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家带狗回现代》
第1章 穿越
苏宜的穿越,来得猝不及防。
穿越前,先介绍下出发地点。
话说有个小村叫洛龙村,村北有条大江,江边有座高峰,峰顶有座黄墙乌瓦的正经小庙,唤作龙王庙。
此庙香火很旺,古时起上山进香的人便络绎不绝,向龙王祈求风调雨顺,现在进香的人也多,主要向龙王祈求平安发财。
今年六月十八日,根据县志记载,乃龙王爷爷五百八十岁寿诞。
这可是大日子,得好好庆祝。
提前半年,市里已经出台预案,计划各种活动。
于是离正日子还有三天,嚯!山下到山腰,各种小商贩蜈蚣双脚一般整齐齐地摆在马路两边,卖烧烤的,卖水果的,卖气球的,卖玩具的,卖布灵布灵闪光小首饰的……中间留条蜈蚣身子供行人走路。
真是说不尽地热闹繁华。
到了六月十八正日子,恰好又是周六,那附近市里村里,好多人只要有空,都拖家带口地跑去游玩。
外婆家便安在洛龙村。她虽然年纪大,身体一直很健康,爬个小山轻轻松松。但她是老宅女,本不想去,不料村里村外,熟人遇见了,无不谈论此事。外婆不知不觉被洗了脑,兴致也上来,很愿意去凑这个热闹。
苏宜更想在家空调WIFI西瓜沙发,舒爽地度过炎炎夏日的每一天,但她是个孝顺孩子,气温这么高,万一中暑怎么办?即使有同村关系好的熟人同行,哪里比得上家人细致用心,她执意陪外婆一起去。
苏宜今年22岁,刚拿到二本大学的学位证书。去年此时,大三的她表示想考研。她爸妈一齐大摇头,异口同声表示她不是学习的料,建议她尽快找工作。
到了年底,果然不负父母预言,苏宜考研没考上。她表示没关系,可以二战。
她爸妈坚决反对。
现在她既然拿到毕业证,她爸妈更有理由催她去找工作。一家人为此吵得天翻地覆,互相攻击,说出很多伤害对方的话。
爸妈让苏宜认清自己的份量,不要妄想借考研逃避现实,尽早步入社会才是正理。
苏宜说爸妈重男轻女,就是不想负担她考研期间的开销,恨不得连她沐浴露、姨妈巾的开销都省下来,好把钱都留给她13岁的小弟弟。
天天都是这样吵,最后苏宜吵累了,赌气偷开了她妈的车出门,跑到外婆家避风头。
去龙王庙进香前,苏宜特地把外婆打扮得花枝招展,硬给外婆耳朵坠上一对大金耳环,左手腕套一只沉甸甸的金镯子。脖子再戴上一条金镶翡翠佛头的金项链,左手无名指还要配上同样金镶翡翠、粗粗的一只金戒指。
别管俗不俗,外婆皮肤白,这一装扮,一看便是有钱人家的老太太,富贵逼人。苏宜只想路上遇见外婆村里那几个老太婆,好向她们装逼卖弄。
外婆生了俩女儿:苏宜大姨和苏宜妈妈,年轻时可没少被这些耀祖妈欺负!
她自己再背个黑包,里面装些饮料零食,带着外婆溜溜达达地出门爬山去了。
谁也想不到,穿越会在不久后发生。
龙王庙在峰顶,本可以开车到半路停车场再走上去。因恐怕游客太多,交警提前拉了二个铁架挡在上山入口处,将柏油马路临时改成步行街。
所以山脚停了一长溜的各式四座六座的小车,摩托车、电瓶车还有三轮车,也见缝插针地停了很多。
苏宜也只好把车停在山下,全程步行。幸亏上山的路虽曲折但平整,半个多小时便可到顶。
况且路边篁竹青翠修长,随风摇曳,或者构树伸出一角,露出红彤彤的果实。风景悦目,可堪玩赏。
摆摊的人多,游客更多,稍微走快点,都能踩人脚后跟。挤在人群里走路,可比平常走路累太多了。
山路走到一半,外婆依旧精神饱满,神采奕奕。苏宜已经气喘吁吁,又热又累,恨不得吐舌头散热。
她喊着“不行了!不行了!”,领着外婆在半路的八角翘檐凉亭小休片刻。
凉亭的位置有些偏,需从马路上拐进东边一条一米余宽的石子路,再拐一个弯才到。
凉亭上世纪八十年代建造,当时为了绿化好看,在凉亭周围和石子路两边种了柏树。几十年过去,这些柏树高达四五米,深绿的枝叶茂密深繁,衬得凉亭都多了几分阴森。
苏宜是个胆小鬼,怕黑怕荒凉僻静的地方,所以她从小就害怕这个凉亭。
小时候她和家里人来龙王庙游玩,在这里歇脚离开时,她一定要插到家人中间或者最先走,绝不肯做最后一个走的人。
好在今天凉亭里已经有一家人也在歇脚,让她心里毛毛的感觉好了许多。
那家人歇好走掉,苏宜和外婆又坐了二分钟才离开。
从石子路走出时,苏宜愣住:眼间不见路,只见树,密麻的树林。
她恍惚回头,出来的石子路也没了,身后同样是密林。
十多分钟前那喧哗的、嘈杂的、夹杂着孩童笑声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
她感觉手腕被外婆蓦然抓紧,显然外婆眼中所见与她一致。
她小奶猫般贴近外婆:“外外外……婆,我们是不是……穿穿越了?这是……原始社会了?”
洛龙村北边虽有绵延不尽的山峦,但龙王庙这一带早已开发成风景区,很多碍于美现的杂树杂草每月都由专人清理。
现在四周处处是参天大树,藤蔓高高地垂下,荒草杂枝绊得人迈不开步。抬起头,薄雾笼罩间,隐约可以看到头顶都是高大的树冠。
连温度都明显低了好多度,大夏天的,苏宜感觉全身寒毛竖起,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哆嗦着掏出手机:有电,有熟悉的开机画面和APP,时间显示上午八点四十四分,至于能和现代社会联系的信号,没有,所有APP都联不上网,电话也拨不出去。
可能真的穿越了……
外婆——作为20世纪《霸道总裁和他的逃婚小娇妻》的口袋小说爱好者,和21世纪《穿越到大清与阿哥们谈恋爱》的短剧忠实观众,从未与时代脱节,也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貌似冷静实则茫然地环顾四周,同时机敏地警惕着,担心密林后藏着虎视眈眈的野兽——或者不明身份的人类。
她先攥紧孙女的手安慰,“胆子放大点,有外婆陪你还怕什么。就是穿越到古代我们也不愁,你看我身上一堆值钱的首饰。金子在哪个朝代都是硬通货,我们可以买房买地,做地主婆。”
苏宜眼含泪花、可怜巴巴地问:“外婆,要是我们穿的是原始社会呢?”
外婆云淡风轻:“更不用担心了,不就是垦荒嘛,我们华国人天赋就是种地,我们先恳几亩荒,再抓几只野鸡配种下蛋。”
话虽如此,虽然不知密林外是什么世界,但财不外露的道理二人都懂。外婆果断地先把身上所有首饰摘下来。
镯子和戒指搁在她随身携带的黑色腰包里,再把佛头和项链拆开,麻利地分别塞进孙女黑色背包左右侧面的小包里。
她一边拉拉链一边语重心长地叮嘱:“镯子我拿着,项链你拿着。万一我们走散了,身上都有金子就不怕了。项链不用一次性卖出去,可以断成几截卖。佛头是上次我过寿,你表姐夫孝敬我的,上好的翡翠,值好几百万,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动。”
苏宜苦着脸点头,把自己手腕上的手链也摘下,塞进自己的背包。
手链是为庆贺她大学毕业,她弟和她弟的小竹马合资送的。铂金链子上缀着数颗红的绿的黄的碎钻,在金店的小射灯下布灵布灵闪着璀璨的光芒,把两个秋天就要上初一的小直男看呆了,一致认为美得不得了。
碎钻不值钱,这手链也就价值几千块,但是心意深重,如果遗失,她会很心痛。
苏宜拉好背包拉链,无意识地叹口气……她的人生再也吃不到冰淇淋、火锅、烤鱿鱼、麻辣兔头……空调WIFI从此都远离了吗?
还有她的爸妈弟弟姨妈姨夫和表姐了吗?
她怕地要命。
关键这些并不重要,此刻最重要的事是找到下山路,找到人类,活下去。
糟糕的是两人都不知道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
万一穿越进类似祁连山脉或者广西贵州连绵不绝、人烟俱无的大山里,那几个月都可能出不来。
身上有座金山都没用,纯粹等死。
山里,尤其是夜晚,人类是食物链底层。
首当其中的是失温,夜间急剧下降的温度能把人类冻死——这种死法可能是一种幸福。因为她们可能会被横冲直撞的野猪拱上天摔死,或者遇上毒蛇被毒死,再或者碰上大型动物,狼、豹、熊之类,她们根本没有反抗之力,活着看自己被啃咬得只剩下半拉身体,就像非洲大草原被狮子咬得只剩带血肉骨架还在眨眼睛的瞪羚。
即使运气好,没有与这些动物正面交锋,战战兢兢地找了个栖息的窝,夜间也不是万籁俱静能让她们安耽等天明的,头顶会不时回荡着夜行鸟的磔叫,声音穿透到很远,又不知哪里传来稀稀嗦嗦的枝叶摩擦声,不知什么动物半夜起来游荡,只见林间还会看到几点发着绿光的眼睛,不知是动物还是恶人,抑或是鬼……
人是能被活活吓死的。
躺地上哭和怨天尤人都没用,需要趁现在白天,和时间赛跑。
二个女人都在最初地慌乱之后,逐渐镇定下来。
外婆:我死在这里没问题!但我孙女还这么年轻,还没有结婚,还没有成家!怎么能让她死!
苏宜:妈的!天让我死!我偏不死!我还要带着外婆走出山,走回自己家,一顿炫十个麻辣兔头!
走不多会儿,苏宜突然从宽大的林叶下分辨出细微的践踏痕迹——这是一条路。
其实森林里的小动物,比如鹿、獐子等常年走动,也会踩出小路。
但是苏宜不知道,指着小路,兴奋地恨不得摇尾巴,“外婆!路!路!有路!我们能出去了!”
第2章 遇见熟人
也太幸运了吧,这么快就能出去,果然我是女主角!
苏宜喜滋滋地想。
外婆村上山多,各家各户都能分到几座山头。外婆经常去自家山上拔笋、采菌子,有丰富的山间生活经验。她不想扫兴,克制地微笑,“对,是路,先走走看。”
于是苏宜负责开路,外婆心细,拿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切割叶子或者在树皮上刻记号。
树木遮天蔽日,难辩方向,很容易在原地打转,不做记号就和鬼打墙一般出不去。
走了许久,除了树还是树,野草都有一人多高。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座山,因为山是连片的,还不是直上直下,它有坡度,时高时低,往下走可能跑到另一座山上了。
即使做记号,勘察着走,其实也只能听天由命。
闲暇时踏青,山林是幽静宜人的。
穿越时的山林完全换了幅面孔,杀机重重。头顶不时有鸟清幽空灵的怪叫,偶尔还有动物在草间穿行时的沙沙声,吓得人一激灵。
二人累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精神又高度紧张,几乎要精疲力竭,
外婆掏出手机看时间,十二点一刻。
她将手机放回腰包,看到前面绿草掩映中,正好有棵横倒的老树,阳光从头顶的高树漏下来,照亮了树身上鲜绿的苔藓。
“苏苏,我们前面歇会儿。”
听到外婆招呼,一直强撑着的苏宜赶紧点头。
她紧走几步,也不嫌树上长满星星点点的绿色苔藓,还有枯败的落叶,直接叉开腿,一屁股坐下。
坐下后,才感觉双腿沉重,累得真想躺回自家铺着整洁床单的软厚大床上。
万幸的是,因为今天要进庙烧香,平日习惯短裤短裙的她特地换上牛仔长裤,将腿的伤害降到最低。但她上衣穿的是白色短袖T恤,胳膊裸露在外,被平常看似无害的树叶锋利地划出一道道血痕。
她又走了一上午,走出一身汗,咸滋滋的汗水刺得伤口细细密密的痛。
她现在累极渴极饿极,精神上还要面对可能走不出大山的死亡恐惧。之前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坚强活下去的的豪言壮语与自信,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仿佛一只小蚂蚁举着一只细腿发誓要狠狠报复大象,可笑之极。
以前她经常和朋友们口嗨,动不动就将“死了算了”、“怎么还不死”挂在嘴上。
今天报应来了。
她现在十分确定,她真的、真的一点都不想死,她舍不得这个蓝天白云烤串火锅小龙虾啤酒麻辣兔头的烟火人间。
她太害怕了,眼泪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装作低头抹汗,她把泪珠儿顺带一起擦干净。
外婆上了年纪,身体再好,也吃不消这个强度,却还惦记苏宜,心疼她,顾不得自己坐下来歇歇,站在苏宜身边,伸着手要把她身上的背包解下来,让她轻松轻松。
外婆的外表比苏宜更栖惶。
她穿的是真丝衣裤。真丝自古以来专供闲适的富贵太太穿,经不起半点揉搓,何况山里草木的割刮。所以外婆的上衣和裤子被树枝勾得破破烂烂,极为落魄。
话说回来,外婆有个让家人很头痛、很无语的习惯:无论外婆去逛哪个风景名胜,她都有本事过成野餐。
比如一大家子参观故宫,不超过二个小时,外婆必定眼明脚利地找地方坐好,掏出一堆零食水果,不顾身边游客的侧目,招手让家人们一起现场吃掉,省得回程时还得背回去。
此时山穷水尽,苏宜对外婆曾经的恶习感激涕零。
苏宜的背包里有一瓶可乐、一个外婆的保温水杯,二个拳头大的肉松面包,几个真空包装小面包,还有一把外婆洗干净装保鲜袋里的圣女果,一颗早春红玉小西瓜。再加上苏宜还放了一块自己爱吃的黑巧克力和一包巴掌大的牛肉片,一瓶刚拆封的口香糖。
这些再怎样省着吃,也就勉强够两天。
所以两人分了一个肉松面包,撕了一小片牛肉,垃圾放回包里,再省着喝了点水。
慢慢吃完后,苏宜分给外婆二颗口香糖,自己含了一颗。
二人都累得不想说话,嘴里含着口香糖默默嚼着。
林中很安静,飞鸟的振翅,虫子啃叶的嗫嚅,声声入耳。
突然,祖孙俩隐约听到远处依稀传来稀里哗啦的树木折断声。
两人的心都一下提到嗓子眼——深怕是凶猛的大型动物。
洛龙山山脚有田地种植红薯或者玉米,到了夏秋收获时间,野猪就拖家带口地闻着味儿来了,连吃带糟蹋,遇到村民还会伤人。
两人都知道应该站起来,不能爬树也得找棵大树,在后面躲躲。但是她们又累又过度恐惧,屁股像是拴了一座山,实在抬不起来。
算了,毁灭吧。苏宜有些绝望地想。
声音越来越近,然后,一个着大粉T恤及膝白短裤的高个男人哗啦哗啦地扒开树枝树叶,冒出来。
外婆暗暗攥紧手中的水果刀,直到看清来人,先惊后喜。
苏宜欢喜到哗啦一下站起来:“洛书河!”
洛书河是苏宜表姐夫的表弟。她去她姐家玩时,碰过好多次,说过话,但不熟。
但此刻非比寻常,外婆和苏宜见到他,像是流落火星的人终于看到地球老乡,何况还是亲戚,激动得简直想落泪。
更重要的是,能遇见熟人,是不是意味着根本不是穿越?她们还在现代社会里?
谢天谢地,最好只是空间挪移,她们还在现代地球的哪个森林而已。
洛书河看到她们,眼睛也瞪大了。他披荆斩棘地奋力过来,裸露的脸和胳膊还有腿,都被枝叶划出点点血痕也无所谓。
“外婆,苏苏,你们怎么也在这里?你们知道这里哪里吗?”
苏宜表姐夫这边的亲戚,虽然个个身价不菲,但无论大小,都随苏宜的辈分喊人,搞得外婆像是家族所有人的外婆一样。
洛书河眼睁睁的看到苏宜看他的眼睛从熠熠发光,到渐渐暗淡。
苏宜苦笑,“洛哥,和你一样,我们也是迷路的。”
不过好在洛书河是个一米八七的男人,身强力壮,一拳能打倒二个苏宜,万一有事多少能顶点用,这让苏宜和外婆心中都多了三分安全感。
外婆看洛书河脸上、胳膊上、腿上都划出了很多道深浅不一的血痕,又是孑然一身,身上也没个包什么的,想必这半天都没有进过食。
老人都心疼孩子。外婆招手让他也坐树上:“孩子,你饿坏了吧,赶紧这里坐,我们有面包,你先垫两口。”
洛书河少年起便走过世界很多地方,阅历还算丰富,遇事也能独立解决,。但毕竟是娇养长大的大少爷,一个人在密林里走到现在,又累又饿,认知也受到极大冲击。
他顺从外婆的话,缓缓坐到老树身上,
外婆往保温杯盖里倒了一杯热热的水,“来,喝水,不要嫌弃是外婆用过的。”
“不会。”洛书河双手接过:“谢谢外婆。”
他一口热水下去,感觉一道火线从喉咙一直熨烫到五脏六腑,人立即舒服多了。
外婆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洛书河喝酒一样,再一口喝干杯盖里的水,才说道:“今天不是龙王庙有活动嘛,我有二个朋友刚从国外回来,就想来这里逛逛,我负责作向导。到了山上,他们先去洗手间,我在外面等,看洗手间后面有条小路,两边都是竹子,路看着很深,我就好奇,走进去看看。结果没走二步发现路不对了,原来那么多的人都没了,竹子也消失了,都是树,感觉不像在洛龙山,像是原始森林。”
“唉。”苏宜再叹气:“我们和你一样。”
外婆并不意外,她接过洛书河手里的杯盖,重新旋好盖子,又取出最后一个肉松面包。
要是平常,一整个肉松面包给人孩子是随手的事,但现在自家孩子也在受苦,她舍不得。
外婆把肉松面包掰两半,一大半给洛书河,一小半给自己孙女,“吃吧,天无绝人之路,万一下午咱们就走出去了呢。”
苏宜接过面包,又掰一半给外婆,“外婆一起吃。”
洛书河饿得能吞下一只熊,但听了苏宜的话,赶紧也掰一半,“外婆,我一半够了。”
外婆没接他的,倒是接了孙女的,“你吃吧,你这么大个,胃口肯定大,留着吃吧。”又对孙女说,“老天饿不死家雀儿,我们都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找路。”
半个巴掌大的面包,平常就是块点心,几口没了。现在三个人都珍惜地细嚼慢咽。
苏宜还不死心,咨询洛书河的意见:“洛哥,你说我们穿越的到底是时间还是空间?”
洛书河沉吟片刻,脑中回忆着一路上过来的种种,蝉噪林静,鸟鸣山幽,一路原汁原味原生态的风景:“都有,说不好现在是什么朝代。”
苏宜重重叹气,彻底死心。
吃好饭,即使腿还在颤抖,也要努力站起来继续赶路。
这次换洛书河在前面开路,他个头高,力气大,又练过武术,指头粗的青树枝轻轻松松就能掰断,省了苏宜和外婆好多力气。
走了一个多小时,三人接着找了块空地休息,苏宜把背包扔一边,自己四仰八叉躺在草上直喘气。
水几乎没了,需要用可乐补充糖分和水分。
外婆客气,先把可乐递给洛书河,示意他先喝。
她还乐观地说:“看这边树和草都稀了点,没准等下我们就能走出去了。”
洛书河接过可乐,刚要拧开又放下,把可乐还给外婆:“外婆,你们先喝,我去方便下。”
苏宜一听,顿时膀胱也憋得难受,不得不爬起来,“我也想尿尿。”
她和洛书河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各自二个方向走。
树林太密,苏宜没敢走太远,躲在一棵大树后方便。
方便好回来的苏宜和外婆又稍微吃了点东西,等了好久,也没见洛书河回来。
第3章 空欢喜
苏宜自言自语,“这么慢,是不是在上大号?”
再等了四五分钟,她又说,“不会是便秘吧?”
她大声喊了二声:“洛哥?洛哥!”
然后竖着耳朵听听没声音,又大声喊:“洛书河!”
还是没有回声。
又等了一二分钟,苏宜屁股坐不住了,“外婆,我们去找找洛哥吧。他这么久不回来,不会是掉悬崖了吧?”
外婆也担心得很:“好。”
二人向洛书河走的方向,深入走了大概几十米,又喊又找,硬是没找到人。
祖孙俩都十分惊恐。
苏宜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将心里怀疑好久地揣测说出口:“外婆,洛哥是不是嫌我们累赘,不要我们了?”
不然一个大活人,怎么无声无息没了?
其实外婆也早有这个怀疑。但是转念一眼,他走前空着手。要真是无情无义的孩子,完全可以找个借口把可乐一起带走。
“这孩子是不是突然又穿回去了?”外婆提出一个假设。
苏宜眼睛顿时迸出雪亮的光,她惊喜地看着外婆:“对哦。”
抱着这个希望,祖孙俩继续向前走。
走啊走。
走啊走啊走啊。
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啊……
林间的绿叶边缘都是细密的锯齿,划得苏宜和外婆满胳膊血道,一开始两人都担心毁容,后来都麻木了。
生死面前,毁容是小事。
虽然只吃了几口鸟食,好在两人都没有心情饥饿,倒省了食物。
手机显示时间已经到下午三点多,但林中天光已暗,祖孙俩都知道晚上森林不安全,需要找个地方过夜。
苏宜累得绝望,想哭:妈的!睡哪儿呢!又不会爬树!又没有山洞!
林子里一点一点黑下来。
“咕——!咕——!”这声鸟叫还算正常。
“咕——磔磔磔磔!咕——磔磔磔磔!”可怕的是这种,像有人在森林深处在怪笑,很渗人。
就在此时,她隐约看到前方树叶漏下一点晴朗的天光,远处天空下似乎有一个房子的剪影!
房子!
人类搭建的房子!
苏宜激动得回头拉外婆,“外婆!房子!有房子!我们有救了!”
外婆睁着被绿色荼毒了一天的眼睛,细心地观察半天:可不是房子!
她还不放心,理智地询问:“看着是有点像,不会是海市蜃楼吧?”
苏宜满心雀跃:“不可能,没听说山里有海市蜃楼的。”
人有希望,就有力气。
祖孙俩瞬时信心百倍,相互搀扶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前冲,树枝把脸、身上刮得生疼、受伤也完全顾不得了!
树林里很黑了,林外还没全黑,两人好不容易走出山林,来到房子前时,太阳还挂在西边山上,光线挺亮,炙热的阳光照在皮肤上很暖和。
房子原来是一座庙,像孙悟空大战二郎神时显神通变出的小庙。
红色的墙面,金黄的琉璃瓦,一人多高的拱门,拱门还用灰砖镶了宽边。
很小,半旧,但是很认真很标准很厚实的一座小神庙。
庙前有块空地,杂草不多,可见有人清理。
庙门上还悬着一块木匾,木头没有刷漆,黑色的大字没有镏金,很是朴素。借着夕阳的光亮,可以看清匾上从右至左三个苍劲的汉字:龙王庙。
居然是庙,还是龙王庙,不是人家。
苏宜都不知道心里什么感觉,是没看到人家的失望还是什么,可能这就叫做百感交集。
她执意让外婆不要动,自己走过去,推开门,只见庙内大概十几平米,颇为简陋,没有华柱与帷幔,只在屋正中垒起一个高台,上面塑着一尊比真人大的中年男性坐像,面白有须,眉眼端正,身着战袍半甲,腰间佩长剑,仿佛华国古代的将军。
神像前还有一个半新的木制香案,香案上积了一层薄灰,中间摆着一座铜制香炉,炉里香灰是满的。
地面还算干净,只有角落有点枯枝败叶,还有东一小撮西一小撮的动物粪便。
万枫晓累得没力气大喊,她回头向外婆招手,“外婆,是龙王庙,可以住人。”
外婆慢慢走过来,看到庙里的情形,脸上也挂了放心又开心的笑,“哟,这地方还挺干净,说明有人打扫,这附近不是有人家,就经常有人在这边路过。”
“可不,我们运气真好。”万枫晓舔舔干裂的唇。
“太阳要落山了,我们先不冒险了,在这里住一晚上,明早找找路,肯定能找得到人家。”
“好。”
话说得轻松,可这荒郊野岭,如此古风古韵的神像,可以最终确定两个人是穿越到古代了。
穿越和出国远不一样。现在地球上有互联网,通过网络还能知道自己国家的消息。穿越的话,这辈子都不确定能否再见到家人了。
祖孙俩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命。但是都怕对方伤心,不笑强笑,搜肠刮肚说些有的没的,好增些蚂蚁大的安慰。
外婆笑嘻嘻地分析,“这匾上的字是汉字,龙王的长像也和我们一样,肯定是我们国家的古代。”
所以苏宜也笑嘻嘻地附合:“对啊对啊,这龙王像造得这么好看,老外造不出这种感觉的。”
外婆将地上的粪便用树枝夹了出去,又指挥苏宜把败叶枯枝都捡出去,然后她抽出一张湿纸巾,将香案仔细擦一遍。又换了新纸巾擦干净自己的手,这才从苏宜的背包里取出一个小面包拆开,又剖了一块小西瓜,放了四五颗圣女果,全部搁在香案上。
然后整整衣服,她拉着苏宜一起双膝跪下:“龙王在上,信女祝容贤和外孙女苏宜二人非本地本朝人,望龙王保佑我们尽快回到自己时空的老家。信女老家山上也有座龙王庙。回家后,我定在龙王庙办一场水陆法会,普度众生,扬龙王美名。”
举头三尺有神灵,万一神灵能听见呢?
许完愿后,她停了停,又道:“还有一个小伙子叫洛书河,如果他还没回家,请龙王保佑能和我们一起回家。”
苏宜是唯物主义教育下的好青年,本不信鬼神,现在也诚心诚意地和外婆一起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因为西瓜切开了不能放,剩下的苏宜和外婆一起吃掉。
二人不约而同,将西瓜直啃到皮。要不是怕西瓜皮不干净,吃了拉肚子,苏宜恨不得瓜皮也嚼了。
还是饿得身休发慌。
两人没控制住,又把巧克力含着吃光了。
吃好没事干,苏宜关好门,栓上门栓,二人疲乏地躺在地上。
地面是泥土地,又冷又硬且起伏不平,二人伸直双腿躺在地上,很不舒服,但是二人跑了一天,从来没有这样高强度的锻炼过,身体疲累到极,因此现在能躺下,难受中又有二分终于可以躺下舒展的快乐。
祖孙俩紧紧靠在一起,能分析的,吃西瓜时都分析完了,此刻并不太想说话,正好睡觉节省体力。
夜晚的山里寒气逼人,外婆便把孙女抱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她。
幸好是夏天,不至于冻死。但是蚊虫太多,一咬一个大包。
苏宜将头埋在外婆怀里,外婆把脸埋在孙女头发里,也不管大蚊子咋怎么叮,累得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苏宜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在上课。这个上课的地方很奇怪,像是爱斯基摩的冰屋,大家都穿得很厚,就她穿得很少,冻得够呛。
她抬头,看见高中的化学老师正在讲台上弄试剂,拿了个装满水的烧杯,然后丢进一个东西,只听“崩”一声巨响,白烟四起。
苏宜被震醒了。
她有些迷糊地坐起来,以为还在自家柔软的大床上,觉得怎么睡得这么不舒服,耳边一直啪啪啪什么在响,但是太累太乏,她眼睛怎么也眨不开。
她还在朦胧,突然一道惊雷,轰隆隆地炸响在她的耳边,她陡然清醒,只听见前面庙门被狂风吹得啪啪响,急雨打进庙内。
外婆也疲惫地醒了,睁了眼问她,“下雨了吗?”
苏宜忍住梦境与现实间的巨大失落,轻声说,“大雨呢,门开了,我去关门。”
她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去关门。
风很冷,吹得苏宜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两腿发软,乍着胆子走到门边,只见外面漆黑一片。
正要关门,一道闪电劈过,光芒如雪,刹那间将天地照的雪亮,只见天地间都是密蜜麻麻的树林,密林后面黑魆魆,不知道是不是有东西在黑暗后面窥伺她。
苏宜心都被恐惧炸裂了,扑地一下关上门。
第4章 绝处逢生
苏宜再睁眼的时候,天光大亮,自己的头正枕在外婆的大腿上。
她翻身往上看,看到外婆低头看她,一脸慈祥,“醒啦?”
苏宜眯着眼睛,从庙的顶梁柱一直转到外婆破烂的衣服上。她这才慢慢回过神,忍住想大哭一场的**,有气无力地说:“外婆,早。”
外婆颠颠大腿,让她起来,柔声细语地说:“宝贝,起了,我们今天还要赶路。我估计着啊,今天肯定能碰到人家,咱们早点走,就能早点碰到人家了。”
苏宜慢慢坐起来,又慢慢收起腿盘着,感觉骨头缝都透着疼。
苏宜大二过生日时,奢侈一把,给自己买了一套很精致的银镜银梳,出门总带着。外婆从双肩包内侧的小袋子里取出小银梳,细致地梳着外孙女儿染成黄色的长发。
昨天在林子里穿了一天,晚上又胡乱睡了一觉,苏宜这一头黄发早乱成了鸡窝。
外婆温柔又耐心,慢慢梳通打结的地方,最后用皮筋将长发在脑后简单束好。
她齐肩的短发早已梳好。她年纪大了,头发雪白,过年前刚烫过。如果还在现代,会是个时髦的老太太。
外婆又把最后二个小面包掏出来,祖孙二人慢慢嚼着,心里有点希望又有些绝望,毕竟这是她们最后的食物。
苏宜又打开洛书河没拿走的那瓶可乐,递给外婆。外婆喝了二口给她,她也只喝了二口便盖上盖子。
可乐糖分高,能很好补充精力,可以留在后面救命用。
苏宜跟在外婆后面,人生头一次没洗脸、没擦面霜便出了门。
门外日光正好,头顶是瓦蓝的天,悠悠的白云,还有连绵不绝的绿色。
祖孙二人沿着庙前庙后走了一圈,发现庙的北边是悬崖,悬崖底部,能看到波涛翻滚的黄褐色大河。
庙的东西向,竟然有一条明显的人走出来的小路,因为只有路中间长了低矮的青草,路两边都是黄土,还有车辙的印迹。
有路不代表能碰见人,以前的茶马古道就是在渺无人烟的大山里,走几天都未必碰到人。
祖孙俩有些惊喜,但吃了昨天乐极生悲的亏,不敢惊喜。因此只是简单商量两句,估摸着方向,迎着阳光,踏上东边的小路。
走了几分钟,出现二条叉路口,一条小路向前,一条小路向下。
婆孙俩研究片刻,决定走下山路。
幸好这条路果真是下山路。
可惜昨夜大雨,黄土潮湿黏厚,祖孙俩的白球鞋上,都糊了厚厚一层泥,重得难以抬脚,而且容易打滑。
外婆路边撅了一根树枝,把自己和孙女鞋底的泥扣掉。
扣肯定扣不干净,但好歹没那么寸步难行。
慢慢走了小半个小时,两人终于从山里走到平原。
平原一望无际,长满荒草,远处是数棵大树,没有一丝人间迹象。
虽然外婆七十了,但是她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原始的地貌。她出生在建国后,虽然农村还很贫穷,没有象样的房子,但至少到处都是开垦过的田地,让人感觉不慌,知道这附近肯定有人烟。
不过相对来讲,祖孙俩心里还是有点痛快。
终于不再看见满山满谷可怕的、仿佛噩梦一般永远走不出的树打墙。也让苏宜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绿色竟也是一种恐怖色。
苏宜宁可死在这片平原也不想再回山里。
又走了快一个小时,那几棵大树后面,竟神奇地冒出一间方正大砖房,砖房外围有一圈泥巴矮墙,矮墙里划出了几块整齐的菜地,里面架了秧,种了长长的豇豆,还有碧绿的青菜。
祖孙俩心跳立即加快,两人对视一眼,互相扶着,小步踉跄着奔了过去。
走近一看,院内拉着绳子,晒着衣服——古代的衣裙式样,地上还有几个旧簸箕,晒着豇豆和几样辨不出模样的菜,也可能是草药。
篱笆门就到大腿,外婆先拉开篱笆门进去,只见堂屋房门大开,能看见里面陈设朴素,屋中央摆着八仙桌,桌四周摆放着长凳,墙上挂着弓箭和一些农具,没有人。
外婆准备开口喊,忽听身旁传来一道娇柔的女音:“什么人?”
苏宜和外婆同时转身。
原来房屋西边转出一个年轻女子,才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目清秀,穿着简朴的蓝布衣裙。头发用块蓝布包着,发边插着一朵黄色的野花。她身材窈窕却健硕,能单手抱着一个胖娃娃。
怀里的孩子差不多一岁,养得很好,白白胖胖,是个结实的小肉球。
他穿着红肚兜,肚兜上绣着鲜亮的鸳鸯戏水,脚上套着红色的老虎头小布鞋,。
年轻女子和小娃娃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二个怪模怪样的的女人。
二人看着都是乱七八糟遭了罪的模样,衣着更是古怪,特别是袖子只到肩膀下面一点,不知害臊地露着精赤的胳膊。
这个老的,头发不知怎么长得,斜过来又扭回来,又斜过来又扭回去,而且长短居然才到肩膀。
这个小的头发倒长,竟是黄色,好似戏里成精的妖怪——莫非是妖怪幻作女人模样,下山吃人?
年轻女子不由侧身搂紧孩子,大眼睛中带了警惕。
外婆年轻时常看些古装剧,略记得些古代的礼数。
她上前一步,双手交叠搁在腹前,微微曲膝,行了礼,再客气地招呼:“大姐,我……从海外来,想来投奔儿子。不想半路遇到强盗,一家人都失散了,只剩下我老太婆和孙女,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们已经二天没有吃饭了,求大姐好心赏口饭吃。”
以前的人,可不会像现代社会的人喜欢把人喊小,四岁小朋友都知道要对一脸褶子的人喊姐姐。
外婆八岁时,读小学一年纪,有一次上学路上碰到一对老爷爷老奶奶找厕所。老奶奶梳着耙耙头,裹着小脚,穿一身整洁的斜襟蓝布褂,张口就喊外婆“这位大姐”,把外婆惊得回家大讲特讲,天真地以为老奶奶眼睛有大病,把小朋友看成了老奶奶,把她爸爸笑得要死。
经过外婆爸爸解释,童年外婆这才知道,这是旧年间的礼数,也是尊称的意思。
若求人帮忙,却把人喊小了,对方很可能会翻脸呢。
至于苏宜,她想哭。
看一把年纪的外婆拉下脸面开口跟别人讨饭,她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不过她很快调整心情,都这样了,能咋办?
人来到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是生存。先解决生存,再考虑其它。至于脸皮、自尊什么的,都不重要。
这年轻女子朴实得很,外婆一说便信。
她心想怪不得二人看起来细皮嫩肉,却又衣裳惨淡,好不可怜见的样儿,原来是被强盗所害。
至于头发,曾听得娘家亲戚赵敬桥说,海外有人黑皮,有人红皮,还有人一身老母猪一般白惨惨的白皮,头发亦是红黄蓝紫,五彩斑斓。她百般想象不出这是个什么怪样儿,再想不到今日得偿所愿。
怪是怪了些,模样却是不丑。
而且怪不得两人都有一双大脚。
原来此处属于一个古王朝,唤作凤朝。依凤朝风俗,脚是女人第二张脸,脚缠得越小,越反人类,越说明这女人贤良淑德。若是女儿或者媳妇有这般小脚,仿佛陪钱自带一套房,很值得娘家、婆家拿出来向人夸耀。
那女子再貌如天仙、再能诗能画、再能纺绩,若自小没有缠足,长成一双三十四五码的大脚,街坊邻居谈论起来,无不耻笑。父兄出门,也是颜面无光。
年轻女子忍不住盯着祖孙二人的大脚看,心想天下竟有女人长出野人般的大脚,果然是外国蛮子,不知礼数,不知缠足,这老的还罢了,小的若有婆家,怕是迟早要被休出家门。
她六岁缠足,将脚骨折断,如今一双小脚比五岁女孩的脚还小,撑不起18岁的体重,不能久站,何况还抱着孩子。因此她热情招呼外婆和苏宜进家,让她们在堂屋的八仙桌边坐下。
苏宜四处打量这间屋子。
用现代人的眼光,这样的屋子自然简陋无比,但对古代村民而言,若能有间砖房遮身,已算是中等条件的家庭了。
堂屋不大,不到十平,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屋。堂屋后还有一间光线不足的小黑屋,隐约能看见锅碗橱柜,想必是厨房。
本就临近中午,年轻女子已经在厨房熬好粥,正煨着。既然有客,年轻女子便加了一瓢水,将粥熬得稀些。
眨眼间,她便往外端出三碗稀粥,一盆馒头,三碗菜搁到桌上。
她的宝宝是一个小跟屁虫,虽然年纪小,勉强会走路,小手指含在嘴里,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裙边,跟着她不停穿进穿出。
苏宜坐在桌边,强忍着饥饿,眼睛紧盯着食物。
盛粥的碗是大粗碗,只比碟子小点,米也不像是平常吃惯的白色精米。馒头更不是白面馒头,不知道是什么杂粮面,看着灰不溜秋,但是很实在,一个馒头比成年男人的拳头还大一圈。
三样菜分别是一碟酱香扑鼻的酱黄瓜,一盆新鲜水灵洒了盐的生菜,还有一碟吃剩的红烧兔肉。
苏宜对肉并无研究,她是看到盘里有一只兔子脑袋。
年轻姑娘笑嘻嘻地坐下,请客人慢用。祖孙俩都咽着口水向她道了谢。
第5章 圆谎
苏宜也想斯斯文文,但是一口热粥喝下,嗓子眼里像长了一只手,几下就把馒头全抢进胃里。
馒头有些糙,拉嗓子,冷的兔肉有些腥气。好在酱瓜和生菜味道不错,祖孙俩配着稀粥喝得一干二净。
年轻女子喂饱了儿子,自己眨眼吃下三个馒头,正要拿第四个馒头。见客人只喝了一碗粥一个馒头便放下筷子,立即拿了一个馒头要强塞给外婆。
“婆婆,好大馒头,怎的不吃?。”
又劝苏宜:“姐姐,你休要客气,就当自家一般。”
祖孙俩都摇手:“饱了,真的饱了。”
这馒头比现代南方又白又暄的馒头实在太多,一个能抵仨。
一个馒头一碗粥都占多大位置?年轻女子不信人的饭量这般小,以为她们装斯文,假客气:“都是些粗茶淡饭,不是什么稀罕物,婆婆和姐姐再胡乱吃些罢。”
“不是和大姐娘客气,真的吃不下。”外婆拍着自己的胃,“再吃要满出来了。”
宝宝坐在他娘怀里,觉得好玩,小胖手也拍着自己的红肚兜。
他还不会说话,嘴里咿咿唔唔地,娇憨可爱得很,引得大家都看着笑。
外婆拍手逗他,“宝宝,太太抱你行不行?”
外婆老家自古传下来的习俗,管太婆婆叫太太。这年轻女子比苏宜模样还小,却有孩子,她可不是太太了。
年轻女子也笑,‘婆婆不知,我这孩儿好大胆儿,世人不惧。”
她手里还拿着筷子,裙下的大腿却是踮了踮,逗儿子,“太太怀里可肯去?”
宝宝黑溜溜的大眼睛认真地看外婆,张开两只小肉胳膊,肯让外婆抱。
外婆心满意足地抱过这团实心小嫩肉。
吃饱喝足的苏宜也凑过来,“姐姐……姨姨抱可以吗?”
这个宝宝完全不认生,认真地看看她,也伸手让她抱。
年轻女子有人帮忙带孩子,吃饭速度快了不少。
看她吃完,外婆便将孩子递到苏宜怀里,站起来要帮忙收拾碗筷洗碗,被年轻女子连忙拦住。
虽然她看着年纪小小,却是干惯了农活,力气很大,居然摁得外婆站不起来。
“婆婆休要动手,不敢劳动贵客哩。婆婆和姐姐且在堂屋宽坐,我收拾收拾,即刻出来。”
女子虽然缠着小脚,干活却麻利得很,眨将将碗筷运将厨房,又眨眼间洗净。
转眼她又倒了三杯热茶水搁在桌上,坐下过来和她们闲话,“客人喝茶。”
她又将儿子抱过来,喂他茶水。
苏宜看碗里泡开的叶子不大像是茶叶,不知是什么树的叶子。喝起来味道很淡,还算解渴。
外婆又将孩子抱过来逗他:“宝宝怎么这么好看,几岁了?是哪个神仙投胎的啊?”
外婆倒不是拍马屁。
这孩子粉团子一般,又嫩又软,长得也好看,眼睛黑葡萄一般水灵。
他的头发几乎被剃光,只在左右头顶各留了二根比小指还细的小辫,被他娘用红绳扎着。
孩子很活泼,被外婆一逗,便咧开小嘴哈哈笑,露出米粒大的小白牙。
家里都是年轻女子一个人带孩子,平日种菜喂鸡洗衣做饭,闲下来还要织布,家里又没有老人帮忙,她家屋后还有一条河,她深怕一个不见,孩子掉河里,平日做事都是将孩子用布带绑在背上。
难得今天有人陪着说话,还能帮忙带孩子,年轻女子笑得格外放松,“阿弥陀佛,托观音大士的福,去年立秋时节生下的这个小孽障,磨人的很,一刻离不得人!”
外婆轻轻摩着宝宝的小肥腿,“再大点就好了。大姐肯留我们吃饭,又请我们喝茶,我还没请教大姐怎么称呼?”
年轻女子本来就年纪小,无心机,又长年和老公在山脚幽居,过得像只爱热闹却孤独的小狗。难得今天有人陪她聊天,她立即躺到地上翻起肚皮,毫无心机的把自己的家底全亮出来。
“我娘家姓赵,住在赵家庄,离这里二十多里地,我父亲是个秀才,教书为业。我在娘家做女儿时,父母取了个名,唤作桃红。我丈夫姓李,排行第一,乡里人口顺,都叫他李大郎。我今年十八了,丈夫家父母早亡,家中只得我们夫妻与孩儿三人。”
也就是说桃红十六结婚,十七生娃。
苏宜知道当然不能以现代的眼光看古代,她好奇地问:“你家大郎今年多大?”
“长我六岁,二十四了。”
除了脚太大这个缺点,桃红觉得苏宜很顺眼,形容不出的好看,很喜欢她。
她热情地看着苏宜,“姐姐几岁?”
外婆插嘴道:“二十二了。”
桃红眼睛亮晶晶地,“姐姐许配了人家不曾?”
苏宜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
现代社会二十二岁的未婚女生还是小鲜肉。但在古代只有一个词:大龄剩女。
外婆看苏宜吱吱唔唔,便又替她说道:“不曾许配,原本这趟过来,是想让她舅舅帮忙找个好人家。既然连她舅舅都找不到,那再看吧。”
桃红继续热情地说,“婆婆要是不嫌弃,我让我娘打听庄上哪家小伙子精壮,不嫌姐姐脚大的,给姐姐作媒。”
外婆忙欠身道谢,“那有劳桃红姑娘了。”
苏宜知道外婆是权且敷衍,也没说什么。
桃红难耐好奇之心,又问:“婆婆,你们国外过来,路上须走几日?”
外婆随口说,“何止几日,远得很呢,要先坐大船,我们坐了三个月才到这里。”
苏宜觉得应该补充点细节,“我们从暹罗国来的,那里热得很,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坐船坐了三个月!这么远!
长这么大,最远就去过县城买针线的小桃红,嘴巴张得溜圆!
宝宝看到妈妈这个怪样,被逗得格格笑,伸长胖胳膊想抓妈妈的嘴。
桃红将他的小手打下去,对着外婆她们兴奋不已:“阿弥陀佛,怪道呢!我早先听我娘家庄上人说,海外人身上有长毛,脸发红,眼睛发绿,夜叉一般,因为天热,终年不穿衣服,不晓得烧火,光着屁股抓生肉吃,与我们凤朝人大不同。怪道今朝见姐姐时,姐姐露着胳膊,甚为不雅。不过传言也作不得真,你们并未光着身子,眼睛也是黑的,身上也无长毛,模样和我们凤朝人差不多,我给你们粥,你们也晓得用筷子吃。”
外婆听得直笑。
一个谎要用无数谎去圆,这是真理。
苏宜绞着脑汁想了会儿:“我们虽然从海外来,但全家都是凤朝人。我父母在海外做生意。因为年纪大了,想要叶落归根,就带着全家回来投奔舅舅,不料路上遇到强盗,把衣物钱财全部抢走了,我父母和弟弟不知所踪,只剩下我和外婆二个人。如果不是遇到妹妹,我和外婆怕也会饿死了。”
苏宜虽然是在编瞎话,但是想到父母和臭弟弟,眼泪突然开了闸。
外婆也无时不在思念自己的女儿们,又焦虑苏宜前途渺茫,一时也伤起心来,眼中有了泪水。
桃红太小,心更软,光看别人哭,自己都会跟着哭起来,何况还听了个家破人亡的凄惨故事。
一时堂屋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宝宝还没见过如此大规模的哭泣场面,觉得害怕,黑葡萄的大眼睛里也涌上泪水,咿咿呀呀地哭起来,又伸长肉胳膊,要抹掉妈妈的眼泪。
桃红把他接过来,拿他的红肚兜揩了泪,说道:“不出门不知世道这般艰难。幸而婆婆与姐姐无事。我爹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婆婆与姐姐放宽心,有观音大士保佑,你们一家人必有团圆之日。”
“谢桃红姑娘吉言。”外婆赶紧道谢。
“多谢妹妹吉言。”苏宜也跟上。
大人止住眼泪,宝宝却没停住,躺在妈妈怀里,闭着眼睛,咧开嘴巴一直哭闹。
桃红知道儿子这是闹觉,吃饱喝足想睡觉,所以二话不说,直接扒开自己胸前的衣服,掏出雪白的□□塞进儿子的嘴里。
苏宜没想到这孩子还没断奶,猝不及防,只见一个粉色□□被宝宝一口含住,吞咽起来。
她像是在看一个高中生给孩子喂奶,心理相当不适应,便把头扭了过去。
她瞥到自己搁在地上的背包,看到侧兜装着的还剩下大半瓶的可乐。
桃红这个古人肯定没喝过可乐,现在又不必担心饿死渴死,不用再节约水,何不倒给她尝尝?。
她立即伸长胳膊将包拎过来,提出可乐,笑盈盈地对桃红说,“妹妹,我给你尝样好东西。”
她把桃红碗里的茶水泼到院子里,怕她喝不惯,将可乐只往碗里倒了小半碗,然后搁到桃红面前,“妹妹,这叫可乐,是我们从海外带回来的,甜的,你尝尝看。”
她心想以后可能永远喝不到了,告别似的,又给外婆倒了小半碗,自己倒了小半碗。
瓶子里还剩下少许,如果桃红觉得好喝,便都倒给她。
桃红见碗里的水乌漆嘛黑,像是传说中的毒水,心下便有几分犹豫。
但这是同一个怪瓶子倒出来的东西,老太婆和她孙女都喝得津津有味,想必是无害的——不曾见过下毒把自己也毒死的道理。
况且这又是海外的东西,她倒很愿意尝一尝,也算开开眼,以后和娘家庄里姐妹姨婶谈论起来,也算作自己见过世面哩。
她一边搂着喝奶的孩子,一手端起碗,先是浅浅抿一口,甜的。
漫山遍野开出了乱哄哄春花一般的甜。
第6章 可乐
桃红小时候在家门口玩,秋冬时,常能见到小商贩挑着扁担吆喝着走过。扁担两头挑着二只小木桶,木桶里各装着半桶麦芽糖。
她每每馋得口水滴嗒响。
她家还有个弟弟,父母不偏心,食物有弟弟的定有她的。但毕竟桃红爹家无田产,仅以教书为业,来上学的学生又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为的是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以后进城好做学徒。识字学徒的前途,总比不识字的强。
这些学生上交的束脩有时少得可怜。学生老师都是一个庄的,往往沾亲带故,桃红爹读书人要面子,不肯与他们争长论短,故而家境越发清寒。桃红娘管家,一年肯乱花几枚铜板给俩孩子买糖,已是顶破费的事。
桃红的丈夫李大郎也不种田,人家自由职业,春夏秋采药冬日打柴一年四季打猎,赚的钱比他岳丈好些。
但他家虽住在山脚下野地里,平日还是会有官差摸上门,打着县太爷的名头,限期要李大郎交几只兔子狍子的差,交不了得拿银钱抵。
所以桃红一家在钱财上宽裕得有限。
桃红到底是个半大孩子,平日有些馋嘴,但不得不像她娘一样,手抓得很紧,不肯乱花一枚铜板买零食吃。
此时,舌头上久违的甜意让桃红眼睛一亮,她连忙又灌了一口。
除了甜,舌头上还有些刺刺麻麻,很有意思。
她打了个响嗝,眼睛晶晶亮的,带着少女的娇憨:“这味道可怪咧。”
外婆见她模样可爱,笑道:“你就说好不好喝?”
桃红形容不出这种感觉,她憋了半天,“可怪咧,甜的,又有些麻麻的。”
苏宜看她不讨厌,便想把瓶里的都倒给她。
桃红连忙用手将瓶子抬起来,“罢了罢了,这些等我家大郎回来,也与他尝尝。”
外婆借机问她,“你家大郎是做什么的?什么时候回来?”
桃红很珍惜地咂着味,半天才咽一口,“我家大郎事事都做得,有时砍柴去镇上卖,有时上山采药,赶上菩萨保佑,遇到猎物跑他前头,他也打得。等日头落了,他就来家了。”
“那他这一天吃饭怎么办?水怎么带呢?”苏宜很纳闷。
桃红笑道,“姐姐讲话这般有趣,像有钱人家小姐的言语。我家大郎若在山中饿了,便啃些自带的干粮,渴了捧二口溪水,若遇到果子,便是上上的福分了。”
因为深山里果子一熟,早有鸟或者小兽啄走,哪里等到人发现。
她又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可乐,“倘若干粮掉落,便饿着也是常事。我们穷人家,饿上一天二天,当不得大事。”
度过山上危机,苏宜本来心存庆幸,觉得捡了一条命。现在渐渐觉得,先不说回家,即使在这古代活下去,没电没自来水没煤气没空调,没有辣条泡椒凤爪冰激凌巧克力,不能随便旅游,交通不便现代坐车一小时古代马车能走上一天二天,最重要的是人不值钱,动不动饿肚子甚至饿死人。
这样活一辈子,有个什么劲儿呢……
外婆察觉出她的低落,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慰,“走一步看一步。只要活着,我们就有希望,就有回家的可能。”
桃红没听太懂,不过活着的意思她明白,“婆婆说得对哩,人就是要好好活着,像我2岁时,赶上安宁王造反,打了十几年仗,杀人放火,屠村屠城,隔壁太安县城死了大几万人咧。阿弥佗佛,虽则我们越平县城有观音大士保佑,也死了上万人,农田被过路的兵马糟蹋干净。我爹娘本来给我生了七个兄弟姐妹,我九岁那年饿死六个,单单剩下我与弟弟。我和弟弟每日掘草根,挖草皮,土也不及抖干净,和草根一起塞嘴里,这样养活下来哩。要不是癞活着,今日哪有这大福气,吃到姐姐给的海外甜水咧?”
外婆和苏宜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大致明白这里还有战乱。
好吧,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
可乐桃红只喝了二口,剩下还有一小半放桌子上没动。
宝宝在她怀里喝累了,睡着了。她轻轻拍着宝宝。
苏宜觉得她是舍不得喝,便催她,“你喝呀,放时间长气跑了,不好喝了。”
桃红美滋滋地说,“等我宝儿醒了,我给他也尝尝这外国稀罕物儿。”
苏宜说,“呃……这是给大人喝的。”小朋友不可以喝甜饮料。
桃红眼带迷茫,“宝儿喝不得?只喝一口,可以么?”
现代人家,哪里肯给这么小的孩子喝可乐,毕竟可乐糖份过高,易腐蚀牙齿。
再说她们总共就这一点了,万一给孩子喝出瘾以后就惦记这一口,岂不可怜?
所以外婆赶紧说,“不能喝,这外国水主要作用是清凉解暑,有药的成分在里面,大人喝没事,小孩子不能喝,会拉肚子。”
桃红细想也对,清凉解暑,可不就是凉药嘛,小孩子是不能喝。
所以她又高兴起来,“那我留起,明日再喝。”
苏宜见她兴高采烈,执意要留到明天,倒不好再拦。
桃红将孩子放回西屋的拔步床上,又从床边的红色木箱里翻出几件折叠整齐的衣裙,一起拿了出来。
她将左手的递给外婆,“婆婆,你们身上的衣裳穿不得了。这是我娘的衣裳,虽旧了些,却都是极干净的,婆婆休要介意。”
外婆忙道谢接过,打开一看,是一件白布衫和蓝布裙。
桃红又将右手的新衣交给苏宜,“姐姐,这件衣裳借与你穿。”
苏宜也是满口道谢地接过。
她打看衣服一看,原来是一件红绸衫儿和百褶红绸裙子,看得出来平常都舍不都穿,差不多有九成新。
感觉像是嫁衣。
外婆将手上的衣服搁在凳子上,接过孙女儿的衣服折起来,“这可不行,这么好的衣服给她穿糟蹋了。劳烦姑娘借件旧衣裳。”
她将衣服递还桃红。
桃红还不肯收:“不过是衣物小事,婆婆何必见外。”
怎奈祖孙二人再三不肯,桃红便收了新衣,拿了自己的旧衣出来,也是夏日常穿的白衫青布裙。
拿好衣服,桃红又烧水给她们在厨房洗澡洗头,费了不少水和柴。
水和柴看着不值钱,在古代却都是费工费时的东西。
桃红家屋后有条大河,大郎空时,便从河里担出二桶水,一步步挑进家,倒进厨房水缸,省得桃红洗衣烧饭洗菜时,踮着小脚总往河边跑,况且带着孩子,更危险。
大水缸二桶水肯定填不满,得往返数趟。
桃红又心疼丈夫劳累,趁孩子睡觉,自己有空就提半桶回来。她脚小拎不动,一路跌跌撞撞慢慢走,又得费不少功夫。
每天烧饭烧水用的柴,也是白天李大郎从山上砍好挑回来,这些大都也由桃红整理。大的她拿砍刀劈成柴,大木头劈二半,二半再劈四半。
如果木柴还是偏大,灶里不好塞,需要再细细劈。
木柴劈好,还得一趟趟运到廊檐下码好,随时取用。
总之干什么都需要花力气花时间花人工,从早到晚除了干活便是干活。
等她们洗漱好,桃红又帮她们穿戴好衣裙。
桃红娘的个头比外婆瘦,所以外婆上身的衣袖有些偏短,好在古代衣服宽大,也能将就。
苏宜与桃红个头差不多,穿她的衣服却是刚刚好。
把她们收拾好,桃红又抢着端起装洗澡水大盆,一路直往大门菜地外走,泼到菜地的泥土地上。
顶着湿发坐在堂屋桌边的外婆看她回来,便恳切地招呼,“桃红姑娘,我老太婆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桃红很爽快,挽着沾湿的袖子坐回桌边:“婆婆,你们千里之外来到我家,也是与我家有缘,有事尽管吩咐。”
外婆摘了耳朵上的金耳环搁在木桌上。
她开门见山,“我们祖孙流落到贵地,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找不到亲人。人生地不熟,我们想在这里多待几天。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姑娘不要嫌弃,务必收下。”
第7章 收留
这金耳环有品牌溢价,买来时大好几万,其实统共只有七八克,贵在工艺。但这点金子若搁在桃红家,省着点过,也能吃喝数月了。
桃红特别喜欢首饰。
她二岁时就穿了耳眼,家里穷,没钱买首饰,常年用二根红线挂着。
后来十二岁时有媒人过来相看,提亲的对象便是李大郎家。李大郎的父亲那时还在世,谈成后,很珍重地给置办了几样金首饰作为聘礼。
桃红娘都没有金首饰,何况桃红,哪里见过这么漂亮又贵重的物件。小姑娘爱得不行,睡觉都要搂着。
桃红十六岁和李大郎成了亲,不到数月,李大郎那瘸腿的老爹在家中拌了一跤,撞到头部意外去世。
这可好,各种花钱的路数都来了。
好在棺材多年前便宜时,李大郎的爹提前给自己备下了。
古人重视死去的世界,连带重视死去的居所:棺材。
街上乞丐冻死街头,那大善人施舍的最差、最没人要的烂木头打成的薄棺,至少也得花二两银子。
一般人家老人去世,买幅棺材少则二十两,多则上百两。倘若买不起,裤腰带多勒二圈借钱也得买,不然出门就会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
富人家更重视棺材。三五百银的棺材算中等。若去世的老人装进七八百上千两银子的棺材抬出门,满大街看的人无不喝彩,无不称赞这家人孝顺。
那一把年纪穷人家的老人,手里牵着小孙孙也站在街上看热闹,那眼睛更是巴在棺材上,撬都撬不下来,别提多羡慕了。
话说十六年前安宁王刚造反时,越平县城轮流被安宁军和皇帝军占领。
那古代的士兵可不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又要钱又要命,恨不得将老百姓活嚼了。
安宁军来一次,说越平城的人对安宁王不忠,将整个越平县城烧杀□□一遍。
皇帝军来一次,说越平城的人对安宁王太忠,再将整个越平县城劫掠奸杀一遍。
满大街都是死人。那将死未死之人也都混躺在街上,哪敢想白米饭红烧肉吃,想树皮都没得啃,绿头苍蝇趴脸上,人都没力气赶。
那收尸的也不管人死没死,将人柴火似地一叠一叠拉到城外,倒在乱坟岗,挖个坑埋了。
那埋得浅的,便被野狗抛出来吃了。
乱坟岗的野狗以前看到行人都低眉耷眼的夹着尾巴走,后来吃尸体吃得膘肥体壮。看到独行的活人眼睛都放绿光。
要是男人还罢了,若是女人带着几岁小孩上坟,城外野地里归来,那野狗还知道分工合作,几条拦着女人,一条咬着孩子的腿拖着跑得飞快。
那女人坐地上哭天喊地,招来胆大的路人捡根棍子追着救,哪里来得及。等大家好不容易找到孩子,那孩子衣服早就被扯得精光,肚子都被吃空了——野狗吃人肉都吃挑食了,只拣嫩娃娃的嫩肚肠吃。
某日越平城里王记棺材铺的老板没看黄历就出了门,半路遇见安宁王兵,哪等老板跪下求饶,直接被一刀砍了头。
他老婆央人收了尸回来,独自将铺子又支撑半月,实在撑不起,带着儿女改嫁给一个过路的商贩,临行前将棺材统统贱卖。
李大郎爹便捡了这个漏。他买的这幅,实价八十两。若搁正常年月,最低一百四十两,委实捡了大便宜。
棺材钱虽然省下,但其它花费不能少。
李大郎住在这荒郊野外,为儿子未来着想,惦记着以后需搬去赵家庄住。所以想把他爹也埋在赵家庄,方便以后上坟,另外也是私心,想他爹在山脚孤独半世,到了冥间也能有几个邻居,说说闲话。
但他在村里没地。
他托岳父岳母帮忙,花了不少钱向人买了块闲地。
买了地要掘坑造坟。不是平地上挖一个棺材大小的坑就行,得五六个人一锹一锹地往地下深挖,不然年头久了,便没有野兽挖洞乱抛,那大雨都能把土冲垮,把棺材冲出地面。
棺材自己不会走路,又重得很,所以从家往坟地的陆路,非八个十个壮汉抬不动。
等等琐事,都需要雇人。
雇了人得管饭,菜还不能差了。
谁家死人是自家关上门哭的事,要人来干活,就不能怠慢。除了大碟大碗的肥猪肉供着,还得备几坛好酒。
除了帮工,桃红家好些亲戚也都出了大力气,得好好请人吃酒饭。
李大郎还孝顺,又去隔壁三天镇的庙里请和尚念了三天经,保佑他爹早登西方极乐世界。
红白喜事是大事,最费钱。好不容易办完,一合计,各种费用统共花了四十二两银子。
桃红爹在庄上教些村童,一年顶多赚十三两银子。
越平县城的县太爷,去年冬天从京城大都请来一位顶好的幕宾先生,一年也只需六十两银子。
所以这场葬礼,连家里的积蓄连带桃红的金首饰全填了进去,万幸的是不曾向人借钱。
李大郎对老婆很不错,后来有了点闲钱,金首饰买不起,给她重新置办了几件包金的银簪、银叉梳和银耳环,又郑重允诺以后再给她买金簪金耳环金手镯。
古代的桃红不懂新手机新包包,只是做梦都想头发上再插回金步摇,耳朵再戴上金耳环。
可是现在外婆提出给她,她却根本不想要。
“使不得使不得咧,不过是一碗饭,我家供得起。这耳环婆婆千万收好,若被我家大郎回来看到我收下客人的东西,不说婆婆和姐姐是美意,倒怪我眼皮子浅,怕要打死我哩。”
外婆执意推到她面前,“你们小夫妻还有孩子要养,我们祖孙二人走投无路,只怕要叨扰很长时间。天下没有白吃白喝的道理,这金耳环只当是我们的房租和饭钱。你若不收,我们怎么能安心住下。”
桃红有话不会说,一个劲地摆手,“婆婆,使不得咧,哪怕你们住半年,也使不了这许多钱。”
她一个小女孩儿如何说得过年龄是她几倍的老婆婆?
外婆故意激将她,“你不收,是不是嫌弃我这礼物轻了?”
桃红年纪小,当了真,无以自白,急得眼眶发红,恨不能赌咒发誓,“青天白日,我若有这个心,叫我舌头长疔!腿上生碗大的疮!我怎敢嫌弃婆婆!”
苏宜见她急眼,赶紧帮外婆辩解,“我外婆和你开玩笑呢。她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想让你收下。你不收下,我们白吃白喝还要白住,实在会难为情。”
桃红还是有点生气,她正了脸色,“我不省得这玩笑话,婆婆这话噎人得很。”
外婆看她这样着急,内心也很过意不去:“桃红姑娘,是我欠考虑,说话不妥,我向你道歉。”
其实桃红有时听不太懂她们的话,但明白外婆这是赔不是的意思,她摆手,“婆婆莫要再开这种玩笑,我脑袋不灵光,要当真咧。”
苏宜见桃红死活不肯收外婆的金耳环,便将自己的耳钉:一对小玉兔摘下来,搁到桃红面前的桌上:“我这个不值几个……铜板,你家大郎肯定不会说你。”
这小玉兔是苏宜和大学室友一起在网上买来戴着玩的,看着像玉,其实是塑料做的,一对才9.9元,确实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桃红早就看到苏宜耳朵上的小玉兔了:青玉般的身子,粉色的长耳,眼睛是玫红色,雕刻得颇为细致。
女人很难抵抗可爱的小物件。
桃红又摆手,不过摆手的力度较之刚才,不那么坚决了,“使不得使不得,这坠子这般精巧,想来值不少钱。”
苏宜看她心思有些活动,便说,“真的不值钱,我……向观音大士发誓,这不是玉的,是海外一种很便宜的料子,到处都是,每个小姑娘都有。我们确实不好白住你家,你要实在不要,我就把这耳钉借你,你戴着玩。等我们走了,你再还我。”
桃红心里便有些活动了。
苏宜见她动摇,再接再厉,“姐妹之间,互相戴耳钉总可以吧,你家大郎要是还说你,就是他的不对了。”
她自作主张,半强制地把玉兔给桃红戴上,又从包里摸出随身携带的小银镜,只有手心大小,搁在桃红面前,给她照耳朵。
乡下哪有这等明亮的小镜子,况且这镜子做得极为精致,背面图案是一只肥猫戏蝶,边上飘着几朵桃花儿。
桃红是荒郊野岭长大的毛丫头,只有块旧铜镜。铜镜需要常磨常亮,她一直不舍得掏磨镜的钱,所以每次照镜子只能看到里面人影绰绰,鬼影一般。
她人生第一次清晰地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原来眼睛恁般大,睫毛恁般密长。
对着小圆镜里的自己,她控制不住地格格笑。往日自己暗笑表妹虽然肌肤雪白,但面皮上、鼻梁两边落有几颗浅浅雀斑,却原来自己鼻上也一样咧。
她以前只知道金银首饰是好东西,现在仿佛刘外婆进了大观园,对苏宜的塑料耳环和银镜都喜欢得不得了。
想不到这祖孙俩身上又是金又是像玉的各般好物,只怕赵家庄的首富,也没见过这许多精致的物件儿。
又听说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胃口都如小鸡般塞不多食物。刚刚这祖孙俩饭也吃得不多,必非出身普通家庭。
桃红原本是见人可怜,万想不到救了有钱的婆婆和小姐,顿时觉得蓬荜生辉,分外有面子。
桃红家东屋本是公公生前住过的房子,后来宝儿出生,桃红娘帮忙带孩子,暂住了几月,现在也是隔三差五会过来住几日,东西都是现成。
桃红更加卖力地重新收拾东屋,铺上干净的床单被褥,准备给祖孙俩晚间住。
她戴着小玉兔,想着小镜子,又回味着那个甜水儿的味道,心想今日这番见识不小,兴奋地脸都红了,嘴里直哼小曲儿。
收拾好,宝儿刚好睡醒,眼睛没睁,先哼哼着哭。
桃红将孩子抱出来,外婆和苏宜很愿意帮忙带,又省了桃红好些力气。
东屋角落里放着个织布机,桃红有空就织布。
外婆和苏宜带着宝儿坐在东屋的床上玩,给他讲故事。
桃红跟着沾光,听了好些外国千奇百怪的故事。譬如外国路上的车都是四个轮子,不用马骡便可跑得飞快。
她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留这祖孙俩住上一年半载。
下午过得很快,转头太阳即将落山,西边天空的火烧云将天空染成火焰般的浓烈色彩。
云彩的深红粉红越来越暗,天色越来越深。
天快黑了,大郎该回来了。
桃红早就盼着丈夫回来,好让他见识下海外来的祖孙。
她由外婆帮忙烧火,早早烧好饭,又炒了菜,空下来不时在门口张望,
她有一双没被高考试卷污染的眼睛,视力极好。隔了百来米远,早看见前方小路上,有一个蜘蛛般臃肿奇怪的人影慢慢过来。
家里还有二个人,桃红也不怕,高声喊叫,“大郎!是你归家了么?”
那人也高声应和,果然是桃红的丈夫:“红妹,饭做得没?肚皮要饿杀了。”
天越来越黑,大郎越走越近,原来他背了一个人在身上,所以看着特别奇怪。
苏宜靠着门站着,一只手抱着宝宝,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定晴一看,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第8章 重逢
大郎虽说和苏宜年纪差不多,看着却十分老相。
他的个头比洛书河矮些,也有近一米八。皮肤因日晒雨淋,黑得很。唇角留了八字小胡子,头发用一顶小布兜起来。上衣仅着白色短褂,露着晒得黝黑的肌肉。下身穿着粗布裤子。裤子时尚的很,像七分裤,露出的小腿看着就强劲有力。他没穿袜子,光脚穿一双草鞋。
他整个人像一头豹子,精瘦强悍。
大郎这日和往常一样,背着弓箭往山里走,一来看能否射些野鸡野兔,二来看陷阱里是否落了獐子野猪,三来顺便采药。
有一种草药极珍贵,卖得出好价钱,只在深山悬崖峭壁上长。
他束紧衣服,正要往悬崖上爬,却见草丛里倒着一个男人,虽然模样憔悴,却煞是好看。只是头发极短,刺猬一般,像是还俗不久的和尚。衣着又极为怪异,露着胳膊和腿。且布料细致得很,他从未见过。
人命关天,他立即上前救人。
男人虽然虚弱,却很清醒。
据他自诉,他姓洛,名书河,是外地人。不小心迷了路,失脚从悬崖上掉落,幸好峭壁上多有树木接挡,刮得他一身皮肉伤,附赠摔断右胳膊,左腿也肿得老高,不能行动。
李大郎略懂些医理,砍了几根直挺挺的树枝,固定好男人的伤胳膊伤腿,用细藤飞快编成绳子固定好,然后千辛万苦搀着、背着,硬是把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山上带到山下,又走了半天才回到家。
这一天,真真比打虎还累。
此时大郎到家,见家中多了二个女人,模样也甚是奇怪。
这老婆子一把年纪,头发弯弯曲曲,非人力可为,像是被电母打过。
年轻的满头黄毛,好似山里猫怪成精。
二人俱是细白脸皮,容光艳艳,落落大方,模样气度不似等闲人家。
只是二个女人四只脚大得可笑。
从未见富人家女子有恁般大脚。连他家桃红,小门小户人家出身,也缠得金莲般一双好小脚。
虽然桃红在外头迎他时,三言两语交待了祖孙俩的来历,但大郎仍起了疑心。
堂屋西边,放着一张夏夜搁屋外乘凉的简易木床,他若无其事地将洛书河先扶到木床上。
桃红在床脚边点了艾草熏蚊子,又将油灯点亮。
洛书河很高,一米八七。
男生长得高大就显得顺眼,何况洛书河本来就好看。他虽然脸上有几道细伤,但皮肤瓷一般白净,鼻梁又高又挺,眼睛是内双,很大,还有点凤眼的意思,眼尾微微上挑。
按理这样的男人,不会用可爱这种词来形容。但是洛书河既长了兔牙又长了虎牙,不笑时横眼看人,像个被宠坏的富家贵公子,有几分冷峻,几分不好惹。但是只要他露出牙齿笑起来,活脱脱是一只阳光下无害的大白兔子,爽朗中还带着一股羞涩劲儿,别提多可爱了。所以他从小到大,特别招亲戚们喜爱,尤其受女性长辈的喜欢。
更何况久居闭塞乡村的桃红,活了十八年,从未见过如此出挑佳人。
便是村头首富家,去年高中秀才的十七岁少爷,兼村中少女们的梦中人,其模样神态,也远没有眼前人这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倘若大郎骗她这是神仙下凡,桃红也能毫不犹豫相信哩。
特别当洛书河露出大白兔般的笑容,向她郑重道谢时,桃红满心欢喜又觉得窘迫。
她交叉双手,扭扭腰肢,羞涩得实在抬不起头来,干脆一扭头,捂着脸痴痴笑得跑进厨房了。
当着人家老公的面,洛书河多多少少感到一丝尴尬。
倒是外婆和苏宜都微微笑了,觉得桃红实在单纯得可爱。
桃红的儿子宝儿,看娘跑了,小心肝里装了些小小的疑惑。不过爹在这里,他就不怕。牵着爹的衣服,他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映着灯光,好奇地盯着洛书河看。
油灯不甚明亮的灯光里,李大郎对洛书河说,“寒舍简陋,洛大哥休要介意,权在此住着,宽心调理。”
他又转头对外婆说:“婆婆与贤孙女也只管放心住下,我家虽不大富,吃饭的银钱尽有。只是乡村野处,只有粗茶淡饭相待,徜若不合胃口,休要见怪。”
外婆向李大哥微曲双膝行礼:“蒙李大哥收留,我们祖孙已经感激得不得了。要是再挑三拣四,简直不是人了。”
洛书河断了一只胳膊不便行礼,也深深低头,拜谢李大哥:“李大哥救我一命,是我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困在山中一天一夜,还挨了雨淋,夜晚一度失温,他本以为小命休矣。
一时间往事涌上心头,既为曾经虚度年华而深深后悔,又实在放心不下父母,还要担心家中爷爷奶奶姥姥姥爷。
自己出事,是把家里老人的心尖尖摘走了,怎能不痛?
早知如此,他就该早早结婚,和老婆至少生个孩子,让父母老人能有一份念想,一个寄托。看国外富翁,能生的,哪个不是生三四五个孩子,分散独生子女意外死亡的风险?
那些平日恨不得咬肉喝血的边角料亲戚们,大概个个拍着手,笑得死去活来: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独生子死了!没后代了!最后所有钱不还是落我们手上?两夫妻到头来还不是给我们打工?
洛书河牙都要咬碎了。身上断骨伤筋的痛,都比不了心中放不下父母家人的痛。
然而事已至此,任何思虑、担心、牵挂、后悔、愤懑都没用,他的人生现在是倒计时,只能等死。
万万没想到,天亮后突然降下救命恩人李大郎,先给他喂水喂饭,又把他连拖带背弄回家。
骤然回到有房屋有人烟还有熟人的地方,洛书河感觉这两天如同梦游,似真似幻,难以置信。
苏宜从厨房倒热茶来,外婆端了板凳坐在洛书河床边,接过茶水,喂洛书河润了嗓子,再将茶碗递还苏宜。
她小心地检查他的胳膊,又查看他肿得老高的脚踝,心疼坏了。她蹙着眉头安慰洛书河:“幸好遇到大郎,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
李大郎冷眼旁观:“婆婆和这位洛大哥,是认得的么?”
外婆将大郎的言语举止也尽收眼底,感觉他不像山野村夫,倒有点见过世面的气质。
她直觉李大郎不是好打发的人,因此抬头望着他,笑容格外真挚:“这孩子跟我们是亲戚,我们坐同一大艘船漂洋过海来到贵处。没想到这么不顺,头半路遇到强盗,一家人全散了,就剩下我们三个相依为命。不想后半路他又与我们走散。我们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这孩子了,万万没想到还能在贵府重逢。桃红救了我和我孙女,又蒙大郎救了这孩子。你们夫妻,叫我们一家怎么感谢哟!”
洛书河边听边点头,知道外婆是在借机向他传话,统一口径。
李大郎并没放下疑心,但也没挑出毛病,只是说:“这是婆婆素来积德行善,感动观音大士护着你们一家,不过借我夫妻之手相帮,休要这般多礼。”
外婆转头又问洛书河:“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就从悬崖上摔下去了呢?”
她拍着胸口,看看大郎,又转头看看苏宜:“我真是,一想到这个画面,我都怕得很。”
一米八七的大男人,在一米六零的的外婆面前,好似一头皮厚毛重的大灰狼化身嘤嘤怪小狼崽,声音不由带了三分委屈:“我想我一个大男人,离你们太近上厕所不好意思,就往里走走。我以为前面是草,没想到是悬崖,一脚踩空,就摔下去了。”
外婆和苏宜听到他摔下去,眉头一齐重重拧起,跟着害疼。
外婆掉头对大郎说:“他的胳膊腿伤成这样,拖不得,得赶紧治。我们人生地不熟,想请大郎帮忙请个医生来。我有一个金镯子,一两多重,请医生想必足够了,多余的钱,就当我们祖孙三人这段时间的房钱和饭钱。”
李大郎笑笑:“不妨事。只是婆婆不知,我这周围并无人居。此去二十多里,方有一个赵家庄,有数十户人家,我丈人丈母便在那里居住。庄内并无好医生。需再去三十里地,有个越平县城,城里有个姓秦的名医,有妙手回春的大本事。只是他必不肯来,须得我们前去城里。”
他想了想,又说道:“若是从后面山上穿过,有条便利小路,只需半个多时辰,只是大哥行不得路。若是前面平路,也要走上二三时辰。我倒有个便利法子,今日晚了些,索性明日起个大早,我叫了渡船来,虽绕水路而行,需一个时辰,却不消走路,对洛大哥伤情大有好处。”
外婆听了这话,赶紧起身,对李大郎深深行礼,“多谢大郎。”
李大郎连忙还礼:“婆婆偌大年纪,休要折煞我,我不敢当此大礼。”
外婆重新坐下时,洛书河用剩下的一只好手,轻轻拉住外婆的手,怪难为情地表态:“外婆,我们要是能回去,我一定好好答谢你们。要是不能回去,等我腿好了,我找个工作,一定还你的钱。”
外婆轻拍他的手,“傻孩子,就算我们不是亲戚,我也不能看着你伤成这样。钱财都是小事,身体才是本钱。”
外婆是真怕洛书河年纪轻轻便成残疾。但同时,她也有一点私心。
第9章 疑心
天下人都懂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红楼梦里,有个叫石呆子的穷人,拥有多把名扇,被有权有势的贾府大老爷知道,求之不得。贾雨村巴结心切,随便找个罪名,将石呆子捉入牢房,将扇子抄出来,献给贾大老爷。
古代若没钱没势,社会便是如此黑暗。
外婆和苏宜身上的金子加起来,能在这里置办几间小房,几亩薄地,再雇几个人种地,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但是家中没有男性亲属,身边又没有亲朋依仗,她们手上还有钱,这就相当于大路上掉了一块大肥肉,上面还搁了一个明晃晃的金元宝。
怎不让人惦记?
