脚刚沾地就皱了眉。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偏偏没有半分腐臭味。 这天气,就算尸体处理得再好,也不该一点味儿都没有。 她轻手轻脚推开门,里面黑漆漆的。借着门缝漏进的月光,能看见并排放着的案板,上面空荡荡的,连块遮布都没有。 丹阳伸手摸了摸案板,指尖一尘不染,估计时常有人出入,可谁会天天来存尸房? 正纳闷时,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踩在碎石子上咯吱作响。紧接着,一点灯笼光从月亮门那边晃过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丹阳心头一紧,左右看了看,瞥见旁边立着个旧木柜,来不及多想,拉开柜门就钻了进去。 柜板磕到膝盖,她疼得龇牙咧嘴,反手带上门,只留一条缝朝外看。屏住呼吸的刹那,听见脚步声正一步步朝存尸房挪来。 柜子里寒气逼人,有东西冰凉地蹭过小腿。丹阳垂眼一看,差点魂飞天外。 是只青紫色的脚,肿得发亮,乌黑的趾甲蜷缩着,脚腕上几道伤口还凝着暗红的脓血。 一股腥甜混着**的气味钻进鼻腔,她慌忙抬手捂嘴,喉间一阵翻涌,死死忍着才没吐出来。 透过柜门缝隙,丹阳瞧见一个灰衣大夫提着灯笼进来,山羊胡子上沾着些药渣。 他把灯笼往案头一挂,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大夫弯腰拉开最边上的柜子,拖出一具尸体往案板上一撂,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寒光一闪,他手里的小刀利落地划开尸体眼角,乌黑的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捏着琉璃瓶接住,滴答、滴答,瓶底很快积起一层黑红。 他晃了晃瓶子,又去拉另一具柜门。 有的尸体割了手腕,有的竟直接剖开心口。刀刃划开皮肉的轻响,血珠坠入瓶底的脆响,在这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 丹阳缩在柜子里,后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眼看大夫的手就要摸到她藏身的柜门,丹阳心一横,反手抽出匕首。不等对方反应,一脚地踹开柜门,人如离弦之箭扑出去,胳膊死死勒住他脖子。 大夫猝不及防,手里的刀当啷落地,双脚在地上乱蹬,带倒了旁边的水盆,水泼得满地都是。 慌乱中,他反手一抓,刀刃刮过丹阳胳膊,一阵刺痛传来,血珠顺着衣袖往下渗。丹阳眼睛都红了,非但没松劲,反而勒得更紧。 渐渐地,那人的脸涨成紫黑色,额上青筋突突跳着。丹阳不敢拔剑怕弄出声响,手腕一转,短匕狠狠扎进他脖颈。 挣扎骤然停了。 丹阳浑身脱力,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撑着案台大口喘气,掌心传来黏糊糊的触感,不知是血还是汗。 小臂一阵灼痛,低头一看,那道被划破的伤口上,正沾着点黑红的血,是尸体身上的毒血。 “糟了……”这血肯定是疫病传播的关键。她腿有些发软,转身想找水冲洗。 哐当一声,院门被撞开,一群人涌进来,个个横肉满脸,手中弓弩齐刷刷对准她。 领头的三角眼老头用苍冥话喝道:“捆起来!” 丹阳摸到剑柄,就见几支箭羽已离弦寸许,再动一下怕是要被射成筛子了。她咬着牙松开手,眼睁睁看着粗麻绳缠上胳膊。 冷不防后颈一麻,一根银针扎了进来。丹阳眼前一黑,最后瞧见的是那群人脸上阴恻恻的笑。 她不甘心地哼了一声,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21章 第二十章 头痛得像是要裂开。 丹阳费力地睁开眼,一股浓烈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种甜腻的药味,熏得人胸口发闷。 地牢里比存放尸体的屋子还要昏暗,只有墙角一盏油灯闪着豆大的光,火苗忽明忽暗,把周围照得影影绰绰。 丹阳试着动了动,发现手脚都被沉重的铁链锁着。 她朝旁边瞥了一眼,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好几只木笼并排摆着,每个里面都塞着一个人,或者说,是快要死的人。 有的睁着眼睛直勾勾盯着笼顶,嘴巴半张,喉咙里发出怪响;有的浑身不停抽搐,皮肤透着诡异的青紫色,双手在笼子上乱抓,指甲都已剥落。 吱呀一声,牢门被推开。 两个穿着黑衫的人走进来,手里端着木盘,上面摆着几支竹管,管子里是粘稠的黑液。 他们径直走到最边上的笼子前。笼子里的人还有点气息,微弱地喊着救命。 一个黑衫人毫不理会,捏住他的下巴就把竹管往嘴里塞,另一个死死按住他的头,硬是将黑液灌了下去。 不过片刻,那人开始剧烈地抖动,眼睛瞪得滚圆,皮肤下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青筋一条条暴起,颜色越来越深,最后整个人彻底僵住,身体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姿势。 “又成一个。”一个黑衫人抽出小刀,划开那人的胳膊,接了点流出来的黑血,倒进瓦罐里,“这毒养得比上回纯些。” 另一个抬脚踹了踹笼子:“这批快用完了,明天再去回春堂挑几个来。” 丹阳死死咬住舌尖,才没让自己叫出声,铁链被她攥得咯吱作响,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原来回春堂那些病人,都到了这儿……他们哪是看病,分明是在挑养毒的器皿。 这时,一个黑衫人转过头,目光扫到丹阳,带着打量牲口般的眼神:“这丫头醒了?看着身子骨不错,或许能多撑几天。” 丹阳听罢眼皮一耷,顺势往地上一倒,呼吸故意放得又沉又缓,装作仍在昏睡,耳朵却竖得尖尖的,仔细听着他们说话。 “听说淮州大营那边粮草快见底了,这次要是能拿下江宁,粮仓里的存粮够撑半年。”刚才接血的黑衫人用刀背敲了敲瓦罐,用苍冥话和同伴闲聊。 另一个哼了一声:“还是上头想得周到,用疫病制造乱子,比硬打省力多了。” 果然是冲着江宁来的。 苍冥人在淮州屯兵多年,粮草向来吃紧,拿下江宁既能补充军需,又能震慑周边,算盘打得真精。 淮州本就不是产粮地,境内多水流,洪涝频繁,能种粮的田地不足三成,天统营的粮草向来指望河州接济。 可今年入春以来,河州连遭暴雨,低洼处的麦田全淹了,新收的粮食不及往年三成。 偏偏这时候,沧州到淮州的陆路也出了岔子。上个月起,粮队过黑风岭时总被劫,后来才查到,竟是淇东一波流民在岭上扎了寨,专挑粮车下手。 丹阳虽然人在墨门,但飞鸢斋里都是各方世家子弟,大家谈起战事心里都明白。 淮州粮荒是内忧外患逼出来的,河州歉收断了来源,黑风岭劫粮堵了陆路,苍冥人急了,才想出用疫病祸乱江宁的阴招。 马车停在回春堂门口,整条街静得如同坟墓。霍昀廷没下马,只偏头对身后的人简短下令:“动手。” 流影卫们一早憋着劲儿,踹门的动静震得街面都颤。药铺里的人刚抄起家伙,就被迅速按倒在地。 待里头彻底安静了,霍昀廷才缓步走进来,他目光扫过里间被翻出的毒罐,嘴角含霜。 “在江宁跟淮州死的几个弟兄,”他冷冷开口,声音让满室的挣扎瞬间静止,“骨灰送回去了?” 最前头的属下单膝跪地:“回少主,昨日已妥帖送回,按规矩葬在了山阴的吉祥坡。” 霍昀廷抬眼看向被捆成一串的回春堂众人,那个山羊胡子大夫抖得像筛糠。 他居高临下地点了点北方:“知道藏流山在哪边吗?” 没人敢应声。 他身后的护卫抬脚就踹,一群人噼里啪啦跪倒。 “不知道也没关系,”霍昀廷蹲下身,手掌贴在大夫后颈,“你们用活人养毒时,没想过自己也有跪人的一天?” 大夫嘴皮哆嗦着求饶。 霍昀廷又问:“之前抓来的那个姑娘,穿夜行衣,长了对梨涡,你们把她藏哪了?” 大夫眼珠乱转:“没、没见过什么姑娘……” 霍昀廷直起身,反手抽出短刀在指间转了个圈,刀刃划过大夫手腕,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再说一遍。” “真、真没有……”大夫疼得龇牙咧嘴。 霍昀廷没再说话,刀背重重磕在他肘骨上,咔嚓一声轻响,大夫惨叫着瘫在地上。 “说不说?”霍昀廷蹲下身,刀尖挑着他的衣领,“她要是少了根头发,我让你们所有人都尝尝碎骨的滋味。” 大夫疼得浑身抽搐,嘴里胡乱喊着“在、在地牢……”话没说清,一口气没上来,脑袋一歪不动了。 霍昀廷的刀停在半空,眸色沉如深潭。 流影卫大气不敢出,看着他转身走向另一个被捆的伙计,眼神比刀还冷:“他不说,你说。” 伙计早吓破了胆,哆嗦着刚要开口,门外突然跑来一个护卫道:“少主,在后院发现了姑娘的剑。” 霍昀廷没回头,只盯着伙计:“哪处地牢?” 伙计被他眼神逼得语无伦次,半天说不出整话。霍昀廷不耐烦起来,手起刀落,对方撞在刀刃上,当场没了气。 “少主……”护卫低声提醒。 霍昀廷站起身,刀上的血珠没擦,就那么垂着手:“一个个来,别让他们死得太痛快。” 刀光起落间,惨叫声很快断了。 流影卫们屏息站着,霍昀廷看都没看满地的尸体,下属们也没人敢看他。这人骨子里的狂劲,带着天生的张扬,又透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决绝。 “搜,把回春堂翻过来,掘地三尺,务必把人给我平安带出来。” 丹阳费力地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眼前是过分干净的墙面,连一点污渍都找不到。 她稍稍动了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冰冷的案台上,活像块待人宰割的猪肉。 喉咙里痒得厉害,仿佛有虫子在爬。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轰隆一声闷响,门被撞开,几个蒙面人慌慌张张冲进来,手忙脚乱地搬起角落的瓦罐就往外跑。 罐子里的东西晃荡着,散发出一股腥气。 对面的大鼎不知煮着什么,飘来一股肉香混着药味的古怪气味,腻得人胃里直发紧。 丹阳一个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立刻有人扭头看过来。 正是昨晚那个三角眼老头,他正用苍冥话跟同伙说着什么,边说边抬手,对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丹阳绝望地闭上眼,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完了,这次真的运气到头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响起一阵刀剑碰撞的锐响,速度之快让人根本反应不及。地牢门被人一脚踹开,另一伙人冲了进来,刀光闪动,惨叫声接连响起。 丹阳死死闭着眼,耳边充斥着兵刃刺入身体的闷响和瓷器摔碎的脆声。她使劲挣了挣锁链,脑子里没来由地闪过一双湛蓝色的眼睛。 ——是霍昀廷。 “喂。” 有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肩。 丹阳睁眼,瞬间撞进那片熟悉的湛蓝里。 霍昀廷就站在案前,手里还提着剑,嘴角挂着一丝凉飕飕的笑意,几下就利落地解开了锁链。 “吓傻了?”他问。 束缚一松,丹阳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了,整个人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脸颊抵着他衣下坚实而紧绷的脊背:“霍昀廷……你真的来了?你来救我了……吓死我了……” 霍昀廷整个人明显僵了一下,胳膊悬在半空,过了半晌,才缓缓落下,轻轻揽住她的肩,掌心碰到她微微发抖的后背,一股说不清的滋味窜上心头。 之前在回春堂莫名烦躁,不管不顾地翻遍地牢,这点心思藏了又藏,此刻却被她一个拥抱搅得鬼使神差地清明了。 他没说话,任由她抱着。怀里的人轻得像片羽毛,哭声砸得他心里发沉。 丹阳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瞥见满地的狼藉和尸体,又立即缩回他怀里,手忙脚乱地缠紧他,胳膊环住他脖子,腿勾住他的腰,恨不得整个人嵌进去。 “别放我下来……” 霍昀廷笑了笑,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的软和:“好,不放。” 他一手托住她的膝弯,一手仍握着剑,稳稳当当地抱起她,平时看着挺能耐,原来这么不经吓。 走出地牢时,廊下的暗卫整齐列队,温香站在最前面,霍昀廷抱着丹阳走过,没人敢多看一眼。 他低头瞧了瞧怀里的人,她的发顶轻轻蹭着他的下巴,带着汗湿的潮气。 他对她,从来就不是不耐烦,这点他自己都看不透心思,如今倒也用不着再藏了。 他手臂微微收紧,将她抱得更稳些,脚步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廊外的月光洒进来,在两人身上投下交缠的影子。 霍昀廷托着丹阳,眼尾扫见远处跳跃的火光,声音冷了下来:“备些带毒粉的飞鸢,往苍冥地界放。” “我不犯人,但架不住有人自己找死。该怎么做,不必我多说了吧?” 温香低头应道:“属下明白。” 霍昀廷抱着丹阳又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又嘱咐了一句:“飞鸢飞远点,别脏了淇州城。” “是。” 丹阳在马车上就开始昏沉,浑身烫得像揣了个火炉。 霍昀廷把她抱回府时,几个扫院子的丫鬟见他怀里搂着个不省人事的姑娘,惊得手里的扫把都掉在了地上。 霍昀廷听见动静,在廊下转过身:“煮点米粥送过来。” 他又吩咐侍女去取水碧丸,自己转身去门口接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再回来时,内殿的门竟从里面闩上了。 “慕图丹阳,开门。”霍昀廷叩了叩门。 里面没动静。 丹阳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团成一团,胳膊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她摸了摸滚烫的额头,心里慌得厉害。 这毒会不会过给别人?霍昀廷要是染上了怎么办?她咬着嘴唇,喉咙疼得不敢出声。 霍昀廷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听到里面压抑的咳嗽声,眉心紧皱:“慕图丹阳,别让我再说第二遍,把门打开。” “你别进来!!”丹阳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染了病……会传给你的……你真不该把我带回来……” “别废话。”霍昀廷重重敲了下门,没了耐心,“开门。” 里面又没了声息。 丹阳把脸埋进被子,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她不想死,更不想连累他。 不知过了多久,门从外面被推开,霍昀廷直接卸了门闩。他走进来,看见丹阳缩在床角,眼睛烧得通红,像只受惊的小兽。 “霍昀廷,你快走……”她推着床沿往后挪。 霍昀廷在床边蹲下,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心头一紧:“蠢不蠢?水碧丸能解这疫病,吃了就没事了。你把自己藏起来,是打算等死?” 丹阳眼泪掉得更凶:“万一……万一解不了呢?你不该带我回城的……把淇州城弄脏了怎么办!” “不会的。”霍昀廷从侍女手里接过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又端过旁边的水,“张嘴。” 丹阳乖乖张嘴含住药丸,随即又把脸埋进臂弯里。 霍昀廷就那么坐在床边,看着她后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烛火在她发顶投下细碎的光晕。 等她呼吸渐渐平稳,他重新把她塞回被窝,仔细掖好被角。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脸颊,灼热的温度让他放心不下。 手边还备着一颗玉清丹,两种药需间隔半个时辰服用。霍昀廷便搬了张椅子守在床边,没再离开。 烛芯偶尔爆出一两个火星,药味混合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气,在空气中缓缓飘散。 他看着她紧锁的眉头,下意识想伸手去抚平,指尖快到碰到时又收了回来,转而拿起旁边的药碗。 半个时辰说快也快,霍昀廷盯着她安静的睡颜,想起她平日灵动活泼的模样,仿佛才坐下不久,烛火却已短了一截。 可说慢也真慢,他每一刻都在盼她体温降下去,听着她偶尔含糊的呓语,心里像悬着块石头,只觉得这半个时辰比一天还要漫长。 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意外地……不觉得讨厌。 直到墙上的自鸣钟清脆打鸣,霍昀廷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拿起玉清丹,缓缓凑近她。 迷迷糊糊中,丹阳感觉有人往她嘴里塞了什么东西,舌尖一抿,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她刚要吐,那人又及时塞进来一小块糖。 甜味渐渐化开,她含着糖,终于沉沉睡去。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霍昀廷一夜没走。 烛火在帐角跳动,映着他坐在床边的身影。丹阳烧得脸颊通红,他取了浸过凉水的帕子,拧得半干,轻轻擦过她的额头和脸颊。 帕子很快被焐热,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重新浸湿、拧干。 丹阳胳膊上的伤口包扎得不严实,他解开绑带,看见伤口周围还泛着红,便倒了些药水在棉絮上。 刚贴上,丹阳就疼得身子一哆嗦。 霍昀廷心狠,硬是按着她仔细上完药,又用干净布条重新缠好。 丹阳被疼醒了,眼睫颤巍巍抬起,望着他轻声唤道,“霍昀廷。” “嗯?”他应着,把帕子搁进旁边的水盆。 丹阳盯着他看了会儿,像在说胡话,一字一顿地:“你人真好,等我好了,一定好好报答你。” 霍昀廷嗤笑一声:“哦?打算怎么报答?” “我有颗夜明珠。”丹阳抬手在半空虚划了个圈,带着孩子气的认真,“那么大,我姑姑说全天下就两颗。你喜欢吗?送你了。” “又是你的嫁妆?”霍昀廷替她掖好被角,语气里带着揶揄。 丹阳正要答话,突然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身子蜷缩,脸憋得通红。 霍昀廷伸手想拍她的背,她猛地一推,跟着哇地吐了出来。 换作平时,霍昀廷早就避得远远的了,此刻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俯身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抱往另一间寝殿。 丹阳晕乎乎靠在他怀里,眼圈又热又肿。进到屋里才看清,墙上挂着张巨大的弓,青案擦得锃亮,摆着几卷画有机甲的图纸,处处透着冷硬的气息。 “这是你的卧房吧?”她哑声问。 霍昀廷把她放在干净的床榻上,语气有些气恼:“管它谁的房间,有床就行。闭嘴睡觉。” 丹阳乖乖闭了嘴。 霍昀廷坐在床边没动,望着她安静的睡颜。烛火映得她唇色淡了些,他有些心猿意马地问:“慕图丹阳,你还没说,那颗夜明珠真是你的嫁妆?” 睡着的人似乎听进了,闭着眼轻轻点了点头。 霍昀廷攥紧了被角,试探道:“那……买椟还珠,你肯不肯?” 丹阳没睁眼,只有嘴角弯了一下,不经意地笑了笑:“可是盒子……不值钱的呀。” 霍昀廷望着她懵懂的模样,抬手替她拂开额前的碎发,良久,轻轻叹了口气:“睡吧。” 帐外的烛火又悄悄燃去一截。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丹阳又烧起来了,嘴里哼哼唧唧说着听不清的胡话。 霍昀廷坐在床边,侧耳听了半天,也没辨出个整句,只听见她在说什么江宁、淇东、粮草大营。 他虽不在庙堂中,可对局势了如指掌,她病中也不忘操心的模样让他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霍昀廷取了药,混着温水,一点点喂她喝下。 “好了,颜大帅已经知道了,江宁丢不了,睡吧。” 丹阳这才安稳下来。 药效上来得快,没一会儿她就睁开了眼,眼神还有点发懵,看清床边的人,愣了愣:“你怎么还在?” 殿里只剩一盏油灯,淡淡的光晕映得霍昀廷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 丹阳清醒了些,哑声劝道:“你去睡会儿吧,总待在这儿,万一传染给你怎么办?” 霍昀廷端过旁边的糖水,用小勺舀了点递到她嘴边,语气带着惯常的讥诮:“我没你那么娇气,也没你那么惜命。” 丹阳抿了口糖水,瘪瘪嘴,装出一副深沉的样子:“我才不怕死呢。真要走,我倒希望能死在天上,像只鸟似的,落得干干净净。” 霍昀廷挑眉,放下小勺:“巧了,明天周颍要去江宁县送药,正好带着飞鸢。到时候把你绑在翅膀上,飞高了再松手,保管如你所愿。” 丹阳早摸透了他的性子,知道他是故意逗她,一扭头哼道:“才不信呢,你才没那么狠心。” 霍昀廷拿起帕子,又去沾了点凉水。这次没直接往她脸上擦,先试了试温度,才轻轻按在她额头上。 天彻底亮了,今日云淡风轻,是个适合飞行的好天气。颜芷带着亲兵推开山门,晨光顺着门缝淌进来,照亮了石阶上未干的露水。 周子靖将一包包分好配好的药材仔细捆牢。 升鸢台位于山巅,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颜芷亲自检查了飞鸢的机关,见所有药材都已固定妥当,便抬手发出指令。 三架飞鸢依次升空,翅膀掠过晨雾,载着药包朝江宁方向飞去,在天际划出淡淡的航迹。 山脚下,广玉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朝墨门的方向望了一眼。颜芷派来的护卫分别两侧,马蹄踏过青石板路,平稳地朝着江宁县行进。 车帘落下时,她隐约能听见城内传来的晨钟,混着飞鸢的鸣响,清越而悠长。 飞鸢振翅掠过江宁县上空,整座城郭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街角堆着未来得及掩埋的薄棺,风卷着药渣在巷子里打转,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呻吟声。 百姓大多躺在门板或草席上,听见头顶的鸢鸣,都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朝天空叩拜。他们伸出枯瘦的手在胸前乱抓,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是淇州派人来了!是颜大帅派飞鸢来救我们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狂喜。 周子靖坐在飞鸢上,望着脚下黑压压的人群,挥手示意投药。 系着红绸的药包一包接一包坠下,落在长街上。抢到药的百姓把药紧紧搂在怀里,对着飞鸢不停磕头,仿佛遇见真神降临。 人间疾苦,唯有信仰,才能给人活下去的勇气。 医馆里,药味浓得化不开。 广玉戴着斗笠,青布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 她穿梭在草席间,指尖搭过一个又一个滚烫的手腕。忽然哐当一声,靠门的草席上,一个病人手一抖,半碗药泼在了地上,褐色的药汁迅速渗进泥土里。 那人急得直哭,趴在地上,伸出舌头一点点舔舐。 广玉脚步未停,转身重新舀了一碗药递过去,声音平静无波:“地上脏,喝这个。” 病人抬起头,哆嗦着接过碗,挺着脖子就要跪下磕头,广玉已转身去看下一个病人了。 医馆后院支起了一排火炉,炉上的药罐子咕嘟作响。广玉有些心不在焉地扇着火,一个不留神,火苗窜上来,燎焦了斗笠的一角。 她怔了怔,索性抬手将斗笠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清秀白净的脸。 李祯捏着张刚写好的药方,捻着山羊胡须斟酌字句。一抬头,瞧见自家徒儿没戴斗笠的模样,古板惯了的脸上顿时沉了下来。 “玉儿。” “师父。”广玉闻声转头。 老头眉头拧得紧:“姑娘家家的,像什么样子,把斗笠戴上。” 广玉自小听话,这回却没动。她提起裙摆跪下来,恭恭敬敬拜了一拜:“弟子心里有疑惑,想请师父点拨。” “讲。”李祯腰杆挺得笔直。 “为什么女子就不能露脸呢?这斗笠遮住的,究竟是弟子的脸,还是别的什么?” 李祯皱眉道:“斗笠遮的自然不只是脸,更是廉耻和体面。女子这一生,若丢了廉耻、失了体面,还能剩下什么?” 广玉轻声反问:“可廉耻是什么?体面又是什么?” “廉耻就是清白,体面就是教养。” 广玉深吸一口气,生平第一次顶撞了师父:“不,师父。弟子觉得,廉耻是在心里的,体面是在骨子里的,不是一顶斗笠能遮住或衡量的。” “放肆!”李祯呵斥道。 广玉不再说话,只安静地跪着,脊梁挺得笔直。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药罐煮得咕咚响。简陋的瓦墙多年未修,破落景象中,一棵青松倔强地穿出墙头,向着天空长去。 师徒二人仿佛在无声地对峙。 李祯见她跪得倔,扯过一条长凳坐下:“你突然不肯戴斗笠,究竟为什么?” 广玉咬着唇不答。 李祯语气严肃:“听说你这回去淇州城,能见到颜大帅,是多亏了慕图家那个不守规矩的小郡主?” 广玉抬起头:“和郡主无关,是弟子自己的想法。” “不管是谁的想法!女子就该知书达理、温良恭顺,那些野路子算什么规矩?” 老头气得拍凳子,“大雍以礼教立国,三纲五常不能破!仗打不赢是武夫的事,我们读书人怎能坏了祖宗规矩?” 他招手让她起来,广玉依旧跪着不动。 “你想干什么?”李祯急了,“我还没死呢,你这是做给谁看!” “师父,”广玉头一回这么倔强,“弟子想仿照墨霞山,开一个医学堂,专收女弟子,教她们济世救人的本事。” “你说什么?”李祯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广玉却越发坚定:“这次江宁抗疫,弟子才明白,医者虽多,女医却寥寥无几。墨门的女子能架飞鸢、能挥刀,为什么杏林就不能有女子?女医心细,性子温和,或许更能体恤病患的痛苦。” 她叩了个头,“师父,弟子愿意先走这条路,为天下女子点一盏灯。” 李祯望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徒弟。医馆外传来的咳嗽声、呻吟声像波浪一样涌进来,他像没听见,脸上只剩失望。 过了半晌,老头捏着药方转身要走。 “师父。”广玉叫住他,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今日这三拜:一拜谢师父教养之恩,免我流离,教我是非;二拜愿山河无恙,师父安康;三拜……” 她声音带了泪:“不孝徒广玉,既见沧海,从此,不入桑田。” 写满药方的纸笺从李祯指间滑落,随风飘远了。老头子头也没回,迈着不太稳的步子,一头扎进了病患堆里。 广抹掉脸上的泪水,就着药炉的火,将斗笠投入火中。火光映照着她清秀的脸庞,熏得她眼睛发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擦了又擦,越擦越多。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淇东的初冬已至,落了几场薄雪。霍府的屋檐上积着未化的残雪,衬得天空灰蒙蒙的。 丹阳这半个月汤药不断,比吃饭还勤,总算把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连绵的雪落个不停,院角梅树的枝桠已在严寒中悄悄抽芽。 霍昀廷在廊下支了张书案,提笔在纸上勾画,笔尖游走,渐渐显出形状。 丹阳裹着厚实的大氅从屋里挪出来,走到他身后,探着头看。 “画什么呢?”她问。 “飞鸢图。”霍昀廷头也没抬。 丹阳扯来个蒲团,在他身边坐下,手支着腮帮看了好一阵。 “霍昀廷,你这驾鸢的本事,谁教的?” 霍昀廷抬眼反问她:“那你的又是跟谁学的?” 丹阳道:“在墨霞山学过些时日。跟你一同上过逐鹰榜的期门军大统领凌常山,算我半个师父。” 她偏过头看他:“你呢?” 霍昀廷笔尖蘸了蘸墨:“凭什么告诉你?” 丹阳嗤笑一声:“随便聊聊呗,你这府里半点趣味都没有,雪又下得这么大,闷得人发慌。要不,你教我做机甲?” “不教。” 丹阳气呼呼地拍了下案几:“不教就不教,谁稀罕!” 她一骨碌爬起来,裹紧大氅就要走,刚到台阶前又折返回来,抓起一张画好的机甲图,瞪着眼道:“画的什么玩意儿,难看死了!” 霍昀廷搁下笔:“慕图丹阳,你就闲到这份上了?” 自生病以来,丹阳终日躺着休养。江宁县的疫情还未平息,广玉终日忙碌看诊,周子靖忙着送药,倒成了她一个闲人。 她板起脸问:“山门到底什么时候解封?总不能一直关到过年吧?” 离年底不到两个月,定宇的信早已送到,信里反复问她回不回京。中秋没回去,若过年再不回家,那小子怕是真要冲到淇州来。 “你操心倒宽。”霍昀廷丢开图纸,转身回屋。 丹阳独自站在殿外,伸手去拨廊下横斜的梅枝。一捧细雪从枝头簌簌落下,打在青案上,洇湿了几张图纸。 她手忙脚乱地要去擦拭。 霍昀廷走出来,踏进院中雪地,回头瞥她一眼:“走不走?” 丹阳拎着张湿了的纸,偏头问:“去哪儿?” 霍昀廷没好气道:“给你找个地方待着,省得在这儿添乱。” 淇东的雪不似长京那般凛冽,风卷着雪沫拂过脸颊,像柳絮般轻柔。马车驶出府邸,绕过桃叶渡,最终停在一条死胡同口。 前面没了路,只剩一堵高墙立在眼前。 霍昀廷先下了车,丹阳裹紧大氅跟在一旁,仰头望着覆雪的墙头:“咱们要跳上去?” 霍昀廷点了点头,朝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跳。 丹阳脸上露出犹豫。她大病初愈,浑身力气恢复了几成还难说。但来都来了,不跳反倒辜负了霍掌教这番心意。 于是脚下一旋,凌空跃了上去。 那墙着实高,丹阳站在顶上能望见周围好几条街巷。不远处的宅院里,几个孩童正在堆雪人,给雪人插上萝卜当鼻子,手里还攥着糖葫芦。 她踮脚眺望,正想叫霍昀廷也上来,却见墙下那人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 她瞪着眼,看他将玉牌嵌进一道石缝里,严丝合缝,青砖墙像一扇活络的门,缓缓向里转了半圈。 丹阳没站稳,差点被带得摔下去:“哎哎哎……” 霍昀廷施施然迈进门内,抬头瞧着她,毫无歉意:“下来吧。” 丹阳这会儿悔得肠子都青了,这哪是给她找乐子,分明是霍昀廷自己乐在其中。 进了门,原本的死胡同豁然开朗。霍昀廷显然熟门熟路,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口古井前。 井口又大又圆,三四个人并排站进去都绰绰有余。 雪下了好一阵,丹阳凑过去瞧了眼,是口没水的枯井。 “跳吧。”霍昀廷又开口。 “又跳?”丹阳这回学聪明了,摇头退开几步。他这分明是变着法把她当傻子耍,她才不上当。 霍昀廷斜她一眼:“你不跳?” 丹阳裹紧大氅:“要跳你先跳。我下去了,保不齐你又找出条新路。” “爱跳不跳。”霍昀廷足尖轻点,如一片叶子般悠然落进井里。丹阳挑眉,见井沿上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她在井口喊:“霍昀廷!霍掌教!” 井下的人不耐烦了:“喊什么,赶紧下来。” 丹阳这才放心跳下去。一落地就冷得打了个哆嗦,井里冷得像冰窖。 霍昀廷抬手拂去她发上的雪,丹阳冷不丁被他这么一碰,脸颊顿时烫起来。 霍昀廷幽幽道:“慕图丹阳,你多久没洗头了?” 丹阳方才还热烘烘的脸蓦地一冷,一巴掌拍开他的手:“闭嘴!” 他们并肩往地道深处走去,狭窄的甬道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两侧挂满了一串串灯笼,红红绿绿的光晃得人眼花。绸缎庄的幌子紧挨着铁匠铺的风箱,油糕摊子的甜香混着药材的苦味飘散在空中,吆喝声、算盘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混杂在一起,比长京最热闹的街市还要喧闹纷杂。 这便是传闻中的鬼市,如一座地下城池般隐藏在暗处,比战乱的地面上更显烟火人气。 霍昀廷递来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自己也戴上了一张。 丹阳接过来扣在脸上,眼睛在面具孔里骨碌碌转着,早把先前的不愉快抛在了脑后。 她挤在人群里东瞧西看,在一个摆满瓶瓶罐罐的小摊前停下脚步,拿起个玉色小瓶掂了掂:“这是什么?” 摊主是个络腮胡大汉,嗓门洪亮:“姑娘好眼力!这是水碧丸,那是玉清丹,眼下疫病流行,正适合备着;还有这百花露,专治蛇蝎毒,一抹就见效!” 他突然压低声音,指着一个红瓷瓶,“这个才是好东西,专供妇人求子转胎的,药王谷直供,假一赔十!带点儿?” 前面几样丹阳听说过,转胎药是头回见。她指着红瓶问:“怎么转?女胎转男,还是男胎转女?” “红的转男,蓝的转女!”摊主拍着胸脯保证。 丹阳更疑惑了:“孩子没生下来,谁知道是男是女?既然不知道男女,该吃哪种?” 摊主被问得一愣,挥手赶人:“去去去,不买别挡着我做生意,后面客官还等着呢!” 往前几步,另一个摊子更显古怪,连个招牌都没有,只搭着个破窝棚。棚里时不时传出女子凄厉的惨叫,不一会儿,钻出来个人,脸上缠满纱布,脚步虚浮不稳。 摊主满手是血,扬声喊道:“下一个!” 一个戴面具的姑娘立刻往前挤:“到我了到我了!” 她刚进去,惨叫声又响起来。丹阳拉了拉霍昀廷的衣角:“这是在做什么?” “整容的。”霍昀廷言简意赅。 “整容?”丹阳觉得新鲜,“什么意思?” “丑的变美,黑的变白,胖的变瘦。” 人群中,丹阳忽然踮起脚,凑到霍昀廷的青铜面具下,面具边缘露出的下颌线条白皙如玉。 她屈指敲了敲他的面具,打趣道:“那你这张脸生得这么好看……该不会也是整出来的吧?” 霍昀廷懒得接话,含糊应了声:“嗯。” 谁知丹阳竟真的在摊子后排起了队。 霍昀廷瞥她一眼:“你也要整?” 丹阳伸长脖子往前瞅,眼睛发亮:“我想问问,能不能把这玩意儿染成蓝的。”说着,还冲他眨了眨眼。 霍昀廷给了她个白眼:“染完去前面当铺找我,别乱跑。” 前面几个姑娘拉着丹阳说变美的法子,她心不在焉地应着,心思早已飞远了。 鬼市最大的当铺归属藏流阁,霍昀廷刚踏进门,两侧小厮就拱手行礼:“少主好。” 他颔首,往内堂走去:“外面有个姑娘,长得不错的那个,你们留意着点,别让她闯祸。” 小厮为难:“少主,来鬼市的都戴面具,哪……哪个姑娘?” 霍昀廷面不改色:“戴面具也瞧着也不错的那个。” 小厮:“……” 霍昀廷转身朝人群里喊:“慕图丹阳。” “哎!”整容摊前的少女立刻应声,还跳起来挥了挥手,生怕他看不见。 霍昀廷看向小厮,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下清楚了? 丹阳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 窝棚里悬着盏油灯,光线昏暗。一张破旧的青案上堆满了瓶瓶罐罐,案下抽屉半开着。 旁边一张竹榻,一面缺了角的铜镜。整容师举着两把小刀,上下打量她:“小姑娘,哪儿不满意?” 刀子闪着寒光,丹阳打了个哆嗦,连忙摆手:“没没没……我长得不错。就是……”她往前凑了凑,眼睛瞪得溜圆,“老伯,眼珠能变颜色吗?” 整容师一拍大腿:“巧了,能!” 他拉开案下一个大抽屉,搬出一排小格子盒,里面摆着些水晶似的小圆片,红的、绿的、蓝的,很是好看。 “挑一副!” 丹阳迟疑:“能行?” “放心!大雍地面上,就没有我巧手张弄不了的脸面!”整容师拍着胸脯保证。 丹阳借着灯光挑了副最蓝的,像浸在水里的宝石。整容师用小镊子夹出来,让她睁大眼睛,要往眼球上贴。 丹阳顿了顿:“这……还能取下来吗?” “当然!”整容师吹嘘道,“我这手艺,化腐朽为神奇,要取要戴,随你便!” 丹阳这才放心躺上竹榻。水晶片贴上眼球的瞬间,有点刺痒,但那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她凑到铜镜前照了又照,虽不及霍昀廷那双眼睛好看,倒也真成了蓝眼睛,新奇得很。 当铺偏厅里,霍昀廷坐着喝茶,掌柜满脸堆笑,刚要把账本递上来,门外就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霍昀廷!” 掌柜一愣的工夫,霍昀廷已经站起身。丹阳像阵风似的跳进来,几步冲到他跟前,故意眨了眨眼睛,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得意:“你瞧,真的变蓝了!” 她那双原本乌黑明亮的眸子,此刻覆着一层剔透的蓝色,衬得眼神更加灵动。她仰着脸追问:“好不好看?” 霍昀廷淡淡道:“世道真是变了。放在十几年前,你这尊容敢出门,不被打个半死,也得落个残疾。” 丹阳脸上的笑容凝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她抿了抿唇,小声问:“你小时候……经常挨打吗?” 霍昀廷挑眉:“你说梦话呢?” “我听子靖说……”丹阳盯着他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知该不该提起那些传闻。 “他说什么?”霍昀廷转头看她,语气平静,“说我八岁就打断了霍明廷的腿?” 丹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自小只有打人的份,哪轮得到别人动手。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小时候一定过得不容易。 她一心想拥有的蓝色眼睛,曾是他洗不清的罪证,是别人用来戳他痛处的刀子。想到这儿,心里突然堵得慌,像是好好的糖块卡在喉咙里,甜味没尝到,反倒泛起一阵涩意。 沉默了片刻,丹转身就想走:“我去把这东西摘了。” 手腕被霍昀廷轻轻握住,他力道不重,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又去哪儿?” “摘了啊。” “坐下。”霍昀廷把她按回椅子上,眉头微蹙:“挺好看的,先戴着。” 丹阳愣了愣,嘴角忍不住又翘起来,带着点小窃喜:“我挑了好久呢,这副最像你的颜色。” 霍昀廷屈指敲了敲桌面,让掌柜递账本。掌柜双手奉上,偷眼瞄了瞄丹阳,欲言又止。霍昀廷瞥他一眼:“无妨,自己人。” 掌柜这才开始报这些日子的进项。 丹阳起初没在意,直到“藏流阁”三个字钻进耳朵,她抬起头,直直看向霍昀廷。 他是藏流阁的人? 霍昀廷安静地听着掌柜汇报,漫不经心地翻过账页。掌柜说完,又请示道:“少主,新货昨日到了,要去库房看看吗?” 霍昀廷挥挥手让他退下。 内堂里只剩他们两人时,丹阳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都带了点颤:“你……是藏流阁的少阁主?” 他怎么会是藏流阁的人?这念头在心里打了个转,再看他那双天生的蓝眸,答案似乎明明白白摆在眼前。 霍昀廷抬眸看她,语气听不出情绪:“怎么,我不是大雍人,让你失望了?” 失望吗?好像有一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捧着满盅的蜜水走在路上,冷不丁被人撞翻了,甜意洒了一地,只剩个空盅在手里晃悠。 从鬼市回府的马车上,静得能听见车外雪粒打在篷布上的轻响。丹阳一直掀着车帘,侧脸对着窗外,假装在看雪景。 她觉得自己挺矫情的。各人有各人的路,他是什么人,与她何干? 可她到底在在乎什么呢? 不敢深想,也想不明白。 只觉得眼前好像隔了层雾,明明前一刻还能并肩说笑,此刻却突然看清了,他们要去的路,或许根本不是一条。 马车在霍府门口停下。霍昀廷没等她,自己先下了车,转身进府就没了踪影。 丹阳裹紧大氅跟进去,府里的积雪早被下人扫干净了,廊下的红梅正开得旺盛,冷香一缕缕飘过来,落在衣襟上,让心里那点说不清的酸涩,显得更深了些。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山门在丹阳从鬼市回来后的几天就重新开放了。 周子靖来霍府接她时,丹阳站在廊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锻造院道个别。 这几日两人没怎么说话,就算同桌吃饭,霍昀廷也只低头吃着,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看来是真忙,除了看书画图,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间满是铁屑的院子里。 丹阳见过他亲手打磨的火铳,短管样式,只填半铳药就能击穿院角老梅树的树干,铅弹深深嵌在木心里,铳口连青烟都散得比寻常火器快。 锻造院里传出嗡嗡的锯磨声。 霍昀廷背对着门口,手里捏着块玄铁在砂轮上打磨,火星四溅。 丹阳站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没往里去:“掌教,我回山门了。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 锯磨声没停,像是没听见。 丹阳从袖中摸出一颗夜明珠,放在门框上:“上次答应给你的夜明珠,我放这儿了。另外两个瓶子,等年后我回家,再给你带过来。” 说完,她福身行了一礼,转身要走。 嗡的一声,锯磨声戛然而止。 霍昀廷转过身,玄铁还捏在手里,蓝眼睛亮得有些冷,先看了看廊下的丹阳,又扫过门框上那颗圆润的珠子。 “你要跟我说的就这些?” 丹阳捏着衣摆,头垂得更低:“掌教……还想听什么?” “我是藏流阁的人,这事让你这么不自在?” 丹阳连忙摇头:“没有……” “没有?”霍昀廷深吸一口气,“慕图丹阳,你别学鸢了,还是先回去学学怎么撒谎吧!” 廊角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院里的花草早已枯萎,光秃的枝桠孤零零地戳在雪地里。 丹阳对他拱了拱手,一步一步向后退:“……我先告辞了。” 刚退到阶下,手腕突然被人拽住,霍昀廷的掌心带着玄铁的凉意,将她往旁边一拉。 “别走,”他声音低沉,几乎贴在她耳边,“说清楚,我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你就这么介意?” 丹阳被他圈在臂弯与墙壁之间,鼻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铁腥味。心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的,千头万绪缠在一起,理也理不清。 她使劲挣了挣手腕,没挣脱,只好望着他的眼睛:“我真的得走了。” 霍昀廷的手稍稍一松。 丹阳趁机退开两步,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脸上那层冷硬渐渐化去,浮起掩饰不住的失落,像被霜打蔫的草。 沉默片刻,他语气陡然冷厉:“把你那珠子拿走!我藏流阁里,要什么没有,缺你这点东西?爱给谁给谁去!” 哐当一声,他转身摔上院门。 里面又响起锯磨声,比先前更急更响,嗡嗡的像是要把谁的骨头磨断,又像是要把所有憋闷的情绪,全都磨进这刺耳的噪音里。 丹阳站在门外,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过了好一会儿,她悄悄退了几步,没去碰门框上的夜明珠,转身走向等在府门口的周子靖。 疫病来得虽急,墨门却并未乱了方寸,山门重开后不久,便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这几日,周子靖总在丹阳跟前转悠,唾沫横飞地吹嘘自己驾着飞鸢在江宁救人时,如何被百姓们捧得像天神下凡。 丹阳蔫蔫的,连眼皮都懒得抬。 周子靖问:“你这是怎么了?魂儿飘哪儿去了?前阵子的病还没好利索吗?” 两人正坐在学堂里。年底的总考眼看就到,文试武试连番来,平日安静的屋子此刻满是琅琅书声。 丹阳趴在桌上,被问得心烦,随手抓过本书扣在脸上:“没病,就是累,不想说话。你快去背书,别烦我。” 这么魂不守舍,结果便是第一场文试考得一塌糊涂。以往闭着眼都能答上的题,这次写得颠三倒四,最后一道大题更是直接交了白卷。 掌教殿里,几位掌教对着卷子发愁。 颜芷捏着丹阳的答卷,啧了两声递给霍昀廷:“这小郡主是把考场当卧榻了吧?答成这样,我都想给她磕一个。” 霍昀廷瞥了眼卷子,没说话。 颜芷觉得稀奇:“你这反应也太淡了吧?” “不然该如何?”霍昀廷抬眼看她。 “往日里你对她最是严苛,”颜芷敲着桌面,“好不容易等来年终大考,她写成这鬼样子,你居然连句损人的话都没有?” 颜芷与他相识多年,哪能看不出他那点藏在冷漠底下的别扭。一提到慕图丹阳,他眼底就多了层说不清的郁结,这让颜芷又惊又乐,强忍着看戏的心思。 她把卷子扯回来,蘸了朱砂笔,直接在卷首批了个“丙”,连点安慰性的辛苦分都没给。 她状似随意:“江宁疫病那阵子,听说这小郡主病得厉害,封山时是住在你那儿?” 霍昀廷嗯了一声。 颜芷捂嘴轻笑:“那你们……该不会是……你欺负人家了?” 霍昀廷横了她一眼。 颜芷琢磨着也对,霍昀廷这棵栽在冰窖里的铁树,浑身是刺,别说开花了,怕是姑娘站在跟前,他也未必懂得什么风花雪月。 “那究竟是为何?”她追问。 “她知道我的身份了。”霍昀廷终于松了口。 其实他藏流阁少主的身份,从未刻意瞒着,只是知晓的人不多。除却霍家人,颜大帅算一个,自幼一同长大的颜芷自然也清楚。 颜芷正经起来,大致猜到他郁闷的由头:“那她……是个什么态度?” “瞧着不怎么欢喜。” 颜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悠悠道:“你也知道,藏流阁自老阁主起,就对外宣称无国无家。她毕竟是大雍的郡主,在意你的出身,再正常不过。” 霍昀廷垂下长睫。 颜芷叹了口气,将另一杯刚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她心下明白,霍昀廷这人,论机关术是百年难遇的天才,逐鹰榜上最年轻的佼佼者,可在人情世故,尤其是儿女情长这事上,简直像块木头。 她带着几分同情道:“吟曦,你知道慕图家是怎么发迹的吗?” 霍昀廷脸上明晃晃写着愿闻其详。 “太祖爷还没登基时,慕图家的先祖就跟着他打天下了。后来太祖平定四方,在长京称帝,封了身边最骁勇的四员大将为异姓王。其中一位在慕图关一战封神,便被太祖钦点为慕图王。百年来,四王反了三王,唯有慕图家,世代以封号为姓,对大雍、对萧氏,忠心不贰,从未变过。” “听说慕图家先祖早年是街头乞丐,无名无姓,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后来立下赫赫战功,才定下家训,头一条便是‘忠君卫国,白衣莫违’。” 霍昀廷的眉峰终于蹙了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以她的身份,往后无非两条路。要么,进宫做慕图家下一位皇后;要么,找个与她志同道合、一心卫国的夫婿,二人并肩提剑守山河。” 颜芷看着他,语气认真,“吟曦,无论她选哪条路,似乎都和你走不到一块儿。” 她追问:“现在,明白她为何对你的身份耿耿于怀了吗?” 霍昀廷的眉头皱得更紧,脸色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颜芷看得着急,真想伸手扇醒他。 她咬着牙道:“你到底在生什么闷气?觉得她是嫌弃你?那是嫌弃吗?她分明是……有点喜欢你啊!” 两日文试结束后,墨门弟子们最期待的武试终于开场。 依照山门规矩,专司器物制作的机关斋与锻造斋不参与拳脚比试,其余飞鸢、飞弩、飞焰三斋的弟子则需在演武场列队,由各斋掌教带队,依次上场较量。 演武场早已布置妥当: 东西两侧立着三丈高的木墙,墙下挖出一丈宽的壕沟,沟内未放水,铺着细沙以便查验落地足迹;北侧并排竖着十二面箭靶。 南侧高台上,三位老执事正襟危坐,手持朱笔与梆子,担任监考官,专司记录规程与胜负。 首场为统考,考查基础功夫:骑马越墙、跃沟、射箭,以及刀枪剑戟的套路对练。 比试从飞弩斋开始,场中早已按八卦方位安置了八个机关傀儡,关节处嵌有标着乾、坤、震、巽等字样的铜环活扣,击准便会散架。 颜芷一身利落劲装站在队前:“都记好规矩,一炷香内,击散四具傀儡为合格,六具为优等,若能击散八具……算你们没白吃我飞弩斋的饭!” 弟子们齐声应和,个个腰悬弩机,箭囊饱满。 首名上场少年深吸一口气,掣出弩机,机括咔嗒一响,箭离弦锐啸,本是射向离位,半空突折转方向,擦风直扑坤位傀儡,哐当一声,铜环应声碎裂,傀儡散作一堆木片。 场外喝彩阵阵。 丹阳激动地捏住周子靖的胳膊:“天爷,什么箭竟能转弯?” 周子靖看得目不转睛:“颜掌教的‘回锋弩’秘技,据说能绕树三匝!!” 飞弩斋弟子接连上场,弓弦声此起彼伏,傀儡散架声不绝于耳,颜芷在场边踱步督导。 待最后一名弟子考完,老执事敲梆通报:“飞弩斋:优等七人,合格十九人,劣等二人!” 两名劣等弟子垂头丧气,颜芷瞪了他们一眼。 演武场风沙微扬。 飞弩斋弩试刚毕,场中又推入十架铁管火铳,铳身黝黑,管尾引信可见,此乃飞弩斋附加考项:火铳试。 老执事敲梆宣规:“火铳考规:三十步外立靶,三发一中为合格,三发全中为优等。装弹超时、引信哑火,皆算失格!” 颜芷叉腰:“都瞧仔细了!倒药要匀,塞弹要实,引信防潮!” 她随即从架上拎起一杆演示。 事实上,火铳威力的确胜于弩机,三十步外可击穿两寸厚木板,但毛病也多,逢阴雨天火药易潮成烧火棍,装弹慢,弩箭上弦眨眼之事,火铳却需倒药、塞弹、点火一套流程,此时弩箭早至眼前。 首名上场弟子手微抖,倒药撒漏了半瓢。 颜芷骂道:“手抖什么!你家用这点药够打鸟的吗?” 弟子慌忙补药塞弹,点燃引信,巨响后铅弹偏靶。 颜芷又骂:“说了多少次了,瞄准再扣!弩机靠腕力稳准头,火铳全凭手感控药量,平时教的都记狗脑子里了!” 后续弟子渐稳,一少年动作麻利,倒药、塞弹、点火一气呵成,三发全中靶心,引来周遭喝彩。 硝烟混硫磺味弥漫开来。 颜芷转头对霍昀廷抱怨:“这玩意儿带劲是带劲,可真上了战场,你第二发还没装,人家弩箭早射穿喉咙了,你们藏流阁飞鸢研究得透彻,就不能把火铳改改吗?” 霍昀廷望着硝烟中靶位,这批火铳铳管弧度是他依弩机张力核算,看来还需要重新调整。 火铳试毕,老执事报绩:“火铳试:优等三人,合格十二人,失格五人!” 颜芷步下高台,见霍昀廷还站在阶前观察弹痕。自前日被她点透,他眉头似展,嘴角带似笑非笑之色。 “下场该你们斗鸢了,”颜芷故意逗他,“要不我替你去?省得你同一群孩子计较。” 霍昀廷带几分傲气:“你会斗鸢吗?” 颜芷脸上笑意倏淡:“萧若白教的。” “哦,”霍昀廷拖长调子,话带刺儿,“禹王那老东西还没死啊?” 颜芷眸冒火星。 霍昀廷不罢休,又补道:“我说你怎么儿女情长看得透,原是亲身试过,感触颇深。” 此话戳中颜芷火处,她抬手摸向腰间弩机,恨不能立时给他一箭:“霍昀廷,你找死!” 飞弩斋比试刚结束,演武场西侧的升鸢台便推入两架飞鸢。依山门规,飞鸢斋弟子需抽签两两较量,十八支竹签插于木筒,同色签者为对手,鸢身中三箭则负,若坠鸢直接判输。 丹阳伸手入筒一摸,抽得朱红竹签,转头见周子靖举着同色签。 幸年终总试只由掌教观赛,无需亲自下场,若抽中霍昀廷,怕有人要吓得腿软了。 进鸢前,丹阳还拍周子靖肩假客气:“子靖兄,点到为止啊。” 可飞鸢甫升丈高,她眼底杀气已露。文试考砸的憋闷、连日心绪烦乱,皆借操控杆倾泻而出。 飞鸢翅动风响间,丹阳猛追操控,鸢喙短箭连发,专攻周子靖飞鸢腹部。不过半炷香,周子靖鸢腹已插四箭,小铜铃叮当乱响。 周子靖从鸢腹探出头:“不是吧丹阳?考个试而已,你想射我下来喂沙子吗?” 丹阳拉升鸢头,骤俯冲而下,又出一箭:“认真些!早考完早完事,咱们还得赶紧回家过年呢!” 天上鸢鸣愈急,双鸢影逐沙地盘旋。 老执事眯眼记数,梆声急促:“飞鸢斋,慕图丹阳中四箭;周子靖中五箭!” 