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良人秘案》 第1章 上吊不成 现下已经腊月十四,没几天就会年关将至,棠府上上下下已经忙碌了起来,府中的管事嬷嬷以及丫鬟小厮们都开始采买各种年货,一派忙碌景象。 在东院的厢房内,棠月低眉顺眼地坐在黄花梨矮凳上,泛着莹莹粉色的指尖为难地绞着手帕。 面对继母半是威胁半是劝诫,她只是抿着嘴巴,一言不发。 “月儿啊,我和你爹都是为你好,和谢七公子婚事,说到底还是咱们棠府高攀了” “可是……”棠月咬了下嘴唇 “听说谢七郎身子不好,恐难挨到明年春天” “胡说!”张氏提高了声量 而后又语重心长对棠月说道:“你母亲离世早,我一直视你如己出,又怎会害你,莫要听一些市井之言。” “这婚事就这么定下了,我已经交换了你和谢七的生辰八字,你嫁到国公府,也有益于你姊妹以后嫁人” 棠月自知反抗无望,索性不再言语,屋内的烛光一明一暗,如同她此时的心绪。待张氏走后,她起身把窗子开的更大些,冬夜的风中夹杂着冷冽的水汽,把棠月吹的清醒了几分。 她信步走向妆奁前,望着铜镜里的脸,不由计上心头。 她幼时丧母,父亲不到一年便娶了张氏做续弦,自从张氏生下一双儿女,自己便不似棠府里的人一般。 她向房梁上抛上了白绫,踏上矮凳,准备先闹出点动静,将婚事往后拖一拖。一切准备就绪,她心一横,踢开了脚下的凳子。 却不知为何,原本结实的白布此刻却好似承受不住她重量一般,竟活生生撕成两半,不仅将房梁上的一根木头扯断,也使棠月没了平衡,一下子摔倒在地。 屋外的守夜的丫鬟听到大小姐屋里传来动静,立马敲了敲门,问道:“小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下一秒似乎就要破门而入。 “我没事,梳妆盒被我碰倒了,你们先下去吧”棠月跌坐在地上,努力平稳住自己的声音。 门外的人思忖再三,想到大夫人叮嘱过这几日要好生照看大小姐,过几日要筹备婚事,以免再生事端。 于是接着问道:“真不用奴婢进来吗?”听到这,棠月不禁又恼又气,“怎么?我还没嫁做他人妇,还是棠府的女儿,现在就不听我的话了吗?” 丫鬟连忙噤声,退了下去。 待门外没了人后,棠月才起身开始收拾这一片狼藉。心想,“此计不成,待我再生一计,事情就一定还有转机。” 她连忙起身,准备将白绫藏好,却不料在白绫下压着一封信。 她拿起信看了看。 信封保存完好,从颜色和新旧程度辨认应该是有些久远,封口处印着火漆。 “这是……” 她抬起头看了看房梁,是从横梁被折断处的缝隙中掉落下来的,可见当初藏匿之人的谨慎。 棠月并没有着急拆开信封,而是在想这封信是谁藏匿在如此隐秘之处。 这间闺房原本是她母亲的画室,她及笄后便央求了父亲,以思念母亲的为名,想搬离张氏的院子来东院,棠父本不欲管理内宅之事,但怜惜棠月年纪尚小便没了母亲,便欣然应允。 这么看来,这应该是她母亲在世时写的一封密信,棠月内心惊了惊。 她走到窗前外向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小心翼翼坐在床边拆开信封。 信纸泛黄。 只见上面写着:“兄长远镇西北,戍守边疆,近来安否?自三月入宫,愈觉危殆将至,心下难安。小女年仅七八,稚弱无知,唯愿兄能自京将其接走。纵是远徙西北,亦胜留此京城矣。” 棠月读完这封信,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巴,想到母亲年纪轻轻便离世,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 眼泪大滴大滴从下颌滴落,她只觉千言在心,万语哽咽。 冷静下来之后,想到那年正是她八岁生辰,又赶上正值新春,她每日都会在侍郎府大门前等待舅舅从西北归来一家团聚。 然而,等来的却是在返京途中遭遇马匪截杀。 母亲怎会相信堂堂武将会命丧于不入流的草寇刀下,于是不停奔走于大理寺和刑部之间。 但是最后仍是草草结案。 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一蹶不振,加上心口绞痛之症日益严重,不出半年,便早早撒手人寰去了。从此外祖家日渐式微,从文官清流之首沦落到只剩下家族旁支在朝堂中苦苦支撑。 她紧紧攥着母亲留下的信,原以为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天灾,现在想来原是**! 棠月坐了好久,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直到窗外树上的麻雀扑棱着飞往夜空中去,她才猛然惊醒。 她心想,既然上天垂怜,让我发现了母亲的手迹,那这一切,我必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自父亲娶张氏后,每日谨小慎微,处处忍让,因在这府中无依无靠,不得已而藏拙。 学堂里的功课明明能名列前茅,却在夫子考核时故意答错或做错,中秋节宴为祖母和父亲献上祝词时,文采偏偏落后于二妹和三弟,好让张氏高兴。 如今想来,是自己以前太蠢,居然会想依靠张氏为自己谋求一个好姻缘,嫁得良人,来安稳度日。 棠月擦干眼泪,开始细细盘算接下来自己要走的路,该往何处去?该借何人手? 翌日清晨,棠月早早醒了。 昨夜睡的并不安稳,幼时发生的事,如走马观花一般从她脑海里一遍一遍过着,还梦魇了好几次。 她打开门,见院子里铺上了满满一地的细雪,果然昨夜下雪了。 于是唤了丫鬟来为她洗漱。 可是叫了几次仍不见有人来伺候,自己的婢女冬秀和翠儿不知所踪,只有一个身材中量,面容清瘦的丫鬟匆忙从外院落的竹林跑过来。 “大小姐,可是有什么事?” “其他人呢?”棠月挑眉问道。 “翠儿姐姐还在房里没起来,冬秀姐姐去了三姨娘那里,说是给五小姐送年画” 棠月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那就你来伺候我更衣洗漱吧,你叫什么?” “回小姐,奴婢叫砚心”,丫鬟规规矩矩答道。 棠月见她相貌尚可,通身不似市井小民,名字也取的颇有意味,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侍郎府?怎么不曾见过你?” 丫鬟一边为棠月梳妆,一边回答:“我是今年十月来的,所以小姐看得我面生。” 砚心拿起石榴百花簪,对着棠月的发髻比了比,摇摇头,又在妆奁中挑起一支样式简单,通体浅碧色的的簪子轻轻插进发髻中。 棠月不动声色。 砚心顿了顿,说道:“小姐,您皮肤白,碧色的簪子衬你。您一会要去给主母请安,会碰到二小姐,还是小心为妙。” 看她巧思甚多,头脑也比一般丫鬟机灵,便问:“你为何要进府中为奴为婢?” “奴婢原本是长水县主簿之妹,我兄长被人诬陷下狱,又惨死狱中,我来到京城为兄长申冤,走投无路又没了银钱,这才把自己卖进府中为口饭吃。” 砚心说着,便跪了下去。 棠月心中不忍,又想到此女懂些书墨,收在身边做个贴身丫鬟并无不妥。 这么想着,就急忙俯下身一把挽起了砚心。 “不如你做我的贴身丫鬟可好?待我出嫁后,随我一起去谢国公府。” 语毕,让砚心拿来天青色鹤羽斗篷,为自己披上,砚心系好了领子,撑开一把竹伞,主仆二人便去往张氏的知微堂。 走过连廊,踏上了曲桥,此时天空簌簌飘起了大雪,棠月不由紧了紧斗篷,回头望去自己的院落,看向漫天白雪。 她就这样站在雪中,顿时只觉天地间宽阔无比,心中一片清明。 “走吧,不然母亲该等急了” 她莞尔一笑,在砚心眼中竟有玉骨冰心之感。 第2章 我是你表哥 张氏喜好奢靡,知微堂的院落连地砖用的都是上好的临清砖。她偏爱水榭,日常喜好在水榭中处理家中事务,但冬日里又冷,于是命人在水榭内外都放上了熏笼和火盆。 棠月甚至未曾进屋,便觉得暖意融融。 望着这些,她不禁失笑。 父亲只是一个官居正四品的礼部侍郎,张氏竟然敢在家中做这此等做派,真不怕有人参上父亲一本。 如今朝堂上人人自危,皇帝虽正值壮年,但几个皇子已经渐露锋芒,皇帝却迟迟没有立太子,至于什么心思,朝臣们都懂。 皇帝近几年疑心病越来越重,不仅时时敲打打朝中大臣,对皇子们也毫不留情。 前些日子只因三皇子在殿前替金吾卫说了几句好话,皇帝就疑心他与金吾卫勾结,当场赐死了金吾卫中的司法参军,又让三皇子跪在弘文馆思过。 棠月收拾好心绪,踏入屋内,准备去向张氏请安。 “母亲,来给您请安了” 张氏看到棠月脱去斗篷后,穿了一件月白棉绸夹袄,领口袖口滚着银线暗纹,小巧圆润的耳垂上挂了两粒珍珠,衬得面容愈发莹白。 “月儿来了” 张氏堆起笑容,让她挨着自己坐下。 “月儿,你的婚事,可不许再意气用事了”她拍了拍棠月手背。 “昨夜是我不好,女儿已经想通了”,棠月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手,“母亲,我今日想去珠宝铺子逛逛,为妹妹们选些新年礼物” “去吧,今日大雪,路上仔细些。” 张氏能应允的那么快,无非自己是答应了和谢七的婚事。 离开知微堂后,她立马吩咐砚心去准备出行的马车。 “记得在马车内铺上厚褥子” 砚心应下便去准备了。 