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阙辞》 第1章 渭水 白露时节,渭水一带寒气渐重,不见往日漫天飞翔的水鸥。青衣女子走到河边,停下了脚步。她凝神向南望去,眉眼间的神情异常严肃。在她思考的同时,她手中佩剑嗡嗡作响,仿佛即刻就要挣扎出剑鞘。 她笑了,低头看剑:“你也察觉到了?” 佩剑像是能听懂她的话一样,她说完,它瞬间安静了。 “好重的执念,我已经几十年没感受过这么执着的心意了。”她对着南方,自言自语,“既然遇见了,就去看看吧。” 一阵风吹过,芦苇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和着渭水的流水声,在这秋分即将来临之际颇有萧瑟感。黄衫女子在水边驻足远望,衣带和褙子被风吹得扑扑扬起,她却像石像一般,过了半晌仍是一动未动。 恬淡的女声从她身后传来:“天寒露重,姑娘穿得这么单薄,当心着凉啊。” 黄衫女子闻言转身,忙用手绢拭去脸上的泪痕。 她长得很美,这样的容颜配上她消瘦的身躯,再加上那双朦胧的泪眼,看着极是楚楚动人。 “你们是什么人?” 站在她对面的是一对男女。女子一身青色衣裙,发间除一支白玉簪外,再无多余配饰。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被青衣女子惊艳了。莫说在这天水城,就算是到了皇城汴京,怕是也难见到这般清丽脱俗的美人。她忍不住看多看了几眼,只觉得青衣女子宛若天人。 青衣女子身后跟了一位持剑的男子,穿着墨色衣衫,目光朗朗,眉目英挺,比她以往见到的男子都要俊朗。只可惜他左脸有道伤疤,从眼角一直划到了耳根,这令他原本温和的长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狰狞。 “我们是谁不重要,”青衣女子言语和善却不带任何感情,“你等的人看样子今天不会来了,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天就快黑了,长得这么好看,在这里一直待着可不安全哦。” “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又怎么知道他不会来了?” “很难猜吗?你执念那么重,我在几里之外就闻到了。” 她不明白青衣女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也能感觉到这两个人不简单。她不知哪来的直觉,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上前,拉住青衣女子的衣袖:“你是不是认识谢弈?告诉我他在哪里好不好?我很想他,我每天都在思念他……” 她的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 饶是她哭得这般伤心,青衣女子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仿佛天生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她身后的男人更甚,自始至终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姑娘,我并不知道你说的谢弈是谁。我从昆仑山采玉归来,碰巧途径此处罢了。”青衣女子将她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拿开,“连我的剑都被你惊动了,我们也算有缘。这样吧,我可以帮你一次,不过作为交换条件,你得把你的匕首给我。” 黄衫女子警惕地退了几步。她将手伸进袖子,握住藏在里面的匕首,“你怎么知道我带了匕首?” 青衣女子笑而不语。 “这把匕首是谢弈留给我唯一的东西,除了它,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有钱,我可以把钱全给你。我还有……” “我要你的钱做什么。”青衣女子打断她,“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快回家去吧,这么美的姑娘孤身在外,可是容易遇到歹人的。” “等一下——”只要能再见到所爱之人,她豁出去了:“我答应你。我叫江瑞霖,我要等的人叫谢弈,是个铸剑师。如果你们能帮我找到他,匕首可以给你,我还可以给你们很多钱。” “钱就不必了。你和你要找的人,说说来龙去脉。” 江瑞霖神情缓和了许多:“多谢姑娘,姑娘怎么称呼?” “灵夙。” “夜色将至,江边寒凉,灵夙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到我家中小坐。我就住在这天水城里。” “那就多谢了。”青衣女子回头,“阿湛。” 名唤阿湛的男子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停留在江瑞霖手中的匕首上,迟迟没有移开。 江家是这天水城的首富。自太祖年间起,江家数代做织造生意,买卖范围西至关外,东到汴京,百年来大大小小的店铺开满了天水城,即便在整个京兆府也是排的上号的富户。到了这一代,江老爷老来得女,膝下只有江瑞霖一个孩子,夫妻二人如珠如宝呵护着,给她一切她想要的东西,对她的管束也不像一般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那般严苛。 江瑞霖不喜欢女工,也不爱诗书,偏偏对做生意很有兴趣。十三岁那年,她在父亲的带领下开始管理第一家绸缎庄。天水城的人都知道,江家大小姐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聪明能干,算盘子打得比男人还精。江老爷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们阿霖不输男儿,是江家的希望,有她我就放心了。” 江家大小姐名声在外,上门提亲的人从未断过。江老爷知道这些人是冲着江家的钱来的,为了让女儿有最好的归宿,也为了把江家的生意延续下去,他对女婿的人选十分严苛。最终,江瑞霖和知州方大人家的二公子订了亲。 商贾人家能和官宦氏族联姻,实属难得。亏得江家大小姐有口皆碑,和方家二公子郎才女貌,这桩婚事也被天水城百姓交口称赞。 亲事一定,江老爷的心事也就落定了,夫妻俩逐渐把生意交到了女儿手上,只等着过含饴弄孙的天伦日子。 然而,人人艳羡的江家大小姐,命运在她十五岁那年悄悄发生了变化。 那一日,江瑞霖向往常一样在店铺查账。伙计拿了一匹锦缎给她,话语中带着稀奇:“小姐,外面有个奇怪的人的,我们明明是开店卖布的,他却把布拿到这里来卖,说是多少都行。我看着成色还不错,要不你看看?” 江瑞霖拿起锦缎,不由得吃了一惊,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颜色。她让伙计将锦缎展开,放在阳光下细看,锦缎丝滑细密,就像夕阳下的流云簇拥在天际一般,泛着金色的柔光。 “是谁拿来卖的?快带我去见见他。”她迫不及待出了账房。这样成色的锦缎,如果能有大批量的货源,江家的商铺一定会名声大振,在汴京站稳脚跟,甚至有可能直接为皇家供货——这是她一直期望的。 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为来人会是个有着一双巧手的姑娘,没想到是个英气的男子。那人一身灰色粗布衣,手中还提了一把剑。 她许久没在天水城见过佩剑的男子了。这年头,太平盛世,有谁会拿剑出门? 灰衣男子察觉到有人走近,抬头,冲她微笑。莫名的,她脸色发烫,竟有些紧张。 那便是江瑞霖和谢弈的初见。 “这锦缎是你的?”江瑞霖佯装镇定。 谢弈点头。 “成色还不错。