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都的公主》 第1章 序章 陛下与青青 永都的秋日,昼漏将尽,宣告夜禁的暮鼓自宫城深处沉沉响起。沉重的宫门应着鼓声缓缓合拢,尚留一人一马通过的缝隙,内外肃立的卫士屏息凝神。 一小队人马踏着最后的天光驰至宫门前,恰停在门洞外。为首的女郎利落下马,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校尉。 “中郎将,”校尉接过缰绳,声音压低,朝门洞处示意,“龙骧将军也来了。” 她望向幽深的宫门。 他立在甬道的阴影里,玄甲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身姿庄严威武,气势迫人。 “青青。”他唤她,声音穿透暮色。 她收回目光,对校尉道:“我累了。有事到文库寻我。” 言罢便转身入门,步履快得决绝。 经过他身侧时,她目不斜视,带起一阵凉风。 他默然不动,目光沉沉,追随她的身影。 但忽然间,他又快步跟上。 在她即将走出甬道前,他抓住了她的手臂。 暮鼓余韵消散,沉重的门轴转动。外门彻底合拢,将天光隔绝。 暮色四合,他将她带入怀中。玄甲冰凉,体温透过衣料传来。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背,掌心扶住她的后颈,将她完全拥住。 “青青。”他低声道。 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松开,却仍未放手。 “青青。”他又唤道。 她静默抬眼,凝视他近在咫尺的英俊轮廓,和熟悉的眉眼唇鼻。 片刻,她抬起手,掌心抵在他的胸甲上。 他没有阻拦,任由她退出怀抱。黑暗中只闻彼此的呼吸。 她后退一步,转身离去。 她的住处,是资善院与崇玄观之间的一处文库。 推开门,陈设简单清冷。几排书架靠墙立着,放着些道学典籍。库房一角用屏风隔出值守所在,仅一榻一椅。中央空地的炭火盆还留着三年前冬日的印记。 窗纸依旧是破的,室内却无尘。 她放下行囊,静立片刻,以适应这熟悉又陌生的环境。随后穿过便门,步入隔壁崇玄观。再回来时,已换上一身宽大道袍,湿发披肩,拎着一个食盒。 独自用完晚膳,发丝在寂静中干透。 她提笔开始写信。 阿渊如晤: 倏忽三载,重返永都,见木叶尽脱,满城萧瑟,恍如隔世,愁绪渐长。 别后十载,尺素空传,然偶闻君安,此心已足。 秋风多厉,万望珍摄。 青青手泐 窗外,一株老树的叶子在渐起的秋风中簌簌作响。几片枯叶擦过破窗纸,旋落进室内砖地。月光将枝影投在墙边,斑驳摇曳。 万籁俱寂中,外面骤然响起压抑匆忙的脚步声。 她心头一凛,刚起身,门已被推开。 竟是陛下亲临! 她抓起白玉簪,将长发草草一绾,跪伏于地。 视线里,先见一双明黄软靴,然后是被内侍省都知监小心翼翼搀扶着的身形。 “青青,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声音响起,带着被抽去筋骨的虚浮。 她依言抬头。 只一眼,便如冰水泼心,周身血液冻结。 眼前之人,当真是她那文武兼资、光耀绝世的雄主吗? 不过三年光景,他竟被磋磨成这般模样! 面色枯槁,眼窝深陷,曾洞悉世情的眼眸只余浑浊茫然。 震惊与心痛攫住了她。泪水涌出,滚烫滑过冰凉脸颊。 “您的身体何以至此?为何没有人告诉我?”声音因哽咽而破碎。 皇帝没有回答,只从袖中摸出一粒金橘,递过来,面露喜悦:“这是相国老家进贡的,味道最好,我一直给青青留着。” 他费力倾身,声音充满慈爱,“我的青青,最是乖巧。” 这反常的形容……她猛地看向大监。 大监眼中亦是悲戚:“这便是皇后急召你回来的原因。” 一瞬间,她明白了。 她再也支撑不住,扑到那明黄膝上,失声痛哭。 皇帝温柔抚着她的头发,神情是天下慈父共有的模样。 但是忽然,他抬头,双眼望向虚空,手臂后引,做出勒马姿势,声音洪亮,仿佛回到塞外: “青青,你看天铸雄关!” 