古代没有监控。她老了,若被歹人夜里五花大绑,往山里、河里一丢,死便死了。她只怕孙女不仅被夺家产,还被卖成奴婢。
那古代人家的女婢,起早贪黑没有假期一直干活,长漂亮点的女仆,就是一个廉价的陪睡工具人。不仅陪主人睡,还得陪客人睡。
碰上府里大奶奶心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罢了。若是心坏的,看着嫉妒,打杀埋了,白白送了性命,到时一卷破席子拉到乱坟岗上扔了,也别指望有什么青天大老爷给伸冤。
最可怕的一种可能,是苏宜被卖进妓院。
妓院里的女人,可不是电视剧里歌颂的那样,哭诉几声老鸨子就跟着心软,支持卖艺不卖身,然后还有一帮男人陪着谈诗词歌赋、星星月亮。
妓院里的女人不是人,三天两头挨打。比如进门头三天,身上先狠挨三天鞭子,抽得人痛得满地爬。和被卖到电诈园区先挨打一个道理,先挫掉锐气,让人知道害怕,后面才能百依百随。
平日里更是挨打无数。没客人要挨打,有客人只住一晚也挨打:必是恼了客人才留不下人。那一日三打的已是良善之家,碰上那更狠毒的,稍不如意,拿烙红的铁烫胳膊、烫大腿、烫下身是常事。若顶一句嘴儿,打得半死扔河里,官府里来问话,顶多破费几两银子的事儿。
更不用说那些客人也爱欺负妓女,掐的打的拧的吐痰的,或故意在脸上咬个疤,或把□□咬下来,或拿又脏又长的指甲抠□□,妓女越痛得鬼哭狼嚎他们越畅快。
若真走到这一步,外婆宁可苏宜不如死去,也不想让她受这人间地狱的苦。
现在与洛书河重逢,也是借他身为男人的力量,指望万一有事他能帮一把。
男女力量悬殊。一般女人发怒,小拳拳锤人胸口,周围能围一圈人,边看边笑。即使拿个刀冲上来,还不到跟前,已被人夺下。
若与男人结仇,发怒动起拳刀,围观的人早吓得屁股尿流,跑出老远,那是轻则重伤,动则出人命、甚至全家灭门的大事。
以后倘若碰上起歹念的恶人,看到她家有个男人,至少忌惮三分。
不过话说回来,一切思量,都建立在洛书河人品的前提上。若恶徒反倒是洛书河,看她们身上有金子、价值不菲的翡翠,起了歹心……
算了,不能多想,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吧。
外婆她们这边说话的工夫,桃红和苏宜已经将堂屋的饭桌抬到屋中间,又往桌上端满了饭菜。
桃红之前有外婆帮忙,做了绿豆粥,二碟摊鸡蛋,一碟大鲜鱼,一碗干豆角炒腊肉,一碗拌黄瓜,一碗煎藕,一碗红焖獐子肉,一碗青菜汤,都是大盘大碗。
桃红有个小小的私心。
她家里有二个好看的大碗,是她公公去世前一年在越平县城路边捡的,也不知是逃难人丢弃还是抢劫人遗弃。
碗的材质不是乡下人家常用的粗瓷蓝边大碗,是富人家才舍得用的细白瓷,碗口处描了两道细红圈,碗底印了红色的寿字图案,碗外壁印着二只丹顶鹤,红顶白身,劲尾俱黑,振翅飞翔,身姿优美。
家里没有值钱东西,这二只好看的碗便是桃红心爱之物,平日搁在碗柜深处,轻易不拿出来。
今天她为了在洛书河面前长脸,喜滋滋地地将两只漂亮碗都掏出来。
一只碗盛上粥,她又在粥上搁一双新筷子,放在洛书河床边的高脚板凳上。
另一只碗里压满肥肉,同样放在板凳上。
古代人吃肉少,肚子缺油,所以肥肉比瘦肉贵,受欢迎。桃红重视洛书河,往他碗里尽拨的是肥肉。
外婆说着话,感觉一直有人来来回回,一扭身看见身边多了板凳和碗,便笑道:“桃红姑娘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现在还不能吃这肥肉。”
桃红愣了愣,有些委屈:“婆婆,这都是我亲自整理,极洁极净的饭菜。”
外婆轻声细语地解释:“不是你的饭菜有问题,是他受伤了,二天没吃饭,突然吃大油大肉,会伤身体,搞不好会拉肚子。”
她拿起筷子和放菜的碗,起身走到桌边,将里面的肥肉都挑回原处,“等明后天,他身体养好一点,就可以吃了。”
桃红心疼洛书河:“婆婆,委实吃不得么?也就半碗肉,委实不多。”
外婆果断摇头:“油大伤身,委实吃不得。”
外婆把油腻腻的肉用筷子全部拣出,放进少量鱼肉和鸡蛋,又换了几样清淡的黄瓜青菜。
因为洛书河只剩下一只好手,且是左手,不便操作,外婆打算喂他。
苏宜很孝顺,自告奋勇接过外婆手里的碗,“外婆,你先吃饭,我来喂洛哥。”
“也好。”外婆倒是愿意,正好借此培养二个年轻人的友情。
洛书河饥肠辘辘,饿得不想废话,哪怕来条狗会端碗喂饭都行。
苏宜端着碗侧坐在他的木床边,用筷子连粥带菜地拨到他的嘴边:“洛哥,这样行吗?不行你说话。”
外婆在旁边关心地看着:“阿河你要觉得哪不合适你就说,都是亲人,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自己遭罪。”
“可以。”洛书河喝下二天来第一口热饭。
这绿豆粥温热又粘稠,一口下去,洛书河猛然感觉到胃的存在,突然发现自己饿得火烧火燎,胃饿得成了黑洞,恨不得饕餮般一口吞。
他努力克制自己的贪婪,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粥,好让干瘪的胃在粥的浸润下慢慢舒展。
外婆看二人配合挺好,便先去和李大郎一家吃饭。
桃红帮苏宜留了饭菜在锅里焖着,这时也从厨房出来,坐在八仙桌边。
八仙桌的北边,李大郎大马金刀地坐在长凳上。
只要他在家,宝儿总是长在他身上。
此刻宝儿就胖嘟嘟地坐在他一边的腿上,满嘴流油地嚼着一块嚼不动的獐子肉。李大郎一手搂着他,一手拿着大碗,喝着里面的可乐。
可乐自然是桃红留给他的。
桃红心疼自家老公,想着这可乐是国外的稀罕物,所以瓶子里剩下的和自己碗里剩下的,她都倒给了老公。
又为了让老公多喝,她往里兑了不少水。
外婆当时坐在灶前塞柴火,斜眼看到,已不能挽回,索性装没看见。
跑气的可乐兑水,味道可想而知。
李大郎知道老婆疼他,好东西都留与他,自己舍不得吃喝。故而也不肯嫌难吃,省得老婆伤心,自己闷着头几口喝光。
桃红见她家大郎一口气喝下,想必美味之极,真是比她自己喝进肚里还高兴。
她美滋滋地想:海外的甜水儿,到底中吃。
见他碗底已空,桃红便举着一个土褐色的坛子,一手握紧坛口,一手托着坛底,往他碗里斟了大半碗白酒。
李大郎对外婆说,“不知婆婆会饮酒不会,倘能饮酒,也喝一碗解解乏。”
外婆年轻时没有喝酒的习惯。后来年纪大了,身上有时会莫名难受,便饮一点女儿女婿孝敬的药酒,颇能缓解疼痛,天长日久,倒练出一点酒量。
外婆便微笑点头,“稍微能饮一点,不多。”
桃红好客,便拿了一只空碗,不由分说斟了八分满的酒。
“婆婆,尝尝这酒可好不好,我娘亲手所酿。”
酒色微浊,外婆端起碗,轻啜一口,一股米酒的味儿,酒意并不重,倒是挺能活血。外婆能感受到血管微微张开,颇能解乏。
她点头微笑,“不错,味道很好。”
桃红见母亲的酒被称赞,与有荣焉,一边嘴咧得更开,一边从李大郎怀里抱过儿子。
她先拿了一块带骨头的肉,一口咬下瘦肉,搁嘴里几口嚼烂了,然后嘴对嘴吐到宝儿口里。
宝儿仰着圆鼓鼓的小胖脸,张着花瓣般的小嘴,小鸟吃食一般,从妈妈嘴里接着食物,吃得津津有味。
被正喂洛书河吃菜的苏宜看到。
她心想幸好是年轻妈妈,面容洁净,这要是满嘴烂牙的皱皮老奶奶,她若是宝宝,真是宁可饿死。
忽然,她听到大郎对外婆说:“婆婆有所不知,如今官府好生利害,四处贴了告示,凡是面生可疑之人,一律报官。徜若隐瞒不报,连累我担着干系。我不认得你们,且说说看是什么人家?”
第10章 出发
面对李大郎的审问,幸好桃红年少心热,已经认定外婆和苏宜是富贵人家的好人,听不得这话,先抢先对外婆道:“婆婆莫怪,我家大郎是好人,只是惯常疑心。”
然后她才转头对丈夫嗔怪道,“你这是什么话,把婆婆当犯人审哩。婆婆来时便与我一五一十说了,她家女婿在海外专一做生意,今年想着叶落归根,携家带口坐着海船投亲靠友,置办些产业,长居凤朝。不想下了渡口,错过官路,走到小路上,遇见强盗,婆婆与女儿、女婿、孙子失散,只得外孙女一人孤身相伴,这一路寻亲不着,受了多少惊恐,千辛万苦流落到这里,你不说心疼婆婆荡了家私,几乎害了性命,你还要挑三拣四,戳人家的心肝肺哩!你管那没天理的衙门中人说什么,又不把钱与你,要你这般献殷勤?”
李大郎吃了老婆这顿抢白,并不着恼,说道,“原来婆婆是远乡贵客,受了这许多磨难,恕小人无知,失敬失敬,怪道模样言语不像乡里人!”
外婆笑道,“不怪大郎,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大郎随便问,我知无不言。再说,我要多谢大郎夫妻。我们一路风餐露宿,历经艰辛,如果不是你们夫妻收留,我们祖孙三人今夜只能睡在野外,明天早上怕要被狼吃了。”
李大郎说:“不妨事,世人又不顶着房屋走。婆婆莫要烦恼,我父亲生前最是惜老,若是晓得我路过不救,不知要念我多少遍哩。婆婆且宽心与贤孙女并洛大哥在我家住下,等洛大哥慢慢治好腿,再上路寻亲不迟。”
这李大郎是个聪明人,受了老婆的责怪,没有细问,其实心中的疑心并没放下,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些外婆海外光景。
外婆内心非常明白。好在她已70岁高龄,全世界走了大半,阅历极丰。
再说国家现代化的发展不过是这近三四十年的事,她出生到青年时间,国家还是农耕为主,很多农村的发展几百年如一日。比如七八十年代,农村很多人家的房子还是泥坯房,房顶覆盖厚实的稻草,和千年前杜甫先生那间草被大风刮走的房子差不多,还没李大郎家的砖房结实宽敞。
外婆回答的滴水不漏,又拣了热带国家的风土人情,以及一些海上风景,细细与大郎分享。
桃红张着嘴,都快听呆了,连给儿子喂饭都忘记了,急得宝儿“嗯、嗯”地叫她。
大郎听她言语连贯,况且有些与自己儿时听说的海外故事居然相符,确实是见识过大洋大河、心中有丘壑的妇人,远非寻常那些足不出户的妇女能比,他心中倒是放下大半疑心。
第二日一大清早,天还很黑,估计才五点多,李大郎已经从外面大步回来,招呼洛书河起床。
“洛大哥,好起了,已寻了船来,即刻可以动身。”
外婆在东屋房听到动静,也在黑暗中起身,摸索着穿衣。
这二日山中跋涉得太累,外婆其实浑身哪哪骨头都痛。
幸好平日她身体好,还支撑得起。她忍着痛,又叫起睡得死沉的苏宜。
西屋内,宝儿被搁在大床中间,举着小拳头,睡得像翻肚皮的小青蛙。桃红也早已起床,在厨房拿盆倒了水,又准备好梳子,招呼客人洗漱。
三人摸着黑,凑合着用同一盆水洗了脸。
因为担心苏宜的黄发过于醒目,招摇过市引人诧怪,外婆又向桃红要了一件蓝布首帕,象中亚妇女戴的头巾一般,紧紧包住苏宜的头发。
她也把自己的头发扎起,用一条旧首帕包起来,好把自己的烫发遮住。
洛书河是男人,没办法包,所以随他。好在他只是头发短,颜色什么的都正常。
三人梳洗好,和大郎一起喝了桃红烧好的热粥。然后挎包的挎包,背包的背包,被人背的被人背,前后脚出了厨房门。
桃红带着宝儿留下看家。她抱着孩子站在厨房门口,恋恋不舍地看他们远去。
厨房门后,有一条杂草掩映的小路,李大郎地背着沉重的洛书河小心走着,后面紧跟着外婆和苏宜。
此时东方未明,月亮已经下山,暗蓝的天空撒了钻石一般,缀着无数璀璨的大小星星。
突然听到有公鸡“咯咯咯”地大叫,把苏宜她们倒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桃红养的油光水滑的大公鸡,出门前被李大郎从木笼里放出,刚才飞到木桩高处,用力大叫。
此时万籁俱静,这声音高亢嘹亮,极具穿透力,颇为震慑。
怪不得雄鸡辟邪,这声波大概确是能把没有形体的妖魔鬼怪震散。
下坡走了约十几米,只见小路尽头有一排大树。透过树林疏处,看见一条浊青色的大河,河流巨大平缓,向东流去。
河岸边泊着一条木头旧船,船上有个老年艄公撑着竹竿站着。精瘦的一个人,下颚留了几根白须须。他穿着和李大郎一样的白卦白裤,裤子挽至小腿,露出的皮肤黑人一般地漆黑。
他笑道,“大郎,这就是你说的异乡贵客哩,果然好个模样儿。”
原来大郎不到四点便起床,看了看天上的星子,估摸了时间,紧赶慢赶,赶到前面赵家庄渡口,叫醒对岸船上睡觉的艄公赵老汉,渡河过来接他,再把他捎回家里。
李大郎说:“正是,烦老汉相送。”
原来此处地势取巧,船尾可以贴岸泊着,刚好无缝对接,如平地一般,不用搭跳板上下,是一处天然渡口。
那船一走一晃,苏宜扶着外婆,仿佛小脚女子,小心翼翼地挪进船舱。
接着李大郎和艄公扶着洛书河弯腰缓慢进入舱内。
晴天夏日,天色亮得很快,越过船蓬,只见沿岸尽是高高大大的绿色芦苇,或者蓬松的大树垂着茂盛的薜荔,偶然能看到岸上野花开得正艳,难见人家,一路颇为荒凉。
三人坐在船内,看着纯天然的风景,刚开始还新鲜有趣,渐渐看腻了这一成不变的风景。
起初还闲聊几句,可是重要的话又不能说,怕被李大郎和赵老汉听出什么不妥来,所以渐渐都沉默不语。
路上只听摇橹的声音,还有听李大郎与老汉一问一答的闲话。
李大郎很勤快,赶上河流平缓处,还去帮老汉摇了半天橹。
晨风清凉,坐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船,天色已经大亮,来到一个河流狭窄之处,那岸上也渐渐散落了房屋人烟。再往前,便是渡口,左岸有一排石阶,足有半层楼高。有好几个妇女蹲在石阶角落捶洗衣裳,石阶中间站了七八个或背或挑行李的人,和老汉与李大郎都认识,等老汉和李大郎搭了跳板,便都吆吆喝喝地上了船。
原来这里便是赵家庄。
李大郎看见其中一个肩上背着包裹穿长袍的男人,便喊住他:“三哥背着褡裢又去哪里发财?”
那人跳上船来说:“大郎也在咧,在家过不得,去南嘉寻个机会。”
最先上船的都是男人,他们看着船上已坐了个三个容貌好看的男人妇女,虽然穿着旧布衣,却气度不凡,无论如何不象庄上人家,心里不由露怯。虽然迟迟疑疑地坐在板凳上,但都没敢靠近他们坐。
最后面上船的,是个个头不高的老奶奶,皮肤黧黑,厚嘴唇,有点龅牙,花白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因为出门前沾着口水梳的。她身上穿着深蓝的布衣布裙,衣服极干净极新,还带着压出来的褶子。
她左手挎着一个麻篮,麻篮上用一块蓝底白花的布盖着,能看到里面装着好些大馒头。右手牵着个五六岁的黑不溜秋的小孙孙。她也和李大郎打了招呼上了船。
这老奶奶先觑见船左边坐了一个头发极短的男人,腿和胳膊看着都有伤。心想这莫非是还俗的和尚?眉眼倒俊,新留了头发。也不知以后便宜了哪家姑娘哩。
她眼睛一溜,瞥见右手边坐着一个漂亮老婆子带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老婆子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空位,是旁边的男人不好意思挨太近留下的缝隙。
她便一手攥紧孙子的手,向外婆弯弯膝盖,同时另一只手平搁在腰间上下摆了摆,未开口龅牙已经先露出半里地。
她亲热地笑道:“婆婆,万福。”
外婆知道有些乡间老太婆极为讲究礼节。纵然船只摇晃,也歪歪扭扭地站起来。
“万福。”她还了一礼。
苏宜唯恐外婆摔着,赶紧双手托着外婆空余的右手,跟着站起,也曲了曲膝盖。
她还不习惯在这么多古代人面前说话,因此嘴巴蚊子哼哼般动动:“万福。”
攀上话,便有借口挤着一起坐了。
那奶奶便屁股一拱,将旁边的男人硬是挤得往旁边挪了挪,然后她便宽裕地坐在外婆身边,将篮子搁在脚边,又两腿叉开,将呆站在一边的孙子一把拽过来揽在怀里,一切搞定,路又这般长远,正好向陌生人攀谈。
她亲热地将头扭向外婆,高声大气地说笑:
“我夫家姓赵,我媳妇是越平县城人,她娘家姓张,在东大街上开了一间油店。前日亲家母托人捎信,想接女儿与外孙去住几日,我媳妇不得空,让我带这小畜生上亲家瞧瞧。婆婆贵姓?家里几口人?瞧着面生,哪里来?往何处去?家中几口人?这个姐儿是你何人?多大了?许了人家不曾?”
外婆客气道,“免贵姓祝。”
她又将昨天编的一番谎话拿出来骗人,如此之般说了一遍后又说,“幸而有李大郎好心收留,带我孙子去越平县城瞧太医去。”
第11章 八卦
一船的老少有假装抽烟枪的,有靠着船篷眯着眼睛随水波微晃的,其实都竖着耳朵听她们闲聊。此时众人的视线都落在洛书河身上。
洛书河在外婆对面坐着,气定神闲,任人打量。
大家听后都摇头叹气,想不到这三个海外人模样如此出色,境遇如此凄惨。
赵婆婆听了女儿女婿外孙俱失踪不见,便已红了眼圈,她抬起袖子,擦擦含着的眼泪:“原来尊府遭此大难!婆婆且放宽心,我倒给你想了个法子,我们赵家庄往前,不到越平县城,有个三天镇,离镇五里路,有座齐整的观音庙,是观音菩萨的留云下院,香火极盛,那几千几万里的信男信女都来烧香哩。”
赵婆婆有心卖弄:“那人若是虔诚的,看菩萨就是睁着眼睛的笑面儿,那不虔诚的,看菩萨就是闭着眼睛的恶面儿。你们拜了菩萨,再去庙东边的许氏灵签掣根签儿,这签儿好不灵验哩!不管是寻物还是问人,纵有天大的疑心事儿,这签也说得准。”
有道是穷算命,富烧香。
苏宜先前听到菩萨笑面儿恶面儿一说,心想封建迷信笑死人,那衣服底下的肚皮笑得一颤一颤的,后来听到抽签算命,她现在穷得走投无路,顿时颇想迷信迷信,去烧个香,抽个签,问个未来,到底能不能回家。
她伏在外婆身上,轻扯她的衣服,小声说:“外婆,咱们有空去看看吧。”
外婆偏过头,同样低声安慰她:“肯定去,不过先得把小洛的胳膊和脚看好。”
赵婆婆见她们听取建议,高兴地又说:“便是不抽签,那庙也有好些景致,庙前那好大的两棵松,俱是秦时种下的,庙内还有晒经石,无字碑,有许多形容不出的好处,只怕婆婆和姐儿去了,还嫌庙不够大、不够逛哩。”
洛书河旁边坐个白胡子的老头,模样瘦削,虽然穿着粗布短卦,裤腿高高卷起,但坐姿板正,是个讲究人。
见赵婆婆和他们说上了话,他嗓子也痒,也想夸耀下这庙的好处。可是看外婆她们长得白白嫩嫩、漂漂亮亮,自己又有点不好意思。
最后他鼓起勇气,拘谨地插了一句话:“后日庙里办道场,庙前有集会,天下的货物都来,随你要绸缎衣服还是珍珠玛瑙的首饰,应有尽有。奶奶小姐们若去了,可以自己拣着相应的买。”
外婆便对他点头,客气地笑一笑,表示听到了。
她见赵婆婆嘴敞,聊了数句后,有意和她再套近乎,便拉着她孙子的手说:“这孩子长得真好,几岁了?”
赵婆婆便满脸堆笑,声振全船地说:“今年整五岁了。大郎是晓得我这孙儿的,不是我自夸,满庄上无人不知他的造化。”
“当初他爹娘成亲二年多,不曾生得一男半女。等到第三年上,媳妇的肚皮还是没有动静,我寻思这却使不得,莫要绝了祀,我须亲到观音大士跟前求一求。那年正赶上安宁王吃了败仗,一路杀人放火,那黑烟直连到天上去。我原想骑家中骡子去,走路稳当。又怕招来贼兵抢去,只好这般两只小脚辛辛苦苦走到三天镇,好容易爬到观音庙,跪在菩萨面前,替我儿子媳妇求个儿子。”
赵婆婆喘了口气又道:好不灵验么,归来不到一月,媳妇就喜食咸酸,时常呕吐,这便有了喜了。我孙儿出生那年,恰逢永嘉爷爷出兵,将安宁王一路赶回凤州。若不是有大江拦着,安宁王恐怕早被捉住。听听,这岂不是我孙儿的造化?。”
赵婆婆昂着头,后槽牙都写着得意。
这种社交场合外婆很会应付,她上赶着夸几句:“怪不得,原来是观音大士亲自送来的,看这眼睛多有神,耳朵又大,这一脸的福相,长大恐怕是要做状元哟。”
赵婆婆作为亲奶奶,对孙子自带滤镜,此时耳朵听着陌生人的奉承,内心更是快活。
她爱怜地摸着孙子的头,“状元不敢想哩。只盼他平安长大。若是安宁王不败,只怕我这孩儿生了也养不大哩。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你只说大郎丈母,生了八个只活了二个,便知世道艰难了。幸而永嘉爷爷有天上神仙护着,小小年纪便杀回京城,重新坐了皇帝,又赶跑安宁王,阿弥托佛,不然全家早晚也是刀下怨鬼哩。”
外婆顺口接道,“那是,要不怎么说那做皇帝的是真龙天子呢。反贼怎干得过真龙。”
洛书河不动声地打量着赵婆婆的的神情,脑中模仿她的语调变化,同时记下她讲的风土人情。
此时他装作不解,露出标致性的虎兔牙,腼腆地笑问赵婆婆:“婆婆,我们从海外初来乍到,很多事情不懂。请教下,安宁王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造反?”
赵婆婆被他的大白兔笑容闪了下眼睛,未及说话,全船人先一片哗然。
原来这些百姓自诩凤朝上邦,自视甚高,以为全天下都该知道他们的故事。
不想这几个老外孤陋寡闻至此。
一时满船人的八卦**都翻江倒海地涌上来,七嘴八舌,乱纷纷地向他们解释。
洛书河趁机见缝插针,凭借他极具欺骗性的大白兔笑容,低调又热情地和大家打成一片,最终搞清了这里的朝代。
原来此处也是中华文明,只是当初汉唐下来,五代十国那里拐了个弯,没了宋元,出现又消失了三个百年王朝,最后有了现在的凤朝。
凤朝的第三代皇帝,即先皇李景暄有二个儿子。长子李行简为太子,幼子李行易为昭王。
先皇三十五岁时,因病驾崩。年仅十六岁的李行简继位,年号永嘉。皇帝为尊,老百姓便称他为永嘉爷爷。
小皇帝登基一年,他的亲叔叔安宁王李景明认为“彼可取而代之”,反了。
不等小皇帝反应过来,皇叔从封地凤州杀出,越过南苍江,一路北上,长驱直入,将驻扎京郊的皇帝的大舅:左将军时天瑞杀死后,直奔凤朝首都大都城。
李行简的二舅,御史时天祥有二个儿子。长子时午年方15,比表哥皇帝略矮些,却长得亲兄弟一般,十分相似。
仓惶之下,二国舅带上长子真奔皇宫,换上皇帝龙袍,假充皇上,逃出皇宫。
小皇帝和昭王则在右将军温玉的保护下,换上平民衣服,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大都,不知所踪。
那假皇帝时午不等逃出京城,便被皇叔抓住。
皇叔与皇帝一年只见二三而,以为时午是真皇帝,欣喜若狂,唯恐夜长梦多,匆忙宣布了小皇帝暴政、荒淫、草菅人命等一二三四五诸多罪行,便命人将假皇帝砍了。
皇叔又囚禁了太后与皇后,自觉政权已稳,便昭告天下,自立为帝。
怎耐他名不正,言不顺:即使小皇帝真没了,也该顺沿到小皇帝六岁的亲弟弟昭王,怎么也轮不到旁枝的皇叔。
多地高官将领发声,表示坚决集中在以少年天子为中心的朝廷周围,拥护少年天子的领导,拒绝承认皇叔的伪政权。
皇叔作为前任皇帝的亲儿子,颜面扫地,盛怒之下,宣布凡不支持他领导的,均为反贼,命令手下将领攻打。
那支持小皇帝的将领,乱纷纷地重修城池,摊派钱粮,向百姓征兵。一时间战火四起,农田荒芜,百姓逃难,天下大乱。
幸而一年后,小皇帝忽在南方某地出现,又有右铁将军温玉保护,号令天下,莫不相随。
景洪元年皇叔造反,如今天下已是景洪十六年,三十二岁的皇帝李行简虽然收复绝大部分国地,天下并未统一。
皇叔被迫退回南苍江后,退守大本营凤州。
凤州是数千年的鱼米之乡,钱粮极广,完全能养精蓄锐,再图反攻。只是天下都晓得,皇叔如今人老体衰,早失了反攻的锐气,他的八个儿子个个不是软弱便是无能,四十五个孙子也都只晓得吃喝玩乐。皇帝挥军南下,收回凤州指日可待。
说到儿孙,皇帝军打仗这么些年,只生了三个女儿,一直无子。民间传闻皇上有意将皇位传给昭王。昭王二十来岁,尚未立妃,素闻其寡言好德。不料今年春天,京城大都传出一个惊天八卦:昭王府上下三百人不分男女老幼,被皇帝全部砍了头。据说昭王染上分桃之好,皇帝怒不可遏,不好收拾弟弟,还不能收拾王府中的奴仆么?
大家谈得兴高采烈。只是皇家之事,不好乱说。有老成的人怕惹出祸端,话题再说回皇叔。骂皇叔是众之所向,百无禁忌。
皇叔的兵素来残暴,打下城池,他们头一天向老百姓要金,第二天要银,第三天第四天……实在搜刮不出的人家,便将全家整整齐齐地杀死,自然妇女不论老幼,逃不过被□□。
若过农庄,眼瞅着大好的麦穗足有半尺来长,沉甸甸地弯着腰,过两日即可收割,全家老少可以饱餐一顿,他们偏要放战马进去糟蹋,糟蹋不尽的,临走放把火,将几千上万石的麦子悉数烧成灰烬。
皇叔军队所过之处,富者十室九空,贫者卖儿卖女,百姓无不忍饥挨饿,甚至人类相食,人间地狱一般。
船上人说起当年的战火,个个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嚼皇叔。顺便抱怨当初皇帝舅舅时天瑞若有真本事,多少能牵制皇叔,让皇帝有时间调兵遣将,而不至于半夜被皇叔突袭打败,导致第二天皇叔军队直入大都,皇帝被迫狼狈出逃,最后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十数年。所以温玉将军后来将时家灭门,也算时家罪有应得,民心所向。
大家唾沫横飞,正说得高兴,李大郎在船头“咦”了一声,然后放下橹,“扑通”一声,跳进河里。
把大家吓得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怎么回事。
赵老汉站在船头,也茫然一无所知。
他试着对水里喊:“大郎!李家大郎!”
第12章 越平
昨晚下过暴雨,水浑的很,难见水下光景。一时满船皆静,天地间只听到风响。
洛书河、苏宜和外婆也伸长脖子往船头张望。
苏宜既莫名其妙又很害怕:出门时大郎好好的啊,总不可能毫无道理地自杀。但若不是自杀,怎么人一直不出水?若一直不出来,她们回去怎么和桃红交待?
苦等不是办法,已经开始有人脱衣准备下水寻找。
只见李大郎却从船下冒出来,双手举着好大一条鱼,咧着白牙扔到船上:“好大鱼,亏它一直跟在我们船侧,想必日头毒,炎热得紧,它挨着船图凉快。岂不是自寻死路么?”
那鱼在舱板上翻着肚皮,嘴巴一张一张地乱蹦。
李大郎双臂撑着船头,使了个巧劲重新翻上船,揪着它的嘴巴将他拎起来,满脸是笑。
赵老汉吓得肠子疼:“大郎好没正经,你要捉它,也和我说一声儿。这招呼不打便跳进水里,委实吓杀老汉哩。”
赵婆婆也说他,“正是这话。小人儿不知轻重,这大水好随便跳的?叫你丈母知道,也不喜欢。”
李大郎只是笑,借了赵老汉船板边的竹编鱼篓,将大鱼装进去,然后鱼篓浸在水里,鱼篓的把儿拴在船边,鱼仍用河水养着,他回家时再将鱼提走。
赵老汉受了惊吓,不肯让李大郎再帮忙摇橹。李大郎便钻进篷内,挨挨挤挤地坐在船板上。大家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夸起他水下捉鱼的本事。
闲话少说,只见转眼到了越平县城的地界,远远便望见房屋,人来人往,竟是个人烟鼎盛、小有规模的大县。
码头边已经停了数艘带蓬的大船,有些大船竟有二层小楼,雕梁画栋,甚是精美。衬得赵老汉的小木船渺小、破败又穷酸。
赵老汉看惯了,也不羡慕人家,自将船靠在渡口上。
尚未停稳,众人已经乱哄哄站起。
背布褡裢的轻便,先跳上岸。
挑行李的怕行李落进水里,等赵老汉往岸上的桩子上系粗麻绳,李大郎又搭了跳板,才一步一步踩着木板上岸。
外婆依旧坐在板凳上,扯着苏宜的衣袖,意思让别人先走。
赵婆婆紧攥着孙子的手,临走前,亲热地对外婆告别,“祝家婆婆,有空来我们赵家庄玩耍。先我上船的石阶上去,走不多时,门前小小的一片杂货铺就是我家。若不认得也不妨事,大郎尽晓得,叫大郎带你们来耍。”
外婆赶紧满脸堆笑地站起,在篷子下直不了身,她又是点头又是弯腰,客气地回应着,又向她们摆手道别。
等人差不多走光,外婆才和苏宜小心扶着洛书河站起来,又幸亏有李大郎搭把手,全靠他,将高大的洛书河扶到岸上。
三个现代人手上没有铜板,船钱只好先让大郎结算。
大郎站在岸上,满不在意地对赵老汉说:“老汉记账,回去一起还你。”
赵老汉顺嘴客气,“不打紧,大郎这般见外,明日给亦不妨事。”
苏宜满以为又得辛苦李大郎背起洛书河,却见外婆先拉着李大郎走到人少之处,从怀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金手镯。
既然李大郎诚心实意带他们来看病,医药费总不能也让他垫付。
外婆的意思是托李大郎先找个地方,将金子兑换成银两。
“这个镯子当初买时,店家说有六十六克。你看看里面的花纹,多么精美,这叫福镯,里面刻了六十六个福字,也有六六大顺的意思。这福镯上的金子不算值钱,就贵在这手工费上了。请大郎帮我们看看,有没有那种不欺生人的当铺,把它多当些钱,我们一家也好添些衣服。”
李大郎也曾见过好东西,却不得不说这金镯确实漂亮。金光流彩的外环刻了一些流云纹,内环刻了大大小小的“福”字,行书草书隶书等等俱全,便是宫里,只怕也没有这般好物。
李大郎便说,“婆婆肯把这等贵物交与我,我必不负婆婆。前面石塔街上有一个隆兴典当,里头有个汪朝奉,与我是旧相识,他是个极勤谨的人,看我薄面,想来当得许多银子。”
外婆说:“凭大郎作主。还有一事想请大郎帮忙。小洛腿脚不便,他这么大的小伙子,这么重,总不能老让大郎一直背着,所以想请大郎看街上有没有桥子,帮我们雇了。等我们当出银子,再结算轿钱,也能找太医看病。”
李大郎频频点头,留他们在原地等着,自己先跑到街上,没雇轿,雇了一辆独轮推车——中间一只巨大的、前行的木轮。木轮两侧,各有一块厚重扁平的木板,可以捆货物、牲畜,也可以坐人。
洛书河斜坐在独轮推车一边,伤腿平搁在木板上。外婆和苏宜坐另一边,腿可以垂下来。
车夫三十多岁年纪,面黑无须。穿着和大郎差不多,无袖的白褂,半新不旧的蓝布裤子,脚上一双青布鞋,看着还算整洁。
他脖子上套着一块有年头的布绳,布绳是用各种长短不一的短布打结制成。布绳两头系在把手上防脱。他两只大手牢牢把定木把手,使着全身的力气推车前行。
李大郎空着手,跟在洛书河旁边走着。
他心思细腻,恐怕洛书河坐不惯,万一不稳,摔下事非小可,所以留意着洛书河,随时准备扶一把。
独轮推车的模样简陋又奇特,像只大眼怪,但是车费实在便宜。
外婆坐在独轮车上,侧着脸向大郎向道:“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就知道雇桥。幸好碰到大郎,事事替我们想着,省下好多钱。”
李大郎看到自己雇车的举动被认可,自然也很高兴。
他兴致勃勃地回道:“雇顶轿子走不到一里,便要六七分银子,只有一个好坐。这推车雇一个时辰才要三十文,却有三个好坐,岂不合算么?”
苏宜心想:懂,就像私家车和公交车的区别一样。
苏宜一边耳朵听着外婆和李大郎闲聊,一边眼睛贪看这一路新鲜的街景。
天早大亮了,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屋脊上,泛着白光。
古人日落而息,日出而作。虽然时辰还早,天气又炎热,路上行人已经络绎不绝。
苏宜留神细看,穿绸缎长衫摇着扇子的有钱人少,穿布衣的平民百姓多。
苏宜还看到一户人家门口蜷着一个乞丐,身上的衣服快烂成渣了。
乞丐旁边放着粗壮的打狗棍和一个破了口的碗,碗上搁着一双木棍充作筷子。
这路上来往的,男人多,女人少,且女人普遍年龄偏大,膀大腰圆,系着肥大的布裙子挎着麻篮买菜。
唯一见到年轻少妇,刚从他们身旁过去。年龄估计与苏宜差不多大,身形苗条,侧骑着一匹肥壮的骡子。旁边跟着个差不多年龄的小伙,大约是少妇的老公,手里牵着骡子的缰绳。
骡子蹄声哒哒,一边走,一边尾巴后的粪门大开,当着苏宜的面,“噗嗤”一声,掉落下好大一坨热腾腾的黄粪。
苏宜还没反应过来,边上已有二个背着背篓的男人抢过来,其中年老的手快,腰略一弯,手里的铲子顺势一铲,那新鲜大粪便归他了。
那年轻的便一脸恨色,只动嘴,不出声,无声咒骂。
苏宜好奇地外婆:“他们抢粪干什么?”
外婆见怪不怪:“肥地,当化肥用。”
“哦。”
苏宜身体随着坐着的独轮推车一起颠簸了下。
倒不是推车轧上石子,而是这越平县城虽然繁华,毕竟是古代,哪能像现代的大街到处是平整的柏油马路,大街小巷全是纯天然的黄土路,没人修整,起伏不平。
这土路有四五米宽,又没有交通规则,牛车马车随意穿梭,车上又装了极重的粮草或货物,换句话说,没人管超载,日久天长,硬是将一条本就不大平的马路,压得更加崎岖不平。
到了阴雨天,主人挥着鞭子,那牛马拖着沉重的货物,吃力地在泥地里使劲前行。到了天晴,当时牛蹄马蹄的印记便雕塑般固定在原处,形成大大小小的深坑。
古代又没有市政养护,这些坑自然没人填没人管。所以这大街上的路,日复一复地糟烂下去,坑坑洼洼,实在不好走。
好在这车夫力气极大,车把得极牢。他又有经验,尽可能挑平地走。实在避免不了的坑,便极慢地推过去。这样一路小心翼翼,虽不能说这车让他推得如履平地,倒也还算四平八稳,只有些小小的颠簸。
他眼中的小颠簸,却让苏宜、外婆都感到不舒服,只觉得路上一个坑接一个坑,骨头都要颠散架了。她俩又都很担心洛书河的断骨不抗震。
第13章 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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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3章 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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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物价真贵
李大郎是好意,但外婆阅历丰富,在人情世故上,难免多考虑一步:
托人做衣服看似只需一句话,实际操作起来,里面也有讲究。
大郎一片赤诚主动帮忙,他丈母放下家事特地过来帮忙,恐怕也不肯要工钱,但外婆不能不识趣,真的让人白做,至少要准备好酒食。
三人的衣服,除了裁剪,还须缝纫。古代没有缝纫机,所有衣服的领子、袖子、下摆等等都需要一针一线细细缝起。一天二天哪里做得完,至少要**天。幸好现在是夏天,所需衣料不多,不像冬天还得买棉花做棉裤棉鞋。
天天好吃好喝供着,这一大家子吃喝下来,并不比成衣便宜多少,还多欠一份人情。
然而,再退一步想,关系就得靠打扰才能建立。
现代社会便利,只要有钱,关起房门,一个人过一辈子不是不行。但是古代生活诸多艰难,人与人之间要么靠姻亲,要么靠邻居间互助才能存活。
倘若他们以后回不去,也许会定居赵家庄,人生地不熟,非常需要在当地建立人际关系。可以先和桃红娘混个面熟,慢慢推及桃红家亲戚。这样以后万一有事,或许能有人说句公道话,不至于碰到一个恶人,便能把他们生嚼了。
费钱就费吧。
外婆便道,“已经打扰了你们两口子,我们怎么好意思再打搅你丈母娘。再说我们三个人,至少需要六套衣服,有得做了。”
李大郎道:“不值得什么。我丈母心地儿最好,为人又温柔和气,不是那等计较人。若婆婆觉得过意不去,买些酒食与我丈母罢了。”
外婆有李大郎帮助,挑了二匹细白布,给大家都做一身里衣,又买了二匹青布二匹蓝布,这用来作外面穿的袍子或者裤子,裙子也可以。这些料子都簇新结实得很。
出了布铺,外婆又自作主张,非去前面绸铺扯了数尺颜色鲜艳的大红潞绸。
出了绸铺,她继续在街上又多走几步。她年纪大,不怕街上男人盯着她看。她四处乱走问价,又买了些酒肉熟食糕点。
李大郎阻拦不了,暗自摇头:到底是富贵人家出身的人,花钱不知计较,买了这般好布又何必买那潞绸,买了烧鸡又何必买熟肉。
他已经拦过一次,不便再拦。又不是自家出钱,何必强出头做那得罪人的事。
恕不知外婆也花得心惊肉跳,食物还罢了,万想不到衣料这般昂贵。随便一买,居然花了快三两银。第一天就花了四分之一的钱,以后真要坐吃山空了!
苏宜的眼皮也在跳。怪不得《红楼梦》里宝玉的丫头小红丢了手帕,一连数天在大观园里逢人就问手帕的下落。
她纳闷之余不以为然:一个手绢丢了就丢了,何必这样上天入地地找,真是闲的。原来古代连一件像样的旧布衣都值几百文。
回到渡口时,头顶白花花的太阳正大,江上的热风里带着粘人的潮气,赵老汉躲在船蓬里头,举了长长的旱烟管,打算集齐一船人,再回家吃中饭。
李大郎抱着几匹布先上船放好,对赵老汉说:“老汉,累你,直等到这时候。”
老汉挪挪屁股,偏身让他过,“不打紧,我自等人。”
李大郎又几步窜回岸上,给车夫算了车钱,把洛书河背着,慢慢地,一步一个台阶下来,小心踩着踏板进船。
赵老汉瞅见,赶紧把烟竿斜斜地夹在腋下,站起来搭把手。
安顿好洛书河,他转身看到外婆和苏宜大包小包站在船蓬外,他赶紧弯腰出来,顺口说,“婆婆买了这许多东西。”
外婆回个笑脸儿,“可不是嘛,这越平城上的东西个个看着都好。”
老汉重新取出烟竿,抽了最后二口。抬头看日头偏向正中,家中老婆子想必开始烧锅做饭,眼巴巴地等他。他便将那铜烟管往船头重重磕了二磕,磕出的烟渣儿全掉到河里,然后收起烟管。
李大郎将一地衣料、食物三下五除二地归置妥当,听老汉磕烟管的声音,立即钻出船篷,拿起撑竿,“老汉,开船了?”
老汉点头。
李大郎便用撑竿轻轻松松点离岸边,老汉摇橹,不大的功夫,离开热闹镇上,行到广阔无烟的地带。
出去时只觉前路遥远,回来却仿佛一瞬间。
仿佛不大的功夫,四人已经下船到家。
外婆问了船钱,将来回路费交与赵老汉,和苏宜拎了杂物上岸,大郎也一起,先将布运回家里,又回到船上时,他不忘从鱼篓里捞出那只鱼,岸边随便扯了草穿了鱼腮勾在食指上,才背了洛书河进家。
外婆她们在家整理物件。桃红抱着宝宝,看外婆先拿出油纸包,掏出一只黄酥喷香的烧鸡来。
虽然李大郎常捕到兔子、雉鸡之类的野味,但野味的肉质没有家养鸡鸭细腻,又没多少油水,且需要配上许多生姜大料等等否则味道难评。山下人家,哪来这许多钱去买什么配料。
桃红咽着口水,笑嘻嘻地,“婆婆,累你破费。”
宝宝在娘怀里,伸着小手够着要吃。
桃红打了他手一下,“小奴才,没吃过肉怎的,没些规矩儿,”
宝宝便摸着手,瘪着小嘴,要哭不哭的样子。
外婆忙用油纸垫着,扯下鸡腿,“我拿这烧鸡出来,就是想给宝儿先撕个腿吃哩。宝儿,来,吃吧,等下太太还有好吃的点心给你。”
宝宝都没听见她说什么,黑亮的大眼睛只看到大鸡腿递到他面前,忙举着双手接了,小嘴巴一口咬上去,油汪汪的。
桃红看不得:“慢慢吃,慌怎的,这般大口咽下去,抢命咧?”
李大郎将洛书河放在木床上,帮他脱了鞋子,又洗了手从厨房出来,刚好听老婆这样说,便上前将儿子抱起来,“孩儿,依你娘的话,慢慢吃罢。”
他一边说,一边坐在堂屋的长板凳上,爱惜地将他从头摸到脚。
宝宝满心满意只是吃,随他爹捏手手摸脚脚。
外婆又取出红绸,捧给桃红:“姑娘别嫌弃,这是我在越平县城顶好的绸铺买的,姑娘给自己做衣裳用。”
李大郎这才晓得外婆这死贵死贵的红绸是给自家老婆买的,抱着孩子赶紧制止,“哎呀!她自有衣服,婆婆何必破费?千万使不得,这绸子留给你家小娘子做衣裳穿罢。”
这华丽的红绸在老屋里闪闪发光,流光溢彩,类似于奢侈品家的仙女裙,能够满足女性所有关于美丽的幻想。
桃红眼睛巴在绸子上差点下不来,但她心善,想替外婆省钱,所以狠了心不肯要,附合着老公的话:“是这话哩!我自家有衣裳,不缺衣裳穿。若缺了,大郎自去买,婆婆如此破费,怎生使得!”
外婆说,“我们一家三口,流落在这里,若不是遇到你们夫妻收留,迟早饿死。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你们务必要收下。”
“是啊。我们三个人连吃带喝。你们不收,我们怎么好意思住下去。”苏宜更果断,直接拿了红绸放小夫妻俩的房间里。
因为不是洛书河的钱,所以他劝也不好,不劝也不好,所以沉默地坐在木床上。
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又有话讲“无钱寸步难行”,他都听过,也仅是听过,他从没有为钱苦过。现在,他家书房保险柜里还塞着满满的房本,他妈卧房保险柜里也都是金砖宝石,银行里也多的是响当当的钱,他却落到差点饿死的地步,依靠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出钱看伤,而这房亲戚他曾经很看不起,这也算是一种人生无常的体验。
李大郎抱着娃,不好和一个女人拉扯。
桃红也拉扯不过这婆孙二人,因此也罢了。
她虽然过意不去,但心上着实高兴,嘴里说,“阿弥陀佛,落难的人,遇着了怎好不照管?况且饭食能吃的多少?婆婆与哥姐只管耐心住着,便住上一二年也不妨事。待大郎替你们打听亲人下落,再设法送们你回去。”
李大郎也说,“正是这话了,这事只在我身上,婆婆你们只管放心住下。”
外婆又说起托桃红娘剪裁衣物一事,桃红一口应承了。
饭菜都现成,大家又过年般热热闹闹地吃了饭。因为天热怕坏,又没法贮存,所以大家需要尽力吃。
外婆一行人都不太能吃,各自吃了一碗饭便饱了。
好在有大郎和桃红。这大郎和桃红各自都吃了三碗饭,又吃了许多菜。
桃红说若不是今日吃了这许多肉菜,平常都要吃五碗饭哩,把大家都说得大笑起来。
吃完饭,桃红热心地从厨房橱柜最下面掏出一只糖色小土罐,是她公公之前病时用过的药罐,她清了三四遍,把事先用凉水泡好的草药倒入其中,端到大门口柴火垛边的阴地里,放在小炉子上,准备给洛书河煎药。
外婆和苏宜也跟着。
外婆的意思是,现在可不是苏宜做大小姐的时候了,不趁现在有机会学多掌握,只怕生米和锅摆在面前,她也会饿死,所以什么都让苏宜学着做。
点火的时候,外婆硬拦着桃红,让苏宜学着引火煎药。
正煎着药,后门篱笆处传来一个男人打雷一般的喊声,“桃红在家么?”
桃红正和外婆聊得火热,忙止住话头,迎出去,“郑二哥怎的来了,连日少见,进屋吃茶。”
郑二哥是个精瘦的黑皮庄家汉子,约摸三十多岁,穿着长袖的白色对襟布褂,蓝色的布裤,脚上一双草鞋。
郑二哥不知李大郎今日在家,避嫌不肯进屋,高声大气地喊:“在家酒饭吃得饱饱来,老汉还在下面船上等我。我来这里,为的是你娘托我捎话,你家宝儿请的观音大士做干娘,大后日三天镇观音庙有道场,你两口子须要带着孩儿去烧香,切勿忘记。”
桃红连声答应。
郑二哥怕老汉在下面等得不耐烦,说完便大步急急地走。
桃红紧追几步说,“烦郑二哥回去同我娘说声,若得方便,来我家住几日。我家近日来了几个海外客人,有几身衣裳央我娘来家做。”
海外客人?
郑二哥摸不着头脑,还是连声答应着去了。
桃红难得有机会出门,回屋时满脸笑容,说后日不如大家一同到庙里耍。
外婆满口答应。一来散心,二来借此打探周围情况。
第15章 两人的小心结
外婆和桃红说话间,苏宜将那药罐烧得咕嘟咕嘟开了锅。
桃红又教苏宜撤去火焰窜很高的柴,改成小火。见苏宜已能掌握熟练,便放心回屋。织布机已经搬到西屋,她自回房里接着织布。
外婆年纪大了,忙碌一上午,身体疲惫已极,也回东屋卧床小憩。
苏宜先是蹲在地上,后又拿个小板凳坐着,守着药炉子,偶尔扇个火。
这个药方的中药需要煎二遍,苏宜守着炉子煎了半个时辰才好,她将头煎和二煎的咖色药汁混合倒进大碗里。
可算好了。
苏宜用抹布捧着烫碗,如释重负地走进堂屋。
洛书河靠墙坐在凉床上,光着腿,右脚架在床边高凳子上,利于消肿。
李大郎也在堂屋,他拿个小凳垫在屁股下,正在编筐,周围散落着好些藤条,他拿刀削去绿叶树皮,露出光溜溜的芯子。
宝儿穿着肚兜,光屁股蛋坐在泥地上,小手玩着枝条,不亦乐乎。
洛书河无所事事,只能看着宝儿发呆,直到苏宜端过热腾腾的一碗药来,“洛哥,来,吃药了。”
“多谢你。”苏宜的忙前忙后,洛书河都看在眼里,不可能不感激。
苏宜捧着热碗小心地放他身边,视线忍不住被他的小腿吸引,又白又直又结实,她直接表扬:“哟,洛哥,以前都没注意,现在发现你你腿还挺好看的。”
苏宜大学同学都这么口无遮拦,她习惯了。但听在洛书河耳朵里,觉得不舒服,觉得冒昧。
其实,洛书河和苏宜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过结。
对苏宜表姐嫁给自己表哥这件事,洛书河自始至终极不待见。
他表哥是什么家世?什么风度?在他眼里,堪比卫阶再世,风神秀异,是明珠在侧,如此谪仙下凡,如此一表非凡的人物,自然得一位冰洁玉洁的美人儿来配。
美人儿恰好现成,是世交家的一位姐姐,家世、容貌、智商无不优越,正经高考进入的名校,现在国外读博,且性格温柔,很会照顾他们这群弟弟妹妹。
谁知表哥鬼迷心窍,一心要娶高中同学,也就是苏宜的表姐。
两人成婚后,某天一个婶子来表哥家探望,在一楼门厅茂盛的凤尾竹下碰见洛书河,想拉近关系找个话题,偏偏扯到苏宜头上:“哎呀,几天不见,阿河你又帅了!听说没,外婆家还有个孙女没出嫁,他们好像对你挺中意,干脆你把她娶了,亲上加亲多好!”
洛书河本就不太喜欢表嫂一家,听了这话更气,一脚踢在凤尾竹的花盆上,同时脱口而出的“切”字,又快又重,连路过的蚊子,都知道他对苏宜有多看不上。
他俩都没想到,苏宜正在不远处大落地窗下的沙发后系鞋带,全部听在耳内,她倏地冒出头,直起身,昂着鼻孔蹬蹬蹬走了。
那果断的背影,仿佛带着三次元的熊熊怒火,明晃晃地让婶子和洛书河知道她现在有多愤怒。
苏宜真的肺都要气炸了!
她曾经也是走在路上,被男生要过一次微信的,不至于如此不堪,沦落到被“切”吧!
最可恨的是,因为洛书河又高又帅又会打扮,笑起来还像只大白兔子般有亲和力,实不相瞒,以前苏宜看到他时,心头的那只小鹿,确实蹦过很多次。
她真后悔啊,早知道喜欢个鼻涕虫都不会喜欢洛书河!
苏宜自尊心很高,自从那一声切后,再看洛书河,心头那只鹿就像从北冰洋捞起来一样冷了。洛书河也心知吐明,两人后来互当空气,只有长辈在时,才维持下点头之交。
要不是同为天涯穿越人,两人现在还不讲话呢。
到如今,苏宜心里那点小疙瘩还在,不过洛书河摔成骨折,全身又多处青紫,恓惶地很。女孩子容易心软,她不由地可怜他,暂时给他冷脸洗内裤——总不能让70岁的外婆洗。
万没想到,苏宜这句半赞扬半打趣的话,又让洛书河多心了。
其实当初婶子说“外婆家都很中意你”,纯粹是玩笑话。外婆家和洛书河并不熟,想都没想过要把苏宜嫁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洛书河把这话刻心上了。本来就看他们不太顺眼,这下更以为外婆一家在耍心眼,使心机,抓了一个乘龙快婿还不够,还想把他也扣下来。
他的历任女朋友,都是肤色极白,腰肢极纤,大腿还没他胳膊粗的小美人儿。那及腰的波浪长发又厚又香,那微咬起的红唇又纯又欲,尤其那大眼睛翘睫毛,眼妆完美,又水又媚,一推就倒的楚楚可怜模样,瞬间就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苏宜日常素面朝天,让她打扮,她就去把头发染成一头稻草黄,这就完事了。而且作为女生,小腿和他的差不多粗,相当茁壮,完全不是他的菜。她唯一的优点是天生皮肤细白,看着还悦目。
他心想:啧!真烦!这丫头不会以为救了我,就想让我以身相许吧?
苏宜哪知他的大脑在加戏。
她扭身坐他旁边,大大方方地从碗里舀了一勺药汁,递到洛书河面前:“洛哥,张嘴。”
洛书河决定打消苏宜的妄想,所以他微露虎牙,笑得客气疏远:“谢谢妹妹,这二天太麻烦你了。我一只手还能动,你搁着好了,我等下自己喝。”
苏宜还傻乎乎地好心呢:“外婆说了,中药就得趁热喝,好得快。你一只手不方便,还是我喂你吧,不麻烦。”
洛书河坚持:“没事,我可以。”
他这个态度疏离到近乎冷淡了,和早上流露出的相依为命情感完全不同。
苏宜又不傻,马上感觉出来。她猜出刚才的话让他多心了,心想穿越女不是嫁皇帝,就是嫁王爷,或者豪门公子,谁想嫁你这个死瘸子。
“好吧。”他爱怎样就怎样,反正伤的不是她的腿,她不必坚持,把勺子放回到药碗。
宝儿眼尖,看到一只大碗,以为是好东西,立即双手撑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凑过来扒拉。
“烫烫烫!”苏宜赶紧将碗双手端起来。
洛书河也拿好手拦他,放软了声音解释:“宝儿,这是药,苦的,你不能吃。”
李大郎在旁边坐着,一边编竹筐一边也和儿子说是药,不能吃。
宝儿哪里肯听,嘴里哼哼着不愿意,又踮着脚,手跟着就上来,要扒拉苏宜的碗,看看是啥好东西。
别看他是小宝宝,力气还挺大。
苏宜怕烫到他,左手把碗拿得远远的,右手舀了一勺药汁在他唇边碰碰:“我说了是药,苦的吧。”
宝儿舔舔唇上的药汁,不好喝,这才信了,果断掉头,又摇摇晃晃地走回去,一屁股坐回他爹身边。
苏宜和洛书河的脸上,都不由自主带上宠爱的笑容。
天气炎热,好在前后门都开着,有穿堂风,凉快许多。
苏宜穿着长裙,感觉闷得很。要不是怕把大郎吓到,她恨不得把裙子拉到大腿上呢。
李大郎还在编筐,将藤条穿过来穿过去,动作很麻利。
宝儿坐在他爸爸身边,摆弄着细枝条,小嘴巴咿咿呀呀,说着只有自己才懂的话。
终于,宝儿犯困了。
别看他小,可是很会看脸色的坏宝宝,知道爹最疼他,百依百顺,因此很放心、很霸道地把他爹手里的东西扯出来,丢掉,然后往他爹怀里一靠,这是准备闭上眼睛要睡觉了。
李大郎笑得很宠溺,一手轻松地抱起儿子,一手拍去手上的碎屑,又弹去身上的残枝,再去墙角拿了扫帚,三下五除二将藤叶碎枝都扫到屋外柴火堆旁。将扫帚归位,他才爱怜地将胖儿子横着抱起来,“宝儿困了,爹抱你房里睡去。”
他们一走,堂屋更显安静。
一开始还听到里面一家三口轻声说笑,还有宝儿咿咿呀呀的声音,渐渐所有声音归于沉寂,桃红的织布机也休息了,大家都歇起午觉。
洛书河默默喝着微烫的药。
苏宜往木床后挪了挪,也倚墙而坐,又将裙子谨慎地提到自己膝盖上。
她心里有气,不想搭理洛书河,但身边又实在没有可说话的人,只能小声问他:“洛哥,你说我们回家的可能性有多大?”
药没有想象中的苦,但还是很苦,好在口感丝滑。
洛书河一口气将剩下的药汁喝光,才抿着唇,微皱眉头,从牙缝里挤出二个字:“应该很大。”
苏宜看他的表情,感同身受,也皱起脸:“理由?”
洛书河缓过嘴里的苦劲,表情慢慢恢复正常:“既然能来,就一定能回。”
“有道理。”苏宜心想这不是废话吗?她又耐心地问,“你觉得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回去?”
洛书河随口说:“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废话 2。
苏宜没精打采地“哦”了一声。
她心情低落,如果不是洛书河在旁边,她很想痛快哭一场。天天和外婆在一起,她一直没有机会流泪,她真的很想爸妈还有臭弟弟。
刚好外婆从厨房里走出来。
她抱着洗脸的木盆,盆里放着今天买的二手衣服。
原来她只是小睡了十几分钟便悄悄起床,去河边把衣服细细搓洗一遍。洗好赶紧晾出去,外面太阳大,正好杀菌。
那个洗脸盆苏宜端过,挺沉的。
苏宜赶紧跳下木床:“外婆,我来吧。”
于是洛书河看到大门外,苏宜不熟练地将衣服展开,左颠右倒找不到头。外婆到底多吃了几十年饭,直接接过来,随手这么一展,便头是头尾是尾,然后往晾衣棍那边一甩,左右齐整地搭在晾衣棍上。古代衣袖
二人又很默契地拉扯衣服一角,让它更为平整。
门外碧蓝的天,洁白柔软的云,门口碧绿的菜地,整齐的篱笆,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荒草蔓生的野地。大太阳下面,慈祥的年长女性与活泼的年少女性相视而笑。
像一幅鲜活的画,也像一个希望快些醒来的梦。
第16章 逛庙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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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6章 逛庙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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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掣签算命
李大郎的意思是先去庙里还愿,还完愿再逛。
他人脉广,将藤筐和兔鸡寄放在一个熟人的摊前,打发了独轮车,再带着外婆他们直奔观音庙去。
走进观音庙一看,果然好座青苍宏壮的大庙,几百平的庭院都铺了齐整的大石板,一进进的院子无不清洁深远,真是佛门清静之地。所有人都不敢高声说话。偶有小儿啼哭,立即被娘捂嘴拧肉,低声喝止不准哭。
点好香插在观音像案前的香炉内,李大郎夫妻抱着孩儿跪在绣着粉色莲花的泛旧黄缎跪垫上。
外婆和苏宜也都跪下,双手合十,虔诚祈祷,然后恭恭敬敬地给菩萨磕头。
拜了三拜,苏宜抬起头,看着高大俯视的菩萨像,慈眉善目,端严美丽,手里拿着个净瓶儿,脚踏莲花宝座,和华国的菩萨菩萨一模一样,心头涌上一阵亲切,那眼泪情不自禁涌出眼眶。
旁边外婆也是一样,脸上两道弯曲的水痕。
桃红从一旁觑到她俩都掉泪,心中倒是暗暗高兴。
她听庄上人说过,见菩萨流泪代表此人有慧根,与我佛有缘,是个善人。
观音庙里还有其他佛像,既然来了,便一起都拜。庙里人多,需费上许多时间。行动不便的洛书河只拜了观音便出来,慢慢走到正殿外供香客休息的长凳上坐着。
他大马金刀地独坐一条长凳,面容俊美,因为思家神情带了忧伤,所以虽然衣着极简朴,仍引得路过的女人纷纷回头。
她们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比戏台上唇红齿白、年轻有为的少年将军还帅八百倍,忍不住呼姐唤妹,赶紧来看此绝色。
苏宜烧好香出来,一眼瞅见十几个女人不远不近地围在一边,都在偷看洛书河,忍不住笑了,向外婆报喜:“外婆,我们至少不用担心洛哥的下半辈子了。凭他那张脸,以后可以入赘到有钱人家,未来可期呢!”
洛书河眼睛、耳朵都好使得很,不轻不重地瞅她一眼。
苏宜没留意,还兴致勃勃地向外婆宣布,“以后我就跟着洛哥了。看他做了哪个富贵人家的女婿,我就去他家应聘做佣人养活你。有洛哥这层关系,别人想要开除我,不得掂量掂量啊。”
洛书河倒是心中一动:难道她对自己并没有非分之想?
外婆正在心疼刚才给的几百文香火钱——求菩萨帮忙办事,总得出点车马费。听了外孙女的话,顿时无语:“你可真出息。”
“那咋整?我又不会唱歌跳舞惊艳皇帝,又不会复写红楼梦惊艳世人,诗嘛我现在就记得一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纺织刺绣我更不会。我估计我们找到回家的路之前,最好出路就是给人家做女佣了。以我的美色,职场性骚扰大概率是少不了的。要是洛哥做了阔人家的女婿,我不就没有这个后顾之忧了吗?”苏宜凑到外婆跟前,挽着她的胳膊叽叽喳喳。
外婆看桃红和大郎也出来了,就跟在后面,便将她推到一边:“嗯嗯,你说得对。大郎,听说有个许氏灵签很灵,烦大郎领我们找找。”
她也思家心切,将希望寄托在玄学上了。
大郎正抱着宝儿,看桃红拿了手帕子在给宝儿擦手上的泥土。
刚才大人一个没看住,他跑到殿旁的大树下面,伸出小手指抠地上的湿泥巴,看指头沾上泥巴,他也知道要干净,手指头往衣服上蹭,一蹭好长一道泥印子。
桃红瞥见,三步二步赶过来,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高高扬起巴掌,轻轻落在宝儿屁股蛋上,“阿弥陀佛,王八羔子,新做的衣服就这般作践,你当你娘老子邓通般阔哩。”
大郎觉得儿子淘气得可爱,蹲在旁边,掂着宝儿的小手指头,笑眯眯地搓上面的泥。
听见外婆叫他,大郎仰起头,脸上漾满笑意:“出了庙东拐便是。”
一行人出了庙门左转,走过一家炸素油饼的摊位和一家卖布鞋的摊位,看到一个一米多长的桌子,桌前罩着一块白底黑字的布帘,帘上写着抽签占卜。桌上摆放一个有点年头的竹制签筒,筒里插满长竹签,每根签上都用毛笔正楷写了诗句。
桌后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想必便是摊主许先生。
他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深灰色长衫,戴了黑纱帽子,嘴巴留着山羊须,面目整洁,态度从容,透着一股读书人的斯文劲。
许先生刚帮一个老妇解好签,见几个男女直奔他来,其中有二个花红柳绿、暗香盈人的年轻女子。作为传统正派的读书人,他垂下眼皮不看女性以示尊重,再疏远地点头问好,又伸手将签筒推向他们,“默念心中所求之事,再掣出签来。”
苏宜赶紧弯腰点头,表示知道了。
所谓病急乱投医,她想借抽签获一线天机,看看有无回家的可能。
签筒被猛摇二下后,甩出一根竹签。
苏宜急忙地将签子从地上抓起。
签上是二句诗,字迹繁体,端正带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苏宜咂摸着,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吉祥话。
她不敢得意忘形,小心翼翼地将签双手递给许先生:“先生,帮忙解个签。”
许先生依然正眼不看她,庄重地双手接签,看一眼上面的诗,便道:“好签,这是上上签。”
不等苏宜再问,许先生继续说:“若娘子眼下有不如意处,姑且忍耐,过后必将逢凶化吉,心想事成。”
苏宜激动得脸都红了,她拽紧外婆的衣服:“外婆外婆你看!逢凶化吉,我们肯定可以回家!洛哥,你听见许先生的话没?我们能回家的!”
外婆自然也是喜笑颜开。
桃红站在大郎旁边,大郎抱着宝儿,夫妻二人都龇着白牙,真心替他们欢喜。
洛书河也很高兴,这没有电没有娱乐的鬼地方,他真是住够了,
他心思细密,唯恐只有苏宜回去,所以央求外婆:“外婆,我也想抽一次。”
孩子难得提要求,外婆自然应允。
洛书河捧着签筒,闭上眼睛,默默祷告,再甩了甩签筒,甩出一根竹签,苏宜眼疾手快,捡了起来和洛书河一起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许先生看着签,向洛书河恭敬地拱了拱手,说:“也是上上签,恭喜这位客人,前程不可限量。”
洛书河的心却猛地沉下去。他凝起眉头,郑重地问道:“许先生,此签的意思,是指我会留在此地,但再也回不了故乡的意思吗?”
许先生抬眼,认认真真地打量他:剑眉高鼻,唇红齿白,是个富贵人家少爷的模样,只是头发过短,像个刚还俗的和尚。
他眼睛看着他,又像透过他看向远方。
最后许先生说道:“细观这位兄台,面相贵不可言,可享齐人之福,只是这福气如水中月,镜中花,终是虚幻。”
苏宜听傻了:能享齐人之福?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洛书河又紧追着问:“这不重要,请问先生,我还能与亲生父母再相见吗?”
许先生略作思考:“客人有尽孝之心,上天有成人之美。今日能与三位千万里远客相逢,也是我的气运。也罢,我再送这位兄台四个字:完璧归赵。话已尽此,客人请自便。”
千万里远客……
外婆一行三人都惊呆了!居然灵验至此!
许先生话说到这份上,洛书河不便再死缠烂打,只好罢了,安慰自己完璧归赵自然是能回去的意思。
苏宜若有所思。
她把洛书河袖子一拉,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问他:“洛哥,你还是不是处男?”
这句话问得实在让人不舒服,洛书河觉得自己做出什么表情都不适合,所以面无表情地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苏宜一脸认真:“完璧归赵的意思,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说让你保持完璧之身,你才能回家?”
洛书河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有次在你姐夫家吃饭,我带着我前女友去的,你忘了吗?”
这样一提醒,苏宜真是太有印象了。
洛书河的前女友个头不算高,但身材好得爆,骨架小又有肉,前凸后翘,在人群里白得发亮。
苏宜也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很蠢,洛书河都二十八了,人长得好看,家世又好,往上扑的女生不要太多,想来也不可能是柏拉图恋爱。
她又皱着眉头想了想:“那有可能许先生的意思是说,在你回家之前,你最好不要瞎搞,特别搞什么齐人之福?”
洛书河不想和她谈这种私密话题,尬得很。
他敷衍地点头,看向四周风景:“你说的不无可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是你过度解读了。许先生说的完璧归赵,意思是我们都能完完整整、不缺胳膊少腿地回去?”
看洛书河满脸写着不想搭理,苏宜见好就收:“好吧,你说得也对。不过我的意见都提供给你了,听不听,随便你吧。”
二人在这里嘀咕,再掉头看许先生摊前,只见大郎愁眉苦脸,桃红正安慰他:“这签不一定做得准,你愁什么哩。”
原来苏宜他们都掣了签,桃红看得心痒,巴巴盯着,和儿子看鸡腿的眼神一模一样,大郎便爽快掏了钱,能值几个钱,就当让老婆玩哩。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许先生接过桃红掣出的签,不仅不肯解,还把钱退还他们。
第18章 有新衣啦
自古以来,各行都有自己的行规。
小偷不偷书,书者输也,触霉头,不吉利。
但算命的要是不肯收钱,那可不得了,要出大事。皆因算命人有三种钱不收,其一是将死之人。
外婆帮忙说些好话,许先生微闭双目,拒绝再交流。
附近谁人不知许先生乃是半仙,他的签从来灵验。桃红是还不到二十年纪的年轻女子,孩儿又小,人生路理应长长远远,如何反倒抽出这么一句触霉头的话来?
所以大郎大受震动,拿着签反复沉吟。
苏宜也接过签看了又看,心底也有一丝不详之感。但已然这样,也只能安慰桃红和大郎。她呵呵笑道,“这签上的意思很好啊。‘人面不知何处去’,意思我和外婆、洛哥都找到家人,所以都走了。‘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指的就是桃红妹妹了,我们走后,剩下桃红妹妹每天笑呵呵地在家里待着嘛。”
许先生没有附合,也不反驳,眼睛垂着看地面,木着一张脸。
大郎并不信苏宜的解说,但见她是一片好心,想要活跃气氛,也就捧场笑起来:“解得极是。”
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多,路上都是烧完香拜完菩萨出来闲逛的人,人头攒头,越发热闹。
大郎先去熟人那里,他的箩筐已卖也三个,他便留在那边继续卖筐。大家也知他心头不爽,没有心情逛街。
外婆考虑到洛书河脚还没好利索,把他也留在那里,她带着女孩们四处走动。
自古都是女人、孩子的钱最好赚。那卖香粉胭脂的、卖首饰的、卖粗细布的、卖孩子玩具的小摊子前,都围了好多女人孩子。小女孩紧紧盯着粉红鹅黄的绒布花朵,小男孩则看着草编的青蛙或蝈蝈目不转睛,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睛写满渴望。
有个玩具摊上,木枝挑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虎头帽。红布打底,用五彩丝线绣出眼珠眼圈,拙朴童趣。
外婆一眼相中了,拿起最上面一个,就想往宝儿头上套大小。
桃红死命往外拉她:“什么稀罕物儿,我娘也做得,何必外头买?”
她虽然脚小,可是常年劈柴,手上力气不弱,外婆居然掰扯不过她,只好算了。
外婆特别关注物价,碰到丝绸就捏捏边角,问问物价。看到碗也拿起看看,摸摸质地,再问问价格。
她也不给人添乱,人多的摊子她张着耳朵听别人说。人不多、生意一般的摊子她才发问。
摊主见这老婆婆相貌体面,与那皮黑肉糙、一看就买不起尽瞎问的村妇大不同,也肯耐心招呼,结个善缘。
她在边上问,苏宜抱着宝儿在旁边听。
桃红只要不给她和宝儿买东西就行,她是个很好的陪玩。她年轻好奇,外婆看什么她都愿意陪着。
逛了大半条街,路过一个油饼摊,油饼热腾腾地冒着香味,猛然提醒外婆,这一大早喝的粥早消化完了,她现在腿有点酸,肚子也咕咕叫。桃红缠着小脚,估计更累得慌,只是小姑娘心好,见外婆和苏宜兴致高昂,强撑着不肯提。
外婆也看得差不多了,她问了油饼价格,六文一个。她盘算着买些油饼,到家再熬点粥,弄点咸菜,一场午饭就出来了。
外婆饿了要买吃食,桃红不好阻拦,但知道外婆肯定要买他们的那份,还是出口劝道:“婆婆何必如此破费钱钞,我们赶上赵老汉的船,顷刻到家,烧锅做饭也赶得及,一样吃得饱饱哩。”
“难得出门一趟,没尝过这里的饼,带孩子们尝尝滋味,也不枉我们来这里一趟。”外婆和气地解释。
她盘算着,她和苏宜一个一个油饼。洛书河人大食量也大,三个够了。桃红胃口和大郎的一样好,连粥带饼,一人至少需要四个。
宁多勿少,至少要买十五个油饼,合计九十文钱。又是好大一笔支出。
这些钱要是搁桃红家,一家子只需买米买盐,能过十天半月。
“拿十五个。”外婆忍着坐吃山空的心疼,笑咪咪地对摊主报了数量。
桃红还想阻拦,或者少买几个,那摊主见是桩大生意,早手忙脚乱,拿大荷叶夹了十个油饼,再拿荷叶包起五个,用细麻绳上下捆好,躬着背,双手递给外婆,笑得一脸殷勤。
外婆从腰包里数出九十文钱递给摊主,又接过荷叶包,“不知大郎筐卖完没有,咱们找他们去。”
宝儿闻到油饼的香味已经馋了,看到外婆掏钱,这小机灵鬼立马知道有自己的份,在苏宜怀里乐得一窜一窜的,双手更是热情伸向外婆,小嘴还吧唧吧唧地向外婆示意。
外婆倒是想立即给他吃,只是一包荷叶解开了怕不好重新捆。她对着宝儿笑得温柔:“等回家的,回家我们一起吃。”
另一边,大郎的活兔是二灰一白,都是毛绒绒、圆滚滚的幼兔,极为可爱。那雉鸡毛色鲜亮,尾羽颇长。这几样很受小朋友们欢迎,看见了都走不动路,或站或蹲围着看不够,还要伸着小指头摸一摸。
有一个爷爷,被孙子抱着腿,哼唧磨了半天,买走一只灰兔。剩下的被一个骑马的富人看见,包圆买去给家里的儿女玩。
大郎带来的十个筐,总共卖出八个。他手里有了闲钱,便带着洛书河在附近略逛了逛,买了盐醋大料等调味品,再给儿子买了一个拨浪鼓,又给老婆买了一朵新式的大红纱制头花。
见外婆他们回来,大郎先笑嘻嘻地先将拨浪鼓取出来,“拨浪、拨浪”地左右转给儿子听。
宝儿没什么玩具,一见果然大感兴趣,伸出小手接过来,懵懂地看着。
大郎便握着他的手,教他左右转,那铜丸打在羊皮鼓面上,“拨浪、拨浪”地响。
宝儿被响声吸引,连油饼都忘了,咧着小嘴乐,小手不停地转动着鼓柄,专心听那声音。
看儿子果然喜欢,大郎心里也高兴。他将剩下的二个筐摞起来,把买的物品都放进筐里用扁担背在身后。
苏宜说:“大郎哥要不再等等,把这二个筐卖完我们再走?”
大郎说:“不妨事,这筐改日带到越平县城卖,也是一样,不在这一时。想来婆婆走了这半日路,情管饿了,我们须得早早回去做饭。”
桃红插嘴道:“婆婆买了十来个油饼,费了许多钱哩。不是我拦着,还要给孩儿买虎头帽哩!”
大郎也替外婆心疼钱,道:“哎呀!又累婆婆破费!”
一行人边说边走,又回到观音庙,那庙旁停了好些牛车马车还有独轮车,都在揽客。
这次外婆亲自出马,挑了个看着还算干净的独轮车。
车夫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老成熟练,车推的又快又稳,十几分钟便将他们推到渡口,搭赵老汉的渡船回家去了。
话说之前桃红托人传话,让她娘过来帮忙裁剪衣服。足足过了半个月,桃红娘才安排好家事,得空过来。
话说苏宜妈妈小时候有个玩具塑料娃娃,买来时是光着的,身上的衣服是外婆后来裁剪,然后一针一线缝制的。苏宜小时候还见过这些小衣服,针线笔直,和缝纫机有一拼。
就这样,外婆还总认真地表示自己从小读书,不如同龄女性需要经常做针线活,手艺不行。
可想古代善于制衣的女子,活计做得多漂亮、多精致。
桃红娘便是这样一位妇人。
桃红的性子就像她,活泼开朗,面容也相似,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浑身上下收拾得精神利索。就是看着显老,像快五十的人,其实她今年才四十一。
她十四岁嫁给桃红爹,一年生一个孩子,生了八个活了两个,加上打仗,月子也没能好好做,中间还流过二次产。她本就瘦小,这下更是伤了身体。
桃红娘与外婆很投缘,一来就和外婆聊得分不开。听到外婆说到与儿女分离,对家人的牵挂不舍,桃红娘陪着掉了不少眼泪。她拉着苏宜的手也喜欢得不行,再看到洛书河,那反应和当初桃红一模一样。不过她比桃红可放得开,两眼放光地盯着洛书河大声称赞:“阿弥佗佛,能看到这般俊的人儿,不枉我人世走一遭哩!”
她们占了堂屋的八仙桌,把布料都摊在桌上。桃红娘先量了三人的尺寸,在布料上划好线,再和桃红一起剪缝。大家每日在一起干活聊天,有说不完的话。
一日吃过午饭,桃红娘边裁衣料边对外婆说:“婆婆不知,如今人心不古哩,那越平县城的裁缝,看你有好尺头,苍蝇见了血一般,不落下几尺、得些油水,怎肯干休?他下剪时,狠命地扯紧,袖子便短你三四寸,前后摆,又短你二寸有余,这衣襟处,他能偷一尺六七寸哩。”
洛书河坐在旁边木床上逗宝儿玩,听了便问:“偷这三寸四寸,能干什么?”
桃红抢着说:“小人眼皮子浅,若是不落下什么,他便浑身作痒,以为自己吃了大亏哩。”
大家都笑。
桃红娘也笑:“什么做不得,便是那极小的女鞋,三寸多点布足够了。倘不足三寸,那些零碎也可拿来糊鞋底做鞋帮。”
苏宜洗好碗,从厨房过来,和外婆坐在同一条长凳上,看她缝制衣服。这时也问,“他偷了这么多,自然把衣服做小了,这叫别人怎么穿得出去呢?”