你开个价吧,有多少,我全要了。” “只有这一匹,姑娘看着给吧。” “你这人还真是奇怪,你卖东西,怎么还让我开价?” 谢弈温和地笑笑,也不说话,只等着江瑞霖出价。 江瑞霖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心想,长得这么英武俊朗,又佩着剑,应该是个习武之人,难怪对物价没有一丁点儿了解。 她让伙计去账房拿了一袋碎银子交给谢弈,谢弈打开看了看,愣着没说话。 江瑞霖见他是这反应,有些不高兴:“你放心,我们江家做生意一向讲究一个 ‘信’字,童叟无欺。” “姑娘误会了,我只是……”谢弈局促,“不知这里有多少银两?如若我去市集采购物品,怎么出价才合理?” 江瑞霖完全惊呆了,她忍不住重新审视了一遍眼前这个男人。看着摸样挺好的,莫不是个傻子吧? 经过一番简短的交谈,江瑞霖发现,谢弈不仅不清楚买卖物品的价格,他甚至对周遭东西一无所知。 这简直不对劲!他不会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吧? “你是什么人啊?” 谢弈更加局促了,他试图解释:“让姑娘见笑了,实在惭愧。在下谢弈,家住渭水之南的山中。山野村夫世代耕织,别无所长。我跟着师傅学铸剑,略懂皮毛,勉强算是个铸剑师。今日第一次出山,不懂世俗规矩,只想换点银钱,买些所需物件回家。” 他的说话方式……也好奇怪。 江瑞霖慢慢才弄明白,谢弈这次来天水城,是想把他和师兄弟铸的剑,还有他妹妹织的布卖了,换了钱买些山里没有的东西回去。他常居山中,也难怪不懂这些琐事。令她不解的是,谢弈一点都不像山野村夫。他的相貌和谈吐,就连一般富贵人家的公子都比不了。 “小姐,账还没对完,您要不要继续?”伙计出言提醒。他自然不希望自家小姐跟一个陌生男人相处太长时间。 江瑞霖不耐烦:“急什么,我看账本很快的。你先忙去吧。” 打发走了伙计,江瑞霖对讷讷不言的谢弈道:“你运气好,我很喜欢你拿来的锦缎。你想去集市买什么,我可以带你去,不过以后你家再有这样的锦缎,不许卖给别人,都拿到我这儿来,我可以给你最好的价钱。” “多谢姑娘。”谢弈做了个揖。 江瑞霖心里存了好多疑问,但更多的是新鲜感。这个谢弈,言行举止中处处透着与世俗的格格不入。 《玉阙辞》全文28万字,已完结。隔壁新文《月光眼》连载中,现代奇幻 双时空平行世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渭水 第2章 涂雀 这两年来,谢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天水城。和初次来的时候差不多,他会卖一些东西,剑、匕首、布匹、药材,换了钱再买些别的东西回山里。江瑞霖是他在山外边唯一的朋友,每次出山他都会先去江家绸缎庄找她。 “谢弈和我认识的人都不一样。他正直、热心、纯净,他对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抱着善意,他会用最美好的心情来迎接每一个日夜。”提起往事,江瑞霖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我喜欢他,我不在乎自己是否有婚约,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这种感情旁人或许无法理解,但她很确定,谢弈值得,她不后悔。 灵夙和她身后叫阿湛的男子一直没说话。对于江瑞霖说的这些,他们始终是一副局外人的姿态,不好奇,也不追问。 江瑞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继续讲述着她的故事。提到谢弈,她眼睛里有亮光闪烁:“我和他见面次数不多,但我们都能感受到彼此强烈的爱。” 两个多月前,谢弈再次来到天水城,他发现了江瑞霖的异常。她总是心不在焉,像是藏着什么心事。在他多次追问下,江瑞霖道出实情,方家派人来下聘了——再过半年就是她和方二公子的婚期。 她毕竟是已经订过亲的人。可是她很不甘心,只要她一天没嫁人,她和谢弈就还有机会。于是她大胆地向谢弈提出:“你带我走吧,去你老家。” “我……”谢弈支支吾吾,“你若是走了,你家人怎么办?” “没事的,爹娘向来疼我,等我们成完亲回来,他最多也就是生气责备几天。你人那么好,我爹娘一定会喜欢你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不就是这样么,文君的父亲最终也接受了他们。”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谢弈不解,“是谁?” “汉朝大才子司马相如,你不知道他们的故事?” 谢弈摇头。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愿此生不负。” “有谢郎这句话,阿霖此生足矣。” 江瑞霖决定为自己的幸福冒一次险。她早就想好了,方大人和爹爹是故交,看在爹爹的面子上他应该不会大动干戈。再说了,她和方二公子根本没见过面,没准人家也压根不想娶她。 熟料,她收拾完行李,谢弈却对她说,私奔太过草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师父和师兄尚不知我们的事,唯恐他们责备。阿霖若是信我,我想先回去向家人禀明此事,不出三日,定回来接你。” 江瑞霖心想,谢弈说得也对,她一个大姑娘家,糊里糊涂就跟着谢弈回去了,确实不太好。商议一番后,他们相约三日后酉时,渭水河畔相见。 临走前,谢弈把从小不离身的匕首送给了江瑞霖,作为二人的定情信物。 江瑞霖送他到渭水码头,目送他上船,目送他一点点消失在江上,消失在薄暮之中。那一刻,她莫名的开始伤感,仿佛这一分别就不会再相见了。 说来也怪,她从未怀疑过谢弈对她的感情,可她心中总有一种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在她和谢弈相识之日就有了。 果然,三日之后她的不安得到了验证,谢弈没有出现。骨子里的执着令她不愿放弃,她相信谢弈是不会骗她的。 自那以后,每日酉时她都会去渭水河畔等他。日复一日,从未间断。 然后,她遇见了灵夙。 说完事情的原委,江瑞霖眼中有泪花闪烁。她低下头,假装眼睛不适,偷偷抹掉了。 桌案上的烛火跳跃,吱一声,跳了一个烛花,转瞬即逝。 灵夙问:“你去河对岸找过他吗?” “去过。” 她以为织造坊寻找最好的蚕苗为由,雇了一艘船,带着府中家丁去河对岸的山里寻了一圈。然而几日下来,他们一无所获,根本没见到谢弈说的村子。 她叹了口气:“遍寻不着,也就只能傻等了。” “你就没怀疑过,他是骗你的吗?” “他不会的。”她坚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匕首拿来给我看看。” “现在?” “放心,借来看看而已。答应你的事没办到,我是不会据为己有的。” 江瑞霖取出匕首,递给灵夙。灵夙接过,握住刀柄轻轻一抽,只听见噌的一声,桌上烛火扑啦啦跳了几下,屋子里的灯光变得明灭不定,过了许久才恢复如常。 “果然是涂雀。”说话的是阿湛。 这是江瑞霖第一次听到他说话。 灵夙对阿湛的话并不惊讶,她将匕首推回鞘,还给江瑞霖:“他把涂雀留给你,确实不像是在骗你。” “涂雀?” “春秋末期,铸剑名匠欧冶子①为越王勾践铸五把剑,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钧,世人皆知。但鲜为人知的是,他在此期间还造出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便是你手中的涂雀。” 江瑞霖有些恍惚,她在烛火下仔细端详。除了锋利,她并没有看出这匕首有什么特别之处。 灵夙说:“别看它其貌不扬,不信你试试,它可是能轻易劈开巨石的。” 听到这话,江瑞霖吓得手一抖。涂雀当啷落地,立刻在地上划开一个口子,碎石向四周溅起。