不等她反应,他又扬臂,如同持鞭指远: “青青,你看巨泊悬空于四野,澄波倒浸于九霄!” 他脸上焕发出异常光彩,仿佛真见到那壮阔景象,笑着拍她的肩,邀她同赏: “青青且看,此鸟百态即众生相,此湖悬天乃造化功!” 他复述的,是昔日带她远征时的赞叹。 他忘了病,忘了年纪,忘了身在何方。 却记得这些话语,记得要将世间最壮美的景色,指给他的青青看。 她强忍锥心之痛,用手背擦去泪水。仰起脸,抓住那只曾执掌乾坤的手,用向往的语气,回应他的记忆: “陛下,我随使团远航,穿过瀚海,经停诸国,抵达霍尔目。那里海水澄澈,日光之下流光溢彩,彼国人称众神之眼。那里沃野万里,物阜民丰,却无强主。” 声音因克制而颤抖,字字带着痛楚。 她知道,这是陛下想听的,是那个心怀四海的雄主想听的。 “若能扬帆远航,再开疆拓土,”她用尽力气,说出这句曾在昭阳殿前听过无数次的话,“我大梁国祚,何愁不绵延万世!” 皇帝眼中闪烁光芒,仿佛看到了无敌舰队,看到了万里沃土。他用力点头,紧紧握住她的手,豪情万丈: “好!青青,以后朕带你与太子同去,为大梁子民,再开疆拓土!” “好……”她哽咽应和,泪水再次模糊视线。 皇帝沉浸在由破碎记忆拼凑出的辉煌帝国里。 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时间流逝,也已无法清晰认出眼前人。 但他还记得,要带他的青青,去看最好的江山。 文库外,秋风卷着落叶,呜咽而过。 全文存稿,不会烂尾,不会断更。欢迎入坑,安心食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章 陛下与青青 第2章 第一章 风雪永都 大梁宣武二十五年冬。 永都皇城,大雪连降数日,天地皆白。 宣武皇帝,一代雄主,卧病龙榻已逾三月。 帝国的中枢,笼罩在无形重压之下。 资善院,位于皇城东北,毗邻皇家道观崇玄观,乃太子与公卿子弟就读之所。此刻,明德殿内,早已过了散学的时辰,殿门依旧紧闭。数十名华服青年静坐案前,无人言语。他们名为太子伴读,实为质留宫中,众人心知肚明。 “咚!” 吏部尚书魏笠的次子魏朗心神不宁,搁笔时失手带翻砚台。浓墨泼溅,污了簇新地垫。他低呼一声,赶紧扶砚擦拭,却将墨迹抹开更大一片。这突兀声响打破了死寂,殿内响起低低的叹息与不安的挪动声。 右相司马寓的长孙司马复倚着窗棂,仿佛置身事外。 他身着锦袍狐裘,身形颀长,自有钟鸣鼎食之家养出的雍容气度。此时,他指尖摩挲着一枚凤凰玉佩,目光落在另一侧窗外。廊庑下,一名内侍正清扫积雪,扫过之处,新雪旋即覆盖。 他的好友韩雍,本在案前端坐温书,察觉到他出神,亦望向窗外。半晌,他轻声问:“凤凰,那是你家的人?”他指的是那扫雪内侍。 司马复抚着玉佩道:“我不知。”稍顿,又道,“魏朗言之凿凿,说我与永熙你日夜形影不离,你才是我家的人。” 韩雍道:“倒也无不可。雍愿拜相国膝下,与你同执孙礼。” 司马复道:“此乃取祸之道,必殃及你家太尉。休要再提。” 话音未落,殿门轰然洞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倒灌而入,两列玄甲军士踏着沉重的步伐闯入。他们面甲覆脸,只露出冰冷的眼睛。为首校尉目光如铁,径直走向面色惨白的魏朗。 “魏朗!你昨夜擅攀宫墙,窥探禁苑。此为大不敬!拿下!” “我没有!我只是看到我阿姊……” 魏朗的辩驳被粗暴打断,两名军士反剪其双臂,强硬将他拖出殿外。他绝望的呼喊迅速湮灭在风雪中。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韩雍凑近,声音发紧:“是内直虎贲!龙骧将军的亲卫!禁军斩首营!” 他又道:“可他们如何会……如何会为了一个魏朗出动?何况魏朗昨夜翻墙,不是被羽林卫抓了现行,训斥后放回来了么?如此小题大做是为何?” 司马复眼中闪过冷嘲:“杀鸡儆猴,动静自然要大。这是皇后的意思。” 就在这时,殿门再度开启。北风呼啸,飞雪连天。 内侍省都知监海寿踏入,身后两列手捧食盒的宫人。 