桃红娘说:“他做得了衣裳,先在上面狠命喷水,用熨斗着力熨开,你头一次穿出去,却是刚刚好。待你浆洗了再穿,这衣裳便如绑在身上一般,再浆洗时,便不消指望穿得出去了。你若拿了衣裳与他争辩,他倒指天划地,赌咒发誓,若偷尺头便自家死孩儿这般话也说将出来。旁人听了不说裁缝不是,反倒说你不好,将人逼到这般田地。”
外婆点头:“这种人是有的,我也经历过。”
大家边做边聊,桃红娘又让桃红把剪下的碎布收集起来,拿个放杂物的小桌子,将碎布摆在上面拉直后拼在一起,用浆糊糊上,再放在桌上,端到太阳底下晾晒。
碎布会一层一层地往上糊,等大太阳底下彻底晒干后,撕下这层碎布片,这叫做千层底,也是布鞋的鞋底。
桃红娘又用她带来的一叠鞋样子比着外婆和苏宜的脚,挑出一样大的,盖在布料上沿着鞋样用剪刀剪,这就是布鞋的鞋面。
因为洛书河个高脚大,庄上没有这么大的鞋样。好在桃红娘经验丰富,估摸着他脚的尺寸,也剪出了合适的鞋面。
第19章 大郎赶他们走
这几天,洛书河脚已消肿,下地行走不成问题。但外婆怕他脚底还有小伤,不肯让他多走,陪他去越平县城看秦太医时,还是雇独轮车。
一回生,二回熟,他们现在去越平县城,只用外婆陪着去了。
外婆每每顺路在城里买些食物回来,松花饼、绿豆糕、甜瓜、葡萄干、烧鹅等等,偶尔还带些小玩意儿,像糖人儿、不倒翁、风车回来。
又带吃又带玩,使得她火箭般蹿升为宝儿小心肝中的第二人。
第一人是洛书河。
伤筋动骨一百天,洛书河不能干活。他又不愿吃闲饭,便专职带宝儿玩。
以前大郎从早到晚在外赚家用,桃红白天做饭劈柴纺织,便把孩子背在背上或者拴在桌角,宝儿没有自由,哪里有玩耍质量。现在有洛书河宠他陪他,他这下可释放出了天性,像只放风出去的小哈士奇,每天在家附近的野地里乱窜乱蹦。
洛书河还拿软树条做了个圈,蒙了厚厚一层蜘蛛网,圈下再绑根长木棍。带着宝儿,拿着这个法器,黏蜻蜓,网蝴蝶,无不信手拈来,还可以高高地伸到树身上黏知了。
有次意外黏到过一只小小的绿鸟,可把宝儿乐坏了。拉着洛书河大手回家的路上,他的小嘴咧得都没合起过。
桃红娘在桃红家只待了四天,家里已经颠三倒四,托开船的赵老汉传话给她,催她回去。
于是一堆剪裁出来的衣裳便改由桃红缝制,外婆打下手,苏宜也跟着学。
桃红虽然不擅长剪裁,缝纫活却不差。主要是由于她娘珠玉在前,衬得她速度稍慢了些,针脚的细密度也略差。
外婆虽然能缝衣裳,但针线活很伤眼睛,她年纪又大,很容易眼花,做半小时便得歇半小时。
苏宜会缝衣服,仅限于“会”,那针线拿到赵家庄,要被人笑掉大牙的。但她愿意学,每逢一针都会拿起来仔细看看,然后再缝下一针,即便这样,那针脚还是歪歪扭扭,拙劣得不行。
好在桃红娘是顶善良的好人,很有责任心,她在家中待了三天,把家事安顿好,叮嘱儿子记得喂院里的鸡鸭,拜托隔壁妯娌帮忙料理丈夫和儿子的饭食,这才放心回到女儿家。
她这次来,在桃红家待了足足八天。几个女人每日天亮即起,三更不睡,在灯下把衣服都赶制出来。
桃红娘又不辞辛苦,抽空把苏宜缝得歪七扭八的针线全部重拆,重新缝。
重复的劳动总是很枯燥。三个女人聚在灯下,边缝纫边说些闲话。忙累了,外婆端出城里买的小零食,桃红泡出几碗茶,小歇片刻。
苏宜拿着小手帕练手艺。她心想,怪不得以前村里的女人都喜欢聚在一起干活,不然每日这枯燥的家务也太漫长乏味了。
看来,她是不能像别的穿越女那样,和这个国家的首富、王爷、皇帝谈恋爱了。古人一般十四五岁就娶妻生子,更早的如康熙爷,十二岁就大婚。二十二岁的她即使捏着鼻子肯给人作妾,只怕人都嫌她老。
一想到因为性别原因,以后她只能每天和家务活打交道,劈柴,打水、烧锅、洗碗、浆洗衣服,晚上还得纺织贴补家用,还得做衣服做鞋,什么追剧、旅游、火锅、零食,都遥不可及,她就深深叹气。
未来不能细想,否则会疯。
桃红娘俩给外婆和苏宜做了二件里衣,二条裤子,再二套衣裙,给洛书河做了里衣和裤子,外加二件袍子。还有三个人三双布鞋。
布鞋最吃力的步骤是纳鞋底。晒好的千层底比着各人脚的大小,剪成鞋垫的模样,用白布包边并缝好。再将包边鞋垫四五个垒在一起,用粗针和粗线密密麻麻地纳起来,这需要很大的手劲。幸好桃红娘从小吃苦,练出很大力气。洛书河的鞋是她亲手做的,没有鞋样子,全凭她的经验,也很合脚。
外婆和苏宜的鞋是桃红做的。桃红手劲没她娘大,得用锥子在鞋底预先扎眼,再用粗针穿,针穿过去后还得用小钳子用力拉,才能连针带线拉出来。每一针都是这种操作,特别费工费力。
所有活计完成后,桃红娘惦记家里,预先和赵老汉打过招呼,吃过晚饭就回赵家庄。
宝儿这半月过年一般,有吃有玩又热闹。晚上知道疼他的外婆要走,登时搂着外婆的脖子默默掉眼泪,那泪珠子一大滴一大滴地,把外婆衣领都打湿了。
看他哭成那样,桃红娘搂着这团小嫩肉,心尖尖都被揪去一块。
她想了想,对女儿说道:“他外公平日也念他念得紧,不如我带宝儿回去住几日,再送他回来。”
她又转向外婆道:“我家虽然屋舍简陋,也有二间卧房,床席也有多余,都是极洁净的。不如请婆婆同去我家住上几日,领略我庄上风土人情,说不上以后你们与我家做邻居哩。”
外婆也很欢喜,很愿意去探探路。
桃红和苏宜更没意见。
大郎晚上从山上采了草药回来,见丈母、儿子和外婆全部不见,原来去赵家庄小住,也没说什么。
自打从三天镇回来,他经常眉头紧锁,似乎有心思满腹。桃红每次问他,他也不答。
桃红认为是那日掣签才惹出大郎不快活,她挺后悔,早知道不掣了。
这日晚间八点左右,桃红和苏宜因连日做衣做鞋疲累,早早睡下。大郎和洛书河拿了小板凳坐在院中乘凉,脚下点了艾草防蚊,又端了一个方凳,凳上摆着一壶酒,二个酒杯。
酒是好酒,大郎一直没舍得喝,今天拿出来,喝个痛快。
洛书河胳膊上的断骨已经长好,秦太医停了他的中药,嘱咐他安心养伤,先不要提重物。所以洛书河凡事都很注意。他恐怕酒精伤身,只将杯子在唇边微微碰触,意思一下。
此时天空万里无云,月光大亮,照得地面如白昼一般,连矮墙与远处的荒野都一览无余。
大郎扇着蒲扇,感受着酒精在血液里翻腾的微醺。他突然笑道:“大哥,你们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我待要赶你们走哩。”
洛书河人高马大地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听到这话,脑子还没思考好,嘴已经开动:“不怪大郎,我们一家在这里确实住了太久。这些天我也日夜寻思,是该带着外婆和妹妹离开这里。”
他不过是给自己留体面才这样说。实际上,若离开李大郎家,他们下一步该往哪里去?又该如何谋生?
大郎嘴里喷出酒气,呵呵笑道:“大哥休慌,是我不想拖累你们哩。”
洛书河问道:“大郎此话怎讲?”
“如今这世道,众生趋炎附势、忘恩负义的多。我观看多日,大哥委实人品端方,不是那等刻薄负义没良心的人。我有一事要尽情托付给大哥,不知你心下何如?”
洛书河不懂他这话的意思,是准备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不爱轻口允诺,但大郎不同,对他有救命之恩。因此他并不迟疑,直起腰身,双手抱拳,郑重表态:“若非大郎收留,我和外婆、妹妹,早已是客死异乡之鬼。大郎有事,但凡我能做到,我定不负你。”
洛书河这几句话说得相当恳切,绝不含糊推诿。纵然大郎有了六分醉意,依然胸口一热。
酒精让大郎情感冲动。他忍下热泪,双手抱拳聊表谢意。然后二话不说,起身去屋角拿来一把锄头。
“大哥随我来。”
他几步将洛书河领进菜园。
菜园里豇豆、黄瓜、茄子长得极好。大郎麻利地拔出豆角架扔一边,锄开泥土,等二尺多深时,不让洛书河帮忙,自己蹲在地上,双手往下扒开泥土,再扒去一层吸附湿气的木炭,捧出一个半臂长的坛子。
大郎领着洛书河,将坛子搬到厨房后门外,又点起一盏油灯,搁在灶台上。
大郎从水缸里舀了几次水,冲去坛子外面的浮土木炭,又取出湿抹布将坛子擦干净,这才将坛子抱到灶台上。
光线昏暗的厨房里,露出坛子的真面目:一个普普通通的咸菜坛。
大郎道:“此坛是我父亲在时亲手所埋,距今十二年了。”
坛子用油纸封口,再用细麻绳一圈又一圈地系了无数圈。
大郎解开半腐朽的绳子,揭开油纸,手伸进去,慢慢掏出一个油纸包。
大郎小心地解开油包上系成十字的麻绳,里面包了好几层油纸,扒到最后,纸里露出一个明黄的丝绸香囊,还有一条蜷起的深蓝绸缎腰带。
香囊上的五毒刺绣极精美,拖着长长的明黄色穗子。
腰带更是宝物。长腰带上用丝线缝上六个圆形雕花边的青玉板。每块玉板中间,又嵌了金丝,金丝蜷成圆形花瓣图案。图案之间,镶有数颗蓝红绿色的宝石,在油灯下泛出美丽的色泽。
荷包只有婴儿拳头大,玉带也不长,看着都是儿童尺寸。
大郎一一展示给洛书河看,眼中带着浓厚的怀念:“这都是我儿时旧物。”
这二件物品相如此富贵精美,绝对不是一般人家的日常用品,显然大郎不是普通人。
洛书河点头,一语不发,等他后面的话。
大郎将油纸包又慢慢重新包起,从柜橱抽屉里找出新麻绳捆上。
“我便是左将军时天瑞的侄子,御史时天祥的幼子,我的本名是时恒。”
第20章 朝堂秘史
洛书河记性很好,他记得这个名字在去越平看太医的船上,有听大家聊起过。
李大郎慢慢道:“当今太后,与我父亲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当今皇上,是我的嫡亲表哥。永嘉元年,安宁王造反,我伯父在丰庄驻军,此地在京城四十里外。不承想安宁王早早买通我伯父手下,他们里应外合,竟在我伯父饮食中下毒,将我伯父活活的毒杀了。那温玉狗贼本来与我家有仇,故此诬陷我伯父,道他无勇无谋。”
李大郎眼中蓄了眼泪:“后来安宁王杀入京城,我大哥惨死,父亲带着我与姐妹逃走。一年后听闻皇上在南嘉起兵,我父亲又带着我们赶去,便在南嘉住下。半年后,因逢元宵佳节,我与一个徐姓好友在街上看灯,直耍到三更,便在他家歇了一夜。次日清早晨,跟我的二个仆人王连升、李春元听徐家人议论,说我全家昨晚被温贼发在牢内,又禁住人不许与饭吃,又说徐家大人要将我献出去,二人拼死将我夺出徐家,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最后藏在南嘉城外报恩寺内。”
“那报恩寺的方丈智通也曾做过御史,后来获罪于朝堂上,全赖我父亲才保全性命。我在报恩寺内藏了三月有余,之后风声传将出去,温贼派人拿我,我在报恩寺内躲不稳当,没奈何只得再次逃命求生。”说到这里,李大郎握紧拳头,竭力忍耐,面颊仍然滑落一串泪水。
他转过身,拿衣裳下摆揩去脸上的泪水,才继续说道:“我父亲、母亲、祖母、姨娘、大姐、二姐,还有一双幼弟弱妹,均死于温贼之手,我不曾有一日敢忘。无奈温贼护驾有功,如今权势滔天,在朝中无忌惮的横行,连皇上与太后也不放在眼内。十几年来他一直暗中使人寻我的下落,务要将我赶尽杀绝。若非王连升破着一条性命搭救,我早是黄泉中人。又多亏李春元带我隐姓埋名,假托父子,流落在这里。我恨不能报父母之仇,只是如今我自身性命也难保,怎斗的过他?故此只如妇人一般,有泪于背人处往肚里流。”
李大郎的坦白,听在洛书河耳中自然很震惊。他也做不到什么,只能试图安慰:“幸而你有忠仆护住性命,如今又有宝儿,总算保存住了你们家的一点骨血。这必是你父母平素积德行善,才招来上天庇护。”
李大郎摇头:“虽是如此说,自打上月你弟妹在许半仙那里掣签,签上的话有些不对,我便知有大大的不好。这几日越发不对,但凡我往那越平县城行走,常有外路来的生人跟在后头,幸而都被我甩脱。只是越平县城认得我的人也多,温贼不日必会找到这里。”
他看了看西屋的墙,好似透过墙看到床上躺着的妻子,“明日一早,我将老婆送到赵家庄我丈人丈母处,求他二老养活着,或守或改嫁,随便他们处置。至于我的孩儿,温贼务必要我一家俱死绝了,断不肯留他性命。”
他转头看向洛书河,目光诚恳,“可怜我儿只得一岁,人事尚未醒得,若被温贼断送了性命,我可有什么颜面地下见他?不承想温贼这般算计,冥冥中神鬼另有安排。怪道天公送了你们来,原来这因果在我儿身上,要留他性命。还望大哥起身之时,务必带上我儿,便叫他改姓,奉大哥家的香火,或是等他大了,叫他当一个小厮使唤,我在地下甘心不怨!”
洛书河想方设法地出主意:“既然如此,你不如带了妻儿与我们同走。”
大郎摇头:“大哥说得何尝不是。无奈温贼的权势和皇帝也差不多了。满朝文武见他要道晚生,天下百官都出自他门下,见了他要行跪礼。如果带我同去,必然拖累你们,倒没的丧了你等性命。”
洛书河再想不到好好的日子会过不成,又摊上这种事。他感念大郎这些天的好处,为他的性命揪心,一时心乱如麻。
古代虽没有摄像头,但捕快找人的能力不算弱。如果与大郎一起,危险系数确实很高,即便不死,恐怕也难逃下狱的风险。
古代监牢环境恶劣,跳蚤臭虫苍蝇臭气不用说,还不管饭,全靠家人送饭。若无人送饭,饿死的不在少数。而他们作为穿越者,谁能给他们送饭呢?
再说,他们还等着再穿回现代,犯不着冒险。大郎目标确实太大,宝儿小小一团,确实便携。
他心一横:“兄弟我答应你,宝儿从今往后,便是我洛书河亲生儿子。如果我违背誓言,我……永世见不到我爹我娘!”
李大郎知道洛书河是独子,常牵挂父母,见他肯拿爹娘发誓,知道宝儿性命定能苟全,心中顿时放下巨石。
他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多谢大哥救得我儿性命,来世衔环结草也不敢忘了大哥的大恩!”
洛书河赶紧双手扶他起来:“兄弟快请起来。”
李大郎站起后,又继续往罐子里掏,掏出五个明晃晃的大元宝搁在洛书河面前。
“这是我离开报恩寺后,智通方丈与我的。一路颠沛流离,又兼造了这房子,花费了五个,余下这五个,本待留起给宝儿日后娶亲用。眼下顾不得以后了,赠与大哥备作路费。”
至于那二个油纸包:“这是我六岁时,太后接我进宫去耍,我极是调皮,从花园石头上跌下,把头皮磕破,血流个不住,人也昏晕去了,让太后着了许多惊怕,她留我在宫中住了三日。等我回家,她又使人送来许多宝物,如今单单剩下这个腰带。烦请大哥与我收着,日后留给宝儿做个想头——大哥不必与他说起我,他年纪小,倘若从此忘了他生身爹娘,未尝不是好事。此香囊也是太后亲手所绣,费了许多工夫。”
李大郎有些醉了,又想起一件儿时的事:“御花园荷花池边有个八角亭,亭子东边有一块太湖石,石头最下面有个小洞,我曾将一个银杯塞入洞内,若不说,人再看不出来。这太湖石若还在,这杯子想必也在哩。”
洛书河靠在灶台边,随他发泄心头的烦闷,唯有默默点头。
李大郎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忽听屋外头一声突兀的怪叫,原来一只猫头鹰飞过。他反应过来天色不早,就打算先把这些银子和宝贝收拾起来。
他知道苏宜和外婆都有一个包,不知什么材质所做,可背可挎,十分便利。两人出门必带,很少离身,想必内藏贵重物品。他都看在眼里,暗中叮嘱桃红小心,不准去碰人家的包。
外婆的腰包已随身带走,苏宜的背包搁在东屋里。因为有洛书河在身边,大郎借着酒意,懒得避嫌,自己去东屋,借着月亮,瞥见床上蚊帐里,苏宜睡得正香。床边窗下的旧桌上,摆着苏宜的背包。
他不敢多看,取了背包,迅速回到厨房。
洛书河站在门口盯着,见他动作轻捷迅速,而苏宜在床上睡得死猪一样,还打着小呼噜,心想这幸好不是自己亲妹妹,不然这般没有防备之心,能把做哥哥的气死。
李大郎见过苏宜拉拉链取物品,他把拉链拉开,将元宝和二个重新包好的油纸包都装进去。他没好意思再进女孩子睡觉的房间,便把背包放到洛书河的木板床下。
他道:“衣服也都做得了,事不宜迟,明日一清早,我送你们到赵家庄,接了宝儿,索性坐了赵老汉的船,将你们一直送到越平县城。若你们不打算在那里寻找宝眷,可在越平码头另搭了船只往西川府去。镇守西川的齐巡抚曾做过我父亲副将,为人刚烈,温贼不敢侵扰。可保你们往后无事。”
越平码头,西川府,洛书河记下了。
李大郎终于解决长期侵扰的心事,心头略微平静了些。此时夜深,他不愿惊扰老婆,打算明日起个绝早,到时再收拾出宝儿的小衣裳,好让洛书河他们带走。
谁知竟再没机会收拾了。
当晚苏宜一觉睡到半夜一点多钟,小腹饱涨,惊醒想要小解。
大郎家的茅厕在院内东边的柴房内,苏宜知道堂屋住着洛书河,所以半夜起来也不害怕。
她轻手轻脚走出房门,屋内虽昏暗无光,却能看见堂屋木床上空无一人,洛书河不知去向。
或许他也在屋外方便。
她轻轻打开门栓出去,外面风很大,天上月亮极亮,云彩很多,移动得很快。她看到东边□□桶的柴门半开着,里面并无一人。
她自己先方便了,然后在屋周围找洛书河。
房屋、菜地、篱笆、远树,月光照得万物清晰,苏宜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人。
她在院内乱走,风吹得附近杂草树叶哗哗作响。她走到厨房后面,一阵冷风吹过她身上,她被吹得有些毛骨悚然,正打算回屋,却恍惚听到水响。
她顺着小路慢慢走下去,果然看见洛书河在河里洗澡,裸着上身,正用毛巾擦背。
第21章 桃花落
苏宜站在岸上:“洛哥,虽然是夏天,但这水多寒啊,对你的骨头可不好。”
洛书整个人泡在河水里,慢慢搓着身上的汗污,满脑思索的都是大郎,猛听到一个柔婉的女音,吓了一跳。扭头见是苏宜,他顿时有种被骚扰的不适感。
幸好他人在水中,岸边树影又笼罩着他,让他感觉自在了些:“啧,大半夜的,你怎么不睡觉?”
苏宜解释:“我出来上厕所,看你床上没人,我总得找你吧。万一你被狼拖走了,我也好赶紧找大郎来救你啊。”
又是大郎。
洛书河脑内瞬间转了许多念头,转而想到反正她明天也会知道,决定还是直说:“苏宜,明天我们得跑路了。”
苏宜本来还一脸笑嘻嘻,听他这么说,猝然一惊,提高嗓门:“为什么?”
洛书河将大郎的话大致复述一遍,说道:“所以大郎将宝儿托附给我们,让我们赶紧走。”
果然每个穿越人都逃不开朝堂争斗。
苏宜急得在原地转圈:“大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桃红怎么活得下去!最好让他们跟着我们一起逃呗!不逃一点机会没有,逃才有一线生机!”
洛书河冷静地跟她分析:“大郎逃不掉的。他的相貌已经被官府的人记住了,那个什么温将军既然将他全家灭门,又能坚持找他十几年,现在终于有他的下落,他一定错杀一千,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一阵风吹过,他下意识地用手搓了搓胳膊,又道:“大郎说把桃红先送到赵家庄,也是他自说自话。桃红和她父母,会不会被连累一锅端,命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讲。”
他抬眼看向苏宜:“还有我们,在大郎家住了这么久,我们可能也会被牵连进去。万一温将军把我们当同党清算,我们的小命也难保!所以还是按照大郎的办法,我们先逃,我们命保住了,才能保宝儿的命,这是大郎的心愿!”
夜色深重,二个人一个在河里,一个在岸上,一个低语,一个倾听。忽然洛书河竖起耳朵,面色凝重,很警惕地说:“有声音!苏宜,你听?”
苏宜被他严肃的气场吓一跳,赶忙跟着竖起耳朵。
她知道洛书河的话有道理,大郎和桃红这么好的人,明明大家是萍水相逢,他们却全心全意帮助他们。还有宝儿还这么小,正是最需要父母的时候。她万分不愿他们出事。
她既焦虑又烦躁,恨不得为大郎和桃红大哭一场,脑子乱成一堆浆糊,什么都没听见。
她昏头昏脑地摇头:“没有。是什么声音?”
洛书河侧着耳朵细细听风里的动静:“不对!这个声音不对!你再听!”
苏宜重新竖起耳朵。
这次她深吸二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久后,果然听到似乎有轻微的咯哒、咯哒声。
附近悄无人烟,晚上不是虫鸣就是鸟叫,从来没有类似的节奏声,而且听这声音的距离,离他们应该不远。
苏宜在大脑中搜索了有关这个声音的记忆,轻声道:“好像是马蹄声。”
洛书河跟着一听,可不是嘛!
他脸色大变,冲苏宜低声喝道:“快!下来!温将军的人来了!”
追杀大郎的人来了!
苏宜的腿一下软了,她又怕又慌地抓住自己的裙子:“那桃红他们……”
“来不及!赶紧!”
洛声河急得低声吼她。担心苏宜不会游泳,他迅速游到岸边,张开双臂想要接住她。
幸好苏宜小学时就学过游泳,头脑也转得快。她怕入水声音太大,一屁股坐在岸边泥土上,将脚上的鞋脱了拿在手里,然后将腿伸进河里,鱼一般轻轻滑入水中。
洛书河突然想起自己挂在岸边灌木上的衣服和布鞋,他一阵庆幸:好险,差点忘了,这要是被温将军的人发现,他们白藏了。
他不顾走光,匆忙蹬出水面,露出半个光裸的身体,把衣服和鞋子拿到手里,再托住苏宜的腰,转身向身后几棵大树下游去。
原来沿岸有几颗五六十年的老树,树干粗壮,树冠茂盛,朝水面倾斜地长着。从前它们的整个树根都裹在岸边的泥土里,因河水长年累月地冲刷,导致盘根错节的树根有一半泥土流失,裸露在河面上,另一半仍深深地抓住泥土,否则这几棵树早倒进河里了。
被水流冲刷掉泥土的老根交错,刚好形成空间,足够二个人藏在里面。
两人藏在树根下,只露出鼻孔以上的脑袋,看着前方桃红家,屏声静息地听着异响。
除了几声鸟的怪叫,他们没有听到其他声音,也没有惨叫声,但是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们没说话,但是心不约而同地往下一沉。
过了不知多久,二人估摸着歹人是不是已经离开,正要往外游时,突然岸边小路上冒出四个人影。
即使他们穿着夜行衣,清晰的月光仍将他们的身影暴露无疑。
这几个人在岸边转来转去,似乎在找什么人。很可能是找他们,还有宝儿。
现代时听说有些武林高手,能在人声鼎沸的商场听到十几米外屋内人的说话声。洛书河不知这些人什么水平,能否到这个高度。他下意识地屏紧呼吸。
苏宜怕得要命。尤其她觉有几次和对方的视线都对上了,这让她精神高度紧张,在水里都快撑不住了。
好在几分钟后,这几人一无所获,转身离开。他们上坡的动作矫健,确实有功夫在身。
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厚,月亮被彻底遮住。大风时不时吹过,头顶树叶、岸边杂草摩擦的声音分外响亮,河水越来越寒凉。
苏宜和洛书河二人都没有动,都觉得现在还不是上岸的时机。
果然,片刻后看到桃红家后门处有火光冒出。
随后,他们听见马蹄声再次清晰地响起,由近及远。这几个人离开了,大概认为这里已经没有活人,所以不再屏蔽马蹄声。
血腥气,火光。完了,桃红和大郎肯定都完了。
苏宜不愿相信晚饭时还活生生的人没了,大受刺激,全身软得浮在水面的力气都没有了。若不是洛书河搂紧她的腰托着她,她真能沉下去。
洛书河在她耳边低声喊:“要理智!要坚强!想想外婆!”
苏宜说不了话,她全身发抖,眼泪不知何时流了一脸。
终于下雨了,雨点很大,打在河面上,激起一个个大圈圈,然后雨点越来越密,哗啦啦越下越大,再看桃红家的火光越来越小,没有烧起来。
两人从树根下钻出来,游到岸边,洛书河力量惊人,他两只胳膊掐着苏宜的腰,用力将她托出水面,坐到岸上。
苏宜穿好鞋子默默站起,全身湿透地向小路上走几步,便停在原地等待洛书河。
洛书河在她身后爬上岸,穿上湿衣,又套上湿鞋,这才拽着苏宜的袖子往家走。
站在熟悉的厨房门口,门框上还跳着小火苗,里面全是黑烟,苏宜浑身哆嗦得厉害,几乎迈不成步子。
洛书河见她怕成这样,便轻声说:“要不你在这里等我,我收拾下东西就出来。”
苏宜搂紧他的胳膊,恨不得贴在他身上,抖着声音道:“没……没事,一、一起……”
洛书河虽然不喜欢苏宜贴这么近,好在他比较有责任感,体谅女孩胆小,所以没有甩开她的手,两人在黑暗里一步一步探索地慢慢往屋里走。
走到西屋,门开着,这个房间烧毁得远比厨房严重,窗框上残留着火苗,照见屋内物品烧得七七八八,还散发出一阵烤肉的香气。
苏宜没反应过来,疑惑地抽了几个鼻子。不等她开口,洛书河赶紧把她往堂屋前面推。
这一推顿时让苏宜明白,那眼泪又止不住地淌。
洛书河的呼吸声也变得沉重,他的嗓子也被泪水糊住了。
他尽力不把时间浪费在悲伤上。万一温将军的人看火灭了,再杀个回马枪。他们需要赶紧逃命。
他先找背包。
幸好堂屋没有被点火,对方不是为求财,屋内物品摆放都在原位。洛书河很快在木床下找到背包,让苏宜背上。
“千万守住了。里面有五个元宝,还有大郎小时候的宝石腰带、香囊,都是宫里的东西,很值钱。”洛书河嗡声嗡气地叮嘱苏宜。
“嗯。”苏宜把肩腣上的背带调了调位置,好不那么勒。
洛书河又走进东屋。
这间屋子的床和蚊帐都被点了火,但是没有大烧起来。旁边放衣服的木箱是大郎父亲在世时亲手所做,相当结实,也没有被点火,自然没有受损。洛书河打开箱子,双手摸了摸,里面放着桃红娘给他们做的新衣服,完好无损。
洛书河从厢底掏出一件旧床单,将衣服胡乱塞进去,打成结,做成包裹背在肩上。
他走回堂屋,脱下湿布鞋,换上木床下自己的现代凉鞋。他把布鞋拿自己的旧T恤裹好,放进包裹里。
桃红娘把鞋做好时,说新鞋紧,多穿穿就大了。他穿了这几天还是略紧,鞋又湿,还是穿回自己的旧鞋比较好。
“苏宜,你的球鞋放哪儿了?你也换上吧,不然不好走路。”
第22章 别了,赵家庄
苏宜一直在默默流泪。听洛书河问她,她一边抽泣一边道:“昨天洗、洗了,搁在外面屋檐下的、的柴火堆上晒着,我、我们一起去拿。”
洛书河知道她实在害怕,体谅地拉起她的手,二人一同走到屋外。
大雨已经转成毛毛细雨,屋外的空气也明显清新许多,苏宜抽着鼻子,拿起柴火堆上的球鞋,换下自己的湿布鞋。
洛书河扶着她,等她换好,主动把地上她的湿鞋放进包裹里。
柴火堆上还放着外婆的球鞋,苏宜抽噎地拿下来,装进自己的背包里:“丢、丢了还得花钱买、买,太贵、贵了。”
洛书河哑着嗓子道:“嗯,我们得快点走了。趁天没亮,我们先赶到赵家庄,把外婆和宝儿接出来。我们和李大郎的关系,整个赵家庄都知道。现在他们没了,我们又来路不明,肯定会被当成嫌疑犯。大郎说温将军权势滔天,越平的官府肯定已经被全部打通,我们浑身长嘴也解释不清,只会死路一条,所以我们不能和桃红爸妈讲实话,先逃了再说。”
苏宜抽泣着点头:“你说得、得对。”
这是什么混账穿越啊!降落到荒山野岭不说,还成了杀人嫌疑犯!
洛书河本来担心苏宜哭哭嘀嘀会拖后腿,现在看她哭归哭,一直没有掉链子,心里稍稍感到一点安慰。
他们知道赵家庄的方向,沿着大河,冒着小雨拼死往西走就是。
路不好走,下过雨,地上又都是烂泥,烂泥上还有拉扯不清的藤蔓,杂草也深,很容易绊脚。
两人逃命心切,不顾行走之难,一刻不停往西赶 。走到雨停风住,天边微微发白,终于看见赵家庄的渡口,也看见彼此脸上被烟火熏染、雨水晕开的污黑,尤其苏宜除了脸上几处黑渍,顺着鼻孔往下,她人中处还有两道长长的黑痕。
要不是时机不对,洛书河简直要被她的滑稽模样逗笑了。
他对苏宜说:“我们这样不能进庄,先洗脸,衣服也得换,不然桃红爹娘肯定起疑心。”
苏宜已经停住哭泣,她点点头。
二人在河边细细洗了脸,换上干净衣服,又把脏衣服都装回包里。苏宜拿出梳理头发。首帕忘记拿了,她现在黑发只长出一点发根,基本全是黄发,只好盘成发髻,减轻颜色的冲击力。
赵老汉家离渡口只有数米远,他的船挽在河边大树上。洛书河手作喇叭,对着赵老汉家大声喊道:“赵老汉!赵老汉!”
赵老汉图水面风凉,时常晚上就在船上睡下,昨夜也是如此。虽然后半夜落了雨,赵老汉懒得起身回家,还是睡在船上。
赵老汉年纪大,觉少,此时已经预备要醒。远远听到叫声,迷迷糊糊感觉像是像是李大郎家来的那什么海外客人,他意识朦胧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本来懒得理会,但那声音一直在耳边聒噪,实在睡不好,赵老汉被吵得翻来覆去,终于彻底清醒。听到叫声不停,他起身钻出船蓬,见对面岸上站着两个人,可不就是那海外客人在喊嘛。
赵老汉赶紧把船解了缆绳划过去,驶近一看,嚯!这女人脑袋上的头发居然是黄颜色的,煞是古怪。
苏宜累糊涂了,不等赵老汉搭跳板,直接迈脚就往水里走,想直接上船。
洛书河赶紧把她拽住,等赵老汉把跳板搭好,才扶她上船。
他看出赵老汉眼中的怀疑,坐在船里长板凳上说道:“老汉累你,我妹妹肚子疼了半夜。烦老汉先把我们送到庄上,将我外婆接出来,让她带我们到越平看太医。”
赵老汉见他们气色都很差,倒有八分相信。他撑起竿子驶离岸边,说道:“娘子身上不方便,何苦夜里亲自走一遭,好不辛苦。就使大郎叫我来接,也不打紧。”
洛书河笑笑:“大郎连日辛苦,已睡下了,我们不好意思叫他起来。”
赵老汉哪里能想到大郎已经不在人世,他信以为真,把这件事搁在一边,心里实在好奇苏宜的头发,心想:怪道之前一直用首帕包头,头发这般焦黄,倒和狐狸皮一样颜色。
他不好意思直接问,又忍不住。船行到河中间,他好容易搜肠刮肚地找出借口:“令妹的头发怎的这般颜色?是生了什么蹊跷古怪的病么?”
洛书河平静地解释:“我和外婆都是凤朝人,只有我妹妹是舅舅与海外女人生的,那海外女人天生黄发,所以我妹妹也是如此。”
赵老汉摇着橹,觉出点意思:“怪道如此模样。我也听庄上赵敬桥说过哩,海外有人黄头毛,绿头毛,却不曾亲眼得见,不承想今天亲眼看见。”
没几分钟,船靠在赵家庄渡口。
苏宜抱着背包坐在板凳上,靠着船篷,一字不想说,一步不想走,洛书河知道她受了大刺激,也有意让她多歇一歇。
他放下包裹,自己上了岸。
赵老汉站在船甲板上,对洛书河指点桃红娘家的方向。
赵家庄只有巴掌大,拢共三十多户人家,桃红娘家并不难找。
但洛书河不愿把赵老汉和苏宜单独留在船上,唯恐赵老汉心怀鬼胎,见色见意,万一趁他离开把苏宜连人带船揣跑了,古代又没监控,到时上哪里找他们去。
当然他不可能明说,只当作自己笨,非让赵老汉给他领路,去桃红娘家拍门。
赵家庄不太富裕,只有二三家是砖房,更多人家盖的是小草房:泥坯墙,房顶铺上厚厚的干枯稻草,而且房子普遍不高,洛书河不用踮脚,伸手就能揪下房顶的稻草。
桃红娘家介于中间水平:院墙是矮泥坯,正屋外墙的下半部是灰砖,上半部泥草混合,屋顶也顶了厚厚的稻草。
赵老汉拍了拍门。这声音发散在天色微明的村庄里,称得上振聋发聩,惹得别人家的狗纷纷汪汪大叫。
不大的功夫,桃红爹双手打开正屋的门,从他身后望去,桃红娘一边系着裙子一边伸长脑袋,往外张望。
赵老汉站在院门口,高声向他们问好,又解释原因。
屋里外婆被他接连的声音惊醒,张着耳朵听,有些疑惑怎么像是听到洛书河的说话声。
不一会儿,屋门被推开,竟然果真是洛书河进门走到床边:“外婆,妹妹昨晚肚子疼,一直在哭,非要见你,我只好带她过来找你,再一起去越平看太医。”
外婆见到是他,知道家中必然有要事。听到是苏宜病了,她连忙坐起,拨开蚊帐一边听,一边抖着手穿衣裳:“怎么会突然肚子疼?要不要紧?昨晚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吃了什么吗?我们都一起吃的啊!”
大床里侧还睡着宝儿,向上举着二只小肉胳膊睡得很香。
洛书河一看正好,马上抓过搭在床头凳上的小衣服,钻进账里给宝儿轻手轻脚穿起来,“外婆,大郎让我们把宝儿一起带去越平。”
宝儿穿好衣服被抱起时,还没睡饱,闭着眼睛,嗯嗯叽叽地不愿意,小胖脚还蹬了好几下。
桃红爹在院子陪赵老汉说话,桃红娘站在屋门口看了心疼,就说:“他大哥,便把宝儿留下也不打紧,你们回来时再接回家不迟。”
外婆匆忙梳好头发,又包上蓝色首帕道:“阿河,你婶子说得很是,我们回来时再把宝儿带上也是一样。”
洛书河怎么肯。
他笑一笑:“我来时,大郎再三嘱咐我,让我把宝儿一起带到越平,他中午要带宝儿吃大鸡腿。”
桃红娘也知道大郎那疼儿子的稀罕劲儿,所以信了洛书河的话,不再言语。
桃红爹娘把外婆一行人直送出院门,还想把他们送到渡口,硬是被外婆拦下。
洛书河抱着宝儿站在门口,看他毫无知觉地继续大睡。若叫醒他,怕他哭闹,不愿与他们走,倒惹出麻烦。若不叫醒,这又是他与最后亲人永别的时刻。
洛书河心里一阵翻搅的难受。
他索性转身加快脚步往渡口走,外婆以为是苏宜病情严重,慌得小跑着跟上。
等到船上一看,苏宜还抱着背包,靠着船蓬坐着,脸色苍白,气弱游丝。
外婆被她这模样吓坏了,她脸色大变,抖着手坐她旁边,搂着她的肩膀问:“宝呀,你肚子怎么个疼法?上面疼还是小肚子疼?”
她伸手摁着苏宜的肚子,试图凭经验找出病因。
外婆在,主心骨来了。
苏宜把头慢慢枕在她肩膀上:“外婆,我心口难受。”
外婆立即把放她肚上的手挪上去,摩挲她的心口:“以前没疼过啊,怎么突然心口疼了呢?你是怎么个疼法?针刺的疼,还是一抽一抽的疼?”
苏宜微微抬起头,把嘴唇放到她耳边,蚊子般悄声道:“我没事,哪里都不疼。桃红和大郎昨晚被人杀了,我和洛哥是连夜逃出来的。”
她感到外婆的身体倏然僵住。
过了好大一会儿,外婆才哑着嗓子道,“宝啊,你忍一忍,到了越平县城,找到太医,必然没事。”
她慢慢把头上的首帕摘下,包在苏宜显眼的黄发上。要想顺利逃跑,他们必须把他们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三人都清楚,桃红和大郎被杀,他们连自己的来历都无法说清,又怎能为自己辩护?现在又多个罪名:拐卖人口。
第23章 不要怀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大郎建议的西川府毕竟也是王土,温将军如果动用帝国之力务必要斩草除根,恐怕他们逃到西川府也无用,终将落入温将军之手,求生不得,求死恐怕也会先剥层皮。
而温将军的爪牙唯一伸不到的地方,目前天下只有一处,便是安宁王所在的凤都府。
凤都府虽然属于谋反之地,但民间一向有贸易往来。他们不如先去凤都府,躲过这阵风头,之后想办法洗白身份,再作长远打算。
所以,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怎么逃往凤都?
温将军很大程度上知晓他们的存在,必然顺水推舟,栽赃陷害,将指使手下做的脏事推到他们身上,并向全国发布他们的通缉令。只要通辑令一发出,三大一小这个组合,在凤朝任何地方都是醒目的存在。
三人在船舱里嘀咕良久,最终决定分头逃走,避免团灭。而且分开得越早越好,踪迹越容易掩盖。
问题又到了该怎么分开?谁和谁一组?
宝儿太小,必须有人照顾。
洛书河带小孩玩可以,衣食住行却从未管过,一个不会说话的奶娃娃万一半路生病,他不懂如何处理。
苏宜虽然照顾过自家弟弟的吃喝拉撒,但凡事都是爸妈弄现成,她拿过来直接用。碰到小朋友生病,她也只能干瞪眼。况且她一个年轻女子,孤身带着一个娃娃,还是个白嫩漂亮的男宝,只怕走不出二里地,连人带娃已被狠人薅走。
所以只能由外婆领着宝儿先往凤都府撤,租房住下。苏宜和洛书河转去南嘉城,等风声渐小,他们立即奔赴凤都府,与外婆会合。
而这凤都府是什么模样,风土人情如何,人口规模多大,距离越平多远,路上需要走几个月?他们统统一无所知。为方便以后碰面,房子应该租什么位置、何种价位,现在也完全无法确定,一切只能到时再说。
苏宜完全不想和洛书河一起,但此刻容不得她挑三拣四,只能忍耐。
外婆腰包里有翡翠戒指、一点碎银及铜板。她想把耳朵上的金耳环摘了留给他们。
洛书河和苏宜坚决不要。
洛书河将苏宜黑包的拉链轻轻拉开,低声示意外婆:“多得很。”
赵老汉也知他们仨在讲私房话,他也知趣,摇着橹,眼睛尽量往岸上瞟,但他似乎全身都在用力张开耳朵。
洛书河整理出外婆的衣服和鞋,扯出一件旧衣做成褡裢,又将四个大元宝塞进去,递给外婆:“外婆,这四个元宝都是大郎给的。大郎说了,让我们当路费。”
一个元宝五十两,四个便是二百两。足够外婆在凤都府吃香喝辣了。
外婆吓一跳:“这么多!你们有吗?”
洛书河道:“苏宜包里还有一个元宝,够用了。再说,我和苏宜还年轻,万一没钱,怎么都能找碗饭吃。外婆,你不一样,你得先把自己照顾好了,才能照顾好宝儿,这是大郎唯一的心愿。”
想起大郎,外婆悲上心头。她抽出手擦了眼泪,又寻思她身上还有绿汪汪的翡翠金戒指,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卖了戒指租间小院省着点过,把宝儿带大也足够了。而外孙女和洛书河,看两人的脸也是二十好几的大人了,实际都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到现在烧锅都不熟练,身上不多带钱怎么养活自己?所以她不肯多拿,要再掏出二个元宝给他们。洛书河又纂紧褡裢不让她掏,两个人拉来扯去。
大难临头,做事还这么不果断。旁观的苏宜有些急眼,微微提高嗓门:“外婆,你要听话!赶紧收下!这都什么时候了!”
宝儿闭着眼睛窝在外婆怀里睡得正舒服,被这一嗓子震醒,小脸一皱,扭着小胳膊哼哼唧唧地不干。
外婆连忙用大腿轻轻颠着他哄,苏宜也赶紧闭嘴。
洛书河摸摸宝儿的小手,肉肉的,热乎乎的。
宝儿的小脑袋上头发不是很多,细细的,软软的。这不多的头发被扎成一根冲天辫,辫子根部用红绳一圈一圈又一圈地绑着。睡了一晚,冲天辫东倒西歪,松了许多。
这孩子,从此以后就是他的儿子了。
他心头一热,紧接着又是一酸,陡然觉得自己像个春节后外出打工的老父亲,看着孩儿十分不舍。
大家都不敢讲话,在没有讨厌的吵闹声后,宝儿的呼吸声渐趋平稳。
洛书河见他睡着,轻轻将褡裢整理好重新放在外婆脚边:“外婆,你别让了。这银子我们要是拿了,肯定天天吃不好睡不好,就怕你和宝儿不够花。只有你拿了,我俩才放心。”
外婆不便再推拒,盯着洛书河的脸,她看不够地看:“这么多钱给我,你们要是不够用,我也愁啊!”
苏宜插嘴道:“外婆你放心吧,我和洛哥二个人有手有脚呢,啥活不能干啊?不行我去给有钱人家当女佣,包吃包住,洛哥去码头给人扛包裹,怎么都饿不死的。”
外婆仿佛已经看到这幅画面,立即心疼地含了眼泪,伸出一只手拉住苏宜:“宝啊,你脾气不好,要是真到人家做佣人,你这脾气一定得改!别人说什么,不管对错,你就听着。这是古代,有钱有势就是王法,你们在这里没家人,没靠山,人家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们弄死了。出门在外,凡事靠忍啊。”
以前苏宜妈不止一次说过苏宜脾气差,在家动不动就翻脸,全家人都不敢惹。还说:这个狗脾气再不改,以后到社会上,看谁搭理你!
苏宜的反应一般是翻白眼。
但是外婆不一样,她的话苏宜听进去了,她也眼含眼花:“外婆,我懂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里没有劳动局,也没有劳动法,我再和人家犟,我傻啊。”
外婆有点欣慰:“就是这个道理。”
她又看看洛书河,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好大一会儿,她哽咽道:“孩子,后面的路得你们自己走了,凡事长个心眼,防人之心不可无!”
洛书河很孝顺地点头:“外婆,我都记住了。”
外婆把他看了又看,嘴唇哆嗦了好大一会儿,才道:“苏苏脾气暴躁了些,但本性不坏。她要是有不对的地方,你说她、打她都行,你别不管她。外婆在凤都等你们,你们都要平安过来。”
她又转头看向苏宜:“路上你要听你洛哥的话。你俩现在是相依为命,要互相支持,互相帮助。心要往一处使,不要吵架。”
船头赵老汉双手摇着橹,时不时看向舱里的三人,感觉气氛有点怪。平常洛书河也和大郎似的,站船头和他聊天,有时还会帮他摇一会儿橹。今天三人一直坐在船尾,离他远远的不说,还头挨头没停过嘴,像在密谋什么。随后又拿出一堆衣物分来分去,又掉眼泪,生离死别一般。
好容易到了越平县城,因是包船,外婆递了五十文铜板给他。
赵老汉眉开眼笑地接过来:“婆婆今日还是午间回?”
外婆假装沉思,过了一会儿才对他说:“劳烦老汉费心惦记。今日我孙女儿身上不太好,且看太医如何说。徜若午间我们还未来,老汉不必等我们。”
赵老汉听了奇怪,问道:“婆婆这是晚间要在越平寻一个客店住下?”
外婆顺口道:“正是如此。”
她抱着宝儿,洛书河搀着驼背弯腰装肚疼的苏宜,一行人背着包或褡裢,急急往岸上走。
赵老汉心中纳罕:妇人女子,肚子疼也是常事,看了太医回去静养便是,何必一大家人兴师动众地住客店?如此费钱,不可理喻。只是她自家的钱,愿意怎样花,旁人也说不得嘴。
赵老汉赶回赵家庄吃早饭,把这件事当成奇谈告诉老婆。
他老婆听了也觉得古怪,以为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外婆他们纵然落难,手里的宝物大概不少,所以钱不当钱。
数日后,大郎桃红被杀一事传出去,轰动整个越平,赵老汉才恍然大悟。有捕快找到他,他大惊小怪将所有事情抖得干干净净,又重点描述了苏宜的头发颜色。
附近三天镇、越平县城的人知道后,自家门口的船都不要坐,专门等赵老汉来,津津有味地听他将故事描述一遍又一遍:原来山上有三个黄毛狐狸下山,化成一个老奶奶,一个俊秀汉子,一个俏丽娘子。因为法术不精,那娘子的头发变不过来,仍然是狐狸毛的颜色。然后某个深夜,三只狐狸等到时机,将大郎夫妻杀掉,又将一岁的孩子抱走,从此不知所踪。
这是后话了。
且说此时天色虽然明亮,时间还早,越平街上行人不是很多,不过早点铺子早就开门营业。
外婆立在一家包子铺前,买了十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子,又在另外一家饼铺前,买了十个韭菜饼和十个烙饼。因为烙饼干,即使天热也能放二三天。包子和饼都用荷叶包了,分成一少一多两份,少的塞进自己褡裢里,多的交给苏宜,这是他们逃亡路上的食物了。外婆还和店家要了温水,把自己的保温杯和可乐瓶都装满。
留苏宜看着熟睡的宝儿,外婆和洛书河去码头找船。
他们刚走,宝儿就醒了。
宝儿没有看到娘,也没有看到爹,小嘴瘪了二下,有些想哭。
苏宜赶紧哄着,又举着包子喂他吃。
宝儿很乖,哄了二下就不哭了。他就着苏宜的手啃一口包子,小嘴慢慢嚼着,小脸蛋一鼓一鼓的,非常可爱。
苏宜盯着他看,不免想起他现在父母双亡,心脏又开始绞痛。
半个包子没吃完,外婆回来了。
原来古代交通不便,所谓“鸡声茅店月”,清晨月亮未落,太阳未起,行路的人就都出发了。而现在天色已经大亮,好几只大船早就离开码头,只剩下一只大船,也正准备走。
外婆顾不上往哪里开,向船上的水手千求万求,方求得一个铺位。那水手一来想赚点外快,二来见外婆许大年纪,有心体恤她,所以才应诺了,只是即刻就要动身。
外婆便赶忙回来,背起褡裢,抱起宝儿就预备走。
看到洛书河不在,她又低声嘱咐苏宜:“你身上的金子,不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绝对不要动它。还有,知人知面不知心,人是会变的,我们和阿河毕竟不是实在亲戚,他现在好,不代表以后一直好。你不要太蠢,把有金子的事告诉他,这是你的存款,也是你的底气。万一看苗头不对,你身上有钱,就有能力自己逃出来找我。注意走大路,不要走小路,不要贪小便宜,路上要舍得花钱。”
苏宜一直点头。她拿过旁边的背包,将小袋里珍藏的金佛头和项链都取出来,项链留着,佛头递给外婆,“外婆,这个佛头还是你留着吧,让佛祖保佑你和宝儿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外婆立即变脸,粗声喝道:“我身上都这么多钱了还给我!不要给我!自己拿着!听话!”
外婆凶神恶煞的模样,苏宜还是第一次见,苏宜并不害怕,她知道外婆凶她是因为爱她,深怕她身上钱不够。她心里越发难过,也不敢和她犟,只好收回佛头。
苏宜亲亲宝儿的脸,又亲亲外婆,眼泪汪汪的:“外婆,你注意身体,不要不舍得花钱。你吃好睡好把身体养好了,我们才放心。你放心,不管洛书河怎么想,哪怕千山万水,我也是一定会去凤都府找你的。”
外婆心像被摘去了那般疼。时间紧迫,她有千言万语都来不及说,但这句话一定要说:“我还有一句要紧的话嘱咐你。”
苏宜含着眼泪等外婆说下去。
然而外婆面带焦灼,欲言又止,不太好出口的样子。
苏宜莫名其妙,又怕大船不等外婆,只好催她:“外婆,什么话快说吧,再不赶紧船要开了。”
外婆心一横:“你和阿河年纪差不多,朝夕相处,感情肯定会越来越好。”
越来越好?切!
苏宜下意识撇了撇嘴,不过还是点头:“然后呢?”
外婆再一咬牙,郑重交代:“这是古代,医疗不发达,你们路上肯定颠沛流离,吃住都不好。所以,在没找到我之前,你千万记得不要怀孕!”
第24章 落入狼口
简直大无语!
要不是讲话的人是外婆,换作她亲妈,苏宜早就口吐芬芳、大吵特吵了——说得是什么鬼话!
她就那么低自尊、不要脸?对一个看不上自己的男人投怀送抱?
耳朵都脏了!
离别之情忽然淡了许多呢。
外婆说话的同时,仔细地再看一遍她的眼睛、眉毛、脸蛋儿,然后不等苏宜说什么,扭头狠心离开:“实在来不及,外婆必须走了,你们自己小心!”
宝儿被外婆抱着,他不停扭头看苏宜,嘴巴里含着包子咿呀着,小手还伸着向她招手,想让她跟上来。
苏宜看外婆的身影拐个弯不见了。
古代没有电话没有网,外婆这么大年纪,带着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宝宝,一路上孩子哭闹怎么办?累了饿了没有客栈饭店怎么办?路上大雨淋湿了生病怎么办?还有万一她路上有意外,他们去凤都找不到她和宝儿怎么办?又该去哪儿找他们?
苏宜越想越心慌,一阵头晕目眩腿发软,只能缓缓坐在台阶上。
要不是向外婆承诺一定会去找她,她有点不想活了。
被抑郁的情绪缠绕了一刻多钟,幸好洛书河回来,背上褡裢,领着她去渡口。
根据洛书河本来的想法,外婆和宝儿一只船,他和苏宜另一只船,谁知渡口仅有一只大船,先让外婆走了。逃亡要紧,他不能等第二天的船,不如改走旱路。
他来过越平好几次,知道城西有集市,可以雇车走远路,便向那边赶去。
不料路走到一半,一个男人紧跟慢跑地拦着他,说自己也有船,让洛书河包他的船。
原来这男人刚才不在渡口,后来才听说有人想雇船,立即打听洛书河离开的方向,一路追赶。
洛书河确实更愿意坐船。
水路若有风,便是一日千里,到时再换其它船跑路,等通缉令出来,官府的人再想不到他们已经在数千里之外。
他领着苏宜回到渡口,上了此人的船。
这艘船比赵老汉的船大许多,还有帆,能往大河大江里走。船舱上的门挂了布,布是蓝底碎花,肮脏得很,舱里头也不太干净。
苏宜和洛书河站在船舱中上下打量,都不习惯。但既然上了船,又是逃亡,顾不得讲究。
开船的,是兄弟俩。刚才拦住洛书河的,是船老大,叫程天梁,老二叫程天栋。
程天梁看那汉子领着一个年轻的窈窕女子上了船,他一眼便相中了。
不是为自己,是想留给他兄弟做老婆。
原来程天梁今年三十七,有妻有女。弟弟今年二十有八,尚未娶妻。
程天梁专职做船夫,兼职做土匪。
他个头不到一米七,脊背微驼,因为常年在江上划船,皮肤晒得极黑。人也极瘦,那脸几乎是皮包骨,颧骨又高。虽然是纯东方人,他的一双眼珠子是焦黄色的,如果没人注意他,他看人的眼神像是得了狂犬病的野狗,里面的恶毒能溢出来。
坐他船的客人极多,其中不乏行走江湖、精通世故之人,看程天梁的面容,岂不知此人的船,轻易坐不得?
原来这里有个缘故:倘若接送越平县城的人,程天梁立即将那黄眼珠里的恶光收起来,像一只被主人打怕的看门狗,顺眉耷眼,又和气,又老实,殷勤地将人送到目的地。
那不知世故或者惧怕程天梁的越平人,事后反倒夸赞他船行得稳,人也周全,所以程天梁在越平县城,倒有个老实的名头。
若是遇着离乡背井的陌生人,行囊又丰厚的,程天梁便和兄弟一起,将船开到那江中心,收起和颜悦色,喝问客人是“要吃板面还是馄饨?”
想吃板面的,他就和兄弟拿了砍刀,一刀搠一个,再将受重伤的人扔进江心喂鱼。
要吃馄饨的,他和兄弟绑了人手,再让他们自己往江里跳。江水滔滔,人落在里面跟跳蚤似的,哪里逃得出来,也是喂鱼的命。
得了钱,程天梁便去相熟的妓院住着,包上一个妓女,大吃大喝,没日没夜地赌钱。钱花光了再去渡口等新客,日子快活得神仙一般。
那程天栋比他哥高,有一米七五,又黑又壮。长年体力劳作,他的肌肉都鼓鼓的,十分结实。只是这货头脑简单,又跟驴似的一根筋。他对程天梁言听计从,仿佛他的头是摆设,他哥才是他的脑子。
迄今为止,这兄弟俩害死的人,十根手指头也难数清。
那失踪人口的家属等不到家里人消息,心急如焚,千里迢迢地一路苦寻过来,千方百计地打听,江中心又无监控,哪里打探得出来。
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一个燕州府做生意的人家,哥哥三十多岁,外出做生意,失踪三年有余,总不归家。嫂子怕他在外娶了小老婆,抛家离舍所以不肯回来。更怕他在外有所不测。一个月前取了私房钱,含着眼泪托小叔子外出寻找。
那弟弟也十分记挂哥哥,眼明心细,一路打听到越平县城。他八面玲珑,又肯花钱,将事情打听得**不离十。
正好越平县太爷也是燕州府人。那弟弟便去衙门递了个拜贴。县太爷在外寓居多年,思乡情厚,看到乡亲过来,很愿意照顾,便把弟弟叫进衙门东院的书房,叙阔之后,弟弟将打听来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县太爷。
对程天梁其人,那县太爷也略有耳闻,听到乡亲惨死,一来人命关天,二来将来告老还乡,也有个好名声,便让人放出饵来,打算抓捕这对兄弟。
然而程天梁生性狡猾,谨小慎微,闻得些许风声,立即夹紧屁股,缩了尾巴,硬是躲了半个多月,导致现在手头很紧。
他之前在渡口等客时,见过洛书河,人高马大,气度不凡,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又听到大家的议论,知道他们一行人虽落了难,但老太婆随随便便就能掏出一个金镯子换钱,显然身价不菲。
既然老东西坐了大船走,这头年轻的肥羊岂可白白错过?
等看到洛书河又带着苏宜过来,他更是喜从天降,觉得是老天见他勤谨,不光送钱,还送女人上门给他。
唯一不妥的是,洛书河身高的压迫感太大,不由地让程天梁忌惮。
尤其自家这条风里来浪里去、缝缝补补快十年的小破船,洛书河高高大大地往破板凳上一坐,不怒自威,硬是坐出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大将军气势来。
不好惹,十分之不好惹。
可要是就这么轻轻放过去,程天梁又穷得要命,而且实在舍不得那个年轻女人。
程天梁的老婆女儿是一对黑胖子,母女俩俱瞧他不上,平日说话打雷一般,动辄喊他:“贼奴才,老畜生,欠砍头的!”
若不是他老婆是街上胡屠夫的女儿,胡屠夫有钱又有力气,儿子又多,不然他真想把这老婆连女儿一起杀了,挑了乡下当黄牛肉去卖哩。
再看船上这女人,白嫩嫩的脸庞儿,细高桃的身材,模样又周正,说话也轻声细语,虽是一双大脚,这叫瑕不掩瑜。
若把这样的女人娶进家里,他一来对得起父母弟弟。二来,肥水流外人田,他也可以分一杯羹,倘若她再给他生个儿子,岂不是大大的快活?
错过这个村,往后再遇店,则难了。
况且,他知道洛书河骨头有伤,而他有弟弟帮忙,二对一,胜算不小。
程天梁暗下决心,果断向程天栋使了个眼色,意思老地方动手。
程天栋像只工蚁,没有思想,也没有头,他哥才是他的头,任他哥摆布。
他领会他哥的意思,自然从命。
苏宜坐在船舱里,洛书河嫌里面憋气,钻出来背着手站在门口,貌似看那大江大浪的风景,其实眉眼不动声色间,已将船头的程天梁整个人尽收眼底。
他看程天梁面相不善,像是一只黄鼠狼变成的人,假老实真狡猾,一对黄眼珠子又总往苏宜身上使劲,心中就起了提防。
他有些后悔,早知道还是坐马车。现在这大浪大河里头,他们几乎是案板上的鱼肉,随人宰割。
他正在盘算,听苏宜在舱里轻声叫他:“洛哥。”
洛书河转身钻回舱内。
苏宜背着背包,抱着他的褡裢坐在床边,凑近他耳朵嘀咕:“我总觉得这船老大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咱们要小心。”
洛书河点头:“我也发现了。”
直觉得到印证,苏宜更加紧张:“幸好我们都会游泳。他们要是劫财,我们就乖乖给他们。求他们饶我们一条命。要是不肯饶,我们就跳江里面,搞不好还能拣一条命。”
洛书河点头。没敢说她作为女人,也是一种“财”,怕她听了害怕,反而坏事。
“到时听我吩咐。”他对苏宜低语。
苏宜点头。
洛书河很满意。
苏宜这点好,遇事还算冷静,不会滋哇乱叫,不仅不拖后腿,关键时候还能帮一把。
等到中午吃饭时间,程天栋摇橹,程天梁取出烙饼和咸菜、咸萝卜干,招呼洛书河和苏宜一起吃。
苏宜立即轻扯洛书河的衣袖,意思不要吃,怕下毒或者有迷药。
洛书河会意,他当然不会吃,笑着对程天染说:“多谢大哥,我们自己带了饼。”
程天梁也未强求,笑一笑就罢了。
这船又行了一个下午,侥幸一直无事。直到日头渐渐偏西,程天梁走惯的,清楚路程,按理此时应该停靠到某镇某码头,因他心中有鬼,特地选在偏僻的荒滩边,将船停住。
第25章 又二条人命
程天梁熟练地收帆,将船系到岸边一个倒伏的杨柳树身上,又搭了跳板到岸上,转身对洛书河点头哈腰笑道:“今夜需在此歇息了。有米有菜,却无柴火。烦客人行个方便,与我一起到岸上寻些柴火回来好做饭。早做了饭,早些歇息,明日大清早晨好行船。”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晚霞铺满西边的半边天空,洛书河站在船头,身后是浩渺的江水,水上铺着霞光,半明半暗,衬得他的身影高大又幽暗。
他再环视四周,停船处是一大片石头滩,长着几颗低矮的杨柳树。几米开外,长着大丛的芦苇,风吹过,芦苇发出渗人的沙沙声。
于是洛书河心中有数,此地怕是程天梁的老巢。芦苇里或者水下,八成抛了多具白骨。
他有心将苏宜带到身边,又怕前方状况不明,不知是否藏有其他贼人。若苏宜在旁边,打斗起来他有牵挂,反倒不好施展拳脚。
他见程天栋在船头收拾烧饭的锅灶,并未分心给他们,一幅智商不高、半兽人的傻样,估计短时间内,他的脑筋还做不出什么下流事来。
他便转身走几步,弯腰伸头对船舱内的苏宜说:“我和程大哥去拾柴火,你在船里坐了一天,也可以出来走走,不要走远。”
苏宜会意,她背着背包,双腿微微哆嗦地走出船舱:“我和你们一起去吧,多个人多拾一根柴。”
洛书河不答应:“不用,二个人够了。你就在这附近随便走,散散筋骨。”
苏宜眼巴巴地抬头望他,那模样儿和小狗一样,看着可怜。
洛书河不由地将平日嫌弃她的心抛弃了七八分,不忍心地安慰她:“别怕,我和程大哥马上就回来的。”
苏宜可怜巴巴地点头:“好,我坐一天船了,闷得慌,我在外面走走,不走远。”
程天梁一脸假笑,更像个黄鼠狼了:“娘子走走也好,只是莫要走远,这四处是水,失了脚掉下去不是玩的。”
苏宜勉强回个笑脸:“多谢。”
程天梁又对弟弟使个眼色,继续一脸假笑的领着洛书河往芦苇地里走:“客人莫怕,尽管同我往里走,里头河滩上有好柴,不像外头地上那些柴,烧出来满天黑烟,呛人肺管子哩。”
原来那芦苇虽然生得极大极密,但是一丛一丛的,从芦苇丛中穿过去,还有一片好大的河滩,河滩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石头下流着极清澈的水。
洛书河问程天梁:“这里是什么地方?出了越平县城吗?”
程天梁当他是已死之人,不必编谎话骗他,便弯眉笑脸地道:“越平早已过了,这里属太平县,此处叫白湾镇。再往北一点便是蒲州府的地界了。”
洛书河和他并排走,低头看着脚下,“蒲州府和越平县哪个大?”
“你看客人惯会说笑哩,我们越平只得十万人口,那蒲州府上下至少百万哩,说不尽的人烟阜盛,我们越平怎敢与蒲州府比。”
走了不多远,地上好些粗细不一的枯枝,也有些木枝还是碧青的颜色,上面还发着绿芽,这都是之前发大水时上游冲下来的。
程天梁继续对洛书河假笑:“客人请看,地上这许多好柴火,城里要卖三十文一担哩,这里遍地都是,又不要钱,倒便宜了我们。”
他一边说,一边假装弯腰拣柴。
洛收河便知他要在这里动手。
他也假装弯腰去拣柴,挑了几根大的抱在怀里。
那程天梁故意放慢了脚步,落在他身后。想和之前一样拿石头砸,可是他矮洛书河高,他怕砸不准反而坏事。
他看到前边刚好有一根又大又粗的长树枝,像根长棍,用来打人简直完美。
想了想,他悄悄将怀里的柴火放在地上,抄起这根木棍,蹑手蹑脚地慢慢靠近洛书河。
他见洛书河一直弯着腰,背对着他,毫无防备的样子,自以为机会来到,悄悄扬起木棍,目露毒光,对着洛书河的后脑勺便凶猛地斜劈下去,力图一击致死。
洛书河虽然看似弯腰在捡柴火,实际一直在风吹芦苇的沙沙声里,极力辨认身后的脚步声。此时感觉后脑勺有疾风带着杀气下来,迅速侧身闪过,同时双手松开怀中的柴木,接着回身,准确地拽住程天梁手里的木棍,大力一拽,轻松夺过。
他没有废话,直接高高举起,快准狠地同样对准程天梁的头,用力劈下去。
那程天梁根本没想到洛书河一来早有防备,二来练过武,三来力气很大。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程天梁一击便倒。
电影里常有被杀之人绝地反击的情节。所以洛书河向小就知道要么不做,做就做绝。
他根本不给程天梁爬起的机会,骑坐在程天梁身上,单手攥起他的头发,用力砸向身下的石头。
夕阳如血,芦苇哗哗地响,洛书河的眼里,充满可怕的杀气。
第三下时,洛书河冷静地听到一声仿佛鸡蛋砸破的声音,他知道妥了,程天梁的头骨裂了,华佗在一边都救不了他。
程天梁倒在地上,喊都喊不出,四肢不时抽搐着,身下的石头流出一滩血,就像一只无力挣扎的老狗。
这样一条狗也敢要他的命!
洛书河心里升起扬眉吐气般的畅快感。一个多月来累积的压力与郁气都得到极大释放。洛天河心中甚至产生了更大的恶念,恨不得程天梁全身的骨头都敲碎。
暴力果真让人上瘾。
他没有任由恶意蔓延,他现在首要的事情是保证苏宜的安危。
洛书河随手拣了几块大木头,便往回走。
苏宜还在船外站着,看他回来,立即精神一振。又看他身后不见程天梁,顿时有些明白,但还不敢彻底明白。
还有一个半兽人需要解决。
洛书河抱着柴火问程天栋,笑嘻嘻地问:“程二哥,柴火放哪里?”
程天栋用石头垒了灶,安了黑色铁锅,切了大块咸肉,此时正在几米开外的岸边洗菜。
以前,大哥和客人出去拣柴,都是大哥先回来。这次他虽然疑惑大哥怎么不见,但完全没有想到他心目中天人一般的大哥会死。
纳闷之余,程天栋指着灶边,闷声闷气地告诉洛书河:“这里。”
洛书河佯装往那里走,斜眼看程天栋在河边蹲着,埋头在水里涮青菜。放下柴火后,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轻手轻脚地走到程天栋身后,举起石头便往他后脑勺狠击。
半兽人不愧是半兽人,挨了这一击居然没事。
程天栋放下菜,摸着被砸得很痛的后脑勺,疑惑地站起。
程天栋难得聪明一回,突然明白,大哥可能已经被眼前这人杀死了。
他胸中顿时暴怒,一个跃起,将洛书河扑翻在地,一边啊啊狂叫,一边愤怒地压制他,双手扼住洛书河的脖子,想掐死他。
程天栋双手的力度,让洛书河知道遇到了对手。
洛书河的一只胳膊之前骨折,还没有完全恢复好,刚才全力击打程天梁时,骨折的胳膊已经震得隐隐作痛,现在这半兽人又如此拼命,他十足的胜算现在只有五五分。
他拼命扒住程天栋的手,不让他使上劲,同时身体努力想要掀起,将程天梁压在自己身下。
旁边的苏宜看见两人混战在一起,忙拾起灶边的菜刀,冲上前,想砍程天栋又有点下不了手。
时间不等人,她拿着刀举了几秒,心一横,对准程天栋的颈椎处便砍下去。
因为两人一直动来动去,苏宜的刀没对准,只砍到程天栋肩膀上。疼痛之余,程天栋下意识回踹,一脚就将苏宜踹飞了。
苏宜是第一次挨打,她从未想过男人的力气如此之大,一脚就差点把她踹断气了。
她第一反应是洛书河更危险了。生死关头,她绝对不能怕!
而且这里是古代,不用担心防卫过当。
今天如果他不死,便是他们亡,外婆和宝儿怎么办!
苏宜心一横,狠下心。
她三下五除二将碍事的背包从身上丢下,不顾肋骨疼痛,迅速捡起一边掉落的菜刀,避开程天梁的腿下方,双手握紧菜刀,鼓足勇气,对准程天栋的背就是一顿乱砍。
她使了十足的力气,可惜女生力量到底不足,程天栋背上只被切出深浅不一的血痕,疼是疼,但没有构成致命伤。
不过也有好处,程天梁被持续不断的疼痛分了心。
洛书河反应极快,见程天栋突然一抻脖子,显然疼狠了。电光火石之间,他迅速抓住这个机会翻身,反骑在程天栋背上,左胳膊肘卡住程天栋的脖子,右胳膊压住自己的左手小臂并扣紧程天梁的脑袋勺,好借助自身手臂肌肉夹住程天梁脖子两侧的动脉,夹断他的血液供应,也就是俗称的裸绞。
程天栋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挤得要爆炸了,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凭本能使劲地拍打着洛书河的胳膊,但几秒后,他浑身一软,晕倒在地。
洛书河不敢掉以轻心,拿起一边的石头对他的头脑勺狠狠砸了一下、二下、三下!
第26章 寒毛竖起的夜晚
半兽人终于死了,他们能活下去了。
累死了,洛书河在石子滩上摊成大字。
以前他打过架,当然也是全力以赴。但与今天这场以命相博的恶战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苏宜也累得半死,比跑八百米还累十倍,累得脑袋都转不动,还拎着菜刀,在旁边站着喘着粗气。
好一会儿,她慢慢走到洛书河身边,瘫着半边身子坐下。
“洛哥,你受伤没?”
洛书河刚才使大了劲,现在胳膊还是软的:“没。”
苏宜放了心:“好。”
万一受伤,古代又没有抗生素,又没有消炎药,会有大麻烦。
天色越来越黑,天边的火烧云早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微微发白的天空,月亮边上一颗亮亮的金星,散洛的几颗璀璨的星子,还有地上芦苇黑色的剪影。
苏宜看着身边刚才还是能说话的活人,现在是一动不动的尸体,后背窜起一阵寒意。
洛书河扭头看看她:“怕吗?”
苏宜说:“有点。不过我想到我们是替天行道,就不是特别害怕了。”
“嗯?”洛书河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苏宜解释道:“他们在这大河上,指不定劫了多少财,杀了多少人。老天爷派我们穿越过来,也许就是等这一天,让我们帮那些枉死的人报仇。我们现在行使的,是时空警察的职责。”
有点中二的说法,但是洛书河很赞同。
“这个解释好。”赶走了他并没多少的罪恶感。
天终于黑透了,幸好有月亮照明。四周冷冷清清,风吹着芦苇刷刷响,江水哗哗地冲刷着岸边。苏宜忍不住东张西望,唯恐地上的程天栋诈尸,或者程天梁死而复活,从芦苇丛里耷拉着脑袋,丧尸般歪歪斜斜地走出来。
苏宜心里发毛,往洛书河身边靠了靠。
洛书河终于缓过那阵疲劲,慢慢站起来,拖着程天栋的双脚,将他死沉的尸体拖到远处的芦苇丛里,又去前面,把程天梁的尸体同样扔进芦苇丛里,与他兄弟作伴儿。
等到冬天芦苇枯败,他们若被人发现,也只能看到**的骨架和些破烂布条,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到那时,他和苏宜也许早与外婆会和了。
他干这些活的时候,苏宜一直抱着背包跟在他身边。
洛书河都看在眼里,本想让她找个地方歇着,别一直跟着他。但转念一想,到底小女生,胆子小,肯定被吓到了,所以最后什么也没说。
洛书河有点大男子主义,但他的大男子主义是有事他真上,有活他真干。
他小时候参加过野外生存的夏令营,长大又和朋友参加过荒野途步的探险项目,搭建简易庇护所,挖陷阱捕捉小动物,搭灶引火烧饭,对他而言都不是难事。
他回到船上,翻出大米,用铁锅在河里淘米,放了半锅水,架到石头灶上,和苏宜开起玩笑:“中午的饼太硬,我们华国人,还是喝点热乎乎的米粥舒服。”
苏宜很自觉地问:“洛哥,我干点啥?”
洛书河说:“不用,你刚才不是被踢到了吗?那个程天梁劲大得跟野猪似的,你肯定还疼,你歇着吧,我来。”
他重新又洗了肉和咸菜,先将咸肉切成小粒同粥一起煮,青菜切碎搁砧板上,等粥快出锅时再放。
苏宜坐在灶边,搂着包,看着火,像是自言自语,“不知道外婆到哪里了,在船上晕不晕。宝儿不知道有没有哭,有没有要爹要妈。”
洛书河拿起程天梁之前放在石头灶边的火折子,先引燃枯草,扔进灶里,点着枯木后,才笑道:“我们有事,外婆都不会有事。她那么大年纪,孩子都生了两个,你和我表嫂也是她带大的吧?她带宝儿岂不是小菜一碟。你有那个闲心,不如操心操心自己。”
苏宜被燃起的烟火呛得咳嗽二声,拎包换了地方,继续坐着,“我们接下来怎么走?”
洛书河说:“这么大的河,我俩又不会摇橹,万一遇上大风大雨就完了。还是得走旱路。我的意思是明天一早动身,先沿着河边走,到有人家的地方,要是有船还是坐船,没船我们就雇车。”
苏宜点头:“行,听我洛哥的。”
粥很快烧开,洛书河将大木头撤出来,用小火再熬一会儿。
等开吃的时候,苏宜一边吃一边呕。
洛书河知道旁边是死人她犯恶心,便劝她:“实在呕心就别吃了。”
苏宜不干:“不行,人是铁饭是钢。越是这种时候我越得吃。不然饿生病了,就成你的拖累了。”
洛书河想说你呕得我都吃不下了,但是他有涵养,忍住了没说。
吃好晚饭,苏宜不敢靠近黑乎乎的水边,锅碗都是洛书河洗的。
他脱得只剩内裤,顺便跳河里洗澡。
他泡在水里一边搓胳膊一边喊:“苏宜,你要不要也下来洗个澡?”
苏宜看水下漆黑,总感觉会有水鬼拽她的腿,但若不洗,身上又黏嗒嗒地难受。
“行,洛哥,但是你得在水里陪我,你千万别上来啊。”
洛书河忍不住笑了,“好,我不上去,你下来吧。”
苏宜这才穿着衣服慢慢下水,在河里简单搓了搓。
很快洗好,苏宜在船里,洛书河在船外,各自换了干净衣服,又将脏衣服搓几下,晾在船篷上,用鹅卵石压着,怕夜风吹跑了。这才得空回到船舱睡觉。
舱里只有一张床,她和洛书河各自睡在床的两头。
河上风大,晚上睡觉其实有点冷。
苏宜头对着舱门,将乱七八糟的盖着衣服躺在床上。她觉得冷还能忍受,要命的是虽然很困,但是一闭眼睛,就感觉程天梁兄弟俩苍白着脸要走到船上来,然后她立即会被惊醒。
这种心悸又吊着神经的感觉,让她无法彻底入睡。
连续数次惊醒后,她受不了,只好轻轻坐起来。
洛书河在另一头躺着,两只手枕在头下,正在默默想事情,听到她的动静,立即微微抬头,警醒地问:“怎么了?”