棠月没有回东院,而是穿过一片竹林去了藏书楼,母亲生前是伯爵府知书达理的小姐,她时常去的藏书楼应该会有线索。 冬日竹叶已经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竹竿,有些萧瑟,还很阴森。 她疾步走着,后悔没带砚心一起来,几只冬雀叫了几声,棠月攥紧了衣袖。 走出竹林,藏书楼映入眼帘,只有一位上年纪的家丁守着。棠月从家丁手中接过一盏灯,慢慢沿着楼梯,去往二楼。 木质楼梯已经年久失修,踩在上面嘎吱作响,藏书楼内视线昏暗,空气中还弥漫着粉尘,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打扫过了。 她走过一排排书架,全是一些诗词歌赋,四书五经,还有水利农田的治论之策,并无发现任何特别。 当棠月准备扫兴而归时,放在最底层竹架内,厚厚一沓已经破损不堪的白纸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俯下身去仔细查看,发现是未装订成册的书稿。 读了几页内容,应该是关于商铺,买卖,钱庄之类的商贾之书。 不由失落,打算放回原处时,翻到了最后一页,只见作者写道: ”惜吾命不久矣,此书乃毕生心血所凝。世人皆慕仕途,吾独嗜货殖。若能深悟其中奥旨,三年之内,所得之积可逾国库。” 棠月不禁哧笑,看来是坊间不入流的落魄文人写的,也敢夸下海口。她往下看,却见作者署名,石怀玉。 莫不是“富比石崇,才比子建”中所说石崇的后人石怀玉?在回东院的路上,棠月怀中抱着这厚厚一沓书稿,想着虽然没能寻到母亲的线索,但却有了意外之喜。 到了东院,她连忙把书稿锁进檀木箱,放进了衣柜深处。 这时砚心踏进门,“小姐,马车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备好了,正停在府外。” “那走吧。”棠月手里抱着暖炉,随砚心一同出去。 她登上车内,坐着厚厚的软垫,手捧热茶,撩开帘子看着外面的景象。过几日便是正月,京城的平民百姓都在喜气洋洋迎接新春。一位看似是木匠的男人陪夫人出来采买,似乎是心疼自家娘子,所有的物件都自己拿背篓背着。 “小姐,是去前面右拐的珠翠坊吗?”车夫问道。 “是,就在那儿停下。”声音柔柔 在大致打量了首饰后,她随意指着一对金臂钏,一对翡翠手镯和几支琉璃钗,对老板说道:“帮我把这些都包起来,我送给家里姊妹。” 买完收拾后,棠月吩咐砚心和车夫去城西的陈记点心铺买自己爱吃的枣泥核桃酪。 “小姐,这来回要花半个时辰,奴婢怕您一人不安全。”砚心担心说道。 “无碍,我去附近的茶楼里等你们。” 眼看他们走后,棠月转身进了一条小巷,她徐徐往前走。在小巷的尽头左拐,隔着一条街是靖远伯府的后门。 为了来到外祖家,她故意编造出为家中姊妹们买新岁礼物的借口,只想进去探查,有没有母亲和舅舅的留下的遗物或者线索。 走近一看,门锁已生锈,整个伯府破败不堪,已经无人居住。 棠月看从后门进入是不可能,想翻过围墙,只是她踮了几次脚,还是没摸到矮墙的瓦沿。她又吃力挪来几袋装着谷壳的麻袋,想踏着翻进墙内。 正当她全神贯注伸手往上爬时,耳后传来了一声:“你是谁?在干什么?” 吓得棠月立马从麻袋上跌落。她气不打一处来,起身说道:“你管我是谁?我回自己外祖家难道要经过你的同意不成?” 说罢,双手抱着胸,不甘示弱地看着他。 见此人身量颀长,眉清目秀,穿一身松烟灰外袍,腰上系着一枚印绶。手里提着木盒,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你母亲是柳大人的嫡女?”他疑惑问道。 “不巧了,正是!” 他面色稍缓,解释道:“我是柳府的旁支,今日是腊月二十,我来祭拜柳祖父。” “算起来我是你的远房表哥。” 棠月一听,虽然伯府败落,但他依然在寒冬腊月前来祭拜,说明此人有几分真心。 “你叫什么?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他稍稍作揖,说道:“我叫温明远,如今在宫中任职司经局校书郎。” “我叫棠月,父亲是礼部侍郎。” 温明远点点头。 “你为何要从后门走,不走正门?” 棠月无奈一笑,“我也想光明正大进去,可是我怕被外人看到,最后传到父亲耳朵里,惹得他不高兴。” 但是她又眼珠一转,“表哥来搭把手,扶着我翻墙进去?” 温明远本不想答应,但是看到她的表情实在明媚灵动,竟然应承了下来。 进入靖远伯府后,院子草木凋零,青砖地缝中长满枯草,西侧的厢房窗纸破了大半。走进祠堂,灵位上都落满了灰,香台上还算干净整洁,摆了红烛和瓜果,应该是温明远祭拜时打扫了一番。 棠月鼻子一酸,想到自己竟多年未曾祭拜,竟不如柳府的一位旁支。 她眼泪几乎就要落下。磕完头,上完香后,棠月想去母亲昔日未出阁前的闺房看看。 于是对温明远说道:“表哥在堂前稍等,我去去就来。”便急急跑去。 温明远站在原地,望着棠月的背影,陷入深思。 来到母亲生前闺房后,她里里外外在屋内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不寻常之处。想拿些母亲的贴身之物留作纪念,于是便在妆奁选了支古朴的木雕玉兰簪放进袖中,才走出屋内。 回到堂前,看到温明远还静静站在原地,没有一丝不耐之感。 棠月感激地说:“今日多谢表哥了,还望表哥将今日在伯府见过我之事莫要说与别人听。” “你放心。”他点点头。 这时棠月想起已经耽误好些时间,砚心和车夫大概正从糕点铺往回赶,于是匆忙拜别温明远,向茶楼赶去。 不料,此时茶楼人满为患,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没有,小二看到棠月容貌不俗,殷勤地上来问道:“姑娘,二楼有雅间,赏雪喝茶再好不过。” 也罢,就随小二去往二楼。棠月坐在窗前,看窗外白雪簌簌飞扬,一时间失了神,忍不住伸手去接那片片雪花。 欣赏了会后,忽觉有些寒冷,她打算喝口热茶暖暖,端起冒着丝丝热气的蒙顶茶,慢慢啜了一口。此时,她想着这位远方表哥,心中立马又为自己谋了一个好出路。 第3章 未过门的妻子 砚心按照棠月的吩咐,到了枕河巷,正在向一位妇人打听叫做温明远的人。 “你往里走,倒数第三家,门口种着紫薇树的就是他家。”砚心谢过妇人,往巷子深处走去。 到了温宅,她扣了扣门,却见一位相貌清俊的年轻男子打开了门。 “你是?”温明远想不到这个时辰会有人来找他。 砚心急忙说:“我是侍郎府家,棠月小姐的丫鬟,她吩咐我来寻你,说是有急事。” 温明远急忙应下,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披,就一起赶往棠府。 马车内,他只觉惊奇,自从几个时辰前在靖远伯府匆匆道别后,本以为今后无缘一见,没想到缘分又来的如此之快。棠月努力踮起脚爬墙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不曾想到自己还会有这般模样娇俏灵动的远房表妹。 自伯府落寞后,他作为旁支几乎和府内的公子小姐系断了联系,想来,不管出嫁还是娶妻,没了侯府庇佑日子过得也不如意。他正在宫中崇文馆做一名校书郎,每日寅时而出,申时而归,梅妻鹤子,三五挚友。这么想着,马车已经来到了棠府的后门。 砚心下车后,对温明远行了一礼,歉意地说:“公子,只能委屈你从后门进了,小姐说不能惊动老爷,怕惹出事端。” 温明远点头,不甚在意这些礼节。 他随砚心走进东院,见整个院子不像寻常小姐家有流水亭台,花鸟鱼塘,只有几杆修竹,几支腊梅,屋檐下悬挂几盏素色纱灯,纱面还有风雪打湿的痕迹。 “小姐,温公子进来了。” 砚心把温明远领到房内。 “给表哥上热茶。” 棠月见温明远果然来了,心下欢喜,越看他越觉得顺眼。 她眉眼弯弯,向他行了一礼。 又亲自把茶奉上,说着:“表哥尝尝这茶,我昨夜亲自在梅花花瓣上采集的露珠,只得了一瓢,拿来煮茶有股花香。” 温明远却有些莫名,之前还张牙舞爪模样,怎么这会又像个大家闺秀?在棠月催促下,他端起茶喝了一口。 什么梅花香味,什么半夜亲自收集,都是睁眼说瞎话,这明明就是普通的井水!还有一股土腥味。温明远暗自腹诽。 “怎么样?”棠月期待地问他。 “尚可……” “那表哥喝了我的茶,就要帮我个忙了。” 温明远听了这话,便说:“就算不喝表妹的表,我也是会帮您的忙的。” 他把茶盏放回桌上,“需要我做什么?” 他如此坦然,反倒叫棠月不好意思了,“表哥,想请你与我成亲。” 温明远一听,吓的把刚才那口热茶卡在喉咙里,一时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把自己憋的满脸通红。 “你我才只见了一面,谈何谈婚论嫁,表妹莫要再开玩笑了。”温明远一脸严肃。 “表哥,我是真心的。”棠月装模作样擦了擦眼角的泪,“你也知道,我在这府中日子艰难,今日见了表哥,就认定了表哥是我想相伴扶持一生的人,这才急忙叫砚心大晚上将表哥请了过来。”棠月说的凄凄惨惨。 此时温明远被棠月的一番话弄的一头雾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想赶快脱身,远离这是非之地,于是便说:“表妹,你容我回去之后考虑一番,改日给你答复。” 