这位御前大监面白无须,目光如电扫过,殿内低语躁动瞬间止住。 海寿目不斜视,直趋殿内首席。 太子李琮早已起身,面色苍白,眼下青影浓重,透出久侍汤药的疲惫。 “殿下,”海寿躬身,“陛下午后精神尚可。您宽心用膳,切莫忧思伤身。” 宫人奉上食盒。太子李琮颔首,声音微哑:“有劳大监。” 窗边,司马复将目光从太子身上移回风雪。 “我朝储君,较之陛下远逊,也怪不得谣言四起。”他又道,“陛下诚然雄主,然江山社稷系于一人,一人病弱,则九州动荡。权奸伺机,诸藩环视,州郡门阀亦作壁上观。人存政举,人亡政息。” 韩雍道:“你慎言权奸。相国听闻,必然大怒。” 不久,宫中正式下旨,命诸学子今夜继续留宿。 殿内顿时一片压抑的哀叹,恐惧攫住了每个人的心。 众人正欲移步,一内侍匆匆至太子身边低语。太子苍白的脸上瞬间焕发出异样神采,不及整衣便随其离去,脚步是连日来未曾有过的轻快。 司马复望着那背影,唇角勾起弧度:“美人有召。” 韩雍不解:“何以见得?” “慕少艾者,行止皆是破绽。你心性纯净,自是不解。”司马复语气转冷,“时局危如累卵,太子倒是好兴致。却不知是哪位女郎,有这般实力。” 子夜,风雪更狂。 司马复悄然推醒邻榻的韩雍。 “魏朗刚被带走,我们切不可再外出!”韩雍惊道。 “正因如此,才非去不可。”司马复的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刀已架在脖子上,若连执刀之人是谁都看不清,死也是糊涂鬼。” 他脑海中,浮现出数日前那惊鸿一瞥。文库外的雪夜月下,一名玄色道袍的女郎独自立于树下,信手折下一截枯枝,三两下削成发簪,利落地绾起青丝。那一刻,她眉宇间的开阔与生机,与这座华丽囚笼的沉郁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那女郎的身影,与白日里内直虎贲冰冷的面甲,今日在他心中引发了诡异而危险的联想。 “我必须知道,”司马复的声音低沉坚定,“她是谁。” 韩雍深知其性,无奈叹息,只得随他起身。 两人提着一盏防风羊角灯笼,推开侍邸的门,潜入风雪夜色。羽林卫比往日多了数倍。他们借着廊柱阴影潜行,数次与巡逻的甲士擦肩而过,心跳如擂鼓。 最终,他们抵达资善院最东边的文库。 文库背靠崇玄观的高大院墙,两地之间有个便门偶尔开着。至文库正面,隔着一棵树,韩雍看向被风雪拍打的破窗纸,室内炭火光亮,人影幢幢。 “她在何处?风雪太大,隔着远,看不清。”韩雍道。 “今日换个位置。”司马复果断拉他绕到侧面廊柱后。 两人凑近半开的窗户,向内望去。 “她仍着道袍,确是貌美。”韩雍眉头微蹙,“只不知是哪位女冠,敢夜夜于此聚众。陛下与皇后笃信玄门,倒让这些人钻了空子。” 司马复道:“貌美便是了。”又道,“我家相国亦夜夜聚众,钻陛下信其三朝元老、忠心不二的空子,你怎不说他去?” 韩雍道:“相国乃一权奸,聚门客死士,谋于庙堂;此姝只是貌美,聚三教九流,寻欢作乐,岂可与相国并论?” 司马复道:“非也,本质并无不同。噤声——”他凝神,“听她说话。” 文库内陈设简单,几排书架靠墙而立,架上堆了些许道教典籍。库房一角用屏风设了一处值守所在,其中不过一榻一椅,些许个人物事,或是循例为宫中当差者备下的休憩之地。中央空地烧着几盆炭火,映照围坐众人:禁军、道士、宫人内侍。气氛带着诡异的融洽。 那玄色道袍的女郎背窗而立,声音清越开阔: “上回说到,我随使团远航,穿过瀚海,经停诸国,抵达霍尔目。那里海水澄澈,日光之下流光溢彩,彼国人称众神之眼。” 她叙述简洁,但美丽的异域景象似在眼前。司马复专注地听着,多日困于皇宫的烦闷,都被这充满生命力的声音抚平了。 但很快,她话锋一转: “可惜,如画江山,无武备守护,终成砧上鱼肉。我朝百年,以仁德怀柔四方,厚赐羁縻之邦,换来的是,烽火百年不息。以杀止杀,以战止战,方是存续至理。更何况,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海外尚有新陆,沃野万里,物阜民丰,却无强主。