“洛哥……我有点怕……”苏宜想和洛书河一头睡,但又不好意思明说。
“怕啊?”再怎么有芥蒂,毕竟是亲戚家的小妹妹,又刚经历过生死之交,不能不照顾。洛书河便说:“你要是不介意,就到哥这头来睡。”
苏宜正中下怀:“好。先声明啊,洛哥,我不是想占你便宜。”
她深怕洛书河反悔,嗖嗖地爬到洛书河这头,安心躺下。
洛书河心想:傻妞,谁占谁便宜还不好说。
他将枕着的双臂收回,缩小面积,再默默往床外侧挪挪,让出地方。
洛书河人高马大,体温又高,安全感爆增。这样一挨着,苏宜心里的恐惧降低了五分。
她忍不住脸上浮起笑容:“哎,这下感觉可好太多了。”
洛书河也感觉身边的热源大了些,暖和许多,“那就行,快闭眼睛睡觉,明天一早还要赶路。之前我听船老大说北面是蒲州府,我们先赶到那里,有车雇车,有船雇船,还是先往南嘉走。”
苏宜果然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因为是荒郊野外,洛书河怕有野狼,或者有坏人过来,一直半睡半醒,不敢睡得太死。等第二天早上苏宜醒过来时,洛书河已经不在床上。
“洛哥!洛哥!”苏宜心里一阵被抛弃的害怕,从床上跳下,三步二步从船舱里出来,看到洛书河就蹲在不远处雾气迷蒙的石子滩上,刚吃完早饭,正放下碗筷。
见到她跑出来,洛书河笑着招呼:“起来啦?赶紧洗漱下吃饭吧。”
他看到她头上一小截黑发长出来,下面一大截都是黄毛,便说:“苏宜,你这样不行,黄头发太明显了,得剪。”
苏宜摸摸头发,觉得有道理:“你说得对,我用菜刀割掉吧。”
“不用,船上有剪刀。”
洛书河昨天看到甲板上放着一把大铁剪。他上船找出来,发现有点钝,又凑近鼻子嗅了嗅,估计是兄弟俩用来给鱼开膛破肚用的,锈气与鱼腥气并存,直透入脑。
洛书河赶紧把剪刀从自己脸前拿开,“臭了点,剪头发没问题,我给你剪吧,你看不到。”
“行。”苏宜很多余地从包里拿出梳子,自己先龇牙咧嘴的把一头乱毛梳好,这才站在洛书河跟前。
“洛哥,不要留一点黄毛,丑点也没事。”
洛书河从来没有给人剪过头发,听完翘起嘴角:“你这个要求,我很容易给你办到啊。”
洛书河先翻出自己的衣服,当作理发围布围在苏宜脖子上,然后几剪子将她满头黄毛剪得一干二净,又拙劣地修了修。
剪完一看,一颗崭新的猕猴桃头诞生了。
洛书河忍不住笑又有些抱歉:“丑得惊人。”
第27章 搭便车
苏宜并不在意,掏出蓝首帕盖在头上,“没事,我们现在这条件,我不挑。”
到底是个女孩子,他把人家的头发剪成这样。
洛书河越打量越有几分愧疚:“哎,真的丑,有点……很秃……”
苏宜调整着首帕,包好系紧:“没事,反正这里又没人认识我。”
居然不生气,之前不知道她性格还挺好。
洛书河笑笑:“赶紧去洗脸,洗好过来吃饭。”
“哦。”苏宜蹲在河边好好洗了把脸。很久没有用护肤品了,她感觉自己皮肤有点糙。
洗好她蹲到锅边喊:“洛哥,你还吃吗?”
“我吃好了。”洛书河在船舱里喊,“你要是能吃,就把锅里的都吃了,不用给我留。”
锅里还有半锅粥呢,这苏宜可吃不掉。
她盛了一碗粥,拿了筷子回到船上,坐在船头甲板上,一边喝粥一边看洛书河翻找:“洛哥你在干啥?”
“看他们有没有好东西。收拾出来我们带走。”
苏宜觉得应该拍个马屁:“洛哥,你太聪明了。”
洛书河也不谦虚:“要不怎么当你哥呢。”
洛书河翻来翻去,最后从甲板下翻出四两旧银和几百文铜钱,还有三四本厚薄不一的书籍。书籍大概是某个丢了性命书生的,有一本书页已经被扯去好几张,应该是被程氏兄弟俩当作引火的物件。
洛书河把这些都拢到一起:“这古代印刷品也值点钱,我们把书带上,没事就翻开,认认字也好。要是没钱了,能当几文钱买馒头吃。”
苏宜说:“行,洛哥,你把书装我包里吧,我背双肩包不累。”
洛书河看看她的双肩包,直接把门帘扯下,把背包包进去,做成搭链,才还给苏宜:“你不说我没想起来。古代哪有这种双肩包啊,你背这个太显眼了。”
他把书塞进自己搭链里:“书沉,我自个儿背。”
洛书河做事细心,他再次将船里船外搜个遍,除了一件破衣再无值钱物品。
洛书河将这些垃圾丢弃一边:“没有东西了,我们上路吧。”
苏宜背着搭链站在岸边:“嗯。”
洛书河抬脚正要走,犹豫片刻,不放心这条船——好好一条船搁在这里数天不动,万一被人认出来,势必后面要引出一系列麻烦。
他想了想,将褡裢递给苏宜,自己跳到船上,找到劈柴用的斧头,高高扬起肌肉虬结的胳膊,几下将船底凿出长隙,细细的河水立即从缝隙里挤出来。
洛书河从船上下来后,将船绳从岸上的杨柳树上解开,再将跳板撤掉扔进江里,看跳板飘飘荡荡地飘远,这艘船也会如此,随波逐流然后渐渐沉入河底。
两个人沿着芦苇地,走到昨天程天梁死掉的位置,血迹还沾在鹅卵石上,拖得老长。
洛书河单肩背着褡裢,冷漠地道:“希望这二天下大雨,把血水冲了,不然有人来,顺着血迹,还是能找到程天梁。”
苏宜建议:“洛哥,我们要不要把尸体换个地方?”
洛书河脚下不停:“这么热,一晚上尸体八成都开始臭了,别管了,我们快走。”
出了河滩,依旧是无边无际的荒地,天空深蓝静远,野草有大腿深。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野鸟叫,吓得人一激灵。
二人走得磕磕绊绊,好容易见到一条大黄土路,想来古代消息传播没这么快,二人一时半会上不了通缉令,所以他们光明正大地拐到大路上。
路边偶有几棵叶子扑楞响的大高树,走在树荫下,又有风,他们才感觉轻松了些。
走了小半日,苏宜两条腿都要走废了,洛书河也累得很。二人在树下歇了一刻钟,又重新赶路。走着走着,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吧嗒”声,像是动物蹄子踩在地上。
二人赶紧回头,见是一头弯角黑牛拉着一辆木板车,板车前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黑廋老头。洛书河忙将苏宜拉到一边,等车走近赶紧上前拦车,想搭顺风车。
路就这么一条,牛又走惯的,不用人赶,那老汉抽着旱烟正逍遥自在,突然看到路边一对年轻人站在路边挥手。
这二人长得又白净又漂亮,就是总感觉哪里有些奇怪,或者说违和,但老头又形容不出。
赶路寂寞,老汉左看右看,觉得这两孩子不像是会抢牛的凶徒,他人也热心,忙喝止了牛,让两人爬上板车。
老汉实在是好人,扭头见他俩坐在车上,瘟鸡似地没精打采,知道这是累坏了,可能还没吃饭,就拿出自家老婆子给带的干饼和咸菜,让他俩吃。
洛书河赶紧谦让,外婆昨天早上买的饹饼还剩三张没吃完。他拿出最后一点水和一张饼递给苏宜,再拿二张饼,一给留给自己,一张给老汉。
老汉推了几次没推过,眼睛笑得没了缝,把旱烟竿搁在座位下面,接了饼,吃得喷香。饼渣落到他花白胡子上,他余光撇见,也一一拈了吃了。
苏宜悄悄扯洛书河的衣角。
洛书河转过头,塌下腰把耳朵搁在苏宜嘴边。
苏宜说:“洛哥,等下要不要给车费?”
洛书河直起身,摇摇头:“别傻。”
苏宜想想也是。钱是用一点少一点,两人又不会赚,后面还要养小孩,开销大着呢,能省则省吧。
洛书河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汉聊天,老人因为吃了他们一个饼,更热心了,啥事都外吐噜。
原来此地果真如程天梁所言,已是蒲州府的地盘。
走着走着,路两边,渐渐看到有行人,只是人看着不大像人,个个黑瘦干巴,衣衫又褴褛,神情也疲惫麻木。
有个老人头发蓬乱,柱个杖,拿个碗,身上衣服都是烂脏的布条,凑凑合合地挂在身上,光着一双黑瘦的脚。黑瘦得几乎看不出性别,看有车过来,神情麻木地往路边让了让。
彼此眼光交错,苏宜方才认出她是个老婆婆。
苏宜心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难受:原来这就叫鹑衣百结,太可怜了。
牛车行路缓慢,这些人饿得走不动路,更慢,不久就被抛在身后。
洛书河也问老汉:“蒲州府不是很繁华吗?这些人是哪里来的乞丐?”
老汉叹口气:“可怜哪,这些人也不是天生的叫花子,半年前也是有地有房,不缺衣食。”
他拿着烟竿的手向后方遥遥地虚指:“他们原是顶顶前面梅江县的的人,今年五月初三,麦子将熟的光景,偏下起雨来,整日夜的下,一连下了七八日。到了五月初十夜里,忽然天上亮了几个闪,那雷天崩了一般,打得震天响,接着山上洪水发起来,平地涨了二丈高,连屋都冲了去,满村的人,十之六七也被冲了去,这些人都是死剩下的。”
洛书河和苏宜都听怔住了。
老汉抽了一口烟又道:“等水消下去后,地里的麦子已经稀烂。往后一个月,又足足一滴雨也不下。村里人熬不得,又没了粮食,只得成群结伙出来讨饭。”
“那,”苏宜把“国家”二字咽下去:“朝廷不管吗?”
老汉把烟嘴从口里拔出,又深叹口气:“那为民的县官,将灾荒申报上去,圣恩浩荡,把钱粮或是停征了,或是免除,老百姓还有条活路。偏那梅江县的县官,姓刘,百姓都叫他刘刮皮,只是要钱。这等荒年,百姓忍饥饿死,卖儿卖女,活地狱般受罪,他只当不曾看见,逼着完粮纳税。那完不起的,差人拿到城里打板子枷起来。这些人又没人送饭,依然饿死。”
苏宜眼泪都要掉下来,“这样坏的官,就没人管吗?”
老汉本已将烟嘴塞回口里,又拔出道:“谁人敢管?听说刘刮皮背后的靠山是温将军。温将军又是皇上跟前第一等的红人。刘刮皮吸干百姓将骨髓献给温将军,温将军自然在皇上跟前说他好。可怜梅江县的百姓没有活路,都逃了出来。”
洛书河搭话:“你们蒲州府的官倒好,不然这些叫花子也不会往你们这里来。”
老汉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蒲州知府与刘刮皮在酷苛百姓上甚是相知,只是要钱。那强盗进院割杀主人,打劫财帛,他也不去制伏,只与百姓有仇。纵然妇女孩童撞到他手里,没有银钱贿赂,也是一二十板子狠打哩。亏得府里有位温相公,是个大善人,泼了家私也只要救人。那知府老爷每要做恶,都有温相公拦着。”
洛书河顺口说:“这温相公真是行善积德,老天要保佑的。”
末句话深得老汉之心:“正是这话了。”
三人一路闲话,赶着车走到一个叉路口,他要往左拐,回庄上。右拐是往蒲州城里的大路。
洛书河招呼苏宜下车,两人对老汉谢了又谢。
虽然牛车摇摇晃晃坐着不舒适,总比双腿走路强。下了车后,苏宜没有休息过来的腿,仍在发软。
看太阳的高度,大约是下午二三点,渴累不说,那天上的云越积越多,越积越黑,眼看要有场暴雨,前后俱是荒地,渺无人烟。
好在路边渐渐看到青色的田地,地里种着麦子。
洛书河远远看田里有东西在前后移动,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大一小二个人在拔草。
小的是个男孩,大的是个成年女性。
第28章 夜黑风高被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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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28章 夜黑风高被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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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难吃的烂肉面
傍晚落过雨,晚间天气又热起来,隔壁有乘凉的人还没去睡,知道他事多,也知道珠娘为人,看不过去说:“这要翻出男人来才是真哩。”
邻居便赌咒发誓:“你看大哥这话,要翻不出男人来,叫我折了手来!”
珠娘公婆也非良人,无事都要上门找茬,听了这些歪话,哪管真与不真。他们早就恨不得打杀那浪蹄子,占了屋子好给小儿子娶亲,把大孙子或留下当长工或送给过路客商使唤。
珠娘公婆一直都在等待机会,终于机会来了!他们立即召集一帮亲戚,打着火把先静悄悄围了屋子,防止奸夫跳窗逃跑,这才高声敲门。
珠娘实在抵抗不过公公的蛮力,也怕门撞坏了没人修,只得开了屋门。
珠娘公婆恶眉瞪眼地杀进屋来,一眼看见洛书河坐在木床上,珠娘公公自恃身后人多,上前挥拳要打:“好个媳妇儿!怪道半天不开门!原来屋里藏着奸夫!”
洛书河岂是任人打的?他听了半天,也大致知道怎么回事,直接反手一拧,珠娘公公便杀猪般叫喊起来。
珠娘婆婆便大叫:“救人!有强盗进我儿媳妇家中杀人!”
被她这样煽风点火,后边的男人们果然一阵躁动,争着要进门:“外人也敢上门欺负我们楼牌村的人!”
“你们都别动!小心我把他胳膊拧断了!”洛书河一手拧住珠娘公公,一手指着他们警告。
他个头高大,珠娘公公又叫得要断气一样惨,门外人都唬住了。
正乱着,苏宜终于把衣服乱七八糟地穿好,把头巾裹好,站在门口大喊:“住手!听我说!”
人都静下来,看见屋内出现一个衣衫不太整齐的姑娘,脸上都露出讶异。
苏宜见为首的是一个瘦脸恶眼的中年女人,知道她便是珠娘婆婆,上前行礼:“婆婆万福。”
那女人见儿媳妇屋里还有个女人,立即明白今天占不了这屋子。她恨苏宜坏事,凶眉凶眼地瞪她一眼,也不还礼。
苏宜也不屑和她计较,客客气气地道:“婆婆,我与哥哥是行路客人,错过客店,又遇上大雨,幸而半路上遇见你家儿媳妇,你家儿媳妇好心让我们在家中借宿一夜,明日就走。不知婆婆带这许多人来,为了什么事?”
这话说出来,外面的人都恍然大悟,又看见屋里玉书早被吓醒,坐在稻草里睁着眼睛害怕,旁边还搁着一张木床,床上有一件褡裢充作枕头,那个汉子还坐在床上,轻轻松松地拧着珠娘公公的胳膊,大家都知道又着了那个邻居的算计。
屋外聒躁的众人安静下来,有那知耻的,气得干脆举着火把抬腿就走。一个人离开,后面好几个人都跟着跑了。门口就剩下二三个亲戚,他们和珠娘公婆血缘更近,不好意思就走。
洛书河见只剩下几个人,不足为惧,便松开珠娘公公。
珠娘公公龇牙咧嘴地摸着自己那根痛骨。
珠娘婆面皮挂不住,对苏宜喝道:“小□□儿,你与我一边站着去!不干你事!”
她曝着一双黄眼珠子,又骂珠娘:贼□□,我儿才走一年,你就生事儿!我今日饶了你,若以后再找汉子,捅出孩子来,被我知道,定不饶你!便是我儿在阴司也要断送了你性命!”
她恨恨地搀着珠娘公公,带着亲戚走了。
关上门,珠娘垂了泪:“吵吵闹闹不成模样,叫客人笑话了。”
苏宜拉着她的手叹气:“姐姐放宽心,这是我们让姐姐受了天大的委屈。”
洛书河也不好说什么。
黑灯瞎火的,夜色已深,明早还要赶路,大家只能重新再睡下。
第二日一早天不亮,珠娘烧好粥,和昨晚不同,把粥煮得稠稠的,又大早上去村里相好的人家,借了一个咸鸭蛋,切好放在碟里。玉书在旁边看着馋得直咽口水。
苏宜和洛书河知道他家穷,也不肯吃她的鸭蛋,将粥喝了一碗,按珠娘指点的方向上路。临走前,苏宜和洛书河商量,在珠娘枕下放了一两银子。
天色蒙蒙亮,路上略有些雾气,苏宜背着褡裢走在土路上叹气:“我只想和外婆集合,没想到到哪儿都不消停,希望后面可别再出事了,我心脏受不了。”
洛书河笑道:“谁不是这么想呢。”
没有地图,二个人只能顺着大路走。路上偶尔会碰到骑马飞驰的,老远便挥着马鞭:“驾!驾!”尘土飞扬,马奔得又急,把苏宜吓得早早闪到路边,好让他们过去。
看他们去远了,她才重回大路,羡慕地说:“古代豪华交通工具,有钱真好。”
还碰到一辆慢悠悠的牛车,苏宜赶紧挥手,以为能和昨天一样搭便车,没想到那人摆手不干。
苏宜看着牛车远去,羡慕地叹口气:“这跟咱们那里买车一个道理,哪怕是买辆三万块的剁椒鱼头。万一遇上事,不用求人借车。”
步行的路人也有,他们基本上都是成年男性,行色匆匆,背着褡裢,而且往往三两个结伴而行。
他们死盯着苏宜看,苏宜也好奇地望他们。
洛书河手心里捏把汗,唯恐遇上心术不正的坏人,就故意装作休息,故意和他们拉开距离。幸好路上高大密集的植物不多,不用担心坏人躲在里面。
因为洛书河上午多休息了二次,苏宜有些纳闷:“洛哥,你今天怎么了,怎么突然虚了?”
好心当作驴肝腑,又不能和她明说,怕她害怕。洛书河就在路边捡根细棍子,轻轻抽她的腿:“我叫你看我虚不虚!”
苏宜笑着往前跑,跑了二步就不跑了,饿得慌。
一路走来,只有荒地和路,没遇上像样的集市,雇不了车。走到中午,两人饿得肠子都瘪了,突然见到前方有数棵合抱的大树,树里挑出一个旧旧的浅黄布酒帘。两人大喜,知道遇到饭店了。
他们赶紧走过去一看,是一间四面通风的茅屋,里面卖酒也卖饭。
洛书河忙向小二要了一壶茶,又要了一碟腊肉,一碟生菜,一碟豆豉豆腐,一碟蒜苔,二碗大米饭。他因为太累,又叫了一碗酒。
店里没有其他吃饭的人,他们可以随便坐。二人腿早走痛了,就在窗边坐下。
清风徐来,苏宜舒服地叹口气:“这才叫生活。”
洛书河微笑着抿一口酒。酒顺着嗓子流着身体里,骨头缝都跟着舒畅开来。
吃完饭,二人浑身懒洋洋的,犯了困,索性又坐着歇息了小半个钟头。
洛书河顺便咨询了掌柜,知道今天还到不了蒲州城里,不过也不用担心,前面大路有客店,可以歇一晚。
连续三晚没睡好,洛书河他们听到客店,满脑子都是可以好好睡觉,身上反而来了力气,一路急行。谁知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客店没看到,天又黑下来,风也刮起来,路边的细草都被刮得弯腰。
刚才路上还能见到几个人在远远行走,现在统统消失不见。空气也不再炎热,吹在身上的风带了凉意,苏宜甚至哆嗦了下,感到鸡皮疙瘩都被吹出来了。
看来这场雨不会小。
二人身上都没有避雨的工具,不免有些焦心。还好急走几分钟后,他们终于看到前方出现路人,再往前走,看到一个十字路口,路口边聚集了几家店铺,竖着四五个幌子,看来此处是交通要道。
第一家是个大茶铺,造型和中午的饭铺相仿,稻草顶,四面通风。洛书河赶紧带苏宜走进去。
路上很难见到苏宜这般明眸皓齿的年轻漂亮女子,茶铺里的二十多个男人都调过身子看她。
这么多人齐齐转身,又有这么多双男人的眼睛盯着,而且眼睛有黄有浑,有正有邪,像恐怖片似的,苏宜一下被看得心里发毛,赶紧低头。
幸好有洛书河在。他镇定地拣个角落,让苏宜背着大家坐。
洛书河又叫小二上茶,伙计陪着笑脸,提着大茶壶小跑过来,沏了二碗茶。
茶水很浑,茶味甚粗,不是什么好茶叶,聊以解渴而已,碗也不洁净,碗边有干巴的污垢。洛书河皱着眉头喝了半碗,看旁边桌上有人叫了碗面,呼噜呼噜吃得挺香,他也叫了二碗烂肉面。
这大茶铺子迎来送往的都是穷苦人,茶铺主人也无所谓口碑,茶糙,面也煮得稀烂,肉是最差的淋巴肉鸡碎骨病死肉,嚼起来有颗粒感,还不干净。
即使肚子很饿,苏宜对这碗面也毫无胃口,吃得龇牙咧嘴,痛苦不堪。
洛书河也难以下咽。
他看铺子外头站着一个小女孩,只有三四岁,头顶扎着二个小揪揪,瘦得很,那眼睛又大又黑又亮,小脏指头放在口里含着,眼睛紧盯着他的烂肉面。
不远处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看来是小姑娘的娘。头上包块布,身上衣服还不甚破烂,手上挽着个不大的褡裢。她看来也饿了几天了,浑身上下有气无力,写满饿字。
洛书河反正吃不下,便端着碗出去,蹲到孩子面前,“叔叔请你吃面,好不好?”
妇女麻木的眼睛这才漏出点光,忙过来,“谢谢大爷。”又赶紧推孩子:“素姐,谢谢大爷的面。”
小姑娘肠子都是空的,张着二只手要接面碗,哪里听得见娘的话。
本来洛书河看她太小,还想给她喂面。即然大人过来,他就站起来把面递给妇人,“吃吧,碗记得还给店家。”
那妇女慌不迭地双手接过面,不停点头道谢。
离妇女不远,本来聚着一帮衣衫褴褛的男女,用扁担挑着锅盆,还有人挑着旧箩筐,箩筐里装着同样破衣烂衫的儿女,个个饿得黑瘦。他们都是从梅江县一路讨饭过来的平民。
见妇女得了面,围过来一个黑瘦男人和二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想必是妇女的丈夫与儿子。
他们怯生生地不敢靠近,等妇女过来,忙抢着接妇女的面碗。
苏宜一看来了三个男人,估计一人只分得二口,反正自己吃不下,索性对妇女招手,将自己的面也让出去。
妇女又赶紧接过苏宜的面,嘴里念叨:“谢谢奶奶。”
一家人蹲在茶铺外头分食。
二个儿子正得长身体的时候,又饿了二天,筷子也不用,手抓着面便吃。另一碗面男人吃了大半,剩下一小碗,女人和女儿分着吃了。
苏宜偷偷打量他们,很是同情,忍不住低声对洛书河说:“要是我们钱够,我真想给他们再叫二碗。”
洛书河可不赞同:“别犯傻,这个叫露富,会被坏人盯上。”
洛书河留意到旁边桌上有个八字须的男人捋一把胡须,神情轻蔑,显然很不认同洛书河的行为。
把面让出去,自己不吃,这叫行善。再另外叫二碗施舍,说明身上钱多,这叫肥羊。万一被人盯上,一路尾随,找个僻静地方做掉他们也有可能。
第30章 终于住上客店
洛书河知道苏宜很累,又看周围这么多人,便给小二塞了二个铜板,让他照顾点苏宜,自己先去找客店。
十字路口有三家茶铺兼饭店,还有五家客店。
客店有好有次。
洛书河去的第一家,只有大通铺。通铺的意思是一个房间里,一堆旅客不管认不认识,都睡一张床。床的造型有点像炕,用砖头垒成,基本都是男人们住。
好处是价格便宜,但洛书河稍微想象了下男人们的臭脚子味,就已经受不了,苏宜想必更不行。
第二家更妙,价格更好看,床都没有,只能睡地上。
洛书河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况且身上有一笔银子,自然不肯委屈自己。
他从第二家出来的时候,有几滴雨水已经吧嗒下来,大雨珠在干燥扬尘的地上砸起一个个大坑。
他看到路边有四五个男人围成个半圈,中间地上躺着一个男孩,看他露出的细瘦的腿和脚,年龄应该不大。
洛书河估计这是梅江县出来的难民,顺路过去瞅一眼。
地上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眼皮半开着,脸上绕着苍蝇爬上爬下,二脚都呈倒八字撇着,看来已经已经死了一会儿。
有消息灵通人士微笑着向周围人解释。原来这个男孩果然是梅江县出来的,与家人来蒲州府投奔亲戚,半路生了急病,家人抓了几副药不见好转,前天天不亮就都走了,留他在这里,店家就将他扔在外面,等了二天,今天终于死了。
死人这样搁着,这些人围着,也不怕有传染病。
洛书河皱着眉头,赶忙走回茶铺,叫上苏宜赶紧跑,直接往最像样的那家客店投宿。
跑到客店门口,雨水刚好哗哗地下来,二人幸运地身上没怎么大湿。
洛书河问苏宜:“妹子,现在非常时期,咱俩睡一间房,你没意见吧?”
苏宜没意见:“洛哥,没事,我懂。一间房,又省钱又安全。”
洛书河见她不矫情,省了他口舌,心里也舒服。
他向掌柜咨询价钱,原来上房一日五钱银子,饭钱每人二分,荤素兼备。
这个价位可以接受。
洛书河立即定了一间上房。
掌柜是个中年胖男人,平日迎来送往,什么人没见过。见洛书河头发极短,穿着极便宜的布衣,气质却高大轩昂,不像是贫苦人儿。后面低着头的年青女子也是肤白貌美,断然不是农家女子。
若说是有钱人家的眷属,但二人既不雇车,也无仆人跟随,各自只背了一个褡裢,行李全无。他眼睛顺便向下一溜,见女子那双脚大得惊人,断然不是什么有根基人家的小姐。
他便断定洛书河大概是哪个寺庙的和尚,因动了色心,拐带了大户人家的婢女,两人偷了主人钱财,私奔出来。
能在这十字路口开店铺的,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物。掌柜也不多问,从柜台后面出来,领着二人从回廊往客房走。
这间客店是一个类似四合院的砖房,三面客舍,西面是一个大草棚,供牲口歇息用,中间一个好大的泥巴院子,院子里四处深深浅浅的鞋印、蹄印。
那草棚里现在就拴着二匹马,一头骡子。夏天闷得很,又下了雨,那牲畜的毛发散发出浓烈的毛哄气,气味飘散在整个院里,实在不大好闻。
掌柜闻惯了,走得不急不缓。
苏宜努力憋气。要不是不认路,她恨不得一步并做二步冲进房内。
洛书河也觉得不好闻,他比较能忍,见苏宜表情扭曲,好心安慰她:“再坚持下,快到了。”
苏宜不想说话,唯恐吸入臭气。她皱着脸摒住呼吸,用力摇摇头。
可惜路比较长,苏宜不得不中间停下来呼吸一次,然后忍不住干呕一声。
“忍忍,就到了。”洛书河轻拍她的后背。
掌柜正好停在坐北朝南正房的一间房屋前,“客人,此屋便是。”
他推门示意客人进去。
苏宜赶紧冲进去,屋里的味道明显比院子弱上许多,她终于能大喘一口气,洛书河也立即进入,他也被臭得不行。
屋子只有几平米,靠北墙上一个油漆剥落的架子木床,床上铺着有些残破的竹编凉席。床西边放着脸盆架,床东面靠墙放着一个浅褐色的旧八仙桌,桌边有二边同色交椅,此外一无所有,和出租房一样简陋。
洛书河打量着屋子的角角落落,嫌不干净,但也无可奈何。
苏宜也挑剔地打量四周,小眉头皱起。
掌柜在一旁察言观色,见客人表情不欢喜,知道两人不满意,他也无所谓,这个时代又没有差评。他笑咪咪地点头哈腰:“客人请自便,我去端洗脸水。”
洛书河点头:“我们路上遇到强盗,遗失了许多行李,烦掌柜的借床被褥给我们。”
掌柜心想必定两人私奔匆忙,被褥也没空带。他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好说,好说。”
他见洛书河点头,方才倒退着出去,又带上房门。
苏宜见没了外人,将褡裢扔在地上,也不管床上不太干净,一屁股坐在床上:“躺着真舒服啊。”
洛书河叉开两条大长腿,半瘫着坐到交椅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终于能歇着了。等明天进城,我们立马雇车雇船,绝对不走一步路。这几天走路走得我都要吐了。”
苏宜翻个身,撑着脑袋看他:“有机会我们还是自己买副铺盖,我看这边人出门,很多人都背着被褥。店里的肯定不干净,也不知道有没有传染病。”
她一边说,一边被拔步床上雕的小鸟吸引,伸手摸了摸。这床刚做好时,小鸟是绿鸟红嘴,现在上面还留点残色。
洛书河将腿往地上伸了伸,双手交叉搭在肚子上,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自己买好是好,就是太累赘了,去哪儿都得扛着。”
“唉,谁说不是呢,但是干净啊,也省钱,人家店里的被褥肯定不会白白借给我们,我们走的时候没准要加钱。”
讲了没两句,门被敲响,苏宜立即从床上跳起来,端正地坐在床边。
“进来。”洛书河对着门口道。
房门打开,只见掌柜殷勤地端着一盆热水过来,水里浸着一条半新的白色手巾。
他弯着腰,赔着笑脸,将脸盆搁在洗脸架上:“水来了,客人请洗脸。”
后面跟着进入一个四五十岁的强壮妇女,力大无穷地扛着一大包被褥放在床上,三下五除二利落地铺好。
再后面又有一个三十多岁留胡子的伙计,一手托着端着一个大盘子,一手拎着个大茶壶。
伙计低着头走到洛书河桌边,放下盘子和壶,原来盘里放着四样小果碟,碟上放着几样油炸面点。伙计一一端到桌上,又取出二个茶碗,将茶壶里的热水泡好,才拿盘走人。
洛书河端起茶碗看了看,里面搁着十来片嫩茶叶,还泡着核桃、松子、红枣。
想不到这破烂客店,房子一般,茶倒精致,还提供点心,这房钱花得不冤枉。
他将指头在桌上点了二点:“掌柜的有累你,再给我们备一桌上等的饭菜送来。”
掌柜便点头弯腰地赔着笑脸:“我这就吩咐厨下备饭。”
苏宜等他退出去带上房门,先皱着脸去闻床上的被褥,闻了这边闻那边,闻了被子又闻褥子。
“还行。”她扯着被子对洛书河说:“没什么气味。”
“凑合过吧。”洛书河喝了口茶水,将飘在上面的红枣吸进口里,边嚼边将头往洗脸盆那边一点,“你赶紧去洗脸洗手,这茶很不错,你洗好了快来喝。”
“哦。”苏宜去洗脸盆搓了手巾,擦了脸和手,顿觉神清气爽,不过手巾立即染了一层黄色。
苏宜怪不好意思的,赶紧搓搓干净:“哎呀,毛巾这么脏了,我刚才看到外面有井,我去换盆水吧。”她说着就要端盆。
“不用,放下。以前缺水的地方,七八口人用一盆水淘米洗菜,洗完还用它一家人洗脸洗澡呢。你这不算什么。”洛书河本来将枣核吐出放在桌上,想了想,又用手拂到地上。
他走到洗脸架旁,将毛巾搓了搓,细致地擦自己的头脸,同时对苏宜进行思想教育:“苏宜,你既然叫我哥,我就给你提个建议。你没事就躲屋里,别出去乱跑。这是古代,你得有意识,哪怕是穷人家,年轻女人也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尤其这是客店,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万一碰到有钱人,甚至强盗看中你,要带人抢你,我现在就一介平民,我保护不了你。你要是上厕所,屋里有马桶,你就在屋里上,别出去。”
苏宜来了这些天,何尝不明白,现在可不是讲自由平等的时候。她叹口气:“明白,洛哥,都听你的。”
洛书河就满意她这一点,能听进去别人意见。他松口气:“别站着了,去喝茶吧,里面还泡着枣呢。还有点心,我们花钱的,多吃点。”洛书河把毛巾又放水里搓搓,再拧干,用力擦了自己的头发,又把袖子挽起,擦试起胳膊。
“哦。”苏宜听话地坐到椅子上,喝了一口茶,眼睛亮起来:居然比想象中的好喝很多:“哇,这茶真的可以。哥,你搞快点,我们再一起尝尝这个点心。”
“没事,你先吃,吃完告诉我哪个好吃。”洛书河哄小孩似的。
“行。”苏宜拈起一块点心。
洛书河擦好胳膊,搓好手巾,再将手巾整齐地搭在木架上。
等他收拾好坐下,苏宜立即将一碟油炸猫耳朵往他那边推了推:“哥,这个最好吃,你尝尝。”
洛书河承她的好意,伸手掂了个猫耳朵扔嘴里,跟着点头:“嗯,不错。”
苏宜得意地像她自己做的:“是好吃吧?又焦又脆的。”
二人累了三天,终于可以坐在椅上,慢慢喝着茶水,吃着美味点心,说些路上的见闻,虽然还在逃难,只要不去想难过的事,此刻就是宁静的幸福。
不一时,店小二将饭菜端过来:二大碗绿豆泡饭,一碟四个油饼,一碗酸辣汤,一小碟肥多瘦少的腊肉,一碗炒蒜苔,再一个对半剖开的咸鸭蛋。
苏宜虽然饿,但是天热,看那油腻腊腻的饼和腊肉就不喜欢,那清淡的绿豆泡饭倒是对胃口。她呼噜噜吃了几口,居然因此胃口大开,油饼也吃得下了,以前从来不碰的肥腊肉也一口气吃了四块。
没办法,肚子没油,馋得慌。结果吃饱后那块肥腊肉在肚子里腻得她难受。
等洛书河吃完饭,又唤来店小二收干净桌子,苏宜感觉眼皮睁不开了,“不行,洛哥,我太困了,我得睡一会儿。”
洛书河坐在桌边消食,手里拿着从程天梁船上搜来的书看:“行,你睡吧。”
苏宜脱鞋上床,自觉地缩到床里侧,给洛书河让出位置,一沾枕头就睡死了。
第31章 命运再戏穿越人
天黑透的时候苏宜醒了。
不是自然醒,而是屋外人叫马嘶,比非洲角马过河还闹腾。
睡在床另一头的洛书河,也同样被外头剧烈的动静吵得睁开双眼。他锁紧眉头,眼底带着沉重的困意和疲惫。
刚醒的瞬间,他有些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还想赖会儿床,忽然意识到此时正在逃命,大脑顿时如同浇了一盆雪水,浑身一激灵,迅速翻身下床,穿好鞋,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小缝,悄悄往外瞅。
暴雨已经停歇,隔壁房间灯火通明,明亮的亮光直射到院里,走廊下不停有人来往,原来新到一位上房的贵客。
贵客是个五十出头的瘦高男人,刀削脸,吊梢眼,高颧骨,八字胡。
此人最近发了一笔横财,因此带着新买的十七岁的妾,雇了一男一女二个仆人,租了一辆骡车给妾坐,又租一头大叫驴自己骑着,再租了三头骡车拉他的财物,务必风风光光,衣锦还乡。
因为骤然有钱,他的自信一下抬到鼻孔。此刻他戴一顶新制的黑色网帽,穿一件簇新的湖蓝绉纱袍子,粉底的皂靴,站在上房门口,大模大样地用鼻孔看天,嘴里不停骂骂咧咧:一会茶怎么还不来,一会饭怎么还不到,大爷给你们面子,你们便把大爷当孙子待了!
他家二个仆人被支使得团团转。
店里的男女下人指望得点赏银,也跟着点头哈腰,见蜜似地疯跑。
洛书河窥见大致的前因后果,松下一口气,关上窗。
“洛哥,是怎么回事?”苏宜从床上支起事。
“没事,一个暴发户使唤人呢,这动静,还以为地震了。你接着睡,我叫小二过来点灯。”
他回身将床上的蚊帐放下,掖在褥子下面,挡住床上的苏宜,这才开门唤小二掌灯,又让换上热乎的茶水。
等小二走后,他倒了一碗茶,一饮而尽,正要倒第二碗,想起苏宜:“苏宜,你渴不渴?要不要喝茶?”
“嗯。”苏宜懒懒地应一声,她这一觉,把眼睛都睡肿了,浑身还返后劲的疼。她龇牙咧嘴地撑着胳膊慢慢坐起来。
这几日相依为命,洛书河对她的感情升温了十几度,看着她亲切许多。见她起床费劲,干脆拿她的茶碗倒了茶水,走到床边递给她:“怎么就累成这样,给。”
苏宜挺意外他能做到这个地步,感激地接过碗,“谢谢洛哥。”
洛书河看着她喝完,拿回碗,“还要吗?”
苏宜又龇牙咧嘴地撑着胳膊,慢慢躺回床上:“够了。”
“行。那你接着睡吧,都晚上了,起来又没事可干。”洛书河回到桌边放下茶碗,给自己重新倒了一碗饮尽,又续上一碗。
举着茶碗,站在桌边他若有所思。片刻后,他放下茶碗,走到窗边把窗户销上,又晃了晃,看轻易晃不开,便对苏宜说:“我出去看看。你起来把门栓好,我不叫开门你别开。”
苏宜躺在床上说:“洛哥,明天再看呗,天都这么黑了。”
洛书河摇头,“我心里总不踏实,我出去打听打听。”
“行吧。”苏宜躺得正舒服,只好又面目狰狞地撑着胳膊爬起来。
她下床靸拉着鞋子,躲在门后,看洛书河闪身出去便关上门栓好。
这么一折腾,等她躺回床上,困意已无,不由浮想联翩。
苏宜亲弟弟也是一岁多学会的走路,走稳当后就开始跑,大街上经常撒手没,把妈妈和她气得半死,又不能不要了,只能跟在后面玩命撵。但是回来不管怎么打怎么骂,这玩意儿皮实得很,眼泪一抹,下次照旧。
代入外婆和宝儿,外婆七十的老胳膊老腿了,怎么可能跑得过小孩。她带着一个胖娃娃,不知会何等艰难,要费多少心血。
再转头想想宝儿,身世实在可怜,才一岁多点,那样疼爱他的亲生父母就没了,不得不跟一个老人流落异乡,以后的路还不知道怎么走。如果他们再穿越回现代,宝儿还这么小,又该怎么办?
接着想起自己爸妈,虽然唠叨了些,又有点偏心弟弟,但扪心自问,他们虽把弟弟放在第一,她搁在第二,自己却是排在第三四位的。物质上从没缺过,有求必应。早知道会穿越,就不跟他们吵架了,现在一家人肯定天天以泪洗面。
还有臭弟弟糖豆,老粘着他,真的很烦,但他只是个赤诚的小朋友。他是个小抠,虽然有很多压岁钱,平常连五毛钱的辣条都舍不得买。姐姐过生日,却能一掷千金,和好朋友糖果合资买了根手链送她。
她曾经很讨厌爸妈,埋怨他们为什么要再生一个小孩。但是她现在很庆幸,幸好她不是独生女。新闻里,多少独子独女病亡,爸妈一夜白头。他们对子女日思夜想,好几年都走不出来,甚至跳楼跳河自杀,人亡家破。如果她不是有弟弟,她肯定她爸妈现在也活不下去了。
对了,洛书河家只有他一个,不知道他父母得哭成什么样。洛书河虽然没有流露,恐怕心里也急得很。
她躺在床上天马行空地一顿胡思乱想,不时想出大把的眼泪。
她想用被子擦泪,但一想到被子不知盖过多少人,指不定多脏,别把眼睛擦出细菌感染。她就抬起自己的袖子盖在脸上,棉的,吸泪。
感觉过了好久,忽然听见门口有人大声说话,她赶忙竖起耳朵,是洛书河的声音:“蒙大哥相邀,小弟自然应该从命。只是赶了一天路,身上实在不快,改日吧。”
声音宏亮中透着几分笑意,显然面对的是什么贵人,苏宜想他脸大概都笑烂了。
那人又说了什么,洛书河依然敷衍婉拒:“大哥说得极是。”
他边说边拍门。
苏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下床开门。
洛书河进来就指使苏宜:“栓门。”
苏宜推上木头门栓,“洛哥,你跟谁说话呢?”
洛书河站在桌边喝茶:“隔壁那爆发户,拉了好几个人在赌博。他看中我了,我肯定不能去啊。”
刚才暴发户喝了半肚子酒正在院中撒尿,碰上洛书河从外面回来,见他容貌俊秀,住的也是上房,便亲热地对着洛书河拱手,热情地开口相邀:有菜有酒有赌局,还有特地从蒲州城里用轿子接来二个上等姐儿,唱得好曲儿。
洛书河从屋里透出的灯光下看见暴发户笑出一口烟熏黑牙,那眼睛却十分冷漠,知道此人是老江湖,精通世故。他是现代人,身上破绽多,万一露出马脚,势必会被此人纠缠,恐怕到时被敲诈一顿银子都是轻的。
所以他客客气气地谢绝。
苏宜很支持洛书河的决定:“是不能去,我网上看过很多这种,有些人专门拉人赌博,其实这些人是做局,专门骗人钱的。我们还要去凤都呢,可没有赌资。”
洛书河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她一眼,心想:“真要赌,你就是我的赌资了。”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玩笑也不行,不然保证把苏宜吓哭。女孩子真哭了可不好哄,而且势必让苏宜和他离心。
苏宜躺着睡不着,干脆下床,也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饮一口,口腔里都是冷茶的苦味,但轻微压下了她心中的烦燥。
洛书河突然直起身,凑近她的脸,看了又看。
苏宜吓一跳,下意识地后仰:“洛哥,你干吗?”
油灯暗淡,洛书河皱着眉头,细细打量好一会儿:“你眼睛怎么发红,得结膜炎了?”
古代没消炎药,细菌感染可不好治。
他想了想,下定论:“肯定这家店的毛巾不干净,有细菌,我们都别用了。”
苏宜犹豫下,说了实话:“没事,刚才你不在,我哭了一场。”
“哦。”洛书河的心情反而放松了:“哭好啊,哭能减轻压力。”
在现代有吃有喝有手机有娱乐,没想到穿越到这鬼地方,他要是小姑娘,他也会大哭一场。
苏宜不愿细说,换个话题,“洛哥,你刚才在外面,发现什么异样没?”
“没,一切正常。”洛书河想了想:“明天进蒲州城里,我们记得看城门上有没有布告。”
“嗯。”苏宜默默点头,又叹口气:“希望没那么快贴出来。”
两人没说几句话,听见外面暴发户又站在外面,指手划脚地不知叫嚷什么,然后又有几个人出来争嚷,大概因为赌钱输赢的事,好像怪暴发户出了老千,中间掺合了掌柜的拉架声音,几乎吵了小半个时辰,慢慢才大家各自走散,整个院子恢复安静。
好容易耳朵得到清静,洛书河便唤小二送来热水,二人擦了澡,重新凉丝丝地躺在床上。
本来感觉还不困,真躺床上,苏宜立即睡意上头。
朦胧间,苏宜觉得自己好像没睡着,又好像在做梦,听到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咣咣响,还有人在叫嚷。她以为又是有人半夜投宿。没想到几秒后,他们房门的门板被拳头擂得咣咣响,同时伴着店掌柜惊慌的喊叫:“客人快起来!强盗来了!”
第32章 半夜强盗来了
洛书河睡觉警惕,在苏宜之前已经坐起来,细听外面的动静。听见店掌柜如此说,大吃一惊,立即冲到门口拉开门栓。
黑暗中,店掌柜本来已经走开,见洛书河从门里出来,赶忙对他解释:“这几日我们这里出了一帮强盗,半夜常出来抢劫,倒也不大伤人,客人若肯舍了财物,也就容易将他们打发了去。只是你家小娘子不好处置,须赶紧躲过别处去。”
他忙忙地说了,又奔去敲别的客房门。
苏宜在屋里听到这些话,她也不想哆嗦,奈何腿脚已经吓软了。她一边哆嗦一边从床铺里翻出两人的搭链,抱着东看西看,几平米的陋室,完全没有地方藏。
洛书河刚才四处转了转,心里有底,便飞快盘算从这院子哪个地方容易逃走。
但哪里来得及,大门口有十来个人明火执仗地大步走入,一人封住入口,其余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举着大刀,各处哐哐踹门。
洛书河赶紧先关上门,扫视一圈屋内,没有后门,没有后窗,只有一张大床。
他迅速扑到床边,将被褥全部掀起,只见床板是一块块长短不一的宽木板拼凑而成,那木板又宽又厚又沉,当然对洛书河来说是小意思,他迅速将木板揭起二个搁到一边,果然床底是空的,可以躲人。
洛书河二话不说,将床边不知所措的苏宜抓过来,拦腰抱起,二话不说连人带搭链塞在床下,又拽一个搭链出来。
“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等我放你出来。”他急促地小声叮嘱。
苏宜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晕头转向地在床底了,她还记得问:“洛哥,你怎么办?”
“我没事。”洛书河短促回答一句,迅速安回木板,重新铺好被褥,坐在床上。
苏宜藏在床底方寸之地,不能动,也不敢乱摸,睁着眼,周围俱是黑暗,满鼻俱是灰尘气,仿佛被恶人囚禁在地窖里,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心里又是怕,又是吓,趴在地上全身止不住地抖。
不大的功夫,自己这屋门外传来踹门声。她心一紧,紧接着听到打雷般的吼声,接着是洛书河的声音,倒还镇定,不急不徐。她努力竖起耳朵听,也许是紧张过度,耳边只听得一片嗡嗡声,什么都听不清。
过了片刻,突然外面隐约传来女人们的尖叫,还有男人们粗野的狂笑,伴着驴马的嘶鸣,好一阵子才安静。
再之后悄无声息。
这状况,强盗应该是走了,但洛书河一直没来揭床板。
要是……要是洛书河被强盗杀死了,这床板又死沉,她推不动,会不会有一天终于被店掌柜发现时,她已经成了一堆白骨?
苏宜越想越害怕。仿佛过了很久,头顶才出现木板被揭起的声音,随后有清新的空气传进来。
洛书河的声音天籁一般从头顶响起:“出来吧,他们都走了。”
苏宜松了一大口气。她蜷在地上,手脚都趴麻了,只好沮丧地求助:“洛哥,我脚麻了,动不了。”
洛书河也没嫌麻烦,他跪在床板上,弯下腰,重新把她抱出来。
苏宜头发上、衣服上、手上都脏兮兮的,都是蹭了床底的陈年老灰,怀里还死死抱着装钱的褡裢。
她惊魂未定,还不忘记上下打量洛书河,看他有无挨打:“洛哥,你有没事?”
“毫发无伤。”洛书河把她抱到椅子上坐着,自己重新回床边安上沉重的床板。
“钱呢?”
洛书河没回答,先顾着铺好被褥。
苏宜心上一块大石头骨碌沉到底。她包里装着一点金子,几两银子,和宝儿的玉带。洛书河包里装着几两银子和大元宝。这下损失大了,只怕路上省吃俭用,路费也不足以支撑他们去凤都府了。
没想到洛书河铺好被子,凑到她耳朵边低语:“没拿走。强盗我们见过。”
“嗯?”竟然没有财物损失,苏宜又喜又惊又茫然。
洛书河继续压低嗓音,“其中有个男的,是下午我们给面吃的那家子。”
“你怎么认出来的?他们没蒙脸吗?”苏宜捂着嘴,捏着嗓子轻轻问。
“蒙了,我从体形上认出来的,就是那家三个男的,一大二小。而且他们认出我了。那个爹把我门堵住了,假装叫了几声,实际上什么都没拿。”
苏宜大松口气:“那太好了。”
钱没拿走就好,他们太穷了,需要好多好多钱。
洛书河继续说:“隔壁暴发户的小老婆和他家女仆,都被抢走了。”
苏宜的心又拎起来,又后怕又庆幸:“他们都没饭吃了,还想着那事儿?”
洛书河不想吓她,但又不得不说:“你以为抢女人就为那事儿!她们是储备粮!有饭吃的时候让她们干活,做饭洗衣缝衣服。没饭吃的时候,杀了吃肉!”
“哦!”苏宜吓得揪紧自己的衣服。她懂,她也是学过历史的人。
“这暴发户,自打进这客店,又喊又叫,又到处叫人赌钱,深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估计早被人盯上了,现在好了,女人和钱都被抢走了。”洛书河直摇头。
古人有云,财不外露。这古代的古人咋不听呢?
苏宜想了想:“也许这家店本来就是黑店,他们看谁有钱,就向强盗通风报信。我看那个掌柜,笑得太低三下四了,说殷勤吧,也不太像,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他到处又喊又叫,也许是做样子,假扮成受害者,叫人怪不到他身上,他这个店就能一直开下去。”
苏宜这话倒提醒了洛书河,他点头:“也是。水浒里好多黑店就是和强盗串通的,沆瀣一气。”
他们说话的声音一直很轻,轻到能听见周边房屋好像都没了人。
大家都吓破胆子,担心强盗会来个回马枪,想收拾行李走,外面黑灯瞎火,又无处可去。再说,如果贸然出去,谁知道黑夜里,客店外,会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大家都在等。
终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了。他“吱呀”一声,开门探出头,又“吱呀”一声,将门开得更大,这是整个人也出来了。
隔壁屋子的人听了会儿,也都陆陆续续跟着出门。
半夜天空又要下雨,此时乌云密布,闪电透过黑云劈下来,照亮整个院子乱乱纷纷,站满了人。大家都苦着脸尽情诉苦。
有人哭诉强盗残暴,展示自己胳膊上被强盗砍的一长道血口子。有人哭天嚎地的抖着褡裢,说财物被抢得精光,眼下一文钱都掏不出,只能讨饭回家了。
暴发户捶胸顿足嚎得最凶,不光嚎哭自己的财物女人,还因为他租赁的驴骡都被强盗抢去,驴骡的二个主人跟他吵,要赔偿。
再加上旁边草棚里,还有二只在最里面没被拉走的驴马,马嘶驴鸣,整个院子沸反盈天。
洛书河因为没有受损,怕说漏嘴,没去掺和他们。再说,整个客店的人都有或大或小的人财损失,他身边苏宜长得不错却没被抢走,只怕小人怀恨在心,去官府污蔑他与强盗暗中勾结,那麻烦可大了。做强盗抢钱抢女人一时爽,真被官府抓住判刑,身上肉是会被一片一片剐得精光的。
他拿了木盆,悄悄在人群后走过,去井边摇轱辘,打上一桶清冽冽的凉水,先倒小半桶将盆涮了涮,剩下的大半桶哗哗倒进盆里,再端着送进自己客房内。
他先帮苏宜冲洗满是灰尘与蛛网的头发,还好她现在是短发,洗涮方便。又帮忙打洗澡水,让她在屋内擦洗。
他自己则去井边,脱去上衣,只剩长裤,将井水一桶一桶地打上来,从头到脚地浇。
井水冰凉,冲到温热的身上,每个毛孔都炸开,别提多舒服了。
洛书河冲了不大会儿,天空又一道闪电霹雳下来,随后雷声轰隆一声炸起,紧接着大雨哗哗地倾盆下来,院子里纷哄哄的人瞬间跑得干净,只剩洛书河还在那不紧不慢地搓澡。
等他搓好进屋,看到苏宜已经换上干净衣服,蹲在地上,面前木盆里浸泡着衣服裙子,她正在揉搓,抬头看他进来,便说“洛哥,你衣服呢?拿来我搓搓。”
洛书河一直忙前忙后,她很不好意思,便想出一份力。
“不用,我来吧。”洛书河直接把她的盆端走。
大雨里,井水边,洛书河哗啦啦把两人的衣服连搓带涮。他洗得渴了,也懒得回屋,索性打了一桶井水直接对嘴喝。
雨水像河水倒灌一般浇下来,每次闪电亮起,都照见雨线极密。气温也降得很快,空气带了薄凉的寒意。
苏宜担心地盯着窗外,很怕洛书河着凉。还好他很快端着盆从大雨里跑回来。
苏宜赶紧把门打开等着,等他进屋又立即接过盆,“雨好大啊,洛哥你赶紧擦干了再睡,带着湿气睡人会生病的。”
洛书河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不以为然,“偶尔一次没事。”
等苏宜在洗脸架、太师椅上想办法晾好两人的衣服,回头一看洛书河,见他已经累得躺在床上睡着了。
苏宜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果然还是湿的。
外面雨声哗哗,宛如催眠音乐,屋里热气也早已消散,凉爽宜人。洛书河连日没有休息好,身体疲乏得很,精神又一直紧绷着。现在盖着被子,仿佛躺在空调房里,十分舒服,十分好睡。
这一睡,他就睡了一个多月。
第33章 穿越人,打工魂
洛书河醒了。
费力地睁开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视线是半边蒙尘的白墙和屋顶上面的木梁。
阳光照射在墙上,是一片温暖的黄色光芒,他分不清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
他身下是**的木板床,同时感觉脸上痒痒麻麻,像苍蝇一样的物体落在他的脸上爬来爬去。可是他的手指别说抬起来驱赶,连动都动不了。
他模糊的意识里,闪过那个十几岁被家人抛弃的男孩,苍蝇也是这样落在身上。
他为什么动不了?发生了什么事?
苏宜呢?
是不是苏宜以为他死了,把他抛下了?
他就这样死在陌生的穿越世界?永远再见不到家人了?
他的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他不想死。
他尝试着起床,却仿佛一脚踏空,坠入一口几千米的深井,他想往上爬,连蹬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思维很快又落入深深的井底,继续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洛书河再次醒来,这次眼皮沉重地睁不开,但感觉有人在给自己擦身。他的耳边传来拧水的哗哗身,接着身上一凉,有人在用毛巾擦拭自己,力度轻柔,粘乎乎的身上顿时感觉到清爽的舒适感。
放心了,原来他有人管,不会放任他孤单死去。
是苏宜吗?不知道。
一天接着一天,这个世界在他的眼前越来越清晰,他看到果然是苏宜一直在照顾他。
他像个婴儿一样,由苏宜扶着喂水,喂粥,喂药,小心翼翼地擦试全身。
他太虚弱了,甚至没有力气感到羞耻。
等他真正清醒之时,睁开眼,他看清自己所处的屋子,在现代算一居室,锅灶与床在一间屋,但是收拾得十分洁净。
屋门旁边是灶。灶的灶台旁边是床,烧火的灶口侧对着门。屋里有扑鼻的粥香,还有唏唏索索的柴火声,是苏宜坐在小板凳上,在往灶台里塞木柴烧粥。
他轻声喊:“苏……苏……”
一个多月没有说话,洛书河的声音很难听,像是什么动物发出的,不像是语言。
苏宜专心致志地埋头烧火。这一个多月,她烧火的技术练得相当纯熟。
“苏……”洛书河费劲地又喊了一声。
仿佛听到什么声音,苏宜疑惑地抬头,凝神细听。
“苏苏……”苏宜再听不到,洛书河也没力气再喊了。
苏宜一下反应过来,站起来扑到床边:“洛哥,你醒啦!”
她看着洛书河,欢天喜地:“怎么样?饿不饿?粥马上就要烧好了。”
“苏……”洛书河上下打量她,看她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他想要难过都没有力气。
“洛哥……”苏宜笑着笑着,眼泪唰一下流下来。她抽抽噎噎地用手背抹去眼泪:“你可算醒了……”
再不醒,她真的撑不下去了。
这一个多月太不容易、太累了。
白天各种洗,各种擦不说。躺久的人,身上会生褥疮,会烂,会破洞,还会肌肉萎缩,洛书河这么重,她像个护工一样,不停地给他翻身,还要肌肉按摩。
她不嫌苦,不嫌累,她只怕睡醒一睁眼,旁边躺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还好这里房租便宜,一月只要二百钱。但是药费实在太贵,穷人真的看不起病,医生来一次便要一两银子。在越平县城,很多苦力累死累活一个月,也才赚一两银子。好在他们身上银子够多,医生也有真本事,来了五次,洛书河状态一日比一日好。
“辛苦……”洛书河明白一个年轻女孩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会有多害怕,有多不容易。他努力想说出抱歉的话,但是嘴巴只能发出含糊的音。
记挂着灶上的粥,苏宜又去灶边塞柴火,红色的火光映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唉 ,你能醒过来,活着就好。辛苦什么的,都不是事。”
“我……怎么……了?”
苏宜麻利地折断细长的木柴:“生病了,伤寒。”
家族里有医生,耳濡目染,洛书河知道伤寒的厉害。他急得嗓子更哑了,吃力地嘶吼:“传染……”
苏静很平静:“我知道啊,我买了好多白酒和醋来消毒。开始还我拿衣服当口罩呢。听说那个客店的井水有问题,好几个住店的都病了,还有一个都死了!还好我当即立断,看到风声不对,立即花钱找人把你抬出来。幸好碰到一个大嫂,帮我介绍了这个房子,这里离蒲州城很近了。”
苏宜说完又后悔,担心洛书河害怕,抬头看他:“不过你不用担心。前天大夫来看过了,说你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后期护理好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了。”
晚上苏宜继续帮洛书河擦身,擦到下半身时,洛书河没好意思,努力扯着被子不让苏宜掀开,“不……”
苏宜手上搁着热毛巾,单膝跪在床上大大方方地说:“洛哥,你知道你现在害羞有多晚吗?你早被我看光了。你就当我是你请来的护工,啥事都做,有啥不好意思的啊。”
说完,她继续想把被子扯开。
以前是昏迷状态,苏宜怎么样洛书河不清楚。但现在他很清醒,怎么好意思。他努力巴着被子,“不……脏……”
苏宜也没仗着现在身体好强迫他,耐心地解释:“洛哥,现在天气虽然凉快了,但你天天捂着,不擦会臭的。为了面子弄得身上发臭,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儿,你说是不?”
洛书河现在的身体太差了,刚才扯了一下被子,已经累得有些气喘。除了婴儿时期,他这辈子就没这样柔弱过。
他虚弱地解释:“累,你。”
苏宜叹气,“是挺累的,可是要不把你打扫干净,你病情加重,辛苦的还是我。”
洛书河没说话,无力地躺在枕上,眼睛微微闭上,显然累得不轻。
苏宜趁他没力气再抗议,赶紧处理他的个人卫生。
不过既然洛书河醒了,为了他的体面,被子依然搭在他身上,而苏宜把毛巾伸进被子里,凭手感帮他擦着已经熟悉的角角落落。她嘴也没闲着:“哎,洛哥,你说我照顾你这一个多月,你的命值不值一幢江边大平层啊?”
不指望他回答,她又把手巾掏出来,放水里搓二下拧干,重新伸进被子里盲擦:“你呢,别不好意思,也别有心理负担。我们俩在这异国他乡,可不得互相帮助嘛,就相当于结盟了。等我们回家,你如果还记得我的付出,你送我一幢江边大平层就行。我知道你给得起,然后咱们就一拍两散,两不相欠。”
洛书河的命可比大平层值钱太多了,苏宜肯要,他就给。
洛书河已经缓出一点力气,努力提示:“装修。”
“对哦,装修也很费钱的,你给装修好更好,哈哈哈。”苏宜想象着江边大平层,心情更美了,感觉现在烧锅灶的生活也有了盼头,“拎包入住那可太香了。我的人生愿意就是住大平层,要有巨大的落地窗,窗边摆着一个懒人沙发,我躺在沙发里,对着夕阳玩手机。”
洛书河也想笑一笑,却没多余的力气作表情。他闭上眼睛,气若游丝地说:“好。”
一天天过去,洛书河一天天地健康,苏宜扶着,他也能自己慢慢坐起来,就是稍动几下,就感觉特别累。
不过他有自主意识后,苏宜轻松很多。不然以前像拖死猪似的,给他翻个身能把苏宜累个半死。
苏宜经常要出去买菜买柴水,有时会出去一二个小时都不回来。有一天她拎着菜篮急急回来,“扑”得关上房门,靠在门板上看他。
洛书河一只手拿本书,一只手反拿筷子,在练笔画,见苏宜风风火火的样子,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笑道:“你怎么了?狗在后面追你吗?
苏宜没笑,把菜篮一放,急急走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轻道:“洛哥,咱们的通缉令出来了!”
洛书河惊得睁大眼睛看她,“嗯?”
苏宜继续轻声:“不过你别担心,通缉令画得乱七八糟,和我们一点都不像。还说我天生一头黄毛。他们不知道我头发是染的,以为会一直会黄下去。我现在出门裹个头巾,头发露出点,别人看我头发是黑的,就不怀疑什么了。”
洛书河问:“我们三个都被通缉了吗?”
“嗯。说我们杀了桃红夫妻二人,拐带幼子,不知所踪,拿到了,有五十两赏银呢。我都想举报我自己了。”
洛书河没理会她的玩笑,有些懊恼:“我们的穿越太不凑巧了,刚好提供给温将军一个栽赃的借口。”
“可不是嘛。”苏宜叹气。她嫌说话不方便,侧身坐在床边继续说:“洛哥,我有件事要和你坦白,先声明,我也是为行走江湖方便,不得已出此下策,不是要占你便宜。”
“说吧。”洛书河想不出她能有什么藏掖。
苏宜说之前,先不好意思的笑一笑:“你知道的,你病成这样,每天我得贴身照顾。如果我说是你妹妹,我对你动手动脚,就有点不太方便,也容易招来别人议论,很容易成为话题人物,这对我们现在的身份很不利。所以呢,我在外面说你姓洛,名大郎。我呢,是你老婆,叫宜娘。”
她盯着洛书河的脸色,结果洛书河没什么表情:“就这?这有什么的。”
苏宜放了心,站起来拿菜篮子准备择菜,她道:“这不是怕你多心嘛,以为我要怎么缠着你不放。你放心,等咱俩回家,你把装修好的江边大平层给我,咱俩就一别二宽,我要是多看你一眼,我是你孙子。”
她那撇清的态度,让洛书河心里挺不得劲,要撇清也是他先撇:“小姑娘讲话不要这么极端,万一以后打脸不好看。”
苏宜把青菜摊到地上,拿个小板凳坐在一边,找出剪刀剪菜根,去黄叶:“放心吧,不会打脸。洛哥,我还有个账要报给你。”
洛书河反应很快:“抱歉啊,我生病肯定花了许多钱。”
“唉,不是这么说。”苏宜挥了下拿剪刀的手,解释道:“外婆留给我们六两银子,然后船上我们得了四两多。我们在客店住了三天,然后你生病,我高价雇了马车,想把你拉到蒲州府里,找大夫治病。刚好走到蒲州府城外,碰上一个叫顾大嫂的,热心地很,帮我找大夫,租房子,加上吃饭医药费用,还有茶米油盐酱醋茶,一共花了十六两银子。钱不够对不对?因为我把我的手链当了,现在这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宝儿的元宝和玉带,我还没有动。”
钱还是小事,一个年轻女孩在一个陌生地界,带着一个重病昏迷的男人,光是找车,就不知道得低三下气才求得人家肯拉上自己。后面又是找房子,又是自己买菜烧土灶,还要侍候病人,给他喂饭擦澡收拾秽物……想想也知道多不容易。
“我真对不住你。宝儿的玉带是不能动,不过元宝,大郎说过可以当我们路上的路费,你可以花。”洛书河脸上带着三分惭愧。
苏宜低着头摘黄叶,她的指缝里都是泥:“我知道,我不傻,真到没钱的地步,我肯定动这个钱。不过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主要想万一外婆那边元宝花光了,我能把这个元宝留着就尽量留着,以后交给宝儿,毕竟他爹的东西。”
洛书河没想到她能考虑到如此地步,那一刹那,从前对苏宜的嫌恶消失地一干二净,反倒惭愧自己对她一直抱有偏见。
苏宜又说:“还有啊,虽然我俩和画像不像,但是我现在进进出出,看周围有人看我的眼光不对,万一有人举报到官府对我们严刑拷打,你,我是不知道,我肯定二板子下去,立马坦白人是我杀的,恐龙也是我灭绝的。而且,我这几天在附近打听到不少小道消息,这个蒲州知府确实喜欢和老百姓伸手要钱,没钱就把人打得稀烂。我们要是落他手上,又有温将军背后搞鬼,我们肯定只能等死。所以我托顾大嫂帮我找工作,我跟她说了,宁愿工资少点,最好能包吃住,最好是大户人家。我是这么寻思的,即然知府都能掉钱眼里,那有钱人家官府肯定不太敢得罪的。这样一来我们可以避风头,二来你可以养病。大户人家的饭,总比我烧得又丰盛又有营养。大夫说了,你现在身体比较虚,要好好调养,吃点好的。不然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洛书河还能怎么说?又没钱又生病,只能靠苏宜养。
他再次深恨自己的无能:“你考虑得很周到,妹妹,都是我拖累的你。”
“唉,”苏宜再次大手一挥:“大恩不言谢。你可千万养好了,不要再骨折、再生病就行。”
其实她心底也在偷偷感谢洛书河。如果他不在了,她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么大的世界,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撑下去。
第34章 求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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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34章 求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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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是有人要的牛马了
顾奶奶见苏宜容貌上乘,体态优美,心中本来无限欢喜。但视线往下,见苏宜是天然一双大脚,她大为错愕,一时有很多失落。但是话说回来,人无完人,这样花朵般的的小娘子,若再有一双小小的金莲,那守备府、知府里尽可去得,万一被看中做了小老婆,生了儿子将来也有靠山,何必屈就来她家做个下人。
顾奶奶便和气地笑道:“都起来说话吧。老高,我多日不曾见你,想找个服侍的人,还得托人捎个信给你。你为什么这几日不来我家中走动?想是哪里怠慢你了?”
高四嫂站在一旁,脸上笑得能堆出花来:“奶奶这是哪里话!实是上月,西大街夏老爷家闺女要出嫁,本月要给顾家巷张老爷家的闺女说媒,又要给居正街上伍老爷的少爷洗三,委实不得一点空儿!不然顾奶奶这样的菩萨人家,我早晚也来走一遭,沾沾福气哩。”
顾奶奶诧异地问:“夏家那个闺女,我记得才十岁,这早晚便要完婚?”
高四嫂拍巴掌:“我的奶奶!她已经十二了!奶奶不曾见,如今出落得极标致,闭月羞月,西施一般的美人模样!”
顾奶奶点头,“咱们蒲州府人家的闺女,便没有不标致的。上次我恍惚听人说,夏老家亲家在陵水,离我们蒲州上千里地,夏奶奶舍得将闺女嫁到陵水去?”
“自是舍不得,夏奶奶对着我,提一次哭一次,好不可怜儿。她只有这个女儿,七八岁时,还同我说笑,要找个蒲州府里相应的人家。谁知前年红鸾星动,夏老爷许给陵水师老爷家的少爷。姻缘天注定,夏奶奶也没法儿。”
顾奶奶虽在说话,余光一直上下扫着苏宜,越看越喜,忍不住问高四嫂:“老高,你从哪里找来的漂亮孩子,这模样儿甚是难得。”
高四嫂见顾奶奶欢喜,心中得意,那嘴和她姐一样,泄洪一般滔滔不绝:“奶奶是活一万岁成佛的人物,和我要个贴身侍候的人,我不尽心岂不天打雷劈?奶奶的人一出门,我便四处托人相看,绝不要那猪皮样粗、狗皮样臭的肮脏媳妇,让奶奶见了饭都吃不下!也不要那没廉耻的小蹄子□□,搅得家宅不宁!我眼里揉不下沙子,务必要找个又干净、又漂亮、又伶俐透、又能干、又勤快的齐全孩子侍候奶奶,可巧遍寻不着。前日遇到我家大姐,我说与我大姐,我大姐也上心,上天入地帮奶奶相看哩!也巧,是奶奶洪福自招,恰恰碰上这个孩子。奶奶若不信也不妨事,日子久了自然看出来,她定不是那日头照上窗户,奶奶三呼四喊,还撇个大腿在炕上饱睡的蠢媳妇!”
“不枉你费心,这孩子看着就伶俐。”顾奶奶点头,转头问苏宜:“你叫什么名字?”
终于到她了,苏宜精神一振:“宜娘。”
“几岁了?”
“23了。”
“模样不像23,倒像18、9岁。你当家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要把洛书河当成老公介绍,好奇怪的感觉。
苏宜强装镇定地说:“他姓洛,叫洛大郎。”
“你有孩子了么?”
“有一个儿子。”
“家中还有什么人?”
“父母、祖父母都在。”苏宜话不敢多说,她能应付开头几句,说多了难免会暴露,毕竟不是本地人,而且城门上还挂着她的通缉令呢。
“四世同堂,两个老人家甚是有福气。”顾奶奶看到苏宜露在外面的头发:“你这头发怎生缘故?倒像那刚还俗的姑子。莫非你刚才和我说的都是假话?若是哪个庙里逃出的姑子,老高,我这里可容不得情。”
苏宜赶紧解释:“我不是姑子,是春天生了疮,一直没好,才剪成这样。现在好了。”
顾奶奶待信不信的:“我与你也有缘,看见你便欢喜。只是瞅你的模样儿,不像贫苦人家。若说你出身富贵,这脚也忒大了些,实不像样。你却说实话,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汉子在家做什么活计?”
顾大嫂唯恐苏宜答错,把煮好的鸡飞了,赶紧抢答:“奶奶不知,宜娘是顶南边琼州府的人,琼州府的婆娘不兴缠脚。她汉子本在北边做生意,因过不得,想要回乡,走到我们蒲州城外的十字坡,在客店里遭了强盗,她汉子又生了病,行动不得,将盘缠搅得精光,回不得乡,饭也没得吃,只好叫老婆出来侍候人。”
顾奶奶说:“怪道说话不是我们这边声气。她汉子既没有盘缠回乡,又生了病,索性把她多卖几两银子,汉子雇了船自回乡岂不爽利?”
顾大嫂说:“奶奶说得何尝不是。但这前世的姻缘,今生再分不开的。奶奶不曾瞧见,这小两口每日在家和气地和兄妹一般。她家大郎说了,若这里过得日子,也不指望回乡,来年把家里人都接来,便在这里长住了。”
顾大嫂为保生意成功,巧舌如簧,信口胡说。顾奶奶听了倒喜欢,巴不得苏宜能在她家长久做下去:“且不说日后,只如今她做下人能得几个钱?要给汉子看病,要养活汉子吃饭,又要租人家房,到年能余几个钱?怎么能够过日子?”
顾大嫂趁机道:“正是这话哩,要不奶奶攒下这么大家业,这般琐碎、不耐烦的事也替人想到。奶奶家空房子多,若不住人,便借一间与他俩先住着。一来宜娘往来方便,省得三天二头向奶奶告假回去。二来奶奶家屋大,她汉子住着也好替奶奶看家,三来年轻小媳妇,有汉子在旁边守着,能省下多少事。奶奶听我这话是也不是?工钱便少些也不妨事。”
顾奶奶笑道:“房子尽有。靠后门临街那个院里,空屋还有二间。你大爷在时,连张纸都是好的,何况空了这些房子,常说租出去。我因它与内宅相连,怕惹出是非,从不敢许人。只是房子久不住人也不好,既然如此,宜娘与你汉子先住下吧。”
顾大嫂笑眯了眼,拍着肉巴掌:“阿弥陀佛!到底是奶奶,拔根腿毛,就省了宜娘两口子一年的房钱!宜娘快与奶奶磕头,奶奶这般积德行善,宜娘每日都焚香替奶奶念佛哩!”
工作妥了,包饭,而且不用外面租房,省了好大一笔租房的钱。
苏宜喜出望外,立即跪下磕头:“谢奶奶,宜娘每日给奶奶念佛,保佑奶奶长命享福。”
她感恩的样子实心实意,顾奶奶看着也高兴。她道:“这日头也不早了,大华媳妇,你带老高他们往厨房吃饭去。早起我还翻了历日,明日便是好日子,诸事皆宜,叫宜娘汉子过来写文书,顺便搬过来吧。”
文书的意思是指合同,古代女人签文书和现代未成年签合同一个道理,都需要监护人同意,女人的监护人自然是她的丈夫。
这意思就是谈妥了,顾大嫂和高四嫂都很喜悦,苏悦也悄悄松口气,她和洛书河暂时安全了。
刚才负责通报的媳妇便领着三人去厨房吃饭。
厨娘端了一个大簸箩,里面装了十来个雪白的大馍馍,三大碗水泡饭,一大碗白切肉,配了酱油香醋香油的蘸料,一大碗豆腐,上面淋着碎肉,还有一大碗七八根未切的整酱瓜。
那馒头比男人拳头还大,白切肉又是肥的多,苏宜吃了一个馒头,二块白切肉,一小根酱瓜。肥肉她从前根本不碰,现在吃得好香。
至于顾大嫂和高四嫂,各自一碗水泡面,那男人拳头大的馒头,一人吧唧吧唧香喷喷地吃四个,白切肉和豆腐吃得精光,倒是酱瓜剩下一小半。这东西各家都会做,不是稀罕物,吃了占肚子,肉没地方塞。
高四嫂看苏宜停了筷子,拿个馒头硬要往苏宜手里塞,热心地劝她:“这雪白馒头,娘子如何不吃?”
她恐厨娘听见,又凑近苏宜低声说:“再吃些,吃得饱些,省了自家口粮,岂不划算?”
苏宜赔着笑脸摇头:“四嫂,我真吃不下,我肚子撑死了。”
高四嫂大惊小怪:“一个馒头怎么能吃饱?娘子休要做假,做假饿了自己,怕不是傻子么?”
顾大嫂拦着道:“妹妹你不晓得,宜娘胃口向来是这般小,便是她家汉子,也只好一顿吃二个馒头,比不得你我哩。”
高四嫂笑了:“我再不曾见过天下一顿只吃二个馒头的汉子,胃口这样小,如何有力气做活?”
苏宜只好笑笑。心想你们是没见过一张饼八个人分,还吃不完能剩下一半的娱乐圈汉子哩。
三个人吃好饭,高四嫂领着顾大嫂和苏宜从后门出去,重新雇车回家。
这大半天,洛书河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左等右等不见苏宜回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午饭是煮开花的绿豆粥配油饼,小菜有二样,酱鸡丝和鲜豌豆。邻居奶奶拿了苏宜的十几枚铜板,特地热热地端来。洛书河一口没吃,脑子里停不下来胡思乱想:
万一顾大嫂是坏人,看中苏宜的美色,装好人靠近她,再将她卖到天边去……
天地茫茫,一个女子在人群里,如鱼入海,这个世界没有手机,没有电视、电脑等媒体,没有警察,他该往哪里找?以后与外婆重逢,他又该怎么交待?
不能想,一想他的心都揪到嗓子眼,堵住喉咙,焦虑地哪里有胃口吃饭。
他想出门等,但是他身体没好利索,像煮软的面条,一下地就头晕目眩腿发软,站不住。
乱想毫无意义,只能加重身体负担。他强迫自己看书转移思维,结果半天过去,眼睛还停留在第一页第一段。
他的心,像是搁在炭火上面一直煎烤。
好容易熬到下午三点多,终于门吱哑一声,苏宜从外面进来:“洛哥,我回来啦!”
第36章 牛马只愿包食宿
洛书河看到她,拿到诺亚方舟的船票也不过这样惊喜。
苏宜关上门,摘了头巾搁在洗脸架上,又在脸盆里洗手,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工作成了,以后就给人当住家保姆了。顾奶奶让你明天去签合同,顺便搬家。顾大嫂人真好,她帮我们在顾奶奶家要了间空房,离顾奶奶正屋就几分钟,我随时可以去看你。”
“这样一算,没有房租,不用买柴买米做饭,佣人还包工作服和鞋,哇,能省好多钱。”苏宜高兴地像个小孩,在盆底拍着水花玩。
洛书河半躺在床上,有些自惭,又对苏宜有几分佩服,敬佩她能屈能伸,一个娇滴滴长大的姑娘能放下身段去伺候人:“苏宜,你真的很能干。”
苏宜将手交替包在毛巾里,风风火火地擦干,说:“洛哥,你可不能再叫我大名了,你得入乡随俗,叫我宜娘,我呢,还是可以叫你洛哥。”
苏宜眼角扫到床边矮桌上完整的饭菜,吃惊地走过去查看:“洛哥,你中饭没吃中吗?”
她再仔仔细细地的打量洛书河的脸:“洛哥,你嘴巴都起皮了,你这一天又不吃饭又不喝水,你这是咋啦?有啥想不开的要绝食啊?”