颜芷在台下笑得开了花:“你瞧上的这个小姑娘,模样俏生,打起架凶得像只小老虎,哈哈哈哈……” 霍昀廷目光始终追着天上那架灵活飞鸢,嘴角绷紧之色稍缓。 终是丹阳占上风,周子靖飞鸢右翼中关键一箭,操控失灵,摇晃降落场中。 丹阳随之落地,向周子靖深鞠一躬:“子靖兄,承让。” 周子靖摆手扶腰:“罢了罢了,是我小瞧姑娘家了。” 丹阳武试成绩不错,总算出了口文试失利的恶气。从演武场出来时,她脚步轻快了不少。 一抬头,看见霍昀廷负手站在廊下,一身玄色轻甲衬得他身姿格外挺拔。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丹阳拱手行礼:“掌教。” 视线里那双皂色靴子稳稳立在青石板上,半晌没有移动。 周围陆续有弟子经过,见到霍昀廷都匆匆行礼后快步离开。丹阳也想照做,刚抬脚想绕开,手腕再次被他轻轻握住。 她惊讶地抬头,演武场人来人往,他半点不怕被人瞧见。 “考得不错。”霍昀廷的声音不高。 丹阳意识到他是在夸自己,脸颊红到了耳根,讷讷道:“多、多谢掌教。” 这时,演武场内轮到飞焰斋比试。焰弹在空中炸开朵朵火光,砰砰的闷响震得人耳膜疼。 霍昀廷似乎又说了句什么,但丹阳被炮声完全盖过,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只好凑近些,提高声音问:“你说什么?” 霍昀廷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擦过她耳边,压过了远处的爆炸声:“我说,慕图丹阳,我那两个瓶子,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又一枚焰弹在半空炸开,金红的光映亮他的侧脸。 丹阳被震得皱眉。 一双手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是霍昀廷的袖筒,带着轻甲的微凉,贴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奇异地隔绝了周围的喧嚣。 她下意识踮起脚尖,对着他的耳朵喊道:“不是说好年后吗?”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总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就放了假,丹阳回到长京这天,正赶上小年。 定宇带着家里几个小堂弟,一早就在王府外等着。 马车刚在门前停稳,少年们就蹦跳着围了上来:“姐!你可算回来了!” 丹阳掀开车帘,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扶下来,一路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往里走。直到进了正厅,耳边的叽叽喳喳也没停过。 “姐,墨门好不好玩啊?” “好玩好玩……” “姐,淇州的东西好吃吗?” “好吃好吃……” 丹阳被问得晕头转向,顺手揉了揉定宇的头发。 老管家拄着拐杖跟在后头,瞅着她直抹眼角:“郡主这是瘦了多少?下巴都尖了。” 大雍女子向来推崇细腰,丹阳自己也爱美,刚有点高兴,又听老管家补了一句:“也黑了些,先前那白润劲儿,怕是让淇州的日头晒没喽。” 她顿时撇了撇嘴。 在淇州晒了一整个夏天,黑是自然的。可一转念,想起霍昀廷那张好像怎么晒都不黑的脸,白得像新落的雪,心里就又有点不乐意,凭什么他就晒不黑? 下人们围着问了半天冷暖,直到王爷书房的侍女来传话,丹阳才总算脱身。她换了身月白色的锦袄,往后院走去。 慕图王府自昭宁劫难后重建过,青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廊下挂着的红灯笼,映着墙角未化的残雪,显得比往日更加雅致宁静。 穿过几重院落,望见那片熟悉的绿琉璃瓦,丹阳加快脚步,抬手叩门:“父王。” 门内传来侍女应声,随后房门被推开。丹阳跨进去,声音清脆:“父王,我回来啦!” 慕图王坐在书案前写字。 年过四十的人,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一笔行书写得流畅有力,撇捺间带着武将特有的硬朗。 他抬眼看了看,笔尖没停:“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过年都把家给忘了。” 丹阳几步走到书案旁的贵妃榻边,四仰八叉地躺下去,望着房梁上的雕花说:“哪能啊!怕是父王您巴不得我不回来,好落个清静?” “这倒让你说对了。”慕图王放下狼毫笔,视线落在她那没规没矩的姿势上,眉头皱了皱,“坐好了!” 丹阳懒洋洋地直起身,腿还在榻边晃悠。 “遥遥。”慕图王喊她的小名,语气里透着恨铁不成钢,“明年就十七了,全天下哪家十七的姑娘像你这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淇州墨门就教这些?” 当初要去墨门求学,是丹阳软磨硬泡了半个月才求来的。头一回送去的是墨霞山,结果不到两个月,她就带着一身伤回来,被褥里被塞过死老鼠,学机甲时被人锁在启动的阵法里差点出事。 慕图王为此在龙亭殿和国师邓陵因吵得面红耳赤,回来就把她禁了足。 可丹阳不服,转头又去了淇州。 淇州墨门的少年人实在多了,没人搞那些阴损把戏,也不会再有人因为她是女子就看轻她。掌教们虽严格,却也公正心善。她是打心眼里喜欢那儿,连带着也喜欢那儿的人。 “才不是呢,”丹阳反驳,“我学了好多本事!我们那儿的掌教可厉害了,女掌教也特别强,能教出会转弯的箭!” 慕图王显然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摆摆手赶人:“行了行了,既然回来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你娘在寺里等着呢,还有宫里,也该去给陛下请个安。” “知道啦。”丹阳拖长调子应着,临走前从案上捏了块芙蓉糕塞进嘴里,含糊道:“那我先去找娘了!” 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慕图王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广宁寺坐落在长京城外的山腰处,佛塔高耸仿佛要刺破云层,塔尖时常隐在缭绕的雾气中。偶尔传来的钟声漫过山头,荡向远方,听着有些空寂。 正殿内,白玉雕成的佛像慈眉善目地立着,衣纹流转,栩栩如生。 丹阳跪在蒲团上,仰头望着佛像,大眼瞪小眼,像是在和佛祖无声地对峙。 这时,一个小沙弥轻步从外间走进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王妃近日诵经至深夜,精神不济,今日就不与您相见了。” 丹阳没动。 这结果她早料到了,只是父王年年都催着她来。她点了点头,规规矩矩俯身拜了拜,随后在殿角悠长的梵音中站起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马车沿山路而下,到半山腰,迎面遇见李祯。老头年近七旬,脚步比年轻人还稳当,花白的胡子垂在胸前,背后的药篓塞得满满当当,一看就是刚采药归来。 丹阳忙让车夫停车,掀帘跳下去,笑着招呼:“李太医。” 老头冷哼了一声,理都没理。 丹阳依旧热络地问:“李太医这是采到好药了?天快黑了,要不乘我的车回城?” 李祯仍头也不回,背着药篓自顾自下山,背影看上去很是硬气。 丹阳站在原地心里嘀咕:这老古板是被谁惹到了?以往虽也常对她爱答不理,可也没像今天这样连话都懒得应一声。 马车重新启动,一路驶回城中。 年关将近,长京街边挂满了红灯笼,铺子前堆着成串的腊肉和年画,卖糖画的、捏面人的吆喝声,混着鞭炮碎屑的噼啪轻响。 丹阳掀开车帘,看得津津有味。 路过一家酒肆时,二楼窗边闪过一个玄色身影,丹阳心里一跳,赶紧揉了揉眼睛,是她眼花了吗?这里可是长京,霍昀廷怎么会在这儿? 除夕前的建昌宫宴,本是皇室宗亲与近臣的家宴,今年有些不同寻常。宫外的金水桥边,罕见地停着平阳侯的玄纁车驾。 朝中上下都心知肚明,四方世家割据边境已成定局。平阳侯据有平北十六州,掌控北境九大关隘,大雍半数的铁矿都在其辖内的牤山山脉中,就连京营兵器库里的精铁,也有六成要从平北运来。 更关键的是,北方粮道也握在他手中。每年输往关外的粮草,足以供养十万边军,朝廷的漕运银两,都需经他过目才敢拨放。 名义上听调不听宣,实则皇帝的旨意到了平北,也得看平阳侯的脸色才能推行。 此次平阳侯进京,明面上是为陛下贺岁,并巡查北境防务。但内里的缘由,朝野皆知: 上月苍冥袭扰北境,朝廷调平北铁骑驰援,平阳侯却按兵不动,只送来一封密信,称冬寒马瘦,需加三成粮草方能出兵。 这不是请示了,简直是通牒,可关键陛下与摄政王不得不应。 宫宴这日,丹阳一迈进宫门,就被萧济身边的小太监唤住:“郡主,陛下正等您呢。” 龙亭殿的廊下积着一层薄雪,萧济背着手立在朱红柱旁,玄色龙袍的下摆沾了些许雪粒。 见丹阳过来,他快步迎上,语气里带着些亲昵的埋怨:“可算来了,朕在这儿站了许久,宫里人虽多,能说上话的却没几个。” 丹阳屈膝行了一礼,微微一笑:“陛下身边宫人无数,还愁没人说话?” 萧济挥退左右,廊下只剩他们二人。 儿时觉得走不完的长廊,如今似乎几步就到头。他拉着她的手腕,声音放柔了些:“万千人,也抵不过丹阳一个。” 宫宴设于建昌宫的柏梁台。 殿内红绸绕柱,四角鎏金炭盆烧得正暖,柱上盘踞的应龙雕像新涂了金漆,鳞爪张扬,在宫灯映照下熠熠生辉,恍如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 席间已坐了不少人,丹阳规规矩矩入了座。 半年未见,萧济身量见长,眉宇间褪去不少少年跳脱。听臣子贺岁时,神色沉稳,已隐隐有了帝王威仪,再不是当年那个在朝会上打滚玩闹的小皇帝了。 丝竹声悠悠回荡,萧济依例为各府赐菜。玉盘流光间,丹阳目光扫过臣席,停在平阳侯霍凛身上。 霍凛看来约莫五十,身姿挺拔,玄色公服上银线绣出狼纹,虽鬓角泛白,眉目间的英气却不减,尤其那高挺窄直的鼻梁,与霍昀廷有几分相像。 他身旁坐着世子霍明廷,面色是久病养出的苍白,与霍昀廷那种冷冽的白全然不同,整个人显得病气恹恹。 霍明廷一侧还坐着个半大孩子,想来是侯府的小公子。 丹阳默默瞧着,一旁的定宇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姐,你老看霍家那桌干嘛呢?” “没什么。”丹阳收回目光。 定宇凑近她耳边:“是在找那个蓝眼睛妖精吧?放心,他没来。听说就是个庶子,这种场合,霍家哪会让他露面。” 话一出口,他忽想起自己也是庶出,挺了挺胸膛:“当然了,庶子跟庶子也不一样,谁让咱爹没平阳侯那么能生呢。” 丹阳赶忙伸手捂他的嘴。 对面的慕图权看过来,眼神里带着警告,她悄悄松开手,对定宇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定宇吐吐舌头,总算老实了些。 宴席渐近尾声,柏梁台内的烛火燃了许久,灯花积了厚厚一层,满殿的金红辉光也透出几分倦意。 丝竹声舒缓,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慕图权与霍凛对坐,两人面前的酒杯都未曾动过。 “北境九隘的雪,今年想必比京城还大些。”慕图权轻敲案沿:“侯爷此番进京,九隘的防务,不知托付给了哪位将军?” 霍凛端起酒杯并未喝,只慢悠悠地转着:“不劳王爷挂心。平北的兵虽不算机灵,守城隘的本事还是有的。” “倒是禁军的神机营,听说年前走了水,伤了不少人?王爷掌着京畿防务,还得多上心。” 话中的嘲意显而易见。 慕图权脸上没什么波动,只淡淡道:“神机营操练新式火铳,磕绊难免。总好过有些地方,领了朝廷粮饷,却连苍冥的小股游骑都挡不住,还需陛下额外拨银劳军。” 霍凛凝着冷意:“王爷说笑了。北境的兵,吃的是平北自种的粮,穿的是牤山自冶的铁,何曾劳烦朝廷破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面上客客气气,四周的大臣却屏着呼吸。 这两位,一个掌京城禁军,一个握平北兵权,平日奏折往来就不少争执,此刻能同坐一席,已是给足了宫宴面子。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主位上,萧济端着酒杯,酒液晃出细碎涟漪。他望着那桌的两人,又扫过周围屏息的大臣,只觉得殿里炭盆烧得太旺,闷得人喘不过气。 “陛下,夜深了,可要先回寝殿?”身旁的太监低声询问,伸手欲扶。 萧济抬手轻轻拂开太监,自己站起身。 慕图权余光瞥见,当即止住话头:“陛下这便要走了?方才正说起北境粮道的事,还想请陛下拿个主意。” 他这话是在提醒萧济。朝政虽多由摄政王决断,但慕图权此刻叫住他,是想让他在众臣面前露个脸,显一显帝王的样子。 然萧济脚步只顿了顿,回头时脸上没什么表情:“舅舅与侯爷商议便是,朕有些乏了。” 他谁也没看,径自朝殿外走去。殿门开启,外面寒风卷着雪沫灌入,吹得烛火一晃。 慕图权望着萧济远去的背影,眉头微蹙。 霍凛却笑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朗声道:“少年人,贪玩些也是常事。来,王爷。” 慕图权未接话,只端起自己的酒杯,朝霍凛虚举了举。 柏梁台是建昌宫内专设的宴饮场所,正对着开阔的太液池。池上假山连绵,月光洒落水面,碎银般粼粼闪烁。 舞姬们乘着画舫在池心赏月嬉戏,船桨搅碎水中月影,捞起又散开。 萧济饮了不少酒,凭栏站定,桥下忽然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细弱尖锐,像根针似的刺破了周围的静谧。 “娘!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会呢?”女子的声音柔得像水,“娘不要谁,也不会不要珩儿啊。” 萧济的眉心慢慢蹙紧,月光照在他脸上,泛出一层青灰。 湖边那对相拥的母子,落在他眼里像幅扎眼的画。他低低笑了一声,笑声裹在风里,混着远处的笙歌,谁也没有听见。 桥栏上凝结起薄薄的冰碴,太液池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寒意。 又过了一阵,司礼监魏其芳找不着萧济,急得寻到丹阳跟前:“郡主!您见到陛下没有?” 丹阳正看歌舞,闻言摇头:“没见着,许是在哪儿透气呢。” 魏其芳急得团团转:“各处都找了,都没有啊。” 丹阳没太意外,只当萧济是贪玩溜开了。她起身跟着魏公公往石桥方向寻去。 冬月高悬,寒星点点,太液池面浮光跃金。丹阳在石桥上来回走了两遍,连萧济的影子也没瞧见。 池心的舞姬们在捞月嬉闹,绫罗轻纱被湖风掀起。 她和折返回来的魏公公撞个正着,两人都空着手,脸色越发凝重。 “这可怎么是好?”魏其芳搓着手,声音发急,“宫宴快散了,陛下要是真不见了……” 丹阳吩咐他加派宫人四处搜寻,池心陡然炸响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画舫上的舞姬们像被惊飞的雀鸟,船桨扑通砸进水里,几人抱成一团瑟瑟发抖:“水里!水里有人!” 魏公公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丹阳扶住栏杆望过去,只见画舫旁的水面上,竟浮着两具尸体。 一大一小,大的身着天香绢宫装,裙摆被水泡得发胀,小的仰面躺着,脸蛋冻得青紫。 ——是平阳侯府的世子夫人与小公子。 柏梁台顷刻乱成了蜂窝,宫人抱着脑袋往大殿跑,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酒都没醒,拽着仵作便跌跌撞撞冲往太液池边。 霍凛与霍明廷赶到时,两具尸体刚被捞上岸。望着妻儿的尸身,霍明廷从轮椅上挣扎下来,喉间滚出野兽般的呜咽。 霍凛则攥紧拳头,阴着脸,一言未发。 龙亭殿里,萧济被宫人半扶半架着进来,脸色白得像纸,浑身抖得厉害。 他坐上龙椅,死死抓着扶手:“舅舅……” 慕图权对自己的两个孩子素来严厉,此刻却放柔声音,抚了抚萧济的后背:“别怕,有舅舅在。不过是些腌臜事,闹不到陛下跟前。” 他转头对宫人斥道:“还愣着干什么?给陛下上杯热参茶!” 萧济抓着他的衣袖不放:“池里……池里有死人……是霍家的……” “知道了,”慕图权拍了拍他的手背,“舅舅已经让人去查了,定会给平阳侯一个交代。陛下是天子,当稳住心神,莫要乱了方寸。” 他说着,亲自端过宫人递来的参茶,试了试温度才递过去。 丹阳站在殿角,目睹这一幕,嘴唇动了动。她方才从池边回来,隐约觉得此事蹊跷,她想说话,但慕图权的目光带着明显的制止扫过来。 她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萧济喝了口参茶,依旧发抖:“平阳侯会不会……会不会怪朕?” “他敢,”慕图权的声音沉了沉,随即又放缓,“陛下是君,他是臣,哪有臣怪君的道理。真要闹起来,舅舅替你挡着。” 丹阳又想开口。 以霍家人的性子,哪有他们不敢的事。可话到嘴边,见慕图权低头温言细语地哄着萧济,连余光都没往她这边扫,终究还是没说。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有点闷。同样是面对凶险事,父王对萧济是百般护着,恨不得把所有风雨都挡在外面。 对自己呢?好像总觉得她是个只能躲在后面的姑娘家,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她融进殿角的阴影里,片刻后,转身走了出去。 眼不见为净。 龙亭殿的朱门虚掩着,寒风卷着殿内激烈的争吵声,直扑到丹阳脸上。她裹紧大氅,无聊地抠着廊柱上冰冷的金纹,木头冻得像铁,硌得指腹发麻。 殿内的争执越来越凶。 “查!三日之内必须把凶手捆来见我!”霍凛的怒吼震出回响,“我霍家的孙儿,在宫宴上被人扔进太液池!若三司敢搪塞,明日平北的兵就敢踏进宫门!” 刑部尚书郑钰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侯爷息怒!臣已派人围住太液池,连池底淤泥都翻了一遍……只是夜黑风高,画舫上的舞姬早吓丢了魂,实在问不出线索啊……” “问不出线索?” 霍凛冷笑,“听说前些年查淇东颜家军饷贪腐,郑大人带人抄账册可不是这副模样。那账册堆得比案几还高,你三天就理得清清楚楚。怎么轮到我们霍家,就变成问不出线索?” 他故意抬高声调让所有人都听见:“也是,淇东如今攀上了高枝,慕图家的姑娘都嫁去颜家做了主母,郑大人自然格外上心。可我霍家呢?没福气和摄政王结亲,孙儿死在宫里,就只能干等着大人慢慢捋了?” 这话刺得丹阳在殿外都心里一咯噔。 自从她一位堂姐嫁到淇东颜家,颜大帅与父王越走越近,朝中无人不晓这层关系。 霍凛哪是在说郑钰,分明是指桑骂槐,说颜家借联姻攀附慕图家,连带讽刺父王徇私,才让郑钰对颜家尽心、对霍家敷衍。 郑钰脸涨得通红,慌忙摆手:“侯爷这话可冤死下官了!臣办案向来公允……” “公允?,对颜家雷厉风行,对霍家就敷衍拖延,郑大人这公允,分得可真清楚!” 殿外风雪卷着寒意扑在丹阳脸上,她下意识攥紧大氅系带。 霍凛这是故意把父王、颜家、郑钰捆在一起骂。明为讨公道,实则是要撕破朝堂上那层脆弱的和气。 这哪里是查案,分明是借死者捅父王的心窝子。 “平阳侯慎言。”慕图权的声音终于响起,稳稳压住喧闹,“宫宴之上,先帝御赐的匾额还在头顶,岂容你如此放肆?大理寺按律办案自有章程,何须你动辄以平北兵戈相要挟?” “要挟?”霍凛狠声道,“我儿明廷卧病多年,只这一个孙儿!如今尸骨未寒,王爷却让我静候章程?慕图权,你摸良心说,这宫中有多少人盼着我霍家绝后?” “北境九大关隘,半数将士曾是我霍家带出来的。若他们知道小公子就这么没了,你说,会不会提着刀进京,问问这大雍的王法,究竟护的是谁?” 殿内霎时一静,谁都听明白了:平北大营随时可能为此事杀进长京。 郑钰急忙打圆场:“侯爷息怒,王爷息怒……臣这就加派三百人手,连夜彻查!定、定不负所托……” “三百人?”霍凛嗤之以鼻。 慕图权沉默片刻,沉声下令:“传我令,调羽林卫协同大理寺,即刻封锁宫门,凡今夜出入太液池周遭者,一一盘查。另从内库拨银万两,先行安抚平阳侯府上下。” “万两?”霍凛又炸了,“慕图权!你当我霍家是什么?打发要饭的吗?我孙儿的命,就值万两银子?” 后面的言语渐渐低了下去,虽听不分明,但一句句如闷雷滚过,带着说不出的凶险。 丹阳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 父王想稳住局面,可霍凛根本不接茬,三司官员都想和稀泥,却连句硬话都不敢说。 平北铁骑在关外虎视眈眈,朝堂上各怀心思,一场宫宴闹出两条人命,连查案都需靠兵戈相胁。 丹阳冻得跺跺脚,忽然觉得,霍凛说的或许从不是气话。 这大雍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这时,一名宫人自殿内走出,朝她屈膝道:“郡主,陛下请您进去。” 丹阳踏入殿门,引路宫人未带她往正殿,而是小心绕至后方寝殿。 寝殿里只点两盏烛台,光线昏淡,映得蜷在床角的萧济身影格外深重。 他身上的龙袍皱如纸团,领口歪斜,见丹阳进来,嘴角勉强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丹阳,朕害怕。” 丹阳在床榻前蹲下,习惯地想抬手摸摸他的头,小时候他被太傅骂哭,总这样蹭她的手心。 可手腕刚抬起,就被萧济紧紧握住:“丹阳,你别走了,好不好?” 他直直盯着她,“宫里死人了,是平阳侯的孙儿,还有他家女眷……你说,下一个会不会是朕?” 丹阳不禁蹙眉:“陛下别胡说。” 萧济摇着头,手指收紧,几乎掐进她肉里:“反正朕不让你走了,不要等开春,丹阳,你现在就得留在这儿,陪着朕。” 丹阳没听明白他口里的开春何意,想抽手:“陛下松开,疼。” 萧济恍若未闻。 “陛下,”丹阳试着动动手腕,“外头还乱着,父王他们……” “不管他们。”萧济打断她,把脸埋在她小臂上,“你陪着朕就好,只有你能陪着朕。” 外间又传来霍凛的怒声,丹阳不由得想起霍昀廷,喧闹声中,那双总是带着冷意的蓝眸,在她脑海里越发清晰起来。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从除夕到大年初三,丹阳一步也没踏出过建昌宫。 萧济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除夕夜里就发起高烧,一直说着胡话。一会儿哭着喊母后,一会儿又哑着嗓子叫舅舅,昏沉中还死死攥着丹阳的袖子,反反复复念叨不让她走。 丹阳守在榻边照料,连殿门都很少出,只托魏其芳在外打听消息。 龙亭殿里,浓重的药味混着炭火气,闷得人胸口发沉。 魏其芳弓着身子候在龙榻边:“郡主,奴婢这几日加派了人手,盯紧了宫里各道宫门、还有那日设宴的水榭周围,也让人去刑部和大理寺探了消息。他们合并了口供,说是世子夫人和小公子……是失足落水。” 丹阳给萧济的额头换帕子,闻言动作一停:“一大一小,前后脚都失足?” 魏其芳道:“他们说,可能是小公子贪玩戏水,脚滑要跌下去,世子夫人急着去拉,没站稳,就一道掉下去了。” 丹阳又取了块新帕子:“堂堂世子夫人出门赴宴,身边会连个搀扶的丫鬟、看顾的嬷嬷都没有?就算寻常人家的内眷,出门也得带两三个伺候的。她就这么带着幼子一起掉下去了?” 魏其芳尖着嗓子道:“郡主说得是!奴婢也觉得蹊跷。那日水榭边明明有侍卫值守,按规矩,离水三尺就该有婆子专门看护女眷和孩子,怎会眼睁睁看着人掉下去?可……可他们就是这么回复的。” “听说平阳侯府那边已经闹翻天了,平北大营也蠢蠢欲动。侯爷今早直接堵在王府门口,说要请陛下做主。可陛下这……” 陛下还人事不省地躺在这儿呢。 丹阳捏了捏眉心,殿里的药气仿佛更重了。她太清楚眼前的局面了:天子年幼时,摄政王就已掌权,世家大族本就憋着一口气。 如今萧济虽大了些,朝堂权柄却仍攥在摄政王手中。百官奏疏过内阁,可内阁那几位辅臣,哪个不看摄政王眼色行事。 就连替陛下批红的司礼监太监,也和内阁拧成一股绳。各部选官用人,几乎全由他们说了算,有一回朝会,萧济望着阶下新提拔的几位官员,竟大半叫不上名字。 “平阳侯闹,是觉得这结果难以服众。”丹阳缓缓道,“可父王那边,恐怕正盼着这‘失足’二字能把事情压下去。” 她转回头:“你派去盯水榭的人,没发现那日当值的侍卫、宫人有被换掉的?” 魏其芳眼皮跳了跳:“回郡主,确实有两名宫人……但当日是在值的。蹊跷的是,除夕后他们就告假出宫,至今未归。” 丹阳没再说话,只默默替萧济掖好被角。炭盆里的火燃了一夜,映得她眼底一片忧色。 这案子哪是什么失足,分明是有人想借平阳侯府的事,再搅浑朝堂的水。而萧济这场病,恐怕也不止是受了惊那么简单。 初四一早,丹阳才出建昌宫。 长京的新春又落了场薄雪,细碎的雪沫沾在殿檐角落,透着一股清寒。萧济的高烧总算退了,早晨醒来喝了小半碗参汤,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回到王府,丹阳总觉得长京上空仿佛压着一块湿重的云,内里裹着雷,不知何时就会劈下来,更不知会劈到谁头上。 书房里热气混着松木熏香,慕图权对着一叠奏疏出神,眼下的乌青浓得像是染了墨。 丹阳端着一碗莲子羹走近:“父王。” 慕图权抬起头,嗓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陛下怎么样了?” “烧退了,太医说再静养两日就无大碍。”丹阳把碗轻轻搁在他手边。 慕图权这才稍稍舒展眉心:“遥遥,这几日你多进宫陪陪他。陛下自小就与你亲近,有你在身边,他能安心些。” 丹阳想提平阳侯的事,见他端起羹碗要喝,便暂时咽下话头。可慕图权只抿了一口就放下碗,她于是接话:“父王,平阳侯那边……” “姑娘家别过问朝堂的事。”慕图权咳了两声,丹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莲子羹冒着热气,甜香弥漫开来,衬得他话里的疏离显得有些刻意。 “父□□阳蹲下身,仰头望他,“陛下不是小孩子了。您总把他护在身后,可他是天子。平阳侯府这桩事,本该由他坐在殿上,听双方陈词,自己做主。” 慕图权沉默片刻,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父王的遥遥长大了,连局势都看得明白了。” 丹阳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袍角:“我本来就不小了,去年及笄时,您还夸我能理事了呢。” “是,我们遥遥早就是大姑娘了。” 慕图权眼底漾开些许笑意:“可陛下……唉,一遇事就躲,见乱就怕。不过是两个人落水,他竟吓病了,连朝都上不了。” 丹阳心里明白,萧济从来不是当皇帝的料。五岁登基,连续两年要宫人抱着才肯上龙椅;七八岁时,每逢早朝必先在地上滚一遭,满殿宫人磕头苦求,他才愿换上龙袍去前殿。 书房里一片寂静,丹阳跪坐在慕图权身边,把小脑袋靠在他膝盖上。慕图权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揉着她的头发。 这么多年,他们父女似乎一直是这样相依着走过来的。 虽说“相依为命”四个字或许重了些,但实际情况也相差无几。 当年长京城破,慕图家的小世子死在了建昌宫里,敌军将他错认作萧济,锋利的弯刀剖开了那孩子的肚子。 当时怀有第三胎身孕的慕图王妃当场就疯了,她在战乱中悲伤小产,此后长居广宁寺,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 丹阳侥幸活了下来。 面对骤然失去妻子的父亲,她从小便懂得彩衣娱亲的道理。王府冷清,她就带着定宇可劲儿闹腾,好让整个家显得热热闹闹。 她对谁都爱笑,整日一副活泼模样。可从来没人问过,当年宫闱血流成河,她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父亲为家国所累,母亲为丧子痛心,他们撇下了女儿。渐渐地,丹阳自己也快忘了那些往事。 丹阳想着心事,慕图权忽然叹了口气:“那年长京城破,你弟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换了句,“慕图家能撑到现在,靠的不是权势,是家训。” 丹阳心里一动。 慕图权道:“还记得咱家家训吗?给父王说一遍。” “记得。”丹阳如善如流:“忠君卫国,白衣莫违。” “对。”慕图权点点头:“旁人总说我慕图权挟天子以令诸侯,可遥遥你记着,只要龙椅上坐着的是萧家子孙,我慕图家就永远是臣子。眼下这局面,朝堂上盯着陛下的人多,盯着咱们家的人更多,平阳侯闹得凶,未必不是想挑唆。” “遥遥。”他眼神里满是肃然,“若是此刻,要你照着家训,替陛下稳住这局面,为社稷分些担子,你愿意吗?” 丹阳抓住他的袖子,有些激动:“父王,您这话的意思是……答应让我进飞鸢卫了?” 大雍禁军,除了司守宫闱的期门军,还有三营守整个京师,十二卫戍皇城。飞鸢卫是新添的编制,京中与边境大营都有,专司作战城防,指挥使由期门军大统领凌常山兼任。 打五岁起,丹阳就盼着进飞鸢卫。 可慕图权一听她这话,脸当即沉了下来。方才还带些慈爱的气氛,瞬间僵住了。 “飞鸢卫,你就知道飞鸢卫!”他伸手点着她的额头,“这两年越发没规矩,也是为父惯坏了你,竟惯出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丹阳大喊:“我就要进飞鸢卫,当年姑姑说了……” “住口!” 慕图权拍案而起,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动了真怒。慕图皇后当年以身殉国,在慕图家,从来是个不能轻易触碰的话题。 多少人暗地里说,女子当以相夫教子为本,先皇后既没能规劝失德的先帝,是为一过,又抛下年幼的太子自尽,是为二过。 “不许提你姑姑!”他声音都在发颤。 “凭什么不许提?”丹阳霍然站起:“姑姑怎么了?她至少殉了国,总比那弃国而逃的先帝……” 啪!清脆的巴掌声在书房里炸开。 丹阳被打得偏过头,半张脸**辣地肿起来。 她捂住脸,眼眶红了。 慕图权看着女儿通红的脸颊,心都碎了,但终究还是硬起心肠,冷声道:“年后不准再去淇州,给我留在府里学规矩。礼部早算好了日子,开春就办你与陛下的婚事。” 丹阳眼睛瞪得圆圆的:“什么?” “陛下年纪轻,不懂事,身边得有个人好好劝着。”慕图权别开脸,“男子成了家,自然就长大了。这事中秋就定了,你当自己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用操心?” 感情这么大的事,只差昭告天下了,唯独瞒着她。 丹阳下巴扬得高高的:“我不嫁。”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慕图权冷哼一声,“由不得你。” “你当姐姐的,不为弟弟妹妹做个榜样,整日带着他们胡闹。”他又拍了下桌子,“前几日李祯还来数落我,说我教女无方,把他好好一个徒弟,也带得没大没小!” 丹阳听得一滞,她招谁惹谁了?广玉怎么了?怪不得李老头近来总给她甩脸子! 一股委屈憋在胸口,她几乎要炸开:“我就是不嫁!死也不嫁!” 当天,丹阳就被关了起来。 为防她跑,府里的禁卫全换成了大内高手,她住的那座小楼,门窗都用粗木条钉死了。 丹阳气疯了,把屋里能砸的全砸了,可除了定宇,全府上下没一个人理她。 定宇自宫宴后就有些不对劲,萧济病着时,他也跟着发了几天烧。这会儿他偷偷摸过来,扒着窗缝,像做贼似的低喊:“姐。” 丹阳蹲在满地碎瓷片里,听见声音抬头,脸上的巴掌印还红通通的,没消下去。 定宇在外头看得心揪紧了,骂道:“老头子太过分了,怎么能动手打人!” 丹阳走到窗边,双手交叠着搭在窗台上,下巴搁上去,一句话不想说。 定宇赶紧劝:“姐你别气,等他老了,我替你报仇!反正将来给他养老的是我,到时候……” 丹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跟着滚了下来。她趴在窗台上,鼻音浓重:“别光想着报仇,先想办法把我弄出去。” 定宇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一定救你出来!” 丹阳瞥他一眼,故意奚落:“你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公子,外头那些禁卫,我都打不过,你怎么救?” 定宇被戳中痛处,脸涨得通红,还是咬牙道:“反正我有办法!我先老实待几天,我绝不让你嫁进宫里去!” “哟。”丹阳吸了吸鼻子,逗他,“我要是当了皇后,你就是国舅爷,全大雍横着走都没人敢拦,小公子还不乐意?” 定宇沉默了好一会儿。 丹阳隔着那道窄窄的窗缝,看见他抿着唇,下巴似乎都尖了些。 过了半晌,才听见他闷闷的声音传进来:“陛下不是你的良人。” 丹阳笑得脸颊更疼了。这小屁孩懂什么良人?怕不是话本子看多了,或是听多了戏文里的痴男怨女。 她伸手按住火辣辣的脸颊,抽了口冷气:“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先去给我找块冰帕子来。再这么肿着,别说嫁陛下了,嫁谁都不要我了。”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承元十年除夕。 平阳侯府世子夫人带着小公子入宫赴宴,双双失足跌入太液池身亡。皇上听闻后悲痛万分,一连病了好几天。 为安抚亡魂,朝廷下旨:晋封平阳侯霍凛为平国公,世子夫人按县主规格下葬,小公子追封为县公。 朱雀大街的尽欢楼里,酒客们围坐一团,议论不休。 “说是失足,谁信?高门大户的世子夫人出门,身后哪次不跟着四个嬷嬷、六个丫鬟,怎么可能让小公子靠近水边?” “嘘,小声点!你没见平北那边的动静?昨天西市聚着的那些军爷,个个腰上佩着霍家的虎头符,那可是霍凛的私兵!朝廷这时候给霍凛晋爵,哪是安抚,分明是怕他动真格。” 邻桌的谈话声零零碎碎飘进霍昀廷耳中。他面前的酒盏已经空了,拎起一坛须尽欢,重新斟满。 须尽欢,长京这酒,名字起得软,入口比春来江更烈。 “平北人哪个不服霍凛,”有人接话,“前阵子朝廷克扣北境粮饷,霍家直接开了自家粮仓,给将士发了米,冬衣也是霍家布庄连夜赶制的。听说将士家里有红白事,霍凛还亲自派管家送银钱。那地方的人,如今只认霍家旗,早不认朝廷的龙旗了。” “可不!要说四方世家里,属霍家最有钱。”另一人压低声音,“我远房表哥在平北驿站当差,说霍凛的私库里,单战马就养了三千匹,上个月还从斡仑换了二十车黄金。” 咚的一声,霍昀廷把酒坛顿在桌上,酒液溅出几滴,他嘴角挂着一抹凉薄的笑。 有钱?霍凛当然有钱。 坐拥一座金矿怎能没钱?这几年,他的商队不断从关内拉来一车又一车的绸缎茶叶,就为和斡仑交换苍冥的军报。 霍家的银库大得能跑马。 平北大营的将士们离心朝廷、亲近霍家,再自然不过。十年里,朝廷换了三任户部尚书,没一任不克扣四方粮饷,而霍凛年年自掏腰包填窟窿,将士们把朝廷的刻薄记得清清楚楚。 他端起酒,一饮而尽。 霍凛有野心,去年秋猎,霍凛派心腹前往斡仑联络部族,用五十车瓷器换回盟约,私兵营里的教头,都是当年随他打天下的旧部,听说连夜里操练的口令都换了。 这一次霍明廷妻儿横死,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再好不过的由头。今年这个年,霍凛这场戏,怕是唱到**了。 邻桌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霍昀廷拎起空酒坛。 楼下长街车水马龙,他足尖在栏杆上轻轻一点,翻身跃下,在一片低呼声中,稳稳落在街心的马上。 “驾!” 马鞭一甩,马儿踏雪疾驰,风擦过衣角。 霍昀廷回头望了一眼宫城的方向,旋即扯紧缰绳,转头看向慕图王府。 丹阳困在房里翻了会儿书,眼皮渐渐发沉,不知不觉就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侧脸压着摊开的书卷,墨迹洇在皮肤上,印出一排浅浅的黑痕。 慕图权为女儿选的这处闺楼位置好,冬暖夏凉。即便窗户被木条封着,日光也能从缝隙间斜斜地透进来,晒得人浑身暖融融的,连骨头缝里都透着舒服。 迷迷糊糊间,后颈窝里落了点什么,簌簌发痒。丹阳反手一抓,竟捏出片枯叶,屋里哪来的树叶? 又一片叶子打着旋儿飘下,落在摊开的书页上。 她一抬头,看见屋顶破了个洞,洞边探着张熟悉的脸,玄衣马尾,眉眼俊朗,霍昀廷单腿跪在瓦片上,手里还拎着坛酒,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新岁好。” 丹阳忙捂住嘴,抬手指指屋顶的窟窿,压低声音急道:“你怎么进来的?!” 霍昀廷身形一晃就落进屋内,漫不经心:“从门进来的呗,但你家门不让走,只好借屋顶用用。” 他就这么掀了屋顶进来,满府的大内高手竟如同虚设?丹阳暗自咋舌,若她有这本事,早踹开门跑了。 定宇那臭小子光会嘴上逞能,这么久过去,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这几日憋在房里,她早把屋子造得不成样:书卷摊了满地,蒲团东一个西一个滚着,首饰盒敞着盖,枕头扔在椅上,还有吃剩的点心盘子…… 霍昀廷望着满地狼藉,止不住嫌弃:“慕图丹阳,你住乱葬岗吗?” 丹阳抬脚把碍事的蒲团往墙角踢了踢,满不在乎:“瞎讲究什么,随便坐。不就乱了点嘛!” 霍昀廷挑拣片刻,最终在那处还算整洁的贵妃榻上坐下。 丹阳一边弯腰拾掇散落的书册,一边问:“你怎么在长京?跟平阳侯一起来的?” 霍昀廷眉梢一挑,冷笑里带点嘲弄:“你觉得我会跟他一块儿走?”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丹阳把三个蒲团摞起来塞进床底,拍了拍手站到他面前,“不回家过年?” 霍昀廷手一伸,掌心朝上:“讨债。” 丹阳一愣,他眉头立刻拧起:“忘了?” “没忘没忘!”她赶紧摆手。 霍昀廷哼了声,语气凉凉的:“也是,听说你要成婚了。这欠我的账要是用嫁妆还了,回头拿什么嫁人?” 丹阳一提成婚就头疼,光着脚丫在地板上来回踱了两步,拽住霍昀廷的袖子就往屏风后头走。 还是先还债吧! 屏风后并立着两大排厚重的樟木柜子,她拉开柜门,里头绫罗绸缎流光溢彩,金银珠玉熠熠生辉,各式新奇玩意儿堆得满满当当。 慕图权疼女儿,在吃穿用度上从来毫不含糊。 霍昀廷斜睨着她:“你嫁妆备得真齐全。” “这才哪儿到哪儿!”丹阳活像只炫耀羽毛的小孔雀,“小时候我父王就说了,等我出嫁时,半个王府都随我去。” 霍昀廷立在柜前,目光扫过那些琳琅满目的珍宝,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转头盯住她,语气莫名冲了起来:“你就这么急着嫁人?” 丹阳被问得一懵,下意识回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人了……” 他冷笑一声:“绫罗绸缎、珠宝玉器,样样备得周全,看来王府是铁了心要风风光光送你出阁。” 丹阳没接他话里的酸味儿:“不是你亲自来讨债的么?这些东西我横竖用不上,不如给你抵债正好。” 这话落在霍昀廷耳里顿时变了调,瓶瓶罐罐给别人是嫁妆,给他就成了抵债?他一把合上柜门,硬邦邦挤出一句:“不要了。” 丹阳这才觉出他情绪不对,愣愣地问:“你怎么了?这些可都是孤品,有价无市的……” “用不着。”霍昀廷语气更冷:“留着给你当嫁妆吧。” 他转身就要走,丹阳忙扯住他衣袖:“真生气啦?为什么呀?” 霍昀廷甩开她的手,话里带刺:“谁生气了?只是没想到,有些人一边欠着债,一边张罗婚事!!!” 他越说越起劲:“年后学也不去上了吧?什么保家卫国,为女子争光,说得好听!我当初就不该收你。” 话虽说得难听,但丹阳越听越酸。 她最近被婚事烦得有些敏感,隐约察觉到霍昀廷不对劲,但她立刻压下了这念头。 眼下朝堂局势复杂,自己尚且身处漩涡,哪还有余力去琢磨这些风月情趣。 更何况,眼前这人是藏流阁的少主,身份过于特殊,即便自己真有那份心思……又能如何呢? 于是她故意摆出一副懵懂模样,将话题轻巧带过:“霍昀廷,你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答应给你的,我又不会赖账。” 霍昀廷被颜芷点拨过,他不傻,皱眉问:“慕图丹阳,难道你对我只有债?” 丹阳:“……” 闺楼里的气氛微妙地悬在半空,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丹阳以为是父王来了,正想推霍昀廷躲藏,外间的铜锁轻轻一响,被人拧开。 定宇探进半个脑袋,前脚小心翼翼踩着自己后脚留下的浅印溜进来。 “姐!”他猫着腰沿墙根摸进来,像只螃蟹似的绕开床榻和贵妃榻。 刚拐过屏风,定宇一眼就看见霍昀廷站在大开的樟木柜前,眼睛霎时瞪得大,嘴张得能塞进一颗鸡蛋。 蓝眼睛的这家伙怎么会在这儿?还和他姐一块儿翻嫁妆柜子!! “你……你,你们!!”他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全了。 没等他喊出声,丹阳已冲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咬着牙在他耳边低斥:“喊什么?想把全府的禁卫都招来是不是?” 定宇使劲掰着她的手,眼睛瞪得像铜铃,呜呜地朝霍昀廷的方向叫唤。 丹阳稍松了点劲,贴着他耳朵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定宇用力眨眨眼,丹阳这才放开他。 他捂着胸口大口喘气,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霍昀廷:“他……他翻你的嫁妆……你们,你们这是要私奔吗?” “你才私奔!”丹阳敲了下他的脑门。 定宇仍是不信,瞪向霍昀廷的眼神活像只死死护崽的小狼。 霍昀廷冷眼看着这一切,原本压在心底的醋意和无名火又窜起几分。 他擦着丹阳的肩膀就往外走,头也不回:“算了,东西我不要了,你爱嫁谁,随你。” “什么?!”定宇急得直跳脚。 丹阳一时也顾不上跟他解释,眼睁睁看着霍昀廷身手利落地从屋顶的洞口跃出。几片枯叶随之飘落,晃晃悠悠地掉在她脚边。 她望着空荡荡的洞口,像是逃过了一场猝不及防的逼问,可随即又是一阵清晰的抽痛,细细密密的难过漫了上来。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待霍昀廷走后,定宇才告诉她,今夜子时,他会想办法引开禁卫,届时,她就可以趁机逃出去。 丹阳在房中坐立不安地等到子时,窗外终于传来三声急促的雀鸣,是她与定宇约定的暗号。 她轻手轻脚地贴到门边。 铜锁被撬开,定宇推开门缝,迅速侧身闪了进来,急急道:“姐,快!东侧门的禁卫都被我用药迷晕了,撑不了多久!” 丹阳抓紧他的手臂,不由得生出几分感叹:“定宇啊,废物如你,总算有点用了……” “别说了姐,快走!”定宇将一个小包袱塞进她怀里,里面有些散碎银两和一套简便的男装:“出去后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声过了再说!” 这小子平时看得话本比吃的饭还多,对助人逃婚的流程熟悉得仿佛提前预演过。 丹阳把剑系在腰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我走了啊。在家乖乖的,好好念书,别跟父王犟嘴,听见没?” 定宇的眼泪涌出来,呆呆点头。 丹阳心里一酸,这一跑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把他搂进怀里,揉了揉他的头发:“放心,姐姐会回来的,等我回来,驾着飞鸢带你四处去玩” 小公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一张嘴,眼泪又滚了下来。 他搂着丹阳的腰,丹阳用力抱了一下他单薄的肩膀,随即转身,借着月色和廊柱的阴影,飞快地向东侧门摸去。 她一路屏息,眼看侧门就在眼前,甚至能感受到门外自由的夜风。 “站住!”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自身后炸响。 丹阳骇然回头,只见父王带着大批手持火把的禁军疾步追来,火光将他铁青的面色照得如同修罗。 “姐!快跑!!”定宇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一把死死抱住了亲爹大腿,不顾一切地朝她喊。 慕图权盛怒,抬脚便将定宇踹开:“逆子!你也敢帮着她胡闹。” 定宇滚倒在地,挣扎着抬头,嘴角渗血,用尽气力对她喊:“姐,跑啊——!” 丹阳心如刀绞,但此刻容不得半分犹豫。她转身冲出侧门,一头扎进沉沉的夜色之中。 身后是纷沓的脚步声和定宇的哭喊,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肺叶如同烧灼般疼痛。 夜风刮过丹阳的脸颊,身后的火把紧追不舍。 她钻进漆黑的小巷,被杂物绊倒又立刻爬起……这一夜,她耗尽了平生所有的气力与机敏,只为不步姑姑后尘。 天色微明。 丹阳终于暂时甩开了追兵,蜷缩在一处破败柴房的角落,浑身污泥,衣衫褴褛,脚底血迹斑斑,大气也不敢出。 慕图王府内,慕图权面沉如水。 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涉及皇室颜面,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张贴海捕文书,而是对心腹下了密令。 “调动一切隐秘力量,于暗地里彻查全城,务必 将郡主秘密带回来 。” 长京的街市依旧熙攘,平静之下,一张无声的搜捕网,悄然撒下。 躲了整整两日,到了晚上,丹阳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穿行在长京寂静的巷弄中。 亏得小时候顽劣,她对这座城的各处角落了如指掌,越靠近城门,她的心揪得越紧。只要能出了这道门…… 突然,四周火把大作,刺目的光芒将漆黑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丹阳刹住脚步,瞳孔急剧收缩,街道前后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大批禁军堵死。 慕图权从阵列后缓步走出,铁青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唯有眼底深处压着一丝极沉重的疲惫。 “遥遥,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异常沙哑,“跟我回去。” 丹阳环视四周森严的包围,心沉到谷底,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挺直了脊背:“我不回去,我不进宫,我更不要嫁给阿济!!” “那是陛下!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慕图权声音严厉,“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恩宠,怎么你就那么任性!” “我不是任性。”丹阳一本正经:“我只是看得明白,父王,您曾看着姑姑入宫去,可她最后变成什么样子了!您难道也想看我变成那样吗?!我不是姑姑,我不会走她的老路!” 慕图权脸色一变,仿佛被戳中了最痛的旧伤疤,涌起雷霆之怒:“住口!谁准你妄议长辈!谁准你质疑父母之命!我生你养你,锦衣玉食,不是让你用来忤逆和逃跑的!” 他大步上前,怒火灼灼:“慕图丹阳,别忘了你是慕图家的人,命是慕图家给的,路自然由慕图家来定!!” “凭什么!”丹阳叫嚷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父王你不讲理!” “放肆!!” 呵斥声中,慕图权的目光扫过丹阳身上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衣衫,又扫过她沾满污垢和细微血痕的脸颊…… 汹涌的怒气不由得微微一滞。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几分:“慕图丹阳,最后一遍,先跟父王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然而,丹阳此刻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她看着父亲,眼神里最后一点乖巧彻底寂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慌的强硬。 “我不回去,您再逼我,信不信我往后都不回去了。” 她缓缓后退一步,手腕一翻,铮的一声清越龙吟,丹阳从腰间抽出了一柄软剑。 这剑是家里送她的及髻礼,剑身细窄,在火把照耀下,如一泓秋水,寒光流转,直指前方。 “父王,”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实话告诉你,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喜欢阿济,我甚至挺讨厌他的,我讨厌他懦弱无能,讨厌你事事偏宠他。” 慕图权眉毛一抖。 丹阳看了看严阵以待的禁军,最后定格在慕图权脸上,指天发誓:“所以今夜,我若踏出长京,天高海阔,我若踏不出去,死了也不入宫。” 话音未落,她身影已动,率先向挡在城门口的禁军阵列发起了冲击。 剑光如匹练般展开,她没有下死手,剑尖专挑甲胄缝隙和关节处攻击,只为逼退而非杀戮。 一时间,惊呼声、金属碰撞声、脚步声杂乱响起,训练有素的禁军被她这不要命的打法逼得阵脚微乱。 “都住手!”慕图权暴喝,声震长街。 他死死盯着那个在军阵中腾挪闪避的小小身影,眼中情绪复杂翻涌。 “……退下,所有人不准动手!本王没教好女儿,只得亲自带她回去向陛下请罪。” 禁军们也怕伤了她,闻令收械后撤,让出一片空地。 慕图权解下腰间佩刀扔给副将,空手走向丹阳:“遥遥,你的剑术是我启蒙的。” “你以为,你能从我手下走过几招?” 丹阳咬紧下唇,并不答话,手腕一抖,剑尖挽起三朵凌厉的剑花,直刺慕图权肩、腕、膝三处,攻势迅疾而精妙,正是慕图家嫡传的破军三式。 慕图权不避不让,直至剑锋及体,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侧身、格挡、反手一扣,动作快得只余残影。 只听一声轻响,他用两根手指精准地夹住了丹阳的剑尖,丹阳顿觉一股巨力从剑身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酸麻,软剑险些脱手。 她借势旋身,试图卸力,同时左掌拍向父亲肋下空门。慕图权另一只手似早有预料般等在那里,轻轻一拂,便化开了她全部力道,顺势一推。 丹阳踉跄着向后跌退七八步,才勉强站稳,气血一阵翻涌。 高下立判。她虽得真传,但无论经验还是对招式的理解,都远逊于征战半生的父亲。 数招过后,慕图权瞧准一个破绽,化掌为指,疾点丹阳手腕穴道。 丹阳只觉右臂一麻,五指无力张开,软剑掉落在地。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剑,又抬头看向步步走近的父亲,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石板上。 慕图权站定:“别以为自己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就成天天不怕地不怕,起来,回家,不要再丢人现眼。” 丹阳没有再挣扎,只是抬起头,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父王……你为什么非要我入宫,我又不喜欢他,难道当年姑姑嫁给先帝过得好吗? “这些年,你们所有人……有没有哪怕一瞬间,觉得对不起姑姑?” 慕图权准备将她扶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这个问题精准地刺入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角落。他威严的面具碎裂,露出从未示人的痛苦与愧疚。 就在他心神剧震这一刹那。 跪在地上的丹阳眼中闪过一抹决绝,她并非要伤人,而是要抓住这唯一的生机,她身子骤然向下一伏,避开父亲僵住的手,同时左腿如鞭般扫向地面,扬起的尘土迷住了慕图权的视线。 “你!!”慕图权下意识闭眼后退半步。 丹阳借着这一扫之力向后翻滚,同时抓起地上的软剑,起身便要向身后略显稀疏的包围缺口冲去。 “拦住她!”慕图权急怒交加,拂开尘土厉声喝道。 禁军们立刻合围! 就在此时——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划破长京夜空,随即在高处炸开一团诡异的蓝色火焰,将整个城门区域映照得一片幽蓝。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几乎在同一瞬间,城墙之上黑影骤起,原本属于皇城守备的弓箭手悄无声息地被放倒了一片。 数十名身手矫健、身着玄色劲装、面覆黑巾的神秘人如同鬼魅般占据了垛口,手中强弓劲弩对准了下方的禁军。 “敌袭!保护王爷!!”禁军副将惊骇大吼,阵型立刻转向,试图举盾防御城墙方向。 来自上方的箭矢又快又狠,精准地射向禁军,城下一片混乱和痛呼。 长街两侧的屋顶上,也不知何时立满了同样装束的黑衣人,箭簇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彻底封死了所有街道。 一场精心策划的突袭,在瞬息之间完成了反包围。 混乱中,一道玄色身影自最高的城楼檐角飞掠而下,几个起落便穿透混乱的战场,精准地落在丹阳身前。 来人身姿挺拔,玄衣墨发,一双蓝眼眸在夜色里显得愈发好看。 不用问,是霍昀廷。 丹阳很是吃惊:“你,你怎么来了?” 霍昀廷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后更深处带了带。 他目光扫过全场,与脸色无比难看的慕图权四目相对。 “慕图王爷,”霍昀廷的声音传出,“深夜劳师动众,围捕自家女儿,真是好大的威风。” 慕图权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剧变,又惊又怒:“阁下是哪位?” “藏流阁,霍昀廷。”他答得干脆。 慕图权脸色铁青:“藏流阁行事隐秘,从不插手大雍朝堂事,你竟敢擅闯皇城,攻击禁军!” 霍昀廷冷笑了一声。 他并未理会慕图权的质问,而是微微侧头,对身后的丹阳极快地说了一句:“王爷您看清楚了,今夜要掀皇城的是她,我不过是陪衬。” 话音未落,他抬手打出一个手势。 城墙上方和屋顶的黑衣人攻势加剧,更多的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同时,数枚烟丸被投掷到街道中央,浓密呛人的白烟迅速弥漫开来。 “拿下他们!”慕图权怒吼,拔刀在手,试图指挥混乱的部队。 可在浓烟之下,训练有素的禁军一时也难以有效组织反击,场面极度混乱。 趁此机会,霍昀廷紧紧攥着丹阳的手腕:“跟我走!!” 他身形一掠,如鬼魅般向着城门方向突进。丹阳几乎是被他带着,脚不点地地向前冲去。 两名黑衣人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为他们断后,手中长剑挥洒,精准地格开零星射来的箭矢和试图逼近的禁军士兵。 霍昀廷对皇城守备的换防规律、兵力薄弱点了如指掌,选择的突破路线刁钻无比。 他们几乎是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撕开了禁军的包围圈,直扑城门。 一名黑衣人早已利用这混乱的间隙,用机甲破坏了门闸机关。 冲到门洞下,霍昀廷毫不犹豫,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门上。 “轰——” 城门应声洞开,城外自由而冰冷的夜风涌入,吹散了丹阳额前的乱发,也吹得她心神悸动。 霍昀廷半刻不停,拉着她冲出这囚笼般的京师。 “父王……” 丹阳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浓烟中,慕图权挥刀格开一支的箭矢,身影显得有些模糊,甚至……有一丝被重重围困的狼狈。 她的眼睛一酸。 霍昀廷察觉她的迟疑,几乎是将她拖向门外,声音冷硬:“放心,你爹死不了,你到底走不走!” “走!!!” 丹阳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长街,咬紧牙关,跟着霍昀廷,一步踏出了长京巍峨的城门。 宫墙根下残雪没化尽,薄冰裹着新苔。龙亭殿外,宫人齐刷刷跪着,里头又传来器物砸烂的声响。 魏公公跪在地上,直磕头:“陛下息怒,仔细伤了龙体。” 萧济眼里红血丝缠了满眼,抬脚踹倒了跟前两个宫女。 “去给朕找!把丹阳找回来!找不回,你们一个个都别活了!” 他扯着嗓子喊,声儿一声比一声急。 魏公公趴在地上,哭得直抽气:“谁能想到,郡主竟被贼人掳走了呢。” 正说着,外头内侍小跑着进来,回:“陛下,国师求见。” 萧济眼一瞪,吼道:“不见!” 他这会子恨死了墨霞山。若不是那地方,那劳什子飞鸢,丹阳怎会动了心思?本就该安安分分待着,嫁给他做皇后的。 可如今,丹阳的心压根不在他这儿。 萧济越想越气,死死攥着龙袍一角,后槽牙咬得咯吱响。 墨门那帮人把丹阳教坏了,他还得把邓陵因那老东西供为国师,想想就窝火。 还有舅舅,连自己女儿都看不住,还说要帮他守国门,他这皇帝当的,怕早成了旁人的笑柄。 萧济在殿里又闹了阵,砸了好些瓷瓶,邓陵因就在殿外候着。 魏公公出来,对着邓陵因劝道:“上师还是先回吧,陛下这会子为郡主的事正烦着。有什么话,奴才替您回禀?” 邓陵因生得矮壮,穿件灰扑扑的粗布袍子,花白头发挽个髻,看着像个乡下木匠,半点不像国师。 他望着关紧的殿门,轻轻摇了摇头。 傍晚宫门快落锁时,慕图权才收拾完残局得空进宫请罪。 萧济没了白日的火气,缩在床角,锦被滑到腰际,像个被人丢下的孩子。 见慕图权进来,他抬起头,眼圈红红的:“舅舅……” 慕图权行过礼,上前把他揽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 萧济往他怀里靠了靠,带着哭腔:“母后走了,丹阳也不要朕了……舅舅,你会不会也离开朕” 慕图权搂紧了他,沉声道:“臣不会离开,臣永远陪着陛下。” 他就这么抱着萧济,直到这小皇帝哭累了,睡过去。 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均匀,恍惚间,慕图权似回到十几年前那个血夜,他从妹妹的棺椁里抱起这个孩子,小心翼翼托在臂弯,让他稳稳立着。 那一托,便托到了今日。 丹阳跟着霍昀廷出了城,马车一路驶向一处隐蔽的山水庄园。 这地方是藏流阁名下的私产,位置僻静,院落收拾得清雅利落,一花一木的排布都透着一股不容拖沓的利落感,很符合霍昀廷的脾气。 才刚迈进院门,霍昀廷没头没脑抛出一句:“你叫遥遥?” “嗯,小名。”这名字是姑姑给她起的,寓意展翅高飞。家里人都这么叫惯了,丹阳顺口应了,又觉得奇怪,“怎么了?” 霍昀廷没什么表情,淡淡评价:“不怎么好听。” 丹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去厢房梳洗。 她如今这副尊简直像他捡回来的乞丐。 直到整个人浸入温热的水中,她才长长舒出一口气,绷了一夜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 这一夜过得实在荒唐。 她违逆了父王,跟禁军动了手,不管不顾地离家出走,而最后伸手接应她的人,竟是霍昀廷。 可丹阳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反而沉甸甸的,她不是木头,经历这一连串的事,再迟钝也该察觉霍昀廷待她的不同。 但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份心意,更不知道要如何不着痕迹地推开,还不伤人情面。越想越心烦,她掬起一捧热水,用力揉了揉脸。 门外有侍女轻轻叩门,送来一套干净衣裳。丹阳换上一身素净的常服,收拾妥当,便被引至正屋。 霍昀廷独自坐在里头喝茶。 殿内极静,只听得见窗外细雪压梅枝的簌簌轻响。临窗的小案上供着一枝新折的腊梅,是今冬最后的一茬,冷香清冽。 见她进来,他开门见山地问:“就这么跑出来了,婚也不结了,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丹阳捧起侍女递来的茶盏暖手,略一沉吟,答道:“禹南吧。” 禹南,是昭宁帝十二弟禹王萧琢的封地。这位皇叔出身不高,生母仅为被临幸的民女,位份不过才人。 但正是这位曾不起眼的郡王,年方束发便提亲兵戍守南疆,于乱世中为大雍守住了国门。 长京城破,诸王人头挂上苍冥战车时,唯有他安然无恙。 昭宁帝临终前加封其为亲王,命其永镇禹南。 萧琢为人温雅谦和,治下的禹南军冠绝大雍,飞鸢卫名震四方。更重要的是,丹阳自小崇拜这位小叔叔,幼时还被他抱过。 最最紧要的,满朝皆知,禹王与慕图王,彼此嫌隙深重,一个嫌对方好大喜功,一个斥对方道貌岸然。 但嫌弃归嫌弃,萧琢是如今萧氏宗室里唯一在世的亲王。 早年先帝驾崩,留下五岁的萧济,朝堂里就有过半官员递了密折,说主少国疑,劝萧琢登基。 那时他刚守住南境,威望正盛,手里握着禹南十万精兵,真要点头,这龙椅未必轮得到萧济坐。可他最后只烧了密折,亲自扶着萧济上了龙亭殿,自己回了禹南。 就因这层旧事,慕图权既防着他,也敬着他。 论亲疏,他是皇弟,是萧济的亲叔叔;论兵权,禹南军甲胄鲜明,比京营禁军还精锐;论人心,满朝老臣多念他当年让国之情。 整个大雍,能让慕图权真正忌惮的,唯有这位禹王。投奔禹南,纵然父王与萧济派人来捉,也得顾忌几分禹王的颜面。 “去哪儿做什么?”霍昀廷眉宇间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厌烦。 丹阳道:“找我小叔叔,放眼天下,能抗衡我父王的,唯有他了。” 霍昀廷嗤地一声:“那老东西也就剩这点用处。” 丹阳奇了:“禹王殿下不过而立,哪里算老?” “三十好几,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不是老东西是什么?”霍昀廷语带不屑。 丹阳这时才觉出霍昀廷对萧琢的偏见颇深。 但她没空管那么多了。 她按下疑惑,想着趁越陷越深之前,快刀斩乱麻,便举起茶杯,郑重道:“掌教,此番多谢。我们便就此别过吧!淇州我难回不去了,但愿山门长青,掌教桃李满园。” 霍昀廷差点失笑。他看着丹阳端肃的神情,嘴角倏然拉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慕图丹阳。”他唤她的全名。 丹阳被他看得心头发毛:“你笑什么?” 霍昀廷目光锐利如鹰隼,直锁着她:“我千里迢迢赶这一趟,掀了你家屋顶,跟你父王的人动手,就为了听你一句就此别过?” 丹阳有点无措,她甚至不敢去看他。 霍昀廷搁在案上的手慢慢握成拳,他抬眼望她,一双蓝眸深得像寒潭,里头翻涌着什么。 “慕图丹阳。”他嗓音低沉,清晰无比,“既然你不入宫了,那就跟我走罢。” 顿时,丹阳的心像被重锤狠狠擂中,手一抖,半杯热茶全泼在衣襟上,烫得她慌里慌张去擦。 霍昀廷就那么坐着看她,眼神平静得近乎窒息,仿佛这话在心里盘桓了千万遍,说出来便再不带反悔的。 丹阳逼着自己冷静,继续装傻:“什么意思?” “你那么聪明,不可能听不懂,”他勾了勾唇,语气里带点惯有的狷狂:“慕图丹阳,你装傻也得有个限度,还是你真当我好糊弄?” 丹阳捏着湿乎乎的衣摆,头脑一热:“你真的喜欢我?” 霍昀廷点了下头:“对,我喜欢你。” 自己想过是一回事,亲耳听见又是另外一回事,丹阳只觉半边身子都麻了,手抖得更厉害,嘴唇也控制不住地哆嗦。 霍昀廷就那么看着,不催,也不劝。 抖得太厉害,她抓起茶壶,一连给自己倒了三杯冷茶,仰头灌下去。 待心头炙热消了消,她问:“可……可你能带我去哪儿?回藏流山吗?” “天下之大,随你心意。”他目光不移,“如果你想回淇州,也不是不可以。” 丹阳摇头:“不行,我父王会派人把我抓回来!” 霍昀廷斩钉截铁,“我不放手,谁来也没用。” 偌大庭院沉入绝对的寂静。年节喧嚣被隔绝在高墙之外,天地间仿佛只剩这两人。 晴空湛蓝无云,院角已有绒绒新草破土,静待暖春降临。四季轮转,唯有春生万物,冰雪消融,柳绿燕归,一切生机皆在此刻酝酿。 霍昀廷在这凛冬将尽,春光欲至的时节,等待她的答复。 丹阳沉默了许久。 她近乎麻木地把壶中冷茶全部喝光,微凉的水线滑入腹中,一直驱不散心头的焦灼。 终于,她抬头,沙哑开口:“霍昀廷,我……” 霍昀廷凝视着她:“有话直说。” 丹阳跪坐在蒲团上,头垂得很低,手指紧紧绞着湿冷的衣摆,不敢看他:“我想……我还是不能跟你走。” “理由。” 丹阳抹去额角紧张的细汗:“离家之前,定宇说,陛下不是我的良人。我这些天总在想,什么是良人?” 她抬眼望他,态度很是坚定:“我姑姑的故事告诉我,良人是自始至终跟你走同一条路的人。先帝非我姑姑良人,所以长京城破时,他们分道扬镳。” “霍昀廷。”她笑了笑,虽算不上释然,但也算轻松:“我想过了,你我不是同路人。山高水长,既然道不同,还是不相为谋了。” 第31章 第三十章 丹阳离开长京,一路向南,初春的风刮在脸上带着寒意,她换了身男装,专挑无人的小路走。 夜里不敢住客栈,只能随机找个破庙钻进去,有一回,追兵的火把光几乎都照进庙门了,她愣是在供桌底下窝了一宿。 慕图权铁了心要抓她回去,幸而藏流阁的人会隔三差五会在她落脚处塞纸条,提示哪里设了关卡、该往哪边走。 丹阳知道这是霍昀廷的安排,心里感激他,也更觉亏欠他,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走了一个多月,总算踏进了江禹城。 进入禹王府时,丹阳一身狼狈。 萧琢见下人领她进来,似乎并不意外,他打量着她:“这模样儿,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吧?” 丹阳把家里逼婚的事倒了出来:“十二叔,您根本不知道我父王有多过分!我和阿济从小一块长大,他是我姑姑的亲儿子,就跟我的亲弟弟一样,我怎么能嫁给他!” 萧琢带着长辈特有的通透:“这话有失偏颇,陛下身份尊贵,是天下之主,性情宽厚纯良,样貌人品更是上乘。莫说是做夫君,寻常女子若能得见天颜,已是莫大的福气,遥遥啊,这般良配,你父王也是为你的长远考虑,怎么到你嘴里,反倒成了他的不是?” “我才不稀罕这样的福气!” 丹阳絮叨道:“这话旁人说说也就罢了,您又不是没见过流离失所的百姓,没见过苍冥虎视眈眈的铁骑!如今江山未稳,我要是成了深宫里圈养的雀鸟,我姑姑泉下有知,岂不要气死了?” 萧琢淡淡道:“那你姑姑也没让你逃到我禹南这穷乡僻壤来吧?” 这话一股子赶人的意味,丹阳立刻堆起明媚的笑:“十二叔,瞧您这话说的!有您在的地方,怎么能叫穷乡僻壤?分明是宝地!是福地!” 她溜到萧琢身边,替他垂捏肩膀,小心观察他的脸色:“要不是十二叔您在这儿坐镇,像顶梁柱似的挡住了赤哈和骆河那群豺狼,朝廷哪能安心对付苍冥!瞧瞧您带的禹南军,军纪多严明,士气多旺盛,上上下下对您可是打心眼里敬服!” 她越说越起劲,恨不得把肚子里夸人的词儿全倒出来:“您说,这么紧要的关头,这么厉害的叔叔就在眼前,我能往别处去吗?” “十二叔,您就看在我这么识英雄,重本色的份上,收我进飞鸢卫吧?千万别把我送回去,让我在您麾下效力,跟在您后头,我保证,绝不添乱!” 她把胸脯拍得砰砰响,配合诚恳无比的表情。 萧琢听得若有所思,这些年他和慕图权在朝堂上没少较劲,怎么可能让慕图权的宝贝独生女进禹南军? 但……这也不代表他同意慕图家的女儿入宫为后。 “先在府里住下吧,”萧琢虽没松口,但也没赶她,吩咐下人带她去梳洗,“入营的事,往后再说。” 禹王在某些事上向来铁面无私,治军更是与外表的温润截然不同。禹南军纪极严,别说她是个姑娘,就算是墨霞山正宗的飞鸢高手,要进飞鸢卫也绝非易事。 丹阳觉得自己真是命途多舛,刚告别了阎王似的霍昀廷,又来了个包公似的萧琢。 梳洗换装后,丹阳穿上了一身浅绿色的襦裙,头发松松挽了个髻,褪去了连日奔波的狼狈,显出了几分少女天然的娇憨。 客房里的拔步床宽大柔软,她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次日一早,迫不及待地跑到校场边上守着。 禹王府校场上结束晨操,萧琢一身未卸的轻甲,手提长枪从沙地走来。 檐廊的阴影下,丹阳蔫头耷脑地蹭到他身后,活像被太阳晒蔫的小草。 “好无聊啊……”她拖长了调子。 萧琢解下肩甲和臂缚,露出里面的青布劲装,接过副将递来的温热布巾,仔细擦拭着脖颈和面颊的汗水。 他面容清爽,承袭了萧家子弟清俊温润的样貌,唇色红润,尤其一双眸子澄澈清亮,通身散发着沉稳安和的气质。 见她又跟上来软磨硬泡,萧琢也有些招架不住。 “就这么想进飞鸢卫?” 丹阳蔫气一扫而空,笑容绽开:“想!十二叔,您考考我呗?我在淇州墨门学过,飞鸢也是用心练过的!或者……您亲自指点我几招?您不是逐鹰榜上的顶尖高手嘛!” 她仰着脸,满是热切的期待。 校场边缘有一条被踩得光滑的鹅卵石小道,萧琢信步走在上面,丹阳像个小影子般紧紧跟在后面。 “十二叔?您倒是给句话呀?到底行不行嘛?” 萧琢背着手慢悠悠提起:“说起来……你年前在墨门那场飞鸢机甲论试……” 丹阳明媚的笑容瞬间冻结。 “……考得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有数吧?”萧琢道:“听说在那届学子里,你都是垫底的了。就这般结果,还敢说自己用心练过?” 被当面戳穿这桩糗事,丹阳如同被针扎了一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是有原因的。”她试图辩解。 “哦?什么原因?”萧琢好整以暇地问。 霍昀廷的身影在刹那间掠过丹阳脑海,那场让她灰头土脸的考试,根源全在他身上。 这个十六岁遇见的人,成了她心中一个难以出口的结。她默默想着,这个人,大概这辈子都忘不掉了,这个人,大概再也见不到了。 见她闷声不响,萧琢笑了笑,转开话题:“看你闲得发慌,叔叔给你找个差事。” “进飞鸢卫?” “不是。” 一听不是飞鸢卫,丹阳没精打采地继续踩着石子,忽又想到什么,抬眼狐疑地问:“等等,您怎么会看过我的考试文章?您年后去过淇州了?” 萧琢笑意淡了下去,目光投向远处抽芽的柳梢,声音随轻风飘来:“没有,只是……淇州还有些故交罢了。” 几日过去,丹阳终于知道了萧琢所说的差事是什么。禹王府内除了这座巍峨校场,还辟有一处驯兽所。 原管事的驯兽令前些日子告假归乡了,恰巧空出个位子,便由她这个整日无聊的人顶上。 丹阳满心以为,驯兽之地,必是关着些咆哮震林的猛虎、威风凛凛的雄狮,再不然也该是神骏的汗血马或是翱翔的鹰隼。 副将领着她穿过几重月洞门,踏进一座绿意盎然的院子,四周疏疏朗朗种着青竹。 推开竹篱门,院中草地阳光正好,几个圆滚滚、黑白相间的毛团子正咕噜噜打着滚儿。 它们一只赛一只的浑圆肥壮,憨态可掬,活脱脱像是撑破了皮的芝麻大汤圆。 “噗……哈哈哈哈!” 丹阳一愣,随即毫无形象地爆笑出声,笑得前俯后仰,眼泪星子都迸了出来。 她指着那几个自顾自玩闹的萌物,上气不接下气:“这……这就是要驯的?哈哈哈哈哈!驯它们干嘛?表演滚地爬高吗?” 副将一脸认真,急忙道:“郡主!不要小瞧它们!这可不是凡物,这是食铁兽!厉害着呢!” 他弯腰从旁竹筐里抓出几根新鲜的嫩竹笋,唰唰扔进栏里。 几个黑白团子闻到味儿,慢吞吞地扭动着丰腴的身子,各自摸索到笋子,抱起便啃,咔哧咔哧嚼得喷香。 丹阳笑得喘不过气:“十二叔……十二叔费心弄这些宝贝疙瘩……难道就为了……为了养在院里看着解闷儿?图个新鲜热闹?” “殿下自然有用意。”副将绷着脸,强调道:“郡主您小点声儿!这可是稀罕宝贝,得好好伺候!” “食铁兽?”丹阳重复着这名字,笑声戛然而止:“你说的是那个,传说里上古蚩尤座下的神兽?那个食金啖铁的食铁兽?!” 副将用力点头,骄傲道:“没错!!” 他一一指点几个啃笋子啃得忘乎所以的神兽:“喏,那个最壮实的是禹禹,懒洋洋趴着的是南南,瞧着机灵点儿的是平平,还有那个。” 又指着角落一个眼睛骨碌转的小家伙,“最爱闹腾,叫安安!这些都是从骆河莽莽群山深处请来的宝贝!” 丹阳看着这群只顾得啃笋子,丝毫不见半分凶相、反而憨傻可爱的上古神兽,再想想典籍里披靡天下的凶戾描写,直接笑得蹲了下去。 “太、太好笑了……那些书全是、全是骗人的鬼话!哈哈哈哈哈……” 副将被她笑得脸都黑了:“郡主!再笑,我可交不了差了!” 丹阳努力想憋住,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好……好……不笑……噗……我、我尽量忍住!” 这份笑意并未持续多久。 只见那名叫安安的小汤圆,挪到一截乌沉沉的玄铁短棍旁,圆脑袋歪了歪,好奇地伸出肥爪拨弄了一下,然后张嘴咔嚓,手腕粗的铁棍应声而断。 丹阳惊得嘴巴张成了圆形,方才的笑意早被惊愕取代:“哇!它它它……它当真咬断了?!这么神?!” 副将露出了扬眉吐气的神色,家乡调调都带了出来:“早叫你莫要笑嘛!看到没?我们的小祖宗就是这么得厉害哟!”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这驯养食铁兽的活计,繁重程度远超丹阳想象,几乎快赶上在淇州擦飞鸢了。 飞鸢是大爷,这几位是祖宗。 每日天蒙蒙亮,她就得等在院门口,从王府采买的家丁手里接过最新鲜的竹子和笋子。 平平、南南还算好伺候,给啥吃啥,可禹禹和安安叫人头疼,它们非嫩到掐出水的竹尖儿不碰。 丹阳只能耐着性子,把筐里那些稍有枯黄、虫眼或品相不佳的叶子一片片挑拣出来,粗壮的竹笋,也需依着它们挑剔的口味,劈砍削剁成大小合宜的块段。 然而,纵是这般尽心尽力地伺候,也未必能讨得半点好脸色。 这四位祖宗性情各异,但每每酒足饭饱,都闲不住地要寻点乐子。 只见安安小耳朵一抖,身子绷紧,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锁定丹阳,小短腿一蹬,嗷呜直冲丹阳小腿扑来。 丹阳每次都被吓得魂飞天外,提着裙摆拔腿就跑,小小的院子里顿时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这一日,王府后门的小巷里。 丹阳推着一辆堆满杂物的小车往外走,拐过门洞,就听身后有人试探地唤了一声:“丹阳?” 丹阳疑惑地转过身,周子靖一身轻甲,肩上挎着长弓,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里?!” 周子靖几步跑到跟前:“我方才远远瞧着,还疑心是花了眼!竟然真是你?丹阳,你不是休学了吗?怎会来江禹?” 他好奇地扫过载着杂草和兽粪渣滓的独轮小车:“我的个老天爷!堂堂郡主,你居然在送大粪?” 丹阳羞恼交加,飞起一脚就踹在周子靖的小腿上:“闭上你的狗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周子靖猝不及防,疼得五官皱成一团,龇牙咧嘴地抱着伤腿在原地单脚蹦跳了好几圈。 丹阳心生一股深沉的丧气。 她垮下肩膀,闷闷地道:“我父王逼我退学嫁人……我不愿意,就离家出走了,没处可去,只能来投奔我十二叔。你呢?不好好在淇州待着修你的飞鸢,怎么也跑这儿来了?” 周子靖一瘸一拐走近些,提到这个,来了劲头:“嘿,你是不知道!咱们飞鸢斋换天了,霍掌教年后突然辞任,他这一走,新上来那掌教驾鸢的本事,啧啧啧,连我都瞧着悬乎,怪没意思的,我就也走了。正好听说禹王殿下的飞鸢卫募兵,我爹就让我来试试,没想到还真成了,现在我可是正经禹南飞鸢卫了!” 他得意地扬起手腕,露出一个麒麟兽首护腕,“瞧见没?禹南军的标识!” 丹阳的注意力完全被前半段话盖住:“霍掌教?他……他为什么突然辞任?” “那我哪儿知道?”周子靖摊摊手:“只听颜掌教私底下提过一嘴,好像是因为他养的一头什么老虎跑了,他着急忙慌地辞了掌教之位,说是……找老虎去了?” 丹阳怔住。 霍昀廷还养了老虎?这些事她怎么不知道。 只是眼下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低头看看自己推着的粪车,再看看周子靖腕上威风凛凛的护腕,一股强烈的失落和不甘涌了上来。 她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只摸到一串随手系在那里的黄铜小铃铛。 周子靖奇怪道:“对了,你父王给你定了哪家亲事?” 丹阳瞧着他,平平道:“陛下。” 果然,周子靖倒吸一口冷气:“入宫,为妃还是立后?” 丹阳摇头:“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为后吧。” 周子靖很想尖叫,但瞥见她烦躁的神色,生怕再挨上一脚,硬生生把这点激动压了回去。 “行啦!咱俩能在这儿碰上,也是缘分!”周子靖大大咧咧地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今天当值走不开,改天!改天我来找你,请你吃江禹城最好的酒!” 丹阳推着小车回到兽院。 打发走清理杂役后,她把小车靠墙放着,自己也没心思管那些毛团子,默默走到围栏边,靠着竹篱笆缓缓蹲了下去,把脸埋进臂弯里。 霍昀廷走了。 他连墨门掌教都说不做就不做了,他们之间那点仅存的联系,在她休学离开时悄然断开,如今他在何处、做什么,都与她彻底无关了。 一股没来由的酸楚冲上鼻腔,眼眶又热又胀,视线瞬间模糊,她用力眨眨眼。 那双曾凝视过她、或严厉、或冷淡、或令她心跳紊乱忘乎所以的湛蓝色眸子,再也……再也看不到了。 这时,轻柔的摩擦从袖口传来,是安安。它不知何时靠了过来,隔着竹围栏,用温乎乎的大脑袋,一下一下,轻轻地蹭着丹阳垂落的手腕。 丹阳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想对它挤出一个笑容。 可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安安歪着圆脑袋嗅了嗅,眼睛里露出一丝嫌弃。 心头的酸涩变成一片空落落的茫然,丹阳抱着膝盖,把头更深地埋进臂弯。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为一个男子牵心动念,还来不及好好体味,就已猝然消散,湮没在各自奔流,毫不相干的人生长河之中。 藏流山矗立于大雍北境之畔,南面挨着牤山,北面与麻江之水共同蜿蜒深入斡仑部的草原腹地,东侧就是苍冥。 此处奇峰迭起,湖泊如星罗棋布,各具姿态。山巅之上,藏流阁宫殿群依势而建,气魄雄浑。自山脚遥望,常可见琼台玉宇若隐若现于缭绕云烟之中,恍若仙境。 早年,斡仑部的牧民路经此地,仰望云台,时常误以为是天上宫阙,无不虔诚跪拜。 开春之后,藏流山积存一冬的厚重冰雪开始消融。雪水汇聚成溪流,沿着陡峭山壁奔腾而下,轰鸣声激荡在山谷之间,宛如银河倾泻,白练悬空。 轰然的流水声中,霍昀廷随意地仰卧在几株虬结的松柏枝桠间。一本摊开的书册盖在他脸上,衣角从层叠的翠绿松针里垂落下来。 啪!一颗棋子飞过来,砸在他胸口。霍昀廷皱了下眉,紧接着,啪的又是一下,砸在同样位置。 树上的身影终于不耐,带着火气低吼:“都说了别来烦我!” 廊檐下踱出一位须发皆白,身穿素净长袍的老者,他手里捧着一方紫檀木围棋罐。 老者面容清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此刻却笑得像个老顽童:“哎呀呀,我的小公子,你自打山下回来,不是闷头生气就是躺在树杈上挺尸。跟师父说说,山下到底是谁给你气受啦?” 霍昀廷侧过身去,将脸埋向树干,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老头走到树下,仰头瞅着不堪重负的枝桠,叫嚷道:“臭小子,你再不挪窝,树爷爷的腰可真要被你压断喽!” 霍昀廷看也不看,身形微动,整个人如一片轻羽般,无声无息地移到了旁边一棵更为粗壮的松树上。 老头呵呵一笑,足下稍点,也轻飘飘地腾身而起,稳稳落在他刚才躺过的那根树杈上,盘腿坐下。 他捋了捋自己雪白的长须,望着头顶的碧空蓝天,语气悠然:“这位小公子啊,山下红尘万千,你这个年纪,究竟是哪朵浮云遮了你的眼?绊了你的心呀?” 霍昀廷就是不开口。 山中的日子寂寞漫长,老头耐性十足,兴致勃勃地继续哄劝:“说说嘛,说出来给师父听听!说不定啊,师父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参详参详。” 远处的雪峰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辉。 霍昀廷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师父……我在山下,遇见了一个人。” 老头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了然神色,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戏谑的庄严:“哦……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霍昀廷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道:“她……毫无缘由地,将我许多规矩都打破了。我不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的语气里带着罕见的困惑和无力感。 老头微微眯起了眼睛。 很多年前,年仅六岁的霍昀廷被他亲手带上藏流山。他看着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以绝世才华一路高歌猛进,也看着他骨子里那份天生的倨傲渐渐定型。 这样一个人,能遇上一个让他另眼相待的人,实在是稀罕事。 老头隐去玩笑的神色:“吟曦啊,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个打破你规矩的人,她自己……才是你该守的新规矩呢?” 霍昀廷身躯一震,良久无言。 山风拂过林间,吹动幽幽的花叶,只有溪流奔涌的声音在耳畔轰鸣。 最终,他一抖肩膀,震落满身松针,轻盈地自高高的树杈上跳了下来。 “可是她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密匝的枝叶间隙,带着迷茫:“师父,路在哪里?” 他收回视线,坦诚道:“我看不见。” 树上传来悠长而无奈的叹息,老头倾尽毕生所学才培养出这么一位天纵奇才。 如今霍昀廷已青出于蓝,无论是机关巧术,还是人情道法,他这个做师父的,早已没什么能教导的了。 老人眉眼间流露出一种历经世事的悲悯与通透。 他语重心长道:“路啊,师父……也不知道啊,得你自己去悟。” “悟明白了,路就出来了。”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丹阳觉得,自己一条路怕是要走到黑了。 萧琢和霍昀廷,在某些方面简直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软硬不吃,一个油盐不进。 丹阳伺候四个黑白祖宗一个多月,就差自己啃竹子了,可萧琢依旧铁板一块,死活不让她进飞鸢卫。 起初,她还当驯兽是萧琢同霍昀廷一样给的考验,日子一久,才咂摸出味儿来,这位十二叔压根儿就没安好心,纯粹是拿她当苦力使唤。 江禹城,玉霜楼。 丹阳拉着周子靖,从淇州一路晃荡到江禹,满肚子怀才不遇的愤懑。桌上精致的菜肴几乎没动,歪七扭八的空酒坛子倒是摆了一片。 丹阳把脸埋在胳膊肘里,含混不清地控诉:“十二叔太过分了……天天把我摁在兽院!昨天……昨天那些小混蛋还想咬我!” 她抬起头,委屈得不行,“我辛辛苦苦把它们喂得圆滚滚……萧琢!禹王府一家子都不是好人!!” 周子靖也趴在桌子另一头,舌头有点打结:“我说……你放着好好的皇后位子不坐,非跑这儿来跟一群糙老爷们抢着架鸢!听我的,丹阳,趁早回家得了!” “你怎么不回去!”丹阳一挥手,差点带倒一个酒坛,她眼神迷蒙:“我不回去!我才不要当什么皇后!” 周子靖拍着胸脯,酒气冲天:“胡扯!天下哪个姑娘不想当皇后?我要是个女的!我也……” 桌上忽而安静了一瞬。 丹阳醉眼朦胧,只觉得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晃悠,碗碟桌椅都飘在半空,一坛没放稳的木兰辞倾倒,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流出。 她半阖着眼,像说梦话般呢喃:“要去你去,你别架鸢了,干脆去斡仑苍冥倒插门和亲吧。椒房殿……非我所愿……但求一飞冲天……” 两个醉鬼早已不省人事。 周子靖不知何时爬上了桌子,指天画地,慷慨激昂地背起了边塞诗,什么壮志饥餐胡虏肉,什么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 背到激动处,他咚地跳下桌,抓住丹阳的双肩:“总有一日!我要杀尽……杀尽那些大雍贼寇!到时候……就……就风风光光去找广玉提亲!” 丹阳被他晃得头晕,嘿嘿傻笑起来,身子一软,像根面条似的直往桌底下出溜:“你……你斗鸢的本事……比我差远了……十二叔真是瞎了眼…他连你都要……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要我……” 话没说完,她整个人已经滑到地板上,头一歪,彻底睡死过去。 店小二端着热气腾腾的菜盘给邻桌上菜,差点一脚踩上她的手。 迷糊中,丹阳感觉有人靠近。 一双黑色靴子停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她想抬头看看是谁,可脖子沉得像灌了铅,眼前只有一片晃动的黑影。 她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手,生怕被踩到。 大概是真醉糊涂了,丹阳恍惚觉得自己像片叶子般飘了起来,离地面越来越远。地上,周子靖四仰八叉睡得正香,身影在她眼中迅速变小,变得模糊。 “放……放开我。”她徒劳地踢蹬着四肢,急得眼泪都飙了出来:“谁呀,别抱我……” 第二天,丹阳是被剧烈的头痛给硬生生疼醒的。 她呻吟着睁开眼,熟悉的帐顶映入眼帘,是她在禹王府的卧房。昨晚怎么回来的?谁送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有模糊的碎片,好像有人在耳边低语过一句什么……声音很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什么要改道了……来接我吗? 她呆坐在床上,努力回想,最终只能归结为一场荒唐的醉梦。 宿醉的混沌终有散去的时候,丹阳坐在兽院的秋千上,百无聊赖地晃着。 她揉着还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脑子却开始转起正事,禹南飞鸢卫的指挥使叫张仁敬,据周子靖酒后吹嘘,是个挺厚道的老实人。 丹阳脚尖点地,让秋千停下来。 打蛇要打七寸,毕竟去年在淇州,自己也是这么死缠烂打,软磨硬泡,才终于让霍昀廷那个活阎王点了头,勉强收她进墨门。 如今对上萧琢……大不了故技重施。 光靠埋头苦干喂猫是行不通了,得先摸清楚这位禹王殿下的喜好,抓住一个机会,让他亲眼瞧瞧不让她进飞鸢卫,是他瞎了眼。 禹地的春天匆匆而过,春衫还没穿几天就嫌厚了。 丹阳托周子靖帮忙,把张仁敬请到了玉霜楼,点了满桌好菜,又特意要了几坛最贵的木兰辞。 张仁敬是地道的禹南汉子,四十出头,官话说得磕磕绊绊。丹阳每次都得在心里琢磨好一会儿,才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酒坛子堆在桌上,木兰辞的醇香飘了出来,这是禹地出了名的烈酒,听说名字还是萧琢亲自取的。 张仁敬得知丹阳的身份,一张被太阳晒成绛紫色的脸涨得更红:“多……多年前,在下曾有幸与鸿公有过一面之缘……没成想,今日竟能见到郡主……这、这真是……在下莫大的福分啊!” 当年慕图鸿与墨霞山联手力挽狂澜,四方将士没人不曾听过他的威名。 丹阳借着祖父的光,顺势给张仁敬连灌了三杯。 这位指挥使的酒量比丹阳想的还差,几杯黄汤下肚,整个人就晕乎了,基本问什么答什么。 “张大人?张大人?”丹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张仁敬脑袋歪着,都快睡着了,被丹阳一叫,猛地回过神,重重打了个酒嗝:“……嗯?” “您还行吗?”丹阳试探着问。 张仁敬醉眼朦胧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丹阳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这位大人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哇一声哭开了。 他哭得忘乎所以,全然忘了丹阳是个姑娘家,一头就栽到她肩膀上:“老天爷不长眼啊!鸿公……您……您怎么就走得那么早哇!您要是还在,咱们……咱们哪用得着受那些外邦狗贼的腌臜气!呜呜呜……” 丹阳被他哭得肩头淋湿,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周子靖在旁边看得嘴角直抽:“他……他平时真不这样。” 丹阳心里直叹气,这禹南飞鸢卫里都是些什么人呐。 她费了好大劲才把人哄得不嚎了。 张仁敬又一头扎进周子靖怀里,开始大骂某些边关将领占着茅坑不拉屎,又把禹王萧琢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眼下这世道……唉!要是东南西北那些世家大族,都跟咱们殿下似的,那大雍中兴……指日可待啊!” 丹阳赶紧接话:“哦?这么说,我十二叔很厉害喽?” “那是当然!”张仁敬唾沫横飞:“论天下英雄,捆一块儿也不及咱们殿下一根手指头,殿下上马能安邦,下马能定国,算无遗策,知人善任!禹南大营,向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提到人才,正中丹阳下怀。 她撇撇嘴:“不拘一格?我看未必吧!如今墨霞山都男女同校了,怎么在你们禹南大营,我一个女子都瞧不见?该不是禹王殿下瞧不起女子吧?” “谁说的!”张仁敬急赤白脸地争辩:“谁说我们营里没女子了?以前是有的!瞧见这木兰辞没?这名字就是我家殿下取的!” 丹阳故作不解:“这跟有没有女子有什么关系?” 张仁敬盯着桌上没喝完的酒坛,眼神清醒又迷茫,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叹了口气:“禹南军里……原先……是有位姑娘的……” 整整半个时辰,张仁敬都在絮絮叨叨讲那位姑娘的事。 丹阳这才知道,七八年前,萧琢身边曾有一位擅使飞弩的奇女子,也是禹南大营里唯一的女子。 据说她的箭法神乎其技,能在千军万马中直取敌将首级。 萧琢待她,不止是将帅对人才的赏识,分明还多了些男女情意,连这木兰辞酒,都是因为那位姑娘爱喝才得了名。 丹阳听得懵圈,她从没听说十二叔还有这么一段红颜往事。 禹王殿下年过而立却迟迟不肯娶正妃,府里只有一位侧妃打理庶务。有年中秋宫宴,她父王还提过这事,当时萧琢说什么胡虏不死,誓不成家,真是让丹阳佩服得不得了。 ——敢情全是场面话?这位十二叔,把红颜知己都藏进军营里了!! “后来呢?”丹阳追问,“那位姑娘去哪儿了?” 张仁敬连连摇头,满脸的遗憾和痛惜:“唉……别提了,别提了……” 他越是这样,丹阳和周子靖越是心痒难耐,两人缠着他追问不休。 张仁敬被磨得没法:“四年前的军饷贪墨大案……你们知道吧?” 丹阳和周子靖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四年前,淇东几名将领贪墨军饷十三万两,导致一场关键战役惨败。彻查之后,主犯认罪伏法,这案子牵出一个关键人物,颜春峰。 他是淇东大帅颜雨霖的亲哥哥,因非主谋,加上颜雨霖的关系,当时慕图权有意留他一命。 可萧琢据理力争,说不杀此人,恐寒了大雍百万将士之心,最后亲自监刑,砍了颜春峰的脑袋。 “那位姑娘……就是颜春峰的亲生女儿……淇东颜家的大小姐,颜芷。” 从玉霜楼出来,日头已经西斜。 丹阳还处在震惊中,半天说不出话。她做梦也没想到,萧琢那位红颜知己,不仅她认识,周子靖也认识,说起来,他们之间还熟得很。 丹阳想起萧琢之前说过他在淇州有故人,原来这故人就是颜芷。 “这感觉……太奇怪了!”周子靖和她并肩走在街上,忍不住挠头,“禹王殿下和颜掌教?他们俩,居然……是那种关系?” 丹阳同情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周子靖要是知道她和霍昀廷差点也有一腿儿,还不知道会惊成什么样。 她提着两坛木兰辞回到禹王府,直奔萧琢的书房。几名参将正在里面议事,丹阳耐着性子等他们都散了才进去。 书房里一派武将的简朴硬朗,和萧琢本人温润的气质反差鲜明。朴素陈设中,唯一显眼的是一幅挂在墙上的画,水边兰芷清幽,两只仙鹤姿态翩然。 萧琢一身素白常服,端坐在书案后。 “十二叔。”丹阳把酒坛往他案上一放,“我去玉霜楼了,听说您最爱他家的木兰辞,特意给您捎了两坛。” 萧琢头也没抬:“食铁兽喂饱了?” “喂饱了,天热,我还给它们都冲了凉水澡呢。” 萧琢抬眼扫了她一下:“遥遥,你父王来信了。” 丹阳脸色一变:“您不会要把我送回去吧?” “你不回去,陛下天天闹脾气不上朝,朝堂之上,非议之声已起。” 听说萧济在她走后,半个多月没露面,满朝文武天天对着空龙椅唉声叹气。 丹阳皱眉道:“他自己不想上朝,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回去了,他就能安心坐在龙椅上了?” “我不回去!有本事让我父王来打断我的腿!” 就算腿断了,她也绝不做萧济的皇后。 萧琢语重心长:“陛下年纪尚小,即便你不愿嫁他,也不该一走了之,如此任性。” 丹阳反驳:“他年纪小,难道我就大了吗?十二叔,我只比他大两岁啊!” 萧琢本就不愿慕图家权势再涨,若丹阳真成了皇后,日后再生下皇子,萧家江山难保不改姓。 见她态度坚决,便顺水推了个舟:“罢了,我会替你修书一封,就说你初来南境,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不宜舟车劳顿。”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父王那边能信多久,能挡多久,本王可不敢保证。” “谢谢十二叔!”丹阳松了口气。 她顺手拍开一坛木兰辞的泥封,浓郁的酒香溢满书房。 “叔叔,您尝尝吧,刚开的,香着呢。” 萧琢的目光落在酒坛上,有些失神,片刻后才淡淡道:“放下吧。” 丹阳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说起这木兰辞啊,我在淇州喝的春来江远比不上它。我们山门有位女掌教,也特别爱喝你们禹地的酒,正好我多带了几坛,回头找家镖局给她捎去。” 萧琢的语气听不出异样:“你们掌教……还是那么爱喝酒?” “对啊,我看她这辈子是戒不掉了,我们掌教可厉害了,去年飞弩斋年终大考,她教出来的一个小徒弟,当众露了一手箭去流星,技惊四座,全场都看呆了!” “行了。”萧琢唇角快速向上弯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酒我收下了,你没事就回去吧。” 书房里安静下来。 两坛木兰辞立在案头,在整齐的军报上投下圆圆的影子,萧琢垂下眼睫,脸上的光影似乎也随之黯淡了几分。 丹阳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拿颜芷当敲门砖,看来这招真是走对了。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几坛木兰辞翻山越岭,不出半月便送到了淇州。过了些时日,丹阳也收到了颜芷回赠的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 镖局的马车在王府门口卸下货,正巧遇上萧琢从城外马场回来。 他勒住缰绳,看着下人们把个大箱子往府里抬:“这又是什么?” “颜掌教捎给我的!”丹阳在旁着重强调,“不知道装的什么,兴许……是她新做的什么机巧玩具。” 她一边说着,一边当着萧琢的面拆开包裹。 包裹皮一掀开,果然露出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银环护腕、指甲盖大的螺钿胭脂盒、青铜机关佩鱼、能吐钢钩的珍珠步摇。 还有一只憨态可掬的玄铁小老虎。 丹阳拿起那只老虎,翻来覆去地瞧:这又是什么新机关? 包裹里还夹着一封信。丹阳拆开信笺,眼风瞥见萧琢还站在一旁。她快速扫完信,长长叹了口气,小脸垮了下来,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你们掌教说什么了?”萧琢状似随意地问。 丹阳把信纸往袖子里一塞:“颜掌教问我……是不是已经进飞鸢卫了。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这封信!要是让她知道,我辛辛苦苦跑到江禹,结果天天在兽院喂猫……她得多失望啊!” 萧琢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喂猫……不好么?” 丹阳一本正经:“世人总爱看轻女子,颜掌教平生最是痛恨这个,我要是告诉她,我在这儿就是个喂猫的,岂不是给天下女子丢脸,更是给她丢脸吗?” 萧琢似笑非笑:“遥遥,话里有话啊!” 丹阳假装没听懂,悠悠飘出一句:“十二叔,大丈夫胸襟还是要开阔些才好。” 萧琢这下回过味来了,她怕是早打听到了他和颜芷的陈年旧事。 什么送酒、拆包裹、读信……全是做给他看的戏。他负手而立,语气干脆:“本王从不小瞧女子。不过,飞鸢卫自有飞鸢卫的规矩,你想来?可以,本王给你个机会。” 丹阳眼睛亮了,立刻拱手:“但凭禹王殿下吩咐!” “每月十五,禹南飞鸢卫都会在城外大营举行斗鸢大赛。你自己想法子弄一架飞鸢,飞去大营参赛。若是能斗出个像样的名次,本王一定收你入营。” 现在才月初,离十五还有好些天,这听着……好像也不算太难? 丹阳心头一热,伸出手掌,掌心朝上递到萧琢面前:“君子一言?” 萧琢清脆地与她三击为盟:“言当必践!” 为了弄到一架像样的飞鸢,丹阳掏空了自己全副身家。 墨霞山铸造的飞鸢专供朝廷,普通百姓有钱也买不到,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把目光投向江禹的鬼市。 丹阳连着跑了两趟鬼市,可即便是报废的飞鸢,也要两千多两银子,更别提那些性能好的了。 她从周子靖那里借了些钱,又狠心把身上那块姑姑留下的玉佩当了。 江禹地势复杂,鬼市不像淇州那样藏在地下,而是依水湾而建,湾内纵横数十里的芦苇荡密不透风,水道后拔起一座由百余艘旧船拼成的寨子。 跟着周子靖混了这些日子,丹阳也摸清了些门道:南市的飞鸢全是些只能勉强飞起来的破烂货,北市以外来货为主。 丹阳在那里见到了一架苍冥人的暗猫,通体包着玄铁,据说鸢嘴里能装几百支箭弩,开口就要一千两。 还是黄金!!! 至于东市……东市的飞鸢多数出自藏流阁。 此刻,鬼市最中心一座高耸的楼船顶层。霍昀廷一身墨色常服,凭栏而立,目光沉沉,牢牢锁住下方人群中一抹活泼的鹅黄色身影。 她已经连续几天出现在鬼市了,每回她待多久,他就站在这里看了多久。 温香立在他身后,低声禀报:“少主,郡主今日去了北边,似乎对苍冥人那架暗猫颇有兴趣。” “暗猫?”霍昀廷鼻腔里哼出一声轻蔑,“那也叫飞鸢?破烂玩意儿。” 温香微微一笑,继续道:“阁内已遵照您的命令,逐步收回苍冥、斡仑两部的锻造许可,连货栈也在关停。只怕以后,像暗猫这种不入流的东西,在苍冥境内都难再见到了。” 说话间,那抹鹅黄如同被春风吹拂的花瓣,轻盈地在摊位间挪动,霍昀廷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她。 温香心中了然,试探着低语:“郡主似乎要往咱们的铺子这边来了。少主……可要下楼一见?” 霍昀廷冷冷地甩出两个字:“不去。” 丹阳踏进了东市一家门面最大、号称货品最全的机甲铺子,小二热情地迎上来,递上一册制作精良的飞鸢图鉴。 她仔细翻着。 周子靖指着一款道:“这个看着真不错。” 确实不错,鸢身生动,性能极佳,通体覆盖一层精炼过的玄铁薄甲,却比暗猫轻巧得多,能发射箭矢、弹射暗刃,还能喷出短程焰弹。 最妙的是双层机翼的设计,以及……鸢首上方剔透的水晶罩,既漂亮又实用。 丹阳看得心动,指着图样问小二:“这个怎么卖?” 小二竖起大拇指:“姑娘好眼光!这是藏流阁的最新款,只此一只,一千三百两!” 丹阳小心翼翼地问:“白银?” 小二笑容可掬:“黄金!” 丹阳顿时觉得心拔凉拔凉的,看来,她只能去南市淘架破烂架子了。 楼船顶层。 温香轻移莲步,走到霍昀廷身边,素手执壶,往小风炉上的茶壶里添了些新烧的泉水,声音柔细:“少主,下面刚来回话,郡主……好像看上我们的鸿烟了。” 霍昀廷撇了撇嘴,语气七分不屑:“还算她没瞎。” 他大方地一挥手:“卖给她。” 温香欲言又止:“可是少主……她……她没那么多钱。” 霍昀廷没太在意:“有多少?” 温香硬着头皮报数:“她……她拢共带了……两千两。” 霍昀廷以为自己听错了:“黄金?” “……白银。” 霍昀廷一口茶水差点呛进气管,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拿两千两银子就想买我藏流阁的东西?她怎么不干脆去抢啊!!!” 丹阳是真心喜欢鸿烟,奈何钱包比脸还干净,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铺子。 她没走出多远,掌柜亲自追了上来:“姑娘留步!留步!” 丹阳疑惑地停下。 掌柜气喘吁吁:“姑娘刚才看上的鸿烟,小老儿瞧着姑娘是真喜欢,也真心想要,这样,小老儿给姑娘指条道儿?” 他神秘兮兮地问:“姑娘可愿意……考虑下印子钱?” 丹阳满脑子都是漂亮的水晶罩子和十五日的斗鸢大赛,也没细想,稀里糊涂就跟着掌柜回去了。 直到在借据上按了手印,她才想起长京城里流传甚广的那首小调: “印子钱啊印子钱,借一时,还三番;利滚利啊债如山,一年借债十年喘,儿孙跟着把债还……” …… 丹阳眼前一黑,要不……还是打包回长京嫁给萧济算了。 另一边,铺子后堂。 掌柜毕恭毕敬地将借据双手奉上。 霍昀廷瞥了一眼借据上的落款,面无表情地接过。 他望向窗外熙攘的街道,唇角勾起一丝得意。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偏要把她拉到自己的贼船上。 —— 禹南大营里养着两百多架飞鸢,两千多艘战船,按照规矩,这些大型兵械每三年要大修一次,每年也得做一次小保养。 但墨霞山的机甲师们平时被朝廷管得死死的,一年里只有固定时间才能下山。其他时候,各地大营想修修补补,就只能另找门路。 所以萧琢这些年来,一直跟藏流阁来往。 没办法,朝廷每年给斡仑部的岁币是一笔巨款,国库里能剩下点碎银子就不错了,军饷都常常发不齐,哪还有闲钱给他们保养兵械。 往年合作都很顺利,禹南有全大雍战力最强的水师,战船维修需求巨大,一般藏流阁收了禹王府的银子,自然会派出机甲师来禹南帮忙。 可今年……萧琢看着走进雅间的人,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诧异。 少年早已长开,只有日渐锐利俊朗的轮廓,依稀还能看出六七年前的影子。 萧琢实在想不通,藏流阁的少阁主霍昀廷,这回怎么亲自来了? 玉霜楼里,一袭黑衣的霍昀廷与白衣的萧琢隔桌而坐。 霍昀廷姿态散漫地往后一靠,特别直白地问:“一别经年,禹王殿下如今……怕是孙子都能满街打酱油了吧?” 萧琢端着茶杯的手纹丝不动,面色平和:“劳少阁主惦记。不过,本王尚……未婚配。” 霍昀廷眉梢一挑,冷傲的脸上挤出点刻薄:“不是年纪大了没人要吧?” 萧琢抬眼回敬:“少阁主今年也该行冠礼了吧?定亲了吗?打算何时摆酒宴客,也让本王沾沾喜气?” 霍昀廷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脾气:“我?遇人不淑,暂且不急。” ——兽院里,丹阳拖着竹子走近围栏,没来由地重重打了个大喷嚏。 大热的天气,应该不至于感冒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买完鸿烟,丹阳一夜变成穷光蛋,实在没辙了,只能提笔写信给长京的定宇,让他赶紧帮忙想法子筹钱,哪怕是砸锅卖铁也得顶上。 