若能扬帆远航,再开疆拓土,我大梁国祚,何愁不绵延万世。” 言辞铿锵,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司马复心头剧震。 她在月下的超然自在,与眼前这胸藏兵戈、意欲鲸吞天下之心,竟是一体。 卿本佳人,奈何心藏虎兕! 他感到寒意自脊背升起,却又夹杂着被致命吸引的战栗。 不能再留!他当机立断,拉住韩雍,悄然后退。 然而,刚转身未远,风雪中,一队玄甲黑影挡住了他们的前路。 内直虎贲! 为首者,正是白日在明德殿抓走魏朗的那名高大校尉。 他冰冷的目光穿透风雪,牢牢锁住司马复。 韩雍强自镇定,上前一揖:“这位校尉,我二人乃院内学子,方才温书散步归来。” “奉上谕:资善院即刻宵禁。” 那校尉声音毫无起伏,死死盯着司马复。 “司马家的郎君尤其如此。有些地方,不是阁下该涉足的。” 他略一停顿,面甲下的视线更具压迫感—— “我家将军,不喜。” 言毕,两名军士不容分说上前,几乎是押送着他们返回了侍邸。 待军士离去,司马复躺下,望着梁木喃喃道:“此间时日,委实难熬。” 韩雍替他盖上衾被,温声劝道:“你我在此不过权宜之计,终有云开见日时。”见司马复仍无动容,他又道:“那女郎终究是美的,你就当窥见天工造化。” “罢了,”司马复合上眼,“有你相伴足矣。今日我连累你了。” 屋外风雪呼啸,司马复的意识逐渐沉入黑暗。 他已能断定,那女郎便是传闻中的羽林中郎将,龙骧将军的师妹。 今夜他不仅窥见了敌人的冰山一角,更在无意间触碰到了龙骧将军的逆鳞。 这座风雪中的囚笼,正在悄然收紧。如何破局。 第3章 第二章 殿前雪泪 风雪又连下数日。太极殿西暖阁外丹墀上,崇玄观的道士们正为圣躬祈福。暖阁内的御座上,章皇后乌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阶下数位重臣,包括司马复的祖父右相司马寓,都是神情恭谨。韩雍的父亲太尉韩勋,则略显焦灼。 就在这时,殿门大开,太子李琮步入阁中。他行至御阶,向阁内众人通报:“父皇今晨起身活动了筋骨,还召羽林中郎将略试了身手,胃口甚佳,早膳过后,又进用了数粒金橘。”他略作停顿,“太医院言,不日便能大安了。” 阶下的臣子们躬身齐道:“陛下圣安,社稷之福。” 崇玄观观主玄明真人手捧盛有蓍草的玄漆盘,趋步上前:“启禀皇后,贫道虔心祷问天心,得地天泰之卦象,主陛下圣体安康,国祚永延,诸事顺遂!” 章皇后表示知道了。 她的目光停在右相司马寓与太尉韩勋身上。 “本宫方才得知,右相府上的凤凰儿,还有太尉家的小公子,都在资善院染了风寒。资善院终究清苦,若实在不适,可归府将养。” 此言一出,太尉韩勋的心猛地一沉,为人父的关切瞬间涌上心头,然而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纹丝不动的右相司马寓,那点冲动便被硬生生压了下去。稍后,他紧随司马寓出列,一同深深躬身下去,婉拒了皇后看似体恤的提议。 “两位爱卿有心。”章皇后目光逐一掠过几位重臣。 “本宫近日观之,后生们都是可塑之才。太尉家的小公子,沉静通慧,很是招人喜欢。魏尚书家的二公子,性情纯粹,正合大道至简之理。右相家的凤凰儿,更是神清骨秀,宛如神人。课业之外,便让他们都随真人静心悟道,或有仙缘。” 一场博弈落幕。 皇后试探,大臣们立解其意,坚决表示未有不臣之心。 于是,太子的伴读们将继续留在宫中为质,即使生病也无法归家。 太子李琮立于一旁,眼神空洞,神情落寞。 朝会散罢,天又开始落雪。 太子李琮走出西暖阁,又走出太极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扑面而来的凛冽风雪灌入肺腑。 他命内侍离开,独自步入殿前广阔的雪地,又缓缓走下台阶。 四下无人,天地间唯余呼啸风声。 一件带着暖意的貂裘落在他肩头。 “风雪太大了,太子!” 来人是羽林中郎将王女青。 “青青,”李琮的声音被风扯得破碎,“你说……我们在城郊院子,给父皇抓野兔的日子,是不是……就是一生最快活的时候了?