洛书河眨眨眼睛,决定实话实说。他露出小虎牙,努力像从前一样笑得像个大白兔:“吃不下,我很担心你。万一顾大嫂是人贩子,天下这么大,我可上哪儿找你去。”
苏宜放心地呵呵笑了:“洛哥,我又不傻!我这么大了,脚又大,我可不像这里的女人,我能跑的!你这一天不喝水可不行,我去烧壶热水。”
洛书河想说很多,又什么都没说。
她回来就好。
苏宜坐在灶前小板凳上,很快烧好热水沏茶,放在洛书河床边的矮桌上。她闻闻凉粥和小菜都没坏,她因为在顾府吃撑了,不饿,所以送给邻居奶奶,自己又熬了新鲜的肉菜粥给洛书河吃。
熬粥的空隙,她又从灶前站起,将脸盆里的残水泼出,水壶里的热水倒进盆里,兑了冷水,给洛水河擦澡。
洛书河休养至今,长了不少力气。苏宜只用负责大概,细节由他自己处理。
洗好澡,粥也熬好,苏宜洒了细盐,尝尝咸淡刚好。
她用大粗碗盛出,又扶着洛书河靠坐在床头,将粥碗和筷子搁在床边一张半旧的矮脚桌上,晾凉了他可以自己慢慢吃。
苏宜闩上门,躲在床角,自己用剩下的热水擦澡。
她边擦边说:“洛哥,你躺一天了,等你吃好饭,我扶你在屋里走走。”
洛书河微笑:“有妹妹就是好。我不碍事,你出去一天也累了,你也该歇歇了。”
“没事,我一想到你醒了,江边大平层在向我招手,我就浑身是劲。”
她匆忙擦好,换上干净衣服又说:“洛哥,我发现还是做有钱人好啊,咱们在现代不觉得,搁古代太明显了。看我们穿的,不是麻就是布,不是青就是黑。我今天去顾府,那奶奶穿金戴银,浑身上下都是绫罗绸缎,哎哟喂,那颜色太好看了,眼睛都看得很舒服。”
洛书河笑笑,“那肯定啊,不然人怎么都想着赚钱。”
等他身体好彻底,他也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赚钱,好好补偿苏宜。
当夜,苏宜收拾了没什么可收拾的家当,连半秃的扫帚都是好的,都捎上。第二天一早,将钥匙交还房东,带着洛书河,跟着顾大嫂再次进城。
她还恐怕洛书河身体遭受不住路上的颠簸,特地把铺盖叠在长凳上,让洛书河能坐得舒服些。
洛书河不想这么麻烦,更不想忤逆她的好意,所以并不反驳,依顺地坐在高高的铺盖上面。
到了城里高四嫂家门口,高四嫂手攥着车篷一角,准备借力上牛车,一使劲看见里面有一个白净的高大汉子,她脚一滑,差点磕了一跤。
她走街串巷,蒲州城里有头有脑的几位监生家里、参政宅子、侍郎府上,她都到过。府里的老爷们问话,她也能回得头头是道。她这样一个舌璨生花的人物,对着洛书河,竟露出几分羞怯的神情。
顾大嫂立即嘲笑妹妹:“我家妹妹从小是把霸王般的人物,便是那年与妹夫结婚,也不曾见她羞手羞脚。今天可算见识到了。”
高四嫂收敛了往日的高声大气,轻声细语道:“这便是宜娘的汉子么?昨天听姐姐说,我再不信。今儿得见,果然天下有这等标致的人物,也不枉我人世走一遭了。”
顾大嫂笑道:“正是这话哩。若不是这一月病得七死八活,只怕大郎还要好看些。”
等到了顾府,一行人继续从后门进入,苏宜将破烂家当都搁在后门边,晚点过来收拾。
高四嫂带着三人,先去上房给顾奶奶磕头。
洛书河柱着一根苏宜在路边捡的粗棍子作拐杖,想慢慢跪下来,顾奶奶赶紧说:“你病未好,起来不拜吧。大华媳妇,赶紧拿凳子给大郎坐。”
大华媳妇忙应一声,拿了个及膝高的圆凳,苏宜扶着洛书河慢慢坐下。
顾奶奶含笑看他们互动,对高四嫂笑道:“这两个孩子金童玉女一般,果然天生一对,又难得这等恩爱意重。”
高四嫂赔笑道:“都这般说哩。”
顾奶奶又望回洛书河,细细打量:“你几岁了?”
“小人二十八了。”
“我孩儿若在,与你一边儿大。你那头发,和你媳妇一样,也是生了疮剃的么?”
“是。”
“之前你老婆来,说你病了没有事做,赚不得钱,回不了琼州老家。我想起我家看门的老刘,儿子在永平县发了财,说好冬月便接了他去享福。我昨晚上合计着这活还轻省,你可替了他的职。不想今天看到你的模样,绝非池中之物,看门实在屈了你。”
做保安怎么了?合法赚钱不丢人。
洛书河赶紧柱着拐杖欠身道:“蒙奶奶青眼,小人是何等人,不过是模样生得好些,如何敢妄自尊大。奶奶肯收留小人夫妻,便如小人再生父母一般。跟着奶奶,小人也长些见识,识得个眉眼高低。奶奶但有吩咐,无不依从。”
高四嫂立马跟着称赞:“奶奶听听这话,多少体面。如今这世道,还指望有大郎这般知礼的汉子哩!都是昧良心、喂不饱的强人,拿着奶奶的银子,不把奶奶放在心上,哪知报奶奶的恩!况且,便不叫他们做事,放这对小夫妻在屋里摆着,奶奶两只眼睛看着也畅快。奶奶再想,我说的是也不是?”
那顾奶奶也喜欢洛书河说话知礼,况且他一月工资不过几两银子,她几顿饭钱而已。
她笑道:“老高,你说得甚是再理。工钱你且说说看。”
高四嫂说:“顾奶奶是蒲州知名的活菩萨,漏漏指缝,够过他俩一辈子哩。让我说,我敢说多少,但凭奶奶赏吧!”
顾奶奶说:“休这样说,赏是我另外赏的,工钱须先说个明白,上个文书。”
高四嫂还是不肯说:“奶奶说得极是,到底是奶奶,主意正,任凭奶奶定吧。”
“依我的话,一来你们住我的房子,我不要房钱。二来食店铺里的饭食不干净,大郎不消在外头买,就叫你媳妇厨房里头端了饭与你吃。既然如此,你们的工钱需要降一降。”
高四嫂忙说:“奶奶说得很是。”
顾奶奶说:“大郎若病得好些,便与老刘一起看后门,工钱暂定一年四两银子,宜娘是一年是二两八钱银子。再有四季衣服,四时八节另有赏赐。就是这么多了。”
苏宜和洛书河并不意外。
两人在越平时便知道这个世界的物价,置办冬天一身像样的棉衣服至少需要二两银。苏宜忙活一年,只能赚一身棉衣服。而看一次医生,动辄花出去一二年的工资。
不等他俩反应,高四嫂已经高声地千恩万谢了:“阿弥陀佛,活菩萨奶奶,外头租间似顾奶奶家的房子,每年也要一二两银哩。白住了奶奶家的房子,又还得了工钱,还敢要多少哩。”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顾奶奶便让人拿出文书,洛书河签字画押。收好文书,顾奶奶又给了赏钱,高四嫂是四百,顾大嫂二百文。
一切忙完,顾奶奶说道:“大华媳妇,就让宜娘与你们一个院里做邻居吧。你去里面拿北屋中间的钥匙,带他们收拾屋子。若有什么差的,不消回复我,一并领与他们。”
“哎。”大华媳妇清脆地答应,就去里间卧房靠窗的深红色榆木雕花长桌上,有个黄花梨宝座式的梳妆台。她打开梳妆台左边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大钥匙环,上面叮哩当啷挂了一大串钥匙。
她拿着钥匙环,出来时脸上露着小梨涡,对苏宜笑得很亲切:“宜娘,和你家汉子一道随我去罢。”
第37章 古代职场的暗流涌动
一行人出了小院,齐往后门方向走去。
原来靠近后门的侧边,有处方方正正、青砖铺地的小院。西面是围墙和门,北屋是三间独立的正房,西间住着厨娘,她老公在老家给人种田,她带着儿子住这里。中间和东间空着。东屋二间房,大华媳妇带着她老公,二个儿子一起住。南屋只有一间,也暂时空着。
顾奶奶的意思,把北屋中间给苏宜两口子住。
大华媳妇开了锁,留下钥匙,站着说了二句闲话便回自家看孩子。她家二个儿子都还不到十岁,正是淘气的年纪。
顾大嫂一大早出门,记挂家里,看了眼屋子也要先回去,苏宜送她五十文谢礼,她扭着身子不肯。苏宜强塞进她袖里,也就收着走了。
高四嫂好人做到底,帮忙拿着抹布擦上擦下。她从小做惯家务,活干得细致又利索。
洛书河有心帮忙,高四嫂看他歪歪倒倒地哪里肯:“女人家的活,男人休要搀和。”
她拿了一个凳子到门外,让他晒太阳闲坐。
北屋坐北朝南,屋里很明亮,陈设简单了些,靠窗下摆着一张简易的拔步床,床边摆了一张长桌,桌上摆了一个空空的花瓶。桌正中摆放一张圆桌,四个圆凳。二个女人不用太长时间就清洁完毕。苏宜又将自己那点可怜的家当取出来,在炕上铺上被褥,展开被子,和高四嫂一边一个,扶着洛书河躺下休息。
高四嫂见一切尘埃落定,也要告辞回家。苏宜赶紧奉上八十文,高四嫂意思意思也收下了,毕竟她是中介不是慈善家。
洛书河躺在被子里,还想和苏宜说说话儿,谁知道苏宜心系工作,一门心思要先上班去服侍顾奶奶。
有工作,就像有链子拴的小狗。虽然行动不自由,但至少下雨淋不着,三餐又有人提供,比四处找野食的流浪狗好太多。
等到中午,苏宜拎了个提盒,在桌上一一摆出来,原来是一碗泡饭,一碟薄饼,一碗炒豆芽,一碗红烧的鱼块。
厨娘手艺可比苏宜的好太多,这菜摆般就很像样。
洛书河歪歪斜斜撑着床板坐起来,看到就一个饭碗,一双筷子:“你不吃吗?”
“洛哥,你吃吧,我在厨房吃过了。”
苏宜说着,上前扶住洛书河。两人慢慢挪到桌边,洛书河再慢慢坐下。
洛书河拿起筷子关心地问:“怎么样?那老太太好不好侍候?”
“挺好的,活也不重。屋子里人多,我就帮着端茶倒水,粗活重活不用做,我最多大致收拾下,交给别人做。”苏宜轻描淡写道。她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有一点点像红楼梦里的袭人,算是大丫头吧。”
于是蒲州城内外搜杀人犯搜得热火朝天,顾府深宅大院里一丝不闻,苏宜和洛书河住得很安心。
苏宜在家里虽然懒,但灾难临头,她很能扛事。她有心要学点手艺傍身,古代女人职业又有限,既然她不会纺织,能干的事不外乎使女、厨娘之类。
厨娘就住她隔壁,攀关系也方便。于是苏宜瞅着顾奶奶休息,得空就就帮厨娘烧火。天渐渐冷起来,别人手都不愿伸出来,她肯露着两手帮忙择菜,在冷冻的水里一遍遍洗菜,又学着揉面,还能抡斧头劈柴,丝毫不矫情,因此厨娘很喜欢她。
厨房是大有油水的地方。厨娘经常将整块的白切鸡腿,上好的海参,整条的鲈鱼,再加几碟新上世的栗子、柿子、核桃等各色果子,都放她食盒里,让她拎回去给洛书河吃。
有人喜欢苏宜,自然有人讨厌她。
大华媳妇之前也在顾奶奶跟前侍候,主要负责屋里的粗活,擦桌擦椅扫地洗衣服。她个头不高,皮肤略黑,偏瘦,微驼个背,模样儿倒是俏丽,特别一笑的时候,嘴角边有二个梨涡,看着很讨喜。
只有一点不好,她看到那有钱有势的,便热情似火,人不理她她不恼,上赶着找话说。若觉得对方是个没钱没势的穷孤老,她头昂得半天高,用一对黑鼻孔看人,人跟她讲话,她也不理。
大华媳妇见顾奶奶已有年纪,指不定哪天就闭眼蹬腿,顾奶奶孙子又小,那孙子身边自然有巴心巴肺侍候的人,她插不下手,便有心另谋出路。
顾奶奶去逝的丈夫有个亲兄弟,兄弟也只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比顾奶奶短命的儿子年纪小一点,外面人都称他顾二爷。顾二爷家离顾奶奶府上仅隔二条街,在蒲州府里开着一家米店,一家布店,还有一间阔气的香料铺,乡下还有百倾良田,也是城里数得着的财主。
他年纪不到三十,人物也还轩昂,又捐了个小官,有钱有闲又有势又肯四处洒钱,周围有一堆闲汉围着奉承他。
这样的男子,自然不甘寂寞,一个月里只有三四晚在家,其余不是在花街便是柳巷。他有一点倒好,对看上的女人很大方,舍得给银子,也肯给做衣裳,打珠钗。不像有些老爷抠得很,那丫头媳妇的□□被捏了,身上肉也被摸遍,跟他要三文钱买个饼都难。
大华媳妇见别的媳妇巴上顾二爷,得了雪白的银子,身上也换了鲜明衣裳,她那一双眼热得要发毒疮。况且二个儿子已经七八岁,自家一双奶长在胸上也无用处,摸便随他摸,要睡也尽可以睡。再贞洁的牌坊,不如几两银子买了金簪银钏让别的女人眼热,或者买成肉吃落在肚里实在。
因此她对顾二爷尤其殷勤,顾二爷每次来,她有事没事都要踮着小脚奔上前,打丫头骂媳妇,自己掏出手娟将坐垫重新擦过一遍才请顾二爷坐,不应她端茶她强端过去,好在顾二爷面前露脸,显出她会服侍。就等顾奶奶死了赶紧飞上顾二爷这根高枝。
顾奶奶这么大把年纪,什么臭事丑事没经历过,什么看人下菜、两面三刀的人没见过。只是大华媳妇当她的面,还是日常小心,她就懒得管了。加上家里已经走了一个旧仆,若再换个新人,生手生脚的,不如她熟悉,所以也还继续用她。
现在苏宜来了,她是经过高考的大学生,话说一遍就能记住,做事又有眼色,顾奶奶一咳嗽,那温热解渴的茶水就端过来。顾奶奶一抬眼,那湘妃竹的烟竿就递过来,顾奶奶再抬屁股,她就把刷干净的马桶递进来。
苏宜以前在家,不是瘫床上就是瘫沙发上。她妈惯她时也惯得厉害,饭菜都给她端到床边,心情好时,还要亲自夹了喂她。苏宜自己也不知道,穿到古代竟会激发她的天选护工属性。
顾奶奶床下的脚榻又长又宽,像一个矮脚单人床,晚上苏宜就铺了被褥睡在脚榻上。天冷了,又还没冷到需要烧炭火取暖,苏宜恐怕顾奶奶起夜时,痰盂冰着老人,把痰盂刷了一遍又一遍,不嫌脏嫌臭,睡上睡觉就放在自己脚边褥里捂着。
等到半夜,顾奶奶躺在床上要是喊人,苏宜那耳朵仿佛装了雷达,不等顾奶奶喊第二声,已经在脚榻上坐起来,恐怕老人着凉,先帮顾奶奶把衣服密密地披实,再小心扶她坐起下床,又把热乎乎的痰盂从自己被褥里掏出来给老奶奶用。
之前的丫头媳妇,半夜碰到顾奶奶叫人,个个睡在暖烘烘的褥里不想起,非等顾奶奶喊上四五声才肯答应,有时口中还要叽叽咕咕抱怨二句,需要顾奶奶骂几声“臭肉”才肯坐起。
这等知冷知热的细心人儿,怎么叫顾奶奶不喜?顾奶奶的媳妇顾大奶奶也极孝顺,见苏宜能做到这等地步,每次见她,眼睛也透着欢喜。
加上家中的丫头媳妇,每日关在屋内,不认字,又没有电视,每天眼睛盯着别人的一亩三分地嚼蛆,说长道短,搬弄是非。苏宜文静,说话又温柔,不爱和那帮媳妇扎堆说人是非,不是在厨房帮忙,就是坐在窗下刺绣,因此顾奶奶越看她越喜欢,粗活、累活一点儿都不叫她做,亲戚孝敬的新鲜果子玩意儿,常叫她带回去给汉子吃。
到了十二月十七日,是顾奶奶的七十一岁大寿。顾大奶奶特地让管家叫了戏班子,就在家里小花园里头摆戏台,又遍请亲戚女眷过来捧场。
台上正在唱的小生是蒲州府里知名的戏子,扮演一个落魄书生,穿白色长袍,化着浓墨重彩的戏妆,扮像十分俊美。他走着四方步,挥着一把扇子,口里咿咿哑哑唱的是与相府千金的一见钟情,那声音婉转清扬,实在动听。
对面二楼苏宜却无暇欣赏,守在顾奶奶身边差点累死。
因为顾奶奶见苏宜相貌美丽,做事又伶俐,跟自家有出息的儿女想向人家卖弄;或得了个稀罕的猫儿狗儿要四处显摆是一个道理。所以她不肯放苏宜离开,一直留她在身边端茶倒水,偶尔再捶个腿。
太太小姐们将顾奶奶的喜欢都看在眼里。这群亲戚中,数顾奶奶家最豪最阔,她们自然上赶着凑趣,给苏宜的赏钱少的二三百文,多的则四五钱银子。有些奶奶太太看顾奶奶高兴,额外又赏些小玩意儿,比如从手上拔下不算值钱的金镶玉小戒指,头上拔下南边时新的红绒花儿。
顾奶奶都让苏宜装进自己的腰包。
苏宜茶水不曾喝二口,站了一天,陪了一天的小心,费了无数精神,磕了无数头谢赏,换来三四两银子的钱物。
将近二年的工资呢,有钱的感觉真好。苏宜珍惜地藏好了,心里很快活。
至于大华媳妇,和其他普通的家人媳妇一样,端茶倒水忙个不停,抽空在旁边躲懒,听个曲儿。一天下来,赏钱拢共不过二百文。
她亲眼看到苏宜躲在一边,开开心心地将三钱银子塞进腰上掖的小荷包里,那心打翻了老醋坛子一般,新仇旧恨齐涌上心头。
晚上回屋,大华媳妇便对老公武大华呕呕呀呀的哭。
当着老公的面,她不肯说实话,不说自己嫉妒,反说苏宜掐尖要强,爱出风头,在顾奶奶面前献殷勤讨好,转过头欺负她老实,不把她放眼里,如何欺负她,将她踩在脚下。
第38章 未遂的性骚扰
一张被睡不出两样人,说的就是夫妻。那做丈夫的手狠心歪,做妻子的往往也不是好人。反过来亦然。
武大华原本是个混街面的地痞,以前总穿件破袍子往街上跑,敲诈勒索无所不为,得了银子便和狐朋狗友花天酒地,丢老婆孩子在家里喝粥。
后来巧合之下老婆进入顾府,那武大华别的不会,就会耍嘴。他上下嘴皮子一碰,满嘴屎尿屁的笑话,把顾府的丫头媳妇们逗得前仰后合,都说他好。于是大华媳妇趁机央求顾奶奶,让武大华也跟着进府,有事支使他去各个亲戚家跑腿,或者上街买个物品,省得天天在街上和一帮恶人吃酒赌博。
武大华见识了有钱人家的体面后,他也和他媳妇一样,着实巴结顾二爷,有事没事往顾二爷宅子里跑,三天两头刷存在感。
顾奶奶也知道武大华的为人。只是如今普天下都是这种人,况且顾二爷是嫡亲的侄儿,她即使吃亏,还是自家人得便宜,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哪知武大华不仅皮厚心黑,还异常好色,顾奶奶府上丫头媳妇的奶,差不多都被他摸了个遍。
这样泡在粪坑里的一个乌糟烂货,苏宜怎能逃过他的一双脏眼。
顾奶奶过寿前三四天的一个中午,顾奶奶在里间卧房歇中觉,苏宜看过洛书河后,回来在外屋做活。
深红色的榆木桌上摊了各种碎布,还有一大碗面粉调成的浆糊。苏宜坐在红木椅子上,慢慢将桌上的碎布一条条用浆糊粘起,再像拼图那样严丝合缝地拼起来,这样粘成厚厚一层,然后晾干。碎布是顾奶奶不要给苏宜的。苏宜打算拼好后,学着纳鞋底,给洛书河做双布鞋。
屋里很暖和,苏宜粘得专心,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不知道武大华此时悄悄溜进房内。
大中午的,屋内外静悄悄,苏宜一个人斜坐在炕上,穿着一件藏青对襟布袄,蓝布裙子,头上裹着藏青首帕,身姿窈窕,低着头,白皙的脖子露在外面,胸脯鼓鼓抵着小炕桌,真是花朵一般鲜嫩的美人儿。
“中午这般好睡的时节,宜娘也不歇息,怪道奶奶逢人便说你勤快。”武大华笑嘻嘻地,张着臭嘴凑近她,假装和她说话,瞅她不注意,一只脏手便伸过去,快如闪电地要抓她胸。
武大华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登,这几年在顾府甚是享福,吃得肥猪一样。笑起来,一双小眼睛在猪首上眯成一条缝,扑面而来的污浊之气,苏宜看到他就反胃,尤其武大华每次看到她都是满眼淫光,更让她恶心。
所以苏宜虽然正眼没看武大华,内心一直在提防。他一伸手,苏宜立即侧身躲过,武大华的臭手只擦到她衣服,这已经像碰到蛆般,让她足够恶心。
苏宜瞪眼怒喝:“你干什么?!”
万没想到苏宜这般不识抬举,武大华的火气顿时也被激上来!
顾府里的女人被摸,第一反应是知道这种事丢人,要顾及廉耻,得装聋作哑,不能声张。若遇上脑瓜灵活的,还用那眼睛似娇似嗔地飞他一眼,柔声慢气地骂一声:“作什么?”更有那知疼知热懂情趣的,反过来追着他打。
他在前面故意慢慢跑,后面小脚婆娘狠命追,追上了,小粉拳辟辟啪啪在他身上打一顿,又不疼,按摩一般,让他浑身舒爽,二人都不吃亏,岂不大有趣味?
苏宜这已婚的大脚□□,和自家汉子背地里不知苟且了多少次,偏在他面前装处女节妇。摸下胸——还没摸到——便像受了奇耻大辱,眼睛瞪得要杀人。
他武大华长了四十三岁,女人的胸摸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就没遇到过这种装腔作势、假正经的浪蹄子□□!
武爷摸你是看得起你!一个刚进顾府的外地人,没权没势,就该缩着尾巴做人,乖乖让武爷摸,给了武爷甜头,有事武爷自会罩你!你不给武爷面子,武爷以后自然不给你脸!
武大华怕惊动了顾奶奶,姑且咽下这口气。他收起脸上的□□,阴沉着脸,杀人般瞪了苏宜一眼,扭头走了。
这是前几天的事情,此时听到老婆痛骂苏宜,武大华小眼睛一眯,笑道:“休这般说,宜娘又标致又温柔,行事也庄重,不似那撒泼放刁、不知进退的□□。若是那样人,顾奶奶也不会抬举她。”
武大华知道他维护其他女人的言论,必定会激怒老婆。
果然不等他说完,大华媳妇胸中醋缸直化成醋海,眼中瞬间迸出恼恨,拳头雨点般砸到他身上:“活砍头的贼奴才!那□□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般向着她?她不是,我便是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嫌我丑,玷辱了你,你拿了休书,我去就是,让你趁早儿娶她!”
武大华见老婆果然中计,心中万分得意。他故意装模作样的倒在床上,摇头摆尾,出乖露丑,做出种种可怜样儿,哎哟哎哟叫唤,求老婆饶命。
自家老公是什么货色,大华媳妇岂不知道?
大华媳妇明知武大华垂涎苏宜的美色,更把苏宜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咬下她一口肉来!她又重重打了老公背上的厚肉一巴掌,这才收手。但是仍然越想越气,怒气冲红了脸,她非得找个发泄的法子。
所以她在自家屋内脸朝门外,指桑骂槐地野骂:“没廉耻的□□!你浪得慌了,自家短命汉子不舍得用,背地里偷我的汉子!我入顾府三年,谁不知我是老实可怜的人儿,被人打了,也不知还手。我这般好人,碍着你什么来,你这般排挤我,还想占我的汉子!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你平白欺负惯了人,想要把我也降伏下来,你做梦哩!惹急了我,把王八□□的衣裳剥了,让你自在日子过不成!”
苏宜还待在顾奶奶院内侍候,洛书河在家点着油灯看书,听到处面一声声的叫骂。他竖起耳朵,似懂非懂,便没放在心上。
厨娘童嫂穿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袄衣裙,坐在油灯下缝衣裳,桌上的竹笸箩里放着各色针线,十二岁的儿子叫拴住的,穿着同样的青色棉袄棉裤,脚上一双青布鞋,坐在她脚边的矮凳上,正摆弄一柄尺来长的木剑,一边作刺杀状,一边听大华媳妇骂人。
他听得津津有味,等大华媳妇歇了嘴,好奇地问他妈:“娘,你听武姨骂人哩!却骂的是谁?”
童嫂三十七岁,在顾府里做了快十年。那武大华和大华媳妇平日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她看不惯,但是不想管,也不敢管。小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得罪了他们立即上窜下跳,四处拉帮结派,合起伙来欺负人,甚至恨不得置人于死地。她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儿子的安危上心。
所以她停了针线,兜头给儿子一巴掌,低声喝道:“贼小奴才!昨日叫你帮我倒茶,你推听不见,飞也似得跑出门。今日隔着墙,这些浑话你却字字入了耳朵。还不悄声!”
童嫂是个强壮的妇人,拴住被打得身子一歪,抓抓耳挠挠腮,不敢再说。
另一边,武大华觉得自己两腿间多了一点,和顾奶奶、顾大奶奶的地位至少是平等的。其他女子都是天生低贱,而那些不在家操持家务、纺织刺绣、穷得出来给人做奴作仆的女子,则叫“下人”,属于低贱中的低贱。至于没有裹脚的女仆,都是不知礼仪廉的贱民家出来的,属于最下贱,她们的奶,当然应该随便给高贵的武爷摸。
他万万没想到苏宜这个最低等的贱货□□,平日见到武爷,不仅不给笑模样,还不给摸胸。他武爷走江湖这些年,就没受过这种窝囊气!他不整死苏宜,实在难出胸中这口恶气!
唯一难办的是她有老公。武大华早出晚归,偶尔在院中见过洛书河一面。虽没说过话,但他身形高大,着实让人有些怵,不好轻举妄动。
他的小眼睛在脸上骨碌半夜,终于想出一个毒计,先让苏宜和洛书河夫妻分离,到时再使个阴招,把苏宜发卖到娼门,方泄他心头之恨!
第二天一早,天色已明,他洗把脸,梳好头,没吃早饭,和看门的老刘笑嘻嘻地打声招呼,自己开了后门,一路穿街走巷,来到花街柳巷一个叫胡三娘的家里。
胡三娘是个暗娼,生得甚是袅娜,更兼眉眼柔弱风流,性格温柔多情,因此顾二爷最近很是迷恋她,平日都歇她家里,歌舞吹弹,酩酊大醉。
因他是个大财主,又会洒钱,胡三娘家上下侍候得他密不透风,也轻易不肯放他回家。
胡家是个甚雅致的小院,里面有多间房屋,院内红花绿柳,院中堆砌着假山石,屋檐也是雕樑画栋,布置得甚是清幽。
武大华熟门熟路,往胡三娘房间走去。
只见檐下挂着鹦鹉笼子,笼子里放着2个小瓷碗,一个放食,一个盛水,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穿着鼓囊囊的明青布袄,正用小水壶往笼里的小瓷碗倒水,看见武大华,知道他是顾二爷那边的下人,便娇声嫩气地招呼:“哥哥来了,二爷昨夜吃醉了,才起来梳头,脸沉沉的不大高兴。哥哥别处转转再来,不要触了二爷的性子。”
武大华挺着肚子步上台阶,笑道:“心肝小□□儿,心疼杀哥哥了。这么大冷天,你的嘴冻得不冰吗?哥哥疼你,哥哥与你温嘴。”
武大华是个房子大的蠢货,哪懂什么怜香惜玉,不占女人便宜如丢钱一般难受。他狗吃屎似地上前搂着丫头亲嘴,顺手把她头上一根包金的银簪拔了,揣在怀里。
那丫头个子小小的,哪里看得见,她被口臭熏得作恶,恨得将他推到一边:“贼砍头的,我好意与你说,你只是玩!”
顾二爷坐在屋内听到外头吵闹,便说:“谁在外面?”
武大华跟偷到屎般得意,他嘻笑着放开丫头,走到门前正了脸色,这才掀开大红毡帘,迈步进去。
第39章 穿越人遇上生死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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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39章 穿越人遇上生死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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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洛书河进入圈套
“奶奶这话好不生分!”顾二奶奶的话在武大华意料之中,他装出劝和的态度:“二爷心上一直有奶奶,常和人说普天地下,再寻不出奶奶这般温良贤惠的人物。那旁人见二爷这般敬重奶奶,都气不过,在二爷跟前调唆,背地做成一帮算计奶奶。奶奶切勿中了他们借刀之计!”
顾二奶奶这一听,感觉有面子,脸上增了光辉,不由露出一点笑模样:“贼奴才,信你胡说八道的。”
武大华觑着顾二奶奶眼中放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心中冷笑:假撇清的贼□□,着了我的道儿!
他笑嘻嘻地接着说道:“二爷将普天下的女人都选遍了,模样倒是其次,今朝务必要找个贤惠正经的女子,好早晚服侍奶奶。他冷眼看了许久,方才看中宜娘。宜娘又是生养过的,若生了儿子,日后也好给二爷二奶奶奉香火哩。”
顾二奶奶微皱了眉头:“不是这般说。宜娘是有汉子的人,活汉子的老婆岂是能娶做妾的?若日后这汉子后悔,向官府告二爷奸霸良人妻子,却要惹出多少是非来。此事不是玩的,极不妥当。”
武大华笑嘻嘻地满不在乎:“奶奶说得极是,极明,二爷岂不知活汉子老婆娶不得,实是宜娘的汉子过不得日子,想将老婆多卖几两银子,自己一人回乡去。况且小的想着,二奶奶积德行善,福祥自高,宜娘若进了我们家,才有一线活路哩!小的听说大路街张老爷也想买宜娘,他们家大奶奶岂是个好相处的!前几日张大奶奶刚打杀了一个丫头,她像没事的人一般,叫一个胖胖的媳妇用绳把尸体挂在房梁上,只说是丫头自己吊死的。奶奶想,这种人家好去得么?若奶奶看不上宜娘,小的就同二爷去说奶奶不肯,这也是宜娘自家命不好,怨不得二爷和奶奶。”
顾二爷性格刚强,哪怕他想置办别院,娶个男妾进门,顾二奶奶也无力干涉。顾二奶奶犯不着和丈夫对着干。况且武大华话里话外给足了台阶,她再回想起苏宜对顾奶奶的小心服侍,反观自己使唤的丫头生活中各种漫不经心,倒有几分愿意:“宜娘的性子确是温柔平和,不是那等不知进退、掂酸作酸的轻狂的小老婆相。那宜娘自己肯不肯嫁与二爷?”
顾二奶奶问出这种话,武大华就知道事情妥了,他笑眯了眼睛:“奶奶放宽心。丈夫是女人的天,天是能反的么?宜娘汉子硬拿她换几两银子,到日子二爷一顶轿子把她抬回来,她纵然不肯又能怎样?况且她如何不肯嫁?奶奶佛般的人物,把二爷房里人当亲姐妹看待,现放着半个主子不做她做奴才,这不是傻子么?”
顾二奶奶缓慢点头:“这话不错。且待明日,我就去与那府里与我婶子说去。”
武大华忙拦着:“只怕顾奶奶不肯,她把宜娘当亲生女儿一般,若知道她汉子要走,即刻把宜娘配上自家小厮,做了家人媳妇反倒不妥。依小人的意思,眼下宜娘汉子要搭二爷买布的队,一同起身去雁州,不回蒲州了。等他出门,奶奶再来顾奶奶府上找宜娘。宜娘见奶奶亲自与她说,脸上有光,自然无不肯的,那时顾奶奶也拦不住了。”
“你说得很是,便依你罢。”顾二奶奶点头。想了想,又问他:“你吃了午饭不曾?”
武大华巴不得这一声儿,立即说道:“早饭还未吃哩。今早田庄上送来的劈柴略粗了些,童嫂在厨房一边淘米一边叫骂哩,说庄上的人不做好,故意送这般大柴,骂他们是小老婆养下的孬种,绝子绝孙。小的想何必骂得这般难听,搅得府里大清早不得安宁。万一早上哪位菩萨驾云经过,污了菩萨的耳朵降下祸来,反为不美。小的就帮忙把柴劈得细些。赶上二爷叫我急忙过去伺候,小的还没吃饭就去了。”
二奶奶听了便说,“童嫂我平日看她尚好,想不到背地这般。也罢,你先去厨房吃饭。等你们起身,我就与宜娘说知,量此事也不难。”
武大华立即翻身给顾二奶奶磕头:“小的预先给奶奶道喜,恭喜府上添人进口,再早日添个白胖的小少爷!”
等武大华吃完饭从顾二爷府中出来,又掉头去顾奶奶府上,瞅见苏宜不在屋内,趁机又对顾奶奶献言:“宜娘汉子了不得哩!原来识文断字会算账哩!”
顾奶奶笑一笑:“是么,我却不曾听说。”
武大华见顾奶奶对他不咸不淡,显然不大喜欢他。若是知廉耻有自尊的人,自然不往跟前凑。但他是无赖之徒,皮厚得城墙一样,只装不知道,仍是一盆火似地上赶着:“小人与宜娘住一个院,哪有个不知道的?她家汉子每日读书练字,好不安静一个人。也是缘法凑巧,小人早上遇见顾二爷,他老人家说后天要去雁州采买布匹,偏生顾忠病了,路上少了一人。他寻思满府中小人是第一信得过的,要叫小人跟了去。小人是奶奶府上的人,如何敢撇了奶奶往高枝上去,成个什么道理?因此小人只说奶奶府上离不得,不消去。二爷骂小的一通,说素来看小的为人忠义,为奶奶办事,从来铜板都不舍得多花一枚。况且小的又是厚德的人,把别人家棺材都抬自家里哭。为什么二爷有了正经事,小的反倒不肯帮忙?若怕府上奶奶不同意,他亲自来与奶奶说!”
他的话明示到这份上,顾奶奶岂能不明白。她淡淡道:“二爷说得很是。你平素待二爷极好,如何用你时,你反不帮衬他?我是不消来说的,二爷若叫你去,我无不依的。”
武大华便眯缝着眼睛笑道:“正是这话了,小的原说不去,既然蒙二爷恩典,自然是挣着命也要去的。小的寻思小的不大识字,想让宜娘汉子也跟了去。一来这般轩昂的汉子,叫他看门岂不是屈了他?二来宜娘家多一人赚钱。三来小的这一路上用心培养他,让他知道些人事儿,日后也能帮衬奶奶,这不是三家都好吗?”
武大华这样一说,可可地撞在顾奶奶心头上,她不由睁大眼睛:“你说得很是。我这里哪里找不出看门的人来。不知她汉子身体好了不曾?若还没有大好,倒也不必问他,免得劳碌了。”
武大华趁机告状:“童嫂和他同院子住着,每日给他吃大块的牛肉,整根的海参,鱼翅一天一碗,调养的十分雄壮哩,尽管上路不妨事。”
顾奶奶比他多活了一倍的年纪,自然知道他的险恶用心,她装作没留意,点头道:“如此甚好,你自家与宜娘俩口儿说去,他两口儿欢喜,你也落得人情。”
武大华立即换上为难的神色:“这话小的从前也不敢说——奶奶不知道,宜娘有些鼻孔看人,不待见小的哩。小的若和她去说,没得臊一鼻子灰。还得奶奶去与她汉子说,她汉子倒不轻狂刻薄,必然一说就准。纵然宜娘不依,她汉子肯了,她也不好驳回的。”
顾奶奶也知道苏宜素来不大喜欢武大华,对这几句话信以为真。
原来武大华知道布匹采购大有油水,来回一趟至少能落几十、上百的银子,但这种灰色收入自然归顾府的亲戚或者老仆经手,他一个外人,无论如何插不进一根脚指头。他垂涎人家能大口吃肉,也想上桌,所以想出这个一箭双雕的主意:既能混进采购队,也能把苏宜送进顾二爷府上。顾二爷向来喜新厌旧,再迷恋的女子,不出三月必然抛之脑后。到时他再污蔑苏宜与下人偷情,顾二爷必然大怒,不说打杀,至少让媒婆将苏宜领出去发卖。到时他再串通媒婆将苏宜卖到娼门,他必然第一个去嫖,泄他心头之恨!
顾奶奶再聪明、再有阅历,也万万想不到这一层。她果真让人把洛书河叫来,给他许诺这件差事,又说事成回来,就让他到绸铺里管事,工资翻倍。
洛书河身体已经大好了,怕人多眼杂,每日在屋里偷偷练拳,锻炼身体,精力恢复了一大半。顾奶奶和他说时,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他当即应允。
他前脚回自己屋门,在厨房的苏宜也已经收到消息赶回来。
关上门,苏宜凑到他跟前满脸着急,轻声埋怨:“洛哥,你病还没好彻底,你怎么能翻山越岭去工作呢?你知不知道雁州离这里很远很远,来回至少要半个月!你身体会吃不消的!”
洛书河低头看她,眼神温柔:“我的身体我知道,我已经好了,我现在出去跑一千米都一点问题没有。”
“好了你也不能作啊!这一路上颠沛流离、风餐露宿、起早贪黑,多辛苦啊!还有,童嫂说路上还有强盗,比我们当初在蒲州城外的强盗坏多了,会杀人的那种!万一你们碰到强盗拿刀杀你们怎么办?洛哥,你听我的,你不能去!”
洛书河看着她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是男人,我不可能一直躺在家里,让我妹妹给老人端尿盆来养活我。”
第41章 依依惜别
苏宜没想到他已经知道了,愣了下赶紧说:“哎呀!有什么关系!我不介意的!再说,我也不是白养你,等我们回去,我还等着你送我装修好的大平层呢。”
洛书河在现代时,别人都捧着他,他骄横惯了,不是很有耐心。遇到别人提出异议,他懒得理时,会直接沉默应对。现在他能很耐心地和苏宜沟通。
他拉起苏宜的手,将她手心朝上,摸摸指尖:“妹妹,哥哥也知道,你以前在家里一点活都不干。你看你现在,手指头都起茧了,人也瘦多了。哥哥不想你再这么累,以后换哥哥养你。”
“哎呀!手再漂亮能当饭吃吗?瘦了不刚好减肥嘛!”苏宜见说不动他,恨不能跳脚:“而且我听说这件事是武大华跟顾奶奶提议的,你不知道这个人就是个流氓无赖!他绝对不会这么好心!背后肯定有大阴谋!”
女孩子这一生会碰到很多次性骚扰,以致于苏宜视作平常,没有想到、也有点不好意思和他提起被武大华差点袭胸的事。洛书河也没有重视她这句话:“没关系,你看他胖的,指定打不过我。你别劝我了,我肯定得去,这事是顾奶奶亲自跟我说的,我们现在吃着她家的饭,哪怕她让我往火里钻,我也得往里钻。”
“没事的,顾奶奶可好了。她从来不糟蹋下人,你要是反悔,她也不会事后算账,挑我的毛病。”苏宜和他一样固执。
那句“下人”像乍枸骨叶的尖刺,把洛书河的血肉扎出一个个小洞。
苏宜虽没经历过大富大贵,也是父母娇生惯养长大的。她父母肯定想不到女儿如今在给有钱人家当保姆,伺候人屎尿。
洛书河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妹妹,哥哥得走出去,要去见世面,去看看这个国家是怎么运转的。万一我们回不去,我想要赚钱,赚足够多的钱,你不用再去伺候人,外婆也能像顾奶奶这样,被一堆丫鬟媳妇伺候着。还可以请家庭教师,让宝儿有书读,以后至少考个秀才出来,在这里可以免各种税,能省好多钱。我必须得迈出这一步,我迟早得迈出这一步。现在这个机会出现了,我不能躺平,我必须要抓住。”
这几句话说得情真意切,语重心长,把苏宜眼泪快说出来:“洛哥,你为什么要长一张嘴啊,太讨厌了,我又要被你说服了。”
洛书河虽然一心想着远行,对她也很不放心:“我不在家的日子,没事你别回这个院,就守着顾奶奶别乱跑。听到没?”
“我知道,我不傻。那武大华不是好东西,他让你出远门,必然有阴谋。你也千万小心,千万不要信他!”
洛书河笑笑:“知道了,哥哥记住了。”
洛书河以为苏宜有点小心眼,恐怕武大华哪里得罪过她,导致她如此负面评价。他在院中晒太阳时,见过几次武大华,此人虽然面相油腻,有小人之嫌,倒还礼貌,一双小眼睛老远就眯着笑,看着并不讨厌。况且洛书河虽然知道优秀会遭人疾恨,但他之前的路太顺了,人人对他笑脸相迎,他自信武大华也必然折服于他轩昂的气质之下。
洛书河出门头一晚,顾奶奶给苏宜放了假。
苏宜在小屋里整理出洛书河在外要垫要盖的被褥和换洗内衣。想起自古以来都说穷家富路,她取出之前顾奶奶亲戚赏赐的二枚金戒指,就着桌边的油灯,准备将一枚戒指缝在长裤腰围处,另一枚缝在衣领边上。如果路上有意外,洛书河身上有钱能应急。
洛书河坐在她旁边,手撑着脑袋,看着苏宜从碎布上剪下一个小方块,先用针线细细缝在裤腰处,预备做成装戒指的小兜。他不由地脸上带笑。
苏宜缝好一个,用牙咬线时歪了下头,见他满脸笑:“笑什么?”
洛书河露着兔牙笑道:“我家有个老保姆,六十多了,我爸就是她带大的。她说她17岁第一次出门打工,她妈不放心,把钱缝在她内裤里。你才几岁,你怎么也知道这样做?”
线很结实,苏宜咬了二下没咬断,换成剪刀轻松剪断。她笑道:“我外婆也是那个年代过来的好吗?我妈那时候出门读书,我外婆也这么给她缝钱呢。”
她接着缝第二个兜,说道:“我妈有个同学更夸张。她怕钱装口袋里容易被偷,就把纸币塞到脚上穿的袜子里,还是脚底板的位置,要买东西时再脱鞋从袜子里掏。有次她看到路边热腾腾的大肉包子,想吃,就在包子铺跟前手扶着我妈脱鞋。那是大夏天,她的钱掏出来是湿的,都是脚汗,把卖包子的女人恶心到了,嫌她钱脏,不卖给她。我妈同学气得不买了,回学校吐槽那卖包子的笨,上门的生意还不接。”
二个人说说笑笑的,没有手机玩的夜晚也很有意思。
苏宜三下五除二缝好把金戒指缝好,又取出一个小布包,从里面掏出二两碎银子:“这是之前顾奶奶还有几家亲戚奶奶赏的。我也不花钱,洛哥,你都拿着,你和他们不熟,拿这银子请他们喝酒,搞搞关系。”
洛书河哪里肯接:“噫!拿开!有什么好请的!你累死累活赚的钱,我白白给别人花,我疯了我!”
苏宜执意将银子递到他面前:“没事,我又不是不能再赚。万一半路上你和武大华他们合不来,你又没有路费,只好受他们的鸟气。如果你身上银子够多,你就自己回来,不用怕得罪他们了。”
“不用!这俩戒指就够了!”洛书河将苏宜缝好的衣服搭在床头,明早好穿。
苏宜没有再犟。第二天一大早,趁洛书河洗脸,她把银子偷偷塞进他随身的荷包里,洛书河上路后才发现。
洛书河随武大华走出顾府时,天空还乌漆抹黑。走到顾二爷的布铺门口,车马已经集齐,伙计们打着火把,赶着三辆装货的骡车。恐怕路上遇到强盗,骡车座位下都藏着刀棍。
一行七个成年人,管事的坐在第一辆车里。此人姓刘,53岁,瘦得皮贴骨头,颧骨高高凸出来,留着八字须,爱抽旱烟,牙齿熏得漆黑,小指的指甲留了二寸长,又黄又厚。他在顾家做了二十多年事,深得顾二爷信任。
刘管事上路后就舒服地躺在车里。武大华不管顾家其他人厌恶的脸色,自顾自笑咪咪地爬上这辆车,好奉承巴结刘管事。
洛书河坐最后一辆车,与他一起的,还有童嫂的儿子拴住。
谁都指望子女往上走,所以童嫂满心想让儿子学门手艺,比如木匠、瓦匠,或者在铺子里当伙计,只要不再给人家当奴才。顾奶奶有好几间铺子,童嫂想送拴住当学徒,也就是在顾奶奶跟前一句话的事。怎奈顾府上下的男女,个个都是“一颗富贵心,二个势利眼”,当面又和气又亲热,转个身就想害人。童嫂怎敢把命根子送过去。但这样大的崽子,一味让他守在家里不出去闯荡,以后难有出息。
幸好洛书河和苏宜来了。这小两口从不拉帮结派,也不爱说人是非,安安静静过自己小日子。苏宜走不开时,童嫂让拴住送饭,洛书河每次都把饭盒打开,给拴住拣大块的肉吃。若是武大华夫妻,哪肯给拴住吃肉,只怕还要大口嚼拴住的肉哩!
因此童嫂特意求顾奶奶给顾二爷打声招呼,再带上拴住,又托洛书河帮她照料儿子。
洛书河那辆骡车的车夫是个黑矮的小伙子,叫孙春山,二十出头,没啥心眼,与洛书河挺聊得来。洛书河也刻意与他交好,坐他旁边套近乎,帮忙挥鞭子赶车,孙春山乐得坐在一边清闲。
出了蒲州城北门,视野开阔得无边无际,骑马的、坐轿的、挑胆子的、背着褡裢的,都顶着星光络绎不绝地行走。路熟车轻,骡子走了半个时辰后,天已经大亮,蒲州城离得远了,路上渐渐不大看到行人,时不时经过几颗大树,树叶黄了大半,风一吹,哗啦啦地掉落在黄土地上。树下蓝的粉的喇叭花,乱哄哄地开了一大片。
洛书河好几个月没有出门,荒郊野外在他眼里也觉得新鲜有趣。
拴住和他坐在一起,也是看什么都新鲜。等到没有人烟的地方,除了黄土路就是无边旷野,看无可看,他便腿脚难受,在骡车上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往前往后的跑,结果被第一辆骡车上的刘管事看到,冲他一通咆哮,他才噙着泪坐回洛书河身边。
洛书河摸摸他的头,给他递了半块饼,又掰了一块给孙春山,孙春山笑咪咪地接了。
午餐是大家随身的干粮,下午落了急雨,他们稍微耽误了一点行程。眼看红日西斜,刘管事指挥车夫挥鞭赶路,终于在黑天前赶到一个镇上。
镇子规模不大,只有一条大街,一个客店。客店屋檐下挑着一个半旧的红灯笼,灯笼上印着三个黑字:好再来。
第42章 蛇鼠是一窝
好再来客店是刘管事往来常住的,掌柜是个四十多的中年瘦男人,老早就缩肩塌腰地站在门口迎候,见到刘管事喜悦得和见到亲爹一般:“你老人家身上安呀?赶了一天的路,想来困乏得很,身子也饿着了,小的老早就预备下了酒饭,专等你老人家到。”
刘管事在蒲州城里顾二爷跟前时,一向胁肩谄笑,极是恭敬。如今在客店门口,只见他下车后,看也不看掌柜,先用手背弹了弹身上的绸衣裳,然后昂着鼻孔,从鼻孔中喷出一声“嗯”,然后昂首直入,派头十足。
掌柜的一点脾气不敢有,跟在刘管事旁边殷勤地引路。
当晚客店人声鼎沸,热气腾腾,一帮男人大肆吃酒赌钱,大声叫喊,乱哄哄一片。
大环境如此,洛书河不能不合群,他输了二百多文,记了账,便借口掀帘出去。
外头黑魆魆的,骡马的动物气味呛鼻得很,但是比里头男人酒臭、屁臭、脚丫子臭、各有千秋的臭,要臭得纯粹许多。
时间不到八点,各屋的灯都亮着,对面茅草屋顶上,一轮如钩的明月,清清冷冷地在天上照着。
洛书河不抽烟,此刻莫名有点想吸烟,也有点想苏宜。这时间想必她吃完晚饭,在陪顾奶奶说闲话儿,顺便拿个小木捶在给顾奶奶不轻不重地敲腿。想了会儿,对着月亮他自己又笑了一会儿,想起一首词:离情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此刻他的心底,也长了又密又乱的一大蓬春草。
身后门帘突然一掀,出来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二步,走到台阶跟前,撩起袍子,掏出家伙,一泡骚臭的热尿全浇在人来人往的地面上。
原来是武大华。
路上饭菜酒水的费用均由东家负责,武大华好贪小便宜,别人一碗酒还剩下一半,他已经倒上第三碗。一坛酒七个人喝,他独占四分之一,还深恨自己喝少了,吃亏了。他又好赌,若不是尿急,还舍不得从那间臭气熏天的屋子里出来呢。
他一边撒尿一边醉眼乱晃,瞅见一边站着的洛书河,他将手里攥着的家伙抖了二抖,收起后对洛书河眯眼笑道:“白日不得空,晚上才有闲工夫和大郎说话。兄弟,你能得这个巧宗,是我在顾奶奶跟前替你说成的,你怎么谢我?”
他不说,洛书河装不知。他一说,洛书河便感谢。
洛书河立即作揖:“怪不得奶奶叫我跟了来,原来是武大哥美言,小弟实在不知道。”
武大华得意地昂着头,举着巴掌想拍洛书河的肩膀,因洛书河个高,只拍到他的上臂,“你安心跟着我,日后自有你的好处。你还不知我的手段,我在二爷面前只需一句话儿,你就有使不完的银子!”
洛书河看他那手刚捏过自己尿尿的家伙,心中一阵恶心。心想怪不得苏宜讨厌他,果然是个腌脏货。他忍下呕吐客气地回复:“小弟多谢武大哥指点。”
武大华认知水平极低,他见洛书河毕恭毕敬,不说人家礼貌,内心膨胀得很,不大看得起洛书河。他用鼻孔冲着洛书河道:“你不知道,顾二爷离了我,是饭也吃不下哩!我每到二爷府上,二爷必留住我,一边几日不放出来,不是做衣裳就是给钱物。这次去雁州,二爷本不肯放我出来,还是我同二爷说,刘管事央我陪他去雁州哩,叫了好几遍,因二爷不肯放,不曾去得。所以刘管事见了我便狠骂,说我如何势利,如何上高枝。不是我跟二爷再三央求,不然还不得脱身哩。”
洛书河听他大话说得可笑,只好笑一笑:“武大哥果然好本领,小弟景仰得很。”
武大华打肿脸充胖子,其实一向不大被下人们看得起。听了洛书河文绉绉的二句夸赞,顿时陶醉不已,若不是惦记里面的赌局,他还能吹一宿。“今日不得闲,改日再与大郎细说。”
等晚上睡觉时,本来管家有单独的上房,刘管事要把钱省进自己口袋,只开了二个四人间的大通铺。武大华和刘管事交换眼神,于是武大华硬和刘管事一屋,又死活拉着洛书河一起,洛书河推辞不掉,又不放心拴住,便把他捎带上。
武大华酒喝得太多,沾床就睡着,鼾声大作,吵得大家都睡不好。他又不爱卫生,洛书河不愿与他相处,谁知武大华把洛书河当亲兄弟一般,对他极亲热,嗦自己的筷子往盆里挑拣大块的肥肉给他,又藏了酒,晚上分给他和刘管事喝。伸手不打笑脸人,洛书河只能捏着鼻子应付他。
就可怜了拴住。
从前拴住在娘掌心里长大,每日说打,不过做做样子。头一次单独出远门,他一路小狗似地摇尾巴,看什么都新鲜。等骡车停下,他的苦楚就来了。那几个男人有事没事使唤他,端茶倒水点烟不必说,连早上穿鞋晚上脱鞋也要叫他侍候,不把他当人。
武大华因为跨下有一寸长的玩意儿,向来傲视群雌。不料童嫂平日遇见他总是淡淡的,不像别的女仆上赶着巴结,武大华记仇,故意编造她的谣言四处散播,还嫌不过瘾,又把账算她儿子头上。他晚上起夜嫌冷,就把拴住叫醒,去屋子一角给他拿夜壶,他在被窝里尿完再让拴住去屋外头倒。白日更是呼来喝去,完事还要踹两脚。他故意踹得很重,拴住的小腿被踢青了好大一块,有二天只能瘸着走。
只有洛书河不欺负他,惦记着喊他一处吃饭,一处睡觉,帮他拦着众人的作践,所以拴住格外粘洛书河。
路上走了三天,无事发生,第四天晚上投宿在秀山镇,出事了。
刘管事人老心不老。他兴趣广泛,不分男女,可能也不分物种,有洞就行。晚上他孤枕难熬,便让拴住睡在身边,伸手在他衣服里,将他光溜溜的小身体又摸又掐。
拴住不懂,但是他知道不妥当,又害怕,便哼哼唧唧地不干。
刘管事凶神恶煞地臭骂:“贼囚入的臭肉!老爷我这是抬举你,只管动怎的!”
拴住被他吓住,真不敢动,任其所为。
刘管事把他推到墙壁贴着,在手指上吐了唾沫,掰开他的屁股蛋往里捅。
拴住痛得哭叫。
武大华睡在刘管事旁边,听到动静,咕咕咭咭地乐,预备刘管事完事了他也分一杯羹。
洛书河躺在铺的另一边,闭着眼睛,满脑子在想苏宜现在在干什么,虽然听到旁边动静但没往心里去,也没想到是那事,直到拴住哭叫才明白过来。
拴住才多大一点崽子,搁现代不过六七年级的孩子。他一个接受过新社会教育的男人,怎能允许这种事在他眼皮底下发生?
他大喝一声:“拴住!你不好好侍候刘爷哭什么?既然不会侍候,滚来我这里睡!”
刘管事被喝得全身一抖,停下动作。
拴住年纪小,不知道也不敢反抗,好在脑袋机灵,见有人给他撑腰,他立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趁刘管事分神之际,赶紧爬起来提裤子,跳过刘管事和武大华,往洛书河被窝里钻。
到嘴的肉飞了,刘管事发燥道:“倒路死的贼王八!又不干你鸟事!要你多嘴!拴住你还不过来!看我打你!”
拴住不敢说话,贴着洛书河全身发抖。
洛书河便坐起来,陪着笑:“拴住才十二岁,晓得什么叫侍候?刘管事不如明日找个本事好的。”
刘管事讥讽道:“你慌怎的?莫不是干了你的相好?若不是,你与我一边睡着去!不关你事,你休要出声!”
洛书河忍着气,陪着小心:“刘管事不知道,拴住娘把这孩子托付了我,这孩子才几岁,少不得该我照管。再说,人家清白孩子,不是送与刘爷干这事的。”
二人一言一语,武大华一声没吭,实际在被窝里差点乐死,知道洛书河已经把刘管事得罪死死的,他巴不得两人闹得越大越好,他在一边看热闹戏。
谁知等洛书河说完,刘管家没有再说话。
刘管事原来只知道洛书河的老婆是顾奶奶府里最宠爱的女仆。女仆算什么东西?侍候人的玩意儿!况且两人不同府,顾奶奶府上的仆人也敢在顾二爷的心腹跟前指手划脚?这人也太不识像!
他待要暴怒,想到洛书河人高马大,他在洛书河跟前,仿佛一匹骏马蹄子边的小京巴犬,不够他一脚踩的。他怕惹出洛书河的凶性被打,只好忍气,心想:顾二爷要谋你老婆,叫我丢与你几两银子。你若知道好歹,乖乖拿了银子离了这地儿也罢了。若不知好歹,从雁州回来的路上有座野猪林,里头常年守着几个强盗,见有单身客人路过,就打死占了财物。顾二爷叫我带人到那里把你乱棍打死,假托野猪林强盗的名头。我先前还不忍心,如今看来,我要放过你性命,我刘字倒着写!
当然,其实所谓的“不忍心”也不过是他自己的美化。
洛书河知道得罪了顶头上司,但叫他不管拴住,他也做不到。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后面他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谁叫他现在人低言轻。
谁知到第五日没等离开秀山,洛书河又得罪了刘管事,不过这次得罪他不知道。
第五天一大早,天还黑着,洛书河把拴住弄醒,带着去了客店前面,要了大馒头和稀饭一起吃早饭,突然从后院出来一个壮实的男人对小二说道:“小二哥,昨晚赌输了六十多两银子,房钱都输净了,如今一钱银子也拿不出。不如你借与我一两银子,我算还了房钱,等我蒲州回来再给你二两银。”
小二哪里肯:“哟!我认得你是谁,我借给你!还一两银二两银!我自家正少银子使,没处借哩!这房钱一文也少不得!”
男人道:“有银子肯不给你么?实是昨晚都输了。”
小二道:“你身上这不是褡裢,便拿这褡裢抵了。你有银子,便来赎了去,若没有银子赎,我拿着这布做鞋底子,每日踹踏,有处出气,也值得这些数了。”
男人不肯:“抵不得,这里面是要紧物件。”
“那你就给房钱!”
“我这会子没钱。”
“那你就拿褡裢抵!”
“实是抵不得,等我蒲州回来再给你房钱罢。”
小二见男人死活不给钱,便指着他大骂道:“不是好死的强盗!欠砍头的贼人!你夹着狗屁股一百年不回来,我就一百年等你不成?你再说不给你试试!你要不给我房钱,我往县里禀县太爷去!你左右脱不了是死!”
男人焦躁道:“我不是不给,实是身上没有分文银钱,怎么给你!
小二叉着腰,昂头瞪眼喊:“作死的强盗!你拿不出房钱,就叫你娘穿寺院日和尚,替你换些钱来!”
男人这一气非同小可,他怒目圆睁,转眼见周围有二个人跟着竖直腰板,知道他们是小二的同伴,他一人打斗不过,只能又忍下气道:“我只是没有给你房钱,又不曾杀人,这话你怎好说得出口?”
洛书河旁观半天,见这人虽然身着青色布袄,又长着络腮胡,说话却透着斯文气,而且凤目垂鼻,相貌不俗,不像是蹭住的的无赖。
他就上前给二人作揖,道声“叨扰”,又问:“敢问小二哥,这位大哥房钱多少?”
第43章 因祸得福
洛书河说完这句话,小二上下打量他,看他也是一身半新不旧的布料。小二的眼神就带了瞧不起,轻蔑地报了个数:“八十文。”
切!看这打扮也不是有钱人,兜里装了几两银子就装阔解围!
洛书河没和小二计较,将荷包里的碎银子拣了块小的递给他:“我看大哥不是这等奸诈不良的人,房钱我替大哥给了。”
小二撇撇嘴,拿着银子去找钱。
男人感激地深深弯腰,行个大礼:“有累兄弟。我姓温,名宗保,大都府人。多谢兄弟江湖救急,敢问兄弟贵姓?哪里人?我改日登门拜谢!”
洛书河忙还礼:“不敢当,贱姓洛,名大郎。琼州府人士,现在蒲州城里顾府上做事。”
温宗保道:“蒲州府好地方,我有嫡亲的兄弟也在那边,我眼下就要过去。等正事做停当,我必治一席酒,携了兄弟请你!”
洛书河笑道:“不打紧。与人行方便也是我行自己的阴德,与自家孩儿积福。”
不一会儿,店小二找回银子搁在柜台上,洛书河将剩下的银子推给温宗保:“两手空空行不得路,大哥路上还要用钱,这点银子请大哥拿去作盘缠,还望大哥休要嫌少。”
温宗保感动得无力用语言道谢,只能再行大礼。
谁知洛书河这番行侠仗义的行为,被门后面武大华和刘管事都冷眼看在眼里。回屋后,武大华阴阳怪气地对刘管事说:“洛大郎有这些银子,也不晓得拿与我们吃酒玩耍!便不与我们,刘管事你德高望高,路上又当他亲儿子般照顾,洛大郎理应把这银子孝敬你老人家,这才成个道理!”
武大华这几句挑拨,若换成顾奶奶这样明事理的人,自然懒得理他。但刘管事心眼和苍蝇□□一样,又小又臭,他因此更恨洛书河,要使唤洛书河又怕挨打,因此先埋下深仇,等待他们买好布回来到野猪林时,再报此恨。
不料人生总是峰回路转。等他们一行人在雁州买完布匹,刘管事和武大华突然缩起尾巴,再不敢正眼看洛书河。
话说他们一行人往返雁州,从前路上只需15天。因为今年时气不正,多下了三日大雨,路上都是黄泥烂路,不能行走,所以行程耽误了三天。
到了第十日,他们才从雁州买好布匹返回。走到第十二天下午,来到一处叫黑风林的小树林里,只见天上乌云黑压压的,又哗啦啦地下起大雨。
树林里的叶子落了大半,避不得风雨。倒是树林前面一里多地的地方有座荒废小庙,刘管事便想冒雨前行,赶到那个庙里躲雨。然而车重骡乏路又烂,不管车夫怎么着急挥鞭子,骡子怎么奋力抬蹄子,三辆车的车轱辘都是一步三滑地在烂泥里挣扎。
谁知最近黑风林里也出现一伙强盗,六七个人日常躲在里面抢劫过往客商。若车壮人多,强盗也识时务,便轻轻放客商过去。若赶上形单影只或三四个不中用的路人,便杀将出来。好在这帮强盗残余了一点良心,主要抢夺钱物,很少伤人。
强盗钱来得容易,有钱便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挥霍一空,不肯积蓄。这半个月行情不好,一伙人兜里空空,又冻又饿,眼晴发绿,赶上今天又下大雨,这帮人本想骂声娘忍着肚饥,各回各家,却被头目叫住再等等。
果然等了一刻多钟,前面路上出现三辆大车,车里必然装着贵重货物。虽然对方人数不少,但这些货物少说几千上万两银子的买卖。强盗们心头狂喜,认为天赐良机,不得不抢。
才下午三点多钟,天色阴沉,雨又急切,孙春山的耳边尽是风声雨声。他年纪不大,但自幼在外奔走,直觉灵敏,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狠命地抽鞭子,骡子吃痛,低着脑袋吃力地在泥地里拖拽重车。
洛书河在孙春山的车后面,淋着冷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巴里,和拴住使劲推车。等孙春山的车轮好容易从泥里出来,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帮忙去推前面的车。
此时正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强盗头目一声令下,一伙人立即从林后杀出来,举砍刀的,举棍子的,个个凶神恶煞,黑天暴雨里,实打实有些吓人。
骡子受了惊,边嘶叫边蹄子慌乱地前进后退想跑,但身上绑着车辕,哪里跑得掉。
顾二爷的货物要紧,刘管事和武大华不敢偷懒,也在冒雨推车。突然林子里喊声震天,一伙人举着刀棍吃人一般扑过来,也不知是十几人还是几十人,他们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叫喊一声,抖着腿没命地往前逃。
管事的都跑了,剩下的伙计自然没必要卖命,都跟着胡乱喊叫,撒腿乱跑,一心逃命。
洛书河没经历过抢劫,一时也有些着慌,
好在此时是冷兵器时代,不会有暗枪伤人,洛书河自恃身怀武艺,不如先打,打不过再跑。
他高声喊道:“兄弟们莫慌,跟我杀回去!”
他身后哪里有人,只有孙春山缩在骡车后面,想出来又不敢出来。拴住更是吓得趴在骡车底下不敢睁眼。
洛书河几步抢到车前,从车座底下抽出一把砍刀,回身向那伙强盗劈头盖脸地砍去。
七个强盗不过是附近村里纠合的几个好吃懒做的二溜子,乌合之众,主要仗着人多,又有刀棍,对过往旅客主打一个威慑。他们不会功夫,真遇上练家子,武力值远远不够看。
电光火石前,只见洛书河三刀下去,已废掉二人。头二刀砍中一个强盗的面部,血瞬时糊住他的眼睛,丧失了战斗力。另一刀砍中一个强盗的脖颈,鲜血喷溅而出,那个强盗没死,腿先吓软了,倒在地上不敢动。
此时正该一鼓作气,不想洛书河握的刀是刘管事采购的,质量太差。洛书河用力砍了三刀后,刀柄与刀身竟然断裂。
强盗头目看见机会,暴突着双眼大喝着冲过来,也举着大砍刀,对着洛书河就要砍下来。
所谓慌者不能,能者不慌。只见洛书河果断丢弃手里的刀身,一个闪身,躲过强盗头目的砍刀,同时伸出左手,一把攥住强盗举砍刀的胳膊。
洛书河力气惊人,强盗头目的小臂被大力攥住,几乎以为骨头要被捏碎了。他疼得面目扭曲,二个膝盖同时往下弯,哪里还有能力反抗。
洛书河的右手瞬间抢过砍刀,直接对着他脖子就是一刀。
保命的本能下,强盗头目把脑袋一偏,刀贴过他的脖子,仅割破他的棉袄。
剩下几个强盗见二个同伙倒在地上呼痛,头目又差点被砍死,知道遇上狠角色,于是一起跪在地上给洛书河磕头:“老爷饶命!”
洛书河本来就不想杀人,故意刀刀不致命。刚才也是有意吓唬强盗头目而已。
强盗头目见洛书河没有继续砍下来,立即翻身趴在泥地里,磕得满头满脸泥水,兵马俑一般,同时嘴里不断求饶:“老爷可怜小的!小的上有八十老母需要抚养,老爷饶我狗命,便是全我全家性命!”
洛书河怕他们使诈,砍刀慢慢往下,悬在头目后脖子上,眼睛看向四周:“你们把手上的家伙都扔了。”
强盗们果然把刀棍都扔出来。
洛书河喊孙春山和拴住把武器都收起来,这才收起砍刀,放强盗头目走:“滚吧。下次再出来伤人,定不饶你们!”
强盗们赶紧又给他磕头谢恩,抬着受伤的同伴撤走了。
原地剩下三辆装满货的骡车,洛书河有手机也联系不上刘管事。他双手圈在嘴边做成喇叭,在林子里喊了好几声也没有人应,只能和孙春山还有拴住,一人一辆骡车慢慢往前面赶。好在路只有这一条,走就是。
好不容易走到庙前,三个人和骡子都被雨浇透了。停下车一看,庙里破败的窗户里,趴着几个人头在偷偷向外张望。
都不用细瞅,洛书河一眼认出刘管事那张皮包骨的瘦脸和阴沉的眼睛,还有武大华猪头上眯缝的一双小眼睛。原来这帮人也牛逼,一口气跑到这里躲雨哩!
外面大雨不停,大家今晚只能歇在破庙里。一堆篝火噼哩啪啦烧得正旺,有人在热干粮,洛书河在烤自己的衣服,孙春山坐他旁边也在烤衣服,同时眉飞色舞地向大家演绎洛书河的神勇,比如如何一刀砍翻强盗,强盗们又如何跪着向他求饶。
洛书河他们没到庙里时,刘管事本来还在盘算:上万两银子的货物被强盗抢了去,若是回蒲州,顾二爷必然发怒,要将他们送到官府里打板子。他老了,几板子下去只怕小命难保。不如逃回家乡躲起来。但是以后的日子势必不能见光,只能东躲西藏,也不好过。
他左思右想,没有一点主意,因为一直在算计,眼睛越发阴毒得像蛇。等到后来看见洛书河他们赶着货物毫发无损地回来,无疑解救他于危难之中,这一喜非同小可。
但是天下偏有这等没有一丝儿廉耻的人,自己没本事,别人帮了他,他不知道感恩,还要嫉妒仇恨,恨不能把功能全揽在自己身上。
刘管事就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这个丑老头子尊贵得很,而洛书河是大穷鬼,又是奴才,尊贵的天龙人岂能向奴才道谢?倒反天罡!况且,又不是刘管事上赶着求洛书河帮忙,是刘管事命好,老天爷主动把失去的财物送到他面前!再说,洛书河越有本事,不就越暴露出刘管事的无能?
洛书河到底是顺风顺水的公子哥儿出身,把人心想得简单了,以为自己挽救了公司巨额财产,多少能得到刘管事的感激,结果人家坐在篝火边,捧着烟袋,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阴沉沉地看着他,“想不到大郎有点武功,回去我必定向二爷抬举你。”
就这二句,没了。
骡车没丢,不用担心顾二爷发怒,送到官府打板子甚至坐牢,一帮伙计本来围着洛书河和孙春山兴高采烈,结果看到刘管事这死样子,他们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些都是顾府的人精,又会看眼色又会拍马屁,于是都偷偷散开,不再或者说不敢再搭理洛书河。
只有武大华对洛书河还是满脸亲热,还有孙春山这个楞头青围着洛书河塞饼递水,大献殷勤,想着回去和洛书河学两招。拴住看洛书河的眼神则跟现代小朋友看奥特曼一样,满眼都是星星,崇拜得不得了。
洛书河只是人生的阅历不够,他不傻也不蠢。见到刘管事脸色难看,他因此明白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畜生也能投胎作人。他也不屑与畜生为伍,等通缉令的风声过去,他会尽快带苏宜离开,奔赴凤都。
第44章 突飞猛进的感情
武大华和刘管事原指望快到前面野猪林时,将顾二爷的命令下达给众伙计,再率他们围住洛书河,六打一,轻易将洛书河打杀。现在知道洛书河竟然身怀武功,一举杀退了7个强盗,砍他俩的头自然也轻而易举。所以后面的路程,他俩老老实实,丝毫不敢透露对洛书河动手的风声。于是在一个傍晚,一行人终于平平安安地回到蒲州城。
洛书河帮着卸了货物,带着拴住回到顾府,先去厨房把拴住交给童嫂。童嫂捧着拴住的脸直落泪,拴住虽然有他娘肩膀高了,到底是个孩子,钻他娘怀里撒娇,母子十分亲热。
洛书河悄悄退出来,回到小院,开钥匙进屋,见屋内还是离开之前的摆设。方寸之地,简朴寒酸,却是自己和苏宜的容身之所,对洛书河而言,又安心又亲切。
屋内气息干净却清冷,看来苏宜听了他的话,这半个月没怎么回家。
洛书河先打水在家里洗头洗澡,顺便又将贴身的衣物都洗了。棉袄棉裤不能洗,他挂在屋外,准备明天让太阳好好晒一晒。这段时间天天和一帮糙汉在一起,个个不爱洗澡换衣,他不想不合群,现在衣服都有馊味了。
洗好衣服,洛书河开了窗户通风,又拿小笤帚打扫床铺,再抹桌子扫地。他在路上奔波了大半个月,吃不好睡不香,原打算回来洗漱后先睡一觉。没想到真到了家中,反而一身牛劲。他有点醒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真的不会累。
他刚收拾好,门帘被人掀起,是苏宜回来了。
洛书河从来不知道有一天自己的心会感受到如此纯粹的幸福,仿佛春日清晨阳光里,一只钻进月季花朵里的蜜蜂,浑身上下都是暖哄哄的香甜。
他看着苏宜,眼神明亮,目光温柔:“我回来啦。想哥哥没?”
苏宜手里拎个小茶壶,一脚踩在门槛上,门帘还搭在身上,不知道进来,嘴不由自主地咧开笑着,看着他说不出话。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在门口,一个在屋内,对着笑了好一会儿。
足足笑了一分钟,苏宜才笑着进屋,“朝思暮想的。洛哥你又瘦了。不过可算回来了,把我都快急死了。”
洛书河的视线追随着她:“急什么?我这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孩,还能丢了。”
“你一走这么多天,又没手机,不知道你们到了哪里,超半个月了还不回来,你说急不急?”苏宜翻开桌上的茶杯,涮了杯子,掀开帘子把脏水泼到门外,这才沏出茶水,放在桌上招呼:“洛哥,喝茶,前几天顾奶奶侄媳妇送来的顶好茶叶。”
洛书河坐在桌边,取过茶杯,水挺烫,“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苏宜站在桌边说:“童嫂说的。她真是个好人,她去跟奶奶说你回家了,该让我回来看看你,奶奶就放我回来了。”
“原来如此。”洛书河举着杯子吹着茶水,眼睛却越过杯子,一直往上看着苏宜。
走之前没想到会这么想她。在路上才发现思念在血肉里疯长。好容易回来了,见到了,他却发现看不够,还有很多的不够,至少想有个拥抱,可是没有借口。刚才苏宜进来时,两人情绪处于饱满的顶峰,倒是拥抱的好时机。他很有些后悔。
苏宜沉浸在喜悦里,有好多话想问他:“洛哥,你这路上顺不顺利?难不难走?晚上睡得好不好?饭能吃饱吗?都吃的啥?”
洛书河还没说话,门口传来童嫂的声音,“宜娘,大郎。”
“哎!”苏宜赶紧走到门口打起帘子,“童嫂来了,快进来坐,喝茶。”
和一帮臭男人待了半个月,此时洛书河只想和苏宜待着,看她的笑脸,畅享两人的私密空间,没想到贸然被人打断,他心头很有些不愉快。但是他知道礼数,见童嫂抬脚进来,他连忙站起,满面春风地向童嫂作揖:“我刚洗了头发未干,失了礼数嫂子莫怪。我不在家这些日子,多亏嫂子照管宜娘。”
白胖的童嫂进来时,手里还拎着一个二层的提盒,她看着洛书河和苏宜,满眼都是欢喜与亲热:“自家的妹子,却说什么照管不照管。你为什么去了这许多日子?叫我妹子日夜悬心,想是路上不太平?”
“还好,主要下了几日大雨,路上都是烂泥,一陷一个坑,骡子走不动,在客店里歇了几天。”洛书河怕吓着苏宜,没有全说。
童嫂将提盒搁到桌上,揭开盖子一样一样取出来:一碗四个的大白馒头,一碗韭菜肉饺,一碗香烂的肘子肉,一碗醉河虾,一碗满油的母鸡汤,一碗鲜河豚,还有几样果子:鲜葡萄,干荔枝,核桃仁,蜜渍枣。
苏宜将凳子搬给童嫂坐,看到满碗都是肉,知道她是好心,特地挑好的才拿来,连忙道谢:“又劳嫂子费心,特地老远地拎过来,喊我一声,我去拿也不费事。”
洛书河倒好茶搁在桌上,双手推给童嫂:“这话正是了。嫂子每日要管理厨房,应承奶奶、大奶奶还有少爷一日三餐的饮食,又要管茶水、果饼,大事小件,难为嫂子料理得件件周全,却还想着我和宜娘。”
童嫂坐在凳子上满脸堆笑:“不过是几步路的事,哪里累到我了。我还要感谢大郎,一路上辛苦照管我孩儿,吃了多少辛苦!我每晚都在菩萨前跪着,保佑大郎和我儿一路平安。盼得眼里滴血才望见你们回来!我赶紧去和奶奶说。我说奶奶:宜娘这早晚日夜侍候,便是肉贴肉的亲孙女,也不过如此了。如今她汉子回来,不得放她半日假,让他们夫妻好好团圆?奶奶也笑,说可不是,情投意和的一对少年夫妻,骤然分离了这些日子,小别胜新婚,须得与宜娘半日假,晚上也不用她服侍,务必让两口子团圆快活!”
这段话,苏宜可没说。
洛书河听得有趣,不由地扬起嘴角,视线投向苏宜。
顾奶奶打趣的话,苏宜的嘴巴再敞,毕竟和洛书河不是情侣或夫妻,什么都向他吐露,结果被童嫂全抖落出来来。她察觉到洛书河停留在她脸上的视线,很有些不好意思。她怕童嫂再说些有的没的,就对她说,“嫂子难得过来,我原该留嫂子坐坐,只是这天渐晚了,怕奶奶那边要备饭,不敢耽误了嫂子的正事,要不嫂子先回去看看?”
一句话提醒了童嫂,她忙站起来:“我一见大郎,这双脚不由得抬不起来。若我家拴柱也长得如大郎这般英秀,我就是拾了万两黄金,也没有如此欢喜。”
洛书河笑道:“嫂子说哪里话,我们不过是流落他乡,落难的人。嫂子这样好人,拴住自然无灾无祸,日后必定强似我。”
这话听得童嫂比吃肉还痛快,她笑容满面道:“多承大郎美言。”又亲热地对苏宜说:“这食盒先放妹子这里,明日妹子顺路捎去厨房罢。”
叽叽喳喳的童嫂一走,屋内清静许多,苏宜将食盒里的碗筷都拿出来搁在桌上。
童嫂想得周到,还拿了个小小的酒壶,里面约摸有四五杯酒,苏宜将酒倒好,推到洛书河面前,“洛哥,来一杯。”
洛书河此时身心放松,微笑着抿了一口,一道火苗从口腔直达五脏六腑,“好酒。”
苏宜突然想起来,忙将饺子推过去,“哎呀,我应该先让你吃口东西垫一下。肚子空空的喝酒,恐怕要伤胃。”
洛书河便把酒杯放下,夹了一只饺子吃下,“好香,你也吃。”
“我今天有事,中饭吃得晚,不饿。”苏宜掰开馒头往里夹肉,再递给洛书河,“洛哥,肉夹馍来一个。”
洛书河把已经夹起的饺子放下,接过苏宜的肉夹馍咬一大口,“美味,童嫂这手艺确实不错。”
苏宜发现自己给什么,洛书河就吃什么,像只乖顺的大白兔子,不由笑笑:“唉,这世上的事再也想不到的,去年我俩还不对付,今年居然能心平气和地坐一起吃饭了。”
洛书河的语调很温柔:“怎么不对付了?我以前对你也不凶吧?”
苏宜回忆了过往,笑道,“是不凶,但是看我的眼神很不屑。”
好几次见到她,洛书河横着二郎腿靠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但是眼睛里透着居高临下的睥睨,不是看不起是什么?
洛书河嚼着馍,眉头一皱,“我以前对你这样?”
苏宜笑笑:“洛哥,你装啥啊,你看不上我,你我心里都清楚。”
洛书河心里确实明镜一样。
他是独子,一大家人捧凤凰蛋似地捧着他长大的,养出他狂妄的的少爷作派,在苏宜面前趾高气扬不是一天二天了。但现在他肯定打死不承认。
“这个太好吃了,你一定得尝尝。”洛书河给苏宜拿空碗夹了一点瘦肉,然后故作不解,“我以前是这样的人?”