三天后,鬼市的掌柜派人来传话,让她去提货。 鸿烟实物比图册上更漂亮,两只眼睛用了硕大的夜明珠,丹阳很是满意。 周子靖最是仗义,替她在禹南大营的升鸢台找了个空地,暂时停放鸿烟没什么问题。 兽院里的秋千架上,丹阳拆开定宇的回信,信的前半段还是老样子,啰啰嗦嗦写满了长京的各种杂事和八卦。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急切地搜寻关于她和萧济婚事的消息。 定宇倒是提了一句,但没细说婚事,只说崀西的定远侯进京了,因为军饷总也发不足的问题,跟户部扯了几天皮。 这些年,因为国库的钱都给了斡仑,四方养兵都在靠世家私银,只有崀西贫寒地薄,仰仗着朝廷吃饭。 萧济又犯了头疼病,以此为借口好几天没上朝了。 信的末尾,定宇还告诉她:萧济身边最近多出来个贴身护卫,据说是墨霞山出来的高手,功夫身手相当了得。 丹阳对这些统统不感兴趣,只盼着定宇赶快给她筹钱,救她脱离印子钱这个火坑。 定宇私房钱也不多,但大方地全借给了她,还替她向自己做生意的舅舅家借了一些。 定宇与她同父不同母,生母姓李,母家世代商贾,很是有钱。 十五这天,连绵数日的细雨终于停了,阳光洒在禹南大营的演武场上,将一排排军帐照得发亮。 鸢鸣划破长空,丹阳驾着鸿烟,径直飞向校场。 军营依山而建,从云端望去,密集的军帐、宽阔的校场尽收眼底。 几只飞鸢在天上盘旋,其中一只拖着长长的尾羽,绕着丹阳转了两圈,它嘹亮地叫了一声,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才让开航道,放她通行。 演武场的看台上,萧琢一身银亮铠甲,正襟危坐。 他眯起眼,望着天边那只陌生的飞鸢靠近,眼中掠过一丝意外:“还真让她弄到手了。” 观那飞鸢的姿态,绝非寻常货色。 丹阳稳稳落地,解开固定索具,远远地就朝看台方向用力挥手:“十二叔!我来了!!” 几乎同时,张仁敬一路小跑过来,在萧琢面前恭敬地拱手:“殿下,郡主说……她是来参加斗鸢的。” 萧琢换上属于禹王的威严:“本王特许的,让她参斗。” 他侧头看向张仁敬,补充了一句:“给她找个硬茬子,别顾忌她郡主的身份。” 丹阳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整个演武场沸腾起来。 飞鸢卫的汉子们交头接耳,视线全都聚焦在这个驾鸢从天而降的姑娘身上。 周子靖过去跟丹阳打了个招呼,回去就被一群同袍七手八脚地拽住,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 “哎,那谁啊?” “长得不错啊,许人家了没?” “哎子靖,你怎么认识的?姑娘啊,会驾鸢的姑娘!” 张仁敬走到丹阳面前,递给她一根刻着字的竹签:“郡主,您的签号,乙朱雀组。” 丹阳接过竹签,一拱手:“多谢指挥使大人!” 张仁敬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那晚玉霜楼的失态,让他面对丹阳时还有些尴尬。 他摆摆手:“郡主……这称呼还是等您斗鸢赢了再叫不迟,现在,我就是个传话的。” 场中负责唱签的声音响起:“乙朱雀组,慕图丹阳,对曹望森!” 人群中应声走出一个年轻男子,相貌普通,年纪不大。 然而,就在曹望森三个字砸进耳朵的瞬间,丹阳原本垂在身侧的手,一下攥紧了。 她眯起眼,目光如冰锥,死死钉着那道离她越来越近的身影。 “哟!这不是丹阳郡主吗?”曹望森脸上挂着轻佻的笑容:“墨霞山一别,没想到王爷还舍得放宝贝女儿出来抛头露面啊?” 丹阳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曹望森像是没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说起来,郡主的伤……可好些了?当年那一下,看着可不轻啊。” 说着,他笑了笑,像是在回忆什么有趣的场景。 丹阳眼睫低垂,再抬眼时,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曹公子,这个问题……”她抬手指了指头顶的蓝天,“不如,等到了天上,我再好好回答你。” 升鸢台上,两只飞鸢几乎在同一时刻振翅腾空。 丹阳没有丝毫犹豫,推动操控杆,鸿烟流畅地加速,灵巧地绕出一个大弧线,如离弦之箭,直扑曹望森的飞鸢。 曹望森能得萧琢看重,自然不是平庸之辈。 只见前方飞鸢一个灵巧的侧翻,险险避开了丹阳这迅猛的一扑。 鸿烟身披玄铁薄甲,在空中却轻盈得像一片羽毛,丹阳紧随其后,精准地卡位,猛地切向曹望森飞鸢的腹部。 同时,鸿烟的鸢头上仰,一支短箭嗖地从喙中射出。 嗤啦!曹望森的侧翼被洞穿一个窟窿。 地面上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被这凌厉精准的一击惊住了,连萧琢都霍然起身,快步走到看台边缘,脸上满是惊诧:“鸿烟?!” 旁边的副将没听清:“殿下,您说什么?” 萧琢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遥遥那架鸢,是藏流阁的‘鸿烟’。她从哪里弄到的?” 这架飞鸢是藏流阁的新品,还没开始量产就出现在丹阳手里,禹王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天上鸢鸣激越,穿云裂石,丹阳如同盯上猎物的鹰隼,死死咬住曹望森的飞鸢,穷追不舍。 曹望森左冲右突,狼狈逃窜,再无之前的从容。 在一次惊险的俯冲追击中,鸿烟鸢头向下,做出一个骇人的坠落姿态。 就在所有人惊呼出声时,它却在即将触地的刹那,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鸢身拉平,重新昂首冲上云霄。 而曹望森则被这虚晃一枪吓得呆滞在半空。 丹阳稳住飞鸢,在高处与惊魂未定的曹望森遥遥对峙。 地面上,萧琢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刚才那个惊险又华丽的翻身动作,分明是霍昀廷惯用的飞法。 鸿烟的鸢喙再次张开,这一次,不是一支箭,而是数十支,连珠般的箭雨,狠狠扎向曹望森。 这还没完,丹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推动另一个杆位,鸿烟双翼骤然抖动,隐藏在翼下的焰弹发射口赫然露出。 “慕图丹阳,给本王住手!!”萧琢的怒吼声从地面传来。 已经晚了。 一道炽烈的火舌拖着长长的尾焰,如同愤怒的火龙,咆哮着扑向曹望森。 轰——!!! 巨大的爆炸声响彻云霄,对面飞鸢尾部爆开一团刺目的火球。 凄厉的鸢鸣声中,曹望森的鸢像折翼的鸟儿,翅膀无力地扑扇了几下,裹挟着火焰和浓烟,朝着地面狠狠栽落。 “救人!快救人!!!” 燃烧的残骸重重砸在校场边缘,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 将士们冒着浓烟和火焰冲上去,从扭曲变形的鸢舱里拖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萧琢的脸上铁青一片。 丹阳迎着滚滚黑烟,缓缓降落在升鸢台上,她没有立刻下来,而是坐在台沿上,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演武场中央的看台。 在萧琢面前站定,丹阳深深地躬下身:“属下行事鲁莽,操练伤人,触犯军纪。请禹王殿下责罚。” 萧琢坐在高位上,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带着冰冷的寒意:“慕图丹阳,无视军规,斗鸢伤人,罪无可恕。着,军棍五十!即刻行刑!!” 整个演武场陷入一片死寂。 周子靖目瞪口呆,连求情的念头都是过了好几息才冒出来。 可萧琢的目光已经像刀子一样扫了过来:“谁敢求情,与其同罪!” 张仁敬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拽住差点冲出去的周子靖。 禹南军中的老人都清楚,禹王殿下平日里宽和,可一旦动了真怒,搬出军法,那便是触了他的逆鳞,绝无转圜余地。 两名侍卫面无表情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丹阳的胳膊,将她拖向场边的行刑长凳。 丹阳没有挣扎,任由他们将自己按趴在凳面上。她甚至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副认命的样子。 负责行刑的侍卫握着杀威棍,手心有些冒汗。 五十军棍,就算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挨了也得躺上几个月。 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怕是几棍下去就得香消玉殒了吧?他犹豫着,迟迟不敢落棍。 “愣着干什么?!”萧琢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给本王打!!狠狠地打!” 侍卫不敢再迟疑,牙一咬,高高举起了沉重的军棍,棍影带着风声,眼看就要狠狠砸向丹阳不堪一击的后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刺目的寒光快如闪电。 行刑侍卫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棍身上,震得他虎口剧痛,杀威棍哐当一声脱手飞出。 紧接着,一个带着凛冽杀意的声音,如同寒冬腊月的冰锥:“萧若白,你敢打她试试!”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丹阳伏在刑凳上,刚认命,霍昀廷的声音就直直撞了过来。 她浑身一僵,扭头望去,四道视线猝不及防在空中短兵相接,她仓皇垂下眼帘,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霍昀廷看见了她刻意的闪躲,却全然无视,大步流星穿过人群。 几个机甲师紧随其后,周围的士兵无人上前阻拦。 霍昀廷径直停在萧琢面前,无视对方压低的眉心:“萧若白,听清楚了,禹南三城七州,你动她一根头发,我拆一座城,你再敢打她一棍,我保证让你禹南一砖一瓦都不剩。” 萧琢的眸色变得极其危险。 霍昀廷扬起下颌:“机甲师就在这儿,你们禹南军,如果还想从藏流阁得到任何军械补给和图纸消息的话,最好重新考虑考虑所谓的军法。” 说完,他再不理会萧琢,转而对丹阳说:“起来。” 丹阳把脸死死贴在凳面上,一副装死到底的架势。 霍昀廷的火气蹭一下就冒了上来,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怀里的人儿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下弹起来,速度活像只受惊的蚂蚱。 霍昀廷被她这激烈的反应气到,毫不犹豫手一扬,顺着她弹跳的力道就把人扔了出去。 丹阳踉跄两步才站稳。 两人面对面站着,他瞪着这个不知好歹的人,她也垂着眼不看他。 对峙了不过两三息,霍昀廷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就往外走。 演武场上的喧闹,很快被抛在了身后急促的脚步里。 “霍昀廷?”丹阳小声叫他。 “嗯。” 熟悉的墨竹清气混杂着他身上干净爽利的气息萦绕在身边,丹阳被他拉得跌跌撞撞。 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她又开口:“你…不问问我为什么那么对他吗?”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路旁。 霍昀廷先一步跃上车辕,回身将她拽了上来,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 他坐在对面,眼神淬冷:“我为什么要问?就算你今日当场杀了他,也不过一条命而已。” 他这副全然偏袒的姿态,像滚烫的炭火投入心湖,可给丹阳带来的不是暖意,反而是细密的针刺,扎得她收紧自己,默不作声地往角落里挪了挪。 霍昀廷将这些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问:“你躲什么?” 丹阳欲盖弥彰:“我没躲。” 霍昀廷冷笑:“慕图丹阳,你不是怕我吃了你吧?放心,你之前的话我一个字没忘。” 丹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交流,只好闭上眼装睡。 车轮辘辘前行,车厢里是令人窒息的寂静,意识没有沉入黑暗,将她清晰地拉回四年前。 四年前,丹阳刚满十三岁,为了学鸢,在慕图权跟前软磨硬泡了无数日子,终于满心雀跃地去了墨霞山。 那时的曹望森,是飞鸢斋的斋长。 最开始,他对她极好,关怀备至。丹阳虽自小性子跳脱顽劣,但身边从不缺喜爱她的人,所以她最初也喜欢这个像兄长一样的斋长。 她怎么也没想到,人性里的恶会这样**裸地砸到她面前。 这个曹望森还有一个身份:先帝宠妃曹惠妃的同族兄弟。 昭宁劫难时,先帝仓惶出逃,身边带的就是曹惠妃,后来先帝回京,曹惠妃被以祸乱宫闱的罪名赐死,曹家因此恨上了慕图家。 曹望森当时若是明着刁难她,以她的脾气,或许还能争上口气,不至于记恨至今。 可他没有。 他永远在人前温和有礼,挑不出错处,人后用隐蔽到近乎完美的手段,让她在飞鸢斋的日子举步维艰。 能在墨霞山求学的人都不傻,曹望森斋长的身份足以让那些善于攀附,又对慕图家权势心怀不满的人闻风而动。 于是,偌大个飞鸢斋,至少有一半人加入对她的孤立之中。 推搡、嘲笑、往她的背囊里偷偷塞东西……各种整人的花样层出不穷。 那时丹阳才十三岁,远没现在这般机警厉害,又背着摄政王府千金这个沉重的身份,遇到欺凌,往往只能默默忍下。 周子靖曾经好奇她怎么能在老鼠成群的禁闭室里睡得那么安稳。 那是因为在墨霞山头几个月,她的被褥里被塞老鼠是常有的事。 第一回,她吓得尖叫,整夜缩在角落不敢睡。后来次数多了,她能面无表情地把老鼠提溜出来,捏着尾巴尖,评判哪只胡须更长。 这种被阴云笼罩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多。 有天黄昏,曹望森来找她,说是新排布了一套机关阵,非常精妙,特意带她这个悟性高的先去见识见识。 整个斋里几乎没人愿意跟她玩,孤独像虫子啃噬着她,难得曹望森还记得她这个不被待见的同门。 丹阳心中毫无防备,满是对新机关阵的好奇,兴冲冲地就跟了他去。 可她刚踏进石阵,厚重的石门就轰然落下,锁死的声响惊得丹阳回头,只来得及捕捉到门外曹望森那张掺杂着快意的脸。 石阵内,机括声响如同催命符。 整整一天一夜,丹阳拼了命地闪躲,待到掌教察觉到不对时,她浑身是血,力气耗尽。 最重的伤在手臂,躺了两个月才能勉强抬手,太医一度担心她这辈子还能否再架鸢……曹望森欠她的这份债,日日夜夜刻在她骨头里。 所以,今日在演武场上,她并非失误,如果时光倒流,她依旧会毫不犹豫,这是曹望森应得的。 巷口拐弯,禹王府的大门已然在望。马车刚停稳,丹阳睁开眼,急急起身:“到了!” 霍昀廷的脸绷得死紧:“我前脚把你捞出来,你后脚就赶着回去继续挨打?” 丹阳回头看他:“演武场上伤人是我失手,禹南军军纪严明,该罚。” 霍昀廷带着浓浓的讥诮:“在淇州你翻墙砸门,惹是生非的本事可大得很,那时候怎么不见你这般懂规矩?” 丹阳被堵得一时语塞:“那…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霍昀廷上半身前倾。 通体的压迫感让丹阳脱口而出:“你的规矩跟十二叔能一样吗?” 但话音一落她就后悔了。 霍昀廷先是一愣,随即怒极反笑:“哦,合着我的规矩都是放屁,你只认他萧若白的规矩?不守他的规矩你就混不下去是吧?” 他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啪一声展开:“行,那就说说我的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慕图丹阳,看清楚,这个月的账,该还了!” 丹阳被戳到眼前的东西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去夺:“……你?!这…怎么在你手里?!” 她劈手抢过,飞快地扫过墨字印章,这正是她当日在鬼市签下的那张印子钱契据。 丹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那…那家机甲铺子…是藏流阁的产业?” 霍昀廷双臂环抱胸前,一字一顿:“所以,还钱。” 丹阳急道:“不是说好月底吗?” “说得好像到了月底你就有了钱似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懊悔淹没了丹阳,她本想和霍昀廷彻底划清界限,最好老死不相往来,没成想,这印子钱够她还一辈子的。 她垂头丧气地下了车,霍昀廷亦步亦趋地跟着。 丹阳停步回头:“你……你不会是想把我欠钱的事,捅到我十二叔那儿去吧?” 霍昀廷绕过她往里走:“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无聊?” 这时候,王府的老管家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少阁主,王爷传信来让您先在花厅候着。” 老管家显然很在意霍昀廷这位贵客,看来逼债只是顺带,他此行应该只是来找萧琢的。 果然,没过多久,萧琢便回了府,步履匆匆地朝花厅走去。 厅门合拢,隔断了里头的谈话声。丹阳自知闯下大祸,自觉走到书房外,老老实实跪了下去。 花厅内,萧琢的脸色比方才在校场上只冷未减,霍昀廷气定神闲地坐着,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 茶水氤氲的热气中,王府侧妃叶氏娴熟地烹煮着新茶。 萧琢对她温和地笑了笑,叶氏默契会意,带着厅中几名侍女,无声地退了出去。 一时间,厅内只剩相对而坐的两个男人。 霍昀廷在别人家的地盘上,依旧端着一副主人般的从容气派。 萧琢的眼神复杂地落在他身上,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千里迢迢赶来江禹,是为了遥遥?” 霍昀廷道:“我养的老虎丢了,听说是跑到你这禹王府了,没办法,只得亲自来抓回去。” 这话里的机锋,两人心照不宣,何况霍昀廷巴不得天下皆知。 萧琢直接点破:“但你应该清楚,她是慕图家的郡主,慕图权是铁了心要把她送进宫的。” “她现在不还没进去吗?” 霍昀廷坦然地迎上萧琢的审视:“况且有你这个皇叔在,这个宫,她没那么容易进得去。” 萧琢面沉如水:“本王是拦着不假,可这事是慕图权铁了心要办,我又能阻拦多久?一天?一个月?还是直到他宝贝女儿过了年龄嫁不出去?” “再者,圣上与遥遥从小一处长大,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倘若陛下当真属意遥遥,本王这个做叔叔的,难道还能强拆鸳鸯不成” 霍昀廷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毫不掩饰笑出声儿来。 他笑得萧琢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愠怒:“霍昀廷!你笑什么?” 霍昀廷嘲弄道:“在我面前就少说这些弯弯绕绕了,慕图权和龙椅上那个不成器的小皇帝的分量,跟得罪我藏流阁,孰轻孰重,禹王殿下,你算得清的!” 萧琢冷冷道:“少阁主,明人不说暗话。” 霍昀廷桀骜不驯的劲儿更加张扬,他轻描淡写道:“她弄坏的那架飞鸢,我藏流阁赔了,今年的新品随你挑,至于被她打折了腿的那个,活着还是残了,都算是我向你禹王殿下买下条命!” 一架顶尖飞鸢的造价绝非小数。 萧琢一双圆眼危险地眯成细线,锐利地打量霍昀廷,但对方眉宇间那份浑然天成的轻狂与笃定,实在不像信口雌黄。 他这才想起先前在玉霜楼,霍昀廷那句遇人不淑。当时他只当是影射他和颜芷,莫非说的竟是遥遥? 这个念头吓了萧琢一大跳。 他的神色变幻不定,沉吟良久,不动声色地向前探了一步:“少阁主好大的手笔。只是,我禹南飞鸢卫精锐的性命,恐怕不是你藏流阁随随便便就买得起的。” “好说。”霍昀廷随意轻巧:“今年禹南军的机甲装备,连同飞鸢战船的定期修缮养护,按最便宜的市价算,八折。” 瞬间,萧琢肃然的脸上露出一丝松动。 阴云布满天空,丹阳笔直地跪在青石板上,冰冷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上来。 叶氏来过一回,让人给她披了件蓑衣。 入夏的天气最是善变,白日还是朗日晴空,傍晚时分,暮色被大片阴云吞噬,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很快就连成一片密密斜织的雨幕。 酉时刚过,王府各处次第点起了灯,昏黄的光在雨中晕开,萧琢裹着披风的身影出现在回廊下。 雨势越来越大,丹阳用力抹去脸上的雨水。 萧琢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营中军医回报,曹望森的腿骨粉碎,即便接上,后半辈子也注定是个废人了。慕图丹阳,你还有什么可说?” 雨水顺着额发流下,丹阳挺直脊背:“伤人失手,丹阳认罪。但丹阳……不明其罪。” “放肆!!”萧琢怒吼道:“看来那五十军棍没落到身上,你是真当本王不敢动你?!” 丹阳没有丝毫辩解,深深俯首:“殿下明鉴,无论何种惩处,慕图丹阳绝无怨言,甘愿领受!” “你的罪,又何止这一桩!” 雨丝被风吹着,斜斜卷入廊下,一直侍立在侧的叶氏忙撑开伞,为萧琢遮住风雨。 萧琢道:“本王问你!你与那霍昀廷,究竟是什么关系?” 风雨骤急,丹阳的头发被雨水冲得完全散开,几缕乌黑狼狈地贴在她的额角:“他……从前是我在淇州墨门的掌教。” “仅此而已?”萧琢语调拔高:“可他霍昀廷不是这么说的!!” 一股窒息的闷堵感压在丹阳心口。 “他说……”萧琢望着越下越大的雨,觉得复述那些话实在令他极度丢脸。 他忍着牙疼重复:“他说你对他骗财骗色,始乱终弃!他霍昀廷遇人不淑,你慕图丹阳欺人太甚!” 丹阳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脸上血色唰地褪尽,难以置信地从地上跳起来。 “他胡说——!!”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萧琢喘了几口气:“人追债都追到江禹了,还敢狡辩!这事你爹知情吗?” 丹阳含糊道:“大概……不知吧。” “什么叫大概?!” “十二叔!!”丹阳连忙解释:“我跟霍昀廷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事内情复杂,一时半刻真说不明白。” 霍昀廷横插一脚,让她在长辈面前百口莫辩,活像她逃婚是看上了自己掌教似的。 不过,不管慕图权知不知道这事儿,萧琢倒是给了丹阳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五十军棍暂且寄下,条件是……她要去找霍昀廷做一笔买卖。 禹南军里的飞鸢与战船,大半老旧不堪,萧琢琢磨着换批新的,奈何囊中羞涩,只能退一步,把那些老家伙改锻改锻,提升一二。 禹王的意思,是想让藏流阁出手,可霍昀廷狮子大开口,即便八折,价钱也远超禹南军如今能承受的范围,正巧此时,丹阳撞在了枪口上。 丹阳跪在雨里,一眨不眨地瞪大眼睛:“十二叔,你该不会是想叫我去对霍昀廷用美人计吧?” 心思被这么直白点破,萧琢差点吐血。 他接过叶氏递来的伞,板起脸:“胡说八道!霍昀廷十三岁便执掌藏流阁,岂是能被美色所惑的庸碌之辈?三十六计,随你发挥,只有一条务必谨记。” 萧琢真诚又无奈:“本王,穷。” 上司一个穷字出口,丹阳抱着账本研究了两日,还真让她发现一个漏洞。 这些年,禹南军和藏流阁的交道打得不少,尤其在兵械修缮上的开销,花费之大,让人咂舌不已。 但细看账目,藏流阁的手工费不贵,甚至比起墨霞山更低,每年大额开销主要填在了材料上头。 因为藏流阁有一条硬规矩:但凡经他们手的修缮改锻,材料必须统一由阁里出,寻常的木料铜料不贵,可最关键的云纹铁要价贵得吓死人。 云纹铁俗称玄铁,传闻最早用云纹铁锻造兵械的是墨霞山初代山主。 此铁取自一种特殊矿脉,矿石里天然带着银白云纹,锻成兵器后,刃口会泛出流动的云影,砍击时威力巨大。 天然的云纹铁极其稀罕。 藏流阁有独门技艺,用乌铁为基,掺入一定的云铁矿砂,能炼出类似云纹铁的铁料,虽比天然铁少了几分韧度,但胜在能成批冶炼。 更绝的是,藏流阁能将云纹铁锻成薄如蝉翼的甲片,贴在战船、飞鸢外,既不妨碍性能,又能挡得住寻常攻击。 这般功夫放眼天下,只有藏流阁与苍冥人能做到。 墨霞山试过多次,始终差些火候,要么锻到极薄时崩裂,要么太厚影响性能。 当今正值乱世,算算藏流阁开张的年头,机甲师行走四方,此类生意想必没少接,加上车马费、运输费……还有兵械贩卖,霍昀廷如今只怕是富可敌国之身。 丹阳合上账本:要是……不用藏流阁的材料,岂不是能省下好大一笔银子? 鬼市最西头,隐蔽榭苑半浸在水湾里,丹阳揣着账本,不请自来,掌柜引她绕到后头。 榭后几步远,一道细流从江底泉眼冒上来,借着半架水车引向空中,化作簌簌下落的雾帘,水雾里圈着礁石垒,里头栽着野兰与鸢尾。 霍昀廷就坐在礁石垒边的船板上,手边放着只食盒,正拎出几块生肉往水潭里扔。 潭水澄明,铺着光滑的江卵石,一只毛色斑斓的大老虎轻巧地跃起,在水中惬意地嚼起来。 ……他还真养了只老虎。 泉水咕咚煮着茶,霍昀廷喂完虎,拿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手,回过头来看她。 丹阳也不拘礼,径自席地坐下,三言两语把自己的打算说清楚了。 霍昀廷捏着帕子,盯了她好一会儿。 “你再说一遍?” 丹阳分条缕析:“少阁主,你出人工,我找材料,我省了钱,你省了事,岂不是两全其美。” 霍昀廷半点没被她绕进去:“我阁里那么多机甲师,辛苦一场,就为赚你那点手工费?” 丹阳咬牙道:“手工费我可以给贵阁多加一成。” “一成?” “两成。” 霍昀廷直接摆手:“想都别想,给你破了例,我藏流阁往后这生意还怎么做?” 丹阳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强人所难,要不是萧琢穷得叮当响,她也不会主动来跟霍昀廷交涉,她躲他还来不及呢…… 见她不死心,霍昀廷挑眉问:“就算我答应,你有云纹铁吗?” 大雍对云铁矿砂管得极严,寻常渠道根本拿不到,他笃定丹阳弄不来,即便弄来了,一般冶炼窑也炼不动。 丹阳道:“现在是没有,但保不齐明天天上就下铁雨,刚巧砸在我脚边。” 霍昀廷皮笑肉不笑:“呵呵,那你慢慢等吧,祝你心想事成。” 这人表面瞧着冷傲无比,实际熟了后言语极其幼稚,丹阳忍不住笑了笑,她模样儿随娘,生了对很标致的梨涡,这一笑,笑得霍昀廷心肺乱跳。 他别开脸道:“谈事就谈事,你笑什么笑。” 丹阳一愣:“我笑笑怎么了,你那么凶干嘛?” 霍昀廷就是不看她:“好好说话,不许笑了。” 他这副模样一下点醒了她,他们现在的关系该怎么形容?丹阳觉得,就像一锅本来要煮熟的饭,硬生生被一盆凉水给浇断了火。 她耳根微微发热,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地开口:“我还没问你……你为什么跟我叔叔胡说八道啊?” 霍昀廷扬了扬眉。 丹阳脸更红了,扭头道:“我什么时候骗你财色了?” 财她认了,色算怎么回事?当初淇州明明是他先亲上来的。 霍昀廷大言不惭:“慕图丹阳,在淇州你整天盯着我这双眼睛,你说呢?” 丹阳心想这生意怕是谈不成了,禹王这活儿谁爱干谁干吧。 她拍拍脸努力让自己声音冷静下来:“霍昀廷,我今日是来说正事的。” 霍昀廷举着茶杯,奚落道:“那你倒是说啊,脸红什么。” 丹阳低咳一声,强壮镇定:“我知道哪儿能找到云纹铁。出了禹南地界往北大概三百里,苍冥人在沧州城外的绵羊谷设了一处冶炼场,里面堆着的云纹铁少说也有上千斤。我十二叔盯上那儿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霍昀廷面无表情:“打听这么清楚,那萧琢怎么不自己动手?” “你可知道,苍冥在沧州驻扎的兵力不比淮州大营少,禹南这边好不容易安稳了两年,你觉得萧若白会主动招惹苍冥人吗?慕图丹阳——” 他语气里带了几分质疑:“你该不会是想借我的手,来个先斩后奏吧?” 丹阳立刻摇头:“怎么可能!” 霍昀廷道:“你安的什么心我还不清楚?打伤禁军、从慕图王眼皮子底下逃婚,就算躲到禹南来,你也踏实不了,你是想赶紧干出点成绩,好让你那位好父王知道,你的用处远不止是嫁人,对不对?” 这话直白又锋利,说得丹阳哑口无言。 她确实有这个打算,原本是想着等拿到霍昀廷免去原料费的承诺,再回头说服萧琢出兵,没想到第一回合就败下阵来。 看她神色黯淡,霍昀廷很是感叹:“急功近利注定成不了事,慕图丹阳,你离真正出师还差得远。” 话说到这儿,两人都开始默然,不到一年时间,他们都离开了山门,昔日的针锋相对、斗智斗勇仿佛印在记忆里,成了此生最怀念的时光。 这都怪谁?反正不怪他,霍昀廷怨中心来,起身往外走,丹阳紧着跟上。 老虎见主人动身,也迈着步子上岸,丹阳被食铁兽咬过,心里发怵,下意识往后缩。 下一刻,大虎突然朝她扑来。 “啊!!”丹阳吓得尖叫,手忙脚乱地抱住身边的霍昀廷。 霍昀廷站得稳稳的,无奈道:“下来,它不咬人。” 丹阳死死搂着他脖子:“不咬人的老虎还是老虎吗?你叫它走远点儿!” “你先下来,勒得我喘不过气了。” 她整个人挂在他胸前,老虎扒拉了一下她的裙子,又嗅了嗅霍昀廷的靴子,随后像只温顺的大猫般趴下了。 丹阳脸都吓白了。 霍昀廷扯也扯不开她,蹙眉道:“慕图丹阳,道不同,你随便抱是吧?下来。” 丹阳自己也说不清怎么一下就蹦到他身上了,她声音发抖:“你、你让它先走……它走开我就下去。” 霍昀廷就不。 他干脆托着她往外走,还用靴尖轻轻碰了碰老虎的脑袋:“遥遥,跟上。” 丹阳一脸惊悚:“你……叫它什么?” 没等他回答,她就叫起来:“你养只老虎,还给它取名遥遥?!霍昀廷,你成心的吧?” 霍昀廷理直气壮:“我的老虎,爱叫什么叫什么,你管得着吗?” 说完他扭头朝老虎示意:“遥遥,叫一个给她听听!” 鬼市里响起威猛的虎啸,震得地动山摇。 温香是被丹阳的尖叫引过来的,她站在一簇开得火红的蜀葵旁,一身莲青色衣裙衬得人格外温婉。 “温香!!!”丹阳像看到救星似的喊:“快救我!!我完了!!” 温香轻声细语道:“郡主别怕,遥遥很乖的,从不伤人。” 丹阳紧张得直咽口水,霍昀廷冷冷道:“下来。” 她手脚僵硬地从他身上滑下来,刚一落地,老虎就要舔她的脚,丹阳尖叫连连,这次不等她窜,霍昀廷就主动抱住了她。 丹阳搂着他的脖子,两人脸对脸离得特别近。她突然小声问:“霍昀廷,听说你辞了淇州的差事就为找只老虎……是找它吗?” 霍昀廷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反问道:“你觉得呢?” 丹阳警告他:“不准叫它遥遥!” 霍昀廷冷哼,一弯腰,把她放在了虎背上。 丹阳一口惊叫憋在喉咙里,她坐在虎背上,死死捂着嘴,脚悬着不敢放,整个人抖如筛糠。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带着哭腔道:“霍昀廷,我错了,别这样……我是真的怕。” 老虎驮着个人,步子霸气悠闲,邀功似的用大脑袋蹭霍昀廷的腿。 霍昀廷揉了揉遥遥的额头:“怕什么,乖乖坐好,一炷香之内没被吓死,你提的那件事,或许还有商量余地。” 丹阳一听,死也要死在虎背上。 一炷香的时间漫长得像过了一年,霍昀廷说话算话,只是他提出要分走三成云纹铁,甚至可以免工费。 丹阳不舍得,但转念一想:霍昀廷怕是早就盯上绵羊谷的冶炼场了,如果和藏流阁硬抢,自己恐怕连点铁屑都捞不到。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丹阳回到禹王府,一路都在掂量该如何开口。萧琢不是那么容易说动的人,尤其涉及出兵之事,他向来谨慎。 她推开书房门,萧琢抬头见她神色凝重,以为谈判不顺:“和霍六没谈成?” “谈成了。”丹阳走到书桌前坐下,“他答应禹南可以自备材料,连工费也免了。” 萧琢面露诧异,这完全不像霍昀廷一贯的风格,他从不做赔本买卖,更不可能中什么美人计。他皱眉提醒:“可禹南没有云纹铁。” “这个我想过了,”丹阳语气认真,“十二叔,沧州城外的绵羊谷里就有,储量不小,起码上千斤云纹铁。若得手,足够装备您飞鸢卫的全部精锐。” 萧琢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你要我去打绵羊谷?” “苍冥人在那里立足未稳,防守远比淮州薄弱。若我们出其不意、速战速决,得手机会很大。不仅能省下大笔军费,更能挫一挫苍冥的锐气,让他们不敢再小看我们。” “条件呢?”萧琢直视着她,“霍六怎么可能白白让我占这个便宜?” 丹阳如实回答:“他要分走三成铁。” 萧琢轻笑:“三成?我们出兵、冒险,他藏流阁坐享其成,还白赚一份人情。”他顿了顿:“遥遥,这主意到底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他霍六的算盘?” 丹阳语气有些不自在:“确实是我的主意。您之前说军费紧张,而这确实对我们有利……” “有利,但也冒险。”萧琢打断她:“苍冥在沧州再少也是正规军,禹南刚平定赤哈骆河没几天,为了一批铁矿主动向苍冥开战,若引来大军报复,这责任是你担还是我担?” 他语气转冷:“霍昀廷就是吃准我绝不会同意,才给你开出这般空头许诺,他倒聪明,推你出来做这个马前卒。” 丹阳不愿放弃,她太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了。 “十二叔,如果能加强我军装备,冒点风险也值,我们可以周密计划……” “不必再说,”萧琢心意已定:“禹南的兵力不能用在火中取栗上,你出去吧。” 丹阳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望着萧琢不容置疑的神情,她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只得咬唇行了一礼,转身退出。 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廊下的风吹得人发冷,低头走着,差点撞上一人。 “丹阳,怎么这副样子?殿下又训你啦?” 周子靖一身轻甲,笑嘻嘻地抛着一个红苹果。 丹阳勉强笑笑:“你怎么来了?” “刚从校场回来,听说你回来了,正想找你报喜呢!”他掩不住兴奋,“听说了没?淇东又打胜仗了!颜掌教带队,端了苍冥一个辎重营,真是漂亮死了!” “淇东赢了?”丹阳眼睛一亮。 “那可不,现在那边士气旺得跟什么似的!”周子啃了口苹果,含糊地说,“颜掌教真是厉害,比好多男人都强……” 丹阳没再听后面的话,一个念头如春笋破土般冒了出来。 萧琢不愿动用禹南兵力,是怕引火烧身,但颜芷在淇东,本就与苍冥人打得火热。 她一把拉住周子靖:“子靖,帮我个忙,替我送封信给颜掌教,要快,务必保密。” 周子靖见她神色锐利,重重点头:“放心,交给我。” 丹阳转身奔向自己卧,铺开纸笔,略一思索,便奋笔疾书。 她将计划一一写下,最后凝重地添上一句:“颜掌教,此地为苍冥命脉所在,若能截断,功在长远。霍昀廷已应允得铁后为禹南无偿锻造军械,此事于我极为重要,我亦可从中周旋,为淇东争利。盼助。” 墨迹吹干,她将信仔细封好。 颜芷的回信比丹阳预计的更快,与此同时,另一封信也送到了萧琢手中。 丹阳并不知道颜芷在信中具体说了什么,只听说一向温和的十二叔读信后直接去了校场,发了好大的火,接连好几个将军都被他摔进了沙坑里。 等他回到府中,丹阳被叫进了书房。 书房里漫着一股酒气,丹阳有些忐忑地唤道:“十二叔。” 萧琢眼底泛着血丝,揉了揉眉心问道:“你给颜芷写信求助了?” 丹阳手指绞在一起,老实点头。 一阵沉默压得人透不过气。 丹阳心里愈发愧疚,低头认错:“十二叔,对不起,我甘愿受军法处置。” 她转身要走,却被萧琢叫住:“遥遥。” 他语气缓了些,说道:“收拾一下,和周子靖驾鸢去趟淇东。颜芷信里说,她需要两个鸢兵协助攻打绵羊谷。你和子靖在淇州求学,去帮她正合适。” 丹阳站在门边,逆光中看不清萧琢的神情,但她能感觉到他情绪很差,颜掌教的信里绝不止说了这些。 果然,萧琢又低声开口:“还有,帮我带件东西吧。” 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轻轻推到桌边,目光低垂:“这是她当年落在江禹的。如今,物归原主。” 丹阳整个人都愣住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一封信竟牵扯出这样的旧事。 “十二叔,对不起,”她已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想到会这样……” “不怪你,”萧琢勉强朝她笑了笑,“是我的问题。” 丹阳握紧玉佩,萧琢再次叫住她:“遥遥,你很喜欢霍昀廷,是吗?” 她脚步一滞,认真想了想,郑重地点头。 萧琢苦笑了一下:“别学我。” 三日后,丹阳和周子靖手持禹王亲签的调令出发。两人都是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压抑已久的斗志终于有了释放的机会,一路上兴奋得不得了。 从江禹到淇州,飞鸢中途休整一夜,次日黄昏,他们顺利抵达淇东大营。 颜芷早已等候多时,与萧琢的沉郁不同,她一身轻甲,手提红缨枪,英气飒爽。 丹阳与周子靖从升鸢台跃下,上前行礼: “禹南飞鸢卫,慕图丹阳。” “禹南飞鸢卫,周颍。” 二人齐声道:“参见少帅!” 颜芷对他们前头冠着的名头充耳不闻,笑着迎上前:“都是淇州走出来的好子弟,这次有劳你们了。” 简短寒暄后,两人接过淇东军的腰牌,正式入营。淇东飞鸢卫规模不小,拥有两百多架飞鸢,但指挥使半月前战死,整个大营仍笼罩在低沉气氛中。 据说新任指挥使不满颜芷是女子,屡次借故推诿调令,甚至曾当面让她早点嫁人,别掺和男子的事。 颜芷也没跟他客气,直接绕过他,从禹南请来了援手。 丹阳同为女子,不便住飞鸢卫大营,夜间被安排与颜芷同帐。 夜深人静,丹阳犹豫半晌,还是掏出那枚玉佩递过去:“颜掌教,禹王殿下说,这是您当年落在江禹的。他让我带来,物归原主。” “好。”颜芷面色如常地接过,随手收进匣中,拍了拍她的肩:“多谢。” 丹阳表情有些不自在,颜芷笑了笑:“怎么,有话想说?”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您和十二叔……” “都是过去的事了,”颜芷语气爽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曾在禹南大营待过两年。萧琢那时样样出色,长相、性情、武艺无一不好,我情窦初开,自然就动了心。” 她说着朝丹阳眨眨眼:“就像你喜欢霍昀廷那样。” 丹阳抿嘴一笑,没有否认。 颜芷继续说道:“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跟他注定走不到一起。” 丹阳像是遇到知音,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路不同,就不必强求。” 颜芷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难得这姑娘年纪轻轻如此通透,心疼之余又感到欣慰。但她转念一想,忽然察觉不对:“可你和霍昀廷的情况与我们不同。怎么,他没去江禹找你?” 丹阳一愣:“见是见到了,可他不是为生意去的吗?” 颜芷顿觉失言:“他没告诉你?” 丹阳茫然:“告诉我什么?” 颜芷轻叹一声,拉她到沙盘前坐下,语重心长道:“他关闭了在苍冥、斡仑两部的全部锻造工坊和货栈。丹阳,你一向聪明,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丹阳彻底怔住了。 恍惚之中,想起那日醉酒,似乎有人在她耳畔低声说要改道了,叫她去接。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醉后的梦,从没想过,那晚真的是他。 她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咚咚地撞着胸口,几乎要喘不过气。 如果不是身在淇东,她真想立刻冲到霍昀廷面前问个清楚。 可冷静下来,担忧又悄然浮起:藏流阁能发展到今日,多少是趁了乱世的便利,各方势力纠缠、无暇他顾,才让这支江湖力量悄然壮大。 若是有人主动打破这微妙的平衡,该怎么办? 丹阳觉得霍昀廷这一步实在太过冒险。 颜芷在一旁瞧她脸色忽红忽白,不由笑问:“怎么,你这是在担心他?” 丹阳皱起眉头,小小年纪摆出老成持重的样子:“他不该这样冒失,万一……” 颜芷瞪大眼睛:“丹阳,你该不会是对霍六和藏流阁有什么误解吧?” 事实上,藏流阁能有今天的局面,不光靠乱世机遇,更凭借精密的谋略。 这些年来,苍冥、大雍与斡仑三部虽时常争夺疆土,却从不敢轻易动藏流阁。只因谁先出手,谁就可能面临兵械断供之危,被对手趁势压制。 大雍有墨霞山,不算完全受制。 苍冥虽然技艺不俗,输在疆域狭窄、资源匮乏;斡仑则沉迷于模仿大雍文化,将全族心力都倾注在琴棋书画、瓷纱茶香这些风雅事上。 这两部的兵械,至少一半要靠藏流阁供给。 也因此,在交易之中,藏流阁得以清晰掌握他们的资源储备、兵力动向,甚至各部之间的矛盾。 而霍昀廷做生意,向来不讲绝对的公平。他会通过控制出货、调整品类,不着痕迹地维持两边势力的均衡,从而保全自己。 一旦苍冥南下势头太猛,就暂缓对其兵械的供应;要是斡仑劫掠过频,那就卡住他们的补给。 这一招,霍昀廷从十三岁起就开始用了。时至今日,他十九岁,或许,是时候玩点新花样了。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绵羊谷的谷口十分狭窄,两边山崖陡立,看着就像一张巨兽的大嘴。 颜芷计划得很周全。第一天,先派鸢兵进去探路。于是丹阳和周子靖率先出发,丹阳负责标记谷里的关键地点,周子靖则核对内部的布防情况。 两人前一后驾着鸢起飞,不到两个时辰,就把绵羊谷里里外外摸了个透。 丹阳一边飞行勘察,一边快速勾画地势草图。 等周子靖也完成任务,两只鸢调转方向,悄无声息地穿云而过,返回大本营。谷中的人丝毫没有察觉。 布防图交到颜芷手上,后续行动就顺利展开了。 这一天天气晴朗,一队斥候率先轻装探入谷口,初期进展顺利,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就突击到了冶炼场的外围。 可就在主力部队准备压上的时候,出事了。 两侧山崖上突然响起尖利的呼哨声,滚木和巨石轰隆隆地砸下来,顿时把退路截断。数不清的苍冥伏兵从山脊的密林里冒出来,箭矢像急雨一样射下。 队伍被堵在狭窄的谷道里,进退两难。 眼看包围圈越缩越小,苍冥士兵从两侧冲杀下来,颜芷手下的士兵不断倒地。她奋力挥剑苦战,手臂已经挂了彩,心渐渐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天上传来凄厉的鸢鸣。 两只鸢像巨鸟一般飞抵绵羊谷关墙西侧的鹰嘴崖,这是从侧后突袭的绝佳位置。 丹阳冲在前面,周子靖跟在后方策应。 她一个低空俯冲逼近关墙顶部,甩尾扔出焰弹,瞬间炸掉了一个瞭望哨。周子靖则兴奋地朝关墙正面的守军放箭。 来自空中的袭击,让地面守军顿时乱成一团。 或许是听见谷内的动静,颜芷举刀高喊,身先士卒:“将士们,冲啊!” “冲啊!”四周响起震天的响应。 一队骑兵凭借布防图的指引冲向鹰嘴崖,一场血战即将爆发。 周子靖原本在上空射箭射得正过瘾,自己人一到,他不得不恋恋不舍地飞走,临走前还不情愿地朝丹阳的方向抖了抖尾巴。 鸢兵的任务已经完成,丹阳也准备撤离。 可就在这时,鹰嘴崖下方升起一阵浓雾。这雾来得蹊跷,丹阳和周子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一头扎进了白茫茫的雾里。 眼前一片模糊,丹阳彻底失去了方向,飞也不知往哪飞,落也不敢乱落。 周子靖也晕头转向。 两只初次上阵的雏鸟,哪遇到过这种状况。若在平地还好,可这是在万丈悬崖边上。 丹阳忍不住叫了一声,周子靖也慌里慌张地回应。 两人师出同门,用的鸢语都是一套,这一喊一答倒是流畅: 丹阳:“糟了,路全看不见了!” 周子靖:“他娘的,这下怎么办?” 丹阳又问:“子靖你在哪儿?我们会不会撞上?” 周子靖叽叽喳:“我在你正前方!别动!千万别动!” 丹阳惊出一身冷汗。可就在这当口,从悬崖下方射来无数支冷箭。 雾里的两只鸢鸟左躲右闪,慌慌张张,结果不知道是谁的翅膀勾住了谁的尾巴,就听见轰隆一声,两只鸢一齐栽下了山崖。 崖顶的战斗正处在胶着状态,颜芷原本打算速战速决,没料到这小小的绵羊谷竟如此难啃。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再拖下去,恐怕要把沧州的守军引来了。 这时,一支人马如尖刀般直插敌军侧翼,为首一员女将,红袍银甲,手起刀落,勇猛难挡——正是温香。 她扬声笑道:“少帅,我这来得不算晚吧?” 她麾下的流影卫如猛虎下山,几下就冲乱了苍冥士兵的阵型。颜芷精神大振,战局逆转。 忽然,一名士卒浑身是血地冲杀过来,扑通一声跪倒,悲声禀报:“少帅!我们的鸢……坠崖了!” 丹阳再次恢复意识时,只觉得眼皮沉得像灌了铅。她想呼救,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但能闻到一股东西烧焦的怪异气味,周围应该有东西在燃烧。 这是哪儿?周子靖又在哪里? 咔哒、咔哒。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停在她面前,开口说的是苍冥话:“另一个呢?” 丹阳屏住呼吸,集中精神偷听。 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素色的裙摆,又一名女子被踉跄着押了进来。 那个苍冥男子上前一步,伸出双手。 他一手捏起一个手腕,像号脉似的探了片刻,然后又顺着腕子将整条手臂都仔细摸索了一遍。 丹阳被他摸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这是在干什么? “不错。”男子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听起来起码有五六十岁了。 摸完她们的筋骨,后面的话丹阳虽然能听懂字面意思,却完全不明白指的是什么。 男子说:“这一版的图纸确认好了,锻造时要格外仔细。” 随从应道:“是。” 男子又道:“骨头都要泡制妥当,鎏铜的部分我要亲自逐一检查。这批铜的纯度,怎么反而不如上一批?” 随从回话:“禀主人,藏流阁断了和我们的生意,原料供应不如以往顺畅了。” 男子疑惑:“说断就断了?藏流阁那边没给个说法?” 随从似乎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探子倒是传回一个消息,据说是藏流阁那位少阁主亲口说的……他说……他夫人不让他再跟我们玩。” 丹阳:“……” 男子勃然大怒:“胡说八道!他霍昀廷何时娶了妻?” 随从后面又解释了些什么,丹阳已经没心思去听了,她满脑子都在回荡那三个字——他夫人。 丹阳心里又是惊喜,又是慌乱。他这人怎么这样……她怎么就成他夫人了?可他竟然真的愿意为了她改变立场,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可以为自己勇敢一次? 不是谁都像她姑姑那样不幸,会遇上先帝那样的人。 万一,霍昀廷就是那个对的人呢? 这时,男子语气阴郁地低声对随从吩咐起来。 丹阳警醒,凝神细听,她绝不能让他因为自己而受到丝毫伤害。 “狼崽子喂饱了,但若敢反咬一口,就要有被连根拔起的觉悟。” “主人息怒,是否需要属下……” “明刀明枪是莽夫行为。你仔细听好……” 后面的话,对方显然有了防备,声音压得极低,丹阳一个字也听不清了,整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苍冥人,果然还是要对霍昀廷下手了。 正当丹阳揪心不已时,一阵钟声响起,铛—铛—铛,声音沉重,听得人心里发闷。她感到一阵疲惫,轻轻闭上了眼。 山洞外,几名站岗的小卒在钟声里打着哈欠,和前来交接的同伴打招呼。 其中一个睡眼惺忪地走到墙根,刚解开裤带,忽觉背后阴风一扫。他还来不及回头,一道利刃已迅疾划过他的喉咙。 霍昀廷伸手扶住瘫软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将尸体放倒在地。 这处山洞藏在密林深处,外围守卫不算多,但布置得相当严密。怪异的钟声拖得很长,在山谷间回荡,仿佛在向群山宣告着什么。 另一个守在洞口的士卒似乎瞥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他揉了揉眼睛,还没看清,那道影子已贴身掠过。 他双眼猛地圆睁,下一刻便已断气。 霍昀廷手法干净利落,甚至没给对方合眼的时间。转眼间,洞口守卫已被他清除干净。 他身形如风,动作既快又狠,悄无声息地向内深入。 山洞内部狭长,越往里,守卫越发密集。 霍昀廷在地道中前行时,脚下忽然踩到一物,低头一看,是一根白森森的人骨。 他将其踢开,才注意到整条地道里散落着不少骸骨。 从地道走出,前方正好出现一队巡逻兵。 霍昀廷立即闪身,敏捷地跃上侧面的石壁。 洞内通道曲折,俨然构成一个复杂的地下结构,石室大小不一。 待巡逻队走远,他从石壁跃下,闪进旁边一间漆黑的石室。 室内伸手不见五指。 他擦亮火折子,映出石壁上挂着的各式工具。中间一张大书案上,散乱放着曲尺、墨斗、刨子、机甲刀…… 霍昀廷目光一扫,被一张绘有飞鸢的图纸吸引——造型新颖,骨架结构复杂,绘制水平相当不错。 原本停歇片刻的钟声,突然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节奏急促而紧迫,带着明显的警示意味。 想必是巡逻的敌人发现了洞口的尸体。霍昀廷迅速将那张图纸收起,闪身来到门口。 钟声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急促。 丹阳猛地坐起身,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随着钟声硬生生震回了体内,震得她经脉发麻。 她双脚一动,不小心带到了榻边的几根红线,线上系着的小银铃顿时叮当作响。 丹阳这才彻底清醒,发现自己被绑在了一处祭坛般的石台上。 这间石室布置得诡异,东南西北各个方位都点着一只三足香炉,香炉之间用红线相连,纵横交错,在中央石榻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网状结构。 而她自己,就像是网中被困住的猎物。 红线铃响,外面立刻冲进来两个人。丹阳翻身跃起,闪电般踢出两脚,正中来人胸口。 趁着对方倒地,她头也不回地向外冲去。 霎时间,苍冥语的叫喊声响成一片: “跑了!祭骨跑了!” “快抓住她!” “别让她往里跑!” 丹阳手无寸铁,只能一边躲闪一边寻找出路。 地道错综复杂,她像没头苍蝇一样乱闯。很快,追兵赶了上来,丹阳扭住一人胳膊,夺过他手中的刀,转身左劈右砍,前刺后挡。 她身形灵活,像条抓不住的泥鳅,瞅准一条地道就钻了进去。 剩下几人眼看她逃脱,急忙从另一侧包抄。 “追!” 丹阳握紧刀,刚从一出口探头,竟与刚才那帮人迎面撞上。 她挥刀猛劈,一刀割断了最近一人的喉咙,不一会儿,就杀出一条血路,但追兵却不减反增。 沉闷的钟声在山洞中回荡,丹阳狼狈地拖着受伤的手臂。 她闪身躲进一旁石室,撕下衣摆,用嘴配合将伤口紧紧缠住。剧痛让她额头冒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暂时没有追兵赶来。 她半睁开被汗水模糊的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几乎叫出声,这间石室俨然是恐怖的地狱。 空中横着细竹竿,上面倒挂着一具具早已风干的尸体,皮肉尽腐,只余白骨森森。