那时眼睛敞亮,天光从头顶,一直铺到脚下,像是能把整个天地都收进来。如今不行了。不是读书坏了眼睛,是看不见那么大的光了……今天他们都在说假话,我也是。” 王女青拉下面甲,取下头盔。 李琮拉她在台阶后的背风处坐下,将貂裘遮于两人头顶挡雪。 “青青,若生病的是你父亲,你当如何?” 王女青道:“太子,我说过许多遍,那城郊院子便是我父母旧居,所以没有如果。我只知,我幼年因父母离去气息奄奄,是真人救回。真人却说非他之功,是我母亲孕中梦示的神仙护佑,言我身负气运神通,命不该绝。” “我若真有大气运与大神通,那也定是让我守护陛下、皇后与太子你。” 李琮俯首,握起她冻红的手呵气,掩去情绪。 她看了李琮一眼,当作无事。 “前年,我随陛下亲征,行军至野狐岭。陛下勒马,指着连绵群峰对我说:青青,你看天铸雄关!——我记得,塞外那山,位于云涛翻涌处,像龙蛇蟠卧,龙脊直贯朔漠。 “后来,我们行军至沙城海子,陛下扬鞭,指着那水说:青青,你看巨泊悬空于四野,澄波倒浸于九霄!——我记得,那沙城海子,鸿雁、白鹜千百为群。陛下当时说:或立沙洲如老僧入定,或涉浅水似戍卒巡边,更有振翅掠波者,恍碎漫天云锦。陛下笑着,指给我:青青且看,此鸟百态即众生相,此湖悬天乃造化功!我看得痴了,那时落日熔金、万羽披红,至今常出现于我梦中。 “再后来,陛下又让我出海,替他去他也没去过的地方。我随使团远航,穿过瀚海,经停诸国,终抵霍尔目。那里的海水在日光下澄澈如琉璃,万里沃野,物阜民丰,却无强主。 “待我归来,将所见所闻禀报,陛下已在病中。当日,他明明已服药睡下了,得知消息,却起身亲自到文库来看我。我说起那宛若众神之眼的海水,与那片沃土。陛下听罢,只说了一句—— “他说:好!青青,以后朕带你与太子同去,为大梁子民,再开疆拓土!” 李琮再也无法掩饰情绪,泪水顷刻间涌出。 他喉头滚动,却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脸更深地埋向风雪。 他压抑地哭了许久,紧握着王女青的手。 “我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做好别的事情,但是青青,我一定让你活成父皇希望的样子。你已受了二十多年委屈!青青,你可知我意?” 王女青避而不答:“我没有资格怜惜储君,但我怜惜你。你的勤勉与自律我都看在眼中。你当以顾惜自身为重。我会尽力守护你,这是我对太子李琮的承诺。” 李琮哭道:“你每次直呼我名,或直称太子,我都觉得,是母后在唤我。” 王女青道:“我幼时无知,只当太子是你乳名,皇后夸我果然有神通,一眼识得太子。如今也不可更改称呼。皇后训诫,我身负神通气运,所言必为真。” 话音落进呼啸的风里,顷刻被卷散。 太极殿前旷寂无人,漫天飞雪。 李琮缓缓躬身,庄重虔诚行礼:“太子李琮,谨启至真,伏愿父皇沉疴尽去。” 王女青扶起他,安慰道:“至真已悉,必如太子李琮所愿。” 王女青将李琮送回资善院。 明德殿内,博士讲经之声已起。 她行至殿外,本欲就此离去,步履却一顿。 思量片刻,她自侧门而入,立于紫檀屏风之后,向内望去。 殿中地龙烧得暖,熏香的气味与人声混在一处。李琮居于首席,坐姿端正。 窗边坐着司马复。他开了半扇窗,任冷风吹拂。他身着白狐裘,支颐望向窗外庭中积雪,并未听讲。其人侧影清贵,手指修长,骨节处却可见习武的痕迹。 王女青审视司马复良久。 一阵强风自外灌入,卷着雪沫扑落。 她微微一怔,目光变得有些迷离,一句低语随风消散:“阿渊……” 随即,她眼神复归清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转身预备离开。 转身之际,撞上一人。 对方身形高大,甲胄坚实,一片甲叶险些戳进她眼睛。 她抬眼看清来人,是龙骧将军萧道陵。 已是三个月过去,那玄甲的触感,竟恍如昨日。 她只低声唤了一句:“师兄。”言罢,便快步从侧门而出。 萧道陵随她而出,虎步行至廊下。“可有伤到?” 他拉住她,扣住肩头,低下头来仔细端详,缓缓抬手,手指触及她脸颊。 “无妨。”王女青将头偏过,侧身离开些许,“我尚需向皇后复命。” “何事?” “刚送太子回来念书。太子又哭泣,皇后心烦。我安慰许久,也略觉不耐。” 萧道陵看着她:“你对司马复,不满意?” “我对他满意与否与你何干?”王女青不答反问,“难道我不满意便可拒绝,我满意就是我的?” 萧道陵道:“你要飞骑便有了飞骑。但凡你要,就可以得到。” “并非如此!”王女青望向他,“我若要你,”她顿了顿,“若要你的内直虎贲,你当如何?” 两人一时无言。 风雪在廊外呼啸盘旋,雪沫掠过檐角。 “你回来,也有些时日了。”萧道陵先开口。 “是。”王女青道,“第一日回来便见过。你失忆了。” “三个月了,”萧道陵说,“你仍在为那日之事生气。” 王女青道:“只因你的男女之防,时有时无。” “青青与数年前,并无分别。” “有分别。”王女青看着他,“我如今,愿意去看旁人了。陛下上午召见我,让我仔细瞧瞧司马复,说我要是喜欢,他就是我的。我不讨厌他。” 萧道陵闻言,沉默片刻后道:“此为死局,青青。陛下病了。” 雪花飞舞,迷乱视线。 王女青道:“陛下予我的是死局,你予我的便是活路?陛下病了也挂念我,疼爱我。你呢?你只觉得我一贯荒唐。可如今,我已发誓像你一样端正做人,你还想怎样?告诉我是死局,对你有何益?” 两人再次僵持。 “这些年,在外可有犯病?”萧道陵开口。 王女青道:“我平素体健,若你指的是女郎的病,你僭越了。”又道,“你自己说的,我已长大,你我之间须有界限。” 萧道陵说:“我僭越了。” 王女青又道:“我是否犯病,无论我身在何处,宫中都有记档。你若真关心我,查档即可。莫非你想告诉我,你如今没有这个权限。” 萧道陵说:“我没有这个权限。皇后不许。” “自我回宫,你未曾来过文库一次。那也是皇后不许?” 良久,王女青双目微红,转身快步离去。 萧道陵立于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 第4章 第三章 困兽之谋 自夜探那日归来,司马复与韩雍都染了风寒。 司马复的病来得迅猛,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汗过后,高热便退去。他坐起身,只觉周身清爽,病气尽除。可当他看向同屋的韩雍时,心猛地沉了下去。 太尉韩勋近年来萌生退意,故韩雍虽也习过骑射,但强度远不能与司马复相比。他的身体底子本就偏弱,此时陷入了持续的低热之中,日渐衰弱下去。 资善院没有专属的宫人内侍,大半私人事务都需自理。司马复病愈后,担起了照料韩雍的职责。这日,他下学归来侍邸,进屋便为韩雍掖好被角,又用手试过他额头的温度,眉头紧锁。 韩雍费力地睁开眼,“我无事,你……不必如此。” “躺着别动!”司马复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回去,“太医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韩雍无奈,“又开了几剂驱寒扶正的汤药,让好生静养。” 司马复道:“太尉为何不接你归家!他又没做什么,何须表忠?堂堂太尉,懦弱至此,你若病死,我看他反是不反!” 韩雍道:“我父爱我之心,我从不怀疑。我父……处境艰难,我不能为他解忧,怎还能怪他。凤凰,你也要……体谅相国。” 司马复道:“我体谅相国,但相国不似你父。我已在为他解忧,但你要我信他,却是不能。” 病中的日子,课程未曾停歇。 皇后一纸懿旨,为资善院增添了两门新课:道法与养生。 上课的地点,不在温暖的明德殿,而在距离侍邸较远的崇玄观。每日清晨,学子们都需迎着料峭寒风,步行穿过大半个资善院,途径那处文库,从文库边上的便门进入观里。随着韩雍的病不见起色,每每经过文库,司马复都面色铁青。 崇玄观的道法课由玄明真人亲授。司马复了然,这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教化。其目的是在潜移默化中,令他们认同宣武帝治国的道与法。 