说罢,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侍郎府。 见温明远走了,棠月立马恢复成之前的模样,对砚心说:“砚心,快帮我捶捶背,真是累死我了。” 她懒洋洋地靠在贵妃榻上,闭眼享受着砚心的手法,脑海里将今日发生的事都细细捋了一遍,藏书楼的纸稿要是真为石怀玉所著,确实可以成为生财之道,但是本金从何处来又是个问题。刚才观察温明远的言行举止,虽不是上上之选,却也是可以托付的人,棠月想到这儿有点乏了,打了个哈欠,叫来砚心为她更衣。 窗外的雪,下了一夜。 此时到了四更天,谢国公府内夜阑人静,只有侍卫默默站在廊下。谢濂舟被书房外枝叶掉落的声音惊醒,屋内博山炉还在散香,袅袅烟气在黑夜中,似真似切。 “真是好梦易醒。” 起身披上狐皮大氅,赤脚踩在温润如玉的暖砖上,谢濂舟伸出节骨分明的手,握了握空气中那缕青烟,又玩味似的张开手掌。 “林朔。” “在。”一道黑影从屋顶上稳稳飞下。 “这几日京城里可有发生什么事?” “回主子,顺天府尹赵清峰两日前拜帖礼部尚书,科举将近,应是为了他嫡次子。西北都护刘畅携他的副将昨日返京,今日进宫述职。还有,太子和三皇子因历城雪灾之事,在朝堂上相互推诿。” 谢濂舟背对他,没有作何评价。 林朔咽了咽唾沫,生怕自己汇报的不好,被罚去南蛮的山谷里抓毒虫,尝百草,炼丹药。 和他同为暗卫的师哥,就因在一年前汇报时漏了重要情报,导致影组在执行任务时牺牲了一位年仅十七的少年。后来师哥自请以死谢罪,主子没说任何话,就在师哥拔出佩剑时,谢濂舟只冷冷说一句:“去南蛮修身养性,过三年再回来。” 哪知师哥羞愧难安,还是当场自断一臂,这下真成了废人一个,只能在南蛮与一堆蛇虫毒物每日相伴。 林朔顿了顿,“还有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与您有关,属下不知要不要说。” “说。” 得到肯定后,他便大胆说道:“今日户部侍郎之女棠月,似是不满与您的婚约,于是私下里找来她的远房表哥,想要与他成亲。” 说罢,把头低下,不敢去看谢濂舟。 沉默, 还是沉默。 地上点一根针都能听到。 过了半晌,谢濂舟缓缓说道:“想不到我那未过门的妻子竟有如此雄心壮志,当真有趣。” 翌日,大雪已经停下,但更加冷了。 年关将近,府中多有父亲的同僚走动,她不想引人注意,于是对砚心说道:“帮我找一身男子装扮来,今日我是棠公子。” 砚心满是无奈,只得认命去日常交好的小厮处暂时借用一套。 在经过知微堂时,看到了自己的同乡春竹,两人便寒暄了几句,砚心看到她手提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便好奇问道:“你这装的是什么呀?” “是衣裳,二公子在外游学回来,姨娘发现原先给他备下的新衣裳都已经穿不下了,命我去扔了。” “这少年就是长得快啊”砚心附和道,心中一动。 “春竹姐姐,我回东院路过灰场,要不我帮你捎过去扔了吧。” 春竹一听喜不自胜,这木箱虽说不重,但拎的时间长了也有些吃力。 “行,那就劳烦你了。”她高兴说道。 砚心接过木盒,匆匆回了东院。 棠月看到正坐在院子里看书,远远地见砚心拎着一个木盒走过来,便连忙接住,“什么东西这么重?我要你帮我找的衣服呢?” “盒子里就是,小姐挑挑,看喜欢哪件。”砚心气喘吁吁。 听到她这么说,棠月连忙打开木盒,只见里面摆放着几件里衣外袍,还有一条腰带,一双**靴,甚至还有一件大氅。 “这些都是新的,二公子如今身量已经穿不了,奴婢就要了来。” 棠月点点头,随即就挑了几件衣服回房里换装。 太师青色的外袍配上余白的大氅,配上男子腰带,将棠月的身型勾勒的十分纤细。砚心帮忙将头发束起来,又把胭脂水粉一一抹去,只剩下一张素净的脸。 没了口脂的唇色也是淡淡的,却多了少年郎的风流。 砚心看到后,不禁道:“没想到这些二公子穿不上的衣裳,姑娘穿正好。” “走吧,这就去温表哥家。” 棠月好整以暇,从容不迫地上了马车,一副棠二公子做派。 “小姐,您要不要把眉毛画的粗一些?” 砚心坐在车内,拿着铜镜,总感觉这一副装扮还说有点女相。 “不用。” 棠月懒洋洋回答。 她歪坐在塌上,手肘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着街上的人群。 “那您渴吗?我准备了茶。” “不用” “那饿吗?匣子里有点心。” “不用” “那……” 这次砚心没有说完,棠月连忙拿了块糕点塞进她嘴里。 “你就少操点心吧,我想静静不行吗?” 砚心被噎的说不出话来,车内暂时恢复了平静。 不一会儿,就马车到了枕河巷。此时天已大晴,昨夜的积雪开始融化,巷子里的青石板路上已经有了少许积水。 “幸好幸好。” 棠月不禁感叹自己穿了**靴,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温明远家门前。砚心上去敲了敲门,没想到出来的是温家家仆。 “我们是侍郎府的二公子,今日来看望温公子。” 砚心抢先说着,家仆却拱拱手。 “真是不巧,公子一刻前刚出门去买药。”棠月了然,“无妨,那我先进去等会儿表哥。” 便一脚踏进屋去,那家仆连忙将人迎了进去。 一进屋,棠月闻到了一股梅花香,抬头便看不远处有一片梅林。 融化的雪水滴在花瓣上,也打湿了花枝。不少梅花整朵掉落在地里,几只白鹤正吃的不亦乐乎。梅林旁有几间草舍,草舍前的石桌上支起泥炉,正煮着茶。棠月看到这一幕,想着她这远房表哥也算是个妙人,心下不禁又满意了几分。 “公子,花厅穿过这片梅林就是。”家仆躬身引路。 砚心知道棠月不喜外人,就对着家仆说道:“你去忙自己的事吧,不劳你费心了。” 那家仆连忙应下,转身退去了。 “想不到表哥喜欢梅花和白鹤,以前我怎么没和这位表哥多常走动?”棠月皱眉深思。 “从前小姐平日里总喜欢在房中睡懒觉。”砚心无情戳破。 “好了好了,往事莫要再提,砚心,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棠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悻悻道。 第4章 表哥想要我这样的小书童? 说着眼前出现了一间打扫干净,用来待客的花厅,样式简单,但胜在干净整洁,看得出日常有人经常打扫。棠月把路上折来的梅花放进花厅案上的瓷瓶中,一股馥郁的奇香充满了整个屋子。 “给这间花厅添点生气,我们等着表哥,也能赏梅。” 砚心瞪大了双眼,原来支开家仆是为了顺手折梅花。 两人等了又等,已经快过了一个时辰,就在棠月准备打道回府时,温明远走了过来,他披着披风,手里提着药,看到棠月一副男子装扮不由一愣。 “怎么?表哥这是认不出我来了?不是昨天才见过吗?”棠月打趣他。 听到这话,温明远微微红了脸。 他没想到棠月作男子装扮如此……如此秀骨清像。 “表妹莫要打趣我了,只是一时没认出来罢了。” 听到温明远这样说,棠月越发觉得这位表哥着实是个妙人。 但是一想到昨夜百般推辞与她成亲,心中又不免气恼,于是脱口而出:“我看表哥眼中难掩惊艳,莫不是想有个我这样的小书童?” 说完,笑嘻嘻地盯着他。 温明远哪里被人这样无端打趣过,尤其是拿男子的断袖之癖做文章,又气又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回棠月。 棠月一看玩笑开的过分了些,急忙住嘴。 “表哥,是我不对,不该说这样的话,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样一次吧。” 温明远看到她说话比翻书还快,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表哥,昨夜我想与你成亲的事,你今日可是想好了?天寒地冻,我今日来到你府中,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只想问你,愿意与我成亲与否?” 棠月说的情真意切。 温明远也不是个傻的,他昨日就打听到棠月与国公府的谢公子有婚约,那谢七郎又任大理寺少卿,本该是前途青云直上,但传闻身体孱弱多病,恐怕棠月就是因为这点不想嫁他。所以才退而求其次,想要与自己成亲。想到这里,之前对唐月的几分好感荡然无存,但秉承男子不与女子计较的原则,他还是说出了:“表妹,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我已经心有所属,我看你也不是棒打鸳鸯的人。” 棠月一听,估计温明远已经知晓了自己想与他成亲的动机,但又不想失了面子,于是佯装镇定:“嘻嘻,表哥真开不得玩笑,我不过就是说几句玩笑话罢了,你也莫当真。” 看到棠月这般,温明远也不多问,只是点头,“那你回去时多加小心。” 这是下逐客令了。 等回到马车内,棠月内心一团乱麻,与来时的百无聊赖不同,此刻棠月心中想法迭出,许多事闷在心头,却又找不到头绪,左思右想却也想不出所以然。 “小姐,要不要下去走走?”砚心见她忧心忡忡的模样。 “不去了,此时雪化的正厉害,路面湿滑,不想弄脏鞋袜。” 棠月看了眼窗外,只见马车已经驶出了枕河巷,正往街上走去。 她看到远处山峦上隐约有座寺庙,白墙黑瓦中有烟升起,似乎还能听到一些钟声。 