有些尸体还算新鲜,长发尚未脱落,黑压压地垂到地上。 从骨架依然能看出,这些人生前都是体态轻盈的年轻女子。 丹阳紧贴石壁,瞪大双眼,几乎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噩梦。即便在最可怕的梦境里,她也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 阴风从不见天日的深处吹来。 尸林微微晃动,满地的长发在她眼前扫来扫去,仿佛倒吊的死人活了过来。 尸林深处,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两步,正在逼近。 咔哒、咔哒。 恐怖的脚步声充斥石室,丹阳双手握紧刀,朝着声音来源使劲劈去。 “啊——!” 几乎同时,女子的尖叫划破寂静。霍昀廷一剑刺穿拦路者的胸膛,剑锋血珠滚落。他被那声尖叫刺得心头一紧。 “丹阳!”他毫不犹豫地向里冲去。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红线围成的法阵中央,一位身着嫁衣的姑娘蜷缩着身体。 香炉里的火苗倏地顺着红线蔓延开来,转眼就烧成一片,腾起幽幽绿光。那方矮榻在火焰中却未被引燃,只有上面的帷帐迅速化为灰烬。 若是再晚上一步,里面的人恐怕就要被活活烧死了。 “丹阳!!!” 霍昀廷瞳孔骤缩,想也没想就发疯般冲进火海。 绿油油的火舌滋啦舔过他的肩头,皮肉烧焦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他连盖头都来不及掀,拦腰一把将人从火中抱起,用身体紧紧护住,头也不回地向外冲去。 几名苍冥士兵举刀追砍过来,喊杀声在地道里回荡。 霍昀廷单手持剑,剑势凌厉,生生杀退围攻,地道里很快躺满了受伤哀嚎的人。 颠簸中,一方盖头飘然滑落,露出一张秀气的鹅蛋脸。 广玉只觉得腰快要被勒断了,整个人被颠得晕头转向。 霍昀廷的剑刚从一名敌人腹中抽出,温热的鲜血就溅了她一脸。 幸亏广玉是位大夫,见惯了血腥场面,否则没被烧死,也要被这阵仗吓个半死。 霍昀廷见她脸上溅了血,下意识想替她擦拭,手伸到一半猛然顿住。 这时他才看清,自己拼命救出来的,根本不是慕图丹阳。 “霍公子?怎么是你?”广玉惊魂未定,脸上写满了错愕。 霍昀廷眉头紧锁:“你怎么会在这里?丹阳呢?” “刚才那个姑娘……难道是郡主?”广玉难以置信地反问。 与此同时,丹阳压抑许久的惨叫终于冲口而出。她瘫坐在地,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干尸被一具具拨开。 尸林深处,先是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手伸了出来,接着,一个身影缓缓显露。 来人穿着散乱的黑色袍子,微微露出褐色的皮肤,脚踩羽桑马靴,一头灰白长发杂乱如枯草。 是个活人——正是先前那个苍冥男人。 丹阳第一刀劈了个空。她握紧刀,奋力从地上拖起,刀尖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人静立在尸林前,干瘪得也如同一具干尸,脸上皮肤松垮。 丹阳举刀再砍,竟再次落空,她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躲开的。 只一瞬,那人已如鬼魅般闪至她身后,枯槁的手扼住丹阳的咽喉。 刀哐当落地,她整个人被提离地面,双脚徒劳地蹬踹,脸色由红转为青紫。 丹阳拼命挣扎,双手试图扳开颈上的钳制。 强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她的喉骨,在濒死的窒息中,她肿胀的眼皮勉强撑开,看清了面前那张灰白枯瘦的脸。 一道白光在脑中闪过,这张脸与她记忆深处的某个影像重合。 唯一不同的是,他瞎了一双眼睛,乱发下赫然是两个空洞。 丹阳的窒息感到达顶点,胡乱划动的手脚也渐渐软了下去。 就在她眼皮即将合上的最后一刹那,一股劲风闯入尸林。 扼住她喉咙的力量骤然消失,丹阳跌落在一个坚实的臂弯里,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下一刻,霍昀廷的声音传来:“慕图丹阳?” 丹阳眼皮轻轻动了动,为何每每她命悬一线的时候,他总能及时赶到? 她明白了,霍昀廷定然是姑姑在天上赐给她的,好让她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这厢,狭路相逢的两人都有着惊人的速度。 老瞎子没与藏流阁少阁主真正碰过面,故不知面前站着的就是对他族敲骨吸髓后,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 他虽然目不能视,但听力极其敏锐,出手招招带风。 霍昀廷一边护着丹阳,一边轻松闪避,很快看出了对方的破绽。他抱着丹阳退到一旁,忽然静止不动。 对瞎子来说,失去声音就等于陷入了深渊。那人蓬头垢面,侧耳倾听,脸上露出几分迷茫。 霍昀廷屏住呼吸。 丹阳眼眶通红,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的喉咙受伤,一喘气就容易暴露位置,只能强忍着不发出声音,憋得泪水流得更凶了。 蓦地,一抹微凉的唇贴了上来。 生死攸关的时刻,霍昀廷通过渡气与她吻在了一起,危险的氛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冲散了一些。 霍昀廷能清晰地感觉到,当他含住她的双唇时,丹阳轻轻颤抖了一下。 但她没有挣脱,反而生涩地回应起来。与上次在淇州不同,这次两人都清醒着,彼此相拥。 丹阳的心跳得飞快,周围安静得可怕。 丹阳心想,自己是真的很喜欢霍昀廷,谁遇上这般人物能不心动呢?况且他对她这样好,想必姑姑在天之灵,也会为她高兴。 她想与他在一起,走出一条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路。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环住他的脖颈,霍昀廷微微俯身,丹阳踮起脚尖。 这个吻起初轻柔试探,后来渐渐深入,一点点吞噬着两人的理智,呼吸声也逐渐加重。 老瞎子耳朵一动,冷箭破空而来。 霍昀廷不舍地松开她,沉声叮嘱:“藏好。” 丹阳迅速退到墙边阴影处。 老瞎子在黑暗中行动自如,霍昀廷却不太适应这样的环境,稍处下风。他一剑挥出,寒光闪过,尸林随之晃动。 老瞎子一掌推来,用一具尸体挡住了这一剑。 一截干枯的断臂滚落到丹阳脚边。 丹阳惊恐地抬头,对方的侧脸在微光下一闪而过。 她倒吸一口凉气,惊呼:“斛律将军!” 这声惊呼,果然让老瞎子动作一滞,下意识地侧头朝向声音来源。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丹阳抓起地上坚硬的断骨,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刺向他的要害。 老瞎子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他是斛律天雄?”霍昀廷也惊了一下。 斛律天雄是苍冥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曾高居逐鹰榜榜首。昭宁劫发生时,正是他率先带兵攻入长京城。 或许很久没人喊过这个名字,老瞎子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丹阳从角落走出,与霍昀廷并肩站立:“传闻斛律将军在昭宁劫后患了眼疾,本以为已经解甲归田,没想到会在我大雍境内。” 当年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再见,已是一副形同枯槁的模样。 斛律天雄用中原话开口,声音沙哑:“原来是故人来访。不知阁下是哪一位?” 丹阳哑着嗓子回答:“我姓慕图。” “哦?”斛律天雄腹部鲜血淋漓,仿佛随时会流尽,但他面色不改:“那慕图桐是你什么人?” “是我姑姑。”丹阳迟疑片刻,继续说道:“当年为她收敛尸骨之事,还未曾谢过将军。” 斛律天雄跪在地上,凹陷的眼窝中已无眼球,只剩下两个黑洞。 但他似乎很想看清丹阳的模样,膝盖向前挪了一寸。 “想找死?”霍昀廷的剑尖抵住了他的喉咙。 斛律天雄仰起头,恍惚了一瞬,仿佛被拉回了十多年前的战场。 那一年,他率军攻破长京的城门时,飞鸢在灰沉的天上盘旋。 一抹刺眼的身影从高高的宫墙之巅坠落,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轻飘飘地,却又决绝地砸向地面。 曾经笙歌不绝的建昌宫已陷入火海,那个以一曲剑舞倾动天下的皇后,就在他眼前摔得面目全非,尸骨零落。 天空中,飞鸢发出一声凄厉长鸣。 斛律天雄从未料到慕图桐会选择以身殉国。 坦白说,当他最终轰开雍都城门的那一刻,脑海中确实闪过许多: 有唾手可得的战功、更高的权位、更广阔的疆土,还有无数鲜活的生命……恍惚间,似乎也掠过一抹绝美的舞姿。 他一路踏着刀剑劈开的血路走来,脚下是万千枯骨。而在这一战的终点,慕图桐也成了其中一具。 可他踩着堆积如山的尸骸,最终也未能登上渴望的神坛。 当年那个能让大雍人闻风丧胆的斛律将军,如今不过是躲在阴暗地沟里,苟延残喘的一只老鼠。 他转向丹阳,声音低沉沙哑:“我曾亲眼见你姑姑一身红衣,从高墙上一跃而下……就那样落在我面前。” 他顿了顿:“慕图桐一曲《丹凤朝阳》,当年名动天下。你会跳吗?” 丹阳道:“会一点。” 她说的是实话,自从姑姑殉国,这舞再无传人,她所学不过皮毛。 斛律天雄身子佝偻,断骨锋利如刀刀,他的血不断渗出,却仍带着一丝执念:“那……能否舞一段给我看?” 丹阳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没这个必要吧。何况,将军如今还看得见吗?” 她上前一步,声音发颤:“你当年率军破我长京,屠戮百姓,如今藏身此地,残害多少无辜少女。我姑姑的舞,你不配看!她的名,你也不配提!!” 斛律天雄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他没料到闯进这地宫的会是慕图桐的侄女。他苦心锻造的飞鸢即将完成,用少女骨骼锻造的鸢,必是天下战无不胜的利器。 只差最后一步,他不甘心中断于此。 突然,他捂紧腹部,死气沉沉的脸上掠过一丝凶光。 霍昀廷早有防备,一把将丹阳推开,抬剑迎上,铿地一声巨响,玄铁剑应声而断。 断刃擦过霍昀廷肩头,鲜血顿时涌出。他眉头都没皱,反身一脚将斛律天雄踹飞出去。 斛律天雄重重撞上石墙,喷出一口血,瘫软在地。 “霍昀廷!”丹阳冲上前。 “不碍事。”霍昀廷瞥了眼伤处,神情平静得像受伤的不是自己。 他拉起丹阳,“先走。” 可两人刚奔至石室入口,头顶轰隆一声巨响,一块巨石坠落,严严实实堵死了出路。 丹惊骇失色,霍昀廷眼神骤寒。 奄奄一息的斛律天雄靠在墙边,低笑出声:“也好……黄泉路上有故人相伴。待见了你姑姑,再请她……舞上一曲吧。” 第41章 第四十章 石室内一片漆黑,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苍冥战神,此刻已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丹阳听他临死前仍出言不逊,侮辱姑姑,心头火起,忍不住上前狠狠踢了他一脚,又用断骨补了几刀,好让他彻底死透了。 关于这位将军当年为慕图桐收敛尸骨的事,外界并非没有过风言风语。最荒唐的是,苍冥人自己还编造过一个香艳的传说。 故事里,一位大将军与敌国皇后相爱,两人不顾身份悬殊、世俗眼光,爱得轰轰烈烈,甚至不惜挑起战火,破城杀君,只为将心上人从深宫解救出来,最终双宿双飞,白头到老。 在丹阳听来,这简直是恬不知耻。 姑姑生前恐怕根本不记得斛律天雄这号人物,或许只是在某次宫宴上偶然一瞥,看过姑姑跳的一曲《丹凤朝阳》。 谁知竟被苍冥人借题发挥,拿来为斛律天雄脸上贴金。 偏偏这种风流韵事最易流传,真有人信以为真,甚至谣传慕图皇后当年并未殉国,而是与敌国将军私奔了。 这其中,不乏一些大雍人。 丹阳想到此处,只觉心口一阵揪痛。 她分明亲眼见过噩梦般的场景——世上最疼爱她的姑姑,尸身残破,连遗骨都难以拼凑完整。 那双曾温柔抚摸她头顶的手,早已化为冰冷的泥泞。 霍昀廷拾起断剑,转身查看丹阳颈上的伤。 他轻轻捏住她的两腮,低声道:“张嘴,我看看。” 丹阳顺从地张开嘴。 霍昀廷点燃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察看她的喉咙,所幸并未伤及喉骨。 他稍稍松了口气。 石室内一时出不去,丹阳和霍昀廷便牵着手在森然的尸骨间小心穿行,想弄清楚苍冥人到底在这里搞什么名门堂。 眼前的景象让丹阳心里发毛,联想到逃跑时的所见,她不禁怀疑斛律天雄是在用活人祭祀。 这种荒唐事她并非闻所未闻,尤其这山崖上有个矿场,一些愚昧的人相信祭祀山神能保佑矿脉资源不断。 但为何偏要把尸骨存放在这漆黑的山洞里? 也不知道周子靖现在是否安全。 丹阳正想着,一抬头却见霍昀廷正仔细查看着一具“少女”尸骨的脚部。 她凑上前低声问:“斛律天雄用这些尸骨究竟想做什么?” 霍昀廷脑海中闪过之前发现的那张飞鸢图纸,沉声道:“造鸢。” “造鸢?”丹阳简直不敢相信,“用人的尸骨?” “准确地说,是少女的骨骼。”霍昀廷解释道,“这是苍冥二部流传的一个古老传说,名为‘骨灵饲器’。” “百年前,苍冥三部以斡律氏为尊。部族有位公主名叫斡律白英,她的未婚夫是部落中最勇猛的将军,却在与斡仑人的战斗中被杀,连人带刀被劈成两半。 “斡律白英悲痛欲绝,抱着未婚夫的断刀在藏流山下大哭,发誓要报仇雪恨。部落的大祭司告诉她,用少女至纯的骨血为引,可锻造出无坚不摧的神兵。于是,她便真的从自己肋间剔下三根软肋,交给锻工,并割取自己的血肉来淬火。 “相传此刀成之后,威力惊人,斩斡仑人的铁甲如同切毡子一般。斡律白英凭借此刀,终将斡仑人驱逐至藏流山以西。” “但就在凯旋之日,途经藏流山时,这位公主却突然爆体而亡,她的血肉洒落山下,据说百年后,那里繁衍出了丰富的矿脉。” 也正是因为这个传说,苍冥人始终将藏流山视为自己的领土,直到师父的出现,才改变了这一局面。 丹阳越听越气愤,仅仅为了一个虚无的传说,竟残忍地夺去这么多无辜少女的生命。 她觉得刚才让斛律天雄那样轻松地死去,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她应该折磨他,使劲折磨他。 忽然,丹阳想起紧要的事,急切地拉住霍昀廷:“霍昀廷,你没事吧?” 霍昀廷被她问得有些疑惑:“我能有什么事?” 丹阳将之前偷听到的谈话内容告诉了他,担忧地说:“他们具体要对你做什么,我没听全,但你一定要万分提防。你断了和他们的来往,苍冥人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霍昀廷伸手捧住她的脸,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看来,你都已经知道了?” 丹阳点头承认。 霍昀廷却旧事重提,故意问道:“当初是谁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慕图丹阳,如今我走上你的道了,你怎么反而变得畏首畏尾了?” 丹阳没料到他这时还翻旧账,睁大眼睛辩解道:“我这是担心你……” 她话未说完,霍昀廷的吻便已落下。 石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他们两人清晰的呼吸声。 霍昀廷一边吻着她,一边带着她往后挪步,丹阳险些被斛律天雄的尸体绊倒,最终后背抵上了冰冷的石墙。 霍昀廷气息粗重,稍稍分开后,额头抵着她的,低声问:“现在,我总算是你的同路人了吧?” 丹阳嘴唇微肿,眼神有些闪烁,带着歉意和不确定:“你……真的想清楚了?” 他一旦做出这个选择,前路很可能是腥风血雨。 霍昀廷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双手扶住她的腰,语气坚定:“我想得清清楚楚。现在轮到你了,成或不成,给我一句痛快话。” 恰在此时,角落里那支唯一的蜡烛燃到了尽头,火光摇曳几下,骤然熄灭,整个石室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丹阳在黑暗中慌忙抓住霍昀廷的手,脱口而出:“霍吟曦,我接住你了!”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她此刻的勇气。 四周陷入彻底的黑暗,丹阳睁大了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霍昀廷。 她只能紧紧攥着他的手指,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 霍昀廷沉默了片刻,随后伸手揽过她的脖颈,再次深深地吻住她。 这个吻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急切和确认,两人紧紧相拥,仿佛分离了半生的人终于重逢。 “慕图丹阳,”霍昀廷在黑暗中低声问道,气息拂过她的脸颊,“那天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我承认了。现在,你呢?” 一向直率的丹阳此刻却羞怯起来,她低下头,脸颊发烫,只轻轻嗯了一声。 霍昀廷对这个含糊的回应不太满意,鼻尖蹭了蹭她的脸,执意追问:“我要听你亲口说。” 丹阳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清晰地说道:“霍昀廷,我喜欢你。” 这句话像点燃了霍昀廷内心压抑已久的火焰,他的吻变得汹涌而炽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稍稍平复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在昏暗中四处摸索,语速加快:“我的盖头呢?” 丹阳被问得一愣:“什么盖头?” 霍昀廷想起之前救下广玉时随手捡起的那块红布,但眼下怎么也找不到。 他的目光落在丹阳身上那件红色的衬衣上,飞鸢坠崖后,苍冥人在鸢内发现了个女子,便把人送到了斡律天雄手里,此刻她一身墨蓝作战轻甲早已不知所踪。 霍昀廷毫不犹豫地抽出匕首,刺啦划下一大块布料,递到她面前。 “盖上。” “干什么用?”丹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霍昀廷已亲手将那块红布扬开,蒙在了她的头上。 丹阳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声音沙哑,抓住他的一只手:“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择日不如撞日。” “霍昀廷!”丹阳惊得声音都提高了,谁会想在堆满尸体的地方成婚…… 但已经晚了,霍昀廷一把将红布掀开,扔到一旁。 他弹指点燃蜡烛,微弱的烛光下,丹阳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带着一丝无助。 千言万语在她喉间翻滚,最终却只化作断续的字句:“你…你…” 声音渐渐低下去,周围重归寂静,丹阳不再言语。因为她心里很清楚,没错,就是这个人了。 霍昀廷脸上带着得逞后的些许骄纵:“嫁妆给了,亲也亲了,抱也抱了。现在连盖头都掀了,慕图丹阳,这道,你是同也得同,不同也得同。” 死气沉沉的石室内,远处倒吊着风干的尸骸,角落蜷伏着失去生息的躯壳。 一点微弱的烛光勉强照亮昏暗的一角,在这明灭之间,丧败的气息仿佛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喜庆冲淡。 烛光将两人紧密相依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拉得很长。 石室里一片漆黑,丹阳依偎在霍昀廷怀中,小心翼翼地用那块红布为他包扎仍在渗血的伤口。 她靠在他肩上,轻轻握着他的手,低声问:“霍昀廷,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霍昀廷另一只手臂环着她的肩膀:“不会的。” 丹阳不由得为周子靖捏了把汗,当时两只飞鸢撞在一起,得亏二人配合默契,稳住速度,才没连鸢带人坠崖摔死。 可惜了她的鸿烟,要是摔散架了,不知以她的身家还能否修得起。 霍昀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想什么呢?” 丹阳嘀咕:“也不知道子靖如何了。” 霍昀廷脸色不大好看,丹阳却并未察觉,两人静静相拥片刻,待气息平稳些,便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开始在黑暗中摸索出口。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这处存放尸骨的石室是天然山洞形成的,想必斛律天雄特意选了这里,既阴冷又不潮湿,正好能防腐。 霍昀廷站在森然尸骨间,隐约感觉到一丝微风。 既然有风,就说明不是完全密闭的。 “仔细检查四周的石壁,看看风是从哪里透进来的。” 丹阳点点头,伸手在粗糙的石墙上一寸寸摸索起来。 忽然,她的指尖触到某处,感觉到的不是石头的冰冷,而是一阵轻微的、令人发痒的气流。 她连忙把脸凑近,果然有微风持续拂过面颊,带着些许凉意。 “霍昀廷,这里有风!” 霍昀廷示意她退后,捡起地上的断剑,朝着那处石壁猛力凿去。只听砰的一声,几块山石应声碎裂,墙上顿时出现一道裂缝。 原本微弱的风变得明显起来,而随风飘来的,还有一声压抑的呻吟。 隔壁有人。 霍昀廷与丹阳对视一眼,立刻靠拢在一起。 这时,对面的呻吟声又大了些,听着像是受伤不轻。 丹阳心头一跳,忍不住脱口而出:“子靖?周子靖,是你吗?” 周子靖在浑身酸疼中醒来,似乎听见丹阳的声音。 他虚弱地回应:“丹阳,是你吗?你没事吧!” 丹阳道:“没事……”她转头看了霍昀廷一眼,正要说他也在,腰就被他握住。 须臾,霍昀廷吻了上来。 他有些生气,今夜的当口,她居然在心里一直惦记着旁人。 丹阳猝不及防,被他亲得满脸通红,对面的周子靖没听见她的动静,急得喊了几声:“丹阳,你怎么了?” 丹阳去推他,却推不动。 霍昀廷他的吻狠到是在咬她,比方才更加炽热坚定。丹阳唇上刺痛,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开他,正亲到情浓时分,外间传来了温香的声音。 “少主,你们在里面吗?”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了。 一阵怒火在霍昀廷心中烧起,丹阳要推开他,他不许,用两条受伤的胳膊将她整个端起来,又亲了一会儿。 丹阳耳尖滚烫,挣扎几许:“温香来了。” “让她等着。” 霍昀廷将额头埋进她的前胸里,恋恋不舍得像只闹脾气的狼崽,声音嘶哑到极致。 丹阳好歹是观遍长京风月话本的人,在某些方面算得上是见多识广。 她笑道:“霍昀廷,你不是想在这种地方洞房吧?” 霍昀廷胳膊一松,险些把人摔下来,丹阳跌落在他怀里,被他再次啃着嘴唇。 “你天天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房到底是没洞成,因为温香已经开始在外面炸门,只闻一声巨响,石门四分五裂。 “少主?” 一只绣鞋迈进,温香惊愕地望着眼前的尸林。广玉担心丹阳,跟着进去,但石室内的尸林让她尖叫出声,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 前头则也顿住脚步,温香像是看到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转身拉广玉一起出去了。 猛然之间,丹阳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她一骨碌从霍昀廷身上爬起来,追着人出去。 “广玉?” 广玉被吓得不轻,她哆嗦扑进丹阳怀里,小声啜泣哭了出来,丹阳这才知道老李头为什么突然那么嫌弃她。 原来,广玉在离开李祯之后,开始一路游历各方。她一边编著药经,一边沿途收一些女子入门,三个月前,广玉途经铁牛县,收了一个伶俐聪明的小姑娘。 小姑娘年方十五,是个学医的好苗子。广玉跟她约好,待她回去禀报高堂便一起同行,可这一去,就去了十多天。 广玉去她家里找人,才知她是被家里人送去嫁人了,嫁的还是个花甲老头。 广玉想把人带走,却不想半路被拐子迷晕送到了这里,也就是说,大雍地界一直有人在与斛律天雄做少女的生意。 若不是侥幸遇见丹阳跟霍昀廷,只怕她也要化身为斛律天雄手里的一缕亡魂了。 洞里的尸骨由温香带着人全清了出来,一共九十七具,这算是一件足以震惊整个大雍的要案。 地宫里的东西不少,还藏着几本机关术古书,温香亦步亦趋,跟在霍昀廷身后。 有关机关术的古籍大都失传了,现存的一部分在墨霞山,一部分在建昌宫的石渠阁,他们在藏流阁见得尚且不多,斛律天雄又从哪里得到的? 霍昀廷翻着斛律天雄手绘的一幅幅机甲图,表情不由凝重起来。 “少主在想什么?”温香心思透彻。 霍昀廷把图纸给她,“看出什么了吗?” “这……”温香欲言又止,小心道:“少主,这是我藏流阁的机关术技法啊。” 他看了温香一眼,负手道:“传令下去,这地洞里的图纸都要毁了,半点痕迹也不能留。” “是。” 把广玉安顿好,丹阳回去找霍昀廷,周子靖也在,他受了些伤,倒是不重。 山洞里收拾得七七八八,九十多具尸骨暂时移交官府,各地都会等着张贴布告召家人来认尸。 周子靖站在少女尸骨面前,悄然握紧拳头。 丹阳也有些羞愧,他们自诩要保家卫国,却连她们是谁,从哪里来都不知道。 周子靖问:“霍掌教怎么来了?” 丹阳不好意思把二人的事直接告诉他,打了个哈哈:“估计是颜掌教请来的吧!” 坠下山崖的两只飞鸢损毁不大,温香让人运出去维修。 绵羊谷的矿场被清出来,颜芷吩咐萧琢派来的人,务必要把玄铁运回江禹,自己则带兵返回淇东。 丹阳不与之同行,她提着斡律天雄的人头回长京与父王谈判,返程时带了广玉一起。 出发前的客栈中。 霍昀廷与广玉,两人一个冷,一个静,没一个肯主动说话。 丹阳忍不住一清嗓子,道:“过年我在山上遇见李太医了。” 广玉这才动容,“师父可还好?” 丹阳拣了几粒花生米,吹去红皮,说:“不太好,瞧我更不顺眼了。” 广玉心知是自己的错,微微一愧,可歉意的话还没说出口,丹阳就若无其事道:“要是老头知道我偷偷跟人成了婚,估计又要说我爹教女无方了。” 噗,广玉平生第一次在人前失态。她一口茶水淋湿了衣襟,“什么?” 丹阳牵过霍昀廷的手,先斩后奏:“我已与人成过婚,万万不能回去进宫了。广玉,我爹娘不在这里,定宇也不在,幸好你来了,索性来给我们做个见证。” 这算是正式见过家里人了。 “等我父王气消一点,我再带他回长京。对了,还要去见娘亲!” 丹阳握住霍昀廷的手指,把桩桩件件安排得好生明白,虽然他们盖头掀得是仓促了些,可往后该有的礼数都要一一不上。 广玉心存疑窦,以为她又在胡说八道,小心去瞥霍昀廷那张脸。 霍公子依旧狂放冷漠,唯独那双蓝眸里多了一丝人味。他既不向慕图家的亲眷问好,也不客套寒暄两句,只高高在上道:“听说你要开医学馆,缺钱吗?我出了。” “不……不用了。” “不必客气。” 霍昀廷看了丹阳一眼,后者适时递上一杯茶,霍公子轻啜一口:“你家郡主欠我的钱不多你这一份。” 广玉拒绝得更迫切:“真的不用。” 一顿饭没吃饱,广玉吃得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席间,丹阳乖乖巧巧给霍昀廷剥花生。霍昀廷吃得心安理得,大马金刀地坐着,就差让丹阳直接将饭喂进他嘴里了。 或许是注意到广玉脸色不好,丹阳一边给霍昀廷夹菜,一边还解释一句:“他胳膊伤得厉害,还没好呢。” 广玉握着筷子,瞧着她一副小媳妇受气包的样子,再看自己她也伤着一只左臂,这饭更没心思吃了。 吃饱喝足,丹阳去柜台前结账,徒留下席间二人。广玉到现在还适应不了霍昀廷身上那股气势,不自觉攥了下裙角。 因为天牛神的事,丹阳在柜台前跟小二聊了起来。她久久不归,广玉坐着尴尬,她起身要走,被霍昀廷叫住。 “广玉姑娘。” 广玉望过去。 霍昀廷安坐在桌前,似是有事想问她许久了,“那年苍冥人攻城,丹阳在宫里吧?” 广玉明显一顿,缓缓又坐回去。 看她这个样子,霍昀廷登时全明白了。他在丹阳一眼认出斛律天雄的时候就觉得奇怪,斛律天雄虽算得上是声名在外,可按理说,整个大雍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在那年的血战里了。 丹阳才多大啊,不可能与苍冥的将军有过交集。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当年见过他,见过斛律天雄为慕图皇后收尸。她在血光里亲眼目睹长京沦陷,记住了那张再也忘不掉的脸。 他的声音沉得让人发寒:“敌军当时杀遍了整个长京,皇亲没一个活口,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广玉抿了抿唇,这件事在慕图家是不可提的禁忌。 事实上,个中细节她也不是很清楚,因为她来到慕图王妃身边的时候,那一战都过去一年了。广玉只知道,长京一战,外族血洗建昌宫,慕图家的小世子成了敌军的刀下魂,慕图王妃因此小产,一下失去两个孩子。 至于丹阳,她跟萧济被凌大统领藏起来,就藏在慕图皇后的棺材里。两个小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在血肉模糊的棺椁中待了三天三夜。 “她……” “说我什么呢?”丹阳走过来,语气带着一点惯有的轻快。 广玉适时止声,霍昀廷也遮掩过去:“说你磨蹭,随便一个人就能聊个没完没了,那块玄铁还想不想要了。” 她把自己的马给了广玉,与霍昀廷同骑一匹。 古道西风里,霍昀廷突然俯身,他将人抱起放到马背上,不忘轻啄在她的唇上。 二人亲完就跟做贼似的,丹阳更是张望一圈,趁着广玉不注意,快速回亲了过去。 道旁来往全是人,霍昀廷被她亲得愣在原地好大半天,直到丹阳喊他,他才翻身上马,在后边拥向她。 “你怕什么?”霍昀廷问。 丹阳小声道:“心虚,我还瞒着我父王呢,他若知道了,到时候……” “到时候怎么了?”霍昀廷不太高兴。 丹阳一脸诚恳:“到时候他要是亲自来捉我,你还能拦着不成?” 马鞭扬起,一骑绝尘,霍昀廷在风里朗声问:“你爹喜欢什么?拦不住的话,只能拿钱砸了。” “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肆意明快,丹阳笑得东倒西歪,霍昀廷一把摁住她,生怕她笑着笑着从马背上滚下去。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在抵达长京前,霍昀廷寻了个借口暂时离开丹阳,私下找到广玉,到底还是把当年那段旧事问清楚了。 听完广玉的叙述,霍昀廷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但开口时却难得地保持了客气:“既然丹阳自己不愿再提,我也不会追问惹她伤心。今日我问过的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必让她知道。”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些许,补充道:“广玉姑娘,日后你若在江湖上遇到什么难处,尽可来藏流阁寻个方便。” “多谢霍公子。”广玉俯身行礼。 霍昀廷微微颔首,见她似乎还有话想说,便难得温和地主动问道:“姑娘若有未尽之言,但说无妨。” 广玉闻言,再次深深一拜。 再抬头时,她神色已变得清冷严肃:“霍公子,郡主性子是顽劣了些,可在家中也是被如珠如宝地娇养到这么大。我知世间男子择妻,多要求女子三从四德,举案齐眉。但有些事,我家郡主做不惯,也学不会。” 她目光直视霍昀廷,一字一句道:“这一点,还望霍公子日后能多担待几分。” 说罢,广玉转身便走,留下霍昀廷一人站在原地,愣神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琢磨过味来。 * 再见长京,已是冬去夏来。 慕图王府门口那两棵老石榴树早已褪尽了满身火红,裂开的果实露出里面宝石般晶莹的籽粒。丹阳离家四个多月,连弟弟定宇都蹿高了一大截。 小公子见姐姐回来,高兴得直掉眼泪。 然而归家的第一日,丹阳就被罚跪在了家祠里。 慕图权手中的鞭子一下下抽在她身上,衣裳很快破烂,皮开肉绽,后背像是开了花,火辣辣地疼。 整个王府的下人都跪在家祠外,老管家苦口婆心地劝丹阳服个软、认个错。可她倔得像头驴,咬紧牙关,就是不肯向父亲低头。 噼啪的鞭打声不绝于耳,许多看着丹阳长大的老仆忍不住红了眼眶。挨打的人却硬生生忍着,连一声哭嚎都不肯发出。 啪——! 最后一鞭落下,慕图权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他指着满堂祖宗牌位,厉声喝道:“你再说一遍!慕图丹阳,信不信我今天真打死你!” “我不嫁陛下,我有心上人了。” 丹阳含泪,却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他叫霍昀廷,字吟曦,年方弱冠,在我心里举世无双。” “我不嫁阿济,求父王成全,我死也不嫁。” 啪!!! 慕图权扬手又是一鞭,这一下几乎用尽了全力,抽得丹阳浑身一哆嗦。 皮肉被鞭子撕开一道血痕,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半边身子都麻了,随后才是钻心的疼。可她依旧不服软,扯着嗓子喊: “父王!你打吧!有本事你就打死我!打死我算了!” 祖宗灵前的香火袅袅不绝,见证着慕图一族的荣光。慕图权气得来回踱步,胸口堵着一口气:“反了你了!真是反了……” 突然,他眼前一黑,脚步踉跄了一下。 老管家赶忙上前扶住:“王爷!您当心身子啊!郡主她……她到底还是个孩子,您别再打了,再打真要出人命了!” “爹……” 丹阳也被父亲瞬间煞白的脸色吓到,跪着向前挪了两步,声音发颤地喊了一声。 “爹什么爹!”慕图权捂着额头,怒道,“我不是你爹!你好大的本事,好大的主意!普天之下,谁家姑娘像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就算我哪天死了,养出你这么个女儿,也没脸去见慕图家的列祖列宗!” 丹阳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你还有脸哭?”慕图权气得头晕眼花,“事到如今,倒想起你还有个爹了?真是不容易!慕图丹阳,我看我生你出来,就是来讨债的!” * 夜深了,王府里气氛沉郁。 因为丹阳一回家就挨了重罚,弟弟定宇直接冲到慕图权面前大闹了一场。小公子情急之下指着父亲的鼻子口不择言,骂他虎毒不食子,结果被慕图权一巴掌打得鼻血直流,还被禁了足。 夜里的家祠又黑又冷,丹阳还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慕图权没发话让她起来,她就硬撑着不起。 定宇的生母李侧妃悄悄来看过她一次,见到那满背的伤痕,心疼得说不出话。她至今想不明白慕图权为何对亲生女儿下如此重手,只当他是气极了孩子任性离家。 “遥遥,”李侧妃一边轻柔地给她上药,一边低声劝道,“你也别太怨你父王。他一个人撑着整个慕图家,实在不易。你这孩子……嫁给陛下究竟有什么不好?且不说地位尊崇,你与陛下自幼一同长大,他日后待你定然是极好的。” 丹阳紧咬着嘴唇,低头不语,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 看着她背上的伤,李侧妃长长叹了口气。 到了后半夜,丹阳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搅得全府不安。人是被抬回蒹葭楼的,还没到地方就烧晕了过去。 慕图权狠心责罚了她,此刻又心疼得不行,亲自在蒹葭楼守到天明。 次日,一向勤勉的慕图王告了病假。 但今日朝堂却没有因为慕图权缺席变得冷清,因为慕图家的小郡主回了京,并在龙亭殿上呈上一颗人头,一颗来自苍冥名将斛律天雄的人头。 满朝哗然—— 大热的天儿,蒹葭楼的主殿里却连个冰盆也没摆,闷得人透不过气。 丹阳发着烧,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睡得极不安稳。丫鬟守在床边,轻轻打着扇子,不时用帕子替她拭去额上的虚汗。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丫鬟警觉地回头,只见一位容貌极出众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立在房中。 她刚要惊呼,霍昀廷已迅疾地抬手,精准地劈在她颈侧,丫鬟软软地倒了下去。 丹阳趴卧在床,后背伤痕累累,半张脸深深陷进软枕里,手边的被子滑落了大半。 霍昀廷默默拾起薄被,动作极轻地重新为她盖好,生怕触痛她的伤口。 可丹阳还是醒了,她带着哭腔唤他,委屈地伸出手要他抱:“霍昀廷?” 霍昀廷俯身,小心地将她的胳膊绕过自己脖颈,让她伏在自己肩上:“疼得厉害吗?” “嗯。”丹阳眼中水汽氤氲,模样可怜极了。 他偏过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眼尾,丹阳一动不敢动,后背如同被烈火灼烧般疼痛。 “张嘴,吃了能止疼。”霍昀廷将一粒小药丸送入她口中,随即怒气涌了上来:“慕图权真是疯了!竟把你打成这样,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丹阳无力地摇头:“别去……不怪父王,是我的错。” 她这副模样,让霍昀廷觉得心口像被狠狠揪住般难受。他想起丹阳曾提过慕图权喜爱宝马,为此他特意打理了两天西边的养马场,精心挑选赤哈各部的良驹,盘算着作为提亲的厚礼。 如今看来,这礼怕是送不出手了。 “我们走!”霍昀廷一把将人抱起:“管他同不同意!萧若白那套说辞根本是在放屁!” 丹阳虚弱地笑了笑,任由他抱着自己走出闺房。 谁知刚到廊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挡住了去路,廊道本就狭窄,三人迎面遇上,气氛顿时凝固。 慕图权面色冰冷,一言不发。良久,他沉声唤道:“遥遥。” 丹阳慌忙从霍昀廷怀中挣脱,跪倒在父亲面前,下意识地将他护在身后。 “让开。”慕图权见她已伤痕累累,强压下怒意,目光如寒冰般射向霍昀廷。 “父□□阳带着恳求,“请您不要为难他。” “滚开。” 慕图权与霍昀廷面对面站着,两人视线交锋,互不相让。霍昀廷虽年轻,周身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傲然之气。 他微垂着眼,竟全然没将慕图权放在眼里。 慕图权眼底杀意渐起,可这年轻人毫无惧色,无声地与他对峙着。楼外蝉鸣聒噪,一声高过一声。 终究,霍昀廷念及对方是丹阳的父亲,率先收敛了锋芒。他低下头,恭敬道:“王爷要怪就怪我,别再生她的气了。” 慕图权冷笑一声:“你?你算什么人,也配过问本王的家事?” 霍昀廷面色不变,平静答道:“配与不配,全凭王爷一句话。”说罢,他掀起衣袍,屈膝跪在了丹阳身旁。 丹阳惊得倒吸一口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我真心爱慕丹阳,此次进京,正是为向慕图家提亲,恳请王爷成全。”霍昀廷言辞恳切。 慕图权这才缓缓地,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自从上次霍昀廷闯府带走丹阳,他早已查清这年轻人的底细——藏流阁少阁主,霍凛之子。 此刻两人一同跪在面前,看似恳求,实则逼宫。 “既然你来了,有些话本王便直说了。”慕图权语气冷淡,“本王知道你的来历。但无论如何,遥遥与陛下的婚事乃是天命所归。至于你,本王绝无可能同意。” “父□□阳透出绝望。 “住口!”慕图权厉声喝止,丹阳深深低下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 霍昀廷不卑不亢地追问:“王爷对晚辈有何不满,总该给个明白的理由。” 他问得理直气壮,慕图权一时被他的态度怔住,反觉好笑:“你要什么理由?” “地位、权势、财富、人品、相貌、学识……”霍昀廷一一数来,“王爷择婿,难道不考量这些?还是说,您一心只想让丹阳当皇后?若真是为此,” 他顿了顿,抬眸直视慕图权,唇角勾起一抹轻狂的笑,“也好办。” 慕图权瞠目:“你待怎么办?” 霍昀廷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那笑容又深了几分,带着三分放肆,七分张扬:“灭了萧氏。”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晴天霹雳砸在慕图王府的房梁上。定宇一个激灵冲到门口,扯着嗓子问:“什么动静?谁把我家屋顶拆了?” 守在门口的小厮原本是看着他不许乱跑的,这会儿也顾不上了,探头往外瞧了一眼,慌慌张张跑回来禀报:“世子,不好了!王爷跟人在蒹葭楼前打起来了!” 蒹葭楼前的小花坛早已一片狼藉,花木东倒西歪,几个花盆底朝天摔得粉碎,泥土溅得到处都是。 慕图权手里握着剑,紧追着霍昀廷不放:“本王今天非砍了你不可!霍凛不会教儿子就别生这么多!你给我站住!” 霍昀廷不还手,也不回嘴,只背着手,身形灵活地闪避着一次次劈砍。慕图权脸上青红交错,气息越来越重。 一盆摔烂的旱金莲滚到丹阳脚边,她本就发烧昏沉的脑袋,被这一闹疼得更厉害。 “不过是几句玩笑话,王爷何必动这么大肝火。”霍昀廷跃上亭台,侧身又避开一剑,“我知道慕图家有祖训。王爷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让丹阳为难。” “无耻小儿!拿命来!”慕图权大喝一声,长剑直刺霍昀廷心口。 两人在亭台屋顶上追逐,瓦片被踩得哗啦啦往下掉。一页瓦片迎面飞来,被一名突然出现的锦衣侍卫挥剑挡开,侍卫身形挺拔,护在了一片明黄色的衣角之前。 “舅……舅舅?”萧济看着眼前景象,有些结巴地朝屋顶喊。 慕图权闻声一愣,砍人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庭院里暂时恢复了安静。 慕图权从屋顶跃下,正要行礼,萧济已上前一步扶住他:“舅舅不必多礼。朕听闻您身体不适,特来探望,没想到……” 他话没说完,目光扫过狼藉的院子,又落在一旁的霍昀廷和丹阳身上。这哪里像有病在身? 丹阳没料到萧济会突然出现,更没料到他撞见这般场面。她看着突然驾到的皇帝,又看向身旁的霍昀廷,三人立在院中,气氛微妙。 霍昀廷仿佛没看见萧济,径直走到丹阳面前,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烧还没退。”他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她,“累了吧,带你回去歇着。” 说完,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就要走。 丹阳被他牵着,与萧济擦肩而过。 慕图权气得嘴唇发白,眼神里透出极度的失望,目光刺得丹阳后背的伤处隐隐作痛。 丹阳望向父亲,忽然注意到他鬓角已有了些许灰白,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也掩不住疲惫之态。她心里一阵发酸。 “慕图丹阳,”慕图权的声音沉甸甸地压过来,“今日你若踏出这个家门,往后就别认我这个爹!” 这话像鞭子抽在身上,丹阳下意识想抽回手,但霍昀廷握得很紧,她挣了一下,他却握得更牢。 就在这一瞬间,丹阳忽然明白,自己其实也并不想松开。 “丹阳。”一直沉默的萧济开了口。 丹阳停住脚步。 霍昀廷转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丹阳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指,示意他安心,霍昀廷微微眯了下眼,脸上明显透着不悦。 萧济今日身着常服,并未穿龙袍,身边只跟着一名面生的年轻侍卫。他语气放软,像小时候求她一起出去玩时那样:“我们单独说几句话,行吗?” 霍昀廷脸色更沉,但丹阳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蒹葭楼外的六角亭。丹阳站着,萧济坐在石凳上,亭心的湘妃竹帘半卷着,隐约透出不远处一个修长的人影。 这时,不知怎的溜出来的定宇,远远看见亭子便大喊一声:“姐夫——!” 萧济皱起眉,看向丹阳:“那人是谁?” 丹阳拢了拢身上霍昀廷的外袍,直接答道:“我心仪之人。” 萧济握紧了拳,脸上尽力保持着平静:“你就是因为他,才不愿与朕成婚?” “从前不是因为这个,”丹阳不敢欺君,“但现在,是了。” “为什么?”萧济牙关咬紧,“你就为了一个男人,把舅舅气成这样,把朕独自抛在宫里?” 丹阳看着他:“有些事一时难以说清,但我从未想过做皇后,陛下是知道的。” “你是不想当皇后,还是根本不想嫁给朕?”萧济追问。 “我心里有了别人,”丹阳迎上他的目光,“只想和他相守,阿济,除了他,我不会嫁给任何人。” 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叫他了。 这声称呼让萧济怔了怔,时光仿佛拉回儿时,但他也清楚,无论是以情分相劝,还是以皇权相压,都无法改变她的心意了。 他们曾共同度过的最可怕的一段时光。 一口浸满血污的棺材里,丹阳抱着不到三岁的萧济,在里面躲了整整三天。周围没有水,没有光,也没有希望,只有逐渐腐烂的气息和无边的黑暗。 萧济趴在她腿上,仰起沾满血污的小脸,哑着声问:“丹阳姐姐,母后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那时丹阳五岁,已经懵懂地明白——姑姑再也不会回来了。 到了第三天,萧济又饿又渴,在她怀里哭起来。丹阳怕哭声引来苍冥人,只好用手捂着他的嘴。小太子饿极了,一口咬在她虎口上。 他尝到血味,慢慢止住了哭泣。最后,这个孩子是靠着母亲遗体的碎肉,才勉强活下来的。 第四天,棺材盖终于被掀开。 一身戎装的慕图权风尘仆仆,从妹妹的尸骨中抱起了满脸是血的外甥,也抱起整个大雍王朝未来的希望。 他走得那样急,甚至一时忘了丹阳也在里面。 丹阳至今还记得,那是个异常安静的黄昏,寒鸦掠过建昌宫上空,翅尖染着夕阳的金色。 夕阳下,父王战袍的披风缺了一角,残破随风扬起,他抱着萧济,身影越来越远。 丹阳知道,父王不是故意的,也不是不疼爱她。 她更心里清楚,在她和萧济之间,父王永远会先选择萧济。她不曾怨恨过谁,也明白父王有自己的责任和抉择。 如今,她的选择是霍昀廷。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不行……这绝对不行!” 定宇焦躁地咬着自己的指甲,在霍昀廷面前来回踱步。听完霍昀廷简略讲述了在绵羊谷的经历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模样儿。 “你到底什么毛病?”霍昀廷被他转得心烦。 定宇双手比划着,语气激动:“你,想娶我姐?然后就打算在个破山洞里把事情定了?我告诉你,绝对不行!我姐出嫁,不管对方是谁,婚礼必须冠盖云集,风光无限,要成为四海之内最盛大的典礼!” 他越说越激动,手臂一挥:“我要让天下所有女子提到婚礼,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姐的排场!” “你?就凭你?” 定宇想起自己之前情急之下喊出的那声姐夫,脸上有些挂不住,后悔的情绪更浓了。 霍昀廷这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是嫌弃他没给丹阳一个像样的婚礼承诺。 “只要你父亲同意,我明日便可正式登门提亲。”霍昀廷看着定宇的眼睛,继续道:“至于婚礼的规模,按你说的办。” 定宇眼睛一亮,觉得这人还算上道。 但他马上又皱起眉头:“那我爹要是不答应呢?” 霍昀廷神色未变:“照样成。” 定宇顿时乐开了花,觉得这人简直太对自己胃口了!! 他兴致勃勃地开始描绘自己对于姐姐婚礼的种种设想,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 霍昀廷打断了他:“你这到底是想嫁姐姐,还是嫁自己?” “当然是为了我姐!”定宇摆了摆手道:“你没姐姐,当然体会不到我们做弟弟的这种心情!” 霍昀廷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 被这么一打岔,定宇一下子卡了壳,忘了自己刚才说到哪里了。 霍昀廷淡淡地提了个醒,接着话锋一转,问道:“你呢,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定宇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霍昀廷解释道:“来见你父亲,我备了礼。给你,自然也备了一份。你想要什么?” 定宇眼睛转了转,凑近了些,小声问:“姐夫,你……都有些什么好东西呀?” 这一声姐夫叫得霍昀廷心里颇为受用,之前被这小子下药的旧怨消散了大半。他透着无尚的自信:“我什么都有。” …… 这场闹剧之后,丹阳被慕图权当着萧济的面,毫不留情地赶出了家门。慕图权的话说得很绝,让丹阳想清楚,如果选择跟霍昀廷走,就再也不要回来。 不知是哪来的冲动,或许是萧济的存在让她想起了早逝的姑姑,想起了那些不愿回首的往事,想起了父王决绝的背影,丹阳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倔强。 “父王,我就是喜欢他。”她一字一句:“我就要和他在一起。” 慕图权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好!本王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丹阳起初还泪水涟涟,看得一旁的霍昀廷眉头紧锁,心疼不已。 然而,当慕图权跪在萧济面前请罪,口称教女无方,萧济露出一副被抛弃的可怜神情时,丹阳的眼泪突然就止住了。 她平静地看着父亲将小皇帝搂在怀里轻声安慰,然后深深地拜了一拜,拉起霍昀廷的手,转身迈出家门。 那年夏天,慕图丹阳十七岁。 她带着同样年轻的霍昀廷,走过长京繁华的街道。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雨幕轻柔,他们并肩在雨中,一步步走向前方。 承元十年,大雍境内变故频发,各方局势骤然紧张。 除夕宫宴上,平阳世子夫人与小公子不幸落水溺亡;几乎同时,因军饷迟迟未到,定远侯所辖的两边军心涣散;没过多久,苍冥大军再度进犯淇东,理由是其将领斛律天雄死于大雍境内。 斛律氏长期镇守淇东四州,此次进军甚至未向苍冥王都的戈兰天虎通报。 四方边境几乎在同一时间陷入困局,连身处京城的摄政王也未能幸免。战事重启,国库却早已空虚——沈家军的军饷尚无着落,淇东颜家也快断粮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萧济还打算在长京城东北角兴建新宫殿。 朝廷全年税收不过四千万两银子,扣除地方开支、官员俸禄和各军饷银,能入国库的不足一半,这一半中还需抽出一部分向斡仑纳贡。 天子内堂穷得叮当响,哪来的钱修宫室? 萧济虽知自己不算富裕,却也没料到窘迫至此,在宫中大发雷霆。慕图权与户部罗尚书愁得日夜难眠,茶饭不思,几乎要拉下老脸向太仆寺伸手借钱。 关键时刻,霍昀廷再次登门。 这次他并非空手而来,带来的财物多得连库房都塞不下。定宇有奶便是娘,一口一个“姐夫”叫得亲热。 “你还有脸来?”慕图权在客堂接见他,见霍昀廷悠闲品茶的样子,气得捶了下茶案。 滚烫的茶水溅出些许,霍昀廷稳稳举着自己的茶杯:“王爷与其跟我动气,不如多想想,这空了的国库该如何填补,陛下那捉襟见肘的内堂又该怎么支撑。” “你是专程来看本王笑话的?” “不敢,”霍昀廷轻轻拨开浮叶,“晚辈是来为王爷解燃眉之急的。” 