但这又有什么用? 司马复心想,已是多年蓄势一触即发的局面,章皇后岂会天真地期望权力交接能和平完成。她本性刚硬,行事果决狠厉,所求唯权柄永固,想必身世存疑的太子也只是狸猫傀儡,用过即弃。她如今这番姿态,不过是因宣武帝尚在,兼有夫妻长伴之情,才稍作收敛,真到了那一步……这也是相国必反的缘由。 相国必反,皇后也必下死手,但双方偏是迟迟不动手,纵使宣武帝卧于病榻,恐已是神智昏沉,命悬一线。此等僵持,何其荒唐,又何其凶险。 另一门是养生课。 授课地点在崇玄观后的演武场。 众人抵达时,龙骧将军萧道陵已在场中等候。 萧道陵身后,两列龙骧卫士卒默然伫立,军容整肃。 “养生,首在强身,次在炼心。” 萧道陵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军中之法不同,只为战场活命,杀敌制胜。” 他转向身后:“出列两什,结教导阵,备连弩!” 二十名士卒应声而出,甲叶碰撞声整齐划一。八名持大橹盾的士卒迅速在前结成严密盾墙。八名执丈二长槊的士卒紧随其后,槊尖从盾隙间稳定探出。四名士卒半跪于阵后,架起带十矢箭匣的连射弩机。 “此为军中步战协同之法。沙场之上,个人之勇不足恃。胜负所系,在于号令、协同、阵势如一。” 萧道陵猛一挥手,指向百步外草人靶:“目标草人,连射清匣!” “诺!” 军吏喝令,后排四名弩手扣动悬刀。密集机簧嗡鸣声响起,弩箭持续飞出。射手连续扳动悬刀,弩匣十矢在五息内尽数离弦,数十支弩箭扑向靶区。 射击停止,远处草人已被密集箭矢贯穿撕裂,草屑纷飞,木架歪斜。 “这便是阵战之法。”萧道陵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走向场中,对弩手道:“你二人,放下弩,持械,以战场搏命之势,攻我。” 两名士卒放下连弩,抽出腰间战刀,向萧道陵行军礼,眼神瞬间锐利。两人一左一右同时发动,步伐配合精妙,刀光直取要害,封锁萧道陵闪避空间。 场边公卿子弟屏息凝神。 萧道陵身披重甲,面对劈来双刀,动作毫无迟滞。刀锋及体刹那,他重心猛侧,甲叶刮擦锐响,人从刀光缝隙中硬挤而出,铁甲肩臂顺势狠狠撞向左侧士卒盾牌边缘。 “砰!”魁梧士卒浑身剧震,盾牌荡开,踉跄后退。萧道陵借力疾旋,瞬间切入右侧士卒内侧,左护臂格开其手臂,右肘迅猛顶击其持刀手腕外侧。 “呃!”士卒痛哼,手腕剧痛,战刀脱手。 电光石火间,萧道陵右手如铁钳般扣住他持刀手腕,顺势反拧至背后,同时左脚勾踢其脚踝。那士卒关节被锁,重心顿失,整个人被牢牢压制在地。 就在压制完成的瞬间,萧道陵的目光越过被制住的士卒,钉在左侧刚稳住身形的士卒身上。那士卒被他目光一慑,动作瞬间僵止,举盾的动作凝固在半途。 演武场内死寂,唯余甲叶余音与粗重呼吸。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眨眼。无花巧,唯致命控制。 萧道陵松开压制,将地上的刀拾起,递还给士卒,拍了拍他的肩膀。 随后,他摘下头盔,众人皆为之侧目—— 此人俊朗庄严,本应是锋芒毕露的五官,目光流转间却亲近谦和,雅量恢宏。 他随手将头盔递给亲兵,又在亲兵的帮助下,解开了甲胄。 当沉重的玄甲层层卸下,露出的,是一身飘逸自在的宽大道袍。 前一刻,还是杀气凛然的铁甲战将。 下一刻,便成了风姿潇洒的方外之人。 这巨大的反差,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魏朗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满脸通红,对着萧道陵深深一揖。他被萧道陵方才的神技与此刻的风姿彻底折服,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敬仰与好奇,激动问道:“将军!您与羽林中郎将,当真是……当真是道观出身?” 这个问题,也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魏小郎看来对我有所改观。” 