苏宜用筷子撕着肉丝,“你不光看不上我,还看不上我姐,觉得我姐配不上你哥。我都知道啊,我又不瞎。”
洛书河装傻到底:“哎,我真是这样的人吗?我都不记得了。”
苏宜慢慢嚼着肉,“洛哥,你再装就没意思了。我们是穿越,不是失忆。我最讨厌男人骗人了。我爸当年找小三,被我妈和我在大街上碰到,都这场面了,他还死不承认。所以我这辈子最讨厌的男人,就是装傻的男人。”
第45章 落花有意
只要苏宜不追究他的过去就行,洛书河赶紧问:“啊?叔叔还出轨过?”
“对啊。他后来说他出轨是因为没儿子,在老家抬不起头,到底是为出轨而出轨,还是为儿子而出轨,谁知道呢。我弟出生我看他也没多兴奋。那时我还小,我妈那么骄傲的人,为了不离婚让我没爸,就赌了一把,才生的我弟。”
然后那么爱她的妈妈,曾经说家里所有财产都给女儿,等女儿毕业还要在江边新建小区给她买大房子的妈妈,后来改口,说最多给她买个便宜的二手房。
说到这里,苏宜觉得有些破坏气氛。洛书河好容易回来,不得高高兴兴的,“唉,过去的事情不提了。你这一路上,武大华有没有对你使坏?”
洛书河看她眉头不展,也不愿意她不开心,赶紧转移话题:“还行吧。唉,你不知道武大华多脏,在外面回回都喝多,喝多了晚上还会吐,呕吐物喷溅一地。我和他睡一个屋一张大通铺,闻着那味别提多恶心了。后来那个管事的有经验了,每晚都跟客店要个盆,搁他枕头边上,专门给他接吐用。”
苏宜听着也犯恶心,她放下筷子:“噫!别说了,我要吃不下了。他还不爱洗澡吧?每次靠近我都闻得到他身上油乎乎的腻味儿。我真佩服他老婆,怎么受得了和他一个被窝睡觉!”
洛书河道:“一个被窝睡不出两样人,他老婆估计也不怎么样。哎,我跟你讲,我路上还行侠仗义了一把。”
苏宜打趣:“怎么仗义?救了一个少妇,人家要以身相许?”
洛书河笑笑:“差不多吧。”
苏宜睁大眼睛:“真的?”
洛书河忍不住笑了半天:“是救了一个男的,他把钱赌输了,房钱都掏不出来,我就垫给他了。”
他见苏宜没说话:“怎么,你生气了?”
苏宜觉得洛书河做法不对,又不愿直说让洛书河不舒服。想了一会儿措辞:“我是觉得……赌徒不是好东西。哎,不过反正钱都给你了,你怎么花是你自己的事。”
“放心,我也没给多少钱。”洛书河笑道:“你在家里怎么样?有没有新闻?”
“没变化,天天侍候顾奶奶。就是顾二爷的大老婆,莫名其妙地跑过来二趟,送给我二件她的旧绸衣,一件旧绸裙,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说她和顾二爷看了许多丫头媳妇,都不行,就我好,觉得我脾气好,人也能干,问我想不想去侍候二爷和她。我心想她不会是有病吧?我放着顾奶奶这么好的主子不侍候,我跑去侍候你男人和你!我被她烦死了,就去和顾奶奶说,顾奶奶说下次她再来,叫我躲起来不要理她。”
“不会是想挖你吧?我听说顾二奶奶身体不大好,需要人服侍。你可不要去啊,那个顾二爷可不是好东西。”洛书河没好意思明说:“你懂的。”
“哈哈,你也知道啊。我刚才怕你嘲笑我,说我想太多,所以没和你讲。这顾二爷不就是西门泰迪嘛,家里的女仆只要长个人样,他就睡。你放心吧,这么脏的人,我看一眼我都怕我眼睛长菜花。”
二人说说笑笑地吃完晚饭,天早就黑透了,洛书河洗了碗筷,又给苏宜准备好洗脸水。
苏宜洗好脸,又拿这水泡脚。泡好她正坐在床边用毛巾擦脚,洛书河已经将脚盆端到门边放好。这里晚上都是点油灯火烛,万一灯烛打翻引起火灾,打水不方便,这水可以灭火。
苏宜过意不去:“洛哥你真勤快,我自己来就好。”
“你照顾我这么久,我也就只能给你倒个洗脚水了。哎?你还下床干什么?你要什么跟我说,我给你拿。”
苏宜笑道:“这天还早着呢,我做点针线活。上次顾奶奶给我一件大爷的旧棉袄,我想拆出来给你做背心,你下次出门穿在里面也暖和。”
“不用不用。不差这一晚上了。你忙了这么多天,歇一歇眼睛,我俩躺床上说说话。”
苏宜想想也是。以前大四实习时,好几个同学找的工作都是单休,她就发誓以后非双休的工作不看。结果现在的工作不光全年无休,晚上还得侍候资本家倒尿壶,对比真是惨烈火。她辛苦这么久,也该给自己放一晚上的假,就当犒劳自己。
“好吧。”苏宜脱掉鞋躺在床上,想到今天晚上不用半夜爬起来端茶递水,也不用端尿盆,更不用焦虑洛书河在外面是否顺利,身上的担子轻松了许多。
“妹妹,”洛书河站在油灯边准备熄灯,“你要不要再下来尿个尿?”
苏宜舒服地在床上伸了个懒筋,“不用,等下睡了再尿。”
“那我熄灯了啊。”
“嗯。”
洛书河熄好灯,麻利地上床,躺在她旁边,舒服地喟叹一声,“还是家里好啊。在外面跟一帮臭男人天天朝夕相对,日子真是没法过。”
苏宜闭着眼睛笑:“以前我们大一军训的时候,八月份,大夏天,累得要死,好多男生晚上都不洗澡,老远就闻到臭气熏天,终于有一天把一个女生熏吐了,于是教官特地放了半天假,专门让男生洗澡。”
洛书河也笑:“生化武器啊。对了,路上我打听了。凤都府差不多有以前我们二个省那样大,财政收入很高,老百姓其实过得比蒲州要好。外婆身上又有钱,应该过得不会差。”
苏宜立即睁开眼睛,转头看他,两眼放光:“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可就放一百个心了。”
要的就是她这个反应,洛书河心头暗爽,又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我在雁州还看到我们通缉令了。”
“啊?”虽然意料之中的事,但苏宜还是有些惊讶那么远的地方都有。
洛书河趁机凑得更近。不是要猥琐地占她便宜,就是女孩子身上香香的,好闻得不得了,忍不住想一近再近,“幸好天冷,我戴着帽子,人家也看不出我头发短,加上和顾二爷的人一起,他们经常两地走的,熟了,人家也不查。”
苏宜叹口气:“我还寻思再过一二个月,求求顾奶奶把文书还给我们,我们早点赶去凤都。宝儿太小了,外婆真的照顾不来。”
说话间,她往旁边挪了挪:“洛哥,你嘴巴碰到我耳朵了,痒。”
洛书河心想:故意的。
他甚至想调个情,在她耳边吹口气。可是想到苏宜每次看他时无比信赖的眼神,那念头无论如何施展不出来。等以后的,想怎么吹就怎么吹,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洛书河心里咬牙切齿地使劲,嘴巴上云淡风轻地道歉:“啊?抱歉啊,不是故意的。”
苏宜沉默一会儿,说道:“洛哥,我感觉你今天的情绪有点不对,你是不是在撩我?”
这个直球打得洛书河一口气差点噎在嘴里,他想耍机灵,来一句“什么叫觉得,就是”,可是平日的聪明才智居然统统失效,心突然跳得很快,有点害羞,说不出口,他的声音带了些紧张,“为什么你这么觉得?”
苏宜说道:“洛哥,大可不必,真的。你知不知道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吊桥效应?就是人在危机的时候,会对同伴产生超乎寻常的感情,譬如爱情。”
黑暗里,她的声音很冷静,完全没有动情。
他喜欢苏宜,苏宜并不喜欢他。这个认知像是一盆冷水突然浇在洛书河头上,让他的大脑变得冷静:“哦?”
苏宜从容不迫地继续解释:“这种感情是在特定情况下产生的,所以一旦回归正常的社会环境,这种感情就会慢慢消失。”
洛书河气得心里风起云涌,表面装出淡定:“你怎么知道我回到现代社会后,对你的感觉就会消失?”
苏宜自信地说:“我们好歹相处这么久,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我还不知道嘛。人是不可能抗拒天性的,你是现在过得不好,无依无靠的,所以对我产生了一点类似于爱的幻觉。等我们回去,你不嫌曾经和我躺在一张床上丢人,我就谢天谢地了,还指望和你能发生点啥。你放心,我这个人一向都很知趣,你一把大平层给我,我马上在你面前自动消失。”
洛书河磨着牙笑一笑。苏宜也是幼稚,已经是他床上的人了,他能放她下去?
黑暗里,洛书河的声音里都是无辜:“妹妹,你这话伤到我了。要不是你,我能活下来吗?我要是再嫌弃你,我还是人吗?”
“嘿嘿,所以产生吊桥效应了啊。洛哥,你信我,我在大学有个别名叫‘理智姐’,我们班不管男生女生,都喜欢向我讨教感情问题,他们都说我擅长对各种问题一针见血。”
洛书河突然捂住她的嘴:“嘘!”
苏宜以为他恼羞成怒,正奇怪他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洛书河贴近她的耳朵轻轻道:“窗户外面有人。”
苏宜立即停下动作。此处是顾奶奶家的内院,外面能是谁?难道是翻墙入院的强盗?
“你假装说话,我去看看是谁。”洛书河说完,轻手轻脚地下床。
苏宜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呃,洛哥,你晚上吃没吃饱?还饿吗?明天想吃什么?”
在她的胡言乱语里,洛书河摸到门边,极轻极慢地开了门栓,再顺手端起门边的洗脚水,赶出门外,对着窗户处一泼。
“哎唷!”大冷天的,那个人被泼了一脸一身的水,慌得蹦跳起来。这猥琐的肥猪样子,不是武大华又是谁?
原来别看武大华到处骚扰女子,其实跨下那一点没有多大用处。他和老婆久别重逢,仅在老婆门口伸个头就萎了。他老婆那点火被勾起却灭不了,恨得将他又拧又掐。他自己心里也不足。他八、九岁时就知道和村里小伙伴们半夜跑人家夫妻墙下听房,如今旁边屋里正放着一对年轻小夫妻,看他家灯也灭了,想是已经在做那事,去听听声音也是好的。
这让他老婆更恨苏宜恨得发疯,棉衣也来不及披,跳下床赤着身子要拦他。哪里拦得住,黑暗里俩夫妻扭打在一起,打到门边,武大华趁机拔开门栓跑了出去,他老婆躲在门后不好喊的,只好随他。
武大华算盘打得好,就是没想到自己身粗气重,站了还没一分钟,就被洛书河听见。
洛书河见是他,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笑道:“原来是武大哥,为什么这样夜深了还不睡觉?”
夜晚寒冷,又被一盆冷水迎面泼了全身,冷水从头上直滴到棉衣里面,把武大华冻得直打哆嗦,他恨得不行,咬着牙道:“我忽然想起一事要与洛兄弟说,刚走到这里,倒被洛兄弟泼了我一身水,这是怎么说?”
这是猪八戒要倒打一耙了。
洛书河笑道:“这是我的不是。这黑地里,再想不到窗户外头站着一个人。以后我一定留意。”
他这话不急不徐,也带了双关的意思。武大华一肚子气不好发作,只能抬着鼻孔,想发怒毕竟不占理,只得哼了一哼,掉头走人。
洛书河回屋关门,苏宜在床上问他:“他在我们窗户外头干什么?”
“谁知道呢?”都是男人,洛书河猜出来了,没好意思和苏宜解释。
苏宜转转脑袋,想到一种可能:“该不会想抓我们把柄吧?唉,我就说他不是好人!这个人很没本事的,所以眼睛总盯着别人家看,想找我们的错处,他好跟顾奶奶献殷勤!”
第46章 武大华的威胁
苏宜恨死了武大华,她一直心心念念要去凤都府,现在更恨不得马上离开。但是通缉令张贴得到处都是,她的头发长到现在,和蒲公英毛差不多。古代的捕快既然吃这碗饭,自然是专业的,个个眼睛锋利得很,只能先摁下这口气,在顾府隐居。
且说另一头,顾二爷是独子,自小父母宠溺。后来父母去世,他年纪轻轻就掌握万贯家财,一堆趋炎附势的人削尖脑袋钻他身边巴结他、奉承他,养成他要风有风、要雨得雨的霸道性格。后来他看上苏宜,引诱未遂,又碍于她是自己婶子府里的小媳妇,不敢强行下手。他婶子看着不急不抢,很佛系的一个老东西,真激怒了她,他也招架不住。没想到后来武大华献策,顾二爷一想对啊,只要除掉苏宜老公,苏宜一个女人家能掀起什么风浪,早晚都是他的囊中之物,高兴得像天上掉了馅饼。
谁知天不从人愿,万万想不到洛书河竟然身怀武功,出去一趟没有死成。这好比一个人捡了一张彩票,中了一千万,心里爽飞了,喜滋滋地准备去兑,结果半路上彩票又从口袋里掉落出去。虽然这彩票本来就不是他的,但这人已将一千万视作自己的财物,得而复失,如何忍得了?
况且,他听说顾奶奶想长久地留住洛书河夫妻,将来给自己孙子做个臂膀。顾二爷更不愿意了。要知道顾奶奶家的地更多,铺子更值钱,家里只有一个二岁的小孙子,嫩芽般的小苗,有他的看顾,以后未必能长大。倘若长不大,顾奶奶这泼天的家私不怕不是他的。但如果小孙子身边有洛书河这般身手的人不离左右,就产生了变数。
其实,若顾二爷眼光放长远些,把洛书河招揽入府,培养成心腹为自己所用,岂不更好?这就不得不提及顾二爷的人品,他专好用武大华这样的混子。此类人只需丢点碎银子,就敢汪汪叫着替他四处害人。而他掌握武大华害人的底细,又与本地官府紧密勾结,丝毫不惧武大华日后反咬一口。反观洛书河要相貌有相貌,要本事有本事,到哪儿不能混口饭吃,根本不会因为一点小钱为虎作伥。
于是洛书河在家才歇息3天,武大华又亲亲热热地登门拜访,说顾二爷要派人去浒州采买香料,趁最近天晴无雪,邀他一同出门。
浒州靠近西部边陲,有许多高鼻深目的蕃族,是个大有见识的好去处。因此童嫂又陪着笑,跪在顾奶奶跟前求了求,托洛书河再把拴住带上。
拴住知道后,因为上次刘管事的事他害怕,就一屁股坐家里地上,扭手扭脚地不愿意去。他虽然小,也深深地感到羞耻,所以不愿意和他娘说原因。
童嫂以为儿子是怕吃苦,恨他不知道长进,又怕他以后没出息,就把拴住的棉衣棉裤剥得精光,拿根细树条子抽得儿子鬼哭狼嚎,满地打滚,噙着眼泪再次跟着去了。
这次出门的还是三辆车,七个成年人,大都是新面孔,领头的倒还是刘管事。
走到第三天下午,一行人来到一处叫槐树岭的小镇,天色未晚,刘管事早早叫人停了骡车投宿。大家不明白刘管事的用意,不过巴不得能早点休息。
这次刘管事要了一间大屋子,此屋布置得像学生宿舍,中间过道,两边砖头垒成的睡铺,能把他们所有人都睡下。晚饭时,刘管事让店家在屋中搁了一张大桌子,摆了蹄髈、炒鸡、糟鹅等一堆肉菜,要了一大坛酒,又叫店家从五公里外的县城里接来2个唱的。
唱的坐着轿子袅袅婷婷地进了客店。大的十九岁,叫翠枝,会琵琶。小的十五,叫翠花,会弦子。二人打扮得差不多,面孔都搽得雪白,眉毛涂得乌黑,穿着油亮的绿缎子衣服,二个人四双脚只比婴儿脚掌大一点。
饭桌上,刘管事坐首席,安排翠枝坐他下首,翠枝下边依次是洛书河和翠花。他对洛书河道:“兄弟,你看这二个女子都这般标致,又缠得好小脚,你看中哪个,今晚就留下她罢。”
洛书河看他虽然是笑着说,但一双老眼阴沉沉的,显然对他厌恶至极。既然厌恶,又何必安排女人给他?
洛书河不明白,只能笑着推辞:“刘管事的眼光自然强的。只是我病了二三个多月,气血亏损极了,太医说要好好保养,只好辜负刘管事的美意了。”
翠枝是个老江湖,见洛书河相貌出众,情愿倒贴也愿与他住一夜儿,便笑道:“大爷这等仪表,想来家里的娘子也是西施的样貌儿,我不敢多嘴,只是我在城里高低有个名声,大爷若不留我,可就丑死我了。”
武大华见翠枝一双眼只顾巴在洛书河脸上,看都不看他,嫉妒得恨不能一拳擂死洛书河。听了翠枝的话,立即假装开玩笑,高声地接话:“翠枝这话一点儿不差,大郎家娘子果然是个娇娇滴滴的美人儿,两口子恩爱得很哩!你是什么东西,哪里放在他的眼里!”
洛书河不愿苏宜的名字被臭男人搁嘴里嚼蛆,被大家取乐,笑一笑移话题:“委实是身体不好。我靠着身体赚钱养家的,用尽多少心神才调养得壮实些,里头还是空的,等身体好了再与姐姐相会。”
一桌里,他个头最高,相貌最好看,笑起来像冬天屋里的水仙花,干净明目。除了刘管事和武大华,良心黑臭得和下水道污泥一样,只知道嫉妒仇恨。其他人看着洛书河,眼里都带了三分欣赏。
席间有个张姓的老年人,是刘管事的妻兄,人还算老诚,也比较有话语权,就出来解围:“大郎这话在理。你们年少人不知好歹!前年大街口张举人生了蝼蛄疮,太医再三嘱咐不可行房,他家奶奶亲自守了百日,还有十日便可望好,偏赶上娘家母亲病了,早上回家走了一遭,张举人自家也不谨慎小心,忙忙地剥了裤子和个丫头干,到晚间点灯的时候,就闭了眼,歪了头,救不转来了。”
说得这样严重,大家都不好再劝。洛书河忙起身,双手敬了张伯伯一杯酒。张伯伯牙花都笑得龇出来,接了他的酒。
刘管事恨自家亲戚不站他这一边,但毕竟是亲戚,不好当桌发作。
原来临出门前,顾二爷订下策略,让刘管事和武大华一唱一和,先拉拢洛书河,请他吃花酒。再软言轻语地劝他发卖老婆,并许给他一个大元宝。想洛书河一个穷人,哪里有钱花天酒地,让他先入花丛领略其中滋味,再把五十两银子吊在他眼前,不怕他不上钩。
当然还有后手,若洛书河不识相,执意不肯卖老婆,再杀不迟。
刘管事气得七窍生烟:呸!一个穷小子也配他刘爷请吃酒!
但他老奸巨滑,若不执行顾二爷的命令,怕事后对出来招顾二爷打骂,毕竟队伍里一大半靠着顾二爷吃饭,并非他刘管事的心腹。所以刘管事捏着鼻子叫了二个唱的,其中年纪大的那个翠枝,他睡过二次,此刻见翠枝对洛书河满眼是笑,他顿时打翻了醋坛。
没想到洛书河不搭理翠枝,刘管事这才迷缝着眼睛嘿嘿笑起来。等翠枝姐俩弹完二首曲子,他故意揽着翠枝的脖子:“好孩子,想必你渴了,就在我手上吃一杯。”
翠枝扭着身子和他打情骂俏:“刘大爷,你要真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
刘管事笑道:“我不好骂出来的。真个不喝,我望你脸上只一泼。”
旁边坐的翠花才入行一年,脸上仍然一团稚气,看人的眼神也透着稚嫩。因为这场花酒不用武大华掏钱,武大华比往日更兴奋,他看出来翠枝和刘管事是故交,硬和别人换了位子,死皮赖脸地坐在翠花旁边,一双臭手兴奋地伸进翠花衣服里又摸又掐,逞他□□比女人多了一点的威风,翠花不敢作声,痛得眼泪汪汪。
武大华一只手摸着小女孩滑嫩的身体,另一只手端碗,得意洋洋地喝酒。喝到一半,他突然高高地仰起头,别人还以为他有话讲,都看着他。结果武大华打了个大喷嚏,雨露均沾,桌上每盘菜都照顾到了。
洛书河本来就厌烦他的行为,现在见满桌菜都是他的鼻涕雨,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坐了一会儿,找了个借口出去。
刘管事见他出门,向武大华使了个眼色,武大华会意,也跟了出去。
洛书河在院中廊下背手站立,仰望明月,武大华笑嘻嘻地上前道:“洛兄弟,怎么不在屋内喝酒?又不用自己的银子。你不吃,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洛书河摇头道:“委实是小弟身体还没大好,酒不敢多喝,饭也不敢多吃。”
武大华便道:“也罢,这大月亮,我陪兄弟在外头说话顽耍。”
洛书河不好说不行,只能点头:“有大哥相陪甚好。”
二人赏了会儿明月,忽然武大华亲热地对他道:“兄弟,你可知道你身上有套富贵,就看你抓不抓得住哩!”
洛书河心中转了百十个念头,不解他说话的用意,只好先笑道:“富贵人家都是前世修来的,我是个穷人,万万不敢妄想什么富贵,有饭吃就心满意足了。”
武大华道:“你看兄弟这话!你屋里现放着金山,还说没有富贵哩!”
金山?屋里?
洛书河有些疑惑,随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怪不得武大华向顾奶奶提议带他出门,又怪不得苏宜说顾二奶奶问她愿不愿意去顾二爷府上做事。原来顾二爷看上了他的老婆!
洛书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气得脑充血!他的拳头瞬间捏紧!
好在自穿越以来,他原本跋扈的性子被磨去很多。只冲动了二秒,他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淡淡一笑:“我不懂得大哥的意思。”
武大华怀疑他在装傻,便道:“我直说了罢,顾二爷看中你屋里的老婆,想讨来作妾,这不是你富贵的机缘么?”
洛书河冷脸道:“我是堂堂正正的汉子,又不是穷得过不得,如何肯把明媒正娶的妻子与人作妾?大哥这话莫要再说。”
武大华眯缝着奸眼笑道:“只怕你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哩!我老实说罢,你这老婆不大正经。”
洛书河顺着他的话问:“大哥这话却是怎的说?”
武大华故意重重叹口气道:“天下的女人都是水性杨花,不如我们做汉子的忠义。自从你不在家的半个多月,听我老婆说,你老婆已与顾二爷勾搭上了,一心要嫁与顾二爷做第五房的小老婆。做媒的就是童嫂。童嫂拿了顾二爷六两银子,二匹青布,一匹紫绸。你前次回家,没见童嫂身上穿一件簇新的紫绸袄?就是顾二爷给的衣料!满府都知道,只瞒了你一人!我原还不敢和你说,因兄弟是个好汉,却被这等□□欺瞒,我实看不得!”
原来从古至今想要作践一个女子,只需要轻轻造个黄谣。武大华操作了许多次,十次有八次闹得别人家宅不宁,效果甚佳。他万万没想到洛书河他们是穿越之人,苏宜一个接受过现代教育的女孩子,精神独立,哪里看得上什么顾二爷、顾三爷,什么给人做小老婆,这种话真是可笑之极,她满脑子都是外婆和回家。
洛书河听他满口谎言,都要被气笑了。他冷笑道:“是么?”
武大华见洛书河就秃噜了二个字,后面没话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咋个想法,有些着急,想再加把火:“不瞒兄弟说,我去顾奶奶屋里回话,你老婆对我也有些眉来眼去的,我看在兄弟面上,不曾理会她。你老婆恐怕我对你说,背地里倒说了我许多瞎话!”
洛书河清楚,哪怕全世界只剩下武大华和苏宜,两人肩负人类繁衍的重任,那苏宜宁可人类灭绝,也绝不会和这坨臭屎眉来眼去。
同时他瞬间明白,苏宜如此厌恶武大华的原因,八成是被武大华骚扰过。他的心脏突然一痛,恨自己没钱,没能保护好她。
洛书河按捺下胸中的恶气,冷冷道:“多谢武大哥指点。我老婆是心正的女人,断不会与人眉来眼去。”
武大华费了许多口舌,满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如今见软的不行,便也沉下脸色,冷笑道:“兄弟,我是好意与你说。这顾二爷家中无比富贵,满箱满柜的金银,使着无数的奴仆,城里开着好几间铺子,乡下又有上百顷的良田,莫说娶你老婆作小老婆,便是连你一起娶进府里,也没人敢说什么!你也别想写状子到府里告二爷,二爷和蒲州府的知府老爷相处得父子一般!二爷说了,倘若你把老婆双手奉与二爷,二爷与你十两雪花银子!你若识得个眉眼高低,就早早把老婆送到二爷府上,免得尸首没人替你埋葬!”
第47章 武大华之死
人间的道理,不是谁占理谁就会赢。
武大华仗着有顾二爷的靠山,洛书河是外地人,在当地无权、无势、无亲戚、无朋友,他如花似玉的老婆哪怕被人明抢,整个蒲州城恐怕也无一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武大华甚至狗胆包大,将顾二爷允诺的五十两银重重地克下四十两,小人得志的嘴脸嚣张至极。
看着洛书河憋屈地说不出话,只能阴沉了脸,武大华这个底层出身的混子终于尝到了权力的快感:长得再好看、再讨女人喜欢又有何用?还不是受你武爷的鸟气!
他眯缝着小眼,高高地昂着他的猪头,得意地甩手走了。
冬天夜晚的风吹得洛书河脸上、身上冰凉。
家世好,相貌帅,父母又珍爱,洛书河顺风顺水地长到二十八岁,迄今为止,人生只有三次憋屈。
第一次,是他穿越后摔下悬崖,骨折不能走路,当时已经是在等死。想到家人,他不甘心。
第二次,是他伤寒调理期间,眼睁睁看苏宜给人为奴作仆,端茶倒水倒尿壶。他恨自己无能。
第三次,便是此时了。
一个底层的下三烂,若搁在现代,还没靠近他,已被安保赶出八丈远,唯一亲近他的机会只能是舔他走过的地。这种货色现在站在他面前,斜眼歪嘴地威胁要搞他老婆!
但凡是个男人,绝不能忍这种奇耻屈辱!他恨不能拽着武大华的两条腿,将他活撕了!
这一刻,他第一次认为自己是窝囊废,恨不得一夜千里奔回顾府,将苏宜一口吞了,妥妥地放在心尖尖上,这样才感到安心。
黑夜里,洛书河垂下的眼睛透出几分凶残。
苏宜已经被人盯上,他又斗不过这些有钱人,看来蒲州没必要再待下去,甚至他现在都没有再待在采购队里的必要。等明后天路过有集市的地方,他应该雇匹快马,尽快赶回顾府,带着苏宜远走高飞。
主意已定,洛书河这才感觉到呼吸痛快了些。他在院子里又站了一会儿,突然拴住从院子的黑地里,箭一般冲他跑过来。
“怎么了?”洛书河忙接住扑过来的拴住。
拴住机灵地左看右看,抱着洛书河的胳膊,将他拖到灯火暗处,扒着他的耳朵低声道:“哥哥,大事了!武爷和刘管事商议,要把你灌醉,害你性命哩!”
洛书河的脸色再次阴沉:“他们怎么说的?你从头至尾详细地说与我听。”
拴住轻声细语地道:“刚才我去茅厕撒尿,走到茅厕门口,听见武爷和刘爷在里面拉屎,武爷说那话已对你说过,不中用,你只是不答应。只能剪草除根,把你结果了。他们商议要把你灌醉了,用一根绳子套在你脖子上,把你勒死哩!还说这样大冷天,不怕你尸首坏了,晚上悄悄藏在车上,等到一个僻静无人的所在,却再丢下,回去只说你遇见强盗被砍杀了。”
洛书河眼中都是阴鸷。
拴住继续轻声道:“刘管事说前次去雁州,本来要到野猪林杀你,因在黑风林你会拳脚打跑强盗,他们不敢下手,被你逃出性命,顾二爷大怒。这回要是办成,顾二爷定会重重赏银子!哥哥,你不要和别人说我对你说的,怕他们要杀我哩!”
“你做得好。”洛书河落在拴住头上的大手很温柔:“放心,我不对人说,你也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出来,我自有道理。”
当天后半夜到第二天上午,天上一直落雨夹雪,天气又寒冷,黄土地都冻上一层薄冰,湿滑得很,不如等明天土冻结实了再走。于是大家在客店里多歇息一天。到晚上,刘管事又摆了一桌菜,一坛酒,叫大家放开痛饮。
洛书河故意示弱,装着要奉承刘管事和武大华,他自掏腰包,另向店家要了一大碗火腿肉,一大碗羊肉,一大碗猪头肉,一大碗鲜鱼,又添买了一大坛上等白酒。
武大华贪小便宜,只要不要钱,再差的酒他都会往死里喝。有这坛好酒,不怕他不上钩。
果然大家都喜得抓耳挠腮,连坐在上首的刘管事也对洛书河阴沉地笑一笑:“我们都象自家兄弟一般,何必破费。”
洛书河也笑道:“往日仰仗刘管事、武大哥和大家照顾我,所以我今天特地置办了几样酒菜,也是我的一点孝心,务必都吃饱了。”
他一席话说得刘管事和武大华心中万分得意,都以为他服了软。不过服软归服软,人还是要斩草除根。
刘管事先动筷子,一桌人的筷子立即紧跟着伸向桌上的肉和鱼,仿佛蝗虫过境。武大华先夹了一大筷子猪头肉,等想吃鱼时,碗里只剩下鱼头。他便站起,伸长手臂,跨越半个桌子将鱼头夹到自己碗里,鱼头连着长长的鱼刺,连汤带水地淋了半桌子汁水。酒他也没少吃,一碗一碗地往肚里灌。
洛书河故意道:“武大哥,多吃菜,少吃酒,若吃醉了,我怕伤了你的身体。刘管事,请过来劝劝!”
刘管事也看不惯武大华那上不得台面的肮脏举止,不耐烦道:“随他去,有命活,没命死,不知道好歹的东西,随他喝去就是了!”
武大华不敢和刘管事叫板,对着洛书河瞪眼道:“你为人怎的这么小气,这点子酒能值几个银子,恐怕我多吃了!”
洛书河点到为止,后面不再管他。一行人将酒喝了一坛半,菜嚼个精光,桌上杯盘狼藉,也顾不上叫小二收拾,往铺上一倒,立即鼾声大作。剩下刘管事、洛书河还有拴住清醒,刘管事叫拴住将木盆搁在武大华枕边,预备他半夜呕吐。
果然睡到半夜,武大华躺在枕头上,嘴巴咕涌着往外喷消化的食物。
只见他旁边有一个黑影坐起身,等候片刻,听周围鼾声正响,个个睡得很香,便将旁边的木盆微斜,将武大华的呕吐物接了足足小半盆。等武大华不吐了,他将小盆连呕吐物一起斜扣在武大华脸上。
第二日一早,众人纷纷乱乱地起床,桌上乱糟糟地都是昨晚的剩菜,地上或多或少都有呕吐物,又被起夜的人乱踩,整间屋子脏得不行,臭得不行。
大家都闻不了这气味,纷纷捂着鼻子,火速地穿好衣服,赶忙出去洗漱。等大家净头光脸、说说笑笑地回来,厌恶地发现武大华半边脸还斜在盆里,躺在床上。
有人便笑道:“武大哥,天亮了,好起了,这客店虽不叫你出钱,到底冷铺硬砖,还是回家搂着老婆睡觉是正经。”
众人都哄笑起来。
武大华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于是有人慌了,上前将武大华的头从盆里轻轻拔出来,只见他人都僵硬了。原来他半夜又呕吐两次,有盆扣着,呕吐物全糊在自己脸上,堵住鼻孔,已经死去多时。
扶的那人怕得喊起来,手一松,武大华的头咣当一下,磕回枕头上。
大家都怕起来,跟着叫喊,胆小的一溜烟地跑出门去,惊魂未定地向外面的人大说特说,引得闲人越来越多,都围在客店旁,伸长脖子,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店主又气又怕,看他们人多,也不敢争,只叹自家倒霉,又暗咒武大华是孬狗日的,怎么不死在大路上,偏偏死在自家客店里。
刘管事毕竟是管事,只能他负责料理。他叫了地方保甲来,验了尸体,确是呕吐窒息而死,又上街买了二两银子的薄棺,将武大华装进去,拉到槐树岭镇十里外一处偏僻的庙里寄存,预备他家里人找过来,自家花钱运回去。
洛书河带着拴住漠不关心地远远站着。过了这一夜,洛书河看似不变,又好似有什么变了,笑起来依然人畜无害,只是偶尔抬眼时,眼中分明多了几分阴冷。
拴住拽着洛书河的衣服,眼睛亮晶晶的,认为只有自己知道事情真相。
因为死了人,这一路后半程风平浪静,大家都老老实实。等采购好香料回到蒲州,刘管事第一时间跑去顾二爷府上,在顾二爷书房里嘁嘁喳喳地说了半天。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反正顾二爷的眼睛重新抬起时,阴鸷了许多。
武大华的死讯自然立即传入他老婆的耳朵。
大华媳妇嚎了一晚上,“我的那个强人啊!你怎么伸了腿去了,撇下我活受罪!我不如死了跟了你去罢!”
第二天她嚎累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府里大部分丫头媳妇都抽空去小院她屋里劝解。大华媳妇寻思着如果苏宜也去,她一定要唾这□□一脸唾沫,再指着她恶骂一通。谁知苏宜根本没来,她因此心里更恨苏宜。
因为武大华是帮顾二爷办事没的性命,顾二爷赏了家属十两银子,顾奶奶赏了五两银。迢迢路远,一个装死人的棺材要想拉回蒲州,没个三十几两回不来。武大华结交的都是酒肉朋友,平常有了银钱,一帮人大吃大喝用得精光。如今他死了,剩下一个寡妇二个小儿子,这帮人大风刮走一般,瞬间躲得一干二净,唯恐他媳妇上门借钱。
大华媳妇手头倒有十四两的私房钱,加上奶奶他们赏的,再借一些,也能将就把棺材拉回来。谁想到武大华到处骚扰女人,他老婆也早就勾搭上府里一个跑腿的小厮,二人常恨武大华碍眼。如今他刚好死在外面,山高路远,想必鬼魂也难返乡,奸夫□□正好在家里幽会,二人遂了心愿。因此一提起武大华,他媳妇就对着别人干嚎,但绝口不提把棺材捎回来。
言归正传,回到洛书河这边,因事关重大,又关系到苏宜的安危,洛书河怕她被哄骗进入顾二爷府上,有被藏起或转移的风险,所以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苏宜靠墙盘腿坐在床上,眼神有些疲惫,听完叹口气:“洛哥,对不起,是我拖累你了。”
洛书河坐她旁边拍拍她的手:“傻孩子,说什么胡话,我拖累你还少吗?现在最关键的是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们得赶紧跑路。等明后天我去找顾奶奶,就说在大街上碰到老乡,说我家中有事,要我们赶紧回去。我们后面也不用绕弯了,直接往凤都走吧。幸亏我跑了这二趟,对路上情形有大致了解,再上路不会和之前那样,两眼摸黑了。”
苏宜眼中立即有了光彩:“那太好了!”
不承想第二天顾奶奶的侄女儿过生日,接顾奶奶去家里耍二天。顾奶奶自然把苏宜带去。苏宜第四天上午回来才知道,洛书河昨晚被官府的人抓去了。
第48章 重囚洛书河
一大早,蒲州的知府孔大人升了堂,下属呈上强盗案情:“上月廿日三更时分,有一伙强盗在张家湾闯入一户李姓人家,杀死夫妻二人,丫头一人,小孩一人。其家人开了失单:白银三百两,银酒壶一把,银鼎杯二只,金耳环一对,金手镯一副,纱衫一件,松绫裙子一件,白绸褂子一件,白布裙二件,青布夹袄二件。盗犯尚未获住。昨日接到张家湾李三报信,在顾大府上的仆人洛大郎房中,搜出一个包袱,里面银酒壶一把,银鼎杯二只,纱衫一件,松绫裙子一件,白布裙二件,与失单查对了,就是被杀那一家子的。”
孔大人先传了证人李三。
李三在堂下磕头。
孔大人问道:“你便是李三?”
李三答道:“是。”
孔大人又问:“犯人是顾大府上的仆人,你与他素不相识,如何知道他屋里有脏?”
李三道:“小的贩布为生,上月去雁州买布,二十三日晚上投宿在秀山镇上一家客店内。第二日大清早,小的出门遇见洛大郎,本不认识,因他相貌堂堂,小的留心看了几眼。见他与一个留胡的壮汉说话,壮汉递了一个包袱与他。包袱上有个缝,小的看见里面露出一把银酒壶和绸子衣裳。小的原不曾理会,后来听说张家湾强盗杀人,抢去的财物中有银酒壶,小的这才生起疑心,打听出来他是蒲州城里顾大老爷府上的仆人,小的就忙报了官。”
孔大人道:“虽是疑心,又无确证,你冒冒失失地报了官,若是冤枉,岂不从此与人结仇?”
李三道:“人命重大,小的有儿有女,若不报官,恐怕天不容我。”
“知道了,下去。”孔大人笑道,随即变了脸色,喝道:“带犯人!”
二个差役就揪着洛书河来到厅上,又踢他跪下。
孔大人冷着脸道:“你这厮是哪里人氏?为何与强盗勾连?”
洛书河在牢里坐了一夜,已经在脑海里理清前因后果,他知道顾二爷必定与这堂上的官有勾连,即使他努力自辩,未定能获清白。但若不自辩,更不甘心。他冷静地说道:“小的琼州府人氏,与妻子在顾奶奶府上做事。因顾奶奶的侄子顾二爷见我妻子貌美,欲奸占为妻,我妻子是个正气的女子,不曾理会他。顾二爷怀恨,因此做了圈套,将脏物悄悄藏在我屋中。指望害死了我,好霸占我的妻子。望大人还我清白!”
孔大人将惊堂木一拍:“住口!你这强盗上来就咬人!不打不成!拿下去打二十板!”
面对这等没有天理的公堂,这不**制的狗官,洛书河无可奈何,心灰意冷。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堂后转出一人,是个穿绿袍的留须中年男子:“大人,我看此人青春年少,不是做强盗的。这事大人不可听一面之词,也要察访个真实。”
此人必定身份不一般,他一开口,孔大人便应允了:“也罢,既然温通判如此说,且收下监去,明日再说。”
这时旁边站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衣人出来反对:“大人,如今脏证、人证明白,我看也不必明日再问。眼见得这人与强盗勾结,与妻子假做奴仆投靠顾大府上,好日后里应外合,抢劫钱物。至于此人说顾二欲占其妻,恐怕是妇人家水性,见顾二富贵,与他有奸。做丈夫的不愤自己做了乌龟,故此咬人。”
孔大人没理他,只道:“无妨,我自有主意。”
因强盗是重犯,洛书河被关进一处不见天日的牢洞内。
为防止犯人出逃,牢洞挖得极矮,极小,千曲百回,洞中有洞,非熟知地形者,兼有内应,否则绝难出洞。洞内黑暗,因此间隔数米,壁上挂一油灯照明。那油不是好油,烟味甚重,加上常年空气流通不畅,人肉腐烂的味道,便溺人粪的臭味,年深日久,气味成分极为复杂,堪称人间地狱。
洛书河脚踝绑着几十公斤的粗铁链,被管犯人的禁子领着,弯腰进入洞里。幸亏他病了二场,瘦了许多,腰弯得比平常人低些,也能顺利进去。
一路曲折到了关押他的牢房,原来是土壁内凿出一个洞,面积不过方桌大小,直不起腰,也伸不直腿,只能容成人蜷膝坐卧。
洞的三面是黄土,剩下一面安了坚固的铁栏杆。洛书河弯着腰被推进去,然后“咣当”一声,栏杆上的铁门也上了重锁。
洛书河慢慢靠墙坐下,因为是地洞,墙潮,地潮,冷,也饿,阿鼻地狱不过如此,只能侥幸没有挨打,没有受伤。古代人受刑,很多没有得到有效医治,后面疮口感染得越来越深,夏天还会生蛆,活活疼死了。
倘若没有苏宜,他可以直面死亡,只是对不起父母家人。可是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苏宜,一个娇艳的女孩子,被顾二爷垂涎地盯上,以苏宜刚硬的性格,必然不会答应。但是她如何斗得过?她若有事,外婆和宝儿以后又该怎么办?
他放不下苏宜,苏宜何尝又能放下他。
洛书河是在顾奶奶府里被捉走,据说官府的人在他们屋里搜出脏物。起初苏宜以为是桃红和大郎的命案事发,被温将军栽赃。转念一眼,若是这个案子,也该将她一起抓走。要么就是因为武大华之死,做局的人被反杀,顾二爷咽不下这口气,栽赃陷害。
顾奶奶不信洛书河是强盗,派人四处打听。那人上午出去,下午一二点才回来,说知府老爷审问明白,原来洛书河与张家湾盗案的那起强盗勾结,已被秘密关押,怕是早晚逃不了被剐。
顾二爷下午也特地登门拜访,摆出一幅斯文人的模样,对苏宜道:“大郎是个肝胆男子,必是被恶人做成的圈套。我已使人去衙门打点,宜娘尽可宽心,不可着恼,小心伤了身子。”
顾奶奶被顾二爷哄住了,以为顾二爷虽然好色,但是底线还在,此案与他无关,恐怕洛大郎是别处得罪了人,因此叮嘱他千万上心,帮忙向知府求情。
苏宜哪里肯信他的鬼话。但是她在这里两眼一摸黑,顾奶奶虽然富贵,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有诰命在身,但女人极少能和官府打交道,也说不上话。只有顾二爷满世界交际,有门路有钱,只能仰仗他出面,因此她只好捏着鼻子给他磕头感谢。
大华媳妇已经飞速地从丧夫之痛中恢复过来,目送顾二爷出门,她知道他是为苏宜而来,心里那个醋海又泛起酸波。她觉得顾二爷要娶小老婆也应该娶她,她的脚可比苏宜小得多哩!又见苏宜悲痛难耐地回自己小屋歇息,她就兴头冲冲地扭到顾奶奶跟前嚼舌头:“好个能文能武的汉子!好个斯文的小姐!原来是一对儿强盗哩!倒是我家那死鬼认不得字的好,为人甚是正气!我家老大人虽是个穷种田的,恩养得我们姊妹尊尊贵贵!就似读书人说的:非礼不看!非礼不听!再干不来这种千刀万剐绝户的事情!亏得奶奶你是西天活佛一般的人物,若是别人家,老爷奶奶见使的媳妇干这事,立即剪了头发,剥了衣裳,打得臭死,再赏与叫花子去了!”
顾奶奶开始不理她,后来听她越说越不象样,勃然大怒:“呸!趁了你这□□的心了!打量我不知道你在背后捣鬼!一个年少的媳妇,又勤力,又不搬挑舌头,你这□□见我待她好,你气不过!每每在背后调唆!那官府就从不冤屈好人么?大郎若被剐了,我也剐了你这奴才!还不离了我的屋子!”
顾奶奶很少动怒,这一生气,大华媳妇吓得见猫的耗子一般,一声不敢言语,悄悄退出房去,又增添一重对苏宜的仇恨。
原来人在悲痛至极时,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苏宜原来还自豪自己是理智姐,遇上啥事都不慌,现在发现纯粹是没经历过大事。如今大祸临头,她倒在床上,脑袋发晕,没法思考,呼吸困难,手脚也冰冷,大腿以下都是软的。
她先孤立无援地哭了几分钟,后来想这样不行,能有钱有权到和官府联动的,只能是顾二爷。他想害死洛书河还赚她的感激,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她要救出洛书河!不行她就进京告御状!
也就是想想,具体怎么操作她一无所知。原来看电影电视里刻画的兄弟丈夫受了冤屈坐牢,那些村都没出过的农妇往县里、往市里、往首都一层层地上访,她看完也觉得不容易,但也仅仅是觉得而已。现在才认知到,这真的需要巨大的勇气。光踏出家门,需要面对全新的陌生世界,和无数陌生人打交道,这一步,就太难了。
对了!古代的犯人都是要家属送饭的,她不送饭,洛书河岂不是饿了二顿?
她怎么这么糊涂!这种事都能忘!太不应该了!苏宜身上立即来了许多力气,她赶紧从床上坐起,坐在镜前,迅速地包好头巾。又去厨房,和童嫂要了一个食盒。
童嫂含着泪,给她装了一碗肉一碗白菜,一大碗米饭,又添上二个白馒头。不敢和以前那样弄得太好,怕那些没天理、死要钱的禁子们挑眼,也怕根本到不了洛书河手上。
苏宜提着食盒从后门出去,一路打听到知府衙门前,见衙门的大黑门关着,旁边黑色的长条木板凳上坐着二个衙役。
有个衙役看她走近,就上下打量她,大模大样地问道:“你是哪里来的?要做什么?”
苏宜想起刘姥姥进贾府大门前的那个艰难,一把年纪跪着年轻的门卫叫太爷,结果人家还是耍她。但是有求于人,只得这样低三下四。
她心一横,把食盒放在一边,往硬地上扑通一跪,磕了个响头:“太爷,我是犯人洛大郎的妻子,来与他送饭,不知道他现在关在哪里,烦太爷指点。”
衙役一听她是洛大郎的妻子,眼神闪过恍然,同那没说话的一齐站起来,二个人走到苏宜面前,眼睛睁大了上下端详她,都点了下头,另一个道:“怪不得,果然好个模样儿。你也不消送饭,你这饭是送不到的。”
苏宜怎肯回去,长跪着求人家指条明路,衙役只是摇头不理。
一个年少美丽的娘子长久地跪在衙门跟前,周围许多人都停了脚步,围着看热闹。
苏宜想起从前女人遇到不公平的事,会在地上打滚撒泼,现在才知道,这是何等绝望才做得出来。体面不是给孤独无依的女人准备的。
她现在也不知道什么叫羞耻,跪在地上,死皮赖脸地抱着衙役的靴子,那二人只是不睬,抖着脚把她的手抖开。苏宜又再三地磕头,头上都磕出血丝来,衙役干脆拿起升堂时打犯人的板子,赶鸡鸭似地赶她离开。
苏宜那点力气,男人一只手她都打不过,何况两人,被他们推推搡搡地反跌了一脚。
这时一个帮人写状子的收摊路过,看了不忍心,道:“娘子,天十分晚了,不如你先回家,明早升堂时你再来求知府大人,也是一样。”
苏宜无法,只能含泪站起来,拎了食盒先回家。
第49章 天降救星
回到住的小屋内,食盒也没力气去还,苏宜瘫在床上,万念俱灰又不敢灰,如今洛书河饿着肚子关在牢房内,她只有好好活着,他才有一丝生机。
点灯的时候,童嫂端了碗浓稠的鸡汤过来,汤上飘着黄油,和人参一起熬的,十分大补。童嫂坐在她床边,舀了勺汤递到她嘴边:“妹妹,你中午不曾吃饭,晚上又饿着,身子如何撑得住?这鸡汤是我亲手熬的,你勉强着吃几口儿。”
苏宜没有力气说话,又不想辜负童嫂的好意,轻轻摇头,又把头转向床内侧。
童嫂十分体谅她,真心地安慰:“吉人天相。你俩口子这么良善,大郎一定平安。你看顾奶奶就知道,家里这般富贵,只有大爷一个儿子,偏生病了几年,一帮儿亲戚都盼望大爷早死,好分奶奶的家产。若果然如此,奶奶素日那些积德的善事都白白地辛苦了不成?这老天爷往下看着哩,最是公道,不许好人无后,早早地教她儿媳妇肚里装了个男胎。你家大郎也必然无事。你好歹吃上几口,大郎出来看到你白白胖胖也欢喜。若是不吃,白糟蹋了身子,大郎来家必不安心。”
童嫂好说歹说,苏宜承她的好意,这才慢慢撑着床要坐起来。童嫂忙放下粥,欢天喜地扶她坐起,又重新端碗举勺喂她喝汤:“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不要理那起嚼舌的□□,你的身子重要。”
谁知说曹操,曹操到。大华媳妇此时也抬脚进门,眉飞色舞地来看苏宜笑话。
她刚才故意在门口站立片刻,将童嫂的话听了个完整,这时扭着屁股过来道:“依我的主意,宜娘还是早做打算。蒲州府的重囚从来不曾听说有活人出来过,你家大郎只怕已经半只脚入了棺材。宜娘你正是花朵般的年纪,还不快着算计,找个小厮嫁了,好日子正长着哩!”
苏宜看她就烦,歪过头不理他。
童嫂劝了半天,好容易劝动她肯张嘴喝汤,结果被大华媳妇打断,她气道:“你老公刚死,你不知道为你儿子积德,说这些造孽的话!”
大华媳妇对童嫂翻了个白眼,“话不是这般说。我老公即便死了,也是清清白白,不曾做杀人放火的强盗,要被知府老爷剐个精光!”
苏宜变了脸色,猛然扭过头直起身,指着她厉声喝道:“夹了你的逼嘴滚出我家!”
大华媳妇觉得面子下不来,也拉下脸:“知府老爷亲自审问,还能有错不成?我是一片好心,你休要狗咬吕洞宾!”
苏宜冷笑道:“什么好心!你打量我不知道你的主意!你拈酸吃醋,怕我要做顾二爷的小老婆,所以你急忙叫我嫁小厮!可笑!我是好人家的女儿,不似你这等下贱,巴不得去做小老婆!”
苏宜说着,昂起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都是轻蔑:“可惜你上赶着给人做小老婆也没用!顾二爷看不上你,你这□□眼里再妒忌又能如何?”
一腔见不得人的心事被明晃晃地抛在地面上,公布于众,大华媳妇脸色阴沉,眼带毒光,恨不得一口毒液将苏宜喷死。
“给我滚!”苏宜想起枕头下有把匕首,是洛书河从衍州买给她防身用的,立即从枕头下掏出来,指着大华媳妇:“滚出我家!”
这匕首是西域羌人使用的宝刀,一尺多长,拔出来寒光凛凛。
大华媳妇眼里都是恐惧,童嫂怕苏宜真做出来,赶紧劝道:“大华媳妇你还是出去吧。今天奶奶因你着了恼,晚上饭也吃不下去。宜娘向来好性儿,也为你生了大气。”
大华媳妇赶紧倒退两步,扭身跑走。
“妹妹,你是正经人,休要理会那欺心的王八□□!”童嫂把苏宜拿匕首的手放下来,抽去匕首,放回原处,又摩挲着她的凉手捂暖,过一会儿重新端起碗:“这汤冷了,待我去厨房重新热了再来。”
苏宜刚才大喊大叫一通,反而发泄掉体内的恶气,身上渐渐有了力气,也觉出一些饥饿,她不愿麻烦童嫂,忙拉着她的衣服道:“嫂子,累你半日,冷吃不妨事。”
她取过童嫂手里的碗,一口气喝光,又用勺子把里面几块鸡肉块一起刮到嘴里,腮帮子都鼓起来,她用力嚼了,这才把碗还给童嫂:“嫂子,多谢你费心送汤来。”
童嫂眼里都是忧郁:“你吃饱了不曾?若是肚饿,我再拿饭来。”
苏宜摇头:“嫂子,你别要费心,我先睡下,明日大清早还要去衙门。有劳嫂子出去时替我关门。”
“也好,你务要宽心,我去了。”童嫂带上门走了。
苏宜一夜没睡着,躺床上辗转反侧,胡思乱想,盘算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洗漱好,跑到知府衙门等。
等知府一升堂,她就击鼓鸣冤。
昨天的衙役见到是她,连忙走上去对孔大人附耳相告。于是孔大人眼皮都不抬,命令将她赶离衙门。
苏宜看苗头不对,立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跪下:“大人,我丈夫洛大郎冤枉啊!”
几个衙役立即如狼似虎地拽着她往外走。
苏宜一边往地上赖一边大喊:“大人!你做官的人,为什么不敢听百姓申冤?你不为民做主,是收了人贿赂的银子么?”
孔大人听了这话,将惊堂木“啪”得一拍,喝道:“刁妇难惹!拶起来!”
堂下十来个衙役齐声大叫:“是!”随即有个人跑到苏宜身边,把拶子往地上重重一摔,故意要给她个下马威。另一个衙役又用力扯着苏宜的手,把拶子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往上套。
苏宜丝毫不惧,大声道:“大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不问详细就要拶我,外面百姓都看得分明!你不怕京城的皇帝派了御史察访真实,参你的职么?”
衙役再想不到一个民妇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慌得魂飞魄散,忙用力一抽,把拶子拶紧。
苏宜感觉十个指头像同时被用力折断,痛得惨叫一声,几乎晕死过去。
外头百姓都看着,孔大人也怕真的会落人口实,便叫衙役把半死的苏宜丢出门外。
苏宜躺在大街上,看头顶好多人头围着看她,又痛又绝望,万念俱灰。
此时昨日帮洛书河说话的温通判带着一个下人,从街上另一头过来,看见前面围了闹哄哄的数百人,挤进去一看,见是一个年轻女子躺在地上,手上都是拶出来的血,不由皱了眉头,问一边牵着小孙子看热闹的老头:“敢问老丈,这个女子是谁?为何躺在此处?”
老头跟看大戏一样,眉开眼笑道:“昨日知府大人审了个强盗,此人就是强盗的媳妇儿,来伸冤的,大人将她赶了出来。”
苏宜头朝着这边,将他俩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忍着巨痛,摇摇晃晃地坐起来:“胡说!我丈夫不是强盗!他是被冤枉的!”
她见温通判穿着绸缎衣裳和皂靴,被周围一堆布衣人衬得很突出,连滚带爬到跪到他跟前磕头:“老爷!我丈夫姓洛,名大郎,琼州府人氏。我夫妻原在并州做生意,因不顺利,想要回乡。不想在城外十字坡遇上强盗,我丈夫又病了二月,没了回去的盘缠,只好流落在这里。亏得顾府奶奶收留我们做了仆人。我们家中还有父母孩子,如何肯在这里做强盗?求老爷做主,还我丈夫清白!”
温通判见她模样清秀,说话又有条理,沉吟片刻,道:“你且随我来。”
苏宜跟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立即连滚带爬地努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跟着他走。
拐弯来到一处茶馆,温通判让小二上一壶热茶,让苏宜坐在长凳上,自己坐在对面,说道:“娘子重新告诉一遍。”
因为有通缉令的威胁,苏宜和洛书河担心万一被捕快捉住后分开审问,容易露马脚,所以提前写过剧本,对过台词。因此苏宜熟练地重复一遍:“老爷,小的与丈夫洛大郎俱是琼州府人氏,原本在并州做生意,因为不顺利,收了本钱预备回乡。走到蒲州城外的十字坡时,遇到一伙强盗,被抢去许多银两。后来小的丈夫又得了伤寒,银子使得分文不剩。亏得城外做媒的顾大嫂说顾奶奶要寻个侍候的人,小的投了顾奶奶的缘,便和丈夫在顾府存身,等日后攒够盘缠还要回乡。不想顾奶奶的侄子顾二爷看中小的,要娶小的做第五房小老婆,因小的不从,便想谋害小的丈夫。小的不敢有一句虚言!”
温通判认真听着:“你是这般说,但是你丈夫在秀山镇与人传递包袱,却是有证人亲见的,这你如何说?”
苏宜解释道:“小的丈夫回来也与小的说了此事。那人并非强盗,是住店的客人,赌输了银子,拿不出房钱,小二与他争吵。小的丈夫看不过,便与那人些许银子,不曾传递什么包袱!”
温通判默默点头,“原来如此,我知道了,看来果然有冤屈的勾当。”
苏宜听他这样说,跟看到包青天一样,她挣扎着起来,血淋淋的手摁在地上,重重磕了头:“老爷救了小的丈夫性命,便是小的夫妻再生父母!”
温通判很不忍心:“你且起来。你这手受了刑,若不早治,必成残疾。我家中有好药,你可随了我家下人同去。”
他对旁边桌坐的人吩咐道:“温祥,你带了这娘子家去,对奶奶说,里屋柜子黑匣子里的药,拿出来给这娘子敷上。”
苏宜如今走投无路,只能信他。她跟着温祥慢慢出了茶馆,走过两条街,进入一个清清静静的巷子里,顺着长长的高墙走五十米,来到一个黑色大门前。
温祥步上台阶,扣了门环,一个壮年男人开了门,二人打声招呼,温祥便带着苏宜走进去。
苏宜没敢东张西望,用余光机敏地打量屋宇。此处虽然不及顾奶奶家宽敞铺张,也有几进屋子,是个有钱人家。
温祥领着苏宜一直走进后院,看到院子东边,一个穿貂鼠皮袄、满头珠翠的年轻女子坐在铺了皮褥子的交椅上,笑容满面地看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在院中间的砖地上踢毽子,这年轻女子便是温通判的妻子。
第50章 得偿所愿的拥抱
这边苏宜上药,那边温通判直接去了牢洞,让人将洛大郎提出来。
不多时,洛书河脚上拴着铁链子,“当啷、当啷”沉重地拖着脚链被带进屋内。
温通判端坐着上下打量他。隔了一夜,洛书河面容憔悴许多,眼睛都眍?下去。迎着他的目光,那双眼睛仍是晶亮,不卑不亢。
禁子要拍温通判的马屁,分外逞能,抬脚飞踢洛书河的膝盖窝:“见了老爷如何不拜!”
洛书河被踢了一个趔趄,他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就弯下膝盖准备跪下。
温通判道:“罢了,不必跪,站着回话罢。你们且都下去。”
屋内站的三四个禁子便行礼告退。
温通判问道:“你叫什么?”
洛书河回道:“小的姓洛,家中排行第一,父母取名大郎。”
“哪里人?”
“琼州府人。”
“怎得来了蒲州?”
“小的原在并州做生意,赚的钱过不得日子,只好想要回乡。不想半路上遇到强盗,小的又生了重病,将盘缠搅得精光。亏得蒲州城南门外有个顾大嫂,甚是看顾小的夫妻,引介小的妻子在顾奶奶府上做事,顾奶奶看小的病着,又准许小的住了她的房子。”
温通判像个老公安,盯着洛书河目光如炬。见洛书河答话与刚才苏宜说得差不多,也没有全信,先提出疑问:“你既然在顾奶奶府上,如何又去了顾二爷府上,跟着他家管事贩买布匹?”
洛书河道:“小的原本不知道原委,顾二爷使人叫小的去,小的想赚些钱使,就去了。后来听人说是顾二爷看中小的妻子,小的妻子不从,故而叫小的同去,好在半路害小的性命。”
温通判又问:“眼见你现在活着,并没有死,这又如何说?”
洛书河道:“小的听说他们原本要下手,不承想走到黑风林遇上一伙强盗,小的会些拳脚,打跑了强盗,同行的人因此没了胆子,小的这才拾得性命来家。”
“你所说的听人说,是何人所说?”
拴住是个半大孩子,洛书河不愿意把他牵扯进来,胡扯道:“是顾奶奶府上的仆人武大华,与我同住在一个院内,为人甚是义气,他不忍看小的受了欺瞒,故此告诉小的。”
“此人现在何处?”温通判盯着洛书河的脸色,如果有一丝犹豫慌乱,立即叫那人来对质。
“武大华嗜酒如命,十几日前,在跟顾二爷管事去衍州买香料的路上,不巧已经醉酒身亡了。”
“却这般凑巧。”温通判算盘落空,道:“也罢,你往雁州,一路经过哪些地方?”
“小的记不大清,依稀记得有李镇,明亭,秀山,长原。”
“秀山?”温通判摸了摸胡须:“果如堂上证人所言,你便是在此处与强盗勾连?”
洛书河道:“小的确然曾在秀山遇见一人,那人并非强盗,因赌博没了银子,拿不出房钱,被小二百般辱骂,骂得好不可怜,小的心中不忍,所以与他算还了饭钱,又赠了些许碎银与他。”
温通判笑道:“你知他是何人?欲往何处去?”
洛书河答道:“小的不知他是哪里人,听说他要前往蒲州。”
温通判的笑容越发亲切起来:“你既不认得他,萍水相逢,为何白白与他钱?”
洛书河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只能如实回答:“小的看他相貌不俗,是条好汉,并非奸诈耍赖之人。小的也曾落难,知道没钱的苦楚。况且出门前我家娘子再三地嘱咐我,出门在外遇见落难的人,能帮则帮,结个善果。”
“你知道他姓甚名谁?”
“姓温。”洛书河仰头想了想:“名字似乎是……温宗保。”
温通判捻着胡须大笑起来:“你可知我的姓名?”
洛书河预感到点什么,心都提到嗓子眼:“小的不知。”
温通判拿了桌上的钥匙,亲自解了他的镣铐:“我也姓温,贱名宗恩。你搭救的温宗保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他来蒲州便是见我。”
温通判请他坐下,又高声叫禁子进来,让他去外面酒楼买酒饭进来,这才对洛书河笑道:“舍弟为人好赌贪杯,多次误事,我不知打了多少次,他万万改不了。不瞒贤弟说,上月我有桩极机密的事,身边没有可信之人,只得吩咐舍弟去办。我命他务要打扮低调,又嘱咐他路上千万小心行事,不可吃酒滥赌,果然不听,一味赌博耍钱。秀山民风彪悍,好狠斗勇,大有匪风,若非遇到贤弟,他只怕白白葬送了性命。此是一,二来我所托之事,事关重大,若非兄弟行侠仗义,误了大事不仅我救他不得,恐怕我也会被连累!贤弟放宽心,你的事我已尽知缘由,你且宽心吃喝,将养身体,我保你无事!”
如此峰回路转的剧情,让河书河如坠云里雾里。出去倒是其次,他最牵挂苏宜,立即向温通判求情:“多谢老爷搭救!只是我家娘子不知我的下落,这二日必然寝食不安,小的斗胆求老爷往顾奶奶府上捎信,教我娘子放心。”
温通判看了他笑道:“你俩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这次过来,有你家娘子的功劳。”
他将事情原原本本细述一遍,又道:“我已叫人带贤弟妹前去我家,贱内自会小心照顾。你放宽心。”
洛书河知道苏宜必然会为救他而四处奔波,万万没想到还受了刑。用手捂着脸,他情不自禁泪如雨下。
温通判安慰道:“迟不过三日,我必将贤弟救出。我已有一计,须要贤弟配合。”
洛书河只能尽力忍泪,哑了嗓子道:“老爷请说,小的无有不从。”
温通判道:“我说贤弟是我姨表兄弟,原本投奔我而来,错记了我的名字,再寻不着,苦无路费,只好委身顾府做了下人。”
“如此甚好,都依老爷。”洛书河想了想,又道:“再托老爷与我家娘子捎个话:安心养伤,我自会完璧归赵。”
晚上回家,温通判到内院见了妻子与苏宜,将事情大致说明,又将洛书河的话完完整整地捎到,苏宜原本内心还在忐忑,听到完璧归赵四字,这才彻底放下心,掩面而泣。
这句暗语,只有他俩和外婆知道,温通判能说出来,自然是他不负所托,见到洛书河。那么他保证洛书河能出狱的话,也是真实不欺了。
苏宜因为手上有伤,每日要上药,做不了事,只能托温宅的仆人给顾奶奶送话,要请长假。幸而顾奶奶护着她,不说什么。
倒是大华媳妇原本听说她当街挨打,心中快活得不行,到处和人说“报应”。后来听说案情可能有变,暗自在家中向四方神仙、八路菩萨许下愿心,要往庙里送三斤香油,务必把洛书河治死。
温通判是官府中的人,有权有钱又大方,消息一向灵通。他花了二日在蒲州城内打听内幕,又在知府跟前百般周旋,让洛书河没有再上公堂受审,又给洛书河换了能住人的牢房,没受太多苦。
到第四日,温通判等知府散了公堂,就去书房求见。
等知府换上红色常服从内室出来,温通判行了礼,很直接地问:“洛大郎的案子,不知大人得了顾二多少银子?”
知府知道瞒不过他,况且两人在一根绳上,无须隐瞒:“二百两。”
温通判道:“大人可知陈敬得了多少?”
陈敬就是之间公堂上要打洛书河的那个白衣人,也是知府最宠爱小老婆的亲弟弟。
知府道:“不知。”
温通判冷笑道:“五百两!”
知府大惊:“果有此事?”
温通判一脸不平,愤愤地道:“大人被他瞒过了,顾二要谋洛大郎的妻子,因此要借刀杀人,害洛大郎的性命。此事蒲州无人不知,只瞒了大爷一人。”
堂堂知府才给二百两,倒舍得贿赂小舅子五百两。知府气得满脸通红,抖着手坐在交椅上。
温通判又添油加醋地说道:“大人收了顾二的厚礼,原本不好不替他办事。但大人是本府父母官,替皇上办事,却被顾二做了圈套,假捏贼情,让朝廷的官替他顾二出力,好谋人妻子。老爷也养有女儿,以后也要嫁人,若是一味地顺了人情,岂不失了公道正明?”
知府一想到五百两就心灰意冷:“此事我委实不知。罢了罢了。他吃了五百两,却叫我害人。不是兄弟帮我,我白白落个骂名。”
温通判趁机道:“好叫大人得知,洛大郎原是我姨表兄弟。因姨母远嫁琼州,来往路远,只在小时见过一面,长大再不曾见过,不知长什么模样。他本要投奔我,因错记了我的小名,在蒲州遍寻不着,又生病没了银子,才流落到顾大府上做下人。大人如何听信一面之辞,便害了我兄弟?”
知府大惊失色,又大为惭愧,“原来是兄弟的兄弟,都是一家人,如何关得!幸而听了你的话,不曾让他挨板子!来人!快去牢洞里将温通判的兄弟放了!”
温通判忙躬腰行礼:“多谢大人成全。待我兄弟调养得壮实了,必来给大人磕头!”
知府一句话轻轻地将洛书河放出来,又派了如狼似虎的捕快把线人李三抓住,打了个臭死,脸上刺字,判了流放。
再有钱都不如有权,顾二爷吓得在家中缩了半月都不敢出门。他不知道小小一个洛书河,如何有能力翻案?经过多方打听,他才知道洛大郎原来是知府跟前第一位红人温通判的姨表兄弟。是否真兄弟不好说,但温通判也是蒲州府知名的狠人,家中财富和顾二爷不相上下,最要紧的温通判在京城有大靠山,所以知府很卖他面子。顾二爷要是与他结仇,等同以石击卵。
顾二爷心中纵然再多的仇恨与不甘,也只能无可奈何。
洛书河被放出来时,被温通判立即接到自己家中,让他们夫妻团圆。
苏宜收到消息,早早就守在大门口等候。洛书河一进门,二人就互相痴望。
几天不见,对他俩如几年一般,尤其头二天一个以为洛书河会死,一个以为再见不到苏宜,二人都被绝望折磨得不成人形。明明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憔悴得有二分显老。
温通判见小夫妻泪眼朦胧,眼中只有彼此,在一旁打趣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将生死相许!’此间人来人往,有诸多不便,贤夫妻且回房中叙阔。”
这才点醒二人,向温通判道谢后,苏宜带着洛书河回到内院自己住的屋内,二人再次对视,情不自禁紧紧抱在一起。
洛书河珍惜地亲吻苏宜的额头,又亲吻她的眼睛:“从此以后,我们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第51章 驶向凤都
斗转星移,又是一年。进入农历十月,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到十一那天,朔风呼号了一天,吹落一地半黄半绿的树叶,当晚落了一场大雪。
大雪搓棉扯絮般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雪势才略略小了些。天地俱白,原本露着枯萎稻茬的田地,屋顶盖着稻草的村庄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住。
有几家院子,屋角种了高高的柿子树,树顶枝梢上还挂着十几个火红柿子,麻雀们找不到草下的吃食,都呼啦啦地扑过来啄柿子吃。
那几家的汉子或者媳妇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见窗户纸发白,误已经天已大亮,自责地赶紧起床,等开了家门,被扑面的寒气打到身上,他们裹紧衣服定晴一看,才发现是大雪映的天地明亮。
农家人勤快,起床没有再回被窝的道理,他们戴上斗笠,穿上木屐,或提或挑了水桶去江边挑水。
有个挑水的汉子挑了一担江水刚要回家,见邻居家新娶的十五岁小媳妇,拖着一个旧木桶,挪着三寸小脚往江边走,十分艰辛。
他没好意思多看,好心地把自己桶里的水拎起倒进她的水桶:“好大的雪,娘子待雪小些再来不迟。”
新媳妇满肚委屈不敢说,只能转移话题:“阿哥说得是。咦,这般大雪,江上如何还有船?”
汉子掉转头望江面望去,果然见宽阔的江面上有只小船急急前行。
汉子道:“娘子不知,顺着江一直走,便是凤都府,反贼安宁王的所在。我们这边的货物,运到那边便价高十倍,那边的货到我们这里,也是如此。这大概是有那要钱不要命的主,为了利钱不要性命了。”
他说着,已经重新打上一桶水,用扁担两头悬着的铁钩钩起满满两桶水,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一边说:“娘子外头冷,早些家去吧。”
新媳妇忙低头行礼:“多谢阿哥。”
她身后南苍江雄浑湍急,无声地接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江上的小船已经看不清船影。
那下了大雪仍急急赶路的,自然是苏宜与洛书河。
洛书河被温通判救出后,调养了一段时间,在人家白住又白吃,自然得帮着做事。背靠大山好乘凉,洛书河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以后若去凤都,即便人生地不熟,至少不用担心二年内的衣食。
外婆已老,宝儿又小,他与苏宜日夜挂心,不愿再拖下去,不顾温氏夫妻挽留,执意要去凤都。
温通判再三留人不住,只得备了一桌上好的酒席,与他饯行,席上又送上百两银子。
洛书河推辞不掉,只好收下。
温通判笑道:“这银子并非白与你的,我也要托你一件事儿。”
洛书河道:“大哥请说。”
温通判道:“我的二弟温宗学在凤都多年,我恐怕贤弟知道后越发要走,故此不曾说得。既然贤弟去意已决,我修得家书一封,托贤弟捎与他。舍弟地面上人情俱熟,贤弟若有难事,尽可托他设法。”
有熟人帮忙可比自己无头苍蝇般乱找强太多了,洛书河大喜,双手抱拳:“多谢大哥。”
温通判道:“我已寻下一艘大船在城南渡口,船主是我家太爷手下的旧人,为人至朴,贤弟尽可放心。你此番前去凤都,即便有舍弟相助,恐怕一时难以寻到祖母爱子,贤弟今后如何生活?”
洛书河心里自有打算,因没有十成把握不肯实说,只道:“小弟委实不知,只能到那边再看罢。”
温通判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他捻着胡须笑道:“我知道你要这般说。你听我主张:那船上我装了四十匹棠锦,二十匹各色罗缎,十匹云绒,十匹白绢,并锦帕、汗巾、纱袜等零碎货物。棠锦乃蒲州独有,运往凤都,其利倍增。贤弟再将凤都的凤锦运至蒲州,放在我铺中代为售卖,也大有利息。这些买卖贤弟是做熟的,可凭此在凤都安身立命。这个也罢了,第一要紧寻个绸缎铺子,务必是正经大路,满路的来往客人,打听消息也便利。比自己钻头觅缝打听强。贤弟听我说得是也不是?”
即使同胞兄弟也未必这样周全,并且数十万元的货物说送就送。
洛书洛满怀感激,站起往旁边让了一步,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大哥如此破费,小弟委实难报!”
温通判忙双手将他搀起:“区区千两银子,不足挂齿,贤弟勿要太谦,实是我沾了贤弟的福荫。若非贤弟出手相帮,我大弟死了,我母亲岂活得成?我母亲若有事,我父亲也是活不成的。贤弟这是救了我一大家子,莫说三千两,便是送贤弟一万两、十万两也抵得过。”
两人重新落坐,又吃了二杯酒。
温通判又说:“也是我与贤弟有缘,我一见贤弟,便心生欢喜。你嫂子也甚是敬爱弟妹。这大半年朝夕相处,足见我不曾看错人。你们前去凤都,弟妹无人服侍,贤弟有事,也缺个使唤的人手。也是天缘凑巧,你嫂子要找个会做针线的婆娘,昨天媒婆带了个娘母子过来,大的不到三十,针黹女工、粗细活都做得,小的十三了,凡事也省得。你嫂子的念头嫌那孩子多余,又没有单买母亲、拆散人母子的道理。这是天假其便,正正好服侍你们。”
温通判说完对着窗户叫一声:“人来。”
小厮在屋外答应着,不一会儿丫头掀帘子,小厮领了一高一矮母子二人跪着磕头。
二人身着青色棉袄,外面罩的棉布浆洗了太多次,纤维都泛出白色,不过母子俩全身上下倒还整洁,尽管寒素,依旧透着体面。
温通判说:“抬起头来。”
母亲慢慢抬头,容貌端正温婉,眉间愁云笼罩,眼睛不看和贵人对视,向下瞅着地面。
小的更不敢看人,小鸡仔似的紧紧贴着母亲,浑身发抖。
洛书河定晴一看,竟然认识。
“唉?怎么是你们?”
洛书河太意外了:这不是当初去蒲州路上遇到的珠娘母子吗?他还帮忙修了屋顶。母子俩有房有地的,怎么沦落至卖身为仆的境地?
一年多不见,珠娘没有变化。玉书略高了些,但也高得有限,还是瘦瘦小小,黑不溜秋的模样。
珠娘听了洛书河的话,这才敢抬起眼皮与他对视。
帅气如洛书河的男人在她的生活圈里绝无仅有,自然很难忘记。她认出后也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心中的愁云稍稍散去些许:洛书河是好人,她们母子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像她村上地主家的仆妇那样,三天两头挨打。
她连忙重新给洛书河磕头:“不意在此与大爷相逢。小的母子能早晚侍候大爷,实为三生有幸。”
温通判也很意外:“贤弟与这女子相识?”
洛书河介绍道:“我与拙荆来蒲州前,一日因暴雨迷路,幸而遇到这位娘子,蒙她收留。”
珠娘分明记得当时洛书河与苏宜自称兄妹,怎么现在改称夫妻?不过她很聪明,沉默不语。
洛书河扭头又问珠娘:“你们有房有地,怎么会被卖呢?”
珠娘眼中立即蓄了泪:“去年年根底下,小的小叔子急待娶亲,因小的公婆房屋窄小,公婆便要赶走小的母子二人,占小的家房子。这房子是小的汉子生前所盖,不曾用公婆一米一钱,小的不肯与他们,被他们领了亲戚将小的母子赶出去。多亏小的身上藏着大爷与奶奶赏的银子,小的母子二人不致于饿死,这才回到娘家。不想数月前,小的母亲病亡,上个月,老父也无了。兄嫂凶狠,容不下小的母子,将小的母子付与媒婆发卖。”
听完珠娘的哭诉,温通判和洛书河都深深叹气。
洛书河道:“这是否极泰来。我与奶奶明白要去凤都,你母子二人孤身无靠,正好跟了我们同去,你照顾妥当奶奶,奶奶路上又有说话的人,解了闷气。奶奶此时在后院,陪着温奶奶说话。你去拜见奶奶,她看到你,必然也欢喜得很。”
珠娘母子又给洛书河磕头,再给温通判磕头,由小厮领着去后院见苏宜。
温通判和洛书河又闲话半天,不去赘述。
第二天一早,二家人依依惜别。
洛书河和苏宜乘坐大船,由小河转大河,大河入江,走了一个多月。转眼到十月中旬,船主说明天下午便可至凤都府,而凤都城就在江边,交通极便。
午饭后,炭火烧得旺盛,舱内温暖,苏宜打发珠娘和玉书自便,自己坐在桌边,拿着花绷子苦练刺绣技艺,一针一线,专注细致地抽来抽去。
洛书河无事可做感到无聊,苏宜就让他睡觉,他听话地歪在床上,穿着棉鞋的脚伸在床外,和苏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苏宜绣得入神,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一直没听到洛书河的声音。她扭头一看,洛书河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已经睡沉了。
她起身走到床边,轻轻将他的鞋褪去,小腿挪到床里,又将床内内里的绣被揭起,轻手轻脚地展开盖在他身上。
回到桌边,苏宜刚要坐下继续绣花,忽然又停下脚步。
虽然已经做好长期寻找外婆和宝儿,甚至也许二人不在人世的思想准备,但是只要想到距离他们如此之近,思念的热血便在苏宜的血管中激荡,让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做任何事都没有心情。
她走出船舱站到甲板上,江水辽阔,沿岸凋敝,土坡荒草,偶尔能眺望到几棵大树伸着光秃秃的枝桠,树冠上架着一二个大黑的鸟窝。
天地悠悠,大地苍茫,人与船此时在江中仿佛一粒芥子,渺小得可怜,从前所有华丽的梦想与远大的抱负如泡沫如残影,毫无意义。苏宜满怀沉甸甸的思念,恨不得下一秒就瞬移到凤都府。
第52章 是宝儿么
洛书河睡得很沉,苏宜脱他的鞋子他都没有感觉。几分钟后突然醒来,来,发现身上盖着被子,桌上搁着花绷子,苏宜不见了。
他心头一凛,唯恐她被歹人掳去,立即掀被下床,鞋也不及穿,几步窜到门前,掀开青色毡帘,刺骨的寒风争先恐后地往温暖的舱内钻,他一眼看见船头立着熟悉的背影,只穿了一件貂鼠皮袄,沉默地遥望远方,仿佛站成望夫石。
洛书河缓缓放下窜到喉咙口的心,刚才他的整颗心都快痉挛了。
他回到床边穿好棉鞋,拿起熏笼上自己的狐皮袄,出船舱走到苏宜身后,将袄子披在她身上,笑着哄她回去:“回舱吧,外面这么大风又这么冷,不到凤都你就被冻坏了,还怎么去找外婆和宝儿?”