她转过头,好奇问道:“那是什么寺?以前怎么没发现?” 砚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那是昭觉寺,位于城郊的西山上。” “只因现在天寒地冻,上山的路又崎岖,所以冬日里没什么香火。”砚心一边看一边说。 “哦” 棠月应了声,想要放下帘子,但是心中却莫名想去昭觉寺看了一看。 “砚心,叫车夫掉头,去城郊,我想去散散心。” “啊?您不是说现在路面湿滑吗?” 棠月嘴角上扬,“去拜佛,冬日山路难行才显得我心虔志诚。” 马车一路西行,一个半时辰后,才到西山脚下,方才还是晴天,此刻又开始下起了淫淫冬雨,天空一片灰朦。 “小姐,马车不能上山,我就在山脚等您。”车夫看了眼羊肠小道。 棠月点点头,无奈地叹口气。 都怪自己一时兴起,非得来昭觉寺,此时她饥肠辘辘,举目望去,也没什么茶摊吃食,马车里的点心因天冷的缘故,早已又冰又凉。 又下起雨,打湿了她的披风,潮潮地披在身上,风一吹过,丝丝凉意钻进棠月的衣领中。她此刻只想赶快上山,好在昭觉寺里喝杯热茶,然后换身干净的衣裳。 于是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在山路上走着。 山路湿滑,枯草泥泞,地上已经结起了一层薄薄的霜,棠月一脚深一脚浅踏过山路,时不时还会滑一跤。 “砚心,你看看,还有多久到山上?”她上气不接下气。 砚心张望了下,“约摸还有两刻钟。” 一听这话,棠月增加了信心,再次一鼓作气,拿起半山上捡到的枯树枝做拐杖,奋力向山上走去。 天冷又爬山,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棠月此刻的面颊泛出红晕,更衬得她唇红齿白。 在雨势变大前,主仆二人到了昭觉寺门口,只见大门紧闭,寺庙外无一人值守。棠月上前拍了拍门,但是无人应答。 等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小沙弥赶来。 他对着棠月双手并拢,微微欠身,“不知施主有何事?” 棠月也回了个礼,“小师父,我今日想在寺中烧香,顺便喝杯热茶,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抱歉施主,今日寺庙中有贵客在,主持说不对外迎接香客,施主可明日再来。” 小沙弥说完,再次行了个礼,又把门关上了。 “啊……这……” 棠月没想到自己吃了个闭门羹。 “我还是户部侍郎的小姐,我到底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贵客!”棠月又气又急又冷。 一旁的砚心也束手无策。 “走,砚心,我们去后门。” 棠月向砚心一招手,二人离开昭觉寺的大门,转而去了后门。 “小姐,这不好吧……”,砚心犹犹豫豫,“被人发现了可就不好了,您好歹也是侍郎府的小姐。” 二人猫着腰,扒开一堆枯草,沿着围墙走到了后门。 “我今日是男子装扮,出了问题算我二哥的。” 砚心无可奈何又胆战心惊陪着她,棠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走到门边轻轻一推。 “门没有上锁,快来。”她兴奋地向砚心招手。 进入寺庙后,棠月左顾右盼,欣赏着寺中景致。 “想不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寺庙,里面却别有一番天地。” 后院是竹林小径,几间禅房,大门处的钟声还余音袅袅。 这时天色已暗,棠月又冷又饿。此时只见一位小沙弥走过,砚心连忙追了上去,“小师父,请问寺中哪里有斋饭可以吃?” “阿弥陀佛,施主,斋时已过,不过厨房里或许还有些吃食,施主可以去瞧瞧。”说完行了一礼,又往刚才的方向走去。 “小姐,厨房里可能还有吃的,我们可以去厨房。” “嗯。”棠月无奈点头。 “不过……厨房在哪里?” “对不起小姐,我一时情急,忘问了。”砚心苦着脸。 棠月:“……” 二人大眼瞪小眼。 “算了,我往东边,你往西边,节省时间去找厨房,谁找到后,立马掉头去寻对方,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姐。”砚心重重点头。 说罢,棠月朝东边走去。 “小姐,你要注意安全啊。”砚心不放心又叮嘱道。 棠月听闻,并没有转身,而是朝她摆摆手,示意自己心中有数。 她走过后院柴房,转而又进了连廊,走出连廊后,她看到了一间禅室。 “看来厨房不在东边。”她沮丧地想着,又紧了紧身上半干不湿的披风。 “先去禅室避避风雨。” 她走到禅房门口,叩了几下,却无人应答,又闻到从里面飘来的阵阵茶香。 “佛祖勿怪,小女子只想饮口热茶祛寒,您有好生之德,不要怪罪我无礼了。”棠月在心中默念三声后,便推开了门。 房内明净无垢,案几无尘,桌上摆着几碟糕点和两盏清茶。棠月见到后,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声。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她说着,手伸向那盘云片糕,拿了一片就往嘴里送,又端起热茶猛灌了几口,几口热茶下肚,浑身都暖了起来,她正打算出门去找砚心,却听到有人说着话正往禅房这边走来。 “完了完了,偷吃也要被抓个正着。” 棠月心中苦叫不已,连忙躲进布帘后面,敛声屏气。 第5章 石桥禅:茶叶千金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那少女从桥上走过。 ——《楞严经》 只听到禅房的门被推开,有两人进来,一位年长些,一位大约是个年轻人。接着是竹伞收拢搁置声,解开披风的布料摩擦声,再是将衣物挂在衣桁上的掸落声。 等到两人落座,其中一人说道:“你近来身体可有好些?”是那位年长者说的。 棠月此时不得不听。 “还是老样子,只是冬日里更怕冷,近来很少能睡个好觉。”那人声线清越,只是气息有些不稳。 “你这是多年沉疴,以后冰天雪地的,还是不要在外走动的好。”老者语重心长劝道。 “我也算半个佛门弟子,从小就在寺里长大,如今怎么来不得了。”他打趣着,又接着说:“这几日在府中不得安寝,才想到来寺里睡上一觉。” 说完,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想喝口茶,却发现只有半杯。他立刻想到禅房内或许还有别人,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放回桌上。 “那我去看看你今晚的卧房收拾的怎么样了。” 那老者说着,便起身,拿起僧袍披上,走出了禅房。 “多谢了悟大师。”他双手合并,行了个礼。 棠月在布帘后,已经站的腿脚发麻,祈求那位年轻人也随了悟大师一起出门。 可是老天偏偏不遂她的愿,他没有起身,而是又重新拿过一只干净的茶盏,又拎起瓷壶,为自己满满斟上了一杯,斯条慢理喝着茶。 棠月此时拿不准她到底有没有被他发现,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微微活动下膝盖,来缓解酸胀之感。 谢濂舟看到布帘轻轻晃动,就知道那人定是躲在后面,他不急不躁,又走去木架上拿了支竹撑,把窗户支了起来。 顿时,外面的冷气浸满了整个屋内,尤其是布帘方向,正是对着风口吹。棠月忍了不到一刻钟,终于受不了风寒,认命地走了出来。 她将背挺直,扯了扯袖子,施施然走到谢濂舟面前,窗外的风吹进来,迷了她的双眼,一时间未看清坐着喝茶的人到底什么模样。 但谢濂舟看到她时,却是怔了怔。 他没有原以为是贪吃的小沙弥或者盗贼,没想到却是一位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 看他眉清目秀,骨量纤细,穿着上好的羽纱织成的披风,应该是哪位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你……” 棠月见此人端坐在案边,周身冰雪之气,不敢看他面容,立马俯身作揖,“兄台,我因雨天来到寺内避雨,饥饿难忍,误入此间禅房,看到有口热茶便忍不住暖暖身子,望你勿怪。” 说罢,又在左右袖袋里着急忙慌想银钱,结果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半分铜钱。 一番操作后,棠月不好意思笑了笑,“兄台,我今日新换了衣裳,此时身上并没有银钱,你看要不我改日来寺里,把这茶钱补上?” 她低眉顺眼说着,心中暗自腹诽,“长的人模狗样,没想到连几分茶钱都要计较,果然人不可貌相。” 棠月等了会,见那人没反应,不由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他一身玄衣,衣领处绣了金线,眉目间有清风拂面,霁月悬空之态。 他此刻正看着她。 “好,那就三日后等你来还钱。”他微微一笑。 “你家住哪里?”,谢濂舟吹了下茶盏中漂浮的茶叶,“好叫你不能赖账,我这茶叶千金难求。” 