他开门见山:朝廷打仗缺钱,他可以出钱,但条件是慕图权需将丹阳嫁给他。 这些天丹阳虽表面无事,照常学习机甲操作、练习飞鸢驾驶,等慕图权放她回军队,但据温香说,她夜里偷偷哭了好几次。 被父母赶出家门,谁能不难过?霍昀廷见不得她伤心,一心想解决这个问题,哪怕再向慕图权低头一次也心甘情愿。 慕图权闻言冷笑:“你这是要本王卖女儿?” 霍昀廷皱眉:“王爷言重了。” “死了这条心吧!你告诉慕图丹阳,让她赶紧给老子滚回来!” “王爷会答应的,”霍昀廷语气平静却笃定,“您如今还有不答应的余地吗?崀西一带战火连天,民不聊生,已有百姓易子而食。沈家死守至今,早已是强弩之末。眼下淇东又起战事,朝廷穷得叮当响,没有真金白银,将士们凭什么去拼命?难道光靠虚无的家国大义?” 慕图权被他说中痛处,怒道:“你藏流阁无国无家,懂什么是家国大义!” “我不懂,”霍昀廷直接承认,“但我知道,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空谈忠勇毫无意义。” “你!” “王爷固守家训两百年,不惜为此葬送女儿一生。可边境的将士和百姓呢?苍冥人的火炮都轰到门口了,您要他们拿什么去效忠?”霍昀廷举着茶杯,目光锐利,“王爷久居京城,说话自然不腰疼。” 朝廷财力枯竭,四方养兵从来不敢指望那点迟迟不到的军饷,只能各凭本事谋生路。 淇东土地肥沃,物产丰饶,颜家尚能自足;平北以丰安为中心,东部几州也算富庶,加之霍凛善于经营,平北军并不缺钱;南边的萧琢更是精明,禹南军战斗力强,部分原因就在于禹王出手大方,据说萧若白在军中设了重重奖赏,连服从军令都有赏。 唯独西边最为艰苦,那里本是荒漠戈壁,粮食难以种植,去年又遭旱灾、蝗灾,几乎断了崀西将士的生路。定远候亲自进京讨饷,却空手而归。 当年昭宁一战后,签了盟约的斡仑人肥得流油,占了州府的苍冥人志得意满。 如今赤哈与骆河两部联合侵扰大雍,一心想分一杯羹,被禹王打怕了,已经转攻崀西。 虽说骆河、赤哈兵力不及苍冥,但再这样耗下去,崀西必乱。到时沈家要么举家殉国,要么……是投敌还是谋反,恐怕只在乎远候一念之间了。 慕图权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不愿轻易中了这小子的圈套。可霍昀廷偏偏精准拿捏住了他的软肋,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你倒是算计得精明,”慕图权板着脸,语气冷硬,“可本王不信你。藏流阁这么多年从不归顺任何一方,如今会为了遥遥,就来帮扶我大雍?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你以为这是在编话本故事吗?” 他审视着霍昀廷,继续发难:“更何况,你一个少阁主能有多大分量?藏流阁上面难道没有阁主做主?” 霍昀廷神色如常,平静回应:“家师年事已高,早已不问世事。阁中一切事务,现由晚辈全权处置。” 他略带不解地反问:“王爷究竟在怀疑什么?” 慕图权直言不讳:“我知道你父亲是霍凛。连他都没能让你归顺朝廷,我家遥遥又何德何能?霍公子,大话还是少说为妙,免得日后难以收场!” 他坚决反对两人在一起,除了希望丹阳入宫之外,更深层的原因是霍昀廷的身份。 藏流阁少主与大雍郡主,本就是走在两条道上的人。倘若日后藏流阁举山归顺了斡仑或苍冥,让丹阳如何自处? “本王就这一个女儿,捧在手心疼了十几年,那是我的掌上明珠。”慕图权语气沉重,“你说带走就带走?日后若生变故,她连哭的地方都没有。本王把话放在这里,即便遥遥不入宫,你也绝非良配。” 霍昀廷不急不缓,语气坚定:“若王爷担忧此事,那大可不必。我与丹阳从此同行,此心不移,至死不渝。” 自从踏上藏流山的那天起,霍昀廷就清楚自己无父无母,无国无家,没有归宿,连驾鸢飞升都仿佛师出无名。 他不属于母亲那边,也不认同父亲,甚至曾一度无法接纳自己。是丹阳的出现让他找到了落脚点,让他明白,有她在的地方,就是他霍昀廷的归途。 这条路,只要能与她同行,他就能走下去 然而,这些在活了半辈子的慕图权听来,非但不觉感动,反而只觉得可笑。年轻人动不动就海誓山盟,张口闭口至死不渝,这种话骗骗小姑娘也就罢了,谁信谁傻,可他慕图权偏偏生了个会信这种话的傻女儿。 “你也是用这些话哄得遥遥团团转?”慕图权语带讥讽。 霍昀廷先是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慕图权不屑地扫了他一眼。霍昀廷坦然道:“两人之间,心意相通最要紧。话说多说少,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慕图权闻言,不屑地撇了撇嘴。 尽管他再瞧不上霍昀廷,但眼前白花花的银子确实送到了跟前,不由得他不心动。 他沉思片刻,语气有所缓和,退了一步:“你和遥遥是不可能的。年轻人嘛,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样,若藏流阁此次真能助大雍渡过此劫,本王可上奏陛下,为你请封侯爵。” “我只要丹阳。”霍昀廷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看不上?”慕图权觉得他不识抬举,“你父亲如今也仅是平国公,总不至于让你僭越了去。” 霍昀廷放下茶盏,脸上掠过一丝轻蔑:“权与财,我从不欠缺。我连霍凛都不放在眼里,王爷觉得我会稀罕一个侯爵之位吗?” 慕图权试图分析利害:“待四方安定,朝廷腾出手来,藏流山树大招风,终究要归于大雍版图。与其将来拼得血肉模糊,不如现在接了本王给你的这条明路。” 霍昀廷依旧只有那句话:“我只要慕图丹阳。” “以你的样貌,他日封侯拜相,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何必非要纠缠我的女儿!”慕图权有些恼火。 霍昀廷直视着他,语气带着几分执拗与认真:“承蒙王爷夸奖。生了这张脸,此生也只供令爱一人亵玩。” “滚!” 慕图权猛地掀翻了桌子,破口大骂:“厚颜无耻的竖子!你给我滚出去!”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霍昀廷回到盛安大街的宅子时,丹阳正和温香说着话。一见霍昀廷回来,温香便识趣地退下了。 丹阳知道他今天去了王府,快步走下廊台迎上去,关切地问:“我父王是不是把你赶出来了?” 霍昀廷看着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没有,你父王还夸我长得不错。” 丹阳一听就明白了,这分明就是被赶出来了。 她握住他的手腕,轻声安慰:“我父王就是那个脾气,他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你放心,他不可能真不要我的,养我这么大,现在再生一个也来不及了。等他气消了,我们再去求他。” 霍昀廷低低应了一声。 丹阳拉着他坐下,随意地将头靠在他肩上,展开一张刚画好的机甲图纸。霍昀廷给她指出两处错误,她便倚在他怀里修改起来。 改着改着,丹阳忽然说:“我要去淇州了,十二叔的军令,让我与子靖留在淇东。” “去帮颜芷?”霍昀廷语气略带嘲讽,“萧琢自己拉不下脸去,倒推你过去。也得看颜芷领不领他这份情。” 丹阳直起身子,吹干图纸上的墨迹,转头看他:“走之前,我带你去见我娘亲,好不好?” “好。”霍昀廷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却道:“但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淇州。” “为什么?” 霍昀廷解释道:“你父王还没点头,我留在这儿继续跟他周旋。免得他觉得我是在骗你,转头就带你一走了之。” 他已着手将苍冥的锻造线撤掉,准备迁来京城。慕图权如今穷得快要当裤子,王府的私银都充了国库,见到地上有个铜板都得赶紧捡起来。要不了多久,他一定会再来找自己商量。 在这场较量中占上风的是他霍昀廷。他要什么,慕图权就得给什么。 “等他答应了,我去淇州接你。”霍昀廷轻吻她的鬓发,“接你回来成亲。” 丹阳高兴地用力点头,拉起他就往城外的广宁寺去。 广宁寺建于太祖时期,传闻是太祖为病弱的小女儿祈福所建,寺内香火常年旺盛。丹阳等了许久,才见到贴身服侍王妃的老嬷嬷出来。 老嬷嬷一身尼姑打扮,向丹阳行礼后轻轻摇头:“王妃说了,这几日身子不适,先不见郡主了。” 丹阳急忙问道:“你没告诉她,我还带了一个人来吗?” 老嬷嬷面色平静:“郡主,请回吧。” 丹阳难掩失落,可在老嬷嬷转身的瞬间,她还是冲了过去。寺里有一间独立安静的禅房,是慕图王妃清修多年的住所,廊前种满花草,门扉紧闭。 丹阳用力拍门:“娘亲!开开门!” “娘亲你开开门啊!”里面无人应答。 丹阳趴在门上,像只被遗弃的小兽,声音带着哀求:“娘亲,我带了一个人来,想让你瞧瞧。求你了,开一下门吧。” “求你了……” “娘亲!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啊!” 那扇门纹丝不动,仿佛完全听不见外面的哀求。丹阳颓然用额头抵着门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视线里出现一双锦靴,霍昀廷走过来将她紧紧搂住。 “别哭了,”他说,“这次不见,以后总有机会。” 丹阳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这些天、这些年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了上来。霍昀廷从未见她哭得如此伤心,眼泪一道道流个不停。 就在这时,门终于开了。丹阳一愣,可出来的不是她娘亲,而是她父王。 慕图权沉着脸:“我跟你娘还没死呢!哭什么哭,丢不丢人。” 丹阳哭得一抽一抽的,小脸通红,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噎得肩膀直抖,看着可怜极了。 “行了,把脸擦擦,”慕图权语气稍缓,“为父有话跟你说。” 丹阳乖巧地擦掉眼泪。 霍昀廷将她扶起来,仗着身高与慕图权平视,虽一言未发,眼神却冷厉得吓人。 “怎么,霍公子不打算回避一下?”慕图权冷声道。 霍昀廷傲然回应:“我若回避,难道再让你打她一顿?” 丹阳后背的伤至今未愈,眼见两人又要杠上,她连忙拉住霍昀廷的衣角,这才勉强止住了一场风波。 广宁寺的藏经塔高耸入云,站在顶层,大半个长京城的景色尽收眼底。丹阳跟着父亲慕图权登上塔顶,眼前是连绵的山脉蜿蜒至天际。 丹阳低着头,等待父亲开口。 慕图权沉默良久,终于问道:“你跟那小子,到底到什么地步了?” 丹阳脸上微微一热,这要她如何回答。他们是亲过抱过,但最后那道界线谁也没越过。 有一次,霍昀廷半夜在院子里冲冷水澡,她裹着毯子跑出去,存心捣乱。 月光下,她露着两条腿,围着他转圈,故意问:“霍昀廷,你为什么洗冷水澡,水不凉吗?” 霍昀廷浑身湿透,喉结滚动,冷水从他脖颈流到腰线。他哑着嗓子说:“回屋去,别出来。” 丹阳却变本加厉,胡说八道说自己精通此道,他若不懂,可以指点他,气得霍昀廷扔下水桶回屋,第二天大半天没理她。 想到这里,丹阳闷声道:“您不点头,我们哪敢怎么样。” “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慕图权背着手,百思不得其解,“遥遥,你到底看上他什么?就为那张脸?”他叹了口气,“我悉心教导你知书达理,不是让你以貌取人的。” “天下好看的人多了,你怎知他那副皮囊底下,藏着什么样的心?” 丹阳明白了,这是硬的不行来软的。她懒懒回道:“那您知道?” “为父派人查过!”慕图权语气沉重,“霍六此人,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六岁离家,与生父断绝关系,这是不孝;摒弃家国上藏流山,这是不忠;与外邦勾结牟利,这是不义;打断兄长腿致其残疾,这是不仁——” 他痛心疾首:“这样一个品行不堪的人,你还护着他?” “不是这样的!”丹阳争辩,“您只查他,怎不查查平国公如何为人父?若他配做父亲,霍昀廷会无家可归吗?” “不管您怎么看,我就是喜欢他,就是要跟他在一起,谁拦也没用!” 慕图权气急,扬起巴掌:“你!” 丹阳迎上去:“打啊!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嫁萧济!” 巴掌悬在半空,终究缓缓落下。 “好,你喜欢他,那他呢?”慕图权唇色发青,“他现在对你有兴趣,自然站大雍这边。将来若看上苍冥女子、斡仑女子,你怎么办?随他叛出大雍吗?” “他不会。”丹阳语气坚定,“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在走我想走的路,我只是去路上接他。” “遥遥!”慕图权提高声音,“你鬼迷心窍了?藏流阁经营多年,靠的是与外邦往来获利。你是黄金吗?他能为你放弃金山银山?” 他缓了口气,语重心长:“你是为父的掌上明珠,我岂会害你?霍六花言巧语,长了张招蜂引蝶的脸,这就让你糊涂了?” “父□□阳不耐烦,“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我嫁萧济吗?” “这与陛下无关!” “有关!”丹阳声音更大,“您向来向着他,从来都是!” “放肆!”慕图权胸膛起伏,“你为了一个男人,爹娘不要,弟弟不要,家也不要,如今还敢顶撞?” 丹阳只觉得一阵委屈涌上心头,鼻子酸得发疼。她扭过头去,用力擦了把眼泪,可越擦泪水流得越凶。她讨厌自己这么不争气——这么多年,不是早就该习惯了吗? “父□□阳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哽咽,“不是我不要你们,是你们……先不要我的。” 慕图权猛地瞪圆了眼睛,脖颈上青筋暴起,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丹阳语气异常平静,甚至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您心里装的是陛下,娘亲惦记的是弟弟。而我呢?你们谁真正管过我……”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把压在心底的话全都倒了出来:“我每次来广宁寺,娘亲都不肯见我。因为在她心里,她真正的孩子早就死在那年了!我根本不算什么。你们做的每一个选择,我都能试着去理解……可你们能不能,也允许我自己选一次?” 这番话说完,慕图权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他怔怔地望着女儿,脸上表情复杂极了——有苦涩,有躲闪,有难过,有被顶撞的怒气,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是他初为人父时最大的喜悦。人生中最珍贵的记忆里,永远有她出生那天的光景。他怎么可能不心疼? “遥遥,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父王说话……” “可我哪一句说错了?”丹阳笑着反问,梨涡里盛满了泪水,嘴唇微微颤抖,“父王,我不会嫁给他。实话告诉您,就算没有霍昀廷,我也不会入宫。我根本不喜欢他,更不想在宫里像姑姑那样,把一辈子都耗到死!” 说完,她转身沿着楼梯向下跑去。 幽深的塔楼仿佛没有尽头,一圈又一圈的阶梯在眼前旋转。她拼命地跑,直到眼前豁然开朗。 塔外阳光明媚,草木葱茏,而霍昀廷就安静地站在一树盛开的紫薇花下,正等着她。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启程前往淇州的日子临近,丹阳再次见到了那位传闻中的“霍阎王”。 大战在即,霍昀廷的训练毫不留情,逼着她日夜驾鸢升空。他在天穹中放出数只凶猛的海东青,令丹阳驾鸢在山巅云间追逐周旋。 飞鸢的喙部、尾翼和翅膀都暗藏机关,一排排利刃如羽毛般隐匿其中。 训练中,丹阳的鸢翼几次与猛禽擦身而过,只听得凄厉的鹰啼划破长空,被利刃剖开的海东青带着满腹血羽,纷纷从空中坠落。 待最后一只海东青毙命,霍昀廷亲自驾着寒沙升空。 这架飞鸢通体漆黑,巨翼舒展,背脊上一抹赤金在夕阳下尤为耀眼。暮色四合,霞光染红天际,寒沙环绕着丹阳振翅高飞。 丹阳早已热得满头大汗,两架飞鸢在空中翩跹交错,鸢鸣声此起彼伏。 高空风大,交流不便,丹阳看见霍昀廷伸出三根手指,随即寒沙疾冲而来。她立刻回转,依着这几日临阵磨枪所学的招式与他交锋三次,却次次落败。 训练结束后,两人降落在空旷草野上。 又是一年夏日,丹阳想起去年此时,她闯入飞鸢斋,在夏花堆里见着个人,那人狂傲嚣张,见她的第一眼就是要她滚出去。 时过境迁,此刻霍掌教重执教鞭,而座下弟子仅她一人。望着那副久违的冷酷面容,丹阳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现在亲他一口,他会作何反应? 想到此处,她竟真的踮起脚亲了上去。 霍昀廷抬手轻拍开她的脑袋,语气严肃:“干什么?我刚说的都记住了?” “嗯。”丹阳应道。 “背一遍我听听。” 丹阳流利背诵:“迎则快,抢则轻。攻要猛,击要准。退有序,离必远。是以己为主,敌为辅,鸢次之。动若人生,静若鸢生,动若鸢生,静若人生。” 霍昀廷听完,指出关键:“背书谁不会?你要记住,天上斗鸢,飞法技巧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抓住时机。在恰当的时机,让鸢的反应无限接近本能。” “记住了。”丹阳点头。 霍昀廷丝毫不给她蒙混的机会,冷着脸道:“慕图丹阳,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今天你是来练鸢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去,把我刚才教的,再飞一遍。” “都飞三遍了,够了吧霍掌教?”丹阳试图撒娇,“我饿了,晚上再练成不成?” 霍昀廷心硬如铁:“不成。” “霍昀廷……”丹阳拖长音调唤他。 见霍昀廷依旧不为所动,丹阳干脆双手环住他的腰,往前蹭了蹭,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腔调:“霍吟曦、霍公子、霍美人、霍六哥哥……干嘛对人家这么凶嘛?这又不是在山门里,你也不是掌教了。” 下一刻,霍昀廷手腕一抖,亮出一条马鞭,阴森森一笑:“你飞,还是不飞?” 丹阳顿时后退几步,脊梁仿佛隐隐作痛。她连忙摆手:“我飞、飞还不行嘛!不过……”她话锋一转,眨眨眼,“今晚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霍昀廷瞥她一眼,反问:“你说呢?” 天黑透后,丹阳乖乖升空,又练了几圈。翻身、掉头、俯冲、爬升……她把基础动作反复打磨后,开始尝试霍昀廷教她的那些更精妙的战法。 逐鹰榜上的高手战法各有不同:斛律天雄攻势凶悍,邓陵因善于防守,凌大统领惯用高度压制,萧琢则擅长周旋消耗。 而霍昀廷的战法以诡谲难测闻名,毫无定式。他教导丹阳,斗鸢的精髓在于“人鸢一心,物我合一”,唯有达到这种境界,才能在天空所向披靡。 当鸢的翅膀变成了自己的翅膀,这天地便再无拘束。 夏夜来得迟,夕阳早已落山,天色却迟迟不肯彻底暗下。霍昀廷立在山崖边,抬头望着飞鸢在空中自在盘旋,发出清越长鸣。 丹阳一个侧身,瞥见崖边花丛中立着一道模糊的身影。她故意从霍昀廷身旁低掠而过,带着几分顽皮逗弄他,随即又轻盈飞远。 霍昀廷原本含笑的嘴角,在飞鸢远去瞬间骤然冷却。 不远处的树丛传来细微响动,一道影子倏地闪过。他身形暴起,凌空扼住来人的脖颈:“看够了?” 那是个身形轻盈的少女,脸上覆着一张金边面具。挣扎间面具松动,露出真容,一道疤痕从额角横贯至耳根,脸颊布满疮疤,唯有一双眸子异常清亮。 霍昀廷一怔,觉得这面具颇为眼熟,旋即想起那日在慕图王府,此人曾跟在萧济身旁。 “萧济派你来的?” 面具少女不语,反手抽出短剑疾刺,霍昀廷闪身避开,松开钳制。两人在林中激烈缠斗,惊起群鸟飞散。 霍昀廷一记凌空飞踢,少女以短剑拄地滑开,借势后翻,灵巧地隐入茂密树冠。紧接着,一支冷箭破空射来。 霍昀廷侧身避过,皱眉道:“你是墨霞山的人?” 一道与狰狞面容截然相反的轻柔声音响起:“墨霞山相里时凉,请教霍少阁主高招。” 霍昀廷抽出腰间软剑,剑光森冷:“没想到还能遇见墨霞山相里一族的人。我还以为,墨霞山只剩邓陵一脉了!” 他纵身跃起,剑光闪过,半截树冠应声而断。相里时凉暴露了位置,转身欲逃,霍昀廷再出一剑,精准挑断她的一根发带。 少女回身,散乱的发丝衬得那张脸愈发骇人。她微微一笑:“为何如此认为?就因为相里非叛逃?他走了,我相里一族便不行了么?” “我师父的名讳,你倒叫得顺口!”霍昀廷冷斥一声,长剑疾刺。相里时凉短刃横劈,两柄利刃相撞,铮然作响。 霍昀廷突然探手扣住她的手腕,不闪不避,下腰闪过来剑,顺势捏住她的肩头。相里时凉吃痛,短剑脱手落地。 她欲动用弩箭,霍昀廷的剑已更快地贯穿其肩头,将她整个人钉在树上。 此时,鸢鸣由远及近,丹阳即将返航。 霍昀廷未下杀手。相里时凉咬牙握住剑身向前一挣,带出一串血花抽身而出,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想杀我?邓陵因也未必是我对手。”霍昀廷收剑归鞘,放她离去,“回去告诉萧济,若不想从龙椅上滚下来,就别再打丹阳的主意。” “可她注定要成为皇后。”相里时凉捂住肩头,带着执念说道,“她只会走向那个位置。” 话音未落,不等霍昀廷发作,她已消失在夜色中。 丹阳驾鸢落地,从繁花丛中跑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仰头蹦跳着问:“我这次飞得怎么样?” 霍昀廷早已收剑,神色如常地牵过她的手,淡淡道:“尚可。” 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起来,“淇东局势危如累卵,你将来在天上要面对的是苍冥人,最早将飞鸢用于战争的一族,高手云集。除斛律天雄外,苍冥至少还有五位将军位列逐鹰榜。他们的飞鸢大营,无论兵力还是战力,都远胜大雍。” 暮色渐沉,两人沿着山路缓缓下行,两只飞鸢静静停在山巅。 “以你现在的本事,能在天上保住自己不被击落就算万幸了。”霍昀廷语气严肃,“还想着逞强?我亲自教你,你都不肯用心。现在偷懒,将来等着被苍冥人打成孙子吧!” “我保证不给霍掌教丢脸!”丹阳蹦跳着凑近,扯了扯他的衣袖,“霍吟曦,背我下山嘛。” 霍昀廷无奈地俯下身:“上来吧,祖宗。” 丹阳开心地趴上他宽阔的背脊,晃着双腿,手里捏着根狗尾巴草,哼起不成调的歌谣。她本就音律不通,歌词也记不全,翻来覆去就那两句,还跑调得厉害。 霍昀廷被这魔音灌耳,终于忍无可忍:“算我求你,闭嘴吧。” 丹阳止住了歌声,却开始不安分起来,一会儿轻吻他的耳垂,一会儿又调皮地轻咬他的后颈。 “慕图丹阳,你得寸进尺是吧!” 他忽然将她轻摔在路旁的草丛里,随即俯身捧住那张明媚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夏夜的山野间,两人滚了满身的露水,待到分开时,丹阳早已气喘吁吁,先前那副神气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唇瓣微肿,眼角泛红,衣襟也有些松散,如墨的长发铺散在青草地上。 霍昀廷屈膝坐在一旁,一只手捂着额头。 丹阳用手指勾住他的衣角,霍昀廷躺在她身边,侧身搂住她,隐忍道:“……撒开手。” “不要。” 丹阳舒服地贴进他的胸膛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墨竹香,她闭上眼:“霍昀廷,你还没告诉我,你的飞鸢是谁教的呢。” “我师父。” “那你为什么要学飞鸢啊?” 霍昀廷一时间不知从何处说起。 应该没什么理由,他只是喜欢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于云巅窥视人间,所有丑恶一览无余。他不是大雍人,也不是斡仑人,地上无故国,便来天上玩。 “没有为什么。”霍昀廷说:“可能是为了教你吧,谁让你那么笨的!” “我哪里笨!” 丹阳说:“我第一次见到飞鸢是在五岁。当时,我站在建昌宫的城墙上,一只只飞鸢在空中盘旋,美极了,然后我姑姑就从城上跳下去了。她死之前跟我说,让我一定飞出去,不要落在笼子里。” 她抱住霍昀廷的腰,埋头说:“霍昀廷,我现在,算是飞出来了吧?” 霍昀廷点头:“算。” 丹阳与他拉勾:“那从今往后,鸿烟跟寒沙要风雨同行。” 霍昀廷说:“同生共死。” 他声音又轻又沉,一字字砸在丹阳的心弦上。她想,她不会再落进笼里了,因为有一个人,会带她飞到天上去。他们要做一对比翼的鸟儿,永远不为樊笼所困。 “丹阳。”霍昀廷摸着她的头发,耳语轻唤:“永居云端,不要坠落。” 他吻住她的唇,我会立在尘世间,举头守着你。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天蒙蒙亮,两只飞鸢从长京上空起飞,顺风往东边走。 丹阳挺想在临走前回家看看的,但定宇来送她,说老爹正四处筹钱为陛下修新行宫,怕是压根没空见她。 丹阳转念一想,还不如趁着他的精力不在自己身上一走了之,否则等他回过神来,指不定又要将她五花大绑捆回去,所以她只留了封书信。 信里跟父王好一番陈情,她告诉他,自己此生绝不辜负慕图家家训,又让定宇把她那些东西拿去变卖。丹阳自己买了架飞鸢,一部分嫁妆许给了霍昀廷,剩下三瓜俩枣的,她一家子都成了穷光蛋。 飞鸢穿越千里山河,丹阳回头望去,长京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建昌宫高耸的云阶也渐渐模糊。忽然,她望见巍峨的城墙上似乎立着一道身影,明黄色的衣袍在晨曦中熠熠生辉。 她朝着那个方向遥遥一揖,以此作别她与萧济之间那段错身而过的命运 时隔一年,再临淇东,这里已面目全非。梨凉河面上零星几只荒芜的画舫,淇州的富贵尽数化为灰烬,长街空无一人。 丹阳在城外的淇东大营落了地,周子靖来接她。 一路上,训练之声不绝于耳,军帐里面横七竖八,躺着一群游手好闲的汉子。 天气尚热,各种腌臢之气混在一起,让人感到浑身不适,丹阳出现,一汪平湖起了波澜。 “哟,有姑娘?” 躺着的人纷纷坐起来,为首的男人脸生黑棘皮,蓄了一把茂密的美髯,他长腿曲起,正叼着一根草棒剔牙。 丹阳进来,他打量了她一眼:“丹阳郡主?” 淇东飞鸢卫的人大半出身于淇州,这里的人自然都知道慕图王府出了位会架鸢的郡主,丹阳一眼望去,瞅出好几个熟人。 她点头应道:“我是。” 男人笑起来,一把将草棒从嘴里拽下,流气道:“还是个美人儿!美人儿不好好在闺阁绣花,跑来这里做什么?还没鸢屁股大呢!会架鸢?” 帐内阵阵哄笑,只有几位昔日的同窗没啃声,他们看了看丹阳,又看了看周子靖,最终谨慎地选择了高高挂起。 丹阳也不生气,踱步走近了,露出张甜蜜的笑脸。 “不会,你教我啊?” 男人一愣,没想到她不生气。他蹬上靴子:“我只教爷们儿,你?到了天上,苍冥人还以为大雍没人了,竟让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上战场,丢人啊,丢人!” 他起身走到帐外,怒喝一声:“飞鸢卫的,集合。” 这一声令下,周围几座军帐里一窝蜂似的涌出来人,周子靖换上轻甲,扔给丹阳一身。 他不忘毛骨悚然道:“我怎么觉得这人那么像霍六。” 军帐里有一处屏风,丹阳在屏风后穿甲,说:“哪里像了,他浑身上下明明连根毛都比不上霍昀廷。” 周子靖听一句漏半句,大吃一惊:“霍六身上全是毛?你怎么知道的。” 丹阳从屏风后出来,伸腿给他一脚:“你身上才全是毛!” 周子靖扣着腰带,不经意间道:“说起霍六,我在沧州待了两天,没想到他也在!我们走的时候,我还看见他了,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跟他打招呼,他理都不理我,脾气还是那么差!” 丹阳咳嗽一声:“可能……没看见吧。” “我那么大个人他看不见?” 周子靖洒泪淇东:“咱俩的命真是苦啊,怎么一个好掌教都遇不到。我就不明白了,你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当,非来吃这份苦图什么?” 丹阳一捅他的胸膛:“图一个人。” 周子靖虎躯一震:“谁?” 丹阳有些窃喜:“改日告诉你。” 四方统帅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没一个是吃素的。颜大帅治军与萧琢的铁腕有所不同,他出了名的礼贤下士,不然当初也不能把霍昀廷请到淇州来。 但这种态度也惯出淇东大营一个毛病:有点本事的人都有点大病。 飞鸢卫指挥使王燕来就如周子靖所说,脾气有点像霍昀廷,平时除了颜大帅,连颜芷都不放在眼里。 大概由于丹阳出现,连续数日消极的淇东飞鸢卫突然跟中了邪似的,王燕来成心刁难姑娘,把一群人往死里练。 但他这些招数比霍昀廷还是差一大截,丹阳甚至有种错觉,这里可轻松,真舒服啊。 唯一令人发愁的是宿夜。 军中不分身份,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帐里,天气一热,将士们就爱光膀子,躺下就跟一地白斩鸡似的。 营前一片空地专供将士们在炎日冲澡,因为丹阳的到来,今日虽热,却没一个人敢出来污郡主的眼,只有王燕来一人不怕。 洗澡水在帐前冲出一道道小沟壑。 丹阳抱着铺盖卷走过去,王燕来一边擦身子,一边等着看她笑话。结果她目不斜视,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帐内十几个大小伙子顿时互抱成一团:“啊啊啊!你干什么!这里是男帐。” 王燕来急忙赶进去,把毛巾往肩膀上一甩,粗野道:“干什么,耍流氓啊?” 丹阳大爷似的将铺盖扔在他面前:“我睡哪里?” 王燕来恶声道:“老子怎么知道!” “丹阳——”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不远处有人叫了她一声,颜芷卸掉铠甲,皱眉道:“你跟我睡,杵在男营干什么?” 临走之前,丹阳最后看了一眼帐内的贞洁烈男,烈男们被她吓得立刻把帐门放下。擦过王燕来的身边,丹阳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话说了几个字。 王燕来的脸色骤变:“你!” “你什么你!哼。”丹阳抬头挺胸,像只小孔雀似的走远,走到一半,又折回来。 她用脚一踢帐门,对里面的男兵们说:“哎,出来个人,把本郡主的铺盖抱过去。” 帐里只有周子靖搭理她,出来帮她把东西搬过去了。 颜芷自己单独一个军帐,帐中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榻,一只书案,案头摆放着兵书跟地图。 周子靖不便进女帐,丹阳自己收拾被褥,颜芷好奇问:“你方才跟王燕来说什么了,他气成那样?” 丹阳说:“我说他的胡子真难看。哈哈哈哈哈!” 王燕来最是得意自己一把美髯,听见这话不气死才怪。颜芷也笑,她坐在榻边看着她,注意到她拇指上戴了枚血玉扳指,指面很宽,一看就不是女子之物。 帐内无声无息,唯有月华透过缝隙漏进来。 外间起了风,丹阳第一次驻军,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这样的夜晚,自小在她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一朝身临其境,丹阳总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她害怕梦醒了,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丹阳翻身的动静很小,可颜芷还是被吵醒了。她在另一头轻声问:“睡不着?” 丹阳立刻不动,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假装自己已睡熟。 颜芷也翻了个身,显然是睡不着:“别装了,睡不着就陪我说说话。” 黯淡的月色里,颜芷的盔甲跟长弓就在枕边,枕戈待旦的日子,丹阳只想过没过过。可颜芷出身将门,怕是已成习惯。 丹阳枕着自己的手臂,在黑暗里睁大一双眼睛,她侧身转向颜芷的方向。 “少帅,我来这里,你高兴吗?” 颜芷被她逗笑:“我又不是霍吟曦。” 丹阳把萧琢的私心正大光明给卖了:“可我是十二叔派来的,他在挂念你。” 营帐中缄默无言,颜芷无动于衷,丹阳在沉默里感到尴尬,她马上又道:“当然了,十二叔也是担心淇东战事。” 颜芷这才开口:“替我多谢禹王殿下。” 丹阳想了想,缓解尴尬说:“上次你送我的机巧小玩意儿,我都很喜欢,是少帅自己做的吗?” 颜芷说:“山门里弟子练手的,怎么,你不会做机甲?” 丹阳不好意思地说:“一点点。” 颜芷这下来了兴趣,她坐起来问丹阳:“霍昀廷没教你?我还没问你呢,你跟他到底是怎么好上的?” 丹阳一本正经地说:“这事说来话长。” 颜芷伸手把案上的灯点上,帐内亮起昏黄的光,她目光炯炯道:“那我们就长话短说。” “哎,我听说王爷是想你嫁给陛下的,放着真龙天子不要,你怎么选了他啊?霍吟曦吧,长得是挺好看的,可那脾气也太差了,整天凶巴巴的,还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实在令人讨厌。” 丹阳一通乱嚷:“他没有整天凶巴巴的,只是偶尔凶一些。” 床底一直有个小匣子,颜芷熟练拉出,自里头掏了把瓜子,她给她一把:“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丹阳愣愣地接过一捧瓜子。 颜芷倚在床头嗑起来:“吃啊,边吃边说。” 丹阳盘腿坐起来,捧着瓜子说:“可是少帅,我们不是在打仗吗?这时候听说书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了?” 颜芷像个老油条似的说:“成天只知道打仗,一点连乐子都不找的话,那岂不是活不下去了!你到底看上霍昀廷哪里?我跟他认识十多年了,真没想到他居然没孤独终老!丹阳啊,老阁主要知道了,定把你当菩萨供起来。”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今夜铁马冰河,床头一灯如豆, 丹阳缓了起码半柱香的时间,才勉强自这种天差地别的氛围里挣扎出来。远处守夜的将士被一阵阵大笑声惊动,巡逻的路过少帅帐外,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号角毫无预兆地响起,颜芷反应迅速,翻身套上盔甲,捞起长弓就奔出帐外。丹阳迅速穿上轻甲,跟着跑出去。 天地骤然颠倒,一波三折的号角声呜呜作响,催人提心。 “怎么回事?”颜芷大声问。 跑过来的是王燕来,拱手道:“禀少帅,飞鸢卫斥候来报,苍冥人的飞鸢在朝淇州方向逼近。” “多少只?” “少说,有二十只。” 王燕来眉心焦灼,催颜芷下令:“少帅,飞鸢卫要为指挥使大人报仇。” “报仇!报仇!” “我们要为指挥使大人报仇!” 淇州是整个淇东的命脉,一旦失守,大雍便从东边被强攻开了一扇大门,届时,外贼长驱直入,裂土豪夺如探囊取物。 副将牵过马,颜芷翻身而上,威武的怒吼划破夜空,“将士们,还睡得着觉吗?被人打到家门口了,都给我清醒一番,迎敌。” “迎敌!” “迎敌!!!” 尚在良夜的营地立刻苏醒,火把点起,四方顿枪呼喝,震耳欲聋。丹阳像是被一捧浪推起,奔着升鸢台跑去。 淇东飞鸢卫三十六只鸢分三层,呈人字雁翎阵升空,底层十二只低空悬停,距地面五丈,中层十二只盘旋于十丈左右,顶层十二只升至二十丈高空。 鸢阵一同长鸣,空灵的鸢声彻响长夜,清晖照着黑压压的远山,一盏孤月圆硕。 这一刻来得好快,丹阳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声音,仿佛盖过群鸢的嘹亮长歌。 鸿烟在月色里飞远,透过上方的一层水晶罩,兵荒马乱的淇州城已现出了轮廓,迎面的风多了一丝血腥味。 城中一片火光,前方飞来一群鸢,冠染朱红,身绘桑纹,丹阳手心出了层冷汗。 鬼头鸢盘旋,进攻的姿态凶神恶煞,忽而有只扑上来,与王燕来的鸢缠斗在一起,小半个淇州城上空全是飞鸢。 “奶奶的,敢咬老子!”王燕来恶狠狠骂了一句,呸吐了口唾沫。 天上拉开矩阵,几只飞鸢呈簸箕形状,火速排开。箭矢如流星,丹阳不幸被扑,她旋身从对方上空飞了出去,翅膀挥动一圈,又掉头咬住苍冥人的鸢头。 对方身法不俗,只见一道火星滋啦迸溅,玄铁鸢喙在鸢身上划了过去,震得丹阳通体发麻。 鸿烟仰头,发出一声似痛苦的悲鸣。 丹阳一激灵,多年走散的灵魂重新回到体内,她在天幕中睁大了双眸,扭头望着那只得意的鸢,她明明看不清他的脸,却又能看得清他的脸。 那张脸仿佛化作无数人的模样,每一张都面目可憎。 丹阳拍下枚浮纽,鸢嘴里射出一支箭,整片天空浮满飞鸢,宛如夜枭在厮杀觅食。 很快,有两只红鸢团团围住她,左右夹击,明显是要驱赶丹阳飞进他们的包围圈里,另外一只,配合得天衣无缝,疾速飞来一支箭。 丹阳一闪,精准地躲开,那只箭碰到玄铁包裹的鸢身,直接折断。 接着,鸿烟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打着旋儿往下落。一丈、两丈、三丈、十丈……她用堕落下高空的方法,坠地离开了苍冥人的陷阱。 周子靖冷不丁看到这一幕,撕心裂肺吼:“丹阳!!!”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鸿烟马上要摔个粉身碎骨,它却在笼罩地面的那一刻,突然抖擞,冲天啼叫,腾空而起,一飞冲天。 丹阳额上的汗珠粒粒分明。 她一举击乱了苍冥人的夹击阵法,周子靖冲过来帮她,她与周子靖的默契是霍昀廷亲自训出来的,局势立刻扭转。 鸿烟与裂荒比翼双飞,鬼头鸢没控制好追击的速度,一头撞到了自己人的头上。 哐——天空一声巨响,两只飞鸢同时散架坠落,正正坠进梨凉河中,砸出一片巨大的水花。 鸿烟飞过裂荒的上空,丹阳低头大喊道:“子靖,去帮同知大人。” “好,你自己小心。” 语罢,一支箭穿过来,击碎鸿烟的水晶罩,蜘蛛网似的裂纹瞬间炸开,丹阳的冷汗浸透后面的衣裳,夜间寒意连轻甲都挡不住。 她大幅度甩了下尾巴。 周子靖正朝王燕来飞去,丹阳孤身一人,她侧身从一行敌鸢里钻出,翅膀上的白刃差凸,经过时,利刃带出串血珠,鲜血在空中飘散出美丽的血花。 又一只鬼头鸢坠落,丹阳旋即回身,以一个后仰的姿势又杀一只。 大雍的东境最先亮起一缕旭光,天将亮起,东边升起一圈白绵绵的云,柔和的晨曦卧在云层里。 倏忽间,有只鸢碎了,破碎的声音来不及发出来,整个狠狠往下掉。裂荒追过去,结果扑了空,那鸢与梨凉河上一艘画舫相撞,轰隆一声,震天动地。 丹阳双瞳一烧,不是鬼头鸢!!是谁? 承元十年八月,苍冥人的飞鸢军火烧淇东粮草营,位于淇州城内的三座粮仓被烧成灰烬。 同月,崀西兵变,定远侯沈青锐率领一众崀西军往东北方向逃去,接应他们的赫然是平国公霍凛。 霍凛拥兵十九万,火速占领了大半个平北,自称平北王与朝廷决裂,这一变,史称“平北之乱”。 大雍外患未除,又添内忧,谁去打退叛军成了大雍当下的难题。 淇东与苍冥开战,颜雨霖分身乏术,最合适似乎只有一个禹王。 可萧济不知是不是被重兵在手的世家吓到了,兵部进呈了一份讨伐霍贼的具体方案,经内阁票拟后,他竟破天荒的给发还了回去。 另从京师守备三大营里分出一支五万人的军队去平叛,后称神行营,乃禁军第四大营。同时,几个监军太监陆续抵达淇东、禹南。 “什么,霍凛反了?” 淇东驻边大营,颜雨霖刚结束场恶战,他扔下血迹斑斑的头盔,罕见爆了粗道:“他娘的,这都什么事。” 颜芷双手呈上军报。 她说:“朝廷勒紧了裤腰带,陛下宁愿把银子省下来建行宫,也不肯多发一文军饷一粒米。反,谁愿意反?那不都是朝廷逼的吗?” 前些日子,御史台一众御史在建昌宫的长乐门前长跪不起,请求陛下停止修建行宫。可萧济砸了玉玺,冷着脸拂袖而去,若不是慕图权拦住,那群御史少不了一顿廷杖。 少年天子逐渐长大,龙爪初现,再无人能左右他的想法,即便那人是慕图权。 事实上,萧济在这个时候修行宫未必是为了享乐,他是想借此举告诉天下人,大雍仍然姓萧,朝堂归他说了算,他坐在龙椅上不会只甘心当个傀儡,是时候该他亲政了。 颜雨霖一时没听出颜芷心里的怨怼,可她接着道:“陛下昏聩无能,如此下去,四方皆反!” “放肆!!!” 颜雨霖刚翻开的军报,又重重拍在了案间,他急切质问侄女:“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也想颜家跟着反不成?” “我没有那个意思。” 颜芷脸颊负伤,军中大夫才给她上了药,药膏贴在她的右脸上,她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叔父,我想请令攻打淮州。” 颜雨霖知道她在想什么,粮仓被烧个精光,最近的渝州城里也没多少余粮了。朝廷要是不给他们军粮,打下淮州就是唯一能填饱肚子的方法。 但这一战,凶多吉少。 颜雨霖沉默不语,一夜之间,他鬓间的白发比之前更多了。他捏着军报,宛如手指间夹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手臂微晃。 霍凛这一反,朝廷本就不多银子得先拿去平叛,与苍冥开战让淇东生乱,马上要秋收的田被战火吞噬得一塌糊涂。 昨日他派亲兵去查看农田,淇州城郊好几个庄子被烧得精光,今年……注定是个饥荒年。 “叔父,凭眼下的光景,朝廷是指望不上了,与其十几万人等着饿死,不如让我去试一试。” 颜雨霖抬起双浑浊通红的眼睛,还没发话,就听帐外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大帅,这怕是不行。” 接着,那人进来了。 颜芷看他一眼,高声道:“田公公来得巧,不是一早就在帐外听着了吧。” 来人一身绛紫色衣袍,腰间一条宽大白玉腰带,如果不是白面皮儿似的脸上没有胡子,旁人指定以为是哪家贵公子,但此人正是监军太监田顺良。他对着颜雨霖一作揖:“大帅,此时去打淮州是万万不可啊!若是败了……” “我还没打呢,田公公怎么那么急着想我败?”颜芷笑盈盈地瞧着他。 田顺良说:“瞧少帅说得哪里话。” 颜芷换了只手拿头盔,像个地痞似的说:“打不也成,那田公公上书陛下,就说淇东没米了,麻烦朝廷给点煮汤!!” 田顺良端着架子:“淇东为国而战,陛下定然不会委屈了诸位,至于军粮,长京已在准备了。” “是吗?” 颜芷不留情面:“可我怎么听说陛下在建房子呢?现在还要打霍凛,长京百官连俸禄都拖着,六部已经开始裁人了,还派军粮?田公公,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淇东要是饿死了一个,我必拿你人头祭奠!” “大胆!” “阿芷!!” 颜芷被两个人同时呵斥,漠然翻了下眼皮:“监军好大的官威啊,司礼监的掌印秉笔如今都要夹着尾巴做人,田监军到了我们淇东,瞧着怎么比宫里的魏公公还要威风!” 大雍有几个帝王宠幸宦官,司礼监里的老祖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盛宠之时,连六部百官在其面前都要装孙子。 但到昭宁年间,乱军攻入长京时,司礼监掌印太监何公公与曹惠妃一起煽动昭宁帝弃城而逃,后天子回京,惠妃赐白绫,而何公公被凌迟了两千多刀,自此宦官一派的风头急转如下。 “你!!” 田公公被颜芷说得面上无光,只用手捻作兰花指,气急败坏地指着颜芷。 “我什么我!” 颜芷跟个兵痞子似的,一掌拍上田公公的兰花指:“我告诉你,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宦官!我还就告诉你,这兵我出是得出,不出也得出,有种你回京告我的状去。” “告不了,就老实给我待着!” 田公公从未见过如此粗鲁的女子,结巴道:“你你你……” 主帅营帐东边有座不起眼的营帐里,平时是做医用,此时暴躁的吼声响起:“说了不吃,滚出去。” 丹阳捡起地上的馒头。 她抬目望去,周子靖形容落魄,脸上、身上无一处能看,昔日金贵俊秀的一个小公子,此刻就是条丧家犬。 霍凛造反,周家一门誓死不从,被腰斩于丰安街市,只有不在平北的小儿子得以幸免。 周子靖接到父兄皆死的消息,什么反应都没有,颜芷觉得不对劲,就让丹阳看着他。 果然,夜里他偷偷架了裂荒往北去,丹阳追上去,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把人弄下来。 他头靠在墙上:“为什么不让我回去,我要去报仇,让我回去报仇吧!” 丹阳道:“好,我让你报仇,不吃饭怎么报仇,你现在架得起鸢吗?” 周子靖看她一眼,丹阳掰了块馒头给他。他迟疑半天,接过来,麻木地塞进嘴里。 吃着吃着,眼泪一串串落下来。 “我来禹南其实是我爹的意思,现在想想,他应该早就料到霍凛要反,提前将我送出去,竟是为了保住我。丹阳,你放我走吧。” 丹阳蹲在他面前:“霍凛率军十九万,你一个人回去干什么,送死吗?” “那也比在这里苟且偷生得好。” 丹阳拍拍他的头:“好志气,你去吧。” 周子靖连滚带爬起来,没走几步,眼前一阵晕眩。 丹阳将人拽起来:“我知道你现在伤心,但是子靖,你一个人回去只有送死的份。听我一句劝,忍上一忍,这仇我帮你一起记着。” “你怎么帮我记,你们谁也帮不了我!!!” 周子靖委屈地推开她,哭着奔出帐外,发了疯似的跑向最北边,一边跑,一边嘶声哀嚎。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出了营帐,丹阳老远就看见颜芷一脸锅底色,紧随其后的是长京来的田公公。这个田顺良领着监军之职,还是司礼监秉笔戴公公的干儿子。 他自来淇东,姿态甚高得像个做主子的,唯独对丹阳还是一副狗奴才样子,大概还在盼着她回去当皇后,没事就郡主长郡主短的舔鞋。 颜芷一言不发地进了帐。 丹阳则招呼唯一一只食铁兽:“安安,来……” 正在旁边草坪上打滚的安安闻声,摇摇晃晃,肥头圆脑的跑过来,萧琢把自己的宝贝食铁兽也送来一只。 丹阳蹲下,从怀里摸出块窝头喂它,“乖,去,帮姐姐咬他去。” 安安现在跟她处熟,基本只要给吃的,让做啥就做啥。它一口把窝头吞了,呲着大牙就朝田顺良撞过去。 “啊!!!” 太监一声鸡叫,丹阳哈哈笑得弯腰。 再回到帐内,颜芷正对着把镜子给自己换药。 丹阳接过手来,棉布蘸着药膏,道:“那田公公实在讨厌得紧,不过没关系,以后我让安安天天咬他。” 颜芷没说话,看上去心情奇差无比。 丹阳问:“少帅,你想打淮州?” 颜芷看她一眼,说:“我们的粮食顶多还能再撑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十几万人吃什么?” 朝廷的军粮一时半会来不了,她们都心知肚明。丹阳也知目前打淮州是最铤而走险,但也是最有希望的法子,十几万淇东军总不能坐以待毙,坐吃山空,活活饿死吧? 丹阳上完药,托腮凝望颜芷:“可是掌教,若是主动攻城,我们有几分胜算?” “三成。” 丹阳摇头:“不是的,攻城是有三成胜算,但能不能吃到苍冥人的米,却是连一成也没有。即便我们真的成功了,你想想,在苍冥军退去之前,一定会把淮州粮仓毁掉,到时候,我们一样还是饿着。” 她说的这些,颜芷何尝不知。两军对垒,无论成败,破门后城内的三光之计她是见怪不怪,粮光、钱光、官员光。 “可现在,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颜芷幽幽叹气,目光上挑,发现丹阳脸色不太对劲,上手一摸,果然是在发烧。平生第一战就败了,还亲眼看着王燕来殒落,她能撑到现在都是颜芷没想到的。 就记得那天给王燕来下葬,丹阳一边哭,一边说他的胡子其实挺好看。 可好不好看都不重要了,高空坠鸢,王同知连尸体都拼不全。 “歇一歇,你出点什么事,不等苍冥军来,霍昀廷就已经踏平淇东了。” 丹阳乖巧地爬上床,自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连信封都没拆,霍昀廷前些日子派人送来,她一直没舍得看。 帐内只有两个人,颜芷对着沙盘与地图在研究什么。 丹阳拆了信,没多久,她一把掀开被子,几步冲到书案之前,唰唰写了回信。颜芷不经意间瞥过去,只看她大笔一挥:满纸不言相思,非人哉。 再往旁边一瞧,那封丹阳迟迟舍不得拆开的信,满满两页纸,全是对战策略。 颜芷:“……” 朔风扑面,烟尘满天。 校场一处升鸢台上,丹阳在周颖身边坐下,跟他一起面朝北方。 丹阳掏出个豆饼,分给他一半:“子靖,你饿不饿啊,吃点东西吧。” 军中缩粮,豆饼本就不好入口,何况他们生下来就是富贵身子,周子靖吃了一口吐掉:“真难吃,我想回家,想吃我娘做的葱花饼。” 丹阳见他浪费粮食,一把夺下来,分给身后的安安。 “不吃还给我,吐掉干嘛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弄!葱油饼是吧,等着我。”说着她就站起来,伙房里应该还一点面粉。 “丹阳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周子靖目光深深,始终不明白她一个娘娘命,为什么非跑来受这个罪。想到她之前说的话,他拉起脸子问:“之前你说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一个人,谁?是不是霍昀廷。” 丹阳没想到他一猜就猜出来了:“……你怎么知道?” 周子靖冷笑:“那么说,是真的了?” 丹阳点头:“对,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还成亲了,就在禹南……虽然不太正式,但等我爹同意了,我们就成婚。” “为什么——” 周子靖的反应非常大,他立刻爬起来,指着丹阳的鼻子:“你看上谁不好,非得看上他!他可是霍凛的儿子,慕图丹阳,你好歹是大雍王朝亲封的郡主,居然跟霍家人搅合在一起。” “你鬼喊鬼叫什么!!”丹阳脸色硬邦邦的:“小点声儿,给我坐下。” 周子靖狠狠哼了一声,丹阳却低声道:“你不是不知他跟霍家的关系,霍凛反了,这跟霍昀廷有什么关系,老子的福一天没享到,还得被他连累吗?这算哪门子道理!!” “一门一脉相连,同气连枝,怎么就没关系!” “他在霍家待过几天!!” 周子靖狗脾气上来,使劲嚷嚷了几句,最后直接放话:“慕图丹阳,你要是向着他,那我们以后没朋友可做。” “不做就不做!”丹阳把半块豆饼往地上一摔,脾气也上来:“谁稀罕!!” 周子靖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但安安护主,性子也皮,照着他的腿就要啃,若不是他闪得快,这一口下去,周子靖的腿就得断。 “慕图丹阳,你欺人太甚了。” 丹阳两只手抱起安安,一挺上身:“你活该!!” 两个人闹了半天,索性背对背坐着,谁也不跟对方说话。良久,丹阳悄声说:“子靖,对不起,你家的事我也很伤心,但是……你能不能不要怪霍昀廷。”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我也真的……只有你一个好朋友。” 整整两日,颜芷连营帐都很少出,终于参悟出一个道理:她不准备直接攻打淮州,她要借,古之人能借箭,今之人也能借粮。 “……借粮?” 听完颜芷的计划,丹阳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在帐内走来走去:“草船能借箭,这粮怎么借?难不成,要苍冥人自己将粮食从淮州城内运出来?” “差不多。”颜芷卖了个关子:“不过不是从淮州城里运,而是从苍冥运。” 丹阳思索片刻,这一句话如醍醐灌顶:“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直接去海上抢?” 颜芷微笑不语。 丹阳摸着下巴:“还不到秋收,淇东稻田又毁了大半,淮州城内的粮食大部分要从苍冥走海运送过去。如果,他们的粮仓也没了,那……” “那届时,海上一定会出现苍冥的军粮船。”颜芷接过话说:“到时候,我们就去抢,这比攻城简单多了。” 丹阳跟颜芷一拍即合。 可该怎么烧掉淮州城的粮仓又成了一桩头疼事。连续几次交战后,飞鸢卫士气大损,损兵折将也多,用一支残军去正面抗衡苍冥飞鸢营,其实跟攻城的难度也差不多。 颜芷去跟颜雨霖请命,又与田顺良大吵一架,最终也只答应给她十架鸢。 帐内沙盘台前站着两个人,俱是一脸严峻。丹阳都不知道颜芷也会架鸢,但仔细一想,萧琢乃上逐鹰榜上的高手,教她再正常不过。 