狐皮袄染着熏笼厚重馥郁的沉香,苏宜被暖哄哄的香气扑天盖地地包围,才发现自己确实身体冰凉。
她用手裹紧衣领,“本来打算站一会儿就进去的,没想到外面景色不错,就忘了时间。”
她看洛书河只穿件羊绒鹤氅,也抵御不了上寒风,怕他冻出好歹,赶紧挽着他回船舱:“都回去都回去,太冷了。”
船行至第二日下午,终于远远看见凤都城。
果然好座大城,离城还远,光岸边的防洪大坝就有几百里长。
前几天的大雪并未降落到这里,天地还是黄苍苍的一片。船靠上江岸的滩涂,蓄着八字胡的三十多岁船工抄起二块跳板,一头搭在船上,一头搁在滩涂上。
洛书河三下五除二走过跳板,跳到滩涂上。幸好冬日干燥,滩涂是硬地,不然二只脚都会陷入烂泥里。他站在地上对苏宜招手:“没事,很好过的,我都过得来,你比我轻许多,更没问题。”
跳板一个只有半尺宽,二个也不过一尺,又细又长独木桥一般,苏宜看洛书河在上面走时跳板晃晃悠悠,让她心都捏起,唯恐它会中途断裂把洛书河摔进冬天刺骨的水里。
但不走不行,苏宜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踏上跳板。跳板下面是浑浊的江水,她越看越怕,只好学螃蟹横着慢慢走。
越小心反而越不稳当,苏宜走二步停一步,探地雷似的,把洛书河看得提心吊胆,索性重新走上踏板,想上去接她。
苏宜赶紧摆手:“别上来别上来!你上来这板承受不住,要断!”
“哪能这么容易断,人家船工肯定比我们清楚。”话虽如此,洛书河看她害怕,还是退回地面。
船工站在旁边也笑:“奶奶莫怕,这板我们平日走惯的,不会断的。”
苏宜笑不出来,继续一点一点地蹭下来。
离终点还有一小半的路,洛书河伸出双手预备接她。好不容易走近,苏宜立即抓住他的大手,徒然安心,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最后二步干脆直接蹦上岸。一踏上结结实实的泥土地,她就不再心慌。
船夫们轻轻松松地挑着他们的随身行李,二步走下跳板,把行李先堆在岸边,丝绸等货物暂时寄存在船上,等他们在凤都城里找好房子再搬。
岸边长年蹲着拉活的汉子们,见船上卸下许多行李,洛书河和苏宜打扮得又贵气,又使着一个媳妇和一个小厮,知道买卖来了,都乱烘烘地拥上来。
那力气大能挤的,先凑到洛书河身边说:“大爷用小人的车罢!这往坝里还有十六七里地,看走乏了奶奶。”
那被胳膊肘怼到圈外挤不进来的,扯着嗓子喊:“大爷看那树下边,凤都最好的大叫驴!多少箱笼都驮得!”
洛书河耳朵被吵得嗡嗡响,只好伸着二只手往下压示意他们安静,然后大声道:“我向各位打听个人,若能回答得出,不光雇他的车,另外有赏。”
汉子们安静地听他说完,有个三十多岁的立即道:“大爷只管问,小的们若知道,必定都告诉大爷。”其他人都点头附合。
洛书河道:“各位有无碰见一个婆婆,姓祝,七十了,带着一个二三岁大的小厮,大约去年初秋的光景来到凤都。”
苏宜听到这里,心抖得厉害,腿也软了。珠娘看出来,连忙上前将她扶住。
结果大家面面相觑,一齐摇头说不知。
苏宜失落得厉害。
洛书河也很失望,但都在意料之中。
叹口气,他见大路边随意摆放着独轮车、牛车、骡车,都不大干净,最边上有一只花白毛色的马拉着一辆车,车棚用篾编成,车门挂着大红色的毡帘,又齐整又干净又能装的样子,便指着问:“那马车谁的?”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欢天喜地地从圈外挤进来:“大爷要雇小的车子?大爷就是认得货的,小人自家养的马,走得又快又稳当哩!”
洛书河看老头戴一顶灰白毡帽,青布棉袄干干净净,翘起的花白山羊胡须都梳得齐齐整整,果然车随其主,因此老头虽然要价二钱银子,洛书河也没还价。车夫更欢喜了,熟练地套上车辕,呲着牙把车赶到洛书河跟前,殷勤倍至地和玉书一起,把地上的行李都装进车里。
地上搁了木头小板凳,苏宜踩着凳子跨进车内,珠娘随后上车。洛书河叫玉书也钻进去,自己坐在车厢外头,好看外面的路线。
“大爷务要小心,掉下来不是玩的。”车夫叮嘱。
苏宜在里面也不放心,对洛书河说:“你进来吧,这样大冷天,仔细冻到身体。”
洛书河笑道:“不妨事,我自己知道。”
车夫见贵人不听劝也不敢多说,收起小板凳,一屁股斜坐在车厢前头的板上,挥着鞭子调转马头喝道:“驾!驾!”
马是走熟的,不用车夫怎么驱赶,自动上了大路,脚步“哒哒”地小跑起来。
一行人的方向是凤都城外的大坝。
因南苍江年年涨水,凤都城池外六里远处,建有一个防洪大坝,数百里长,近四米高,十米宽,可以跑马车。有没地没房的穷人看中这里,搭起窝棚存身。见官府不赶,过来建房的穷人越来越多。那更穷的,为省一面墙的费用,就靠着大坝里面的墙面,搭建了许多碎砖烂木的破棚子。
大坝抵御过十数年洪水,固若金汤。好多原本住在坝外的居民被水冲走房子,只能迁居坝里。这几年坝里居住的人口越来越多,至少七八万人。
话说车夫赶着马车来到大坝下。大坝没有出入的门,只有一个接近九十度的石梯供人上下,马车肯定上不去。洛书河给了车钱,在坝下重新雇了二人挑行李。
挑夫常年在此行走,又挑惯重物力气很大,挑着他们的行李侧身往石梯上走时,又轻松又快捷,如羚羊一般。玉书虽然小,责任心很重,怕挑夫带着行李跑掉,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
苏宜胆小,珠娘脚小,二人互相搀扶着往上走,洛书河跟在后面保护,三个人慢慢走上大坝外侧石梯,走过平坦的大坝,再慢慢步下大坝内侧石梯。
坝里也有拉活的汉子蹲守,洛书河都不满意,就将苏宜安置在一个茶铺里,珠娘陪着她。自己带着玉书去远处找车。
苏宜的座位靠近门口,小二上茶,她见茶碗的碗沿还印着泥手印,心里犯恶心,便没有碰茶水,转头打量铺外景致。
斜阳下的坝里是座贫民窟,有一种破烂的兴荣:茅草屋,歪棚子,被来来往往的车辙压成深深浅浅不成形的黄土路。但是人气很旺,不断地人来车往,还有一帮小孩穿着破衣烂衫四处疯跑,热闹得很。
茶铺的斜对面,三四米远处的一户人家,吸引了苏宜的视线。
只见门口坐着几个妇人,穿着青布或蓝布的棉袄,一边晒太阳,一边纳鞋底。她们身边,有几个小孩在玩耍。
小孩年龄都不大,三四岁或者六七岁的年纪。有一个小孩看着年纪最小,还不到三岁,穿得也最少,只着单衣单裤,还是开裆裤,露着通红的屁股。旁边几个大点的男孩女孩都欺负他,动辄打他一下,后来一个大点的孩子还把他压在身下骑着他,口里驾驾驾地喊。
小小孩也不哭,摇头摆尾地挣扎,伸着通红的小巴掌想推开身上的人。
妇人们看到这一幕,并不上去拉,笑得很快活,显然小小孩的家人并不其中。
苏宜看不下去,在心里叹口长气。
珠娘也看得闲气横生,忿忿道:“毛未长齐的孩子,也晓得作恶害人,甚是可恶!”
苏宜叹道:“你看这几个婆子的眉眼,凶得跟鬼一般。强龙尚压不住地头蛇,你我又不是这里人,怎好管他的,随他们去吧。”
珠娘道:“奶奶说得何尝不是。只是这般欺负人,我看不得,真是活活气杀人。”
二人一言一语,气闷不已,幸好不多时,洛书河带了车马过来接她们。
苏宜虽然起身往外走,心中不知怎地,一直放不下那小小孩,视线不由自主地总是看他。
此时小小孩还是被大孩子骑在脖颈处,呼吸不畅,却不肯服输,头和腿摇摆得厉害。他奋力地从大孩□□探出头,本来梳成小辫子的头发乱糟糟地遮住小半张脸,小脸沾了许多土,瞧不清模样。
但他黑葡萄般清澈的大眼,湛如明星,瞬间揪住了苏宜的心脏。
苏宜倏然停住登车的动作,倒退二步拽住洛书河的袖子,颤抖地示意他看过去:“洛哥,你看那小孩像不像宝儿?”
第53章 久别重逢
路边有小孩打闹是常事,洛书河本来没有在意,听苏宜这样说就留神细看。
这一看不得了,洛书河立即大步上前,将那大孩子拎起丢到一边,将小小孩抱起来。
这孩子比洛书河去年印象中的宝儿大了一圈,头发也长许多。因为挨打,小朋友披头散发的,脸蛋因为刚才被压在地上沾了许多土粒。洛书河恐怕弄疼了他,用指腹很轻地擦去他脸上的黄土,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宛如宝儿。
小小孩还是不哭,也不怕生,瞪着黑溜溜的眼睛看他。
苏宜也上来,直接扒着他的小屁股蛋检查,左边有一处浅褐色的胎记。又脱下他左脚的小棉鞋,脱掉小袜子,举起他的小肉脚看,果然脚底正中还有一颗黑痣。
他们在桃红家里带了数月的孩子,帮忙洗头洗澡,这些都是看惯的,再不会错。
洛书河见小小孩果然是自家宝儿,心口陡然生起强烈的疼爱,又恨自己未能尽早赶到导致宝儿受欺负。他顾不得宝儿一身脏土,立即把自己身上的狐皮袄子解开,将冻得冰冷的孩子揣到自己怀里捂暖。
以前苏宜坐家里沙发上看电视剧,最烦里面女人一遇到事情就要晕倒,显得很没用。现在她知道原因了:关心则乱。这么小的宝儿一个人在大街上挨打,那外婆呢?外婆怎么不陪在他身边?苏宜又开始呼吸困难,双腿发软,想要说话又说不出,浑身轻轻地颤抖,眼泪不由自主地下来。
洛书河分出一条胳膊揽着她的腰撑住她:“别怕别怕,外婆肯定在附近,宝儿,还记得我们吗?太太呢?太太在哪里?”
他低声哄着宝儿,声音放得很软。宝儿还是不说话,睁着大眼睛仰头看他,又好奇地扭头看苏宜。
洛书河看出不对劲:“宝儿是不是不会说话?”
苏宜拿手绢吸脸上的泪水,深深呼吸几次缓解情绪才说道:“宝儿二岁多了,应该会说话了。我弟弟不到一岁就学说话了。”
珠娘和玉书站在旁边,知道这孩子一定便是洛书河和苏宜的儿子宝儿。珠娘帮忙搀着苏宜,笑着安慰:“菩萨保佑,当初奶奶在船上眼睛都望穿了,如今找着了小相公,奶奶该欢喜才是,反倒这般流泪,小心唬到了孩子。”
玉书看到宝儿这样漂亮的宝宝也喜欢得很。他不知道怎么表达亲热,便笨手笨脚地摸宝儿露在外面的手指头。
宝儿裹在洛书河怀里暖乎乎的,本来在听大人说话,小手被摸,便盯着这个满面笑容的小哥哥。
站一边的车夫实在等不下去,问道:“天色将晚了,大爷还走不走?”
洛书河道:“临时家中有事,今日是走不成了。”
车夫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极为不满,叫叫嚷嚷:“这不耽误小人生意么?刚才有人来雇,只因大爷先定了,才回绝了人家。大爷不要,这牲口一日嚼的草料也赚不出,也是拖累杀小的了。”
洛书河便掏出十个铜板递给他:“小伙子累你,改日再雇你的车。”
小伙一秒变脸,双手接过,喜得牙花都露在外面,道:“大爷改日雇再小的车,这钱不要算在里面。”
洛书河笑道:“也要看你侍候得怎样。”
“大爷放心,我若欺心,不上赶着伺候大爷,叫雷劈哩!”小伙欢天喜地地去了。
视线转到欺负宝儿的大孩子娘,见洛书河拎起她的好大儿扔到一边,她赶紧冲上前抱起儿子。因洛书河人物轩昂,衣饰精美,显然是个有钱老爷,她心里一丝上前算账的念头都没有,反而狠狠地戳一记儿子的额头:“不长眼的猢狲!短命的畜生!让你惹祸来!”
好大儿穿得厚,洛书河没摔疼,倒是被他娘瘦叮叮的指头戳一下,跟木棍戳肉差不多,委屈疼痛叠加之下,他嚎得像火车的汽笛,尖利漫长,十分刺耳。
婆娘唯恐触怒有钱老爷,赶紧拿手捂紧儿子的嘴巴。
其余几个看热闹的妇人,见几个陌生男女围着宝儿,恐怕是他们拐子——万一宝儿被拐走,宝儿的太太上告官府,定她们个知情不报的罪名,要结结实实挨板子的。
于是几个妇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出头问,好半天才有一个站起来:“那客人从何处来?抱着祝婆婆家的重孙做什么?”
苏宜真真切切地感觉头猛地“嗡”了一下,几乎要晕倒——外婆果然还活着。
洛书河深深地憎恶这几个妇女:自家孩子才多大,被大孩子们围着打,这几头蠢货兴奋得像看戏一样!
他没有把厌恶显露在脸上,客客气气地道:“有劳婶子,我是祝婆婆的孙子,敢问婶子我祖母下处在哪里?”
女人立即满脸堆笑:“大爷便是祝婆婆的孙子?后面便是婆婆的孙媳妇么?果然都好个模样儿,不枉婆婆日夜惦记。婆婆每日念个三四百遍,不想今日来了。大爷且宽心等候,婆婆每日寻些衣裳回来浆洗,不多时便回。”
她还有心说些闲话,但没读过书的眼睛视力太好,突然看着前方笑着:“巧了不是,那不是祝婆婆过来了?”
洛书河他们回过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此时日头西坠,天边一层红光,寒气四起,黄土路上归人脚步匆匆,扛着扁担的,推着独轮车的,背着箩筐的,络绎不绝。一个老妇人夹在其中,穿着旧黑棉衣,上面缀着蓝补丁,正慢慢走来。她挎着一只竹篮,身形迟缓,脚步蹒跚,显然年数已高。
等她一步步走近,心脏狂跳的苏宜终于确定:这个面容苍老,苦相中又带着几丝麻木的老人,是自己从前清婉悠闲总是笑眯眯的外婆。
外婆吃大苦了。
苏宜想喊外婆,喉头却被激烈的情感哽住。喊不出来便不喊,她顾不上视线被泪水糊得看不清,抽噎着飞奔过去。短短百米,她腿又发软,跑得跌跌撞撞。
外婆没看见她,心里想的都是宝儿:小小的人儿独自关在家中,没有电视看,又没有大人在身边,不知会多害怕。路是天天走惯的,她有心走快些,然而疲惫至极的灵魂拖曳不了沉重的躯体,只能小步小步慢慢往家挪。
凤都城是座大都市,大几十万人口,经济发达,物价很高。这里人的品性和赵家庄的人根本没法比。外婆一个老人,不招他们不惹他们,每天只是牵着宝儿进出,凤都的男女看着他们,眼睛毫不掩饰地露出阴森森的恶毒。外婆恐怕他们看出她身上有钱,被他们半夜上门盗窃或者直接明抢,不得已城内城外搬过几次家,二个月前才搬到这里。
一开始她天天盼望苏宜和洛书河过来。不知道苏宜和洛书河处得怎样?洛书河有没有丢下她一个人跑了?她每天数着日子过,每一天都长得像一万年。
叶落春来,外婆等了一年,苏宜音信全无。是苏宜他们被抓住了所以没来接她?还是他们嫌外婆老了,没用了,不来了?甚至,苏宜是不在人世了?
外婆不敢细想。
如果苏宜他们不来,她已经老了,宝儿才三岁,就想着以后给他多留些钱,所以求人介绍浆洗衣服和缝补的活,拿到的铜板加上自己暗地补贴,勉强度日。
只是服务行业不好干。
有的雇主,穷得耗子进门也需自带干粮,眼睛却长在头顶,觉得雇了外婆便高人一等,直接将脏衣扔在地上,嘴里还要拿腔作势地喝道:“老虔婆拿去!务必浆洗干净,早早拿来!不要误了我的事!”
虔婆是脏话,意思:老鸨子,下九流。
外婆弯腰捡起衣服,陪着笑脸,一一忍了。每当受了很大侮辱解不开心结的时候,她就想想也有好人,很谦逊,肯称呼她一声婆婆,她带宝儿去送干净衣裳,人家刚烙好的喷香韭菜馅饼,肯拿一块给宝儿吃。
此时外婆拎着沉重的脏衣篮缓慢地往家走,突然一个身影挡在身前,她下意识以为是路人,便向旁跨了一步。谁知那黑影也跨一步,继续挡在面前。外婆心脏一紧,以为又遇到恶人,见她年老,故意戏弄。
外婆弯了膝盖准备跪下,求饶的话语已在嘴边,却看清了对方的容颜: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相貌,不过瘦了很多,头发也和这里的小媳妇一样,高高地挽着。
是自己的小孙女吧?不是做梦吧?
两个人面面相对,小的眼中含泪,老的泪腺已经干枯,流不出泪,满眼都是震惊。
过了好久,也可能是几秒,外婆丢下篮子,双手举起,死死攥住苏宜的双臂:“我的宝哟!心肝哟!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将头埋在苏宜怀里,脸庞在苏宜身上左右蹭着,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她是自己真的、活的、温暖的孙女。
苏宜也紧紧抱着外婆哭得喘不上气。
洛书河笑容满面地抱着宝儿过来。他们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外婆和宝儿,想不到这样顺利,他可算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宝儿远远看见太太哭,很着急,在洛书河怀里不停地扭着小身子,伸着小手要外婆抱,嘴巴“啊啊”地喊着。
洛书河心里一沉:三岁的大宝宝了,还不会说话,这不正常。不过他很快藏起担心,微笑地看向苏宜和外婆。
外婆舍不得放开孙女,又看不够洛书河,看到宝儿又诧怪得很,“阿河也瘦了——你们怎么碰到宝儿的?他不是被我锁在家吗?”
宝儿见外婆不抱他,急得一直伸手,嘴里呜哩呜噜地要抱。
外婆便把他的小胳膊塞回洛书河的袄里:“宝儿乖,外面冷,这是你爹,这是你娘。你不是想爹想娘吗?看,爹爹抱着你哩。”外婆又低声对他们解释:“我在这里,一直对外说在等宝儿的爹和娘。”
“外婆,我懂,我和洛哥也一直自称夫妻,住宿什么的更方便。”苏宜用自己温暖的脸去碰宝儿冰冻的小脸蛋,又毫不嫌弃地亲吻他的小脏脸:“宝儿乖,娘在这里。”
洛书河也轻轻拍着宝儿:“外面冷,宝儿别动,在爹衣服里暖和。”
宝儿似懂非懂地,但是能感受到他们对他的爱意。尤其娘的嘴唇碰着他的脸蛋,软软的,香香的,让他的小心脏感受到满满的快乐。他本来就很乖,也就安静下来。
苏宜上手把洛书河的狐皮袄往里紧紧,好把宝儿护严实。
洛书河抱着孩子不好腾手,便口头指挥:“这里还有那里有点漏风,再掖下。”
苏宜一一听从。
二人的亲密不言而喻。
外婆默默看在眼里,心里有了数。
这是好事。
第54章 外婆的小屋
洛书河想起刚才外婆的疑问还没有得到回答,便跟外婆解释:“我们刚才准备雇车进城,走到这里歇个脚,没想到就碰到宝儿,棉袄棉裤都没有,跟在别的小朋友后面跑,冻得脸乌青乌青的。”
他怕外婆伤心,没说宝儿挨打的事。
外婆又生气又心疼:“上次也是这样!这里人都坏得很!小的也个个不是东西,喜欢打人!宝儿到现在还不会说话,有委屈说不出来,所以我轻易不放他出门玩。上次我就出去几分钟,那些大孩子就在外面引他,把他骗到门口把衣服脱了,让他从门缝钻出来,说带他玩,其实就是打我们孩子!也怪我,没有吸取教训,我刚才去人家取衣服,想着外面冷,来回也就十分钟,就不带他去了,没想到那些坏孩子又去引他!”
洛书河皱起眉头:“不会说话是哪里有问题?看过太医没有?”
“看了好几个专看小儿科的太医,都说不妨事。我看看也是,我和他说话他都听得懂。而且我以前也亲眼见过,有些孩子确实四五岁才说话。”
苏宜和洛书河这才放下心。苏宜又摸摸宝儿的小脸蛋,对他笑笑。
旁边几个破房子门口站了好几个闲人,看戏一样盯着他们哭哭笑笑。
苏宜见人多眼杂,珠娘和玉书又知趣地在原地待着,便低声对外婆介绍:“外婆,我们雇了二个人,就是你右前方的那对母子,瞅见没?就看着我们的那两个。他家房子和地都被人占了,没地方去,以后跟你细说。总之他们以后会一直跟着我们。”
外婆顺她视线望去,前面不远处果然有一对年轻母子守着一堆行李,眼巴巴地看着她们。
她收回视线:“人品怎么样,信得过吗?”
苏宜说:“挺勤快,用到现在没偷过一天懒。”
不像苏宜家以前用过的几个保姆,头一个星期可勤快了,一天能拖三遍地。不超过第三个星期就开始作威作福,跟苏宜爸告状,说没见过苏宜这么懒的女孩子,眼里没活,地这么脏都不知道拖,以后都没婆家要。幸好苏宜爸拎得清,护女儿,眼睛一瞪凶巴巴地说:“我女儿要是干活,我花钱请你们来我家干什么?”
洛书河也说:“这母子俩挺本分,不怕苦不怕累的,一路上靠他们省了我们很多事。”
“那就好。”外婆还有点不放心,“我们的来历,你们没和他们说吧?”
苏宜赶紧说:“肯定不说!我跟洛哥嘴很紧的,没跟任何人说过我们的真正来历。”
洛书河也说:“外婆你放心,我们知道轻重,不敢和任何人讲。”
外婆放下心:“那就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别人对你们巴心巴肺地再好,也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讲。”
三人简单统一了口径,苏宜拎起外婆的篮子,这才一起往珠娘他们的方向过去。
不等他们走近,珠娘拽着玉书先迎上去,趴地上磕头,“小的见过老太太!”玉书是个实诚孩子,头磕得结结实实。
“快起来,地上冷仔细冰着。”外婆赶紧一手一个拉他们起来,“不承想你们今日来,没有准备赏钱,改日再补,休要见怪。”
珠娘早看见苏宜手里拎着沉重的篮子,赶忙接过来,才回外婆的话:“老太太和小相公在这里受苦,我们做下人的心疼还来不及,哪里敢怪老太太。”
苏宜补充道:“外婆,这便是珠娘,我们处得姐妹一般。”
珠娘又道:“这是奶奶人好,不肯作践下人,我们不敢不知恩图报,不然那雷也劈下来。”
述了几句闲话,天色已黑,苏宜要去外婆住的地方看看。
外婆看着嘀哩咣啷一堆人,有些为难:“我租的屋子太小,恐怕站都站不下你们这些人。”
“这好办。”洛书河二话不说,让珠娘和玉书赶紧雇车回船上住,第二天再过来。
珠娘不肯:“奶奶晚上无人服侍如何使得?老太太屋里便无处可站,我与玉书在门外站一宿也使得。”
苏宜笑道:“这样冷天门外待一宿,脑浆也冻出来。我何尝这等娇贵来,当初荒郊野地也走过来了,这一晚上怕怎的?你只管带着玉书先回船上。”
珠娘还不放心:“来时路上我看见有客店,我这里侍候完奶奶,再去店里安歇不晚。”
洛书河赶紧制止:“万万使不得。方才我也瞧见了,我看门口站的人龌龊得很,那手往身上抓来抓去,想必店里跳蚤臭虫极多。你住一晚,不知要夹带多少回来。趁现在天色未晚,你赶紧带玉书雇车回船上,明日一早再来。”
珠娘心心念念要服侍苏宜:“既然老太太房屋狭小,不如同我们一道去船上安歇。”
“明日再说。”洛书河道:“天也晚了,我身子也乏了,明日一早我还要去城里急寻个住处。我与奶奶先凑合一宿,你们明日早点来伺候。”
珠娘只能听话。她和玉书把洛书河和苏宜晚上要用到的物品搬到外婆的住处,还想帮忙整理,苏宜怕太晚雇不到车,硬逼着她走了。
外婆租的房子是最简陋的木板房,由厚薄、长短不一的旧木板拼在一起,四处漏风,顶上铺着稻草,也就比去露天多了几分安全感。两扇薄薄的门板被一把锈锁锁住,中间露着好大一条缝,想必宝儿就是站在这里被大孩子把棉袄脱了,让他从门缝里挤出来。
外婆开锁进屋,宝儿的棉袄棉裤都扔在门口,她刚慢慢地弯下腰准备捡起来,苏宜连忙把随身物品搁在地上,抢先一步把衣服捡起来掸了掸土。
洛书河一手抱着宝儿,一手拎着最后的行李进屋,把行李顺手搁在门边,关上门。
屋里一片漆黑,外婆熟门熟路地摸到灶台边,摸出火折子,把桌上的油灯点亮。虽是萤火之光,足以照亮整个屋子。
屋子仅几平米,进门左手边,是烧得乌漆抹黑的灶台,灶台后是一张大床。床上放着打补丁的棉被。家里没有柜子,所以床尾整整齐齐地堆着几件春夏薄衣裳。床头放着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只能靠墙倚着。
床靠着的那面墙有个脸盆大的窗户。说是窗户,其实就是一个洞,钉了2根木棍防止人或者野兽爬进来。冬天天冷,很多人不舍得花钱买窗户纸,薅几把草胡乱把窗户堵住。所以外婆也捡了好多枯草把窗户堵上,不然寒风呼呼往里灌。但是墙太薄了,不保暖又漏风,屋里还是冷得像冰窖。
洛书河四处打量,直皱眉头。他想起当年在蒲州城外生病时住的小屋,也是类似格局,但是外婆租的房子要小得多,也简陋得多。
苏宜环顾四周,把宝儿的小棉袄也搁在床尾架子上。因为没有凳子,只好坐在床边,忍不住流下眼泪。
她自认为这二年过得不好,但至少有好房子睡,有好床睡。外婆过得这是什么日子?这个房间,比农村的猪圈都不如。
外婆放好火折子,听到苏宜鼻子堵住一般喘气很粗,知道她在忍泪,也明白她的心情,便笑道:“房子破是破了些,其实不冷。你看这被子,棉花多厚啊。外婆过得也不苦,苦了生病不是花钱更多吗?外婆不傻,这个账我算得过来。”
外婆又翻开下面的褥子,“你看下面是好大的狗皮褥子。夏天的时候,我在路上看到有人打野狗吃肉。我看好大一条狗,我就偷偷守在边上,果然他们吃好走了,留下好大一张狗皮。我拿了皮托人硝了,你们看看,是不是又厚实又缓和。”
苏宜含着眼泪摸摸,毛很粗很糙,手指搁在里面确实暖和。虽然鼻子堵着她也努力夸赞:“哇,外婆,你好厉害。”
外婆也很得意。
洛书河已经脱下自己的貂鼠皮袄,又把宝儿外面的脏衣服扒了,把宝儿光溜溜地包在皮袄里,弯腰放在床上:“来,宝儿,我们床上玩。”
宝儿却不肯好好坐着,哧溜一下爬到床角,翻出一个半褪色的拨浪鼓,他唯一且最喜欢的玩具,甩了二下,发出邦邦的声音,又举起给洛书河显摆。
“真好听。”洛书河赶紧重新把他包好。
宝儿便咧着嘴笑,又扭头把拨浪鼓伸向苏宜耳朵边,邦邦地甩给苏宜听。
苏宜中断和外婆的说话,连忙用夹子音给宝儿加油:“呀,敲得好响啊,宝儿真厉害!”
宝儿小嘴咧得更开了,甩得更有力,邦邦更响。
苏宜担心会扰民,但是见宝儿小可怜只有这么个破玩具,还这么爱不释手,怎么忍心打断他。
宝儿小,又爱动,洛书河的皮袄裹在他身上和被子似地,又大又宽松,老是滑下来,他被冻得打了几个喷嚏。再说洛书河没穿皮袄,身上只穿件绒袍也害冻。
苏宜立即将宝儿的棉袄棉裤衣服从床尾取回来,又把宝儿连人带袄从洛书河怀里接过来:“宝儿,娘给你穿棉衣服。”
宝儿虽然小,审美在线,他知道娘长得好看,他很喜欢,身上的香味又很好闻,所以亲亲热热地偎在她怀里,乖乖任由摆布。
外婆看他们玩得好,惦记着他们晚饭还没吃,赶紧烧锅。家中只有咸菜,她打算熬粥。
孩子们都回来了,穿得是绫罗绸缎,举止是富贵逼人,她不再怕钱花没了,等下她要把米放得多多的,熬得浓浓的。灶膛里的火光印得外婆脸红红的,她满脸都是喜悦。
洛书河看外婆烧火,便起身把随身物品里的一个食盒打开,里面装着熟鹅熟鸡熟猪耳朵熟腊肉,还有几个白面馒头。天寒地冻,这几样熟食都冻得邦硬,可兼职做暗器。
洛书河把三角桌往墙里推了推,务必靠稳了,才把食物一样样放在桌上:“外婆,我这里还有些熟食,等下热热吃掉吧。”
外婆伸头看了看,笑道:“我还打算明天一早去集市上买猪肉鸡肉,团圆了,我要做顿好的庆祝。结果你们都有现成的。”
洛书河也笑道:“这还是昨天晚上买的。船靠在一个渡口,我看岸上热闹,就上去逛逛,顺便买了这些。天冷,肉菜经放。”
话未说完,感觉胳膊被人戳了戳。转头一看,是苏宜侧着身子将貂鼠皮袄子递给他:“洛哥,衣服穿上吧。”
洛书河正准备帮外婆烧火,貂鼠皮袄长大累赘,而且皮袄是为了装阔买的,足足八十两银子,若被火星子迸上烧糊了,穿不出去实在可惜:“没事,不冷。”
苏宜可没好话:“你可穿上吧。屋里这么冷,你把肉冻坏了还得我伺候你!”
第55章 小团圆
洛书河扭扭肩,抬抬腿,活动了下筋骨笑道:“我动一动就不冷了。外婆,我来烧火。你大孙回来了,以后你大孙伺候你,你什么都不用动手,享受生活就好。”
外婆坐着小板凳正往灶里递柴,听到洛书河的话,在凤都压抑了许久的热泪被激得夺眶而出。她用衣角揩了下眼睛,笑得心满意足:“我坐着烧火,顺手的事,不累。你们坐了这么久的船,肯定都乏了,赶紧床上躺着歇歇。”
洛书河蹲在她旁边帮忙塞柴火,见灶边堆的树枝粗大,便噼噼啪啪地折断:“我们也不累,凡事有珠娘他们动手,我和苏宜闲得很。”
说话间,锅里水开了。原来外婆见他们风尘仆仆,先烧出一锅热水供他们洗漱。
洛书河根据外婆指点,在屋角拿脸盆倒热水兑冷水,浸湿手巾,绞干了先递给苏宜:“妹妹,来,擦一擦。”
苏宜正用梳子梳宝儿软细的头发,要把小揪揪重新扎起。听洛书河叫她,便接过手巾,试试温度刚好,她没擦自己,先轻轻擦拭宝儿的眉眼。
洛书河站在一边看着笑:“我倒忘了这个小脏鬼。”
宝儿的大眼睛从毛巾缝里瞅了瞅他,情绪不太高。
苏宜觉得他听懂了,赶紧说:“我们宝儿可不脏,都是被那些坏孩子欺负成这样的,我们宝儿是天下第一干净宝宝。”
宝儿这才高兴了,在苏宜怀里窜了二下,又把已经洗干净的小脸埋她在肩颈处蹭了蹭。
苏宜瞅一眼洛书河:“以后话不要乱说。”
洛书河窝囊地笑笑:“不敢了,不敢了。”
宝儿眉毛下面有块污渍怎么都擦不掉,苏宜拿手指头擦擦,又轻轻抠了抠,没敢很用力,再抱到灯下对着照了照:“呀!这眼睛上怎么有个伤疤?
苏宜心疼坏了,“好危险,差点就划上眼睛了!”
外婆虽然在灶边烧水,眼睛一直含笑着关注他们。听到这里她叹口气:“隔壁官哥儿挠的。”外婆想起这事就恨得咬牙切齿:“官哥儿坏得很!每次看到我们宝儿,就跟看仇人一样!不是挠就是打!”
洛书河在行李中翻出一包蜜枣放在桌上,先给外婆抓一把递过去:“多大的小孩?他家里人不管吗?”又递给苏宜二个。
外婆尝了一个枣,好甜。她慢慢嚼着,冷笑道:“八岁了!管什么管!他娘觉得自己儿子本事得很!不吃亏!”
她吐出核,扔进灶里,又恨恨地说:“你们看看宝儿脖子上,还有疤哩!都是官哥儿抓的,到现在还没好!”
洛书河扒拉着宝儿的小领子,对着灯光照,小宝宝白嫩嫩的皮肤上,果然有好几道口子。
外婆不想当着孩子面诉苦,可是这二年的憋屈如梗在喉,她噎了噎,还是把许多话咽了下去。只是长叹一声:“人老了没有用,打不过人家也骂不过,宝儿跟着我,受大罪了。”她又用衣角揩眼睛。
苏宜心痛得厉害。
洛书河也心疼坏了,把宝儿从苏宜怀里抱出来,柔声问道:“宝儿,还疼不疼?”
宝儿刚才在他怀里待了半天,又温暖又有安全感,所以他看到洛书河很亲切,摇摇头。
洛书河看着他,用最温柔的眼神说着最狠的话,“以后不会再有人打你了,爹回来了,谁敢再打你,爹把他们统统打扁!”
苏宜也从牙缝里狠狠地向外迸字:“不光打扁!要把他们屎都打出来!”敢欺负我们家孩子!
宝儿太小,不记仇,不在意爹娘怎么发狠,他在爹怀里一窜一窜的,两只小手直往苏宜这边伸。苏宜得意坏了,赶紧双手抱过,向洛书河嘚瑟:“小孩子还是和娘亲。”
宝儿在她怀里坐好,小手又用力地掰苏宜的右手。苏宜不明所以地张开,手心里赫然躺着二只褐色的蜜枣。宝儿很懂事,没有拿没有抢,只把小手搁在苏宜掌上,眼巴巴地看着她。
他哪里是想娘抱,是早就看见娘手里有吃的呢!
全家沉默片刻,一齐爆发出快乐的大笑。外婆眼泪都笑出来,长久积压在胸腔的憋屈今天都散发了出去,现在里面装满了快乐。
晚上只有一张床,一家人为了挤下都是打横睡下。床虽然够宽,但是洛书河身高腿长,只能蜷着睡。不过这条件可比蒲州的牢洞舒服太多,况且只要全家人在一起,都能将就。
第二天洛书河睡醒时,只觉被窝洁净柔软,他将腿伸出被窝伸了个懒腰。有点冷,但精神满足,酣畅得不想起。
屋内黑得很,隐约有红光闪烁,还有烧锅时柴火燃烧的轻微毕波声,同时米粥的香味飘至他的鼻端。原来外婆起得更早,已经开始烧早饭。
蓬松的白发简单地用一根黑蓝的布带束起,外婆坐在灶口前往灶膛里塞木柴,红色的火光印在她喜悦的脸上,像一朵温暖的花。
洛书河胳膊撑着床,慢慢从被窝里坐起,揭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衣服刚披到身上,他瞥见宝儿,先停下穿衣的动作,俯下身把宝儿举在头顶的两只小拳头拉下来,被子盖好。
苏宜也醒了,眯着睡得水肿的眼睛,仰着脸小声问洛书河:“洛哥起床啦?”
洛书河利落地系好袍子,坐在床边,温柔地把她摁回被窝,又帮她掖好被子:“你接着睡,时间还早。再说咱们到家了,你想睡多久都行。”
苏宜躺得舒服,确实也不想起。
要是在现代的家里,早上七点,煤气灶咕咚咕咚熬着浓稠的白粥,大肉包子或者带葱的大花卷蒸得烫烫的已经端在桌上,牛奶也倒好,带着粉色小花的白瓷盘里放着切好的半截黄灿灿的玉米,外婆还在厨房菜板上切水果,一边切一边喊她:“别睡啦,都10点啦,先起来吃饭,吃完再睡。”
苏宜虽然身体被叫醒,但脑袋还睡得稀里糊涂,闭着眼睛她从卧室能走到客厅,一看到沙发就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了,直接拖鞋一甩,窝在沙发里继续睡。
如今破屋烂床,水要拎,柴要劈,粥要用柴火烧,烧完还要去外面洗锅刷碗,件件不容易,她怎么安心躺床上而让年迈的外婆劳作?她努力坐起身:“你们都起来了,我躺不住。”
外婆的粥快煮好了,她将一大根柴从灶膛里扯出,柴上火焰乱飞,烧得正旺。外婆握着这根柴赶紧走到门边,拉开门闩打开门,把柴火倒立在门口泥地上。
外婆家门左边放着一个破瓮,瓮着积着半瓮脏水。外婆把破瓮端出去,将那根还在烧的柴火浸入水中。只听“滋”得一声,柴火由红转黑,灭成黑炭,同时冒出大量青烟。
此时天色渐明,路上已经有了匆匆行走的行人。外婆直起腰看看路上的风景,等烟小得差不多了,外婆再将木柴和破瓮端回来,靠着门边墙角处晾着——搁外面准被人捎走了。这穷地方,连个破瓮都是好东西。
外婆忙的时候,洛书河已经束好头,在帮苏宜梳头。
苏宜还没醒透,塌着腰坐在床边,随便裹着件皮袄,睡得头发蓬乱,活像个关了四五年的邋遢女囚,也亏得洛书河不嫌弃。
外婆绕过洛书河,站在床边用一只手在床上摸索着,最后从宝儿枕头下翻出一根木簪。她又从窗沿上摸到半截木梳,慢慢梳着白色的长发。
外婆上了年纪,关节开始老化,抬胳膊的时候有些吃力。她庆幸自己中年后女儿们成才又孝顺,让她的中老年生活舒心畅意,没有被繁重的劳作伤害,身体一直都很康健。
对比现代村上那些老妇女,孩子不成器,已经六七十岁还不敢歇息,到处找活干,找不到就进城捡垃圾贴补孩子,睡觉都浑身骨头疼,做梦还在“哎呦、哎哟”地哼哼。
洛书河看外婆胳膊吃力,便丢下苏宜去帮外婆:“妹妹你先把衣服穿好我再给你梳头。外婆,我先给你梳。”
“不用不用,我这头发多少天没洗了,脏得很。”外婆推着洛书河的胳膊,怪不好意思的。
“外婆可不脏!再说苏宜小时候生活不能自理,一把屎一把尿拉床上,不都你收拾嘛?咱们一家人,谁都不嫌弃谁。”
被点名的苏宜立即彻底清醒了,穿衣服的胳膊都有劲了:“好像你一出娘胎就能生活自理似地!”
外婆不再推辞,含笑背对洛书河站着:“阿河会盘头发吗?”
洛书河说,“我小时候只要放暑假,就去我姥家住。然后我姥家所有小孩都会去。我有三个妹妹都是长头发,早上头发都是我梳的。刚开始也不会,后来慢慢也会一点造型了。还有苏宜,刚开始不会盘头,也是我帮忙盘的。”
苏宜整理身上的棉袄,无法反驳。
外婆夸奖:“那你很厉害了。”
“还行吧。外婆,你头发真多,我不用担心以后苏宜老了秃头了。”洛书河幼稚得很,不拉踩下苏宜就浑身难受。
苏宜站在地上系裙子:“管好你自己吧!男的秃头基因更厉害!还中年发福!你老了可别是大肚子大光头,跟你上街那脸都不够丢的!”
洛书河一天不损苏宜就满身刺痒,挨苏宜骂跟酒蒙子喝到酒似的,飘飘欲仙。苏宜越损他,他的嘴角越翘,弧度之高秤砣坠着都压不下。
门缝中透出灰白的亮光,屋内一点一点亮起来。外婆微笑着听他们斗嘴,心中盈满了幸福。只有宝儿嫌吵,不干了,睡梦里嘤咛一声,开始扭小身体。
全家立即闭嘴。苏宜忙伸手轻拍他的小身体。
没有用。身边没有熟悉的味道,宝儿不安地嗯嗯唧唧,眼睛没睁开,先软软地翻个身,然后小胖胳膊撑着床板坐起来。
小小的一团嫩肉坐在被窝里,像一只刚出壳的小黄鸡。洛书河心头涌上无限怜爱,人高马大地坐在床头,像一头温柔的巨型兔子,他柔声问宝儿:“宝宝,今天和爹进城买好吃的,好不好?”
宝儿还没睡醒,迷蒙着眼睛看他好大一会儿,有点陌生。他瘪了瘪小嘴,想哭,但睁着大眼睛看了一圈,看到太太站在陌生爹后面含笑看着他,他有了安全感,泪水又迅速收了回去。
外婆看他跟看心肝宝贝蛋一般,满眼宠溺:“睡一觉,把爹忘了。宝儿,这是你爹,旁边你娘,昨天还给你带大鸡腿吃的,大鸡腿香不香?好不好吃?”
洛书河也轻声细语地问:“对啊,爹给宝儿撕大鸡腿吃,宝儿还亲爹了,宝儿想起了吗?”
宝儿蒙了一会儿,记忆慢慢回笼,看看洛书河,又回头看看苏宜。苏宜怕他冷,正给他裹被子。
全家都宠他,都含笑看着他。
宝儿终于想起昨晚喷香的大鸡腿,想起别的小朋友有爹背,有娘亲亲,他只有一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太太,虽然他最爱太太,但是他小小的心肠里,仍然萦绕着小小的自卑与羡慕。现在,他心心念念的爹和娘终于来了,陪着他,亲亲他,给他带各种好吃的,而且模样比所有小朋友的爹和娘都漂亮。
他很开心,又有点害羞,于是缩着脖子抿着嘴,两只小手捂着嘴,眼睛眯起来,格格笑出了声。
第56章 外婆没有眼泪
宝儿要跟爹出门,外婆特地从床尾翻出一件新棉袄。
说新棉袄也不准确,是别人给的二手衣服。
上个月碰巧了,外婆给一户有钱人家洗衣裳,那家娘子为人顶和气,见外婆带的宝儿玉雪可爱,就从衣橱里翻出一套红绸棉袄红绸棉裤,是她儿子三年前的旧衣,不穿了,正好送给宝儿。
外婆千恩万谢地收下。回来细看,衣服有八成新,棉花絮得厚厚的,肯定也暖和。只是在坝里穿出去太扎眼。外婆就一直收着,打算过年时不出门,给宝儿搁家里穿。现在顾虑没了,今天穿出去正好。
洛书河盛好粥放在桌上,昨晚吃剩的馒头和肉也热好一齐摆上桌子,他再捞出粥里的鸡蛋,放凉水里过了,迅速剥壳。
外婆早就不讲究了,她把鸡蛋和肉夹进粥里,又拿了一个馒头,坐在灶边小板凳上慢慢吃。
苏宜吹凉粥,先给坐在床上的宝儿喂一口,再给他咬一口鸡蛋,撕瘦肉吃。洛书河三口二口吃完,赶紧接过她的活喂宝儿,好让她吃饭。
很快吃完早饭,珠娘和玉书一直没到。洛书河着急进城看房子,懒得等他们。他抱着宝儿,外婆领着他出门,给他介绍邻居崔永福。
崔永福的职业类似于现代的中介,住所离外婆住处不足百米。他有一妻一女。听说夫妻俩原本在凤都城里一个大户人家里做事,有人说偷东西被主人赶出来,也有人说他不肯同流合污,被几个偷东西的抱团陷害了,总之现在也流落在坝里居住。
不管旁人怎么议论崔永福,外婆很喜欢他。崔永福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脸庞甚是白净,留着八字须,精神面貌干净利落,不像手脚不干净的人。而且像她这种家里没有成年男丁,又没有阔女婿撑腰的孤老婆子,坝里很多人势利得很,对她白眼相待。崔永福却很怜惜她,每次见外婆拎着脏衣蹒跚而过,都会主动上前拎一程。他家女儿六岁,叫小丫儿,也很喜欢找宝儿玩。他们家也不大宽裕,小丫儿每次来,都会给宝儿带一个枣小半块发糕,宝儿也喜欢她。
如今洛书河需要中介,这个赚钱的机会外婆自然要给崔永福。
崔永福也在喝粥,听到门被敲响,他一手握着碗和筷子,一手开了门。
门一打开,他第一眼看到住附近的洗穷婆满脸笑容地站在门口。他再仰头,看到一个身躯高大、服饰精美的老爷。崔永福愣了片刻。他之前确实在富贵人家做过下人,城里城外到处跑,这样俊美轩昂的男人是他平生第一次见。
他赶忙地把客人让进门。
崔永福家虽然不大,也还整洁,平常不觉得哪里不妥,今天洛书河一进屋,崔永福顿时觉得这个家又小又乱,局促得难以下脚。他租的是二间屋,他老婆和女儿还没起床,听到外间崔永福手忙脚乱、颠三倒四地端茶倒水,知道来人地位不一般,都缩在床上不敢下来。
外婆说明来意,崔永福一面惊诧洗穷婆居然咸鱼翻身,一面忙不迭地答应,忙忙乱乱地喝完粥,捯饬了下自己,便领着洛书河出门。
崔永福熟悉市面,直接前面左拐再右拐,雇了一辆干净又像样的马车,一行三人直接进城。
三人当然包括宝儿。
宝儿不认生,谁都可以抱出去玩。他虽然喜欢新来的爹,但爹的地位在他小心肠里,还远远比不上外婆。但爹带他各种玩,又背又扔又接又举高高,宝儿兴奋地大笑大叫,这种刺激是年迈的外婆给不了的,他又实在舍不得爹。于是宝儿想了好办法,指着外婆 ,要外婆一起上马车。他小脑袋瓜灵光得很,又指着远处的家门:娘也一起。
外婆还有事情,但她更愿意宝儿多出去,走远点,见见世面,别跟坝里的小孩似的,七八岁的娃娃,夏天穷得衣服也没得穿就学会了势利眼,甩着小**跟在外婆后面喊“洗穷婆”。
所以外婆和洛书河哄了又哄,这才把宝儿哄上车。
今天大太阳,天气和暖,苏宜因为要干活,把好衣裳换下来,换上外婆的旧棉袄,和外婆用一根木柴抬着脏衣篮出门,脏衣服上还摆着一只四脚朝天的木头小板凳。
两人走了百来米,上坝又下坝,往河边走。
依苏宜的主意,这脏衣服退还人家算了,大不了补贴些铜板算精神损失费。外婆却不肯。她很有原则,答应人家的事一定会做好。
这里没有退休金,坐吃山空的日子让外婆心惊肉跳,不敢生病,有病就硬熬,不然十几几十两银子淌出去。她不仅不敢花钱,还想给宝儿攒点钱,她也没有别的赚钱门路,只会洗衣服,什么衣服都洗。很多穷人没老婆洗衣服,就把脏衣交给她洗。这些穷人大多数都是干苦力,捂了汗臭的衣服一打开,那股馊臭的味儿熏得外婆眼睛都疼。衣服不光臭,还脏得油黑发亮结了壳,洗一次要费好多功夫。
不管暑热酷寒,外婆接到活就洗。不光洗晒叠,还得检查,看到破洞要缝好。她老了,眼睛不好,一天下来,腰酸背疼眼花,还得照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朋友。她天天数着日子过,一天天过去,怎么宝儿还是这么小一点,离长大还那么远。苏宜和洛书河又杳无音信。
这日子真苦啊。
盼呀盼,终于把苏宜和洛书河完完整整地盼来了,宝儿有人抚养有依靠了,哪怕她现在立刻死了,也闭得上眼睛。
往河边走的路上,碰见的熟人都和外婆打招呼:“婆婆去洗衣裳?”还有女人一脸称赞地加句:“这便是婆婆的孙媳妇?生得好模样儿。”
她们很想和外婆聊天,外婆假装不知,含笑回礼,脚下不停。这些人之前都欺负过她。
她七十多了,底子还在,皮肤细腻,眼神清亮。有几次在路上走,有个六十多岁的黑皮老挑夫,笑模笑样地递给她一个馒头,说晚上去她家里睡睡。周围一堆男人看着他们,眼神讥讽又玩味,跟看大街上狗□□似地。
外婆很想抓一把土扔那老头脸上,但手上还牵着天真的宝儿,硬是什么也不能干,掉头走了。结果这些女人看到后,经常在她路过时大声嘲笑她一把年纪还发骚,勾引男人,还嫌弃地在她背后吐唾沫。她们怎会不知道老挑夫才是坏的?无非心黑肠坏,故意欺负手无寸铁的老人罢了。
好在她的孩子们终于来了,尤其洛书河这么高这么帅还一身富贵气,这些妇人立即换了嘴脸,好像与她交情多好似的。
呸!
下了大坝再走半里路,是南苍江的支流,河边有几个长方形的水池。水池由几块石板简单砌成,使用了上百年,长青苔的地方已经发黑。水池底部与河里的活水有孔洞相通,水十分清澈。
已经有五六个妇女在池边蹲着,年龄二十多到五十多都有,都穿着黑色或青色的粗布棉袄,棉袄肥大宽松,豪无曲线。但女人不减爱美之心,把棉袖卷挽得高高的,露出冻得通红的粗壮手臂上戴的镯子,家境好些的,是一个银镯,差些的,至少也有一个粗糙的木镯。
女人们高高扬起棒槌捶洗衣裳,梆梆的棒槌声里,夹杂着女人们清脆尖利地说笑声。看到外婆和一个陌生女子过来,她们手上不停,眼睛都盯着看。有个认识外婆的,大声和她招呼,还麻利地要挪脚边湿沉的衣服,想让外婆过来一起洗。
昨天看热闹的人群里有她,外婆知道这帮人想八卦而已,所以笑咪咪地谢绝,带苏宜走到最西边的水池,那里只有一个年轻妇女在埋头捶洗。
苏宜放下挑篮子的棍子:“真远啊,外婆你好辛苦啊,幸好我们找到你了。外婆,你的苦都吃完了,以后等着享福吧。”
“好,我就等着享我大孙女的福。”外婆喜滋滋的,浑身上下写着老梅逢春的畅意。
外婆把小板凳搁地上,自己坐着,一边把衣服倒出来,一边凑近她得意地低语:“我住到现在,都没怎么花老本呢。”
老本指的是元宝和那枚绿汪汪、价值不菲的翡翠戒指。外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等着夸赞。
苏宜看向外婆的眼神充满心疼:“外婆,你该花花啊,你把钱留着能下崽吗?”
外婆摇摇头,将衣服从篮中拎起,投入水中浸湿再捞起,慢慢抹着皂荚,细细揉搓。有孙女陪她,这脏臭的衣服一寸寸的都有了意思。
她脸上的每条皱纹都蕴藏了温柔的喜悦:“钱难赚,屎难吃,花一百出去容易,赚一百就得一分一毛地攒。我寻思着,万一要是等不到你们,这钱我就给宝儿攒着。要是等到你们,万一你们要创业也有本钱,我给你们我也高兴。再说,我兜里有钱,我就有底气,哪怕别人再看不起,我在大路上走我的脖子都敢比人伸得长一些。”
哪怕别人再看不起…
苏宜瞬间明白,外婆和他们一样,一定受了很多屈辱。她和洛书河年轻,拳头够硬,别人尚会忌惮三分。外婆带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子,不知受了多少欺负。她的五脏六腑平日安安静静地揣在身体里,此时突然闹起存在感,酸软地几乎让她有些蹲不住。
好容易洗好衣服,外婆和苏宜又像来时那样拎回家。远远看到珠娘和玉书蹲在家门口等她们回来,珠娘手里还抱着个瓦罐。
看到她们,珠娘和玉书脸扭曲得差点哭出来。原来珠娘三点就起床烧粥,又焖在罐里抱在怀里,为省车费一路走过来的。结果到地方一看,大门紧锁。再等不来她们,珠娘以为苏宜不要他们了。
玉书现在大了,不用他娘推一步走一步,赶紧跑上前接过苏宜手里的篮子,摇摇晃晃地拎到家门口,又从家门后找到晾衣的竹竿,把竹竿搭在门口,把衣服都晾晒在竹竿上。
珠娘带来的早粥成了午饭。她把外婆之前洗好的衣服都缝缀好。那手艺漂亮极了,外婆看着细密整齐的针脚,夸了又夸。
第57章 进城找房子
宝儿第一次和爹出门,上午一共想了九次太太,掉了二次金豆豆,但都被便宜爹拿甜糕,柿饼、风车给哄回去了,又给他买了顶红色的虎头绒帽,又厚实又暖和。
洛书河把帽子两边的小绳子在宝儿下巴上系好,又伸长胳膊把宝儿抱远些,左看右看,红帽子衬着白嫩的大眼睛娃娃,漂亮得画一般,他忍不住把宝儿的脸蛋亲了又亲。
宝儿被他的胡子茬扎得脸疼,他和爹现在熟了,不客气地把爹的脸推开,专心地咬手里的柿饼。
洛书河先去了城东的“济世”生药铺,找温通判的弟弟温宗学。铺上伙计说老爷不在家,昨日刚呼朋唤友去乡下农庄打猎,要半个月才能回来。洛书河便留下温通判的书信离开,和崔永福在城里逛到中午,屋子看了两个,都不大合适。
一个在城西,三十几平的大铺子,后面有厢房带院子,院子里还种了两颗细槐树,冬天落了叶,光秃秃的。房东是个小眼睛八字须的胖子,拢着手在棉衣袖筒里,非说一棵是桃树,一棵是梅树。
洛书河没说话,但是崔永福不肯吃亏,瞪着眼睛板着脸,把房东数落一通。
租金倒不贵,一年20两银子。也怪不得便宜,位置不好,处于巷内,完美错过人流。
一个位置倒好,在城中最繁华恩济桥的东边大街上。洛书河带宝儿坐在马车里,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来到大街正南的位置,看到一座二层木质小楼。楼下一间二十多平米的铺子,铺子拐角有个小小木楼梯,楼梯后一个小厨房,楼梯上去是三间房,用来放货兼住人。
洛书河不太满意。楼上住一家四口不仅局促,宝儿也没有玩耍的地方。
崔永福一直陪着笑脸。他年纪不老,脾气倒好,不好也干不了中介的活。更主要的是,他有些怵面前这个年轻人。
看他单手抱着三岁儿子,自带主人气势地昂首阔步,走来走去,要么环顾房间,要么敲敲木头,眉峰微拧,若有所思。虽然表情不多,可是他身材高大,体格健硕,不怒自威,崔永福总感觉自己矮人一截,时刻预备着他要发火,而且感觉这个年轻人的脾气,不是自己招架得了的。
崔永福微微抬眼,觑着洛书河的脸色:不满意,不满意,很多个不满意。崔永福的背越驼越低,脸上的笑容越发恭谨,介绍前面还有一间铺子,不远,走路不到一刻钟。
洛书河看看太阳已经偏中,腹中有些饥饿。
“算了,也累你半天了,一起吃个饭。”他颠着宝儿,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宝儿饿不饿?和爹吃饭去好不好?大鸡腿还吃不吃?”
“嗯。”宝儿最爱吃肉,搂着爹的脖子,咧着小嘴很开心。
洛书河打发掉马车,逛景区似的,抱着儿子慢慢走。
凤都城不愧是反贼首府,比蒲州城还要繁华,大街更齐整,铺子更多,卖靴子卖布匹卖绸缎卖扇子等等,琳琅满目,茶楼酒楼也很有几家,消费力度很强。
崔永福跟在后面,尽责地介绍些风土人情。
宝儿听不懂,大半天都在爹怀里没下过地,他有些不耐烦。扭扭小身体,他小手指指着地面。小宝宝的眼珠又大又黑,清澈地能当镜子,又纯又萌地盯着洛书河时,把傻爹的心都看化了。
他儿子怎么这么可爱!
洛书河稀罕死了,再亲亲宝儿的小嫩脸蛋:“宝儿想走路是吧,来,爹把你放下来。你不要乱跑啊,这大街上,跑丢了找不到家,也找不到爹娘和太太了。”
虽然叮嘱,也没指望这个年纪的小朋友真能听进去。所以他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眼睛紧盯着前面鼓囊囊的小娃娃。
好在宝儿很聪明,自己跑跑,还知道回头看爹在不在。不过到底是小孩,片刻心就野了,开始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小短腿倒腾地还挺快,连走带跑地就远了。
洛书河是经历过黄金周的人,此时人虽多,和五一、十一的长城、泰山、黄山的摩肩接踵远远比不了,宝儿总离不开他的视线。
结果还是出了事。
宝儿长得极好,白白净净胖嘟嘟,像朵水灵灵的小花朵。外婆坐船搭车往凤都来时,一起走的妇人都很喜欢宝儿,夸宝儿是仙童投胎,都抢着抱抢着亲,临走还要送点自家蒸的米糕,送他草编的小蚱蜢小篮子。
也有些老婆子小媳妇,或坐一边的男人,嘴里虽夸出花花来,那浑眼珠子却射出凶残的光。装成臊眉耷眼老实的老黄狗,他们对着外婆百般套话。
外婆阅历丰富,仅从面相就看出这些人绝非善类。她一个人不敢得罪他们,就装成没心没肺的农村大娘,故意撇开两条腿坐着,高声大气地吹嘘自己有四个儿子。宝儿是小儿子家的,三儿子和小儿子就在前面某某庄接她。这些话放出去,她分明地看到这些人眼中瞬间划过的不甘。
大话归大话,她自知年老体衰,若这些人明抢,自己万万争不过。所以她绝不听人劝,走什么近路抄什么小路,她只走大道,住热闹的客栈,哪里人多她带着宝儿走哪里。她也不再给宝儿每天洗脸,随他脏得和小花猪似的。
等到了凤都,虽然日日穷忙,她也没忽视宝儿的营养,务必要给他打好身体基础。
虽然凤都城经济发达,毕竟不能像现代人那样天天吃肉。特别坝里这种穷地方,基本过年才能吃一次肉。一家煮肉,真会满村飘香,非常扎眼。所以外婆平日就蒸点青菜,偷偷煮个鸡蛋给宝儿吃。其实隔三差五会带宝儿去街上买肉包子或烧鸡,找个背风的地方细细地喂给宝儿,好容易才把宝儿喂得高了些,圆润了些。
搁现代的标准,宝儿不胖,还略微偏瘦,但是住坝里的都是穷到骨头缝里的人,身上盖的就比乞丐多了片瓦。孩子们长到七八岁,一个个营养不良,头发细黄还软,夏天不穿上衣服,也没有衣服,挺个大肚子泡在河水里。有些五六岁的女孩也赤着小身体到处乱跑,爹娘也不管。有男人走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把外婆看得揪心又叹气。
宝儿身上瘦,但小脸蛋天生肉乎乎,大眼睛也藏不住,黑白分明,清澈得能照出人影,是个明珠蒙尘的模样。河坝上的人鱼龙混杂,为一枚铜板,死人肉都能啃,拐卖人口又有什么做不出?
前面说的喜欢打宝儿的官哥儿,他爹是个不耐烦做苦力、只想挣大钱的破落户——现在叫二流子,平日好赌博,偶尔不赌时,就拿把破躺椅躺在路边,身边再坐两个同样的破落户,有人路过时,三双阴丝丝的眼,蛛丝一般粘过去,恨不得一路粘到人家里,把人家床板下藏的银两铜钱一起粘出来。
外婆带着宝儿住进坝里时,一开始这个穷老婆子没入他们的眼,可后来眼瞅着宝儿每天被外婆拉着手走进走出,别看他只有大人腿高,总穿一件灰扑扑的小棉袍,小胖腿不会好好走路,翘得高高的,再蹦哒两下。虽然他不会说话,但看着又活泼又可爱。
他们更加留心观察,果然这孩子长得极好,头发又黑又有光泽,小脸虽脏,但肉鼓鼓的,眼睛很有神采。坝里的孩子大多数天天被父母打,能为一块馒头和亲兄弟姐妹抢得你死我活,神情要么愚蠢呆板,要么疲惫麻木,要么警惕狠毒。跟他们比,宝儿堪比观音菩萨座下的小仙童,灵气得很。
凤都十岁以内的孩子,顶天卖二两银子。这孩子要是卖出去,至少能有五两银子。钱不算多,但是无本的买卖为何不做?
存了贩卖人口的歹毒心思后,三个破落户每日暗中观察外婆的日常。发现外婆不是凤都本地人,在这里没有亲戚,丢了孩子也发动不了周围的人力寻找。这岂不是老鼠落在猫口边,不吃不是傻么?
三人盯着宝儿,就跟看见大路上搁着一块二十多斤的肥肉,唯恐别人先拾了去。每日琢磨怎么把宝儿弄到手,他们甚至想过对外婆痛下杀手,苦于没有良机。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有两个破落户家里已经断粮,亲戚实在看不下去,帮忙给他们在城里找了事做,混点吃喝之余,还能再落个一二两银子过年,比做人贩子强。毕竟万一被抓住,凤都城的知府老爷也不是吃素的,二十板子下去能去半条命。于是他俩对宝儿就没那么上心。
三个破落户去了俩,剩下一个就是官哥儿他爹,一米六五的五短身材,大头和脖子一样粗,一只大头,脸上一对肿眼泡,嘴总往下撇,像只□□成精。
快过年了,官哥儿家里的米缸一粒米也翻不出,官哥儿饿得在床上吐酸水,他爹苦着□□脸盘来盘去,不肯找活干,想捞偏门又没有门路。
他最大的私有财产老婆,上周典给别人做老婆,三年为期,六两银子,钱到手还没捂热,他连夜上赌场输给了别人。他有心把自家屁股也典一典,只是赌场也如青楼,只爱年轻娇俏的。他二十岁前典过几十次,如今三十挂零,对□□精黑而多毛的大臭屁股,几乎没有人有兴趣。
他打着官哥儿要饿死的旗号,厚着脸皮去城里老丈人家化缘。老丈人家卖豆腐的,生活很过得去。只是老丈人恨他恨不得咬口肉下来,倒是老丈母娘还心疼他,毕竟女儿期满后还得和他过下去。
于是官哥儿爹若无其事地把老丈母娘家锅底的锅巴都吃干净,又从老丈母娘的米缸里挖去五斤糙米,老丈母娘又给他拿了一斤小米,二斤黄豆。
官哥儿爹在老丈人家睡到今天中午,又赚了一顿午饭才出门,打算去恩济桥下破落户们最喜欢去的赌场,赌资便用背上布袋里的8斤粮食。
还没到恩济桥,看见一个小孩倒腾着小腿跑挺快。官哥儿爹本没留意,因那个小孩一直在他余光之内,看着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小孩身边没大人!
官哥儿爹心猛地一跳,再细看,这小孩的身高和头上二个红绳绑的小揪揪,活像坝里住的那个漂亮小孩!
他瞬间起了不良之心,鬼鬼祟祟地前后观察,确实没发现那个洗穷婆的身影。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第58章 神秘少年
官哥儿爹走到宝儿身后,照着他后脑勺,一个大巴掌抽就过去,同时龇牙咧嘴、穷凶极恶地吼:“作孽的小畜生!家里到处找不到你,你怎敢到处瞎跑!只怕你活不成了!”
宝儿才多大点的小人儿,一抽就倒。
官哥儿爹拎小鸡崽一样拎着宝儿一只胳膊把孩子整个拎起来,骂骂咧咧地还想上手打大耳刮子。刚抬手,身不由己,他整个人飞出去了!
原来洛书河见到宝儿挨打,瞬间撩起锦袍急奔过来,夺过宝儿的同时,对着官哥儿爹的腰一脚飞踹,将人直踹出五六米远才落地。
官哥儿爹感觉腰都要断了,稀里糊涂地坐在地上要起又起不来,只能抬了头,见一个好似戏中武松般高大的神人抱着宝儿,翻来覆去地检查。
宝儿长到三岁,没挨过这么重的打,闭着眼睛一顿嚎哭,那眼泪挂在小脸上,别提多可怜了。幸好帽子厚,没有受伤。洛书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恐怕惊了宝儿,不敢提高声音,只是冷笑地对官哥儿爹道:“青天白日,如何敢伤我的孩儿!”
洛书河说完又上前一脚,暴踩在官哥儿爹的胸口上,又几脚跺在他□□上,毫不留情,每一脚都透出凶残。围观的男人们个个想捂自己的□□,都不敢上前劝架,恐怕连累自己遭殃。
官哥儿爹还没反应过来,疼得爬在地上哭天喊地:“明明是我的儿子!青天白日,如何抢人家儿子!街坊邻居来看啦!杀人啦!杀人啦!”
崔永福气喘吁吁地跑来,恐怕洛书河弄出人命,死命抱着洛书河的腰要把他拖开:“切勿动手,都是街防,误会误会!”
见是熟人,官哥儿爹眼睛一亮:“崔大哥作证,各位街坊作证,这孩子明明白白是我儿子!”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个年老的看不过去说:“便是你儿子,多大点的羔子,这般发狠大力打他!”
官哥儿爹忍着痛,唾沫横飞地赌咒发誓:“若不是我亲儿子,叫我路上撞死!为的他日日贪玩,不知叫我悬了多少心!”
崔永福在一旁插嘴都插不进去,他叹口气,把官哥儿爹指天划地的手摁下来:“沈大哥休要开玩笑,此位便是祝婆婆口中常提的孙子,昨日已寻到坝里,祖孙团圆。宝儿是这位大爷的亲儿子,如何成了你的儿子!今日祝婆婆托我带大爷看房子,要搬家哩!”
官哥儿爹一听,唬得全身都软了。魂不守舍间,又被揪着头发提起脑袋,对上一张好看却冷峻的脸,一字一字地接收警告:“今日看在崔大哥面上算了,下次再欺负我儿子,定不轻饶!”
街上平日就和官哥儿爹不对付的人,见他挨打心中痛快,抱着胳膊闲闲地靠在墙上,趁机落井下石:“沈大哥平日如八脚的螃蟹般,竖了二个大钳四处夹人。不想今日出门未挑日子,被人家亲爹把钳子掰断了!”
这话仿佛自带刀光剑影,官哥儿爹害疼,缩成无脚螃蟹,唯恐再挨洛书河打。
宝儿被洛书河抱在身上,哭得停不下来。洛书河心疼坏了。昨天他还夸口,以后宝儿绝不会再被人欺负,今天宝儿就挨了个大的。他自责不已,一边走一边专心哄宝儿。
宝儿哇哇哭着,一边哭一边用小手指着大街,意思回家。
洛书河握着他的小手,很耐心地哄他:“宝儿想太太是不是?”
宝儿满脸泪花地点头。
洛书河掏出手绢给他一点点地擦泪:“再等等啊,我们吃饭就回家。有好吃的肉肉。”
宝儿哭着摇头不肯。
崔永福看宝儿这个倔强的哭法,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唯恐洛书河恼了。谁知这般威武长大的汉子,比妇人还耐心,又拿手绢擦,又买八宝糕,又在摊上买小木狗,又抱着孩子在桥上看船,还指了船上一只小白狗给宝儿看,终于把宝儿哄得肯咧出小白牙笑了。
洛书河看宝儿不再闹着回家,这才放下心,扭头招呼崔永福往酒楼走。走了没二步,被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拦住。
洛书河心中一惊,抱紧宝儿,瞬间想起无数糟糕的可能性,但面色不变。
男子身着青衣,家仆装扮,白净面皮,目带精光,下巴留了几根胡须。他恭敬地作了一个揖:“我家主人欲邀客人酒楼小叙一杯。”
男子说完朝身后展手。
洛书河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七八米远处,热热闹闹的商铺间有一间宽宽绰绰的木制酒楼,楼上挂着黑底金色的三字牌匾:天香楼。远远看见楼内整洁,布置精美,小二穿梭其中,模样清爽,精神利落,想必其中的客人非富其贵。
洛书河拿不准对方是什么人,恐怕有祸事,婉然谢绝:“多谢你家主人,只是不知名姓,素昧平生,不必了。”
男人执意拦在洛书河前面,平静有礼,态度坚决:“客人爱惜时间,小人本不该搅扰,只因我家主人见客人骨格非凡,魁伟轩昂,心有仰慕,有意结交,特命小人竭诚请客人一叙。在座者唯我家主人,再无其他。”
洛书河看青衣男子目露精光,气质精悍,不像一般人,倒有点保镖的意思。这种人,必然出于大家。现在的他惹不起。
他只好含笑道:“既如此说,你且带路。”他又掏出一块碎银约有半两多,递给崔永福说:“有劳崔大哥。你先找个地方吃饭,等我完事再来找你。”
崔永福不肯要:“事情还没办成,如何敢要大爷银子。婆婆跟前,我也说不过。”
洛书河笑道:“崔大哥说哪里见外的话,且接了勿要误事。”他把银子一抛,崔永福条件反射地接住了。
崔永福面有愧色地捧着银子,“大爷放心自去,得闲了再说。我在对面茶馆里,专等大爷。”
青衣男子恭恭敬敬地在前面领着,将洛书河一直领到天香楼二楼一间雅间门口。又有一个青衣男仆高高揭起红底金色鹤纹的锻帘,青衣男子先进去,洛书河抱着宝儿,低头随后进入。
里面扑鼻的芬芳温暖。原来屋内熏着香,又放着旺旺的炭盆,屋子一暖,越发把香气激出来。
洛书河飞速地扫视四周。见屋内太热,窗户微微开着,南窗临街,西窗临河。东面是白墙,上挂四幅画,分别是梅兰竹菊。墙角两端摆着二盆高脚凳,凳上各有一盆纤长秀雅的兰草。
屋正中是一个十人座的圆桌,画下坐着一位年轻公子,穿一件鹦湖蓝潞绸袍子。他身后是两个男性下人,一个年纪二十多,一个三十多,都垂手站着。
南窗下坐着两个卖唱的佳人,粉白的脸,黑长的眉,红嘟嘟的小嘴,都才十七八的年纪,各自抱着一个琵琶叮叮咚咚地弹。洛书河进来时,两人也没有左顾右盼,更丝毫没有影响手上节奏,显然在这行当内侵淫已久,十分专业。
公子见洛书河进来,春风满面地站起,双手抱拳:“天假之缘,今日得遇兄长。”
洛书河忙放下宝儿还礼。
公子年轻很轻,估计二十左右,比洛书河矮半个头,不胖不瘦,脸上带着婴儿肥,眼睛又大又圆又亮,笑容灿烂,简直像只小狗。
主人举止天真,仆人恭谨严肃。洛书河心中已有推测:大约某位权贵之子,任性惯了,看中他的拳脚,以为是传说中的江湖之人,便使性子让下人唤他上来。
双方分主宾坐下,洛书河又把宝儿放一边的凳子上坐好。
公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洛书河:“小弟姓李,名延寿,字行昊。大哥以字唤我便可。今日小弟出门,见喜鹊在枝头跳闹,小弟估摸着必有一番奇遇,果然得遇兄长。”
小朋友年纪不大,礼数倒很周全。好在洛书河跟了温通判大半年,也学习了不少古代礼数,能招架得住。
洛书河道:“小人姓洛,出身柴门,无字,因家中排行第一,人都唤我大郎。公子若不嫌弃,可唤我大郎。小人贩卖丝绸为生。卑贱之人三生有幸,得蒙公子青眼,实不敢当!”
公子摆摆手道:“大哥万万不可如此自谦,我看大哥相貌魁伟,武艺高强,必然非池中之物,心中实在仰慕,便让下人请大哥过来,实是小弟冒昧,还望大哥不与小弟计较,你我兄弟相称才好。”
第59章 少年的失望
对于两人的商业互吹,宝儿毫无兴趣。屋内炭火过足,他脸热得通红,小手左拽右拽,竟被他成功脱下帽子,呼地往地上一扔。
仆人很有眼色,立即上前捡起,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宝儿又扯着自己的小衣服,眼睛看着爹,嘴里喔喔喊着,意思让他帮忙脱衣服。
洛书河原本进屋就想给他脱,又怕他一冷一热感冒了。现在见宝儿额头已经出汗,怕热坏了他,和李行昊说了声得罪,将宝儿的茧绸小棉袄轻轻解开,露出里面的蓝缎小衣。
他一边解一边温柔地叨叨,“宝儿很热是不是?不动不动,爹帮你脱了,马上就不热了啊。”
宝儿果真不动,乖乖地让爹脱小棉袄。他露出来的这小白脖子又嫩又细,和刚出土的苗一般,感觉稍微一使劲就断了。
洛书河知道自己手劲大,唯恐把儿子弄疼了。他捧着宝儿的小胳膊跟拆炸弹似的,无比小心无比轻柔,费了半天功夫,才把他的小棉袄脱下,棉裤棉鞋没敢脱,怕他着凉。
他自己也脱了貂皮皮袄,露出里面的绿绒袍子。皮袄被家仆接去挂好,伙计又进来,拿来热手巾。洛书河先给宝儿擦擦哭花了的小脏脸,又细心地给他擦小手。他再将宝儿的凳子重新挪了挪:“宝儿你看凳子是不是很高?要是跌下来会很疼。等下有吃好的,你想吃什么爹给你夹,你自己不要动。听话哦。”
起初李行昊见男子身形壮硕,人物俊秀,身怀武艺,拳脚凶狠,下手凶残,端的是一条好汉。他有心结交,培养成传说中的死士,日后或能为他所用,将来江湖口口相传,说他李行昊了不得,年纪小小就能慧眼识英雄,他也成为酒楼茶馆说书先生口里人传说的一段佳话,甚至留名青史!
等家仆请人上酒楼时,李行昊一顿畅想,隐隐带了三分激动。万万没想到洛书河落座后,这个看似勇猛的男人抱着儿子柔情百转,说话动作黏糊得能拉丝。李行昊不免大失所望: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为知己者死。此人却如妇人一般宥于稚子,恐怕难堪大用。
但是——来都来了,请都请了。
宝儿的小肚皮可装不下许多花花肠子,他的小狗鼻子闻到香味,看着桌上花花绿绿的点心,眼巴巴地挪不动眼。
李行昊向身后微微点下头,旁边的男仆沉默地拿起筷子给宝儿夹了几样点心,放在一个小碟子里,搁到他面前的桌上。
李先昊悠然地介绍:“天香楼的点心是一绝,大哥与贤侄试一试,便知我所言非虚。”
宝儿小爪子搭在桌边上,还不敢吃,眼巴巴地望着他爹,眼睛里清澈地写着对点心的渴望。
“多谢公子破费。”洛书河抽出手帕掖在宝儿领口,省得点心渣掉落一身。他低声和宝儿说:“爹在呢,可以吃。”
宝儿这才伸手,拿着点心啃了一口,眼睛一亮,随即点心举手给爹:“哦!”很好吃,要给爹也尝尝。
老父亲被感动地稀里哗啦,就着他的手小小一口:“真好吃,宝儿也吃。”
这一幅父慈子孝图,看得李行昊相当无语。屋热人多,他命人取来湘妃竹的折扇,打开后慢慢扇风:“听大哥口音,不是我凤都府本地人。”
洛书河早有准备,他不慢不忙地缓缓道来:“小的琼州府人。二年前祖母携小的儿子,带了一个小厮前往娘家探亲,这一去便没了音讯。小的千方打听才知,原来这小厮甚是奸诈,半路盗了祖母所有财物,连夜跑了。祖母因失了盘缠,回不得家,一路流离,受了许多苦楚。”
李行昊很少听说这些接地气的事,不由慢慢合上扇子细听;“后来如何寻到的?”