她看呆了:“这……” 灵夙弯起嘴角,她饶有兴致地捡起涂雀,放回江瑞霖手中:“这是个宝贝呢,可得收好了。” “这么贵重的宝物,怎么会到了谢弈手上?” 谢弈说过,他只是山野中一名普通的村夫。她相信,因为谢弈是不会骗人的。 “你不是说他是铸剑师么,也许是传下来的吧。”灵夙回答得轻描淡写,理所当然。 “传下来的?”江瑞霖似乎明白了,“你是说,谢弈他是……” “走吧,带你去见你的情郎。” “灵夙姑娘,天色已晚,我们还是明日出发吧。” “去渭水界,就得晚上出发才行。”灵夙狡黠一笑。 江瑞霖对灵夙的身份越来越好奇了。夜晚河边风大,她穿着厚厚的斗篷尚觉得冷,灵夙却只穿了轻薄的衣裙,神色如常。而且,她好像无所不知。 “好些年没来渭水,夜晚河上更萧瑟了呢。”灵夙感叹。 “您以前来过这里?” “算是吧。曾经路过。” 灵夙走在最前面,手中提着不知从哪儿寻来的一盏纱灯。那纱灯颜色不似寻常灯笼,竟如月亮一般,闪着耀眼的银白色光芒。 江瑞霖正盯着灵夙的纱灯看,忽然听见水声哗然。江中像是起大风了。 “灵夙姑娘,风很大,怕是找不到船渡江。不如我们先回去吧,明天我让仆人雇一艘大船,我们再出发不迟。” “谁说没有船?那不就是么。” 顺着灵夙指的方向看去,江瑞霖一愣。她使劲眨了眨眼睛,生怕自己看错。刚才还一无所有的河面上,凭空多了一叶扁舟。 戴着斗笠的老船夫立在船头,朝他们挥手:“船来啦,诸位请上来吧。” 江瑞霖犹豫。河上正刮着大风,就这么一艘简陋小船是不是不太安全?虽然她很想马上见到谢弈,但她也不能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在这样的天气行舟,很容易出事。 灵夙像是看透了江瑞霖心中所想,笑道:“放心,出不了事。”她转身对老船夫行了个礼:“府君安好。许久不见,有劳了。” “不敢当不敢当,三姑娘言重了,能为三姑娘摆渡是老朽的福分。” “那就劳烦府君,渡我们去渭水界吧。” “好嘞。江上风大,诸位坐稳喽。” 话音刚落,老船夫撑了一竿子,小船就像离了弦的箭一样,嗖的向河中央滑去。 江瑞霖甚至没看清船是怎么动的,只听见哗啦一声,她差点没栽下水,多亏阿湛扶了她一把。她慢慢稳住身子,抬头一看,惊了。船刚刚还在岸边,一眨眼的功夫,四周已然是茫茫水波,哪里还有什么河岸! 江瑞霖惊愕。 月光下,灵夙姿态优雅地靠着船舷。她俯下身子,将银白色的纱灯轻轻放入水中。纱灯一点一点往下沉,却并没有熄灭。许久,灯光逐渐微弱,逐渐消失。 江瑞霖说:“这么好看的灯,扔了多可惜啊。” “反正用不着了,有什么可惜的。” 确实用不着,因为月光足够明亮。 圆月倒映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将船上众人的脸照得一清二楚。阿湛立在船头,左脸的伤疤十分明显。江瑞霖不敢看他,她觉得他身上有肃杀之气,阴沉沉的。 她痴痴地看着河面,只盼能早点见到谢弈。 又是一阵强风刮过,江水哗啦啦直响,江瑞霖下意识挨近船舷。奇怪的是,小船竟稳稳当当驶过几个大浪,丝毫没有颠簸。她扭头看了一眼刚才经过的地方,明明浪涛那么汹涌,为什么…… 还有,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们刚上船的时候,河上并没有月光,唯一的光源就是灵夙手上那盏纱灯。纱灯沉入水中,月亮才慢慢起了倒影。 不待她多想,小船一改常态,突然剧烈颠簸几下,以飞快的速度往前冲了出去。水雾在风中弥漫,她赶紧用手绢捂住眼睛。 就在此时—— “姑娘,我们到啦。”老船夫唤道。 江瑞霖睁开眼睛,惊了。 ①欧冶子:春秋末期人,古代铸剑师鼻祖。 第3章 湛卢 没有汹涌的浪涛,没有月亮,甚至没有黑夜。 天亮了? 不对!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大片金灿灿的稻田,还有正直明亮的阳光。看太阳的位置,应是申时无疑。天不可能是刚刚才亮的。 江瑞霖啧啧称奇。不过是经历了几个浪涛,却像是到了另一个世间。 船悠悠地飘在河上,河流弯弯曲曲从田间穿过,沉甸的稻穗在阳光下泛着金光,一派丰收光景。 田间随处可见低头劳作的农人,有戴着草帽的白发老翁,有抱着稻穗的孩童,有拎着食盒下田来探望家人的农妇。远处村庄炊烟袅袅,烟雾飘散,和氤氲的远山融为一体,宛如名家笔下的水墨画。 这里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吧?江瑞霖盯着眼前的景象看了半天,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灵夙,企图得到她的解惑。灵夙知道她有一肚子疑问,却也只是轻飘飘地说了句:“过了渭水界,日夜是颠倒的。” “姑娘的意思是,这里是渭水的另一边?” “此 ‘另一边’,非彼 ‘另一边’。”灵夙微笑。 船停了,灵夙和阿湛先后上岸。江瑞霖还没缓过神来,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她看见岸边立了一块石碑,上书三个字:五陵源。 难怪她怎么都找不到谢弈,因为他的家乡在渭水界的另一边,一个不存在于她所知的疆域的地方。 她下意识回头,送他们来的那艘小船已经不见了。 “阿霖,”灵夙唤她,“借你的匕首一用。” 江瑞霖恍恍惚惚,拿出匕首递给灵夙,也没问用来做什么。一个能带她穿越日夜界限的人,必定有不凡之处,也是她找到谢弈唯一的希望。 她正准备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老船夫的声音:“等一等,姑娘,你的帕子落在船上了。” 她摸了摸袖子,果然,帕子不见了。 原本已经消失在河面上的小船,就在这转瞬之间再次出现在江瑞霖的面前。然而经历了一路的奇幻景象,她也不再好奇。在渭水界,还有什么是不会发生的呢?这一个夜晚,将会成为她生命中最不可思议的记忆。 “谢谢。”她向老船夫行了个礼,低声问:“敢问府君,灵夙姑娘是什么人?”她听见灵夙是这样称呼老船夫的,府君。 老船夫摸着胡子,笑呵呵道:“姑娘,你运气好,遇见贵人了。” 贵人?她仔细回忆遇见灵夙之后发生的种种。等她想起向老船夫道谢时,他和他的船又消失了。 河面水平如镜,没有半点船只行驶过的痕迹。 三人穿过稻田,跨过一座小石桥。不知从哪儿走出七八个穿白色广袖衣衫的年轻男子,站在一排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手里都拿着剑。 为首佩戴玉冠的男子问:“你们是何人?来五陵源做甚?” 灵夙扬了扬手中的涂雀。 白衫男人们皆是一惊。 “涂雀怎么会在你手上?” “自然是涂雀的主人交给我的。这是信物,我们约定今日申时在五陵源一见。” 玉冠男子略一迟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请恕在下不能相信你们的一面之词,若真是涂雀主人相邀,烦请改日另约时间。他今日不便见客。” “为何?” “不便相告。” “看公子的意思,是不打算请我们进去了?” “抱歉。” 灵夙不示弱:“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请公子去知会一声,让谷阳子亲自来迎接我们吧。” 一听这年轻女子毫不客气地直呼族长名讳,玉冠男子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身后的同伴可不像他这么脾气好,怒道:“丫头片子口气倒是不小,竟敢让我们族长亲自来迎你。我师兄懒得跟你一般见识,我们科不像他那么好说话,识相的就赶紧离开!” 灵夙嗤笑一声,抬高了声音:“是吗?那我还偏就不识相了。” 她抽出阿湛的佩剑,随手挽了个剑花,停在玉冠男子鼻尖纤毫之处。刚从树上飘下的两片叶子还未靠近剑身,在半空中齐齐碎成两半。剑刃嗡嗡作响,余音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消散。 “我正好也会几招,请诸位指教。” 她这话激怒了大家,有人已经拔出了剑。玉冠男子喊了句住手,他看着灵夙手中剑,惊呼:“湛卢?这是湛卢?” 灵夙不答。 “这是湛卢吧?姑娘,这……一定是湛卢!” 白衣师弟们一听“湛卢”二字,纷纷聚过来,盯着剑出神,俨然忘了片刻前他们还气势汹汹。 “真的是湛卢啊……没错了,是湛卢。”玉冠男子喃喃重复,眼中突然大放神采,“有生之年能见到湛卢,我谢铭也算不枉此生。” 很久之前,他听师傅说过。欧冶子铸成天下第一名剑湛卢,后仙游而去。湛卢从此不知所踪,传说是被欧冶子带入仙界。 谢铭扑通一声跪下:“我眼拙没认出姑娘,姑娘海涵。我这就去通知家师,让他亲自迎姑娘入谷。” 其他人见他跪下,也跟着跪了下来。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感觉到了,五陵源上千年与世隔绝的宁静即将被打破。 谷阳子年事已高,却仙风道骨。他朝灵夙拜了拜:“家师临终前说过,先祖欧冶子曾留话,持他所铸宝剑之人不可轻慢。敢问姑娘,可是来自蓬莱?” “蓬莱?”灵夙轻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真的是蓬莱的贵客,看来传说是真的。” “打扰先生清修了,我这次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想见见你的徒弟谢弈。” 听到谢弈的名字,江瑞霖打起了精神。 谷阳子却面露难色:“那孩子犯了错,我罚他在山洞思过,恐怕暂时不能来给姑娘见礼,望姑娘海涵。” “哦?他犯了什么错?” “也没什么,年轻气盛太过顽劣,坏了五陵源的规矩。这都上千年了,规矩是从老祖宗那儿传下来的,我纵是有心宽恕他,该罚还是得罚。” 他这一番说辞滴水不漏,有意把灵夙的要求堵了回去。可这样一来,江瑞霖更加肯定,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她一听见不到心上人,把目光转向了灵夙。 灵夙并不急:“见不到就算了,反正没什么要紧事。我大老远跑一趟,也不想白来。我看这五陵源风景优美,想在这里叨扰几日。这个要求先生总不会再推辞了吧?” “姑娘想住多久都行,老朽求之不得。” 谷阳子让弟子安排他们住在了河边的一间竹屋中。竹屋外观简单,里面却一应俱全,所有陈设都是新的。 五陵源从来没有外人到访,因此这里并没有特地给访客准备的房屋。谢铭告诉江瑞霖,这间竹屋是村里一户人家刚盖好的,还未来得及搬进来。 “谢弈平时住在哪里?”江瑞霖眼中闪着光芒。 谢铭没注意她的异常,随口道:“我们师兄弟都住在山前那一排草庐,离这里不远。” “那他闭门思过,什么时候能出来?” “师父说是两个月,但也说不准,得看他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 “回心转意?他怎么了?” 谢铭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掩饰过去:“没什么,小错而已。各位先住下吧,我得回去给师父交差了。” 临走前,谢铭特地给灵夙行了大礼,眼神多次在阿湛手里的剑上停留。 这一细节没能逃过江瑞霖的眼睛,她听灵夙说起过涂雀的渊源时,就猜到阿湛手中的剑也不是凡物,却不曾想到,竟是天下第一名剑湛卢。 这把剑为什么会在阿湛手上?他和涂雀的持有者谢弈又是什么关系? 夜晚,江瑞霖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是关于五陵源的猜想。她索性起身,想趁天黑四处找找谢弈被关在什么地方。 路过灵夙和阿湛的房间,里面漆黑一片。他们似乎已经睡下了。 江瑞霖小心翼翼穿过屋前的竹林。走到林子尽头,她看见一道黑影闪过。那个背影她认得,是阿湛。 原来这个点还没睡的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是为了谢弈,阿湛又是为了什么?好奇心使然,她悄悄跟了上去。 阿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走了很大一圈,从竹林到后山,一路绕到山后的湖边。湖不大,四周长着茂盛的芦苇,在月光下温和宁静。 江瑞霖察觉阿湛回头,赶紧蹲下身子,躲在了芦苇丛后。 “出来。”阿湛看向她藏身的方向。 她硬着头皮,迈着极小的步子,不太情愿地走了出来,“我只是想找找谢弈在哪儿,不是故意跟踪你。” 阿湛瞟她一眼:“别跟着我。” “对不起,我……” “谢弈在后山山洞,你可以去找他。不要被人发现。” 听这话,江瑞霖知道阿湛没有怪她。她顾不上揣测人家来这里做什么,道了谢,提起被草丛挂着的裙子就走。 走了没几步,她身后有奇怪的光闪了一下。她回头,只见一道白光从湖中迅速窜出。那过程太快,她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阿湛吐了一口血。他单手撑剑蹲在地上,看上去很难受。 “你怎么了?”她冲上去扶起阿湛,“怎么还有血?” 阿湛的气息很弱。他看着江瑞霖,目光诧异:“你怎么没事?” “我?” “原来它不伤人。” 江瑞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反驳:“怎么不伤人,你都伤这么重了!” 阿湛盯着湖面,像是在思忖着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了,刚才那道光是什么?” 见他不肯说,她放弃:“算了,我还是先扶你回去吧。你还能走回去么?” “暂时动不了。你带着剑去找灵夙。” “那你呢?” 阿湛没有回答,他拔出湛卢。 月光下,江瑞霖看得非常清楚。剑刃有一道很深的缺口,和阿湛脸上的伤疤是一个形状。可她明明记得,白天灵夙拔剑的时候,剑还好好的。 湛卢乃天下第一神剑,能把它砍成这样,会是什么神兵利器?难道是刚才湖底冒出的那道奇怪的光? 江瑞霖满腹疑问。 不过比起湛卢的破损,让她更意外的是,就在她思考这么会儿功夫,阿湛消失了。 “诶,你人呢?阿湛?阿湛……” 没有人回答她。 水塘上有微风,芦苇在月下摇曳生姿,那温柔的样子,像极了起舞的少女。 第4章 谢弈 江瑞霖不记得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的竹屋的。她将湛卢紧紧地抱在怀中,胆战心惊,一路跌跌撞撞,摔倒好几次。 甫一进屋她就去敲灵夙的门,敲了半天,房中没有任何回应。她呆坐在的地上,眼神涣散。阿湛吐血的样子在她眼前一遍又一遍闪现,她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 灵夙也出去了?灵夙会不会和阿湛一样,也遇到了危险?若真是这样,她要不要去找谢弈求助?可万一被人发现…… 她虽是闺阁千金,却也从小跟着父亲学经商,见过不少大场面。比如外邦术士的戏法,西域商人的奇药……可自从入五陵源开始,诸多奇怪的事她闻所未闻。她不敢想,如果灵夙和阿湛都出事了,她该怎么办。 灵夙推门进来,江瑞霖仍蹲在地上,表情慌乱不知所措,脸上和身上全是未干透的泥。 “阿霖?” 江瑞霖抬头看到灵夙,眼睛像刚点燃的烛火,腾地站起来:“灵夙姑娘,你可算回来了!阿湛他不见了,他让我把湛卢给你。我们在山后面的池塘,池塘底下冒出了奇怪的光,阿湛受伤了,后来又消失了。湛卢剑也损坏了。我很害怕,不知道他有没有出事,可是我找不到他。” 这一段语无伦次的话,她自己都很难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可灵夙并没有表现出诧异,反倒像没事的人一样,轻声细语安抚了她一番。 “灵夙姑娘,那阿湛怎么办啊,他会不会回不来了?” “剑给我。” 灵夙接过湛卢,伸出二指,在剑柄敲了一下。 神奇的事发生了。