棠月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禁握成拳头,恨不得冲上去踹他几脚解气,但依然说道:“我是户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棠绪,这点钱我还是出的起的。” 她不再躬身,而是斜眼看着谢濂舟,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是侍郎府家二公子,是我失敬了,话虽如此,但这茶钱三日后公子还是得亲自来还。” 谢濂舟看风轻云淡说着,却刻意将亲自二字加重了音调。 棠月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禅房。冷风一吹,脸上方才因窘迫而起的燥热才稍稍退去。 她站在禅院中,四顾茫然。寺内灯火零星,廊下悬挂的铜铃被风拨动。 得先找到砚心,她定了定神,瞧见一个小沙弥正提着水桶走过,忙上前几步,合十行礼:“小师父,请问厨房在何处?” 小沙弥还了一礼,指了个方向:“施主沿此廊一直往东,过了斋堂,再右转便是。” “多谢。” 棠月依言而行。脚下青石板路湿滑,她走得有些急,裙摆沾上了未化的雪泥。她又想起禅房那人,还有那句加重了语调的“亲自”,心头一阵烦闷。什么千金难求的茶叶?分明是故意刁难。那身玄衣金线,非富即贵,却这般小气。 正想着,前方拐角忽地闪出一个人影,险些与她撞个满怀。 “小姐!” 是砚心,她手里捧着油纸包,露出两张胡饼和半个芋头,脸上带着欣喜,“可找到您了!我在厨房寻到些吃的,还热乎着,快尝尝!” 棠月瞥了一眼那看起来干巴巴的胡饼和芋头,顿时胃口全无,方才受的憋闷似乎都堵在了心口。 “你吃吧,我不饿。”她摆摆手 砚心察觉她神色不对,小心问道:“小姐,您怎么了?在禅房那边……” “没事,”棠月打断她,不愿多提,“遇上个怪人而已。天色不早,雨也停了,我们快些下山。” 主仆二人不再多言,沿着来路往寺外走。雪停之后,天色黑得很快,山林间雾气氤氲,唯有脚下踩雪的声音咯吱作响。赶到山脚时,天已彻底黑透。自家马车孤零零停在山脚那间简陋的茶棚下,车夫裹着厚袄,靠在车辕上正打着盹。 砚心上前叫醒他。 车夫一个激灵醒来,见是她们,连忙起身,“小姐回来了。”他搓着手,“这就回府?” “嗯,”棠月弯腰钻进车厢,“快些回去。” 马车启动,碾过湿冷的路面,骨碌碌驶向城内。车厢里,棠月靠在软垫上,闭着眼,听着车轮的声响。 回到侍郎府的第二天,晌午刚过。 窗外化雪的声音滴滴答答,更显得屋内寂静。棠月窝在东院暖阁的临窗贵妃榻上,身上搭着一条狐皮毯,正凝神细读从藏书楼旧物中寻得的那沓书稿。 纸张脆黄,但字迹筋骨犹存,力透纸背,“……货殖之道,非仅贱买贵卖,其核心在于流通。而流通之枢纽,在于‘钱庄’。”棠月轻声念出这两个字。 “钱庄……”她低声念道。 书中所述,这并非简单的银钱兑换铺子,而是可以吸纳存银,发放借贷,甚至凭票兑取,汇通南北的机构。若真能运作起来,其中利润……她心头微动,昨夜因谢濂舟而起的那点不快,都被这新奇的概念冲淡了些。 她正打算翻到下一页,细细钻研其中所述的运作细则,却听到砚心喊着:“小姐!小姐!” 砚心慌乱的声音由远及近,门帘被猛地掀开。 “何事惊慌?”棠月放下书稿,蹙眉问道。砚心平日还算稳重,这般模样实属少见。 “前……前厅来了两位官差,”砚心喘了口气,“说是大理寺的,指名道姓要见府上的二公子棠绪问话!” 棠月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见二哥?所为何事?” “奴婢偷偷听了一耳朵,官差说说昨日城郊的昭觉寺里出了命案!” 昭觉寺?!棠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官差找棠绪,昨日她冒用的正是二哥的名头!找的不是棠绪,是她棠月! “小姐?”砚心见她脸色白了,担忧地唤了一声。 棠月回过神,官差既然找上门,必然是查到了昨日有“棠侍郎府的二公子”去过昭觉寺。若她这个真身不露面,任由官差追问下去,惊动了父亲和张氏,事情只会更麻烦。所以她必须去应对,而且得以“棠绪”的身份去。 “砚心,”她语速加快,“快,帮我梳妆,还是昨日那身行头。” 砚心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小姐,这太冒险了……” “顾不了那么多了!快去!”棠月语气坚决,已掀开毯子下了榻。 主仆二人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翻出那套太师青色男袍,余白色大氅,**靴。砚心手脚麻利地帮棠月束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又迅速将胭脂水粉尽数擦去,露出那张过于清秀的面孔。 棠月对着模糊的铜镜照了照,“走吧。” “小姐,您……”砚心仍是忧心忡忡。 “我现在是棠绪。”棠月打断她,“千万别惊动张氏那边。”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尽量避开人多的路,匆匆往前厅走去。 第6章 石桥禅:不良人 厅内除了日常侍立的两个丫鬟,还站着三名男子。他们并未穿顺天府衙役的寻常装扮,而是一身靛青色窄袖劲装,腰佩制式横刀,为首一人腰间悬着一枚乌木腰牌,上有阴刻“大理”二字。 果然不是顺天府的普通官差,而是大理寺的不良人。棠月心头一紧,大理寺直接插手,这昭觉寺的命案,恐怕非同小可。 为首的不良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正打量着走进来的棠月。他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阁下可是礼部侍郎府二公子,棠绪?” “正是。不知几位上差寻我,所为何事?” “昭觉寺发生命案,”不良人首领言简意赅,“据查,棠二公子昨日曾到过寺中。寺中僧侣指认,曾见与公子形容相似之人出入。请公子随我等回大理寺,问几句话。” 紧随棠月进来的砚心一听“大理寺”三字,脸色煞白,下意识就想上前:“官爷,我家公子……” “大理寺问案,闲杂人等,不得跟随。”那不良人冰冷地打断她。砚心一时间僵在原地,嘴唇翕动,却不敢再言。 棠月心念电转,大理寺不良人亲自上门拿人,阵势已然不同。若此刻争执或抗拒,只会将事情闹得更大,必然惊动父亲和张氏。到那时,她女扮男装之事败露,后果更难收拾。 “既是按例问话,自当配合。砚心,你留在府中,不必担心。”接着棠月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实则借此动作稳了稳颤抖的手指,面上维持着镇定, 她这话是对砚心说,更是对不良人表明态度,她愿意配合,不想节外生枝。那不良人首领见她识趣,面色稍缓,侧身让开道路:“棠公子,请。” 棠月不再多言,迈步向外走去。三名不良人呈三角之势,无声地跟在她身侧后方。 门外停着一辆青篷马车,车辕上坐着另一名劲装男子。“公子请上车。”不良人首领掀开车帘。 棠月弯腰钻入车厢。车内陈设简单,光线昏暗。她刚坐定,马车便动了起来,她靠在车壁上,微微闭眼,大理寺……竟然直接惊动了大理寺。 死的究竟是谁?为何偏偏在她去过之后?是巧合,还是冲着她来的?昨日禅房中,除了她和那个玄衣男子,只有了悟大师。 马车并未行驶太久便停了下来,车帘掀开,外面已是大理寺的院墙之内。 那名不良人首领引着棠月,穿过几重院门,来到一处侧堂。堂内陈设简单,墙上悬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油灯的光线将室内照得半明半暗。 书案后端坐着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穿着深绿色官袍,官袍胸前的补子显示其品级不低。棠月认得这身官袍,应是大理寺司直,此人与她父亲同朝为官,想必也是五品或从五品的官员。 “大人,礼部侍郎府二公子棠绪带到。”不良人首领禀报道。 那司直放下文书,他显然并未认出眼前这位“棠二公子”实为女扮男装,“棠公子,请坐。”司直指了指书案前的椅子。 棠月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蜷缩的手指藏入袖中。 周司直开门见山,“今日请公子前来,是为昭觉寺命案一事。据寺中僧人言,昨日午后,曾有与公子形容相似之人入寺,不知可是公子?” “回大人,正是在下。”棠月点头,“昨日雪后初霁,我一时兴起,想去城郊昭觉寺赏雪景,听闻那里清幽。” “哦?”周司直继续问道,“公子在寺中,可曾遇到什么特别的人,或见到什么异常之事?” 棠月想到禅房中的遇到的那位和了悟大师是绝不能主动提及的,她沉吟片刻,状似回忆道:“入寺后,只在后院竹林小径附近走了走,雪景确实不错。后来觉得腹中饥饿,便想去寻些斋饭,可惜未找到厨房,加之天色渐晚,就下山回去了。途中并未遇到什么特别之人,也未见到异常。” “公子可记得大致时辰?”周司直静静听着,看不出是否相信。 “到的时辰约是未时末,离开时……申时左右。”棠月估算着时间。 