萧道陵接过亲兵递来的拂尘,随意搭在臂弯,对魏朗说道: “小郎前日想是被吓到了,畏我如畏虎豹。知错能改,甚好!我亦对你改观。” 萧道陵对魏朗说完,才向众人解惑: “不错,我与羽林中郎将,以及军中不少同袍,皆是观里出身。” 他环视众人,言谈亲切:“想必诸位听过不少关于我等的传闻。其实,我等自幼蒙真人收养,名字是真人所赐。我名道陵,取自天师,并非前朝道陵太子。羽林中郎将名女青,取自上古掌律之神,并非王女之意。我二人身世传闻,均是无稽之谈。我们一同长大的,还有唤作宫扶苏、魏夫人的师弟。尤其魏夫人,身长八尺。若单凭名字揣测,岂非要闹出更多笑话?”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萧道陵接着说:“至于出身,于陛下和皇后而言,从不重要。军中论功,唯才是举。我等今日所得,皆是沙场搏命换来,非是侥幸。陛下曾亲言,全甲搏击,羽林中郎将在我之上,我亦心服口服。” 他话锋一转,对着观主玄明真人的方向无奈地拱了拱手,“只是真人,您老人家赐名,虽寓意深远,却也着实给我们师兄弟带来了麻烦。” 演武场内再次笑声一片,众人看着萧道陵,只觉他既有雷霆实力,又有春风气度,心中敬服更深。 司马复静静地看着萧道陵,此人言辞恳切,姿态谦和,却在谈笑间完成了数重目的:他宣示了龙骧卫与羽林卫的实力与团结;他以坦诚,澄清了关于他自己和羽林中郎将王女青身世的谣言,为太子李琮洗去“狸猫换太子”的污名;最重要的是,他现身说法,向在场的公卿子弟们传递了明确讯息:在当今帝后治下,出身并不重要,只要有才干,便能得到重用。 傍晚,韩雍的病情急转直下。 他陷入了高热昏迷,呼吸微弱。太医来过,仍只是寻常治疗。 司马复守在床边,握着韩雍的手。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压下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接着,一种更强烈的念头攫住了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凤凰……别为我……”韩雍在昏沉中呓语,“你若……行险……陷我……不义……我父安危……相国大计……” 司马复俯下身,眼眶发红:“你父安危与否,相国大计成败,都非你我可以左右。永熙,你我质子,身陷此间,已是大义。” 入夜,司马复伏在韩雍床边睡着了。他原本是打算稍事休息,对即将采取的行动想得更周全。但这场小憩,却让他深陷噩梦,汗透衣衫。 他梦中雪原,王女青一身玄甲控缰立马,身后铁骑影影绰绰。她长刀平举:“司马复!你祖父谋逆,祸乱天下!今日,我取你首级,绝你司马家嗣脉!” 司马复坐直身体,胸口起伏。 他回想起萧道陵白日里的话,更加确信那女郎就是王女青。帝后既然能培养出萧道陵与王女青,便一定培养出了更多与他们心性如一、实力相仿的嫡系将领。所以,对面的敌人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整个忠心耿耿的强大群体。 确实不能再等了。 龙骧卫、羽林卫,隶属两卫的内直虎贲、飞骑,传说中的内侍卫,中领军是皇后的胞弟,京畿还有四大营拱卫。永都仍是铁桶。再等下去,相国将会如何? 无论相国如何,我与韩雍都或被祭旗!不,韩雍今日就会在此,无声无息死去!管什么相国大计,顾什么司马氏基业,纵是粉身碎骨、三族尽灭,今日我也只认韩永熙一命! 祖父,若您因算漏孙儿这步异数而功亏一篑,那便是天命不佑我司马氏!逐鹿天下者,当有吞吐寰宇之量,若临变而乱,处危不断,何以执掌九州?届时,司马氏倾覆,非孙儿不孝,实乃气数使然!孙儿此番忍辱为质,更将冒死示警,令司马氏占得先机,于祖父已是尽了孝道,于宗族亦算仁至义尽! 司马复抚平思绪,走到韩雍床前。 “你欲在此耗尽,我偏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