湛卢发出了幽蓝色的光,嗡嗡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剑鞘中挣扎。过了片刻,那道蓝光从剑身飞跃而出,在空中徘徊了一阵,逐渐变成阿湛的模样。 “阿湛?” 阿湛面色如常,已然没了刚受伤时的憔悴和虚弱。 “噢,忘了说了,阿湛就是湛卢。”灵夙轻描淡写地解释。 江瑞霖仔细咀嚼灵夙说的话,看了看阿湛,又看了看剑。她以前听说书人提起过,那些传世名剑都是有有剑灵守护的。本以为只是传说,是虚无缥缈东西,她也从未把阿湛和湛卢联系在一起。不曾料到,有生之年她不仅见到了天下第一名剑湛卢,还见到了剑灵。 她想起了什么,指了指湛卢剑,问阿湛:“你的疤?” 他是湛卢的剑灵,难怪剑刃缺口和他脸上的疤是一样的形状。这么说来,湛卢应该不是今晚损坏的。也不知灵夙用什么办法掩盖了剑上的缺口,那道白光闪过之后,缺口便显露了。 “你的伤怎样了?”她想起阿湛有伤在身。 “不碍事。多谢。” 阿湛看上去真的已经恢复了,声音浑厚,中气十足。他对灵夙颔首:“我确认过,是在乾坤池底。” “果然在这里。” “那我们……” “不急。”灵夙打了个哈欠,“天色已晚,先去睡吧。”又对江瑞霖道:“你不是心心念念急着见谢弈么,明天一早我们就去。” 谢弈闭门思过的地方和江瑞霖想的完全不一样。说是山洞,里面日常所需却一应俱全。他们进洞时,谢弈正坐在断崖边看书。山洞悬空,后面是延伸出去的崖壁,悬崖四周长着茂盛的草木。阳光从后山照进来,正好打在断崖上,照得洞中一片明朗。 “谢弈——”江瑞霖开心极了。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少女,见了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便忘记了闺阁千金该有的矜持。她顾不得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头,一路小跑过去。 谢弈放下书,他微笑着,朝她张开怀抱。许久不见的小情人兴奋着,相拥着,互诉衷肠。 看这情景,灵夙脑中有什么画面回闪而过,顷刻化为烟云。 “你知道我会来?”江瑞霖从谢弈怀中抬头,“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灵夙姑娘昨夜已经告诉我了。” 江瑞霖这才意识到灵夙和阿湛还在旁边看着,迅速松开了抱着谢弈的手,她面色发烫,有些不好意思。 谢弈朝灵夙躬身作揖:“再次谢过姑娘,大恩大德,谢弈此生不忘。” “客气了。二位有什么话尽快说吧,我在外面等你们。一炷香时间,切记。” 灵夙和阿湛离开,江瑞霖忽然变得悲伤起来。她有一肚子疑问需要谢弈解答,到了嘴边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了。种种委屈,种种心酸,此刻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 “我就知道,你是不会骗我的。”她始终相信谢弈。只要他不是存心失约,已经足够。 谢弈重新将她拥入怀中,抚摸她的长发,就像他们相恋时一样。那时候,他们还没这么多烦恼,他们也是像现在这般,相拥着坐在河边,什么都不说,只静静待在一起就很美好。 “阿霖,对不起,不该瞒你这么久。” “我都明白。” “我生活的地方和你不一样。我好几次想跟你坦白,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知道。” 就算谢弈告诉她,她也会当他是哄她玩的。天下离奇之事种种,可天下之大,谁会相信有五陵源的存在呢? 春秋末期,天下动荡。各国诸侯重金寻剑圣欧冶子,只为求取神兵利器,为自己的国家助力。欧冶子不忍看到百姓流离失所,不愿参与战争,他带着还未罹难的族人来到五陵源。五陵源地势隐蔽,不易被发现,逃到这里的人有了生路,平安地度过一朝又一朝。他们的后人遵循祖训,世代在这里生活,从不与外人来往。 唐朝天宝年间,有一女子行舟溺水,不知怎的飘到了五陵源渡口,被村中樵夫救起。女子感恩樵夫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从此留在了五陵源。他们成亲后生养了三个孩子,一家人幸福美满。 某一日,女子见邻居祖孙三代院中嬉戏,共享天伦之乐,想起了自己的家乡,这种思乡之情一旦燃起便一发而不可收。她日日望着渭水尽头,以泪洗面。樵夫不忍见妻子如此痛苦,悄悄渡船送她离开了五陵源。 女子回到家中数月,又因思念丈夫和孩子,一病不起。父兄追问缘由,她不小心说漏嘴,透露了五陵源的所在。父兄带了全村人沿渭水寻找五陵源,女子被诓骗,为他们指了路,后来还真被他们找到了。 五陵源像人间仙境一般,男耕女织,蚕桑兴旺,物产丰美,尤其是山中铸剑师一脉,能打造外界从未见过的锋利兵器。女子父兄贪婪,起了歹念,趁人不备偷取宝剑带到集市上售卖。至此,五陵源的秘密不胫而走,引来无数贼人。女子自知知酿成大祸,懊悔不已,跳渭水自尽而亡。 这件事惊动了已经仙游多年的欧冶子,他向渭水府君求助。水府君以日夜为界限,在河上造了结界。自那以后,五陵源彻底从人世间割裂开来,再也没人能找到。日复一日,时间的冲刷让世人淡忘了这个地方,偶尔有人提起,也会以为是先人的奇谈,当不得真。 五陵源中有了比以往更严格的规定:不许未经许可出山;不许跟外人通婚;不许外人入山;不许向外人提起五陵源中的任何事。 谢弈虽未犯以上任何一条,但他起了与外人通婚的心。谷阳子知道后,极为震惊。要知道谢弈可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是要继承他衣钵的,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这三个月来,谢弈在山洞思过,还算安静,也再没提过离开五陵源的事。谷阳子以为他想通了,逐渐放下了戒心。直到不速之客来临,向他打听谢弈,他才慌了。灵夙的身份他已经猜到一二,偏偏还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若非灵夙姑娘向师父开口,我们恐怕此生都无法再相见。” “能不能让灵夙姑娘帮忙求求你师父,让他同意我们在一起?”江瑞霖心虚。其实不需要谢弈回答,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谷阳子会答应。 熟料,谢弈说:“也不是不行。灵夙姑娘和师父提过这事,他们商量出了两个办法,既能让我们相守,又能不破坏五陵源的规矩。” 谢弈的神色,不像是欢喜的样子。江瑞霖猜到会有隐情,但她还是满怀期待,等着谢弈继续往下说。 “有两个办法。灵夙姑娘说她能帮忙抹去你在外界的记忆,从今往后你只记得我。而你的父母,你从小到大经历的一切,从此便与你再无瓜葛。” 江瑞霖心中一痛。回忆起与父母平日里相处的种种,母亲的慈爱,父亲逼她看账本时的严苛,还有贴身侍女绢儿一找不到她就哭红的眼睛,她完全没办法想象,如果她忘了这一切,会是怎样。 “我们家阿霖不输男儿,从今往后,江家就靠阿霖你啦。”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可从今往后,她就要与父母分别了,她甚至不会再记得他们…… 她问:“还有一个办法,是不是让灵夙姑娘抹去我们对五陵源的记忆,你随我离开这里去天水城生活,从今往后只记得我,不再记得这里的一切?” 谢弈点头。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非得如此吗?” “唯有如此。” 江瑞霖沉默了。她是父母眼中金尊玉贵的女儿,是江家的希望,可谢弈又何尝不是呢? 她听谢弈说过,他父母去世早,是师父把他养大的,如同亲生儿子一般。欧冶子铸剑闻名天下,这门技艺,想必谷阳子也是想让他继承的吧。