周司直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录了几笔。堂内一时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周司直合上卷宗,看着棠月,语气沉重:“棠公子,昨日在昭觉寺后山一处僻静雪地中,发现了一具女尸。” 棠月露出惊愕之色:“竟有此事?” “经查实,”周司直缓缓道,“死者乃是鸿胪寺李寺卿的嫡次女,李三小姐,名为李惜君。” 棠月脑中“嗡”的一声,“是……李寺卿家的三小姐?” 她确实见过这位李三小姐。去岁初夏,太平公主在别苑举办的百花宴上,她远远见过。印象中,是个仪态万方的大家闺秀,在一众贵女中亦是翘楚,言谈举止间颇有才名。 周司直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只当是听闻相识之人惨死的正常震惊,并未起疑。“棠公子认得李三小姐?” 棠月定神,低声道:“曾在宴会上远远见过几面。”她顿了顿,追问道,“李三小姐她是如何……” 周司直摇了摇头:“具体死因,尚在勘验。此案关系重大,圣人与公主殿下皆已过问。”他语气凝重,“今日请公子前来,只是例行询问。既然公子并未见到可疑之人,那便暂且如此。若日后想起什么,务必及时告知大理寺。” 这便是问话结束了。 此时在大理寺后院,有一间单独辟出的停尸房,房内没有燃炭盆,所以寒气比外间更重几分,只有墙角一盏昏暗的油灯照明。 谢濂舟披着一件玄色狐裘,静立在侧。 一名年纪尚轻的仵作正小心翼翼地揭开绢布。因是腊月寒天,尸身保存尚好,并未出现明显的**迹象,亦无浓重异味。绢布下一名年轻女子双目紧闭,嘴唇微张,正是鸿胪寺卿李维正的嫡次女,李惜君。 她身上穿着出门时的锦绣袄裙,料子华贵,但此刻沾满了泥泞与雪水的干涸痕迹,凌乱不堪。 谢濂舟的冷静地扫过尸身,脖颈处,一道清晰的紫红色瘀痕赫然在目,指印扼压的痕迹明显,尤其是拇指对应的位置,淤积最深。除此之外,尸身表面并无其他明显的开放性伤口,也无利刃刺戳的迹象。 “大人,”仵作声音沙哑,“初步勘验,体表无刃伤,无中毒表征。死因……当是被人以双手扼压脖颈,窒息而亡。” 谢濂舟颔点头,示意仵作继续。 仵作蹲下身托起死者的一只脚。脚上穿着绣花鞋,鞋底被污泥浸透,鞋面上的刺绣也被刮擦得起了毛边,甚至绽开线头,另一只鞋的情况类似。 “大人请看,”仵作将鞋底展示给谢濂舟看,“鞋底淤泥深厚,有多处剐蹭痕迹,应是死者在雪地泥泞中挣扎所致。鞋袜尽湿,且沾有枯草碎叶。” 谢濂舟看着那沾满泥泞的绣花鞋。而后视线掠过死者松散的鬓发和衣领。忽然,他目光一凝,靠近一步,示意仵作:“且慢。”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极其小心地拨开死者颈侧与衣领纠缠的发丝。在衣领的褶皱深处,勾挂着一点不同于衣物材质的异物。 谢濂舟用竹子镊子,轻轻地将那点东西夹了出来。 是一小截丝线,颜色是极少见的鸦青色,不似寻常缝衣线,倒像是某种特定织物上脱落的边缘丝缕。 他将这截丝线置于灯下细看,眸色深沉。 与此同时,那名引棠月前来的不良人首领进入停尸房,在谢濂舟身后低声道:“少卿,礼部侍郎府的二公子棠绪已经问完话了,周司直那边放了人。” 谢濂舟没有回头,只淡淡应了一声。 “据那棠二公子说,昨日去寺中只为赏雪,申时左右便离开,并未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赏雪?申时离开?他记得清楚,昨日在那禅房中,窗外风雪正紧,那少年从布帘后狼狈走出时,天色已近昏暝。 他将那截鸦青色丝线小心收入一个特制的皮囊中封好,这才缓缓转身,“知道了。”派人盯着棠府,尤其是那位二公子的动向。” “是。”不良人首领领命,悄然退下。 就在仵作准备进一步检查死者双手指甲时,谢濂舟鼻翼翕动,一股微弱的气味,混杂在停尸房灰尘死气之中钻入他的鼻腔。 不是**的气味,也与任何血腥、药物或熏香不同,那是一丝酸气。并非果物发酵的酸甜,也非醋的尖锐,而是带着些许刺鼻,底子里又透出隐隐苦味的酸,很淡。 “且慢。”他打断了仵作的动作。 仵作停下,疑惑地看向他。谢濂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向前靠近半步,俯身,在距离尸体口鼻约一尺远处,再次仔细嗅了嗅。那丝酸苦气味确实是从这个方向散发出来的。 “你可闻到一股酸味?”他抬眼问仵作。 仵作闻言也凑近了些,耸动鼻子仔细分辨。片刻,他点了点头:“回大人,确实有一股极淡的酸气。” “气味来源?”他问。 仵作会意,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尸体的头部。他先是仔细检查了死者的头发、耳廓、太阳穴周围,并未发现异常附着物。随后,他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小木片,拨开死者的嘴唇,观察口腔。口腔内壁颜色与尸身整体一致,呈青白色,未见明显破损或异常物质。 接着,仵作示意助手固定住死者头部,他用干净的软布轻轻覆在死者鼻翼周围,然后缓慢地模拟呼吸般轻轻按压死者胸腔。 一下,两下,随着这轻微的人为气息流动,那丝若有若无的酸苦气味,变得稍微明显了一点点。 仵作停下动作,看向谢濂舟肯定地道:“大人,气味似是从口鼻深处散发出来。” 他直起身,对仵作吩咐:“仔细收集口鼻周旁的残留气息,若有微量秽物,一并取下。另,剖验时,留心胃脘内容物。” “是。”仵作肃然应下。 第7章 石桥禅:鬼市 马车在侍郎府侧门停下。 棠月刚踏下马车,砚心便迎了上来。她上下仔细打量着棠月,见她神色虽有些疲惫但全须全尾,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他们没为难您吧?”砚心道。 “没事,只是例行问了几句话。”棠月摇摇头,不欲多言。“府门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去吧。” 回到自己的屋子,棠月一想起李惜君的事,她就胸口发闷,“小姐,您脸色不好,先歇歇吧?”砚心关切地递上一杯温水。 棠月接过,却没喝,“砚心,我饿了。”她放下茶杯说道。 “厨房里应该还有些晨间剩下的小菜和粥,奴婢去热一热?” “不想吃那些。”她想了想,“你去西市那家胡人开的店,买一份樱桃毕罗回来。” 砚心随即应道:“是,小姐,奴婢这就去。”她虽觉诧异,但见棠月神色恹恹,也不敢多问,转身便匆匆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棠月一人,她目光落在临窗贵妃榻上那本摊开的石怀玉的手稿上。她翻到之前看到的关于“钱庄”的论述,再次细读起来。 “……钱庄之利,在于聚沙成塔,汇流成川。以小本博大利,关键在于信诺与流通……初始本金,不需巨万,贵在精准与迅捷……” “初始本金,不需巨万……”棠月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她需要钱。 母亲留下的嫁妆,大多捏在张氏手里,自己的月例银子更是杯水车薪。那么……她开始打量起自己这间闺房。 她站起身走向靠墙的紫檀木雕花衣柜,手探向柜子深处。那里放着母亲留给她的一个螺钿首饰盒。里面多是些珍珠、素银簪子,虽精巧,却不算十分值钱。唯有一支赤金嵌红宝的蜻蜓簪,分量颇重,是去岁及笄时父亲所赐,听父亲说还是宫里赏的,或许能值些银子。 她将金簪取出,放在一旁。 接着,她又转向梳妆台。妆奁里除了日常用的钗环,底层还收着几块品质尚可的玉佩和一对绞丝银镯。这些都是往年生辰时各位姨娘和亲戚所赠,平日里她不常戴。她将这些也一一拣选出来。 棠月开始翻箱倒柜,博古架上的瓷瓶、玉摆件,墙上还挂着一幅李谷训的山水画,不知是不是真迹。搜检一圈,能快速变现的物件也就那只金簪、几块玉佩和银镯而已。 她看着桌上这寥寥几样东西,估算着它们的价值。或许能凑出几十两银子?对于石怀玉书稿中所描绘的“货殖”蓝图而言,这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总是一个开始。 她将这几样东西用一块软布包好,准备明日一早去城北的当铺问问。 翌日,天色未大亮,府中一片寂静。 棠月换了身半旧不新的藕荷色襦裙,外面罩着那件天青色鹤羽斗篷,用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将昨夜收拾好的那个小布包揣进怀里,避开守夜的婆子,悄无声息地从侍郎府后门溜了出去。 她没有带砚心,典当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城北有几家当铺,据说给价还算公道,且离侍郎府有些距离,不易被熟人撞见。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日头渐渐升高,街面也热闹起来。她在一家挂着“宝通当铺”招牌的铺子前停下脚步。 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穿着灰布棉袍的伙计正趴着打盹,听到脚步声,懒洋洋地抬起头。