颜芷指着沙盘,道:“十只鸢太少了,淮州东西南北,各有一处瞭望台,斥候鸢定点巡视,到时候我们一靠近,说不定还没进城就被打下来了。” 丹阳插下一枚小旗:“那就让一队人先行,将鬼头鸢引开。” “不行。”颜芷说:“我们人太少,即便要调虎离山,也顶多是引开几只小猫,淮州城内有那么多只鬼头鸢,这方法太冒险了。” 丹阳两手撑在沙盘台上,久久凝神。 颜芷自言自语:“要是我们能多找几只鸢,应该能尽力试一试。” 这话说者无心,丹阳却亮了一下眼睛,她不由兴奋:“对啊!!” 颜芷皱眉:“对什么对,都这个时候了,我们去哪里找鸢?” “找不到就临时造呗。” “造?” 丹阳森森笑出了一对梨涡,笑得颜芷浑身一寒颤。 颜芷原地愣住,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只见她奔出帐外吹声口哨,那只胖成猪的食铁兽颠颠跑来,一人一熊不知去向。 颜芷想:她不是又发烧了吧? 淇东最重要的几座城池连接东北与东南,又毗邻着菩海,分别是淮州、潞州、济州、澹州。 其中,淮州与澹州在盟约中给了苍冥,这里算是八千里大雍的东部起点。 丹阳始终记得,当年祖父大业未成,含憾而终。闭眼之前,嘴里念的不是谁的名字,而是几处没回来的州府:淮州、沧州、河州、澹州、定连、龙原…… 这是留给慕图家下一辈的祖志,也是需要每代人接过的旗帜。 丹阳忙得热火朝天,她先让军中木匠雕了只一人高的鸢,又在夜里反复试验。颜芷蹲在升鸢台上嗑瓜子,一旁的副将颜百川就蹲在她身旁。 台上的人爬上爬下,几个飞鸢卫被丹阳呼来喝去地指挥,面上都有些不满。 颜百川怪道:“她到底在干什么?变戏法!少帅你也不管管,这大小姐不是来咱这里胡闹嘛。” 颜芷大概明白她的目的:“这戏法要是变得好,下月包你吃上大馒头!!” 军中仅剩两袋子白面,连颜雨霖都不舍得动。周子靖那日说想吃葱油饼,丹阳求了伙夫半天人也没给,幸好田顺良帐中有,他屁颠屁颠地遣人给丹阳送来一兜子。 丹阳去看了一眼,结果让人连面带麻袋整个扛走。 香喷喷的葱花饼送到周子靖面前,他依旧背对着她不言语。 丹阳端着盘子说:“子靖,你吃一点吧,这面还是我跟田监军抢的,少帅说带我们去炸淮州粮仓,你如果不去,那我的鸿烟怎么办……” 子时已过,月至中天。 淮州城上盘旋着几只鬼头鸢,按照往常的习惯,这些斥候鸢绕城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就会换岗。 一名小兵在鸢上打着哈欠,正要掉头,隐约见北方不太对劲。同伴显然也有所察觉,鸢鸣三声为号,挥翅往北飞了一段距离。 不多时,城内四方瞭望台上起了号声,发现大群飞鸢遮天蔽月,正在逼近。 鬼头鸢立刻集结,冲出了天空。可很快,甚至西侧群山后,东侧海面上有发现了淇东的鸢。 丹阳御风而行,鸿烟的眼部镶嵌了夜明珠,在暗色里像两盏鬼火。颜芷架鸢领头,身上挎着一张流光溢彩的大弓。 裂荒在她左侧,周子靖已五六日不肯说话。 淮州上空,杀伐声起。鸢翅相撞、飞鸢鸣叫、箭雨射出、焰弹爆炸……各种声音揉杂在一起,震得人耳孔发麻。 丹阳一丝不苟,侧身飞翔,浮钮一按,击中一只鬼头鸢的尾部。 对方追上来,周子靖来掩护,在天上开战,同伴之间的默契至关重要,裂荒差翅一挥,一股滚烫的血打在丹阳脸上。 那只鬼头鸢像失控的大鸟,倾斜着,狠狠跌入一处山谷。 夜里出行,本是光亮不足,可二人隔空对视一眼,默契鸣叫,同时一仰头。 一枚焰弹自裂荒尾部射出,一起飞出去的还有鸿烟。焰弹一东一西在夜空炸开,丹阳快如闪电,冲出鬼头鸢的包围,直往淮州东北方向飞去。 那里设有一座城中最大的粮仓,另一侧的天空,颜芷的霄遥也冲了出来。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丹阳往东北去,颜芷飞去西南角。 淮州可见一派繁华,正值战乱,城内依旧亮着花灯,两条主街道上的青楼乐房未关,笙歌飘出十里外。 一只大鸟来时无影,去时无踪。 眼看快接近东北角了,东方的海面上出现几只鬼头鸢,是飞出去的那一队。他们发现有诈又回来了,好巧不巧,被丹阳迎面遇上。 五六只鸢对她一只,他们故意围了一个圈,绕着她戏弄。 如果有人在此时仰望夜空,就会发现有光圈在转动,中间那点显得孤立无援。丹阳往上振翅,鬼头鸢圆阵同时上升。 她往下落,其中一只见识过她自堕高空的手段,极速俯冲下去,截住了她的去路。 鸿烟无路可逃,嘹亮一鸣。 丹阳握着升降杆,那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鬼头鸢像是猫抓了只可怜的耗子,不给她一个痛快,偏偏扔着玩。 四周鸢喙齐齐对准她,只要任何一只放箭,她必死无疑。 那一刻,丹阳突然想家了。 要是她死在这里,父王怎么办?定宇那个不中用的废物,除了惹人生气,什么都不会。她有些后悔在临走之前没回家一趟,还有娘亲,她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还有霍昀廷,他们说好要一起走的…… 所以,她不能死。 被死亡的恐惧震慑了一下,丹阳想起霍昀廷的那些话,人鸢一体,要让鸿烟的反应接近她的本能,而她现在的本能,是……求生。 于是丹阳果断闭上了眼,捏紧了手柄,然后,缓缓松开。 鸿烟像片落叶直直落了下去,下方有只鬼头鸢飞来,一枚焰弹吐出,千钧一发之际,那片树叶被风荡起,在坠落中打了个旋,侧飞闪了过去。 焰弹在半空炸开,轰隆一声。 丹阳正过身来,奔着粮仓位置飞去。身后鬼头鸢疯狂追来,谁也没想到这死局居然那么给破了。 又一枚焰弹落下,可惜也在半空炸了,丹阳距离太远,粮仓毫发未伤。 丹阳目测高度,接着又降下一段。地面上飞来一群箭镞,噼里啪啦,像冰雹打在屋顶上。鸿烟浑身抖了一下,差点把她给翻下去。 这时候,一声爆炸如山体崩裂,浓烟滚滚,从西南升起。 丹阳心中一喜,看来是颜芷得手了。 箭雨铺天盖地,丹阳忽觉手臂剧痛,一支箭穿透轻甲,正插在她的小臂上。丹阳吃痛,推杆的力道小了不少,鸿烟又剧烈晃动起来。 下一刻,她忍着疼痛,捞起匕首把外面的箭身斩去,又拍下一枚浮钮。焰弹却被扑来的鬼头鸢拦住,空中散落一阵尸骸。 丹阳两次未成,又受了伤,局势间不容发。她正祈祷颜芷赶紧来助,只听头顶传来鸢鸣,那叫声熟悉至极,接着,两只鬼头鸢相继坠落。 她举头看去,那鸢背披赤金,赫然是寒沙,霍昀廷居然来了。 上方追来的鬼头鸢在寒沙手里没撑过一刻钟,它俯冲而来,像遨游的鲲鹏,翅膀掀起一阵飓风。 丹阳稳住受伤的手,再次进攻下面的粮仓,但霄遥不知何时飞来,轰然一声,结束了这一切。颜芷来到她身边,两只鸢相互掩护,一起飞离这里。 寒沙在高处接应。 丹阳从未见过霍昀廷在斗鸢时的真正模样,那是真正的来自如风,鸢我合一,攻击的手段出其不意,诡异莫测,偏又多了一丝漫不经心。 他像是来此看热闹的,路见不平,顺手一救。鬼头鸢一只只坠落,被鹰隼扑散的鸟群也不过如此。 逐渐的,天空已清,天也亮了。 寒沙拖起一条漂亮的云线,领着鸿烟与霄遥飞出淮州,直奔淇州大营的校场落地。 霍昀廷先一步迈出来,他一袭玄色轻甲,脸上戴着獠牙护面具。鸿烟落在升鸢台上,他抬手将面具掀了,大步奔过去。 丹阳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浑身是血,可怜巴巴望着他。 霍昀廷怒比雷霆:“长本事了!敢在天上耍小聪明,慕图丹阳,作死没你那么作的!” 飞出去的几只鸢几乎都落地了,旁边的升鸢台上零零散散站了**个人,颜芷跟周颍皆在其中。他们才从天上下来,就目睹了一出鬼热闹。 被人围观,还被他骂成这样。 丹阳一时自尊作祟,争辩几句:“我怎么就是小聪明了,小聪明也成了啊!你那么凶做什么。” 霍昀廷气得浑身的血都在发烫,他因为那封信千里赶来,正遇上她被人咬得遍体凌伤,若是此番他没及时赶到,那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骂她两句,居然还要顶嘴? “慕图丹阳,之前我是怎么同你说的!”他阴沉沉道:“你技不如人,还如此冒失!犯了错不认错,你以为每次都有人来救你吗?” “谁要你救!”丹阳也是气得发昏,冲他使劲喊:“我又没让你来,还有,以后别给我写信了!” 霍昀廷要气炸了,丹阳却轻摇了一下脑袋。她面色雪白,浑身是伤,被他一激,身子彻底软了下去,赶在她晕在地上之前,霍昀廷拦腰抱住她。 军医来取了箭,她这一只胳膊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了,乌黑的血染了一床的绷带,霍昀廷在旁边看着,越看脸色越黑。 丹阳在睡梦里疼得皱眉,但一直没哭,霍昀廷摸了摸她的脸,烧得快能烙饼了。 等她睡安稳了,他才走出营帐。 颜芷也挂了点小彩,正在外面候着,见他出来,忙道:“丹阳没事吧?” 霍昀廷还没消气:“命大。” 颜芷啧了一声,抱臂而立,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颜芷。”霍昀廷肃道:“身为淇东少帅,你几时改唱皮影了?慕图丹阳在萧琢手里待了两日,骨头没被苍冥人拆去,你们两个做事之前都不动脑子吗?” 颜芷理亏,弱弱道:“其实,我觉得丹阳还挺聪明的。这次要不是她出了那么个主意,我们连淮州城都进不去,法子嘛……是冒险了一些,可绝境之中,也需兵行险招。” 霍昀廷给了她记白眼,扔给她一把弓:“你是怎么知道淮州粮仓所在位置的?” 颜芷接过来,掂量了下分量,这是她之前托藏流阁打造的,她说:“禹王殿下在前些日子送来一封密函。” 霍昀廷语气有点欠:“看来还得是老相好。” “滚,少来挤兑我,还是先管好自己吧。你生气归生气,怎么能当着那么多同僚的面说丹阳,那好歹是郡主之尊,淇东飞鸢卫里本来就有不少看不起她的,你那么骂她,谁的脸面不是脸面!” 霍昀廷不以为然:“我是她掌教,骂两句怎么了?” “你当真只是她的掌教?”颜芷抬手扶额:“霍掌教不是在长京吗?怎么突然来淇东了?” 霍昀廷口气闲散:“来当个人。” 颜芷望着那把流光溢彩的弓,弓身是藏流山下上好的火晶石打造,摸着轻微发烫。 她举起弓来:“那你当人当到底,摆酒记得招呼一声,我不一定能随得起礼钱,请多担待。” 霍昀廷睨了她一眼:“你穷疯了?” 颜芷见他这副何不食肉糜的样子就讨厌,弓弦拉动出铮然之音:“老娘连稀饭都快喝不上了,你有钱,有钱借我点呗?” 霍昀廷打量她:“还玩弓?不打算换铳!” “习惯了,弓更趁我的手。” 霍昀廷迈开步子:“固步自封可不是好事,小心哪天被铳射死。” 营帐里,丹阳听见脚步声,故意翻一个身,脑袋埋向里侧,怎么都不肯理会他。 霍昀廷在床边坐下,端着一碗刚炖好的鸡汤,眼底闪过丝柔软,“别装睡了,过来。” 丹阳固执不动。 霍昀廷搅了下热汤,鲜美的香味直钻人肠胃,丹阳吃糠咽菜许多日,早就忘了肉的味道。 “还在生气?鸡汤要冷了。” 丹阳心一横,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她披着被子坐起来,红着眼眶的模样尤为倔强可爱。 霍昀廷颇为无奈,一勺勺喂她。 鸡汤煨得恰到火候,汤面不见半点油花,还撒了把香菜碎,尝到第一口,丹阳冷透的身子逐渐回暖,心情也好了大半。 这时候,理智回笼,丹阳顺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往上瞧了一眼。就这一眼,她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霍昀廷就逼了过来。 他把汤碗放下,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唇覆上来就咬了她一口。丹阳痛都没喊出来,舌尖已被他蛮横地勾了过去,她整个人蜷进他的怀里,半个身子歪在他的大腿上。 霍昀廷亲得很凶,攻城略地之间,绝不容许她退缩半分。丹阳上不来气,他捏住了她的手腕,还有空顾及她另外一只胳膊带伤,双臂撑开一方距离。 舌尖霸道深入,勾魂,纠缠……不温柔,余细腻,她浑身那股劲一下没了。帐内只闻见唇齿相溶,风过无痕,淇东残火烧尽,春意生生不息。 “慕图丹阳。” 待亲够了,霍昀廷肤白红唇,抵住她的额头,“这世间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太多了,你有几条命啊?心眼那么多,留着喘气的?” 丹阳说:“兵不厌诈,而且你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凶我,他们本来就嫌我是女子。” “如果是飞得好,是妖怪都有人敬你,在天上靠得是本事,从来跟男女无关!慕图丹阳,把脑子里那点小伎俩收一收,全天下的人自然认你。” “记住了。”丹阳小声说。 “不过这次飞得不错,化去浮躁,日后逐鹰榜上定有你的名字。”墨霞山的逐鹰榜每三年一更新,霍昀廷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才道:“我虽然很不想在这个时候夸你,但生死一瞬能化险为夷,冷静下来一想,就算我没来,你自己也未必不能逃出生天。” “那你还骂我!!”丹阳心跳一阵阵的,她艰难喘了口气,动了动唇,唇上刺痛异常。 霍昀廷抱紧她:“骂你是我不对,往后少骂你就是!丹阳,想我吗?” 丹阳一想起他那封信,什么示好都不管用了:“你又不想我。” “我想你,所以来救你了。” “才不信——” 霍昀廷再次低下身来,想要一证清白。丹阳捂住嘴,然后那唯一能用的手臂被扯开,人也从他怀里来到了床上,霍昀廷高大的身躯压下来,没吻她肿起来的唇,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脖子。 丹阳冷不丁一哆嗦,老天爷……他这是哪里学的? 霍昀廷又吻了她的耳朵尖,似有一抹火焰直窜而来,烧得丹阳又滚又烫。 她不由攥起了一手汗:“霍昀廷,我胳膊疼,唇也疼……别欺负我……” 霍昀廷低沉的声音丝丝钻进她的耳朵里,听上去比她还要委屈,说:“我心疼,头更疼,慕图丹阳,你别欺负我了。” 丹阳捏着衣襟,气息不稳:“我没欺负你……给你揉揉?” 话音刚落,霍昀廷变本加厉,一口啃上了她的锁骨,丹阳疼得抽了口气,霍昀廷的手掌顺着她的脊背,一路滑到尾椎上,看似在温柔抚摸,实则更像小施惩戒。 丹阳抖着问:“你你要干什么?” 霍昀廷笑:“帮你按住尾巴呗,免得夸你两句就翘到天上去了。” 第51章 第五十章 二人相互咬了许久,丹阳的脖子上印满了齿痕,直到她再也招架不住,连声求饶:“霍昀廷,我饿死了,还有肉吗?” 那碗汤早就凉了,霍昀廷拢好衣裳,出帐去给她盛热的。 等他回来却被周子靖半路拦住,周子靖像是一只幸存来寻仇的野狼,霍昀廷皱了下眉,一道寒光就扑了过来,周子靖不知什么时候亮出了一把长剑。 霍昀廷躲也没躲,但那剑尖在距离他心口半寸之余的地方,戛然停住。 周子靖声音晦涩,“你,你怎么不躲开?” 霍昀廷极其傲慢,“凭你,我还用躲?” 周子靖手腕在抖,拿剑指着他,“霍凛杀了我全家,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霍昀廷思考了片刻,道:“没有。” 连句节哀都没有,周子靖睁大眼睛,仇恨再次爆发。他愤恨道:“霍六,我念你曾是我的掌教,本想饶你一回,可你冷漠无情,跟那霍凛根本是一丘之貉,你这样的人,不明白丹阳究竟看上你哪里!” 霍昀廷单手端着给丹阳的热汤,闻言一脚踢在周子靖的胸口上。他人倒在地上,刚要爬起来,却被霍六一脚踩住,怎么都动弹不得。 周子靖脸涨得通红,仰视那张高高在上的脸:“你,你要干什么!” 霍昀廷靴尖点在他的胸口上,微微俯身,松垮的领口处露出几个牙印:“你方才,说什么?” 周子靖恼羞成怒:“你跟霍凛是一丘之貉!” “不。” 霍昀廷淡淡道:“你说丹阳看上我什么?你跟她关系不错啊,操心操得也不少。” “你……” 周子靖在地上扭曲挣扎,可霍昀廷的一只脚重于千斤,压得他胸骨欲碎。他在那一贯无情的脸上看出一点活气,霍昀廷话里话外满是酸味。 他便存心道:“我跟丹阳情同手足,你……你管得着吗?啊!!!” 随着一声骨裂,那只靴子碾上周子靖的胳膊,直接给人踩到骨折。 周子靖疼得惨叫出声,额上冒出层层的汗水,满地打滚之时就听见霍阎王不轻不淡道:“手足?这下不是了。” 次日一早,丹阳来找军医换药,遇到同样吊着只胳膊的周子靖。两个人碰面,谁也没好意思先说话,还是丹阳先打破沉默:“你的手怎么了?” 她没记得他那天受伤啊。 周子靖断一回手,心里那点报仇的冲动已然平静,他没精打采道:“掌教踩的。” “霍昀廷?” 周子靖点了点头。 丹阳奇怪道:“他踩你干什么,你们两个打起来了?” 周子靖又点了点头,明显一个字都不想说。 丹阳不知该说他什么好,看他日渐消瘦的面颊,又望了一眼他吊在胸前的手臂。 “咱俩加起来在他手里走不过三招,天上如此,地上也一样。你去找他麻烦,简直自讨苦吃!你又在他面前提霍凛了吧?霍昀廷多讨厌霍家人啊,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这手……自找的。” 周子靖像是吃了黄连的哑巴,又不好跟她解释,只道:“跟霍凛没关系。” 丹阳不由追问:“那跟谁有关系?” 周子靖瞧了她一眼,目光微微惘然,他吞吐道:“丹阳,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你没当真吧?” 丹阳疑惑道:“哪些?” “就是……我说我们不做朋友了。”周子靖结结巴巴,歉疚嗫嚅了半天:“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对不起。” 丹阳笑了笑:“我怎么可能会当真,你以为我傻吗?我们可是过命之交,放眼整个飞鸢卫,还有比鸿烟与裂荒更默契的鸢吗?我能因为你一句气话当真,笑话!!而且我也有错,明知道你们家……” 她欲言又止:“总之,这事算我对你不起,你在淮州城外还救了我。子靖,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一定还。” 周子靖吊手望天,眼珠一转:“丹阳,你现在就还了……” 丹阳离他远了两步,甚至想掉头就走:“你不会,想让我找霍昀廷帮你打回来吧?” 周子靖默不作声,但脸上就写了四个大字,贼心不死。他支支吾吾道:“那个,广玉……到底说亲了没?我昨晚还梦见她了。” 丹阳的脸瞬间垮下,狠敲他的胳膊,军医营里的惨叫一连传出好几里地。 “丹阳,丹阳我错了,我跟你开玩笑呢!疼疼疼……” “周子靖,你当癞蛤蟆上瘾啊!!” 霍昀廷这次来淇东,一是为了看丹阳,二是为了给淇东送些东西。主帅营内,一箱子火铳码得整整齐齐,丹阳跟颜芷既新鲜又遗憾,新鲜的是,藏流阁这箱火铳与从前那些略有不同,改设了更长的身管和更小的口径。 遗憾的是,火铳一向被军中人所鄙夷,因为其管身沉重,射程不远,无法连发,准头还不足。 禁军也增设神机营,火铳由墨霞山提供,但到现在,神机营在京师守备三大营里已经是可有可无了,甚至还不如飞鸢卫的风头足。 丹阳挑一支,她单手提着,竟也没觉得太沉,仔细一看,原来材质也改了,更增加了准星跟照门。 霍昀廷在旁边剥栗子,道:“光看有什么用,上手试试。” 颜芷出帐放了一铳,只听嘭一声,天上啪嗒掉下一只大雁,嘭地又一声,竟连弹丸都不用临时装。 “不错啊!” 丹阳连连喝彩:“射程远了不少,也不用麻烦地装弹丸,但颜掌教用弓更趁手,别说一只雁了,五六七八只也不过举手的事,这火铳的意义……大吗?” 霍昀廷还在剥栗子,说:“当然不是为她,是给所有淇东军的。淇东军内光步兵就分几大类,弓箭手之外,其他将士未必能一箭击空。火铳于臂力不足的人而言,远比弓好用,射程也比弩机更远。” “世道变了,西夷诸国交战火器在军中占比近大半,如果大雍不能与时俱进,迟早会重现当年的悲剧。这批火铳先给淇东军练手,我派了几个机甲师去西夷,下一批火铳还要接着改。” “新一批也给我们用吗?” 帐门掀开,颜芷扛着火铳进来,另一只手里拎着两只血淋淋的大雁:“丹阳,我们中午喝大雁汤吧,改善伙食。” “你自己喝吧,别拉上她。” “……我也想喝。” 军中多日不见荤腥,有些将士私底下都烤老鼠吃,丹阳可怜巴巴地凑到他身边,一开口就被塞了颗栗子。 霍昀廷道:“喝什么喝!那东西多脏,中午烤鹿肉给你吃。” 栗子烤得绵软香甜,丹阳两腮一鼓,说话含糊:“淇东近二十万大军,这得多少火铳啊!我们现在没钱,连颗栗子都吃不起,更买不起藏流阁的东西。” 霍昀廷细细剥开栗子上的一层棕皮,填到她嘴里:“买不起就先欠着。” 火铳一事,得颜雨霖来拍板。 颜大帅一进帐就察觉出不对劲,慕图家那个小郡主都快挂在霍昀廷身上了,霍六居然没翻脸,还温温柔柔给人剥栗子。 丹阳完全忘了这回事,她现在吊着一只手,做什么都不太方便,霍昀廷一个喝茶都要人跟着伺候的主儿,只能亲自来伺候她。 颜雨霖的视线往这边撇了不下十次,终于才轻咳一声:“火铳的事,阿芷跟本帅说了……吟曦,咳咳……吟曦?” 霍吟曦正在给丹阳喂水。 “……吟曦?” 霍吟曦正在给丹阳擦嘴。 营帐内的气氛凝结,颜芷忍无可忍,吼了一嗓子:“你俩能不能注意举止,长辈都来了。” 丹阳蹭地从霍昀廷大腿上滑下来,恭恭敬敬,乖乖巧巧,挺直身子一边儿站好。 颜雨霖老脸一紧,连称呼都改了,道:“还劳烦少阁主给报个价。” 霍昀廷道:“价就先不报了,报了颜叔也给不起,就先打个欠条吧。” 藏流阁那么多年了,从无这样的先例。 他霍昀廷做生意更是先看钱,再供货,猛然来一个态度大拐弯,颜雨霖一时想不明白原因。生怕自己答应之后,霍六坐地起价,或者提什么比钱更重要的条件。 可思来想去,颜雨霖实在没想到淇东有什么值得藏流阁惦记的。 莫不是……慕图权的宝贝女儿还在规矩站着。 霍昀廷看出颜大帅的顾虑:“颜叔不必担心,我来就是要助淇东一臂之力,没办法,你们跟苍冥这样一直打,都碍着我海上的船了。” 颜雨霖望向侄女,似在寻求她的看法,论起来,颜芷跟霍昀廷的交情要远远胜于他。 颜芷点了头,颜雨霖这才放心。 一张欠条签字画押,走出帐外,颜大帅还频频回头,他压低声音问颜芷:“他俩这是?” 颜芷也压低声音:“叔父还不知道?他们两个好上了。” 颜雨霖大惊小怪:“什么,那慕图权没气死啊?” “估计也差不离了,陛下都十五了,后位空不了几天,慕图王本来一心想女儿入宫的。谁知道,霍昀廷横空插一脚,叔父……” 颜芷说:“他今日这一出,难道是因为丹阳在咱们淇东?” “不像。”颜雨霖说:“更像冲着慕图权去的。” 颜芷不太懂:“这怎么说?” 颜雨霖道:“北方反了一个霍凛,西边跑了一个沈青锐,眼下陛下忌惮世家,连自己的叔叔都防着。藏流阁在这个时候选择淇东,今天是火铳,明日就可能是军粮,后日呢?长期以往,陛下会怎么想,他慕图权又会怎么想!” 颜芷皱眉说:“叔父的意思是,霍六在逼慕图权认清局势,好把女儿给他?” “没错。”颜雨霖笑了笑:“我就知道,这小子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但这些火铳他敢送,我都不敢收,还是先知会王爷一声吧!” 淮州一战,丹阳在淇东扬了一回名。她逃离鬼头鸢包围圈的事,连苍冥驻淮州的飞鸢大营都议论了小半个月,听说有人立刻就猜出她是霍昀廷的弟子,因为那飞法一模一样。 淇东的上空,短暂太平了些日子。 唯独霍昀廷不满意,丹阳手还伤着,没法再加练。他硬是逼着她用另一只手抄了二十遍《鸢行录》,写完那天晚上,她手指抖得连茶杯都握不住。 霍昀廷一页页看完,丹阳战战兢兢喝水。 灯火淡淡,案前茶浓。 等他检阅完,丹阳放下茶杯,殷切望着他,道:“可以了吧?以后能不能别对我那么凶,我看那些话本子上,都是郎情妾意,赌书泼茶的好故事,从没人如你这般凶神恶煞的。” 霍昀廷叠着纸,一抽茶案:“少看些乱七八糟的。只要在天上我就还是掌教,谁跟你郎情妾意,凶?我还没罚你。” 丹阳微一歪头,道:“你这不是罚过了。” 霍昀廷一摆脸:“慕图丹阳!!” 丹阳转身往床榻走,背对着他哼了一声:“掌教??掀人家盖头的时候怎么不……” 后面的话陡然消失,丹阳无端承受着身上的重量,她侧脸压在被褥里,听见霍昀廷埋在她的颈部间,轻喟一声。 “是啊,盖头都掀了,你父王到底对我何处不满意。” 丹阳被他罩在怀里,笑盈盈道:“现在不是掌教了?” 霍昀廷嗯了一声,鼻音微沙:“落地了。” 海面上刮起东风,几艘漂洋过海的粮船顺风而行,眼看就要逼近海岸。周子靖在天上盘旋,趁着风向,对着船头轰下一颗焰弹。 鸢群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海上炸起的狂浪冲得粮船摇摇晃晃。 就在这时,东风转南,一艘悬挂大雍军旗的战船威武来袭,颜百川举着令站在船头上:“全军出击,今夜咱们吃顿好的!!” 粮船上的护卫不多,没半个时辰就被全部歼灭。颜百川进入船舱,搜粮的千户就露出惊恐的表情:“将军,这……这怎么回事!” 船上的粮袋一一打开,每一袋里装的都是沙土。 颜百川不信,立刻跑出去瞧另外几艘船,整个海上从苍冥运来的竟然全是沙子,一粒米都没有。他气得大喝:“不好,中计了。” 沿海往西是一片树林,丹阳做山匪装扮,身后跟着一群打家劫舍的兄弟。忽然,她在小道上立住,不足五十人的队伍同她一起驻足。 树林中有悉悉簌簌的动静,而后一群苍冥军举刀冲出来,丹阳的队伍当即作鸟兽散。扮成土匪的淇东军演技颇好,一边跑,还一边从身上掉出无数金银珠宝。 原本在打仗的苍冥军一下被财色迷住眼,纷纷捡拾哄抢起来。 丹阳带头跑出树林,绕着山路转了一大圈,从林子另一侧包抄过去,而颜芷则带人在对面设伏击。藏匿在林中的苍冥军悉数现身,激烈的厮杀就地展开。 丹阳举令旗布阵,刀枪剑戟齐齐刺来,淇东军的盾牌围得密不透风。 对面领头的是个长着三角眼的年轻男人,他用苍冥话说:“中路出击,要活抓那个举旗的小姑娘!!以后她就是我的了。” 他嗓门太大,不想惊动了远处高地上的一只老虎。 霍昀廷单脚踩在一块石头上,举起新改的火铳对准那人的脑袋。砰地一声巨响,苍冥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主将的脑袋凭空少了半个。 颜芷在树林里收获颇丰,推出的粮车足足有三十多辆。 丹阳打完后直径跑到高处去找霍昀廷,她捧着一大把金饼,双眼放光地问:“这些都是真的吗?” 劫粮大军分为海陆两方是颜芷的主意,怕的就是苍冥人声东击西地使诈。但田顺良始终不同意他们主动招惹苍冥,颜大帅只给了他们几十人。 丹阳带三十人装作土匪先诱敌,颜芷带着剩下的四十人设伏击。为了迷惑苍冥军的视线,霍昀廷特意在他们每人身上放了金银财物。 他把她拉到马上:“当然不是,赶紧扔了!捧着假的多没意思,回去找真的给你垒墙用。”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淇东的战火,一直从秋天延绵到冬天。 立冬之后,霍凛在丰安张贴一张檄文,痛斥天子无德,满朝无才,萧氏致使江山动荡,百姓疾苦,他霍家一门承天命来救世。 平北十二州竟一呼百应,这是大雍开国百年史无前例的一场谋乱,没过多久,苍冥使臣进入丰安,意图说服霍凛,拥其称帝,以便两方联手瓜分大雍。 过年之前,萧济在长京的行宫进入施工阶段。 他到了该立后纳妃的年纪,天子无子总归不是件好事。趁着年关,萧济顺百官之意,在建昌宫封了两个妃嫔,其中一个还是崀西柳家的女儿。 沈青锐走后,赤哈部蠢蠢欲动,数次进犯崀西。沈家的兵权暂时落在柳潼光手里,这个柳将军登台后,连续几战大捷,直打得赤哈部抱头西窜。 听说柳潼光与萧琢的关系不太好,这大概也是萧济默许柳潼光接管崀西的原因,因为这样一来,禹南与崀西就能相互制衡。 十一月末,丹阳接到萧济的一封信。 在信里,萧济告诉她,册立后妃实为权宜之计,皇后之位还给她留着。眼下她不想嫁,他不会跟舅舅一起强迫她,他会等她回心转意,一直等到她愿意嫁给他的那天。 信是田公公亲自送来的,正好遇到霍昀廷自丹阳帐内出来。 他生得不同寻常的白,身上稍微留下点印记就十分明显,方才帐中亲昵一番,脖颈间早已点点猩红。 田公公在宫里是人精,一眼就看出不对劲,这男人的衣衫虽然整齐,但脸上却一派春意懒散。或许是两人打了个照面,霍昀廷还瞧了他一眼。 田公公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同时也不由得在想:这人生得冰雪似的模样,饶是他在天子身边伺候,也从未见过这般姿容的人。 然后霍昀廷徒手拨了下领口,脖间的痕迹犹如红梅落雪,田公公登时觉得天塌了。 “啊!!!” 他一头扎进营帐里,扑到丹阳脚下就开始哭丧:“郡主,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不好啊!!!” 田监军哭得声泪俱下,真情实感,伤心之余,还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丹阳觉得他聒噪,翻着兵书抬头:“一大早的,你发什么疯!!吵死了。” 田公公匍匐在她身前痛哭:“陛下……陛下命奴婢好好照顾郡主,是奴婢,奴婢没……啊啊啊郡主,您赐奴婢一顿板子吧。” 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总不能光明正大地指出有男人进了未来皇后的营帐,还沾着一脖子牙印吧。 丹阳不耐烦:“想挨打去找百川,我又不掌军中刑罚。” 一封信函捧过头顶,田公公跪直身子:“奴婢伺候着郡主,这残躯怎么敢出一丝差错。郡主您瞧,这是陛下给您的书信。陛下他心里惦记您,战场刀剑无眼,郡主若是有什么闪失那可怎么是好啊!” “颜小将军她还带着郡主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奴婢真真要吓死了。趁着马上过年,郡主您玉体珍贵,不如同奴婢一道回去吧。” 他细细的嗓子说话极快,丹阳刚扫一眼信函,霍昀廷就掀帘而入。 见他进来,田公公也不知什么缘故,下意识要把信函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拿的什么,给我看看。” 霍昀廷冷冷望着帐内这一出,抬手要替丹阳接信。田公公身子一动,想出言制止,但一肚子话被他那张凶狠的脸吓了回去。 当着田公公的面,他直接将信拆开。 丹阳抿唇,真怕萧济在里头写些什么不该些的。 霍昀廷开始念:“见字如晤,展信平安,一别数月,长京落雪,每至冬日,便忆儿时……岁寒添衣,马滑雪重,朕闻淇东战事险峻,思之甚忧……皇后之位,非汝莫属……” “朕与椒房,共待卿归……” 念着念着,他的目光落到丹阳脸上,玩味重复了最后一句话:“朕与椒房,共待卿归?” 丹阳连忙解释:“不是我让他那么写的。” 霍昀廷一双蓝眼眸微偏,直勾勾望着田公公。 田公公至今也不识得此人,只知道连颜大帅对其都礼遇有加,自己被他那么轻轻一瞧,浑身上下不由得颤动。 可自己毕竟是朝廷的人,凭什么在他面前受这等屈辱。 “你是个哪里来的——” 田公公壮大胆子,掐着嗓子道:“胆敢私拆陛下手书,你日日进出这里,可是忘了我们郡主她是何等身份?我告诉你,这是我大雍日后的皇后,不是尔等肖小之徒可以妄想的!!” 霍昀廷朝他勾了下手指,田公公不明就里,下意识往前靠了一步。 只见营帐自里头刮起一阵风,门帘猛然鼓开,一个庞然大物弹出来,落在门前的空地上摔得哀嚎惨叫。 接着,霍昀廷走出来,对爬都爬不起来的田公公说:“听说萧济立了后妃,我跟丹阳有份贺礼送给他,劳烦这位公公帮个忙。” “啊!!”又是一声惨叫,地上多了串鲜血。 十二月,淇东险胜两战,颜雨霖重伤昏迷。平北大军趁势南下,同时,苍冥驻平北大营跨过慕图关,试图与驻淇东大营在淮河几州沿线拉起一道守备墙,夹死在中间的淇东军。 为了不让平北与苍冥联盟成功,颜芷与淇东诸将商议良久,最终决定派出两人北上刺杀苍冥使臣。 有机会回家,周子靖主动请缨北上。 一开始,颜芷没同意,怕的就是周子靖身负血仇,容易冲动坏事,可如果要入丰安城,没有人比出身于此的周子靖更合适。 颜雨霖一连昏迷数日,军中大小事务皆由颜芷拿主意,她只问了周子靖一句话:“你知道此去北上是干什么吗?” 周子靖答:“砍掉苍冥伸向大雍的一只爪。” 第一人选敲定后,颜芷还想选个与周子靖相熟的人与之同行。一来,能看得住他;二来,刺杀需二人配合默契。 这两个条件简直是为丹阳量身打造,但颜芷还有些顾虑,毕竟……不管霍昀廷承不承认,他都还是平北霍家的六公子。 要人媳妇儿去对付人老爹,这简直缺了大德,她颜芷又不是萧若白,干不出这档子事。 可没等她主动去寻问霍昀廷的意见,他就先来替她做了这个决定:“让丹阳去吧,她自己也想去。” 颜芷万分不解:“你到底怎么想的,即便你跟霍凛不合,那也是你亲爹啊,丹阳北上一定会与霍家人交手,届时的场面不好看吧……” 霍昀廷已要启程回长京。 “我在乎过场面吗?更何况她今年十七岁了,你十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颜芷认真想了想,说:“我十四岁披甲杀敌,十五岁那年拿下百颗人头战绩,禹南大营里的百人战绩属我年纪最小,十七岁嘛……已是千人战绩了。那年萧若白调我到他的身边,还赏了我一把弓。” 霍昀廷则说:“我十三岁执掌藏流阁,十七岁,抢过藏流山以北的所有矿脉,那一年,我以麻江为界,画地为域,逼得斡仑部的铁努尔王承诺不再觊觎藏流山,时至今日,斡仑牧民还把藏流阁当成天宫。” 颜芷心想这也不是吹牛的时候啊。 她困惑了一阵,但霍昀廷不再言语,已负手走出营帐。颜芷若有所思,她秀眉一动,侧身望向床头,那里悬着一把半旧的长弓,是她此生难忘的一份礼物。 来自不算太远的十七岁。 是日大雪,乌黑的海域上立着艘楼船。 此船总共四层,长四十四丈,宽一十八丈,锚重有几千斤,要动用上百人才能启航,船上九桅挂十二张帆,白帆面面如旗,帆底绣着一座壮丽飘渺的山,正是藏流山。 这是藏流阁继飞鸢锻造后的又一大机甲巨制。 霍昀廷领着丹阳上下四层转了一圈,算是给阁中人认脸了。等他们再出来,甲板上早已落了厚厚的积雪。 丹阳惊叹楼船的巧夺天工:“哇,霍昀廷,等我回来后,你教我开船吧。” “好。” 鹅毛大雪在海上起舞,霍昀廷去攥她冻得通红的手:“等回来就教你,之前我给你的扳指呢?” “在这里。” 丹阳挺起脖子,露出一段红绳:“我怕弄丢了,所以就找了根红线挂在身上。” 霍昀廷替她一紧大氅:“平北冬天冷得厉害,到了那里,万事小心。昨晚让你记住的几个地址,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丹阳说着就在他面前背了一遍,一字不差。 “这是藏流阁在平北的几处分旗,如果遇到搞不定的麻烦,就去那里找人帮忙,一亮你的扳指,他们自会从命。” 霍昀廷话头一顿,道:“当然,我希望你永远用不上。” “霍昀廷。” 丹阳倚着落雪的栏杆,身后是无尽的大海:“我本来不紧张的,被你这样一说,我有些紧张了。” “紧张什么,大不了失败回家。” “不是这个。” 丹阳去刺杀苍冥使臣,挑拨的是苍冥与霍凛的关系。她只知道霍昀廷与霍家关系不睦,但拿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她拧着手指,说:“其实……我一直没问你,霍凛与你而言,究竟算是什么啊?” 霍昀廷一皱眉。 丹阳急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这次去丰安,肯定要与霍凛碰面,到时候,我……我应该拿他当什么啊?” 若是从前,那就是一个单纯的叛臣,但如今,丹阳有些纠结。 周子靖那些话也不全错,至少他说对了一点,一脉相承的家族要同气连枝。况且世间亲伦之情复杂无缘法,是非对错不能一概而论。 她当然会永远站在霍昀廷这边,他讨厌霍家,她就跟他一起讨厌。同样的道理,霍昀廷要是还认霍凛这个爹,她至少要避嫌。 霍昀廷拂去她头上的雪,扣上风帽:“你想拿他当什么啊?”笑了笑,他捧上丹阳的脸:“慕图家的小郡主,还想管叛臣叫声爹吗?” “去你的。” 丹阳今日穿着件白狐大氅,兜帽边沿有一圈包脸的白狐毛,风雪一吹,整个人娇俏灵动。她微懊道:“那样我父王还不打死我……” “那就叫他一声爹。” “……啊?” 霍昀廷的神情异常平静:“我的意思是,若是你不小心落到霍凛手里,逃不掉的时候就搬出我们的事,顺便喊他一声爹。这两年,霍凛一心想缓和与我的关系,如果他知道你是我的人,便不敢轻易动你,明白了吗?” 这是不掺任何情绪的利用,丹阳盯着他的脸色:“那你呢?” “不必在意,我与他之间本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当年离家就说好了,今生亲缘断绝,相逢不认骨肉。爹这个在世人眼中重过天的称呼,在他霍昀廷这里一文不值,如果能拿来用用,为何不用? 丹阳不是那么想的,人怎么能没有家呢?她再伤心失望,都不曾想过离开父王与定宇。可藏流阁的人无国无家,背后连个起码的念想都没有。 她很是心疼他,于茫茫的雪雾里拥向他。 “没关系的!霍凛不要你,我要你。等我回来就带你回家,不管我父王不同意,我都要带你回家。” “好,带我回家。” 天边大雪,霍昀廷站在长风渡口,目送藏流阁的船逐渐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当天他回到长京,跟同他一起回去的还有一方匣子。 当夜那匣子就逾过宫墙,鬼影似的出现在萧济枕边。 萧济满十五岁已开始召人侍寝。这一大清早,新立的年轻妃子先睡醒,她看到枕边的盒子以为是陛下的赏赐。 欢欢喜喜打开后,一声尖叫唤醒半个建昌宫。 身边被吵醒的萧济龙颜大动,贤妃缩在龙床一角,哆哆嗦嗦指向床沿:“陛……陛下。” 他一转头,那方盒子早已翻到床下,地板上滚出一只血淋淋的断手,断手浸在石灰里半握成拳,拳头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陛下……” 殿外的魏公公连滚带爬地进来,萧济自己上前掰开那只手心,里面赫然是一封信,早已被血泡透大半。 “陛下陛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啊。” 宫墙重重禁卫,竟让人无声无息地闯到陛下的床头。龙亭殿外黑压压跪了一地,太医们生怕天子有闪失,也早早拎着药箱在外间候着。 龙亭殿外的长阶下,凌大统领与一众昨晚当班的期门军跪地请罪。在整体的队列一旁,是格格不入的相里时凉,她既是天子暗卫,也被宫里的人当成是内贵人。 凌常山看她一眼,陛下将她从墨霞山带回来后一直没有安置宫籍,曾经有内官就相里时凉的身份去询问慕图权的意见,结果惹得萧济一通发火。 殿里冷得如雪窟,萧济出奇的冷静,血迹弄脏他的手,魏公公跪着刚上前用帕子擦。 萧济一把将人掀开,自己把信拆开。信封里装着两封信,一封是他写给丹阳的,被原封不动退回来。 另外一封,游龙似凤的大字只有一行:这次是手,下次是头。落款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霍昀廷。 手是淇东监军田公公的。 霍昀廷嚣张的样子立刻跃然在萧济眼前,他气得嘴唇乌青,五指楔进掌心用力攥住信纸。 殿里火盆堆满银炭烧得正旺,连着地下的火龙,明明不冷,每个宫人却都出了一身冷汗。 火舌吞吃掉信纸,转眼化为一堆灰烬。接着,外面传来一片杖杀声。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进入平北,已是腊月中旬,举目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往常这样的天气,长京外得冻死一大批百姓,可丰安遍地无白骨,东西大街还设了粥棚,霍家几位女眷冒着风雪施粥。 丹阳戴着小兔皮帽子,蹲在一处茶舍里暖身。 她捧着热茶,茶舍对面就是霍家的粥棚,本以为霍凛一介叛臣,平北各州必陷水深火热。谁知这里太平和乐,无半分乱世的痕迹。 丹阳突然就明白为什么霍凛能在短短数月里令平北十二州与其同道了,自古得民心者,能得天下。霍凛是难得的聪明人,起兵后没有同寻常叛臣那样立即开国,而是效仿太祖,一边囤粮蓄兵,一边为自己除后患。 平北与淇东之间隔着慕图关,这也是当年慕图家先祖扬名立万的地方。此地乃大雍要塞,常年被苍冥觊觎,若是霍凛拿不下慕图关,则平北立国无意。 颜雨霖正是为守慕图关才重伤。 茶舍的门帘一掀,周子靖带来满身风雪,他在热气氤氲里坐下,二人对望一霎,丹阳放下几个铜板,与周子靖出了茶舍。 周子靖熟悉丰安城内的每个角落,他用半天就探查到了苍冥使臣的住所。 “离霍府不远处有座客栈,苍冥百人使臣队都住在那里,我去了一趟,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他们怕是早就料到会有人暗杀,前后两条街上全是巡防。” 丹阳扶正被风吹歪的帽子,道:“外面下不了手,只能从内里入手了。这几天在茶舍迎来送往,听他们在议论,后日霍凛要在府中设宴,接待苍冥使臣,或许,从客栈到霍府那一段距离,我们有机会动手。” 周子靖点头:“只能如此了。” 说话间,他们路过一处宅子。那宅子早就荒芜,门匾摇摇欲坠,积雪在门口压成厚厚的冰,行人马车一过,脏水淹到台阶。 周子靖站住不动了。 丹阳先是一愣,后狠拽他一把。 周子靖像是从梦中猛然惊起,拉着丹阳,匆匆离开此地。 他们住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身份是来此投奔亲戚的兄妹,或许是他俩看着年纪就不大,周子靖一口平北话又熟到地道,客栈掌柜对此深信不疑,还热心帮他们寻亲。 进了客栈,周子靖才闷声道:“那是我家。” 丹阳倒了茶,送到他手里:“我知道。” 周子靖自进了丰安,时常独自失神,他话变得少了,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少年模样。 风雪交加,天色阴霾,房内静得出奇。 相识以来,他们是最谈得来的朋友,在淇州山门如此,出了山门还是一样。丹阳叹了口气,满门尽失的痛苦,谁也安慰不了,她轻声道:“你歇一歇吧,我出去转转,顺便熟悉一下这里的街道。” “不急。” 周子靖勉力一笑,将手里没动的茶给她:“外面冷,雪停了再去。” 左不过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丹阳也没多想,趁热把茶喝了,周子靖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弹指间,丹阳察觉出不对。她开始头晕目眩,看桌上的茶杯都在发飘,她一手撑在桌沿上,望向周子靖,周子靖的身影有些模糊。 “你……”话一出口,丹阳浑身的力气已被抽空:“周子靖……” “丹阳对不起,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你打死我都可以。” 周子靖扶着她,轻抱她到床上:“霍掌教挺好的,待你们大婚,记得给我留杯喜酒,喝得上算我的福气,若是喝不上,我提前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不……” 丹阳死攥着他的衣带子,周子靖捞起自己的剑,背影走得从容决绝。 等丹阳醒过来,已是第二天上午,大雪初霁,天边放出一束柔软的日光。周子靖彻夜未归,丹阳一骨碌爬起来,奔到楼下问客栈掌柜。 “看到我哥哥了吗?” 掌柜回忆说:“昨天出去了,还没回来吗?” 丹阳心头一凝,转身要出去,身后一阵议论在私语,言语里提到了周家。丹阳皱眉,慢慢退回去,在窗边的位置坐下。 只闻一老人愤言:“周家那个小儿子,真是不知好歹,王爷免他一死,他居然还敢行刺!” “就是啊,要我说周家一门全是榆木脑袋,那陛下还没根葱高呢,咱老百姓饭都吃不上了,还盖行宫!!跟着王爷有什么不好,如果不是王爷,咱们能有这样的好日子吗?哎,听说淇东开战,老百姓大冬天的连野菜树皮也没得吃。” “狗老天要收人喽,这些日子南边来了不少流民,到处兵荒马乱的,如今谁能让咱们吃饱饭穿暖衣,谁就是救世的英雄!!” 又一人担忧道:“不知我们平北又能撑多久,万一王爷与那苍冥使臣没谈妥当,这里打起来怎么办?” 那老人又道:“那就打喽!谁怕他们不成?咱们可是土里泥里长大的硬骨头,岂是淇东那群水做的软蛋能比的,老子就是死了,老子的骨头渣子也要化成玄铁,弄死那群外邦杂种哈哈哈哈……” 哄堂的笑声笑得丹阳头脑发蒙。 周子靖刺杀霍凛不成,反遭缉拿,明日就要在西市斩首示众。丹阳从茶舍里出来,看到路边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丰安城一时议论得热火朝天。 她站在一则告示前,上面周子靖的画像画得栩栩如生,她恨不得冲进画里给他一巴掌。 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周子靖被霍凛砍头,但宴会在即,丹阳怎么分也分不出两个身来。她沿着化雪的长街走了一趟,脚下左右乱踢,踢得碎冰飞溅,骂了周子靖千八百遍。 最后,从怀里拎出一枚小小的血玉扳指。 傍晚,丰安一处香料店,一道小身影钻进厚重的门帘里,店里布设悉如正常店铺,两排香料柜子在一楼,混着雪天的清冽与炭盆的熏然,香味正浓。 掌柜趴在柜台后,正抱着只狸花打瞌睡,闻声抬头:“客官要些什么?” 丹阳走到他面前,拎着自己的扳指一亮。 掌柜立刻清醒了,关了店门,回身拱手道:“小人丰安分旗主事刘峰,见过郡主。” 丹阳压根没心思记他叫什么,只皱眉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刘掌柜哈着手心,弯腰道:“一早就接到温姑娘来信,说郡主已到平北,让我们随时恭候。” 猜得还真准,但霍昀廷恐怕没想到她那么快就找上门了。 既是温香相告,丹阳省去不少废话,开门见山道:“那我长话短说,我希望贵阁能帮我救一个人,时间紧迫,就在明日。” 可刘掌柜慢悠悠道:“不急,小人奉命给郡主带了东西。” 接着,他上了楼。再下来的时候,搬着一只巨大的樟木箱子,打开后各色珍宝琳琅满目,珠钗金银堆得冒尖。 丹阳看得傻眼:“这是什么啊?” 刘掌柜嘿嘿一笑:“是老阁主给郡主的见面礼,他老人家不出山,听说郡主来了,趁着过年就当压岁钱。” 藏流阁果然财大气粗,这一箱能抵得上淇东军半年的军饷了。 丹阳扶着那只箱子哭笑不得,她收不好收,拒不好拒,只露出点腼腆说:“那,替我多谢老阁主,先……先放在这里吧,我实在拿不了。” 于是刘掌柜麻溜差人又给搬上去了,他笑眯眯道:“那等郡主有空了,千万记得来取。” “好,多谢掌柜。” 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推拒后,丹阳正色想继续说周子靖的事,就见刘掌柜望着她的眼神宛如一位久盼子归的老母。 那眼神既慈爱又殷勤,还隐隐戴着一股感动,丹阳被那么瞧着,冷不丁瞧出一身鸡皮疙瘩。 不多时,她就听见刘掌柜问:“郡主芳龄几许啊?” 丹阳乖巧回答:“我十七了。” 刘掌柜连道了几声好,用对客人推销似的语气说:“我们少主马上二十了,年纪正好,正好哇!这模样儿性情也登对,好好好。” 丹阳被他说得耳根发烫,不由得低首含羞:“我知道……” 刘掌柜又问:“那郡主家里可有兄弟姐妹?” 丹阳答:“我有个弟弟,母亲收养了一个姐姐。” 刘掌柜思忖了片刻,有些挣扎道:“一个?也……也好,阁内虽是些大老粗,但温姑娘那里有几个不错的丫头,待郡主嫁过来,不缺交心的手帕姐妹,什么时候成亲?日子算了吗?” 丹阳这长辈见得猝不及防,她急忙制止这跑偏了的话头:“掌柜……要不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再那么聊下去,周子靖的人头该没了。 “对对对,小人一见郡主满心欢喜得不得了,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刘掌柜举袖抹了把泪水,连连点头:“郡主您说,小人一定听从郡主号令。” 丹阳避开他热烈的目光,三言两语把周子靖的事吩咐妥当。 “小人记下了。” 丹阳蹙眉打量他,有些担心他是否真的听明白了,更担心霍昀廷不是给错地址了吧?她虽就认识两个藏流阁的人,但无论是霍昀廷还是温香,看上去都跟眼前这位没一点相似之处。 劫刑场,他行吗? 为防万一,丹阳问:“刘掌柜,你们这里有多少人?” 刘掌柜道:“平北分旗每旗千人,郡主,不够吗?” “够了够了。”丹阳松口气,这人数赶得上军中一个千户所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明日午时,西市,画像我放在这里了。此人与我私交甚好,也是你们少主教过的弟子,所以刘掌柜,求你们务必把人救回来,三日后,我来这里寻他。” 周子靖的画像是她随手从路边撕下来的,想了想,又淡淡道:“对了,若是他还想跑,直接给我打断他的腿,反正等我回来他的腿也得断!” 刘掌柜一阵悚然,他竟在这个小姑娘脸上看到少主的影子。 但不管她多像少主,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他道:“郡主,您一人在平地行走过于危险,小人还是给您找几个身手好的做随行吧?” 丹阳抿紧了唇,肃然问:“藏流阁在平北一共有多少人?” 刘掌柜如实回道:“共计五万。” “跟霍凛起过冲突吗?” 刘掌柜沉吟:“明面上没有,霍凛在平北威望甚高,况且我们少主跟他又多层渊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丹阳又问:“那对过苍冥人吗?” 刘掌柜慎重道:“生意场上免不了要碰面,但除生意上的事,阁中人从不与跟外族相抗,这是老阁主当年留下的规矩。” “那就先别管我了。” 丹阳说:“此行是有风险,但我奉的是军令,所以不到生死关头,贵阁无需现身。明日也一样,周将军虽然身死,昔日不少故交部属一定还在,到时候你们就借着这层身份去救人。” 终究父子一场,霍凛又民心正旺,如果两方正面动起手来,他日秋后算账算出来,这儿子打老子算怎么一回事。 传了出去,霍昀廷的脊梁骨得被平北百姓戳穿了不可,他自己是可以不在乎,可她不能来一趟还给他留把柄。 从香料店出来,丰安满地落白,大雪不期而至。 丹阳独自走在路上,干净的雪地里留下一行孤零零的脚印。长街散去,浩荡天地间,蓦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北风愈烈,她紧了紧衣裳,迎风往前跑了几步。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拐出街口,回到客栈。灯火通明的小客栈围满了巡检司的官兵,压雪的屋檐下挂着两盏茜纱灯笼,巡检兵守在门口,正挨个盘问进店的人。 丹阳陡然一惊,坏了!准是客栈掌柜看到告示上的画像,一道连她给报了官。这回平北之行算是被周子靖坑惨了!! 她立刻压住头上的兔皮帽子转身,身后一声恶喝:“什么人,站住!!” 没等她逃走,巡检兵就发现了她,其中一队人挎刀追上来。 “站住,别跑!!” 路面结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这种天气处处留痕,路上就是落只鸟儿也会被人逮到。丹阳还不熟悉丰安的街道,她憋着一口气,跳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 巡检司穷追不舍。 丹阳在大雪夜里一路上从窜下跳:“周子靖,我问候你八辈祖宗!!” 她这样在平北的冬夜里乱跑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被巡检司沿着雪上的脚印抓住,要么在冰天雪地中活活冻死。 丹阳开始寻地方藏身,长街尽头,只有一家乐坊模样的店还亮着灯。她轻跃上一桩矮墙,墙内数枝腊梅盛开,在丹阳落地的一瞬扑了她一头雪霰。 大片梅林正适合藏身,丹阳在林中委身穿梭,忽闻花深丛密处一阵舒缓悠扬的乐声,像是有什么人在练舞。 她自小在皇宫里长大,长京乐府里有名的曲子就那么几首,这是一支《长生殿》。 雪地尽头,梅海成霞,红光茵润,丹阳藏在横斜的梅枝里,打眼望过去。 七八个少女衣袂如风,脸蒙红纱,脚坠银铃,一副异域舞娘装扮在练舞。大冬天的胳膊腿儿都露在外面,丹阳替她们冷得一阵寒战。 一舞罢。 领头的少女有些不满:“错了错了,鼓点还是没踩准,明日我们就要去王府宴会献舞了,跳成这样岂不是丢死人了。” 几个被数落的少女低头:“姐姐,是我们不好,您别生气了,我们接着练,一定能练好的。” 宴会?王府的宴会。丹阳在梅花丛里捧着冻僵的脸暗自窃喜,看来她是误打误撞,闯进明日去霍府宴会献舞的乐府里了。 深夜的雪小了不少,漫天只有碎银似的雪绒在飘。 一道影子出了梅林,轻轻推开一扇紧闭的房门,乐府里的人早已入了梦想,屋内睡熟的少女安静卧在床上。 丹阳的帕子浸上迷药,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少女无知无觉地昏过去,就连个挣扎也没用。 次日清晨,马车离开乐坊,进了霍府。 霍家排场不小,设宴的地方比照柏梁台名为“金明台”,名副其实,金光灿灿,明轩高殿。 一队舞姬鱼贯而入,经过几道盘查,顺利入了内院。丹阳穿着绫罗小衫,蒙着面纱,浑身上下至少七八只铃铛,十几串手钏,这是舞姬统一的装束,动则环佩作响,清脆悦耳。 内院规矩甚多,占地赶得上慕图王府两个大。 丹阳对霍凛知之甚少,只听说这人不离美色,昔日行军也要带着女人,家里更是妻妾成群。从府门口到设宴的高台,带路的侍女几乎十步一停,百步一笑,迎面遇到的全是府里的侧夫人,有些看上去比丹阳大不了几岁。 ……这传言,果真虚不了一点。 金明台背靠一座假山,玲珑山石无半点清幽,反而有种掩不住的富态,山中一条夹道直通台上,道中花树点缀金箔。 霍凛坐在高台主位上,右手边是霍明廷。霍凛一把年纪丝毫不见老态,看着比儿子更为精神,霍明廷被衬得三分病弱,七分阴郁。 从山中夹道出来,一众舞姬候在金明台外,里面正弹起一曲《祝东风》。 霍凛与苍冥使臣在琴瑟声中谈笑风生,丹阳努力看了一眼,那苍冥使臣是个年迈的老者,头发花白,身量瘦小。 随行的使臣团里有一批金刀,有人托盘呈上去,刀一出鞘,寒光照得霍凛眼眸微眯。 “好刀。”他掂着分量,把玩一会儿后扔给霍明廷。 苍冥人最擅锻刀,在昭宁前期,大雍与苍冥开展过勘合贸易,金刀便是其中最常见的东西,当时苍冥进贡的金刀只有百钱成本,大雍却要在给出千钱的回礼。 使臣道:“哈哈哈哈,那是当然,这是君上寻最好的工匠送给王爷的礼物,可还能入王爷的眼?” “比昔日天子御赐的都好,来,本王先敬尊使。” 在勘合贸易中,朝廷收到的多数金刀粗陋脆弱,根本入不了军队,只能赐给大臣当一份荣誉的象征,丹阳小时候都用它来挖泥巴。 这本是苍冥的狡诈之道,昭宁帝却一度以为普天之下,唯大雍物产工艺最佳,遂对苍冥屡犯沿海的事不以为然。 某回兵部上书提议在沿海岛屿建立水寨与巡检司,昭宁帝却让司礼监在奏疏上回了这么一句话:区区小国,刀陋剑钝,何足惧尔。 她正听得出神,前方已有人在招呼舞姬入场,乐曲奏响,一众舞姬舞步翩然。 领舞的舞姬一双媚眼尽情流转,手捏成莲花状,在起舞时弹指一扬,顿有一股奇香扑面而来,香气在空中散开,无端令人愉悦。 丹阳隐约觉得这香闻着熟悉,一时又记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苍冥使臣却狠狠嗅了一大口,笑道:“这是斡仑部的春闺梦里吧,铁努尔这些年修身养性,竟倒腾出这些好东西来,可惜啊,香是好香,只怕斡仑勇士们的刀早就钝了。” 被他那么一提,丹阳恍然想起,温香身上有过这种味道,难道她也有斡仑血统?可看长相完全与霍昀廷那种明显的混生子不同。 霍凛举杯饮酒:“他的刀越钝,我们的酒喝得越痛快,哈哈哈哈哈。” 苍冥使臣点头:“那是自然,我族盼着与王爷永结百年。” “永结百年?”霍凛更加放肆大笑起来:“使臣大人博学,霍某佩服,来!!再喝。” 二人一边喝酒,一边畅谈家国大事,雄图霸业在霍凛口中像是一桩家常。 苍冥使臣喝得醉醺醺的,他高声道:“本使同铁努尔一样,仰慕大雍文化已久,但比起文化,贵国富饶的土地才是最迷人的,我苍冥国度之小,一场瘟疫足以窥得。我祝王爷大业功成,也望王爷日后不要忘了朋友。” 霍凛爽朗道:“好说,既是朋友,那贵国之患也是我平北之忧!本王知道尊使此番的目的,我平北怎可让尊使败兴而归呢!” “有王爷这句话,我君上必在羽桑王都为王爷祈天神庇佑。” 几杯酒下肚后,霍凛对结盟的态度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在二人再次碰杯之际,丹阳下意识屏住呼吸,她抬手拔下发间的珠钗,珠钗堪堪擦过一缕头发,剑端还未完全显露时,只听座下一阵惊呼。 有名舞姬飞身而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剑,只奔向使臣胸口。一时间,金明台上乱糟糟的,有尖叫、有怒骂、有打斗。 而乐声竟也没断,胡琴再度拉响,像是帮着助兴似的,只是曲调变得格外悲凄。 哐!那短剑还余一寸刺入,舞姬被人踹翻在地,噗地吐出一口血。苍冥使臣早就肝胆俱灭,哆哆嗦嗦,强撑一方使臣之尊。 霍凛在台上振臂高呼:“抓住她——” 殿中震动杂乱,舞姬刺杀不成,面纱掉下一半,露出张坚毅清秀的脸。她骂霍凛:“你姑奶奶可不好抓!乱臣贼子,卖国求荣,霍家百年门风,忠肝义胆,脸都被你丢尽了。” 她又骂苍冥人:“讨饭讨到大雍来了,就凭你们一群鼠辈,也配?” 这名舞姬胆量过人,奈何武功顶多中游,握剑周旋片刻便被侍卫擒住,她金刚怒目似的跪在地上。 使臣酒不醒也醒了:“霍王爷,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看来大雍各方在忌惮我们之间的和谈。” 这就是要霍凛给个交代。 霍凛拱手:“使臣大人尽可放心,本王定给贵国一个交代,今日是本王监察不力,让大人受惊了。”他肃然看向台下的舞姬:“带下去,好好审问,看她到底是谁的人!” 那舞姬又喷出一口鲜血,狂笑不止:“霍凛,你逆天而为,与外邦勾结,会有报应的!!” 霍凛急速道:“给我堵住她的嘴,别让她死了。” 侍卫一齐上手,可女子死死咬紧牙关,侍卫狠狠捏住她的腮骨,鲜血自口中喷流不尽,竟是当场咬舌自尽了。 地毡脏了一大块,侍卫把尸体拖出去,长长的路上留下星星点点的血。同行的舞姬们紧抱在一起,面上全是恐惧与泪花。 金明台上春闺梦里的香气被血腥味冲散,丹阳挤在一众女孩子里,她脸上带着与她们一样的泪,心里却早就打起鼓。 那名舞姬到底是什么人?如今四方各扫门前雪,除了淇东谁还会派人入平刺杀?丹阳第一个想到的是萧琢。但萧琢不知道颜芷的计划吗,难不成他是想帮她? 无论是谁的人,这第一回的刺杀失败,她若是再想动手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有下人提来水桶,很快将血迹擦拭干净,地毡也焕然一新,整个金明台重回金碧辉煌的样子。乐坊里的舞姬们缩成一团,有胆小的忍不住哭出声儿。 霍明廷代霍凛出去善后,完事后滚着轮椅来问:“父王,这群舞姬怎么处置?” 人群里的哭声越发可怜,丹阳正目测自己与使臣的距离,盘算着是否要趁势杀掉他,就听霍凛说:“让尊使受惊了,本王愿出三千白银为尊使压惊,还望大人笑纳。” 苍冥使臣合掌大笑:“若得王爷关怀,本使就当看一场别样的舞了。” 霍凛就像没事人似的,命人再上酒菜:“处置什么,没听见尊使的话吗?起舞。” 双方洽谈顺理成章,一群舞姬被赶鸭子上架接着奏乐接着舞。 乐坊里长大的小姑娘这辈子怕是连杀鸡也没见过,被那么当场一吓,什么鼓点、舞步忘得一干二净,好好一首《长生殿》跳得惨不忍睹。 可没人在意这个,霍凛与苍冥人继续对饮畅谈,就连霍明廷也多喝了几杯。整场宴会祥和友好,双方笑脸相迎,彼此各怀鬼胎。 霍凛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使臣又是一阵大笑,举杯连敬霍家父子三杯酒。 大约是平北的酒太烈,苍冥使臣的脸色越来越白,霍凛热情招人扶下去伺候。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火红的身影跃起,发间的簪变成利刃,直取苍冥使臣的咽喉。 “小心!!” 霍凛从高台上抢过来,一把拽起使臣的后领,丹阳的刀偏了一点,只划伤了皮肉。 早有准备的侍卫一拥而上。丹阳左右突破,单腿横扫,霍凛负手,冷冷望着她负隅顽抗。 使臣已被护住,霍凛冷笑道:“一回不成,还有勇士,天下恨我者原是这样多。” 丹阳被围困在厮杀阵里,殿中舞姬们被无辜牵连两次,纷纷吓得失声尖叫。丹阳压住一众兵刃:“王爷掀起了风雨,便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霍凛背着手:“好!那这风雨掀得再猛一些。” 丹阳渐渐招架不住,后方侍卫一挑,只听扑通一声,她的双膝重重落地,肩膀被无数刀剑压住,再也起不来了。 “抬起头来。” 霍凛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这姑娘瞧着几分眼熟,可如此事态下竟怎么也想不起再哪里见过。他眉宇积阴,丹阳被那股摄人的气势压迫,心道霍昀廷还真有点像他。 大概是怕她也自杀,霍凛上手捏住她的脸。 丹阳额间全是冷汗,霍昀廷当日教她的那些还历历在目,她想发声叫他一声爹,可下巴几乎要被捏碎了。 霍凛问道:“你又是谁的人?” 丹阳挣扎:“大雍正道上的人,尊天下人之命来诛杀国贼。” “哈哈哈哈哈——” 霍凛大笑不已,捏住她受伤的胳膊一使劲,刀伤处涌出暗红的鲜血,粉白的皮肉卷凸。 “啊——” 丹阳大声惨叫,额间冷汗瞬间化作黄豆粒大小。 “正道上的人就这点骨气,嗯?” 丹阳疼得颤抖,脖间忽然掉出样东西。那东西在霍凛视线里晃了晃,晃得他失了神,捏住丹阳的手也蓦然一松。 他看到那枚扳指了。 汗水蛰得丹阳眼睛生疼,她眨眼望着霍凛,他生得与霍昀廷一般高大,面容有些模糊,她努力动了动唇,仿佛说了句什么。 霍凛皱紧眉毛,彻底放开她,丹阳软趴趴地躺在地毡上,用微弱的声音又喊了一声,然后慢慢笑了。 上方的人再也没有任何反应,整个金明台的气氛也因霍凛奇怪的态度变得令人毛骨悚然。 唯有霍明廷心生疑窦,他滚动轮椅向前。 他并没有听见丹阳说了什么,再转头看霍凛时,只见他爹一副被雷劈开的样子,又似铁桶裂开了一道缝,有什么东西顺着缝隙缓缓渗了进去。 “父王?” 霍凛沉着声:“把人带下去。” “父王!!” “带下去。” 他听清楚了,丹阳说的是:爹……别杀我……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爹!!” “爹!别打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慕图定宇在自家院子里抱头鼠窜,身后的慕图权甩动手里的马鞭,穷追不舍。父子二人,无视府内一众跪地的下人,连着撞飞了三个花盆,祸害了五六丛蜀葵。 “给老子站住,坑爹坑到老子头上了,慕图定宇,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爹!我都认错了,你还打我干什么,我……啊啊啊姐!姐……” 定宇拼命喊了几声姐,像无头苍蝇似地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他驻足抬头一瞥,登时紧抱住对方不撒爪:“姐夫,救救我啊!!” 霍昀廷站着没动。 慕图权甩袖:“你来干什么,还嫌我这里被你搅合得不够乱?” 长京慕图王府,两尊漆红大门藏在一丛梅花树里。六角亭中的棋盘上一一黑一白,泾渭分明,黑子已占据了大半个江山,白子所剩无几。 霍昀廷不动声色道:“王爷棋高一招,是晚辈输了。” 慕图权收拾残局:“让棋也要让得有分寸,你这样陪本王下,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玩不过你。” 霍昀廷指尖转动一枚白子:“我这人尊老,王爷无须介怀。” 慕图权狠剜了他一眼,袖子一甩,整个棋盘的局势就乱了。 霍昀廷将手里那枚棋子往空中一扔,指尖接住:“我从小在藏流山上无聊,师父就教我下棋打发时间,王爷日理万机,没时间钻研此道不是你的错。” “你钻研得怕不止这些吧。” 不久之前,一队军粮押送队从长京出发,去解淇东之急。朝廷的军粮是慕图权自掏腰包凑的,除了丹阳那点嫁妆他没舍得用,家里现在四壁空空。 岂料军粮还没到淇东地界,就招来了匪患,八十多车粮食颗粒不剩。与此同时,十几艘藏流阁的货船进入菩海,替淇东补了口吃的。 风起于青萍之末,世家割据各方本就是大雍当前的一大病灶,崀西与平北的祸乱让这病灶真正地爆发出来。如今世家与朝廷的关系更为微妙,淇东却在此时吃上了不属于朝廷的米,慕图权怎么可能不着急。 一开始,慕图权没往霍昀廷身上怀疑,架不住定宇那傻小子整日出去蹭饭。王府节约用度,菜里恨不得一滴油都不放,定宇正窜个子,亏得霍昀廷在京里的一处酒楼才没馋死。 之前还有人夜闯建昌宫,在一众期门军无察觉的情况下,往龙榻送了田顺良的一只手,凌大统领为此挨了三十板子,萧济身边的相里时凉也被打个半死。 桩桩件件一起发生,是何人所为他问都不必问。 慕图权没想到宫里那么多好手,竟没防住霍昀廷一个人。他那日说什么来着?自己可以灭了萧氏,一想到这里,慕图权忍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 “夜闯建昌宫的人是不是你,军粮被劫一事跟你有关系吗?” 霍昀廷简洁道:“闯宫的人是我,军粮被劫不是我干的。” 慕图权目光像是要直接盯穿了他:“军粮前脚被劫,你的船后脚就到了,天下有那么巧的事?我还特意分了三批走,结果无一批幸免,这明显是有人算好了,专门在路上等着呢!” “霍昀廷,你敢做不敢当吗?” 霍昀廷坦坦荡荡:“你是丹阳的父亲,劫你的粮对我能有什么好处?我霍昀廷从来敢做敢当,萧济难道没有告诉你,我在他床头上是留了名的,那只手是我跟丹阳送他的纳妃贺礼。” “你厚颜无耻,少他娘的事事都扯我女儿!” 听他提到丹阳,慕图权肚子里的火气就蹭蹭往外冒。他瞪着霍昀廷那张不伦不类的混种脸:“你爹反了,你还有空在这里跟我们家攀亲戚,真以为本王不敢下你入诏狱吗?” 霍昀廷道:“来啊,王爷大可今日就拿我入狱!如果你不怕藏流阁的流影军明日就踏平长京的话。” “好,好,好!” 慕图权眸子喷火:“真不愧是他霍凛的儿子,你还想娶遥遥!做梦。凭我慕图家的门庭,本王就是把女儿许给山野村夫,乞丐痴儿,也断不会许配给霍凛的儿子?” “可我有钱。” 霍昀廷没同他逞口舌之快,斟了杯茶:“我是谁的儿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给王爷想要的,放眼全天下,也只有我能了。” 茶杯送到唇边,他悠然喝了一口,开始攻心。 “霍凛雄踞北方多年,你以为他只有十九万人?不,天下不定,民不归心,一旦他与苍冥结盟占据慕图关,再拿下淇东,就是间接拿下整个大雍。” “即便淇东保得住,颜家也未必保得住,到时谁还能替王爷驻守东境?是萧琢,还是出动禁军?世家军队在自己地盘上还能自负开支,一旦领旨出征,花的就是朝廷的银子。王爷有钱去使唤萧若白吗?若是禁军出征,这三营十二卫守的是京师大门,都像神行军一样派出去,那萧济自己还活不活了?” 慕图权蹙眉:“你威胁本王?” 霍昀廷道:“我十万流影卫闲着也是闲着,反正王爷要是不让丹阳嫁给我,我就杀了你的宝贝皇帝,禁军不留京中,还真是省了我好大的功夫。” “你敢!!” “我没什么不敢的,我连建昌宫都闯的!实话告诉你,上次要不是本人心慈,王爷看到的就不是阉人的手,而是天子的脑袋了。” “霍昀廷——” 霍昀廷充耳不闻,继续道:“王爷好生大方,点自己的私银来充国库的帐,但你能扛多久呢?今年的秋税都不一定能收起来,各部裁人裁得青黄不接,百官俸禄拖延得户部罗大人连家门都不敢出。淇东开战,农田被烧,百姓米盐两亏,冬日的流民无处可去,再去投效了霍凛,王爷那时怕是哭都来不及哭。” 慕图权死结着眉头:“你今日真是准备周全,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霍凛要反?” “很稀奇吗?” 霍昀廷哂道:“以大雍如今这幅德行,乱世正是那些野心勃勃之人的好时机,霍凛不过进一趟宫,霍家就一下折了两个人,他有野心也有由头,谋反是早晚的事。” “本王再问一遍,你知不知道霍凛要造反?” 霍昀廷正视他的眼睛,只说了一句:“平北接壤藏流山。” 这一句话就让慕图权明白了其中缘故,难怪他求娶丹阳求得如此有底气,仿佛早就拿捏住了他的难处,他怒道:“你早知道他要反,为什么不告知本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霍昀廷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是慕图家的什么人,慕图家的门我进了吗?管他霍凛要干什么,只要祸不及丹阳,谋权篡位还是弑君屠龙,我都由他去!!” “霍昀廷!!” 霍昀廷蓝眸微微一亮:“怎么,这回王爷还想把丹阳嫁给旁人吗?” 石桌边沿压着慕图权的一只手,他缓缓起身,像是要伺机暴起一口咬住对方脖子的野兽。打了那么长时间的交道,霍昀廷一直在他面前守着不合自己性情的礼数,如今才算露出真实面目。 霍昀廷坐得安稳,手中的茶水都不曾洒出半点:“王爷要不要猜一猜,霍凛下一步会做什么?我要是他,南下取淇东,往里包围长京的借口都是现成的。” “只要三个字。”他比划口型:“清、君、侧。” “王爷一闭眼,世家凋零得也就剩个禹王了,禹王什么路数王爷比我清楚,他从不干让自己吃亏的事。届时霍凛随便找个借口,卖惨也好求和也罢,背后又有苍冥人助力,捏住了小皇帝,往后做什么都是顺理成章。” 他讽笑道:“卖国?输了的才叫卖国,他若是赢了,这招就是舍小保大,是卧薪尝胆!指不定日后史书上还要赞他一笔。至于王爷家的什么忠君什么卫国,百年后的黄土陇中,还有谁记得呢?” 慕图权五指攥得发出声响,半晌方言:“你太危险了,本王若把遥遥嫁给你,那就是让她自寻死路。” 庭院里的气氛肃杀难当,呼来一阵大风吹动棋盘上的残子。不知谁先碰到了手边的茶杯,水渍斑斑,石桌上生出一卷模糊的画来。 霍昀廷说:“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他这辈子狂野任性,肆意妄为,唯独舍不得让丹阳有危险。 还没周旋好一盘完整的棋,慕图权就起了一鬓角的汗:“本王凭什么信你,本王就那么一个女儿,放着母仪天下的位置不坐,倒要看着她跟你那么个无家无国的狂徒吗?” “母仪天下不危险吗?王爷的亲妹妹入了宫,可又得了什么下场。” 霍昀廷有心道:“军粮被劫虽然跟我没关系,但王爷怀疑得没有错,慕图定宇这一顿打没有白挨。” “你什么意思——” “王爷看不出来吗?有人不稀罕你的钱,这军粮真要是到了淇东,颜雨霖领的是谁的情?是慕图家的还是萧家的?” 霍昀廷叹道:“王爷聪明一世,怎么在这件事上糊涂了,家是家,国是国,普天之下能将家国混为一谈的只有萧氏,什么时候轮到慕图一族了?” 他此言一出,慕图权浑身像掉进了冰窟,慕图家出私银往淇东送军粮不是他的武断之举,而是同跟萧济商量过的,当时萧济大为感动:“舅舅风骨,朕当自愧。” 他一直以为,萧济是明白他的。慕图权凉凉道:“你把陛下当什么人了?” “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我也想问一句,王爷把那小皇帝当什么人了?外甥,小孩,废物?还是摄政王与整个内阁掌心里乖巧的傀儡!!” “住口!!” 慕图权喝令一声,他胸膛剧烈起伏,要出口的责骂却被一股上不来的气流堵住。 霍昀廷道:“是不是他做的,王爷一查不就知道了!王爷急巴巴地跑来问我的罪,是害怕有些真相自己无法承受吗?” 他顿了顿,高深莫测:“当然,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干。” 慕图权道:“是你让定宇进宫去的?” 霍昀廷举起茶杯,将杯中冷透的茶水往地上一倒:“我就是想借慕图定宇试探一番,谁知萧济真忍不住了。经此一事,王爷还想将丹阳送进宫吗?不谈萧济为人,他已对王爷起了忌惮,慕图家有一个权倾朝野的王爷早就惹来各方非议,若是再多一个皇后,王爷日后如何在萧济面前自处?” “慕图家的家训,又怎么往后世流传?” 慕图权哼出声来:“为人?你跟本王谈为人,你的为人又好到哪里去?” “起码我能保证,今生今世,绝不让丹阳入险境。” 慕图权愣住,他扪心自问,知道自己算不上是好爹。那日丹阳在他面前说是爹娘先不要她的,他心疼得像被刀搅过,霍昀廷尚且能做到的事他都没能做到。 过了很久。 他静静望着他:“本王不卖女儿,往后你敢让遥遥受一点委屈,本王死了也不放过你。”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哗地一盆冷水泼来。 寒冬腊月里生生受了一盆冷水,丹阳只觉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她在昏睡中冷得牙齿打颤,意识还在混沌里,正前方就隐约多了个人。 那人拖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在她面前坐下,锦绣的靴子踩在她身下一张破席上。 丹阳抖动睫毛,就着冷水抬手搓了把脸。她渐渐清醒几分,才看清坐在前边的人正是霍凛,她靠墙直起身子,扯得脚踝处链索响动。 丹阳扭头看向自己的腿,又看了看来人。 霍凛一直没说话,二人面面相觑,静默许久。 地牢潮湿阴暗,唯有斜上方一口小窗,冬日袅袅,腐烂的稻草发出一股霉味,泥水接着上了一层薄冰。 丹阳摸不透他的心思,用尽所有力气爬起来,跪在地上一叩首:“父亲在上,受丹阳一拜。” 头低下去的那一刻,她看见霍凛搭在膝头的手抖了抖。良久,他才有反应,他问道:“你管我叫哪门子的爹?” 丹阳苍白着嘴唇说:“我是霍昀廷未过门的妻子,他是你儿子,我理所应当那么叫你。” 霍凛像是听见了什么无稽之谈。 “我儿子?他还知道自己是我儿子,多年不曾归家,也不认我这个爹,你倒是先替他叫上了。” 他高大的身子前倾,单手压在膝头,盯着丹阳脖间的扳指:“小姑娘,你这声爹喊得本王有些为难了,本王是杀你,还是不杀你?” 地牢阴冷无比,丹阳的伤口冻得几近发麻,她勉强正直了身子,又驼下背猛烈咳起来。 霍凛无动于衷:“你是淇东来的吧?颜雨霖那个书呆子,不是说受伤了吗,还没咽气?” 丹阳眼皮发红,声音沙哑道:“淇东飞鸢卫,奉命来阻止王爷与苍冥和谈。” 她再次跪下,虚弱道:“王爷当初起兵,一番要安天下的话振聋发聩,可如今您非要与虎谋皮,这天下怎么安,我信王爷雄心,也求王爷看在万民的份上,不要……” “不要什么?” 霍凛横插一言,讥道:“不要做那卖国的一条狗?小姑娘,国将不国,若我卖一寸,能守十丈,这生意换你,你做不做?” 丹阳力争:“一寸能教人满足吗?这口子一开,后头便是万丈深渊,王爷就是十丈百丈地填,怕也填不满。王爷是聪明人,那么简单的道理,我都能懂,王爷会不懂?” “怎么我听着这话,像是在拐着弯骂我?你的意思是,我霍某人未必不懂苍冥人贪婪无度的道理,只是在打着安邦为民的幌子,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对吗?” 丹阳哑口无言。 霍凛盯着她看了半晌,皱眉道:“本王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不等丹阳回话,他就自己上手了。霍凛捏着丹阳的脸,好像在挑骡子选马,越瞧越觉得熟悉,片刻后他问道:“你是哪儿人?” 丹阳心知自己的底细瞒不住,但愿她老爹跟霍凛没太大的仇,可人家一对亲眷就死在建昌宫里,霍凛能忘了慕图权才有鬼。 她老老实实道:“长京人。” “叫什么名字?” “丹阳。” “你姓丹?”他怎么不记得长京还有姓丹的人家。 丹阳犹豫片刻,诚实答道:“我姓慕图,慕图丹阳。” 这就对上了,霍凛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她了,在之前的除夕宫宴上,她是慕图权的女儿。敢情霍昀廷是招惹上慕图家的女人了。见了丹阳,霍凛不由得想起慕图家的另一个女人,要是她还活着,大雍只怕会有一番新光景。 霍凛问:“你是慕图权的女儿,不在长京好好待着,怎么跟霍昀廷搅合在一块了?” 丹阳答:“在淇州墨门时,他是我的掌教。” 霍凛嗤笑:“掌教勾搭自己的女弟子?你们真是无法无天啊,这事儿你爹知道吗?” 丹阳答非所问:“我们告诉他了。” “他能看上我霍某人的儿子,他的眼里不是一向只有萧氏吗?”霍凛撑着膝头,脸上尽是不屑。 丹阳:“……” 霍凛又瞧她一眼,酸溜溜道:“也别怪本王说话难听,你爹那人的眼睛长在头顶上,他看不上我儿子,我还瞧不上他姑娘,你这丫头……长得比你姑姑差远了。” “王爷还记得我姑姑?” 霍凛表情惋惜:“可惜她死得太早,否则我这兵不该起得那么快。” 说罢他站起来,似乎对丹阳的审问到此结束。丹阳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起身离去,霍凛只字未提她刺杀的事,仿佛就是为了来看她一眼的。 丹阳急得一骨碌爬起来,扯动脚铐道,“王爷!!我姑姑生前曾经说过,大雍臣民誓死不做亡国奴,您与苍冥的盟约,万万不可算数!” 霍凛在地牢外站住,回身望着她。 这姑娘年纪轻轻还一脸稚气,生得虽不是倾国之貌,却也灵动可人,她身上的伤没处理,脸色呈现不正常的青灰。 霍凛默默摇头,这脸蛋更比不上他儿子,皮肤没那小子白,山根也没那小子挺,眼睛是挺大的,忽闪忽闪,鬼心眼一看就不少。 “可本王已经答应了,两国之交,岂又反悔的道理,他日我登乘龙位,少不了要借苍冥的光。” “王爷只想着借光,不怕被利用吗?自古飞鸟尽,良弓藏,王爷您不能在这个时候犯糊涂。”丹阳一鼓作气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心肺震得发疼。 但霍凛口气甚大:“飞鸟尽良弓藏,可本王既不做飞鸟,也并非是弓箭!本王要做的是猎人。” 丹阳有些明白霍昀廷的狂妄随谁了,她言辞一转:“霍凛,我好言相劝,你固执己见!真要当千古罪人吗?” “方才还叫爹,这就直呼其名了?” 霍凛冷笑:“叫爹喊娘的主意是霍昀廷给你出的吧,他真当本王不敢杀你吗?” “我不怕死,可你要是成了大雍罪人,霍昀廷也得跟着倒霉!他自小当你的儿子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对他。” 地牢里鸦雀无声,丹阳最后一句话带着些委屈的恳求,她的锁链长度不够,看不清霍凛是何等表情,只望见他的背影好生熟悉。 半晌,霍凛说:“放心!他不认我这个爹,本王干什么都轮不到他陪葬!!” “咳咳咳咳……” 丹阳一着急,激动得咳嗽加重,肺部像是豁开道口子,冷气一个劲往里灌。她整个人扑上去:“你为什么不要他!你不要他,我要还不行吗?” “他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他啊!” “你让他自小失去家国,如今当真一点余地都不留吗?王爷,算我求你,我想给霍昀廷一个家,求你不要连同苍冥人一起毁了它。” 牢外的夹道上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霍凛在灯下偏头对侍卫道:“去找个大夫来,别让她死了!否则你家六公子回来发疯谁也拦不住。” 丹阳还想强辩:“王爷,霍凛……” 但霍凛置之不理,出了地牢,他原地留步,突然面朝天空大笑起来,笑得四周守卫莫名其妙。这时,又有一人自牢中出来,看起来与霍凛年纪不相上下,相貌也有几分像,正是霍凛庶出的兄弟霍茳。 霍茳奇问:“大哥,你在笑什么呢?” 霍凛一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霍昀廷那浑小子,自己不回家,竟给我弄回个儿媳妇!哈哈哈哈还是他慕图权的闺女!有本事,有大本事,敢抢皇帝的女人,哈哈哈哈真不愧是我儿子。” 很少有人在霍凛嘴里听到霍昀廷这三个字,就连霍茳有时候听他提及六郎也是骂天骂地,骂自己上辈子造孽,这辈子生了那么个孽畜。 这骤然一乐,霍茳还以为他气糊涂了,怎么还扯上慕图权了。他问道:“是昀儿要回来了?那姑娘到底是谁派来的人,之前听说昀儿要归顺大雍,那姑娘不是他派来的吧?” 哪知霍凛心情大好,什么也不答,他一把揽住霍茳的脖子:“走!喝酒去,宴会上喝得不好,大哥重新开好酒。” 霍凛走后没多久,丹阳就起了热。数九寒天的,她带着伤渐渐昏睡得不省人事。烧得浑身酸疼时,有几个人进来将她抬走了。 丹阳并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再一沾床时,四周仿佛生了火盆,冻僵的四肢很快回暖。 半夜有侍女替她换了衣裳,又喂了些药,丹阳意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她梦见自己在丰安积雪的街上,遇见小时候的霍昀廷。 他比如今矮多了,小小的人儿连行囊都没有,独自出了霍家大门,一路固执地往北去。 漫天大雪,丹阳追在后头:“霍昀廷,霍昀廷!你要去哪里啊?” 霍昀廷没有理她,瘦弱幼小的背影被风雪一口吞没,丹阳瞬间惊醒。 眼前是一处陌生的屋子,装饰简陋,陈设只有床铺桌椅。床前的火盆烧得炭火剔透,她身上的伤口也被收拾得很干净。 丹阳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有些担心外头的局势。房门轻轻推开,进来一个伺候她的侍女,丹阳在这几日里恍惚见过她好几次。 侍女按部就班地替她换药。 她问:“姐姐,这是哪里啊?” 侍女呈给她一方帕子。 丹阳又问:“还有几天过年?” 侍女已经在替她包扎绷带了。 丹阳扔掉帕子,提出要求:“我要见霍凛。” 侍女终于打了下手势,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原来霍凛竟是找了个哑巴来伺候她。 外面传来烟花爆竹的声音,想来应该是过年了。丹阳满脑子都是苍冥使臣,平北与苍冥的结盟看上去水到渠成,这年后大雍百姓的日子还不知要差到什么地步。 霍昀廷没猜错,霍凛的确看在儿子的面上不打算动她,但他想怎么处置她就难说了。威胁霍昀廷,又或者威胁她爹?他把她关在这里与世隔绝,到底是什么意思? 刺杀没成功,她下一步又要怎么办? 闭眸冥想之际,侍女端来饭菜。丹阳一边吃,一边想办法脱身,结果差点被口馒头噎住。她去拍胸口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扳指不见了。 她当即撂下饭碗,满屋子去找。 “你看见我脖子上的东西了吗?”她比比划划:“很小,红色的!一个扳指,看见了吗?” 侍女摇摇头,又摆摆手。 整个屋子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丹阳心道肯定是被霍凛拿走了。 大年三十那天上午,丰安南市悬挂起一颗人头,紧接着,苍冥使臣在驿馆暴毙身亡,丰安好端端一个年,净积了些晦气。 霍家这边镇定自若,每日雷打不动开粥棚,接济大量从南边来的流民,无数青壮年为了吃饭投入霍凛麾下。如霍昀廷所料,仅一个冬日,平北又增了不少兵力。 霍府一处书房,门窗紧闭,下人在庭院里小心翼翼地扫雪。 霍明廷在屋里还披着大氅,他坐在轮椅上问:“父王,苍冥使臣的死,我们到底怎么跟苍冥那边解释?” 霍凛在勾描一副丹青。 这几日霍明廷因为使臣暴毙寝食难安,而霍凛正相反,他不仅不着急,反而有些安静得过了头。 “父王!双方盟约在即,使臣无故死在丰安,我们若不给苍冥一个交代,平北恐怕会生大难的。” 霍凛放下笔:“急什么!看看为父的画,如何?” 霍明廷哪还有心思看画,都没人告诉过霍凛他连字写得都像大箩筐吗?更别提描丹青了。 “先帝最擅长丹青,当年斡仑部的铁努尔王为先帝一副《千里风光图》丢了魂,苍冥的戈兰天虎也对其一见倾心,双方一拍即合,联手发动昭宁劫。” 霍凛说:“明儿,他们虽同时看上了大雍,盯上的却未必是同一样东西。” “这个自然!” 霍明廷道:“铁努尔一生都在钦慕中原文化,前几年还动辄掳走大雍的瓷匠、绣娘,斡仑部上行下效,整个部族大有弃武从文之态。至于戈兰天虎,他的胃口怕是十个铁努尔也比不上!” “是啊,这就是大雍如今的处境,哪怕一根针都被外敌觊觎着。” 霍凛展开自己那副“四不像”的千里风光:“你瞧这幅画!先帝弃掉早朝,废寝忘食地画了两年多。只可惜啊!最终还是成了他人的囊中物。” 《千里风光图》是昭宁帝此生最得意的一副作品,由他执笔绘尽苍茫远山云霞,皇后慕图氏提剑一点旭日东升。当年铁努尔王的弯刀杀遍建昌宫,死活都没找到这幅画。 时至今日,大雍的《千里风光图》还是下落不明,世间只存拓本,早已不见真迹。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初二上午,霍凛光顾“寒舍”,他拎着一只食盒,进门就在丹阳面前放下。 “吃了它——” 丹阳还以为他要给她下什么药。打开一看,只是一碗普通的素面,冬日无菜蔬,一颗卧在上头的荷包蛋煎得黄澄澄的。 食欲当即被勾起,她捞起筷子大口吃起来。筷子挑起面条,丹阳把另一只手伸到他脸前:“我的扳指呢?还给我。” 霍凛没有掉头就走,而是坐在她跟前亲眼看着她吃面:“送到长京了,就看你爹跟霍昀廷哪个先来赎你。” 丹阳也不意外,她两口吃掉整个荷包蛋:“你想威胁我爹啊?那估计是找错人了,你把萧济绑起来或许有用。至于霍昀廷,难怪他不认你这个爹!!” “老子儿子多得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霍凛赌气似的说。 “巧了!”丹阳筷子一搅:“霍昀廷也不缺你这个老子,我说过了,你不要他我要!反正我弟弟不争气,我慕图家正好缺个上门女婿。” “你让我霍凛的儿子去当他慕图权的上门女婿!”霍凛气道:“想得美——” 丹阳伶牙俐齿:“是你自己说不缺霍昀廷这个儿子的!你儿子那么多,我就是要把最好最出色的那个拐到我家里去!” 一碗面很快吃完,丹阳悠闲喝了口汤,那汤底像是用牛骨熬的,醇香鲜美。她端着碗在奇怪:霍凛特意过来一趟,难不成就是为了给她改善伙食?如果他真与苍冥人结盟了,那接下来,她到底该怎么办? 这是她入淇东军接的第一道军令,要是败了,她父王就更有理由把她关在家里了。 霍凛洞察人心的能力一绝,冷道:“嘀咕什么呢,眼都直了!别寻思了,苍冥使臣死了。” 丹阳手一歪,险些把最后一口汤撒在身上。 “死了?怎么死的!!” 她确定自己那一刀没伤到对方的要害,怎么可能突然就死了呢?是周子靖脱身后得手了? 但霍凛接着说:“暴毙而亡,不是刺杀。” 这就有些意思了。如果人是被刺杀的,那霍凛身为东道主,定当有保护不力之罪,两方的关系就此产生嫌隙。但如果是突然暴毙,平北这边怎么解释“暴毙”原因需要好好深究一番。解释好了,皆大欢喜。解释不好,事态只会比刺杀还严重。 丹阳擦着嘴角,状若无意道:“好好的大活人,突然暴毙?不太可能吧。” “想套老子话?”霍凛冷脸回击:“再多活两年吧!就是你爹来了也未必是本王的对手。” 丹阳平生只佩服两个人深沉的心思,一个是萧琢,另外一个就是眼前这位自立的平北王了。萧若白为人彬彬有礼,无论内心有多少弯弯绕绕,面上永远是一副待人如春风的模样。 霍凛则不同,他的心思从不屑遮掩,甚至能当面揭人伤疤,顺手再撒一把盐。从这一点来看,这人真是霍昀廷假一赔十的亲爹。 “我可不是为了套话,这不是在为平北安危着想嘛!” 听说使臣死了,丹阳整个人神清气爽,她捏着帕子说好话:“当然,也是担心王爷您的处境!不管您跟霍昀廷关系如何,到底是骨肉至亲不是?我这人没啥别的长处,就是孝顺!!” 霍凛见她说话都不带脸红的,讽道:“孝顺都孝到本王跟前了?慕图权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丹阳腆着脸皮说:“我父王当然也要孝顺,这不让霍昀廷留在长京了!您看我说得没错吧,我父王也挺喜欢你家六郎的,怕是等我回去后,他就真成我爹的儿子了。” 她叽叽喳喳的模样鲜活生动,这让霍凛不禁想起慕图桐。 昔日他还是个少年将军,第一次立功进京就被帝都的繁华迷了眼。彼时他在尽欢楼上喝了三天三夜,只觉世间千万意气尽在他霍凛一人身上。 那时候,有墨霞山的人在京中游走,第一次冲击到大雍的清谈之风。 清流文人瞧不起摆弄破铜烂铁的山野村夫,就在尽欢楼里举办清谈宴。宴开到一半,一少女提剑闯进来,她孤身一人舌战群儒,慷慨激昂的样子在霍凛心里记了很多年。 很多年后,大雍半死不活,慕图桐血泥销骨,霍凛也从那个气吞山河的少年变成了人人唾骂的乱臣贼子。究竟是什么让他们都变了? 待她吃完面,霍凛没再说别的。临走之前,他蹙眉问她:“你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丹阳一愣:“过完年了吗?” 霍凛挺鄙视地瞧了她一眼:“已经初二了。”见丹阳依旧不为所动,他又多说一句:“你的心上人满二十岁了!还要带人回家呢,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今日是霍昀廷生辰,他从未对她说起过。 丹阳将碗筷摆放整齐,站起来向霍凛一拜:“他不怎么跟我说这些,谢谢王爷告诉我,也谢谢……您还记得。” 或许是霍凛打过招呼,那哑女对丹阳的看守日渐宽松,只是仍然不让她出屋子。平北冬日的门窗皆用棉帐封着,丹阳想透口气都没有办法。 这里好像是一处僻静的别院,冬日万籁俱寂,满园守卫森严。 这一日,丹阳自个儿坐在窗边发呆,一团雪球忽而砸过来,砸得窗子哐当一声。丹阳瞬间站起来,还以为是周子靖找到她了。 她掀开窗上一角,就见一个小孩泥鳅似地钻到了廊下。他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拖着两通鼻涕,顽劣的脸上挂着毫无防备的笑容。 “喂,你是谁呀?”丹阳一歪头,隔着窗子同他说话。 哪知小孩抽动鼻子,大人似的反问:“你又是谁,我父王说你是我六哥的媳妇儿,真的吗?” 丹阳抠开窗户上的牛皮纸:“哇,你也是霍凛的儿子?” 这岁数说是他孙子都有人信!真没想到霍凛这把年纪了还在生。小的时候,她父王总想给她多生几个妹妹作伴,可丹阳等妹妹等到十几岁都没等到,也不知是不是堂堂慕图王的身体出了毛病。 你瞧人家,这儿子都跟孙子一般大。 “我叫霍昱廷。”小孩儿捧着冰球,凑近一张通红的小脸:“我是来找我六哥的,你看见他了吗?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呀……” 丹阳心生一计,招手道:“你找你六哥啊!我知道他在哪里,你放我出来,我带你去找他。” 霍昱廷也不傻,他退后两步道:“不行!我父王说了,只有把你关在这里我六哥才会回家。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怪想的!这几天我要守在这里,等他来了就能看见他了。” 丹阳从未听霍昀廷提过什么弟弟妹妹,不像她总把定宇挂在嘴边。看这娃娃的年岁,兴许霍昀廷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弟弟,由此可见她父王少生几个也有好处。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他不来了怎么办?” 霍昱廷漆黑的眼珠一转,反将一军:“嫂嫂!我六哥不来的话,你会生气吗?” “我为何要生气啊?”丹阳被他绕进沟里去。 霍昱廷说:“前几日我三哥哥出城办事,因为回来晚了些,被我三嫂好一顿臭骂!!你都在这里等好久了,我六哥要还是不来,你不骂他吗?” 感情这霍家养了一群人精,满山的猴子都不如这一家人聪明。丹阳叹了口气,还是回答了霍昱廷的疑问:“唉……我家向来都是他骂我,哪有我骂他的份儿。” 霍昱廷说到做到,每日定时定点来守株待兔,丹阳乐得有人解闷,往往趴在窗台与小孩聊天聊大半天。她透过他的只言片语,归纳出那么几点重要消息: 丰安城暂时太平;苍冥使臣虽死,但使臣队伍还没返程;霍家所有人都很忙,尤其是世子霍明廷。 霍昱廷是霍凛的第二十七子,今年六岁,大概是生母不受宠,霍家没多少人爱管他,他整天一个人疯跑疯玩。这里曾是霍凛用来安置外室的一个别院,霍昱廷的生母在进门之前在此地小住过。 丹阳问他:“你有好多哥哥,那你很喜欢六哥吗?” “当然!!我最喜欢六哥了,虽然他不爱理人。”霍昱廷举手在空上画了一个大圈,煞有其事道:“但我六哥会飞,是真的会飞,我见过!他像神仙一样厉害。” 丹阳说:“我也会飞,你想不想看?” 霍昱廷正在廊下翻跟斗玩,闻言倒立着看了丹阳一眼:“别以为小孩子好骗,我不能让你出来!让你出来了我父王会揍我的。” 丹阳气死了,她狠狠威胁:“你不放我出来的话,等你六哥回来了,我让他也揍你!” “略略略……”霍昱廷朝她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丹阳迈不出门,只能眼睁睁望着霍昱廷在院子里玩雪磨冰。她一个人像拉磨的驴似地在屋子里到处转圈。 不多时,她哼起了一首歌谣,那歌谣是她自己编的,词曲朗朗上口,充满童真。 霍昱廷哒哒跑到廊下,踩出一串脏脚印:“嫂嫂,你在唱什么?” 丹阳神秘兮兮道:“歌谣啊!长京的小孩子都会唱,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霍昱廷用力点头:“学!真好听,我要回去唱给我小娘听。” 于是丹阳透过窗缝,逐字逐句地教他唱。 霍昱廷不算太笨,没半个时辰就学会了。他从窗缝里塞给丹阳一枝红梅:“嫂嫂,我要回家了!这花送给你,要是我六哥回来了,你让他千万等等我,我明日再来。” 丹阳接过梅花,语气慈爱道:“去吧去吧。” 丰安的街上飞速穿过一群小孩子,他们手里攥着雪团子相互砸人,嬉笑稚气的声音像谁碰到了一排铃铛。 马车坠铃经过,马夫驱逐了他们,那群小孩在唱一首歌。里面的人掀开车帘,对外面的随从说:“他们唱的是什么?” 随从道:“回世子,好像是最近新出的一首童谣。世子,我们要回府吗?” 车帘落下,风雪被挡在外面,马车冒雪拐进霍家的那条街道。霍昀廷入门直去书房,哪知霍凛不在里面,他又去了后院的校场。 霍凛一身薄衣,正教一个年轻的侍妾骑马,见儿子来了,他挥手让侍妾退下。 大概那侍妾近来十分得宠,走的时候朱唇撅得老高。霍明廷刻意看她一眼,本来还要撒娇的女孩登时花容失色,被侍女扶着才没摔进雪地里。 霍凛走在校场上:“出什么事了?脸拉得比你弟弟还难看。” 霍明廷推着轮椅跟在他身后:“父王,最近城中传起一首歌,不知父王可曾听过?” “桑叶儿茂,蚕儿肥,织件嫁衣给姐姐;姐姐穿上笑呵呵,我折桑来填嫁车。桑叶儿美,椹儿肥,采篮红果做胭脂;胭脂配上新嫁娘,一心盼那戍边郎。桑叶儿稀,土儿肥,种棵豆苗送娃娃;娃娃采豆来打糕,吃饱就去采桑桑。” 霍凛听罢,侧过半边身子:“近日才传出来的?” 霍明廷无暇解释,忙道:“这首童谣来得居心叵测,分明在说苍冥正为他人做嫁衣,倘若再流传下去,恐怕,对我们不利。” 他坐在轮椅上,拱手低头:“还请父王下令,严查此童谣的来源,一旦再有人传唱,必定严惩。” 霍凛笑了笑,走回去推他:“一首童谣而已,何须草木皆兵。” 霍明廷皱眉说:“父王不觉得奇怪?” 霍凛道:“查就不用查了,小孩子嘛!玩玩闹闹的,没几天新鲜就过去了。为父镇守平北多年,何惧一首童谣?” 霍明廷一时有些不解,霍凛为人向来严谨,这首童谣就差在明面上讽刺苍冥了,他怎么会一笑而过? 雪花飘落在他的肩头,双鬓逐渐被雪雾染白,霍明廷突然认清了事态,他微微一笑道:“父王说的是,是孩儿矫枉过正了,孩儿也是想为父王分忧。” “本王知道你孝顺。” 霍凛从轮椅后取出一把伞,撑开为儿子挡住肆意的雪:“要是六郎有你一半乖巧懂事就好了。” 霍明廷转身握住父亲的手,他语调平静:“六弟会明白的,毕竟……他是您的儿子。”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雪落霏霏,丰安城上空犹如落满鸦枭,街道上的积雪来不及清理,冰层下隐约封存着除夕鞭炮的红屑。 一连数日,丹阳都没再见到霍昱廷那个小家伙。她担心自己那点小把戏根本没奏效,或许那首童谣连这个院门都没出,就直接亮在了霍家人的法眼下。 冬日北方的天黑得格外早,她明明才吃过午饭,哑女很快又送来了晚饭。丰安人爱在冬天炖白菜萝卜,混着骨头一起熬得汤汁发白。 丹阳生性达观,在这里做人质做得乐不思蜀,就着肉菜连吃三个白面馒头。 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哑女最后一次帮她换药。丹阳在屋子里溜达着消了会食儿,她脱鞋上床预备睡觉,屋门突然被人撞开,丹阳掀开被子爬起来。 门外推进来一个轮椅,她重新坐回去,与来人视线相碰。霍明廷温润一笑:“丹阳郡主安好?” 丹阳攥着被子说:“还成,你们平北的菜比淇东的更合我心意。” 霍明廷腿上盖着毯子,笑道:“郡主满意最好了,在下还担心家里怠慢了郡主,特意前来给郡主换个住处。” “不必了。”丹阳打断他:“我在这里住得挺好的。天色已晚,本郡主要歇下了,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但您还是回去吧。” 霍明廷道:“来都来了,不急着走。” 说话间,有侍卫上前擒住那个哑女,满院的守卫似乎也被控制住,丹阳声音一沉:“霍明廷,你想干什么?” 霍明廷态度谦和:“郡主,还是跟在下走一趟吧。” 丹阳厉声道:“世子夜闯本郡主的房间,霍王爷知道吗?我可是他的客人!!我看谁敢动我——” 霍明廷做出请的动作:“都是霍家的客人,郡主不必跟在下客气。” “别碰我——” 屋里全是霍明廷的人,丹阳只发出一声怒斥就很识时务地闭上嘴,他们强行把她带走,走之前还在她口中塞上麻核,双目也覆上黑带。 很快,丹阳感觉自己被绑成只粽子,抬上了马车。这一路走得匆匆忙忙,像是在避开什么人,她靠在车壁上思绪重重,这霍家父子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可转念一想,霍凛不杀她完全是因为顾及霍昀廷,但霍明廷不会那么想,甚至……他会因为霍昀廷而要了她的命。 毕竟他那双腿是霍昀廷亲手打断的。 想到这里,丹阳才开始剧烈挣扎,她手上的绳子越挣越紧,紧得仿佛要勒紧骨头里。 “我劝郡主不要白费力气了。” 霍明廷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把吓了丹阳一跳,原来他一直在马车上,他不是要亲手杀了她吧? “这绳子是特制的,你逃不了的!不过你放心,看在我家六公子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收尸。” 丹阳想骂他,奈何嘴张不开!想瞪他,奈何眼睁不动!! 她愤然一脚踹向空气,整个人像被甩到岸上的鱼,四肢胡乱拍打,马车被她砸得一阵闷响。 霍明廷望着她乱发脾气,陡然倾过上身。 他仔细打量面前这张玉雪晶莹的脸:两指宽的布带遮住少女的眼睛,挺翘的鼻尖上沁出密汗,唇色因伤不朱,近乎要与白皙的肤色融为一体。 丹阳只觉一股陌生的药味靠近,她下意识退了身子。 霍明廷却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力道不大,活像拎起只兔子:“在下才发现,原来郡主这样好颜色!我那六弟一向不解风情,没想到瞧人的眼光还不错。” 这一刻,恐惧、气愤、羞辱纷沓而来,丹阳从未有过这样感觉,她使劲扭开脑袋。 “郡主怕什么?在下又不会对郡主做什么。” 霍明廷一勾她脸上的汗水:“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在下确实想尝尝郡主的滋味,你说要是我那么干了,霍昀廷会疯吗?” 丹阳呜呜乱叫起来。 霍明廷声音变得愉悦:“我真想看看他失控的样子,最好跪在我面前,对我摇尾乞怜,求我放你一马。” 他的手指一直停留在她脸上,幽幽流连过去时,丹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不能叫也不能喊,甚至连咬人都做不到,但霍明廷的所作所为实在让她恶心。猛然之间,丹阳化身一头小牛犊,用脑袋使劲朝他撞过去。 霍明廷行动不便,竟真的被她撞得闷哼一声。 外面立刻升起警戒:“世子,怎么了?” “没事,还有多久到定连地界?” 外面的人回道:“还有三个多时辰,世子,您要歇息片刻吗?” 霍明廷暧昧道:“不用!旅途漫漫,在下正巧能陪郡主好好玩一玩。” 丹阳听见定连二字就不由在车里乱撞起来。 定连与淮州一样,是大雍在昭宁劫中被苍冥抢走的自家州府,霍明廷费尽心机这是要把她送给苍冥人? 如果落到苍冥人的手里她就完了,冷汗开始在丹阳的脖颈里肆意地流,就连呼吸听上去也急促不少。 霍明廷被她这幅惊惧的样子逗得发笑:“原来郡主也有怕的!在下还以为有他霍昀廷撑腰,郡主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了。郡主唱的那首歌,在下听了很喜欢!但不知苍冥人会不会喜欢,不如——郡主到定连亲自唱给他们听好了!” “呜呜……” 丹阳用力摇头,双脚在车板上摆弄出刺耳的动静。霍明廷就那么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像看困在洪水里的一只蚂蚁,浪涛起伏,蚂蚁忽上忽下。 丹阳坐着往前挪动,车里一时间被她撞倒不少东西,几案翻了,茶壶也洒了。 “你这个样子让在下想起很多年前,那也是一个雪天,我生生断掉了一双腿!那时我也曾如你这般,不,是比你挣扎得还要厉害,还要可怜!!” “我想求霍昀廷放过我,父亲造下的罪孽为什么要还在我身上,可他不听,让我在轮椅上不人不鬼地过了一辈子。” 一块茶壶碎片被丹阳藏进掌心,她面上还在绝望煎熬,背后已经开始反手割绳子。 霍明廷在车榻上横卧,他单手撑在头侧,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这双腿啊,全拜霍昀廷所赐!霍凛不但不给我报仇,还想着要回这个儿子,真是够天真的,也够无情。” “我与霍昀廷不共戴天,你……就当是被他害了吧。” 丹阳满头大汗,手心被瓷片割出血来也不敢停。终于,绳索松动了,她猛地脱出双手,扯掉黑布,扑过来擒住霍明廷,用那片沾血的瓷片抵住他的咽喉。 她吐掉嘴里的东西:“别动。” 这一变数来得突然,但霍明廷眸色极淡,只轻轻感叹了句:“郡主好身手——” “我没有亲眼见证当年的事,无法断定谁是谁非,但我认识的霍昀廷,绝不是一个胡乱报仇的人。”丹阳坚定道:“霍家对不起他,无论父兄,都难辞其咎。” 霍明廷笑了:“父兄?他哪一点当自己有父兄。” 丹阳道:“你们的确不配做他的父兄!我不想杀你,放我走。” “外面有那么多人马,郡主走得了?来人——” “属下在!!” 马车外的应答声震耳欲聋,霍明廷为了把丹阳送到苍冥人手里带了不少人马。 丹阳被麻核塞久了,说话还有些不清晰:“那只好麻烦世子帮忙帮到底,给本郡主带个路吧!” “我没腿啊!”霍明廷语调怪异:“怎么给你带路?” 丹阳脸色不善:“没腿有没腿的走法,世子!马车归我了,咱们一道走。” 话音刚落,车窗就被一把长剑斩开,剑锋直指她的胸口,一略显嘶哑的男声响起:“世子!!” 马车外迅速围了一圈人,只要一放箭,丹阳必死无疑。 “各位。” 她冲外面的侍卫一笑:“霍明廷在我手里,还望各位莫要轻举妄动,我只想活命而已,放我一条生路吧!你们动我一下,黄泉路上,我就只能邀你家世子做个伴儿了。” “你敢。” 男人对霍明廷忠心耿耿,长剑劈过来。电光火石之间,丹阳下手一推,锋利的瓷片嵌入霍明廷的脖子,殷红的血立刻渗出来,染红他身上的毛领。 “世子!!” 剑偏开一寸,男人咬牙道:“放你走,你先把我家世子放了。” “该放的时候自然会放,放心,我不会杀他。”丹阳色厉内荏:“叫你的人退后,我要这辆马车!” 霍明廷脸上毫无血色,染上血的雪白毛领一片鲜红,他看上去弱不惊风。男人有一瞬妥协,他沉声道:“全部退后,保护世子安危。” 马车在皑皑雪原上屹立,丹阳挟持着霍明廷出了马车。狂风大作,卷地掀起一阵大白,雪霰如弹,吹得人脸一会儿就冻麻了。 丹阳一手拉过缰绳,小声对霍明廷道:“多谢世子予我一回方便。” 可霍明廷一声令下:“杀了她。” 为首的男人不肯:“世子!!” “动手——” 四方人马拉起弓箭,丹阳把瓷片刺得更深一点,手背落满鲜血:“霍明廷,你就不怕自己陪我一起死吗?” “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霍明廷拍了下自己的膝盖:“活着没意思,还不如让霍昀廷替我痛苦下去!可惜了,不能亲眼看看他那窝囊的样子。” 他煞白的脸上勾起阴毒:“丹阳郡主,一路走好。” 四周箭雨齐发,丹阳就地滚了回去,她大力一抽马鞭,马儿高声嘶鸣,扬起蹄子在山谷里狂奔。整个马车横冲直撞,将一众轻骑甩在身后,利箭直入马车内壁。 雪中送来怒吼一声:“救世子!!!” 马速一发不可收拾地加快,丹阳跟霍明廷一起滚在车里,她欲要去撇下霍明廷自己先跳车,可残废的人一把拉住她。 霍明廷声音带笑:“说好一起死,郡主怎么还食言呢!” “放开我,疯子!!” 丹阳没想到霍明廷表面羸弱,那力气真是一点不小,他握着她的手腕,趴在车里:“你比我疯,这都敢跳!是真不要命了?” “滚开!” 二人厮打起来,马车颠簸得厉害,整个车厢里的东西被颠得飞了出去。丹阳她拳打脚踢,头发散落,霍明廷双腿之上与常人无异,甚至带着霍家人天生的力气与身量。 逐渐的,丹阳落了下风,被霍明廷死死压在身下,他脖子上的血啪嗒落在她脸上。 “我弟弟看上的人真是不错!有血性,真没想到原来他好的是郡主这一口。” “好你大爷!!”丹阳屈起膝盖,去攻他下盘。 那一下让霍明廷的脸都变了,隐忍的痛全部呈现在骤变的神色上,丹阳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浑身已经被颠得散了架。 就在这时,后方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世子——” 马车暴起巨响,瑟瑟震动中飞速脱落一个轮子,整个车厢向左侧倾斜,如同坍塌的屋子猛陷入了地缝。丹阳身子遭遇重力冲击,她顺势自小窗纵身而出,哪知当场摔进雪里。 这要是平地落马,她估计要跟霍明廷一样坐轮椅了,同时一支长箭射穿马脖子,在痛苦的马鸣中,整辆马车轰然塌毁。 “世子!!” 霍明廷被人抱出来,他还保持一丝神志,望着雪窝子里躺着的丹阳:“马上送到定连,耽误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