离开从小生长的土地,离开他最尊敬的师父和师兄弟,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他会幸福吗? 她知道,如同她希望他跟她回到天水城,他也同样希望她留在五陵源。无论选择哪个办法,对另一方都是不公平的。刚萌生逃婚念想的时候,她还很天真地认为,只要他们足够坚持,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现在看来,她真是大错特错。 “谢郎,如果让你忘记你师父和师兄,跟我回到天水城,你会难过吗?” “会吧。但是阿霖,如果你舍不得离开父母,我愿意跟你离开。” “谢郎……” “一炷香时间到了。”灵夙笑着走进来,“不知二位有决定没?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谷阳子网开一面,谁去谁留,你们要选择好哦。” 谢弈上前一步:“灵夙姑娘,我……” “我们还没商量好。”江瑞霖打断谢弈的话,“可不可以让我们再想想。” 她确实没想好。她爱谢弈,不忍他为了她牺牲太多。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你们慢慢考虑吧。想清楚之前,阿霖你先陪我去个地方,带上你的涂雀。” 第5章 银崖 清晨,乾坤池,水光潋滟。 江瑞霖认出了这就是昨晚阿湛受伤的地方。她紧张:“就是这里,昨晚水里冒出什么东西伤了阿湛。天太黑我没看清。” 原本跟在灵夙身后的阿湛,早已没了踪影。江瑞霖猜测,他应该是回到湛卢剑中去了。 江瑞霖说的那些,灵夙并不意外,她说:“你看到的白光是玄石发出的,湛卢就是由玄石打造而成。我曾与人打斗,损毁了剑刃,只得用术法做了幻象,平日里是看不出的。昨晚阿湛遇见玄石,遭到反噬,幻象被破解了。不过也正因为他和玄石之间有感应,才能顺利找到这里。” 江瑞霖自然不知道灵夙口中的玄石是什么,但作为淬炼湛卢的宝物,必定不凡。 “乾坤池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能分为乾坤二极,这个秘密连五陵源中人都不知道。只因这是剑圣欧冶子在世时凿出的,他的子孙后代就把这池子视为神圣的存在。农人用池水灌溉,庄稼会得格外好。铸剑师们打造兵器,用池水清洗,光泽更甚。我跟谷阳子说,这乾坤池虽然神奇,但水中却缺少有灵性的活物,是重大的遗憾。” 江瑞霖会意:“你和谷阳子前辈做了交易?” “他知道我话中的意思,问我怎么破解。我提出以三尾蓬莱仙岛的锦鲤作为交换,他才同意让你和谢弈在一起。条件是什么,谢弈应该跟你说了。” “姑娘之恩,阿霖这辈子都会铭记于心。” “不用谢我,我也是有私心的。”灵夙看了她一眼,指着乾坤池,“我们现在要去这池子底下的乾坤幻境,你得拿着涂雀和我一起跳下去,为我引路。切记,千万不能松手。” 话音落,灵夙纵深往池中一跃。哗啦一声,她便没了踪影。 江瑞霖不会洑水,可她没有犹豫,壮起胆子跳了下去。湖水漫过她的身子,她喉咙一紧,呛得扑腾起来,生怕自己就这么死在这儿。她记着灵夙的话,无论怎么挣扎,手一直紧紧握着涂雀。顷刻间,水退去了,耳边是清脆的鸟鸣,她好像还闻到了阵阵花香。 和五陵源不一样,这里又是另一片天地。 她眼前是一汪清澈的湖水,湖边有大片的杏花林。黄色鸟儿长着长长的尾羽,在杏花林上空飞来飞去,发出动听的吟唱。她从来没见过这种鸟,它们的叫声格外好听,像孩童在唱歌一般。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裙竟然一滴水都没沾到,涂雀也好好的在她手里。 灵夙从杏花林中走出,唤她:“这里走。” 江瑞霖如梦初醒,赶紧跟上去。 约莫走了半柱香时间,林子到了尽头,她远远地看到了一间茅草屋。屋前是一棵高大的海棠树,树上的花朵密密匝匝,足有碗口大小。树下有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局下到一半的棋。白发老人坐在桌前,眉头紧锁,似乎是在烦恼怎么解这残局。灵夙和江瑞霖走到他身边了,他都没有察觉。 “圣人可安好啊?”灵夙上前打招呼。 白发老人缓缓抬头,他上下打量灵夙半晌,最后,眼神停留在她手中的湛卢剑上:“你是三姑娘?” “圣人客气了,叫我灵夙就行。我儿时曾与圣人有过一面之缘,这湛卢剑是圣人赠予家兄的,圣人可还记得?” “记得,自然是记得的。” 听了他们的对话,江瑞霖猜到了,这白发老人就是传说中的剑圣欧冶子。 欧冶子转身看江瑞霖,见她拿着涂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胡子:“你又是何人啊?” 江瑞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支吾吾。 灵夙说:“圣人记性怎么这么不好,这涂雀匕首可是你亲自传下去的。谷阳子说要把它传给下一任族长。这姑娘拿着匕首,自然是新族长呀。” 欧冶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冥思苦想,这是要传给族长的么?可五陵源的族长不都是男人么? 灵夙笑出声来:“我逗你的呢。她是五陵源下一任族长谢弈的未婚妻,谢弈已经将涂雀赠予她了。我为了来乾坤幻境见圣人可是想尽办法呢,不得已才找了她帮忙引路。圣人可能不知,湛卢已经损毁了,我没办法开启幻境之门。” 聊到这儿,欧冶子才算明白过来:“湛卢损毁,所以你是来找玄石的?” “要修补湛卢,唯有此法。” 欧冶子叹了口气:“玄石虽稀少,却也不是什么珍宝,我若是还有的话,给你也无妨。” 江瑞霖心里一紧,听欧冶子这意思,他没有玄石?可是不对啊,灵夙不是说玄石就在这里么?昨晚她确实也看到了那道白光。 “据我所知,玄石应该还在这乾坤幻境吧。” “确实在这里不假,但是三姑娘来晚了。昨晚我与人下棋,以玄石为赌注。你看,这棋局我到现在都没法破。” 言下之意,玄石是输给了与他下棋之人。 灵夙上前,左右打量了棋盘好几次。下棋她是外行,连欧冶子都解不了的局,她压根试都不用试了。可她不甘心,她找了这么久,就差一步! “和圣人下棋的是什么人?” 欧冶子捻着胡子,眉头皱了会儿,又舒展开:“你应该认识。” 灵夙思忖,欧冶子一生铸剑并不多,升仙后更是深居简出。能自由出入乾坤幻境的,除了他本人,就只有他所铸宝剑的主人。她认识的人中,有持巨阙剑者,有持胜邪剑者。会是谁? 远处有人影闪动。欧冶子回头,指着杏花林:“他们来了。” 灵夙怔怔然,忘了接话。 江瑞霖看到了灵夙的反应。从第一次见面至今,灵夙总是云淡风轻的,除了偶尔微笑,脸上几乎没有其他表情。然而此刻,她却从灵夙眼中看到了抵触。她不禁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渊源,能让处变不惊的灵夙失了方寸。 杏林深处,两位男子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人穿着黑衣服,很是冷峻,他身后那人穿着铠甲,持剑。持剑之人看到灵夙,眼神有了明显的变化。这也印证了欧冶子所说,那人和灵夙认识。 阿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江瑞霖身后,江瑞霖吓了一跳,压低声音:“你怎么不说话就出现了。欧冶子刚才说,灵夙姑娘认识那两个人?” “算认识。” 什么叫算认识?认识就是认识啊。 “他们是什么人?” “拿剑的叫荆楚,纯钧剑的主人,也是姑娘的旧友。” “穿黑衣服的呢?” 问到这儿,阿湛不说话了。江瑞霖还是想不通,既然是旧友,灵夙要来这乾坤幻境,为什么不找荆楚帮忙,而是找她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她期待着阿湛的回答,可是过了许久,他还是不曾开口。 待那二人走近,灵夙已然换了副面孔,巧笑嫣然:“真是冤家路窄,竟在这里碰到了。听说你下棋赢了剑圣?” 