见到进来的是一位穿着还算体面的小姐,伙计的瞌睡瞬间醒了七八分。他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隔着柜台微微躬身:“这位小姐,可是有什么宝物要关照小店?” 棠月心下有些紧张,但故作老练地将怀中的布包取出,往柜台上一放,发出不大不小“啪”的一声。 “看看这些,能当多少。” 伙计见她这做派,又看她衣着不俗,笑容更盛,连声道:“小姐您放心,咱们宝通当铺价钱最是公道!”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布包上的结。 布包摊开,露出里面的赤金嵌红宝蜻蜓簪、几块玉佩和那对绞丝银镯。 伙计脸上的笑容在看清这几样东西时,倏地一下消失了,先前那点殷勤荡然无存。 他拿起那支金簪,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掂了掂分量。接着,又逐一拿起那几块玉佩,对着光看了看水头和雕工。棠月在一旁看着他这番动作,心下不由感叹这人变脸速度之快。方才还热情似火,转眼就冷淡如冰。 伙计将东西放回布包上,看了棠月一眼,“小姐,您这几件东西,金簪成色尚可,但我看到雕有“宝玺”二字,是宫里的东西,小店不敢收。这玉佩嘛,玉质寻常,雕工也一般。银镯更是不值几个钱。” “拢共,给您这个数,二十两。死当。”他伸出两根手指。 棠月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以为是二十两金子。虽然比预想的少,但若是二十两黄金,也勉强能作为起始的本钱。她正想点头,伙计见她没说话,带着点不耐烦:“二十两银子,不二价。” 二十两……银子?! 棠月一股火气窜了上来,“二十两银子?你莫不是欺我不知市价?” 伙计嗤笑一声,打断她,“咱们当铺收的是急用钱,不是珠宝铺子。您要是不乐意,出门右转,别家问问去?”他抱着胳膊,一副吃定了她的模样。 棠月一把抓回柜台上的布包,狠狠瞪了那伙计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出了“宝通当铺”,二十两银子,他们怎么敢! 她不死心,沿着街道又寻了一家看起来规模稍大的当铺。 这次,柜台后的朝奉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他慢条斯理地检查了棠月的物件,拿着金簪上的红宝石对着太阳照了又照,半晌,他放下东西,报出一个数:“十五两,死当。” 比上一家还少了五两。 “老先生,这支金簪净重便不止这个价,还有这宝石……”棠月争辩。 老朝奉说道:“姑娘,当铺有当铺的规矩。你这宝石色杂,不算上品。玉佩亦是寻常货色。十五两,已是看在这金簪份上给出的公道价。若不满意,请便。” 棠月知道,再争辩也是徒劳,于是默默收起东西,再次离开了当铺。她站街口,一时有些茫然。正当她心灰意冷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小……小姐?” 棠月回头,一看是第二家当铺里的那个小学徒,他搓着手,有些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压低声音对棠月说:“小姐,我看您……像是真急着用钱?” 棠月戒备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小学徒见她神色,连忙摆手:“小姐别误会,小的没有恶意。只是……看您连着跑了两家,给的价都不合心意,想着给您指条别的路子。” “什么路子?” “小姐若是实在急需一笔银子,胆子又够大的话,可以去‘鬼市’看看。” “鬼市?”棠月一愣。 小学徒见她完全不知道的模样,便继续道:“长安西郊跨过沣河,对岸里有一处隐秘的地下集市,三教九流汇聚,买卖的东西也鱼龙混杂,多在子时后开市,天不亮就散,见不得光。那地方乱是乱了点,但有些门路,都是明面上没有的。里头有一家当铺,很是特别……”他顿了顿,“那家铺子,不仅收寻常金银珠宝,还收别的。” “那收什么?”棠月追问。 “什么都收。”小学徒低了低声音,“宫里流出来的玩意儿,草寇打劫的宝贝,还有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虚头巴脑的东西?”棠月没明白。 “比如,人的气运,健康,寿数……什么的。当然,这都是传说,小的也是听跑腿的爷们儿喝酒时胡诌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他说完,像是怕惹上麻烦,又急忙说道:“小姐就当我在胡说八道,您听听就好,听听就好!”说完,不等棠月反应,他便一溜烟地跑回当铺里去了,留下棠月一个人怔在原地。 那小学徒的话荒诞离奇,透着市井传闻的夸张与玄虚,听起来是乡野志怪里哄骗无知妇孺的把戏。 棠月站在街口,寒风吹得她鼻尖发红,心底深处却蠢蠢欲动。她抬眼看了看天色,日头已近中天,正是用午饭的时辰。她摸了摸袖袋里所剩不多的几枚铜钱,心下有了计较。 她拢紧斗篷,朝着枕河巷走去。再次来到温明远家那扇门前,棠月抬手叩响了门环。 这次开门的仍是那个老家仆,穿过那片疏落的梅林,还未到花厅,便见温明远从一侧的书斋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家常的松青色直裰,手里还拿着一卷书,见到棠月,愣了一下。 “表……表妹?”他放下书卷,“你怎么又来了?”语气里带头痛。上次提出的成亲要求,着实让他心有余悸。 棠月脸上堆起笑容,行了一礼:“表哥莫怪,我这次来是来蹭饭的。” “蹭饭?”温明远没料到是这个理由。 “是啊,”棠月说得理所当然,“一早出来办事,路过枕河巷,这才发现忘了带钱袋子。眼看都这个时辰了,饥饿难忍,想起表哥家就在附近,便厚着脸皮来。表哥不会连顿饭都舍不得请我吧?”她说着。 温明远沉默了片刻,“进来吧。只是寒舍简陋,粗茶淡饭,怕是不合表妹胃口。” “表哥客气了,能填饱肚子就好。”棠月跟着他走进花厅。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尴尬,棠月捧着温明远递过来的热茶,暖着手,心思却在飞快转动。 “表哥近日公务可还繁忙?”她找了个话头。 “尚可,仍是整理些旧籍文书。”温明远回答道。 “我今日出来,本是想去当铺当些旧物,换点零用,”棠月似是无意地提起,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那些当铺压价极狠,一支好好的金簪,竟被说成只值十几两银子。” 温明远看了她一眼,并未接话。官家小姐典当首饰补贴用度,虽不常见,但也算不得稀奇。 棠月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后来有个当铺的小伙计,许是看我可怜,偷偷告诉我,若真想换大钱,可以去‘鬼市’瞧瞧,说那里甚至人的气运健康都敢收当!表哥,你说可笑不可笑?这世上哪有这等荒唐事?” 她说完,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观察着温明远的反应。 温明远脸色变得严肃:“鬼市?”他放下茶杯,“表妹,那种地方龙蛇混杂,绝非良善之地。至于那些典当气运健康的无稽之谈,更是江湖术士蛊惑人心的伎俩,切莫相信,更不可前往。” 他的反应在棠月意料之中。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表哥放心,我也就是当个奇闻异事说来听听,哪会真去那种地方?不过是感叹人心诡谲,什么骗人的幌子都敢拿出来。” 她话虽如此,心中却是了然温明远定然知晓鬼市。老家仆这时端着食案进来,摆上几样清淡小菜和两碗米饭。 “表哥,快用饭吧,我都饿坏了。”棠月拿起筷子,不再提鬼市之事,仿佛真的只是来专心吃饭的。 温明远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只当她是少女心性,听了些稀奇传闻随口说说,便也稍稍放下心来,拿起了筷子。 饭桌上,棠月只挑些家常话题闲聊,心里却在盘算着,该如何说服表哥,陪她走一趟鬼市。 第8章 石桥禅:黑白无常 棠月放下筷子,带着几分犹豫:“表哥,其实我刚才没说实话。” 温明远抬眼看她。 “我去当铺,并非为了零用,”棠月垂下眼睫,“是因为我病了。” “病了?” “嗯,”棠月点点头,“近来不知怎的,夜夜梦魇,睡不踏实。常常半夜惊醒,心悸盗汗,白日里也精神不济,浑浑噩噩的。”她说着,抬手揉了揉额角。 这倒不全是假话。自发现母亲遗信,再到昭觉寺命案,一连串的事情压在心头,她这几日确实睡得不安稳。 棠月继续道:“府里也请了大夫来看,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吃了快半个月,却不见什么起色。母亲那里,我不敢多说,父亲忙于公务,更无暇顾及我这等小事。”