洛书河接着叙述,“小的四处寻找,数月前听同乡有个叫陈宝庭的,说在凤都府看见一人,与祖母再无二样,因赶路匆忙,不暇探得究竟。小的听说后,即刻变卖房子和家中器物,又典了田产,带着拙荆,一边寻访一边做生意,迤逦来到凤都,不想昨日下船便在坝里遇见我孩儿,又遇见祖母,想来这凤都府必是灵秀福深之地,知道小的孝心虔诚,不忍小的祖孙分离。”
李行昊的眉眼随着洛书河的话语变得更为灵动,笑容透着压抑不住的洋洋喜气:“自是大哥孝心感动上天之故,方得神灵指引,祖孙团圆。不知大哥以后是何主张?回琼州还是在此地长住?”
洛书河不动声色地观察李行昊的表情:“小的来凤都路上,带了些许绸缎。恐怕一时找不到祖母,小的便在凤都开个绸铺,好慢慢寻访。如今祖母孩儿已经寻到,小的见凤都土厚民醇,人杰地灵,真如仙乡乐土一般,小的也不急回乡,今日来城里还是要寻个铺子,长居此处。”
李行昊更高兴了,他合起扇子在手心轻轻敲了二下:“我们凤都由贤君治国,吏治清明,百姓安居,家家富足,昔日柳七先生所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便如照着凤都府描摹一般。大哥若在风都久居,定知小弟所言句句属实。”
洛书河笑道:“何必久居,我一路来时,也颇见过一些街市,都不成道理。哪里如凤都街市齐整,百姓安分快活,可见凤都隶治清明,有禹舜风范的。”
李行昊到底年轻,听到洛书河一连串的夸赞,他脸上的笑容越发藏不住。如果他是条小狗,想必尾巴早已摇成了风扇。
同时洛书河留意到,室内几个家仆肃立良久,脸上毫无懈怠之色,并且屏声静气,不出一声,可见家规之严。恐怕不是一般仆人,很可能是保镖一类的人物。
洛书河现代的家里,他爹也有司机兼保镖,那几个保镖工作时也这个死样,板着脸不出声,仿佛别人倒欠他们几个亿。
结合李行昊一听他夸奖凤都府便笑容满面的表现,洛书河暗暗断定:此人背景,八成是凤都府高等公务员的子侄。
洛书河在北极的暴雪里修过车,在南极深洋里潜过泳,在亚马逊雨林里徒过步,虽然算是公子哥的小打小闹,和真正的探险不能比,但也比李行昊见识强多了。他捡了几件不那么骇人听闻的事讲给李行昊听,把李行昊听得眼睛瞪大,呼吸也屏住。尤其听到夜间从琼州渡海,遇上大风,船舶如一片树叶,在海浪里随浪逐流时,仿佛18世纪的英国人听说海洋里18米长的乌贼,李行昊刺激又上脑,欲罢不能。
一顿饭吃下来,李行昊的肾上腺素此起彼伏。他重拾对洛书河的崇拜,觉得他除了太黏儿子这点,其余毫无瑕疵。
恩济桥东边大街有一半是李行昊家族产业。他脑中涌动着种种江湖义气,激动之余很想给洛书河挑间铺子,赠与或转租都行。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他的财产都在母亲与大伯父监管之下。他大伯父的大孙子和他差不多大,吃喝嫖赌无所不精,大伯父不闻不问,管他最严,有事没事把他叫过去苦站二个时辰,挑他的各种毛病并严厉斥责。他只能压抑自己仗义疏财的冲动。
酒饱饭足,洛书河还要找房子,没空与他闲聊,二人告别。
李行昊在窗前背手站立,看洛书河在楼下渐行渐远,才笑问身后人:“守成,你看此人如何?”
李守成——刚才拦住洛书河的人,说:“世子看人,向来不会错的。只是此人来历不明,所说故事骇人听闻,无从求证。只怕他以为公子年轻,喜好奇闻逸事,投公子所好,时间一久,诱公子入瓮,也未可知。”
李守成是李行昊奶娘的儿子,对他忠心耿耿。
李行昊再拿起扇子敲手,若有所思。“不妨事,我晓得。”
他背靠大树,输得起。
第60章 乔迁之喜
茶馆里的崔永福,面前摆着一碗粗茶,两眼盯着天香楼门口,正等得望眼欲穿,看见洛书终于抱着儿子出现在大街上,立即排了十二文钱在桌上,喊声小二收钱,急忙忙地出了馆子,窜到洛书河跟前:“大爷吃好了?怕大爷找不到小的,小的一直在旁边馆子里候着。”
洛书河笑笑,“你用饭不曾?”
“小的刚才在茶馆里用了一碗面。”崔永福又掏出银子,双手捧着交还洛书河:“大爷给的多了,小的不敢收。”
“但收无妨。后面用着你的地方多了。做的好了,还有赏。”
崔永福跟了洛书河半天,见他行事果断,说话干脆,又肯给钱,跟着必有前途。心中暗喜,知道遇到了好主顾,便也不再扭捏,收下银子:“小的明白,谢大爷赏赐。”
洛书河也欣赏他的利落。他想宝儿在酒楼里坐了好久,想把宝儿放下来活动活动,谁知宝儿记性好得很,还记得刚才那顿打,扭着小身体,死活不肯下地。
洛书河轻身哄他:“爹跟着你,谁敢再欺负宝儿,爹马上打他!”
宝儿不听,扭啊扭得不干,最后干脆把小脸埋在他爹脖子里使劲蹭。
洛书河马上服软:“好好好,不下地,爹抱你,一直抱着。”
宝儿立即不扭了,短胳膊搂着爹的脖子,掉头看大街上的风景。
洛书河暗笑:小东西,精着呢。
在崔永福带领下,洛书河找来找去,找了三天都没找到合适大小的铺子兼住宅。他们头一天住在外婆的出租屋内,后面都搬到坝外的船上。但是眼看过年,船主着急赶回家团圆,他们必须尽快找到房子。于是洛书河退而求其次,把铺子先放一边,先找能住一家人的房子,最好带个小院。这个要求简单得多,第五天崔永福便带他在城外找到了。
从凤都城门北门往外六里地,有一处高地唤作乌水镇,镇前有清澈小河,镇后有连绵小山,镇上有百十户人家。小镇最东侧,有一个三进的房子。房子前面是会客厅,中间书房,后面明明亮亮一排三大间正屋。房子两侧各有几间厢房,做厨房、仆人房都可以,还能当仓库储存物品。
最妙的是从正屋西侧的月洞门穿出去,是一个百十来平的花园。虽然冬天景色凋敝,看不到什么风景,但洛书河一看就满意。
古代女人不兴出门。尤其富贵人家的女子,天天被关在屋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非必要连正厅和书房都不得随便过去,有了这处宽绰能看到天空的所在,至少苏宜有个地方散心,不然整天闷在屋内,不抑郁才怪。外婆有了这么大院子,她愿意伺候花也好,种菜也好,都随她,也能让她老人家解闷。而且宝儿也能随时随地撒欢。
洛书河再仔细察看花园,看东侧是一处池塘,满是残荷与枯蓬,等夏日清风徐来,必是满院荷香。而离池塘五步远,是一口小井,井边围有小腿高的石板。家口人口多,光洗菜淘米洗漱,几日就得一吨水。有了这口井,可不必每日去镇南坡下的河边往返挑水,能节省好大一个壮劳力。
花园北角有两扇黑色木门,洛书河推开门,见门后是条曲折的羊肠小道,可通庄上,也能通往后山,小道荒草蔓生,显然不大有人行走。
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家,据说是外地的一个小官,因为左迁,便退租赶年前回老家,年后去新地方上任。这个官员是讲究人,临走还将房子内部打扫得干干净净。所以洛书河一行如果要搬进来,只需重新打扫屋子,再添置床桌椅等家具就可住人。
房东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满嘴胡须,穿件臃肿的羊皮袄,手套在袖筒里,走前走后给洛书河各种夸房子的优点,最后说整租一年,要八十两银子。
洛书河爱听不听的,一脸挑剔,似乎本来就看不上这房子,对价格就更不满意了。
年前这个时间点本来就难出租,加上风声越来越紧:中原皇帝江山稳固,势必要收复凤都,双方这二年必有大战,银子能收一两是一两。于是房东一咬牙一跺脚,从袖筒里抽出一个巴掌,伸到洛书河跟前:降四两银子,房租一年七十六两。
洛书河还是一脸嫌弃,只肯出三十两,房东继续讨价还价,最后割肉一般忍痛提到三十四两,洛书河才点了头。他顺便把之前在恩济桥看中的铺子一并租下,楼上留给伙计住,楼下是开门迎客的绸铺。
刚租好房铺回到船上,接到温通判之弟温宗学派人送来的信。
原来今年未到冷寒时刻,山中食物丰富,鹿、狼、獐子、野猪等等藏在林中,赶都赶不出来。温宗学带着七、八个庄客轰轰烈烈地打了几天猎,只猎到数只狐狸、野兔、松鸡。用现代话讲,油费都不够。他很没有成就感,索性提前回家。到了家中书房,看到二哥温通判的信,以为有要紧事,立即大骂家人误事,又赶紧拆了看。
信中温通判提了几件无关痛痒的家事,对洛书河着墨颇多,大加称颂,叮嘱他务必帮忙。温家兄弟书信往来密切,温宗学知道洛书河曾经对三哥温宗保江湖救急过,他不敢怠慢,连忙与洛书河联系,约定时间,就在天香楼大摆酒席,又请了几位相交甚厚的亲友相陪,专门给洛书河接风。
酒席上,温宗学知道洛书河已经找到祖母儿子,欣慰得很。闲谈中又了解到洛书河已租好铺子,缺信任的伙计。温宗学也是个阔老板,在城里也有三家铺子,手下颇有几个得力的人,便说定开业后,推荐自家一个五十出头的掌柜和一个不到三十的伙计过来帮忙。
席上有位袁老爷又推荐了一个账房,叙说此人甚有识见,账目清楚,文理也甚通达,洛书河如有拜帖或者往来信件,尽可嘱他代写。
这里来往书信都用文言,不同社会地位的人要有不同称谓,四时八节、人情往来要送轻重不同的礼物,同时附上各种信帖。读书至少读到秀才这个地步,才能勉强应付繁琐复杂的各种社交往来。洛书河的文言水平限于阅读,离写作差得很远。有这样一个账房,能省他好大一桩心事,自然欣然接受。
等到距离过年还有十天,地里庄稼早已收割完毕,稻穗也被捡净。那有钱的在家烧了炭火,没钱的裹着破棉败絮在床上挨冻。天上飘了毛毛雪,露着稻茬的田地都落了白,只见远远有一辆马车慢慢驶进乌水镇。洛书河骑着一匹白马,稳稳地跟在车旁。
车子缓缓驶过一辆长长的灰砖长墙,停在气派的黑门跟前。几个穿着崭新青布棉袄的男女立即迎出来,站在门口两边。
玉书坐在车夫旁边,车未停稳,他先跳下地,赶紧打帘子。
珠娘弯腰从里面出来,玉书扶着他娘下车。
珠娘下了车没走,站在一边伺候外婆下车。等苏宜抱着宝儿出来,珠娘接过宝儿递给玉书,同时胳膊伸出来,让苏宜搭着她的手腕借力下车。
洛书河也翻身下马,崔永福早从门口跑下台阶,将马牵住。
原来洛书河见崔永福做事靠谱,索性收了他,让他管家。他媳妇自然也进来一起伺候。
这么大个宅子,看门的、烧饭的、劈柴的、挑水的、洗衣的、打扫屋子的、端茶倒水的……少不得都要雇人。永福媳妇是个机灵鬼,趁机把自家好几个亲戚都招揽进来。
好在古代人工费极低,一个女工,一年工钱加上新衣服和节假日赏钱,不过破废十几两银子。男工贵些,也不过三、四十两银子。不过是洛书河在外面的几顿饭钱。
大家喜气洋洋地簇拥主人家进宅。
整个宅子焕然一新,杂草已除,地砖平整。后院廊下摆了几盆耐寒的红梅腊梅,香气扑鼻。屋内烧了炭火,一来烘房子,二来暖和,屋内既有腊梅也有水仙,香气扑鼻。
洛书河扶着外婆大概走了走,恐怕外婆走累了,把她一直扶到后院正房的东屋。
东屋是长方形,用雕花落地罩隔成里外两间。北间小点的是卧室,南间用于日常起居。起居室南面玻璃窗下是张宽大的红木长榻,榻上铺着红色福纹锦锻软垫,中间摆着一张红木小方桌。榻旁靠着东墙放着一溜三把扶手椅。
隔着小方桌,外婆与洛书河分坐榻的左右,苏宜坐在洛书河下首的扶手椅上。珠娘抱着宝儿站在她后面。崔永福和他媳妇领着一帮佣人,给三个主人磕头。当然,头不是白磕的,要给额外的赏钱。
外婆年龄大,这一屋子谁磕头她都受得起。苏宜虽然在顾奶奶家参与过磕头的阵势,但那时她是磕头的,心理压力小。如今轮到自己被磕,她努力做出云淡风轻的表情,其实内心坐立不安,忍不住想缩脚。至于洛书河,显然很适应封建社会这腐朽的一套,一脸无所谓。
崔永福陪着笑脸,先看看洛书河,再看看外婆:“小的们想给宝少爷磕头,给宝少爷增福添寿!”
洛书河看向外婆,外婆不同意:“这么个小人儿,受不起这么大的礼,免了吧。”
洛书河便点头:“老太太说得很是。你们都先下去吧。珠娘,把宝儿给我。”
宝儿在珠娘怀里很乖,不吵不闹。但他更喜欢他爹,听爹说话,立即伸出小手要抱,还急得在珠娘怀里一窜一窜的。一到爹怀里他就安分了,咧着小嘴开心得很。
“小坏东西。”洛书河用拇指点着他的小下巴,口气宠溺得很。
永福媳妇留在屋里没走,她素来掐尖要强,赶紧上前讨好:“到底是父子天性,宝少爷还是在大爷怀里更欢喜。”
第61章 难得的轻松时光
永福媳妇的话里带了二分机锋,外婆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珠娘,看她脸色如常,外婆也就没说什么。
苏宜没听懂,低头忍笑,因为她想起一个狗血梗:少爷看到小姐就开心。
洛书河听出了永福媳妇话里的意思,他没当回事,抱着宝儿欣赏:“是吧?我也觉得宝儿特别黏我。”他忍不住亲了二口儿子。
永福媳妇又将地上黄铜大盆里的炭火拨了拨,殷勤地对外婆道:“老太太,你看这旺旺的火可还成?早上有个媳妇说少放点炭,叫我没好话!我说:‘你可知这是老太太的屋子,她老人家身子值钱多着哩。’再说屋里暖和,宝少爷脱了袄在屋里耍,是多么自在。”
外婆微笑着点头:“你说得是。”
永福媳妇听了夸奖心中得意,又道:“老太太,你在车上坐了许久,想必腿也酸了,我给老太太锤锤腿?也不枉小的一点孝心。”
“你倒提醒我了,珠娘,你来给我锤锤腿。”外婆扭头又对永福媳妇含笑道:“珠娘惯会锤腿,我一时半会离她不得。”
珠娘是个聪慧的娘子,知道外婆是安抚之意,答应一声拿着小木锤过来,坐在脚踏上,轻轻把外婆的小腿抬到自己大腿上,不轻不重地锤着。
永福媳妇神色中带出不服气:“好教老太太知道,我也有把子好力气哩!我从前做活的人家,太太、奶奶都是我锤的腿!”
外婆道:“下次再领教。前院还有几个厢房没收拾干净,你先带人收拾,其他人做事没有你清楚。”
这话熨帖了永福媳妇心头的不服,想想外婆的话也对,屋子可不得她看着收拾,就答应着出去了。
珠娘锤完腿出去洗衣服,屋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人。
洛书河带着宝儿在榻上玩了半天,玩累了,就躺倒在榻上,把宝儿放在自己身上,任他爬山一般爬上爬下。
苏宜看宝儿额头起了汗,就站在榻边,把手搓热后再伸进去宝儿的衣领里。宝儿痒得眯了眼睛,咧着米粒般的小白牙格格笑。
洛书河歪在榻上看她:“有汗吗?要不要换衣服?”
苏宜说:“好多汗了,今天怕他冷,穿太多了。宝儿,娘给你把外套脱了。”
“嗯。”宝儿爬起来,乖乖地站在苏宜面前。
苏宜一边给他解衣服,一边看他可爱,对着他的小鼻子小鸡啄米一般亲了又亲。宝儿捧着娘的脸,乐得哈哈大笑。
洛书河瘫在榻上,打了个大哈欠,又揉眼睛。他这些天早出晚归,好容易确定房子、铺子、家具之余,又被温宗学带着四处应酬。人家是好意带他结交人脉,他不能不识好歹推辞。酒席上不是有权人便是有钱人,洛书河要时刻留心本地的应酬文化,小心不要说错话得罪人,又被各种劝酒,经常酩酊大醉地回家。
辛苦了许多天,累得洛书河的双眼皮都特别明显,眼中俱是沉重的疲累。外婆看着很心疼:“你看你累成这样,要不你回西屋你床上睡去。”
苏宜看着的目光也带了怜惜:“这几天你确实是累得太狠了,趁今天没什么事,你赶紧补个觉吧。”
洛书河又打个大哈欠:“没事,我不困。”
外婆和苏宜都笑了。
苏宜笑道:“你都哈欠连天了还说不困。赶紧去睡觉吧,到吃饭点我们再叫你。”
洛书河摇头:“你们在这里热热闹闹,丢我一个人那边冷冷清清,不去。”
苏宜说:“那你去里屋外婆床上躺。”
轮到外婆摇头:“宝儿等下肯定会闹他,你还是上西屋睡。”
宝儿很懂大人的话,他的袄子已经脱掉,转头趴在洛书河身上,一边蹦跶一边调皮地“喔喔”叫。一家人都被他逗得直笑。外婆明贬暗褒,故作嫌弃:“你们看看,我说吧,这个小坏东西!”
洛书河怕宝儿蹦到榻沿上摔下去,把腿勾在榻边上挡着,继续明示:“我一个人,我可不去那屋里睡。”
苏宜听懂了,忍笑道:“这好办,我们家里玉书最闲,我喊玉书去那屋陪你。”
把外婆也说笑了。
“说什么胡话!”洛书河拿脚尖作势踢她。他索性不装了:“就你了,你陪我去西屋睡我就去。”
苏宜觉得他有些缠人,有点烦,不想去。她叠着宝儿的小棉袄吐槽:“你脸皮可真厚。”
“我怎么脸皮厚了?你不是宝儿娘吗?你陪宝儿爹歇个午觉怎么了?”洛书河不干了。
外婆主持公道:“你就陪阿河去西屋歇歇吧,你看他眼睛红的,这几天在船上也睡不好。今天好容易所有事情都解决了,能歇个好觉,你就陪他去西屋坐坐怎么了?这孩子,一路都这么过来了,怎么今天反倒害羞起来。”
“哈,她能害羞?大象皮都没她厚!”洛书河立即瞪鼻子上脸,又扒开眼睛给苏宜看:“看看!眼睛都红了!”
苏宜不想心软。可是能不软吗?这么大的家业,如果不是洛书河抛头露面,忙前忙后,跟人应酬赔笑,她和外婆可没有能力住进这三进带花园的房子。
苏宜只好站起来:“好吧,陪你!谁叫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呢!”
洛书河得意洋洋地站起来。
苏宜看他一脸毫不掩饰的胜利笑容,不由来气,在他经过身边时,在他胳膊上拧一把:“你是宝儿吗?睡觉还得人陪!”
洛书河不痛不痒地,笑道:“没吃早饭那,再使点劲。”
他贱贱的故意引苏宜生气,苏宜果然如他所愿跟在后面要打他,他就颠颠地小跑,苏宜在后面追他。洛书河一直跑到西层里间,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哈哈大笑。苏宜过去,照着他身上拍了几下。
女人的巴掌没多大劲,何况洛书河身上的肌肉很结实。他索性飞快地脱了外衣退了鞋翻个身,趴在床上:“就这个力度,帮哥捶捶,哎呀,太舒服了,到底是自家妹子,知道哥哥这几天累了,孝顺哥哥。”
苏宜果断收掌,不让他如愿。
洛书河闭着眼,手搁在下巴上。听到背上没动静,扭头笑嘻嘻地看她,“怎么不捶了?你数数,哥哥这几天干了多少事,不值得你帮我捶捶背吗?”
关键他说得都是事实,苏宜无力反驳,只好侧着身子坐床边,咬牙切齿地给他捶背。
洛书河又提要求:“地上多凉啊,你到床上来,上里边帮我捶。”
苏宜懒得脱鞋:“你就不能眼睛闭上睡觉吗?”
洛书河盯着眼前的帐幔,露着兔牙小声说,“不行,我看着不舒服,你上来。”
所以苏宜真不愿意陪他,他真的事很多!
苏宜知道洛书河不达目的不罢休,一定会烦到她同意为止。为了耳朵清静,她脱掉棉鞋摆好,上床跨过他的身体,半跪在床里边,攥着拳头轻敲他的背。
洛书河眯着眼睛,嘴巴自动翘成弧形,有种长城终于修到底的松弛感。半睡半醒之际身体仿佛泡在云端里,全身慵懒至极,他正迷迷糊糊地享受,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即抬起一只眼皮:“哎,等下我睡着了,你不许走,得一直陪着我。”
“睡着了你还能管我去哪儿?”苏宜嗤之以鼻,加大力气一拳捣在他肩胛骨上。
洛书河赶紧说,“对对对,就刚才那里,向下一点点,骨头缝里难受,你用刚才的力气再捶几下。”
妹妹就是贴心,虽然和他斗嘴,老嫌他烦,但真心疼他,果然用上力气。哼哼,真舒服。洛书河享受极了,然后他就睡着了。
再然后他是被一个小屁股墩醒的。
洛书河还没彻底清醒,眼睛也没睁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先有了点火气,但是很快小朋友的清脆笑声钻入耳朵。原来苏宜抱着宝儿来叫洛书河,结果宝儿直接往床上爬,一屁股坐他脸上。
洛书河见是宝贝儿子,起床气立即没了。他一把将宝儿抱起,手伸进他的小衣服里挠他的咯吱窝:“谁叫你坐爹脸上的,小坏蛋!你是不是小坏蛋?”
宝儿为了躲避爹的魔掌,在他爹怀里翻江倒海,开心得像一只小土拨鼠,疯狂尖叫。小宝宝天真烂漫的笑声洒满整个屋子,又飘到院子里,全家都跟着喜气洋洋,走路时脸上都带了笑。
还是洛书河怕把他笑坏了,稍微放松了对他的钳制。宝儿立即哧溜哧溜爬过床,一直爬到苏宜身上,揽着她的脖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苏宜拍着他的小背,又疼爱地贴贴脸,笑道,“我们宝儿可真厉害,把爹叫醒了。”
她颠颠实心的宝宝,又对洛书河说,“洛哥,起床吧,就等你吃饭了。”她带着宝儿先出去了。
洛书河坐在床边呲着牙答应。珠娘过来帮忙穿衣穿鞋,忙好后又掀帘子,洛书河看到客厅圆桌上摆了九菜一汤,外婆苏宜已经坐好,宝儿坐在外婆右边,他的右边空着一个春凳,显然给他留着。
洛书河笑着赶紧过来:“让外婆也等我,罪过罪过,下次不敢了。”
外婆看他的眼神和看自己亲孙子没两样:“哪里的话。你累了这么多天,本该让你多睡会儿,但这是我们乔迁第一顿饭,所以还是把你叫起来,一起吃个团圆饭。”
“谢谢外婆。”洛书河恭敬地点头。
看他坐下,外婆才拿起筷子:“吃饭吧。”
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吃完,又重新聚在外婆的起居室。
家里开着绸铺,不愁没有好料子。外婆在榻上盘腿坐着,计划给宝儿做件绸棉袄棉裤,做个缎背心,再做几双白绫袜,二双缎子鞋。苏宜剪裁还不行,缝纫已有模有样,至少缝袜子没有问题,只是速度比较慢。于是先由外婆在一块剩料子上慢慢剪出小袜子的形状,再交给苏宜,让她一针一线慢慢缝着。
洛书河躺在苏宜后面,宝儿滚在他爹身上和他玩闹,笑得嘎嘎响。一不留神两人就滚到苏宜身边,差点打翻桌上的针线篓。
“针针针!剪刀!剪刀!”苏宜慌得赶紧把针线篓高高举起。
洛书河就把宝儿抱过去,离她远点。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玩得忘记了,又滚过来。
“洛哥!这里都是针线,戳到眼睛怎么办?”苏宜忍不住对他发急。
“没事,让他们玩吧,这样多热闹。”年纪大了,更愿意孩子开心。外婆淡定地把小桌往自己的方向挪了又挪,示意苏宜也坐过来点,好留出更宽敞的位置让这父子俩玩。
老的这么宠,小的没办法,只好认命地挪过去。
一家人正闹腾,永福媳妇进来,拿了个拜帖:“大爷,看门的老赵说门口有贵客求见大爷,骑着大马,带着七八个下人,挑着许多礼哩!”
第62章 小王爷与账房先生
三人面面相觑,这个地方谁能认识他们,又能送礼给他们?
洛书河接过拜帖拆开,上面毛笔竖写了几行字:谨具鲜猪一口,北羊一腔,雪花酒一坛,沉香一盒,点心四盒,愚弟李行昊拜。
洛书河笑着对她们道:“没事,是之前在城里认识的一个孩子,不知怎地被他摸到这里。”
珠娘取了见客的衣服出来,洛书河一边伸展手臂穿衣一边对苏宜说:“此人怠慢不得,赏人的银子备好,为头的三两银子。抬猪羊盒子的每人五钱银子,交永福给人家,再叫厨房速备酒菜,拿到门房给他家下人们吃。”
苏宜答应着忙放下针线,“那我们回礼回什么?”
洛书河想了想:“他不缺这些,不过薄了也不好。就拿咱们从蒲州带来的棠锦和云纱各一匹,两封湖笔,两匣徽墨,一对歙砚。不是稀罕物,但是这边也不常见,差不多这些吧。”
苏宜一一记下,先去西屋里间放钱的箱子里取钱。
这边宝儿不干了,站在榻上,皱紧小眉头,伸着小胳膊上下呼扇:“嗯嗯。”他提醒他爹还要玩。
外婆便把跟前的针钱都收起来:“宝儿乖,让爹先去忙,太太陪你玩。”一边说,一边伸手拍榻,示意宝儿过来。
宝儿就扭手扭脚的,不太愿意。洛书河穿好衣服,把他抱起来,亲亲脸蛋:“小黏人精,爹有客人,你乖乖地陪太太和娘,我忙完了就陪你玩。”
宝儿依恋地搂着他的脖子,不情不愿但是点点头。
太乖了。
洛书河爱得不行,在他小嫩脸蛋上又嘬了两口,才恋恋不舍地把他轻轻塞进外婆怀里。
屋外的天空阴阴沉沉,向下洒着雪粒儿,地上的猪羊礼盒上都落了点点白色,预备等洛书河看过,管家再让仆人们收起来。
洛书河从侧门进入书房,看到李行昊正背着手看墙上的画儿。
听到脚步声,李行昊不慌不忙地转过身,依然通身贵公子的气派,身着玄色缎子貂鼠氅衣,配同色貂鼠耳套和围领,华丽厚软的黑色绒毛衬得他面如冠玉。眼睛还是澄澈明亮,像一只小狗。
洛书河已经向温宗学打听出李行昊的身份:凤都府年仅19岁的承绪亲王。
上一任承绪亲王李行昊的爹,是安宁王第九子,曾经是位能开疆扩土的一员狠将,深受安宁王宠爱。可惜李行昊十三岁时,他爹急病身亡。安宁王爱屋及乌,令李行昊袭了父亲的王位。
他母亲承绪太妃只有此子,将儿子看得眼珠子一般。李行昊早上睁眼,就有穿衣的、穿鞋的、捧洗脸水的、拧毛巾的……一堆太监丫头在屋里侍候,等洗漱好身后再跟上一串尾巴,去向母亲请安,毫无自由。但哪个少年人心中没有快意江湖的梦呢?
李行昊偷着看了好些杂书,又背着太妃跑到不入流的茶楼听些武侠故事。听到那些江湖好汉身怀武功如何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每每让李行昊热血沸腾。所以他在看到洛书河将地痞一脚踹得三丈远,动作快准凶狠,表情狠厉冷漠时,他觉得真是帅爆了。
晚间回家,他依然对洛书河心念不已。躺床上还美滋滋地想:如果他能有个大哥,必定是洛书河的模样。
他逼着李守成整日给他打探洛书河的消息,知道洛书河已经从南苍江的船上搬到城北的乌水镇,立即吩咐下人准备厚礼。于是田庄上一早杀猪杀羊送进王府,礼物一齐,他刻不容缓、马不停蹄赶到镇上。
见到洛书河,李行昊立即双手抱拳行个江湖礼:“数日前一别,小弟无日不思念大哥。听说大哥有乔迁之喜,小弟冒昧登门,备了薄微小礼,望大哥笑纳。”
李行昊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加上自信的微笑,显然不觉得自己冒昧。
他不肯说明身份,洛书河不能装不知道。侯门一入深似海,王府的门比海还深两万米。万一出个差错,落个礼数不周的罪名,全家的性命都跟着没了。
洛书河二话不说,果断撩起长袍下跪:“王爷贵足踏贱地,小人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李行昊还沉浸在微服私访的戏里,没想到洛书河直接报出他的身份,愣了下,不免满眼失望,只得无可奈何地上前扶住洛书河:“大哥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是哪个说的?大哥休要多礼,你我还是兄弟称呼。”
洛书河不动如山:“王爷的美名,凤都无人不知。小的前次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宽恕小的无知之罪。”
李行昊硬要他起来:“大哥哪里的话。大哥这么个英雄,我见了甚是爱敬,特来大哥这里搅扰。”
二人分了宾主落座。李行昊是个公子哥儿没什么正事,待了半天不走。他地位高,洛书河不得不干陪着他,东扯西拉说些海内外的奇闻异事。好在他地球走了大半,哄一个李行昊绰绰有余。
下午雪渐渐大起来,若积了薄雪,路上不好走,加上眼瞅着天黑下来,李守成催了四五次,李行昊听故事听得两眼放光,就是赖着不肯走。李守成不得已,拿太妃威胁他,他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洛书河也挺无奈。他好容易休息一天,结果被李行昊缠着去了半天,又费去许多脑力。
他想着第二天能好好睡个懒觉,全家人也都知道,个个轻手轻脚的,连宝儿也特地被外婆管住在东屋不放过来。结果他人还躺在床上,崔永福又在院子里通报,说袁老爷带着账房先生来拜访。
账房类似会计,公司里管钱的会计是能大模大样怠慢的吗?所以洛书河只好又赶紧起床,苏宜和珠娘一起动手给他穿衣穿鞋。
话说这账房先生姓宋名之谦,三十多岁,瘦瘦的一条长人,黄脸皮儿,两道黑眉竖得高高的,眉峰拧得紧紧的,留着髭须,看着就很刚硬古板,不好通融,人都不敢和他开玩笑。所以当他身上发生一件好笑事时,立即传得满城风雨。
宋之谦是个多年不第的秀才,才学俱通,曾经被人举荐在凤都七王爷的小舅子府上坐馆,换成现代的说法就是家庭教师,专管他家十一岁儿子读书。
宋之谦行事严厉,一幅强硬的军人作风,小少爷背不出书便要发狠打手心打屁股。
不想小少爷的娘,也就是府里的大奶奶非常溺爱儿子,见儿子挨打,手都高高肿起,经常心疼得淌眼抹泪。后来大奶奶想出一个免打良方,每次孩子和先生在书房读书时,她让人掇了个春凳,自己坐着守在窗外,一旦听到先生语气严厉,她就含泪让先生温柔些。
她是富太太,根据传统礼节,还不能直接和先生对话,需要自己先说一遍,再让小丫头对着书房内复述。
宋之谦这边狠命地要把知识灌进学生的水泥脑袋里,那边窗外两个女人啾啾喳喳,莺声燕语,一直打断他。终于一日,宋之谦被激得心头活火起,拿了戒尺,摔帘子大步出来。
大奶奶看他出来,吓得立马站起,转身往内室跑。宋之谦两步赶上,挥了戒尺就往大奶奶屁股上抽。大奶奶是小脚,又骇又怕,拼了命在长廊里狂奔,宋之谦在后面把她屁股抽得啪啪作响。丫头也是小脚,在后面一边狂呼一边跌跌撞撞跟着跑。
这操作把一路上的下人们都惊住了,个个呆楞楞地立着看,都想不起来阻拦。还是宋之谦见快到内院,才收起戒尺,板着脸回书房去了。
此情此景,开天辟地,前所未有,没几天传遍凤都,大家无不惊骇,又都笑得半死,传来传去,变成宋之谦强闯内室,意图不轨,因夫人不从,狂殴夫人。
好在舅爷人不坏,一贯欣赏宋之谦,敬重他的人品,听说此事后,一笑罢了。然而大奶奶平生不曾受此大辱,羞得卧床不起,嘤嘤呜呜哭了三天。
周围仆妇也厌恶宋之谦性格过于端方,不肯与他们调笑,七嘴八舌争着向舅爷说他的坏话。舅爷被烦得没招,只好将宋之谦辞退。
宋之谦再谋他馆时,凤都的富太太们都怕被打屁股,都不肯要他。
宋之谦闲了一年,贫得吃不起饭。家里还有一个老婆二个女儿,大的11岁,没两年要出嫁,嫁妆都没个影儿。没奈何他只得放下读书人的斯文,听人举荐,做个账房先生。
洛书河听袁老爷介绍到这里,又和宋之谦交流数句,觉得此人说话条理清晰,原则性很强,只是言语间带了些清高气,倒不是他有意傲上,乃是读书人的通病。洛书河心里清楚,其实这种人反而最好对付,自尊心很强,不会轻易与同流合污,主人家只要给足尊重就行。
洛书河是个水晶心肝通透的人,知道袁老爷此时带宋之谦来的用意,第二天,他派崔永福给宋家送了十两银子,一石大米,一石小米,四斗黄豆,四斗绿豆,一大坛酒,一条猪腿,一条羊腿,又送了一匹绸缎,四条手帕,六对绒花,好让他家能过个肥年,老婆孩子也开心。
宋之谦果然是清高的硬骨头,硬是退回那封好的十两银子,还说“小的没有一点好处与大爷,倒蒙大爷见赐厚礼,实不敢收。”
洛书河收到回复笑一笑,重新封了二两银子送过去,宋之谦这才收了。
第63章 难念的经
年前琐事极多,好在有崔永福照管,上下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譬如按凤都风俗,过年要炸各色面点,又要央人写大门二门等各色对联,还要贴门神。过年别人家都祭拜祖宗,洛宅自然不能异类,要请香,买纸马,蜡烛也得请人做,俗称浇蜡烛。本来还要再买一口猪,幸好李行昊送来,也不用另外破费。另外鲜鲜鸭鲜鱼都少不了。银钱只见往外泼洒不见进来,苏宜记账记得心疼。
赶到元宵节后铺子开张,前有温宗学的情面,有许多老爷来捧场。后有消息灵通的人士知道他攀上承绪王爷这棵蓊郁挺拔的大树,都过来凑热闹,生意甚是兴隆。
洛书河主外,苏宜便要主内,管一大家子的吃喝等,还要安排仆人的每日工作。
家里使唤的几个下人虽然是崔永福家的亲戚,品性却与崔永福大不相同。他们都是凤都本地人,目不识丁,口袋里也掏不出几个铜板,却自诩王城脚下住着,见过世面,觉得自己很有本事。
倘若洛书河在家,他们仿佛在贾府琏二奶奶手下做事,寡语少言,极有眼色,又不出错,又会奉承。倘若洛书河不在家,几个男女便聚在背后嚼蛆。他们以为外婆是洛书河的亲外婆,还不敢嘲笑她,暗自取笑苏宜身为富家太太却长着一双大脚,做鞋时浪废好大的鞋面,说出去连带他们也丢人。取笑时还要炫耀地露出自己三寸小脚,仿佛如此,他们便比苏宜高贵许多。并且这些人看着家里的桌椅花瓶花盆,个个目光灼灼,仿佛看自家东西一般。一只眼没看住,便要往衣服里藏一把米、一把绿豆、一个鸭蛋。
珠娘和玉书撞见好几次,都告诉苏宜。
因为没有监控,加上崔永福为人可靠,办事严谨,家里缺他不得。为顾及崔永福的面子,苏宜含蓄地说了下人们几次,并没有多大效果。她也没和洛书河和外婆说,不想为这点小事去烦扰他们,只能自己另想办法。
更可恶的是家里的厨子,偷肉偷油拿去换钱还罢了,他还想方设法地泼米洒面,务必千方百计地浪费。成斤地泡干菜,什么干笋、干香菇、干黑木耳、干黄花菜、干豆角,一泡泡几天,泡烂了好扔。或者一顿切十好几斤猪肉、羊肉,吃不掉的或扔或送人,拿主子家的钱做他自家人情。
珠娘有次忍不下去,说了二句:“城里米这般贵,吃多少饭该淘多少米。这一大盆剩饭,你全倒在沟里,大爷再大的家产也支持不住这般挥洒。”
厨子把饭盆“咣啷”往灶台上一扔,立着两只恶眼喝道:“只说让我做饭,也不曾明说做几碗。若米少了煮出饭不够吃,又要怨人!”
珠娘知道他不是好人,所以一开始特地放缓语气,不想激化矛盾,结果见他不领情,反而强词夺理,不免也带了气:“这何消用人说得?你是厨子,自己也带了眼睛,岂不知饭该够数做!”
这厨子是个歪人,苏宜都不放在眼中,如何肯受珠娘的气:“你这□□!几碗饭就咕咕哝哝的唠叨!便浪费几粒米,算得什么大事?便有一千两、一万两,也是主人家的,干你□□何事!只管这般唠叨不了!”
两人不欢而散。
没过两天,珠娘看他又成桶倒饭,大碗倒肉,实在忍不了,又说他一句不该浪费,厨子倒跳得八丈高,说:“我做厨子十几年,没人敢说我一句不好!你个寡妇也敢说我的不是!只怕是你这□□发骚来寻我!你爷爷我的大78却看不上你这等浪货!再发骚来找寻爷爷的是非,我便把你这□□的臭B拿烧红的铁钳子穿了,再拿麻线缝上!看敢管我的账不管!”
这个厨子拿把竹椅坐在厨房口,污言秽语骂了小半个时辰。
珠娘又羞又恨又吵不过人家,要和外婆说,怕外婆年纪大不能动气。要和苏宜说,知道苏宜性格温柔,恐怕也管不住这等恶人,只能躲在屋内闭口不言。
满院佣人都和厨子沾亲,又都吃过他给的好鱼好肉,见厨子骂珠娘,也嫌她多管闲事,都不理会。
永福媳妇是他们的头,她看不上苏宜,但还不敢明目张胆说苏宜如何,那一腔厌恶都发泄在珠娘身上。她觉得珠娘是个寡妇,应该守自己的本份,自觉主动地去扫院子,倒马桶,侍候老太太、大爷、奶奶、宝少爷的活,应当主动让给身份高贵的管家娘子和她的亲戚们来做,珠娘这寡妇却很不识相,平日把四个主子霸占地牢牢的,老太太、奶奶有事只晓得使唤她。更可恨的是崔永福也高看珠娘,认为她又正气又温柔,对珠娘比对她的亲戚们更加客气,这可彻底打翻了永福媳妇的醋缸。
加上五天前还出了件事:
那天珠娘看太阳暖烘烘地正好,便把宝儿的尿垫洗了挂在院内桃树枝上晒。尿垫外一层是拿洛书河一件半旧蓝绸袍子做的,图它柔软,不伤小宝宝的嫩皮肤,珠娘再给边角缝得漂漂亮亮,像块画布。
但再好的料子和手艺它也只是尿布。遇上一个眼皮浅的媳妇,见大中午大家歇觉,院内静悄无人,把尿布一把拽了,火急火燎地塞进自己□□。
珠娘刚好坐在窗下缝纫,目睹作案全过程,她马上放下针线出来,硬是把尿布从她□□内扒出来。
年轻媳妇是永福娘家舅母的侄媳妇。永福媳妇不说侄媳妇害她丢人,反怪珠娘情商低,不会做事:一个尿布而已,能值几个钱?纵然不该拿,也不该公然这样下她亲戚的脸——再说不看她面子难道不看崔永福的面子?
前仇旧恨加在一起,永福媳妇听了厨子的海骂,只觉心中趁愿,躲在屋内,脸上露出容嬷嬷般得意的笑容:阿弥佗佛,该!报应!
苏宜一开始听前院叫嚷,不知吵些什么。仔细听了才知道都是些脏耳朵的污言秽语。
她把永福媳妇和厨子都叫来,冷脸训斥。她是现代年轻人,受过教育,眼睛里带着大学生的清澈,顾及对方自尊,言语再严厉也难免带了三分客气。
谁知厨子哪知什么教养,不说苏宜性子温和,反认为她这叫好欺负,心理上先藐视她三分,并不把她放眼里。表面是是是,背后照旧。
又幸亏这件事吵得太大声,被外婆听到了。她将前因后果打听明白,果断辞退厨子,又把苏宜和洛书河叫来坐在椅上旁听,再让人把崔永福和他媳妇叫来,恩威并济,半说半训,教育一通。
“你叫亲眷过来帮工,也是人间常情。只是寻个上灶的,也当寻个手脚干净的,怎么寻了这么个恶人?尽日在厨房里捣鬼,上好的粳米,他淘一半,剩下的随水去了。家里只这些人口,他一天切十来斤肉,吃不掉的就扔。珠娘看不过眼,说她几句,他说便浪费了一千两、一万两银子,也不关珠娘事。还掇了条凳子,坐在厨房门口,什么话都骂出来,我都没耳朵听!哪里成个模样!想着你们是亲戚,总有你们出来管,我们在屋内装聋做眼,也将就得,偏你们这些媳妇都躲得干净,只作不知。我有一千两、一万两银子也是我孙子赚给我花的,没得让不相干的人浪费了的道理!”
外婆平常不管事,看着慈眉善目的。真要有事,那七十余年的积威拿出来,压得崔永福和他媳妇大气不敢出。
外婆盯着他们俩,眼中都是凌厉:“我昨日更听了一句不得了的话,这厨子说刀把在他手里纂着,若再惹出他气来,不说珠娘,便是奶奶,也让她活不成!”
室内烧着 旺旺的炭火,本就极暖和,这大逆不道的话更让崔永福的汗层层叠叠地冒出来,打湿了里衣。
外婆冷冷地道:“我们家万不敢留这样的人才!看崔管家素来勤谨的份上,我让奶奶拿了六两银子,把厨子打发出去,这事就罢了。不次再如此,请你们别处高就吧。”
永福媳妇以前在别人家做事,那些老爷奶奶是主子,若心情不好,不该骂也骂,不该打也打,毫不手软,她心理上先畏惧三分。苏宜是新社会过来的人,觉得下人也是人,口头教育为主。永福媳妇有点势利眼的小人作派,把苏宜当作贾府的贾迎春,针扎了也不知道喊痛的一块木头,就有点瞧不上。同时觉得这一家子是外地人,什么都不懂,若非自己老公崔永福早出晚睡的劬劳,家里能有现在的富贵安乐?
因此,别看她平日赶着外婆一迭声地喊老太太,一盆火似地亲热,并非擅长人情事故,是觉得自己地位不一般,不敢说有资格与外婆平起平坐,至少能当半个主子。现在外婆翻脸,她那骄矜的心性吓得无影无踪,低着头,哆嗦着腿,一字不敢言语。
崔永福主要管洛书河的人情交道,迎客送礼,兼采买物品。家中大小事情由他媳妇总负责,他实在不清楚这些内情。今天被外婆软硬兼施地教育一通,他禀性要强,顿时羞得老脸通红,回屋就把他媳妇狠打了一顿。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话在别人家未必适用,但很适合用在永福媳妇身上。经此一打,永福媳妇平素趾高气昂的脾气居然改了大半,路上遇见珠娘,也不再明着翻眼睛了。
其他下人的眼睛平日都盯着永福媳妇的屁股。如今见她尾巴紧紧缩起,也都收敛气焰,规矩了许多。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苏宜原来觉得永福媳妇是个蛮不错的人,闲时会和她说说笑笑。现在不得不改变态度,除了珠娘,她划出主子与下人的界限来,轻易不与永福媳妇这帮人说笑,又学着顾奶奶家的做法,将家里的大米、小麦、绿豆、黄豆、火腿、腌鸡、咸鱼、整坛的鸭蛋、整坛的糟鱼等,还有各色豆角葫芦条等干菜,核桃、大枣、柿饼等等干果,都集中锁在厨房边的小屋里,每日吃多少取多少。玉书识字,由他做好出入库的登记。
永福媳妇向苏宜叨咕几次,说太麻烦,苏宜收起女孩常有的腼腆,一开始板着脸只作听不见,后来有一天想干嘛和她客气,直接训斥几句。永福媳妇立即话也听懂了,嘴也不唱反调了,连带下人们也不敢再茶余饭后再嘲笑苏宜的大脚。
第64章 不能随便出门
白日只要有空闲,苏宜必然去外婆的东屋,在外间榻上和珠娘一起做针线活。
苏宜并不爱女工,只是不做这些,白日黑夜这样漫长,她不知道能干些什么,又没手机又没电视,连偷懒都索然无味。
以前看电视里,花枝招展的漂亮小姐在丫鬟陪同下,公然去街上各种闲逛。在凤朝,有钱人家的奶奶小姐根本没有出现在大街上的可能。苏宜若跑街上闲走,不说洛书河被人戳脊梁骨,万一被哪个有权势的看见带着士兵或者家奴把她抢走,那真是哭都没处哭。所以她实在烦闷时,就在花园里逛逛。有二次她偷偷打开花园后门,看看外面的景色,透透气。
苏宜以为后门偏僻,一日走不了两个人,只要她小心躲避,应当无事。好巧不巧,这二次偏偏都被崔永福看见,他不好当面说女主人,但此种行为极不体面,他必须点明。
若提醒男主人,显得像告状,报复厨子事件似的。若和外婆说,他以为外婆是洛书河的孙子,怕被误会是在挑拨老婆婆与孙媳妇的关系。若让自家媳妇劝,他媳妇那嘴比棉裤腰还松,势必四处宣传,反而损害奶奶的名节。正好碰上一个王婆子来家里作客,崔永福便拜托了她。
王婆子之前和外婆在坝里相识,她六十多岁,胖乎乎的,总摆着一张笑脸儿,丈夫早亡,儿子五年前去外地做小生意,一去不回,音信全无。王婆子说话和气,又会点药理,因此很受大户人家太太奶奶小姐的欢迎,她借此赚点药费,兼做些保媒拉纤的活计,也能养活自己。王婆子很喜欢宝儿,去阔人家收到饼糕水果,路上遇见宝儿,总舍得给他一块。
以前老人总惦记提前备好自己的寿衣棺木,王婆子也不例外,只是袋中没有闲钱。因此外婆搬来乌水镇后,惦记她的好,派人给她捎了一匹白绫,一匹白绢,给她作寿衣用。
王婆子收到后喜出望外,高价买了一竹篮人家储藏在地窖的鸭梨,用白手巾盖好,沉甸甸挎着,天不亮就出发,迈着四寸小脚,走走歇歇,一直走到太阳接近正中,才从坝里赶到乌水。
看到外婆,王婆子把篮子搁在地上,又弯腰把篮子上的白手巾揭开给外婆看,笑呵呵地说道:“听说老太太寻回孙儿,又蒙老太太布施了送终的衣料,我也没有什么好孝顺,寻得几个上好的鸭梨,一个虫眼也无,权当给老太太贺喜!”
“你来便来了,何苦费心!”外婆看到她也欢喜。她闷在家中也很无聊,也一直盼望有客人上门和她聊天。
王婆子临走时,外婆又送她五钱银子,一个果盒,里面满满装着各色干果,又命门房到街上找辆车送她。这样一来二去,王婆子每月总来个一二次,和外婆说说闲话,走时外婆再送好些东西给她。苏宜知道她曾在坝里照顾过外婆,对她也极为尊敬。
有这层关系,崔永福便托王婆子提点苏宜,不要老站在后门往外张望,被路人看见要说闲话的。
王婆子听了崔永福的话也拍着手,大为惊诧。在西屋里,她当仁不让地教育苏宜:“奶奶莫要嫌我多嘴,凤都府东门张大官人家的三姨娘,窑姐儿出身,浪得很,才这般行径。她日常间站在后门,勾得那浮浪子弟有事没事,一日走上几遭。奶奶是千金之躯,如何当得起众人议论,让人挑理?当娘的落了人口舌,过二年宝少爷大了也不好议亲!”
站在后门看个风景而已,怎么就成了失足妇女?当着老人的面苏宜不好说什么,不过气得那天晚饭没吃。
幸亏她还有宝儿。
苏宜每日带宝儿玩耍,又教宝儿认字、读书。小小的人儿很活泼,屋里屋外到处跑,虽然还不会说话,但每日快快乐乐、咿咿呀呀地,给空旷的屋子添了许多人气。
极偶尔的机会,苏宜也需要出门应酬。
洛书河如今小有家业,别人见他虽然常住乡下,但住着阔气的三进宅院,家里用着好几个男女仆人,城里又有排得上号的大丝绸铺,而且人物俊秀,背后又有靠山,都愿结交他。
天香楼老板的老母亲过寿,在家中花园的空地上搭了戏台,盛邀街上有头脸的商家前去听戏,新贵洛书河和他的内人自然在应邀之列。
戏台对面是座二层小楼,洛书河等男客都在楼下,苏宜等女客在楼上,一大堆人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苏宜以前很不喜欢戏曲,嫌那妆容夸张又过时,戏腔又要断气未断似地,拖得老长,听得她不耐烦。也许是人成长了,心沉静了,这次坐在楼上细听,居然听出演员唱功之深厚,曲调之婉转,缠绵悱恻,大有滋味来。
隔了几天是宜嫁娶的好日子,典当行的张老板家娶媳妇。洛书河隔三差五会带宝儿进城,张老板见过几次宝儿很喜欢,这次特地叮嘱洛书河,让他务必把宝儿带去给他家老太太瞧瞧。
等那天中午苏宜把宝儿带到里间女客席上,他家老太太见宝儿乌黑的头发,芙蓉般粉嫩的小脸,红嘟嘟的花瓣般的嘴唇,和天上仙童没有差别,果然喜欢得不得了,赶忙让人拿了银质的长命锁给宝儿戴。席上坐的各家太太奶奶们也都夸他亲他,宝儿从未经历过如此众心捧月的热闹,开心地一直没合拢过嘴。
酒席一直吃到晚上,许多男客女客未走,要等着听房。还有女客盛情邀请留苏宜一起。
苏宜虽为人妻,但还未同过房,觉得很尴尬,又担心天色已黑,出城走夜路不便,再加上宝儿今天没睡午觉,又和小朋友们玩了一下午,现在趴在珠娘怀里瞌睡得不行,便婉拒先走了。
苏宜刚坐进回家的马车,门帘一掀,洛书河也钻进来。他喝了不少酒,不想骑马。
他一进马车,占去好大地方,珠娘自动抱着宝儿往角落里缩,反而把宝儿折腾醒了。看见是爹,立即张着小手求抱。
洛书河又醉又累,但看到儿子索求抱抱还是微笑着接过来。他心理上更想离苏宜近些,便不管自己身躯沉重,懒懒地靠在她身上。
苏宜被压得有些难受,但看他眉目间带着倦色,知道他现在身上难受,便没有推拒,顺口问他:“洛哥,你不留下来听房了?”
洛书河轻轻抚着宝儿的背,反问道:“我留下来干什么?”
苏宜奇怪道:“听房啊,他们没拉你留下来听房吗?”她现在见多识广,也隐约猜出当初在蒲州时,武大华站在他们窗外想干什么了。
洛书河口气斩钉截铁地,像是与什么不好的东西划清界限:“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听的!”
“也对,以前你都是看两三个人演的电影,这种有什么好听的。”苏宜声音带了笑。
洛书河不愿意了:“什么叫以前我都是看两三个人演的电影?我是这种人吗?”
“你是呀!”苏宜故意逗他:“你要去就去,别心里抓耳挠腮地想去,然后推我身上,说我不让你去,那就没意思了。以前我们班上有啥活动,有个男生不想去就推他女朋友身上,说不让去,可没担当了。”
洛书河靠近她本想寻个心理上的慰藉,结果被气得不想和她讲话。
其实苏宜说得没错。搁以前,他真能凑这个热闹。但是苏宜道德点比他高,他怕苏宜知道后生气,就没敢去,没想到苏宜并不在意他这个小心思。所谓他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解风情,让他不由地气急败坏,大巴掌直接捂在苏宜脸上。
苏宜左右挣扎,双手怎么也揪不下来他的大手。还是宝儿看娘受欺负,“唔唔”叫着,急得不行,干脆有样学样,小手掌啪啪地拍在爹脸上,才解救了娘。
时间再来到二月初八,这天苏宜从头到脚打扮得一丝不苟,单独坐轿,去凤都城里的承绪王府赴宴。
二月初五是李行昊二十岁生日,承绪王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大宴三天。
第一天请的是各位王爷、郡王、公爵。当然长辈不一定亲来,叫了儿子或孙子代替,前来贺寿。他爷爷,曾经的安宁王,后来自立为南凤朝的皇帝,早早让贴身大太监送来一匹汗血宝马。那马膘肥体壮,白毛在阳光下根根发亮,比法拉利拉风多了。
第二天是凤都府的知府、守备等各大官员亲来给小王爷捧场。
第三天请的是地位不那么显赫的亲戚朋友。
但哪怕不那么显赫,也比洛书河的地位高八丈。洛书河芥子大的小商人,还没有资格进入这等上流社会。李行昊虽然天真烂漫,社会的潜规则他都懂得。所以第四天李行昊单独摆酒,在外书房专请大哥,又把他三岁的宝贝女儿抱给洛书河显摆。苏宜跟着沾光,被接进王府内院,给老太妃磕头,受了赏,又由王妃赏脸,亲自在暖阁里陪着吃饭,又陪着说了半天话。
外婆原本也在邀请之列。不过她嫌王府规矩大,她更愿清静而不是费神应酬,只想在家里守着宝儿。她担心苏宜年轻任性,事先百般叮嘱:坐有坐像,站有站像,就是累死也得把背挺直咯!另外千万别多吃,免得转头被人说洛大郎的老婆像饿死鬼投胎,被人看轻了。还有!那是王府!说错一个字,全家能跟着掉脑袋!千万谨言慎行!
所以苏宜在家先吃了一碗饭才出发。
王府占地极阔,苏宜由轿子抬着从角门进入府中,不知行了多少路,才走到内宅。这一路隔着窗纱,苏宜看见沿路高墙大屋,路上不时有太监丫鬟们往来,从头到脚都穿得很体面,彼此间并不交谈。远远看到轿子过来,他们都低下头,背过身,垂着手,肃立一边。
承绪王府凌驾众生的整齐威严气场,远超一般富贵人家,苏宜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皇家气派,衬得她家三进的小院像个乱糟糟的鸡窝,做饭的厨子都敢骑她们头上,坐在院里大声秽骂,怪不得有个词叫“不成体统”。
进到内宅,到了一个宽敞清朗的院里,迎接的大丫鬟伸手扶苏宜下轿。
苏宜微低着头,搭着大丫鬟的手腕从轿中出来。她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注意到大丫鬟伸出的手留着长指甲,涂着红色豆蔻,衬得那只手更加莹白玉润,婉若无骨。也衬出苏宜的爪子像刚从雨林打猎回来的大猩猩,又粗又黑又糙又刚强,能徒手捏死一只野猪。
对比惨烈,苏宜都有点自卑。
她本能地不敢多说一字,不敢走快一步,更不敢东张西望、四处打量。只匆忙间扫了几眼,知道是个雕梁画栋、气派十足的一个大宅院,她前面悠闲地走过二只仙鹤,右边一只绿孔雀对着盛开的迎春花在开屏。
第65章 眼前人是心上人
苏宜从承绪王府回来时,家中刚刚点灯,宝儿大半天没见到娘,缠着她各种亲亲抱抱。苏宜一边给亲给抱,一边兴奋地向外婆和珠娘讲述王府是何等的气派与尊贵。
洛书河今天回来晚了,晚上八点多才到家。苏宜已经躺在被窝里,毫无睡意。等洛书河也洗漱好,拉起被子躺在床上,她按捺不住兴奋,面向他手撑着脑袋,叽叽喳喳地向洛书河重复自己的见闻:
“王妃长得挺可爱,不胖,但是脸比较圆,肉肉的,一看就是小孩,才17岁。我看她和承绪小王爷真是天生一对,本来年纪就不大,长得又显小,两人就像一对早恋的高中生。”
“王妃的气质真不错,一看就是富贵出身。她头上戴了一个镶珍珠的金钗,那珍珠差不多有鹌鹑蛋那么大!要不是这个世界造不出这个假,我都怀疑珍珠是人工的,又润又亮,看着就不是凡品。”
“她耳朵上戴的翡翠耳坠,妈呀,别提多好看了,印得她半边脸都绿莹莹的。”
“她手腕上戴了个玳瑁镯子,镶了几颗碎宝石,和我以前在故宫看过的很像,我以为小姑娘戴会老气呢,结果人家戴得可显贵气了。”
“她人挺好的,她身边丫头的穿戴都比我珠光宝气,不过王妃一点瞧不起我的意思都没有,赏了我二匹宫里的金丝大红锦缎,一副金凤头面,二副镶宝石的金花,二副珠钏,四个宝石戒指。给宝儿一个镶宝石的绸帽子,一条玉带,六个金锞子,二个外国镶宝石的小玩具。太妃也赏了,比王妃多二对大金镯子,二对小金镯子。给外婆另外赏了衣料,还有金镶玉的如意,沉甸甸的。妈呀,好多钱呀!”
“我现在总算体会到了,刘姥姥为什么总往贾家跑,有钱人拔根毫毛,真的比我腰还粗呢。我要是刘姥姥,我一年能去贾府八趟。我穿越到这里总算明白一个道理,人世间面子最不值钱。给人磕头、被人取笑都不叫事儿,只要能给我钱。”
面对苏宜的滔滔不绝,洛书河绝不嫌烦,微笑着听她说话,其实心中很不是滋味。
洛书河是阔过的,这些什么金什么玉什么宝石,以前都是他随便买下送给别人。现在穿越了,落魄了,喜欢的人没享受过他风光时的好处,倒着实陪他吃了很多苦,好容易得了点不值钱的金玉首饰,就开心成这样。对苏宜他总是心软,现在又多了酸涩,觉得很对不起她。
洛书河摸了摸苏宜的脸,把头窝在苏宜肩窝里,闷闷得说:“她那手再漂亮有什么用,也不能像你这样,为我吃了好多苦。”
苏宜并不感动:“瞧你这话挺酸的。你怎么知道她落难了,不会和你同甘共苦呢?要搁二年前,我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知道我能为一个男人擦身喂饭,做到这种地步。”
洛书河开始抠字眼:“哎,如果不是我,是其他男人陪你穿越了,你也会为他做这种地步吗?”
苏宜毫不客气:“你这话不是废话吗?肯定啊,救人第一嘛。”
洛书河不死心:“哪怕他没我长得帅,我这样高大威猛,英俊潇洒,你也救?”
苏宜知道他想要什么答案,她忍着笑,不为所动:“当然救。我就纯粹人好,哪怕就是门外快死的一条流浪狗,我也会出手搭救。”
试图独宠未遂,洛书河生气了,头一扭,被一卷,转过半边身子不理苏宜,无论苏宜怎么“哎”,怎么用力掰扯他的肩膀,他死倔死倔得不肯回头。
苏宜手搭在他身上,笑道:“怎么还生气了。我哪里说得不对?要是换个其他穿越的女人,你不也是会像照顾我一样照顾她?”
洛书河这才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我要是和那个穿越女人这样那样,你也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苏宜淡定得很:“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
洛书河就看不得苏宜这幅云淡风轻,一点不吃醋的架势,他干脆坐起来:“不是,我和你感情都到这份上了,我说我万一和别的女人睡一个被窝,你都不生气?”
苏宜仰头看着他,无辜地眨眼睛:“不气。你和别的女人穿越,我又没穿,我高兴还来不及,干嘛要生气?”
不解风情!榆木疙瘩!哪怕装吃醋哄哄他呢!
洛书河要被苏宜气死了,牙缝里迸出一句:“我不是直男,你才是直男!”他一骨碌躺倒,继续裹着被子不理苏宜。
苏宜晃着他胳膊:“你可真是属河豚的,讲两句就气鼓鼓的。哎,我说,不管你是不是直男,你都记得要完璧归赵啊!”
洛书河把她的爪子丢开,不许她碰。
苏宜笑得干跪半个身子趴在他身上,对他耳朵轻柔地告白:“傻瓜,我会生气呢。你又能干又会赚钱,还是从古至今第一大帅哥,我可怕你别人抢去了,我最喜欢你了。”
洛书河将苏宜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都听进去了,明明眼睛还闭着,瞬间嘴角翘得高高的,一秒都憋不住地笑了。他慢慢转过身,看着苏宜,眼睛亮晶晶的。
苏宜看他的神态和宝儿看娘一模一样,眼里只有她,不免温柔地说一句“傻样”,又亲了他嘴角一下:“睡吧。”
洛书河感受到唇角柔软地碰触,鼻间又萦绕了一段醉人芬芳。然而一触即退,芬芳远去,洛书河忍不住从被子里探出手,扣住苏宜的手腕。
苏宜被抓得动弹不得,有些后悔不该亲他,也有害怕,赶紧想要挣脱他:“睡觉睡觉!哎哎哎,别别别!小心擦枪走火了,我们是要完璧归赵的。回家重要还是那种事情重要?”
洛书河皮肤饥渴症一样抱着她四处亲:“放心,我不怎么你,就一下,就一下……”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知哪里蹦出个小青蛙,在窗下“咕呱、咕呱”,又跳着跑远了。
话说过了二天,一大清早,苏宜坐在梳妆台前由珠娘梳发,洛书河歪在床上盯着苏宜看。
苏宜觉得他反常,就问他:“洛哥,我的右脸要被你盯出大窟窿了。你今天不是还要进城吗?怎么还不起床?”
“不急,我再躺会儿。”洛书河直勾勾盯着她,眼睛都没眨。
苏宜笑道:“梳头就这么好看?”
“好看。”洛书河道:“就是差件首饰。”
珠娘信以为真,一手拢着苏宜的头发,一手在首饰盒里扒拉了下:“我马上就给奶奶戴。”
“不用。”洛书河变戏法般从枕下摸出一根簪子:“用我这根。”他示意珠娘接过去。
珠娘过去接来,一边走回苏宜身边一边细细端详,赞叹道:“好个宝物,奶奶必定喜欢。”
苏宜以前觉得自己不爱花儿粉儿金子宝石的,忒俗气,穿越到古代才发现是自己以前没见识。比如摆在眼前的这根金镶红蓝宝石花蝶簪,工艺繁缕,宝石堆砌,又好看又贵气,外星人来了都会喜欢。
“哇,是真好看。”苏宜一眼也相中了,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端详 ,又有点担心,扭头看向洛书河:“很贵吧?你买了这个,还有现金流吗?
洛书河现在很能体会昏君的心理,不在乎价格或价值,只要苏宜喜欢,一切都值得。他笑一笑:“你放心,有。”
珠娘将发簪给苏宜戴上,苏宜对着铜镜左照右照,发现珠宝首饰果然是女性的好朋友,镜中的自己明艳了几分,顺口问洛书河:“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个?”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他回答,侧头看他一眼。
洛书河心情很好地只顾盯着苏宜欣赏,这才反应过来回答:“上次你从王府回来,不是大夸特夸人家王妃的首饰嘛,我觉得我没有给你买过什么好东西,委屈你了。”
苏宜道:“嗐!我就是那么一说,家里有多大碗我们就吃多少饭,量力而为。下次你可别替我委屈,留着钱用在刀刃上。”
洛书河不听:“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人只要活着,用钱的地方多了去,要等到什么时候?以后只要你喜欢,我都尽力给你买。”
苏宜其实挺感动,但是嘴巴不饶人:“洛哥,谢谢你,我太感动了,真的。我还喜欢长城,你带人造去吧。”
洛书河大笑着栽倒在枕头上:“好说好说,小事一桩。”
苏宜还要说话,听门外哒哒哒的小脚步跑过来,停下,接着门帘被小丫儿挑起来,小女孩嫩声嫩气的声音响起:“少爷,小心门槛。”
然后宝儿的小圆脸在门口露出来,他刚洗了脸,额头的细发还有点湿。屋内暖和,他穿的不多,薄棉袄再套了件红色白毛边的短袄,两只手腕都套着金镯子。金镯子上本来还有还有小金铃铛,苏宜怕他咬到肚子里,都摘下来了。
看到他,苏宜和洛书河不由自主脸上带了笑,都换了柔声细气地夹子音:“宝儿起了?昨晚睡得香不香?”
宝儿便笑哈哈地跑到苏宜跟前。苏宜温柔地弯下腰,亲亲他的小脸蛋:“宝儿真好,又聪明又能干又乖,天下第一好宝宝,娘好喜欢你。”
洛书河微笑地听着,心里略微有些疑惑,好像有点耳熟,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宝儿的小心肠装满了娘的爱,心满意足,咧着小嘴又颠颠地跑到洛书河跟前。洛书河笑着一把将他拎起,顺手脱了他的小鞋子,把他塞进自己的被窝里,对他没头没脑一顿亲。
宝儿开心地尖叫,他不肯被爹裹到被窝里,摇头摆尾地想要爬出来。父子俩在床上滚成一团,欢快的笑声溢满了屋子。
第66章 大小都生病
凡事没有一帆风顺。
农历二月下旬,按理即将回暖,谁知天气反复无常,一早天空阴阴的没出太阳,不久飘起雪花,只见鹅毛大雪从天上绵延不断、密密麻麻地落下来。等到中午,地上积雪已有一尺多厚。
吃完午饭,宝儿坐在东屋起居间的榻上玩了小半个钟头,终于点着小脑袋犯困。里间外婆已经睡熟了,珠娘不想惊动老人,便在榻上铺上厚厚的褥子,再脱掉宝儿的小衣服,把他塞在暖和的红色锦被里。
珠娘做了一会儿针线,再看一眼宝儿,小脸蛋睡得红扑扑的,看样子短时间不会醒,便临时起意要去厨房小炉子上炖一碗甜水儿,等宝儿醒来刚好热乎乎地吃上。
珠娘去厨房前叮嘱崔永福的女儿小丫儿有事叫她。
小丫儿太小,不可能使唤她干活,大家日常让她传句话,拿个东西。她一天天的也无聊,主要陪宝儿一起玩。
谁知珠娘前脚刚走,宝儿后脚便醒了,身边没有熟悉的大人,便瘪了嘴想哭。小丫儿不懂事,为哄宝儿,开了窗给他看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那朔风严寒直直地吹到宝儿身上。等珠娘回来,宝儿至少吹了一刻钟的寒风,然后开始流鼻涕咳嗽。
苏宜心都揪起来,又恐怕他身上的病气过给外婆,把他抱到西屋,哄着给他喂了点姜汤。
等到晚上掌灯时节,苏宜再摸他的额头和身上,越发火烫一般滚热滚热的,她心中一急,眼泪便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外婆不时站到西屋门口看一眼,也急得不行,直抹眼泪。
永福媳妇深怕主子怪罪,又恨是珠娘叫小丫儿看着才出事,就站正屋门口啪啪两巴掌将小丫儿脸扇得通红,咬牙切齿地指桑骂槐:“欠汉子的小□□!正经叫你干活,你死了一般不动弹!人家使你,你跑得飞快!”
她又使劲推了二下,小丫儿被推得站立不稳,从屋里踉跄到屋外檐下,檐下有碎雪积在门口,她脚一滑,从台阶直滚到院子中间。好在冬天穿得衣服多,雪又极厚,小丫儿不曾受一点伤,只是连怕带吓又委屈,嗷一嗓子嚎哭起来。
小女孩尖利的哭声在整个院子回荡。永福媳妇赶紧三步二脚地冲下台阶,抓起地上的雪胡乱往往小丫儿嘴里塞,恶声恶气地骂:“短命的小□□浪蹄子,还不悄声些!宝少爷若有了事,你又不会使针线,又不会巴结主人,只好与他偿命罢了!”
宝儿生病难受,珠娘跟有根线拴在心上撕扯她的肉一般。她深恨自己失误,又恨小丫儿不懂事。毕竟小丫儿太小,不好说她,一直忍耐着。结果她娘倒先指桑骂槐,推卸责任。于是她走出西屋,站在正房门口,冲着院子道:“崔嫂子,宝少爷在歇息,请你悄声些,不必大呼小叫,做出这般大义灭亲的样子给人看!”
永福媳妇听了这话怎肯罢休:“珠嫂子,你这话是什么道理?”
珠娘冷笑道:“我倒要问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道理!什么叫会使针线,会巴结主人!”
“我说什么来?——我这女儿才几岁,如何会使针线,如何会照顾人,也没说错了什么!”永福媳妇嘴角扯出得意的笑来:“俗话说:篱牢犬不入。做女人的自轻自贱,怨不得人说。若行得直,立得正,哪里有这些闲言碎语!”
珠娘不接她这个茬:“闲言碎语自有公论。只是我没有个好哥哥来当厨子,通忘了自己做奴才的本份!只晓得与主人家的钱财有仇,狠命洒泼米面,好肉留着自家吃,一家子亲戚吃得肥贼似的!就不怕天打雷劈么!”
永福媳妇听她揭短,恼羞成怒,突然跪倒在地,给珠娘磕头。那上下二片嘴一张一合,什么胡话都说出来:“珠嫂子!珠奶奶!是我不识高低,没照顾好宝少爷!都是我的不是!求珠嫂子、珠奶奶饶了我!满宅的丫头媳妇谁尊贵过你!谁像你人物标致!又使得一手神仙般好针线!大爷一日都离不得你!只愁我不死,不然崔管家上赶着给小丫儿换娘!”
有个老成的媳妇把吓呆的小丫儿护在怀里,正给她扑身上的雪,赶紧说:“嫂子们,罢了呀。这话如何使得!”
珠娘到底是秀才娘子,骂不出这等无赖话,气得手直抖。
苏宜在房内听得一清二楚,把宝儿拍了拍,轻轻放在榻上,然后走出房门:“闭嘴!”
珠娘赶紧低头让到一边。
一院子看热闹的、假装劝架的仆妇也都低下头,不敢说话。
苏宜阴沉着脸,视线冷冷地将她们一个个扫过去:“天大的事,都等宝少爷病好了再说。若宝少爷病好,大家既往不咎。若有事,再与你们细算对错!”说完,她视线死盯着永福媳妇。
永福媳妇吓得头快垂到膝盖上,刚才的嚣张气焰全然不见。
苏宜一字一句道:“永福媳妇,你很好!你刚才的混账话若再被我听见,莫怪我不看老太太与你旧日的情分,还有崔管家的情面,将你也撵出去!”
永福媳妇扑通跪在雪里,不住地给苏宜磕头:“奶奶恕罪!小的再不敢了!”
原来在坝里时,崔永福有很长一段日子找不到活干,一家人住在破木板房里,裹着破棉被,吃着豆腐渣和米糠过了半年,好容易才活下来。后来崔永福给洛书河办事,如今在宽敞的宅里住着,厚被盖着,冻饿不着,每日有好饭好菜供着,又难得几个主子都和气,家里事情也少。这样轻松快活的日子,不知几世修来。她又不傻,赶紧先服个错,留下来再说。
院中其他仆妇也都苦着脸跟着跪倒。
苏宜沉着脸看着她们,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珠姐姐的品性我向来知道,不馋不懒不盗不淫。白天服侍我,晚上服侍老太太和宝少爷,小心谨慎,从来没有怨声。便是不小心,你们也比不过!再有人要搅得家宅不宁,想被撵出去的,只管伸着你的长舌头乱说!”
停顿几秒,苏宜又冷笑道:“不仅撵出去,我还要一人打二十板子!有不要体面的,尽管放胆胡做!”
众人禁若寒蝉,深深地知道怕了。
苏宜又放软语气对珠娘道:“珠姐姐辛苦,不干你事,你随我进来。”
珠娘眼睛红红的蓄了泪珠。世道艰难,她做了寡妇,男人女人见她家中没汉子,娘家也撑不起,都胡乱上来踩她,尤其喜好造寡妇的黄谣。她只在苏宜这里过了一段舒心日子,又蒙苏宜这样信任维护她,她心潮澎湃,恨不得把一颗忠心剖出来给苏宜看。
外婆站在西屋门口,对苏宜赞许地点头。她记挂宝儿的病情,但也知道老人免疫力低下,万一也病倒,苏宜更要焦虑死,所以肯听苏宜安排,并没有进屋。
西屋里宝儿烧得小脸通红,难受得哼哼唧唧,只要娘抱。
苏宜心都要碎了。宝儿平日里吃果子,没人教他,他都知道给太太一口,给娘一口,给爹一口,又乖又懂事。这么乖的宝宝,怎么忍心看他难受。
今天洛书河有件要紧事,一大早把崔永福和玉书都带走了。晚上雪已经近膝深,估计他们三个今晚都回不来。
乌水镇原来有个太医,因为嫌在镇上赚不到大钱,去年搬进城里。现在镇上有人生病,都是去城里另请太医。但是这样厚的大雪,家里下人也出不去。即便出去顺利走到城边,天色已晚,守门的士兵也不会轻易放入。
永福媳妇为将功赎罪,亲自在厨房重新烧了热热的红糖姜汤端来。苏宜亲自吹得不那么滚烫了,一勺一勺喂给宝儿。
永福媳妇恨不得红糖姜汤的效果立竿见影,生姜放得太多,特别辛辣,宝儿闭紧嘴巴,扭着脖子不肯吃。苏宜耐心哄着,好容易灌进去,宝儿不肯咽又都吐出来。汤从他的嘴角流出来,眼看流到脖子上,珠娘一直盯着,眼疾手快拿手帕子轻轻擦掉。苏宜狠着心,一点点硬灌。宝儿难受又说不出来,哇哇地哭。
外婆听到宝儿哭声,心都要急碎了,一直站在帘子外问。苏宜不敢实说,哄着外婆说热度降了,宝儿只是难受。
喝完姜汤,宝儿确实热度降了些,也能睡着了。苏宜不放心不敢睡,抱着宝儿守到十一点多时实在困得不行,眯了下眼,二分钟就惊醒了,她赶紧拿脸摩挲宝儿额头感受热度,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热度又起来了,估计近四十度!
苏宜柔声唤着宝儿,宝儿只恹恹得将眼睛睁成个小缝,便没有力气再睁大,脖子也得大人托着,否则不太抬得起来。搂着他滚烫的小身体,苏宜全身发软,唯恐他有个好歹。
魂飞魄散之余,苏宜突然想起外婆临睡前叮嘱她:如果宝儿热度再起来,试试用冰敷。
屋外头滴水成冰,屋檐下垂着一排长长的冰溜子。苏宜等不及喊人,随便披了个披风,亲自去外头掰冰溜子。
珠娘也在这屋陪着,也是困得不行在椅子上打了个盹,睡梦里听到动静声,她慌张地睁眼,刚好见苏宜端了一盆冰柱掀帘子进来,她赶紧起身接过。二人就着脸盆捣出些碎冰,苏宜拿毛巾裹了,像退烧贴一样,盖在宝儿额头上。等冰有些融化,珠娘换上新的冰毛巾。如此反复,宝儿终于退烧,睡得安稳了。
外婆这一夜也起来五次。珠娘不在,永福媳妇晚上伺候她,扶她在西屋门口站着,并不肯进去打扰苏宜,就听里面有没有宝贝疙瘩难受哼唧的声音。等到凌晨三四点时听说宝儿终于退烧,她才松口气,安心回屋补觉。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宜掰冰柱时受了风寒,加上压力过大和劳累,给宝儿掖被子时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差点栽倒在地上。珠娘赶紧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再摸她额头,也烧得滚烫。
厨房又烧了姜汤,苏宜喝了,效果不大。这次轮到珠娘拦着外婆和一个每天都要娘亲亲贴贴的宝儿,守着苏宜,坐在床边手反复给她额头盖冰水毛巾。
苏宜的热度没再高起来,但也没低下去。外头天已经大亮了,外婆赶紧让一个男仆叫董凤至的去请太医。外婆在家里等得心急如焚,等了一上午不见董凤至回来,把洛书河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