黑衣男子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灵夙,他脸色淡漠:“圣人一天一夜未破次棋局,胜负已分。我是来取玄石的。” “很不巧,我也需要这东西。” “玄石只有一块。抱歉。” “我也不想明抢。这样吧,既然你跟剑圣比试过了,不如我们也比比看,赢的人拿走玄石。” 荆楚不可置信:“你确定?他可是弈棋高手。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不太会下棋。” “谁说我要与他比下棋了。”灵夙拔出手中剑,对黑衣男子道,“我这湛卢是圣人在凡间打造的,虽是神器,却也是凡物,你的银崖是天界上品,用我的湛卢对战你的银崖,你不亏。” “我为什么要跟你比?” “你若是不比,我就放话出去,让六界都知道你怕了我,在我面前弃剑认输。” 荆楚:“灵夙,这样不太好吧……你不是说你不会明抢么?” “我抢不抢跟你有关系么!”她语气中充满了嘲讽,扭头问黑衣男子,“比么?不比我走了。” “你对玄石志在必得?” “是。” “那好,比吧。” 灵夙让江瑞霖退到一边,叮嘱她,无论看到什么都别慌张。 江瑞霖并没有慌张,她只是担心,灵夙看着弱不禁风,而那黑衣男子身形高大,让他们俩比剑,谁输谁赢一目了然。灵夙对她和谢弈有恩,她不忍心见她受伤,可她也没办法阻止这一切。 很快,一黑一白两道光影在她眼前飞速交错,根本看不清他们出剑的招数。她长在深闺,连普通人打架都没见过,何况是这种场面。 “怎么办。”她用力绞着帕子,手心里都是汗。本来还想找阿湛商量,可她忘了,在灵夙拔剑的时候,阿湛已经回到剑中去了。她只得对海棠花树下的欧冶子道:“圣人您劝劝吧,他们这样打下去,会不会受伤啊?” 江瑞霖知道这样很冒昧,可她眼下能求助的只有欧冶子。 欧冶子一心痴迷棋盘上那未解开的残局,甚至没回头看。他拿起其中一颗棋子,想了想,放下,又去拿另一颗,抽空回了江瑞霖一句:“不急,没事。” “可是他们打起来了。” “打完就没事了。” 江瑞霖都快哭出来了。如果灵夙受伤,她怎么才能把她带出五陵源?她也不知道灵夙家住在哪里。 在江瑞霖胡思乱想中,两道光影先后落地。她抬头,只听见噌的一声,灵夙的剑插进了地缝中,她稳稳站在地上,泰然自若,嘴角含笑,仿佛刚才只是赏了一场落花。再看那黑衣男子,虽看不出异样,但他脚下赫然裂开了一条长缝,半只脚也陷进了土里。 “你输了。”灵夙从地缝中拔出湛卢,插回剑鞘,“愿赌服输么?” “愿赌服输。” “圣人你可看到了?输赢已定,玄石我就带走了,还望圣人成全。” 欧冶子还是没从棋局上回过神来,他微微颤颤,回头:“这么快就比完了?你等我一会儿,我这就去取。” 他从木屋中出来,取了一个小盒子递给灵夙:“这是最后一块了。好好看着你的剑,再损毁就真的没了。” “多谢,扰了你的清闲,改日我再上门致歉。先走了。” 江瑞霖还在发愣。灵夙喊她:“阿霖,走。” “哦,好。” 江瑞霖亦步亦趋,心想这玄石到手未免太轻易了吧!本来还以为灵夙会受个伤,看那黑衣男子的样子,不该会败给灵夙才是。又或许,灵夙比她想象中是厉害。她听到这里的人都喊灵夙三姑娘,语气极为客气,渭水府君也说她是贵人。 直到灵夙和江瑞霖的身影消失在杏花林尽头,欧冶子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棋盘上挪开,痛心疾首:“老夫自称棋痴,一千多年来从没遇见过这么难解的棋局,实在是可悲,可叹!能否告知老夫,该怎么解?”他抬起头:“诶,三姑娘走了?” “走了。” “也好,既然她走了,那你给老夫讲讲怎么解这棋局吧。” 黑衣男子背手望向杏林:“这棋局是我特地找人摆的,我也解不开。等我请教过那人,再来找你继续下。我也走了。” “等等,老夫还有个问题。” “圣人请讲。” “刚才我没看清楚,你真输给那丫头了?”欧冶子觉得奇怪,“我确有耳闻,说她师从上元夫人,是天界一等一的高手。可她也不至于能赢你吧?殿下。” 黑衣男子笑了笑,朝杏花林走去。 第6章 蓬莱 灵夙花了一晚上时间才将湛卢修复,阿湛从剑中出来,脸上的疤已经不见了。 “好了。总算不虚此行。”灵夙很开心,湛卢剑不慎被她损毁已有几百年,不曾想,真有恢复如初的这一日。 阿湛问她:“你用破损的湛卢对战银崖,不怕输给他?” “反正已经缺了个口子,不怕再多一个,有玄石就能修补。” “你是笃定他不会赢你。” 灵夙眼中顿时有了肃杀之色。她不屑:“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输赢对我来说重要么?” 竹屋中一片寂静,无人再说话。 黄昏时分,江瑞霖回来了。灵夙知道她是去见了谢弈,看她的表情,安静且轻松,应该是做好选择了。她等着她开口。 “我想好了。” 江瑞霖说了一个让灵夙意外的答案,就连向来处变不惊的阿湛眼中也起了波澜。 “你真这样想?” 江瑞霖点头。 “你刚才去见的不是谢弈,是谷阳子吧。”灵夙很肯定。 “确是见了谢弈,回来路上遇见了谷阳子前辈,他同我说了谢弈的生平。我觉得我不该这么自私。” 谢弈早就做好了陪她离开的准备,他们刚才见面,商量的就是回去后怎么向江老爷江夫人交代。谷阳子应该是猜到了谢弈的决定,他在半道上截住了她。 谷阳子告诉她,谢弈爱剑如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亲手铸造一把绝世宝剑;他不喜热闹,平日里除了铸剑,大部分时间都在房中看书;他有个双目失明的妹妹叫阿霞,除了织布,别无所长,需要他的照顾。 “谢弈是我所有弟子中最有天赋的,也是我的衣钵传承。我百年之后,他就是这五陵源的新一任族长。他本可以在这里做他最喜欢的事,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可以亲自陪伴阿霞一生。可昨晚他偷偷找了谢铭,将阿霞托付给了谢铭。姑娘是聪明人,我想说的你应该都懂。” 江瑞霖自然是懂的。她挣扎许久,终于做了决定:“谢谢前辈告诉我这些。你放心,谢弈会留下来的,阿霞也不会失去兄长。” 原来她一直都错了。人生在世,肩负的某些东西是推卸不了也避免不了的。她有她无法逃避的责任,他也有他必须挑起的担子。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灵夙颇为遗憾:“我为湛卢而来,本以为顺手做了件好事,成就一对有情人。也罢,我向谷阳子求个情,让你和谢弈再见一面,好好告个别。” “不用了,既然决定离开,再见面他会更难过的。忘记的人不会痛苦,记住的人才会悲伤,我不想再伤害他一次。姑娘现在就可以为我抹去记忆,这次能与谢弈重逢,我心愿已了,再无牵挂。” 她取出涂雀,双手奉上:“按照我们的约定,这把涂雀匕首是你的了。我知道姑娘不是凡人,也没什么可以报答的。如果不嫌弃,等我回天水成亲时,二位可以来喝一杯薄酒。” 听她说了成亲二字,灵夙悠悠的,竟莫名放松了。人世间的事也是这般,并不是非此即彼。江瑞霖的选择出乎她的意料,但她很是理解。这个凡间女子竟比她当年洒脱多了。 她接过匕首:“涂雀我收下了。你明明不会洑水,却肯信任我,为我引路到乾坤幻境,作为回报我也送你件礼物,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都行?” “是。” “我想要的,可能有点难。” “无妨,说说看。” 江瑞霖的要求再一次出乎灵夙的意料,她眼神恳切,不像是一时冲动。 “算了,我难得管一次闲事,那就好人做到底吧。” 这趟五陵源之行,还真是有趣。灵夙微笑,伸手抚上江瑞霖的额头。 “好了。” 江瑞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清明。 三个月后,天水城。 江家大小姐和知州二公子的亲事办得十分隆重,整座城的人都在谈论。 “一会儿花轿会从这里过。