她语气里的落寞不似作伪,“实在是被这梦魇搅得难受,才想着自己当些旧物,换些银钱,去寻民间偏方来试试。” 温明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起初他确实不信那套说辞,总觉得这位表妹行事跳脱,言语间真真假假,难以捉摸。 但此刻,她面色确实苍白,眼下的青黑也显而易见。联想到她生母早逝,在继母手下讨生活不易,若真被梦魇所困,不敢声张,自己偷偷想办法,倒也说得通。 他心中的怀疑,不免动摇了几分。语气也缓和了些:“既是身子不适,更该禀明家中长辈,请名医诊治。民间偏方,不可轻信。” “名医也请了,方子也吃了,可是无甚作用啊,表哥。”棠月道,“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鬼市里有些药铺,专治各种疑难杂症,药材也稀奇……我才动了心思。” 她观察着温明远的脸色,“我知道那地方危险,可我一个人实在害怕,表哥,你就当陪我去寻个医问个药,若觉得不妥,我们立刻离开,绝不多留片刻,行吗?” 温明远看着她乌青的眼底,再想到她一个闺阁女子,若真被梦魇折磨,又无人可以依靠,跑去鬼市那种地方乱撞,后果不堪设想。自己毕竟是她的表哥,虽关系疏远,但若置之不理,也过于冷漠了些。 饭桌上陷入一阵寂静,只有泥炉上茶壶轻微的沸腾声。终于,温明远叹了口气。 “鬼市之事,容我再想想。”他没有立刻答应,“你先安心吃饭。” 大理寺,架阁库。 窗外天色早已暗沉,唯有库内数盏油灯。谢濂舟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案牍间,面前摊开数卷与毒物,奇症相关的档案,从申时到此刻亥时初,他已在此坐了近三个时辰。 他在查李惜君口鼻间散发出的酸苦气,翻阅了近年来京城内外记录在册的各类中毒事件,奇症怪病,甚至包括一些来自西域的贡品药物记录。酸杏、乌梅、醋……这些寻常酸物皆被排除。 卷帙浩繁,却无一字能对应上李惜君口鼻间的气味。 合上手中最后一卷有关岭南的档案,知道架阁库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能去鬼市碰碰运气了,谢濂舟心想。 他想到了孙六指,此老翁乃是药王孙思邈的关门弟子,精研药理解剖,据说已年过期颐。更有传言,他晚年便隐于鬼市之中。甚至还有捕风捉影的说法,太平公主为讨武后欢心,遣人至鬼市向孙六指求取延年益寿的秘药。 若这孙六指如传闻般神通广大,或许能识得那异酸的来历。谢濂舟不再犹豫,起身拂去官袍上的灰尘,然后换上了一身不引人注目的行头。 他吹熄了书案上的油灯,架阁库内顿时陷入黑暗。子时将近,正是鬼市将开未开之时。 谢濂舟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寻常布衣,未带随从,独自牵马出了大理寺侧门。夜已深沉,长安城内宵禁,坊门紧闭,长街空寂,只有巡夜金吾卫的脚步声在回荡。 他出示了大理寺的鱼符,一路穿过怀德坊、善和坊,出了最后一道坊门,郊野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又行了约莫五里地,路过一片枯树林立的西桃园村。他勒马稍停,抬头看了看天色,浓云蔽月,星子稀疏,谢濂舟凭经验判断,此时应该子时已过。 鬼市将开。 他不再耽搁,一抖缰绳,那匹骏马立刻朝着沣河方向疾驰而去。几乎在同一时段,棠月与温明远也已离开了枕河巷。 棠月依旧作男子装扮,太师青外袍,余白大氅,将身形裹得严实。温明远是一身半旧的深蓝色常服。他最终还是没能拗过棠月的软磨硬泡,加上她那套“求医问药”的说辞,让他硬不起心肠彻底拒绝。只得再三告诫,若觉不妥,立刻返回。 两人雇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说了个城西的地名,便沉默地坐在车内。比起谢濂舟的纵马疾驰,他们的速度慢上许多,但因出发更早,反倒先一步抵达了沣河附近。 马车在一片荒草丛生的河滩外停下。车夫收了钱,一句不多问,迅速调转车头消失在来路的方向。棠月与温明远下了车后,顿时觉得寒气刺骨。沣河水在黑暗中流淌,隐约可闻枯苇簌簌作响。 “表……表弟,你看,那里便是了。”温明远压低声音,改了称呼,指向那几盏江船灯笼,“我们便在此处等着,会有船夫来接我们去对岸的。” 棠月望着沣河,“好,都听表哥的。”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码头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河滩的黑暗中。 棠月和温明远在码头等了一会儿,夜色浓稠,沣河水声潺潺。一只乌篷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昏暗的水面,缓缓驶近。 不一会,船在他们面前停稳后,船上放下窄窄了的木踏板。温明远率先踏了上去,棠月扶着他的手小心地走上船。直到此时,两人才看清船上的情形。 船头站着两人,身形高瘦,一人穿着惨白的长衫,一人穿着墨黑的皂袍,脸上都戴着没有五官的光滑面具,他们正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船尾是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妪,披着暗色的蓑衣,正低着头,双手拢在袖中。 白无常向前一步,伸出一只苍白毫无血色的手,直直摊在棠月面前。棠月一怔,不明所以,下意识看向温明远。 温明远也试探着开口:“二位……这是何意?” 白无常面具后的声音飘了出来,“一百两银子,船费。” “一百两?”温明远脸色一变,“怎会如此昂贵?先前听闻并非此价。” 黑无常也动了动,“此一时,彼一时。今夜河上不太平,价钱自然翻倍。没钱就下船。” 温明远拱手,试图商量:“二位,在下温明远,在宫中司经局任职,可否先行记账,明日定将银钱奉上?” 白无常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鬼市不论官身,只认现钱。没钱,免谈。”他伸出的手往回一收,指向踏板,“请吧。” 眼看就要被赶下船,错过这次机会,棠月心急如焚。温明远咬了咬牙,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这是他及冠时师长所赠,虽非价值连城,却也伴他多年。 “此玉权作抵押。”他将玉佩递了过去。 白无常接过玉佩,“开船。”他懒洋洋地朝船尾说了一句。一直如同石雕的老妪这才动了,她拿起身边的长桨,插入水中,动作缓慢。乌篷船调转方向,朝着对岸驶去。 这时,黑白无常面朝船外茫茫夜色,齐齐开口:“天官赐福,百无禁忌。鬼差开路,邪祟退散。子时到,开船。”话音落下,船已离岸数丈,融入沣河深沉的夜色之中。 就在棠月他们的船只没入对岸黑暗不久,另一道身影也出现在了沣河岸边。 谢濂舟勒住马,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码头和远处那点即将消失的船影。利落地翻身下马后,将马缰随意系在岸边一株枯树上。 他沿着河滩向下游走了约莫百步,在一处看似毫无异常的芦苇丛边停下。那里水势稍缓,岸边系着一叶破旧的扁舟。一个戴着斗笠的艄公蜷缩在船上,像是睡着了。 谢濂舟脚步刚落定,那艄公便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解开缆绳。谢濂舟踏上小舟,船身轻轻一晃。艄公撑开长篙,小舟便悄无声息地滑入河道,同样驶向那沣河对岸。 河面雾气渐起。 乌篷船滑入了一个天然溶洞入口,洞内光线骤暗,阴冷潮湿,底下水流平缓,是一道的暗河。溶洞宽阔,两侧石壁上有点点光亮。只是那光并非寻常火焰,而是呈现出幽绿色,映得嶙峋岩石与倒悬钟乳如同鬼影。 棠月眯眼看了半晌,总觉得那光怪异。“表哥,”她低声问,“你看石壁上是蜡烛?怎会是绿光?” 温明远望去,然后说道:“传闻是东海人鱼油脂炼制的长明烛,一支可燃百年,光呈幽绿,不惧阴风。” 不等棠月细想,温明远话锋一转,“不过,市井传言,多不可信。所谓‘人鱼’,《北山经》有载:‘决决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鱼帝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然经中所指,实为鲵鱼之类,非海外奇谈。真正被海客称为‘人鱼’的,乃是天竺附近海域一种名为‘儒艮’的大鱼,但体型臃肿,貌丑,与传说相去甚远。” 这时船尾一直沉默摇奖的老妪却忽然开口,“年轻人,倒是见多识广。” 温明远略显窘迫,连忙转向船尾拱手:“婆婆谬赞。晚辈不敢当,只是平日爱翻阅些杂书野史,纸上谈兵,当不得真。” 老妪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继续划桨。船行渐远,前方隐约传来嘈杂人声。 鬼市,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