听说方家二公子一表人才,跟江大小姐十分般配。” “我婶娘在知州老爷家做管事,她说二公子不仅相貌出众,待人也是极宽厚的。” “还是江老爷会挑女婿,真是一桩好姻缘呐,这天水城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了。” “看,来了来了,花轿过来了。” 灵夙喝着茶,听隔壁桌的人聊了半天江瑞霖和方家二公子。她和阿湛坐在茶馆二楼临窗的位子,街上的景象一览无余。在一阵乐器吹打声中,迎亲队伍正往这边走来,越来越近。二公子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红色喜服,果然如传闻的那般,一表人才。 “比起谢弈如何?”灵夙饶有兴致。 阿湛意兴阑珊:“尚可。” “阿霖运气不错啊,遇见的男子都很俊美。你看那边。” 经灵夙提醒,阿湛看见了人群中的谢弈,他应该是来送江瑞霖出嫁的。 眼看花轿近了,谢弈目光柔和,并无失望之色。他知道,她已经忘记他了。能带着全新的记忆嫁给一个善待她的人,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有意思。”灵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与阿霖相识一场,她成亲,想来我也该送份礼。” “让一让,让一让,马惊了,大家让一让——” 远处人群中发生一阵骚动。一男子骑了匹枣红色的马在街上飞奔,沿途人群四散,不少小摊贩的车被撞翻。那马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男子怎么勒缰绳它都不肯停下来。行人惊呼,一人一马就要撞上迎亲队伍。 抬轿子的人慌了,脚步虚浮,轿子开始乱晃,眼看就要翻了。谢弈一惊,他拨开人群冲出去,以一己之力稳稳接住了轿子。 轿夫们松了口气,赶紧把轿子放在地上。而这时,受惊的马也已经被方二公子制住。 江瑞霖掀起帘子往外看,脸上仍是惊魂未定的神情。 “阿霖,没事吧?”说话的是方二公子,她的夫君。 “没事。刚才多亏这位公子帮忙稳住了轿子。” 提起谢弈,她的语气就像在说一个陌生人。谢弈心里明白,对她来说,如今他确实是陌生人。 二公子向谢弈道了谢,邀请他去府上喝喜酒,谢弈婉拒了。他已经见到了江瑞霖的夫君,知道那人和他一样在乎江瑞霖,他再无遗憾。 “公子你受伤了?”看见谢弈被蹭出血的手掌,江瑞霖拿出一块帕子,“刚才多谢你,如不嫌弃请收下,尽快包扎一下。” 谢弈接过帕子:“多谢姑娘。二位还是尽快起轿吧,以免耽误吉时。” 二公子再次道谢。轿夫们重新抬起轿子,乐器吹打声响起,迎亲队伍出发了。 谢弈一直站在原地,攥着帕子,直到迎亲队消失在人群中。他不知道的是,轿子里的江瑞霖早已泪流满面。 “能再见到你,真好。”江瑞霖拭去眼泪,露出了微笑。 今天是她的成亲之日,她要开心。 灵夙很满意,对阿湛道:“这份大礼,想必阿霖和谢弈都会喜欢。” “姑娘变了。以前好像不喜欢管人界的事。” “待了这么多年了,有时候想想,人界还是挺有意思的。” 身为剑灵,阿湛没有七情六欲,他也理解不了灵夙口中的“有意思”。但是有一点他认同灵夙,她的这份礼物,江瑞霖和谢弈想必都是喜欢的。 他想起了在五陵源那日,江瑞霖对灵夙提的要求。 “谢弈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我舍不得忘了他,能不能让我留着?” “你带着这样的记忆回去,成亲、生子,日后每每想起,不难过吗?” 江瑞霖摇头:“谢弈的存在不是负担,是上天的恩赐。” 既然亲口允诺,灵夙只好答应。对江瑞霖来说,她所求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可是对灵夙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封印的只是你对五陵源的言语能力。出了渭水界,你将永远无法开口讲述这里发生的事,当然,也写不出来。这样我也不算违背对谷阳子的承诺。”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希望姑娘不要将此事告诉谢弈。就让他们都以为我忘了吧。” “你还真是痴情人。”灵夙嘴角扬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呢。” 离开五陵源前,江瑞霖对阿湛说过一句话:灵夙姑娘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 那时阿湛才明白灵夙为什么会帮江瑞霖,她心里或许是羡慕江瑞霖的。 阿湛看了灵夙一眼。人间千年,她好像真的变了。 “走吧,热闹看完了,我们也该回汴京了。” 小二上楼加茶水,发现窗边那桌空了,杯中还有没喝完的半盏茶,正往外冒着热气。茶壶旁边放了块碎银子,应该是客人留下的茶钱。 他挠头:“奇怪,刚才还在的,也没见下楼啊。” 汴京,潘楼街。 京城中人都知道,汴河边最繁华的酒楼名为蓬莱,可吃饭,也可住宿,价格高得惊人。只因酒菜可口,陈设别致,又是河边最好的赏景处,蓬莱常常生意爆满,一房难求。权贵和富商只要求舒适,又岂会在乎钱。 蓬莱的掌柜姓陶,是位体态丰腴的美貌妇人,约四十出头的年纪,人称陶娘子。陶娘子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平日里左右逢源惯了,酒楼中无论是醉酒挑衅还是打架闹事的,她总能轻易解决。但凡在蓬莱住过的客人,无不对她交口称赞。可以说,蓬莱能有今日盛况,功劳全在陶娘子。 陶娘子只负责管事,并非酒楼的主人。没有人知主人是谁,只听说是一位年轻的姑娘,而陶娘子对这位姑娘忠心不二。曾有不少想抢生意的对家出大价钱请陶娘子过去,她完全不为所动。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动这个心思了。 这一天没有新客人入住,陶娘子早早算完账,叮嘱手底下的人看着店,自己先回去休息了。她来到后院,走进角落最不起眼的一间屋子。 那屋子甚是奇怪,开门时是堆满杂物的房间,门一关却豁然开朗,变得和寻常人家的花园别无二致。陶娘子往花园走去,绕过一片满是枯荷的湖。走到对岸,她又退了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湖中央看:寒冬已至,湖中却开了一朵荷花。 她加快步子往前走,穿过竹林,来到另一处院子。 阿湛在院中练剑。 陶娘子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一般,拉住阿湛:“别练了,你快出去看看,那湖中开了一朵花。你说奇不奇怪!” 也难怪她会如此惊讶。他们在这里住了上千年,湖中从未开过一朵花,即便大夏天也只有满目的荷叶,绿意葱茏。 阿湛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你怎么没反应啊?”陶娘子追问,“数月前你陪姑娘去昆仑山采玉,途中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么?” “没有。” “那是遇见了特别的人?” “崇明算么?” 陶娘子哑然。 崇明不算特别,而且她肯定枯荷开花跟崇明没有任何关系。她不敢接话是因为,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灵夙是跟崇明订过亲的。 二人沉默半天,内堂传来灵夙轻飘飘的声音:“那朵荷花,是因江瑞霖而开。” ————《五陵源》.完 第7章 毕参 陶娘子注意那位叫孙玉的姑娘好几天了。她坐在二楼凭栏处,一边吃着香糖果子,一边听店里的茶饭量酒博士①姜川给她汇报关于孙玉的一切。 “这已经是第十二天了,天天来,不像是来吃饭喝酒的。每次就点两个冷盘在那儿坐半天,吃两三口。” “看着也不像有钱人,咱们酒楼吃食那么贵,两小碟冷盘也不便宜呢。” 陶娘子瞪了姜川一眼,他赶紧把剩下的话咽回去。又说:“如果是来赏景的,应该上二楼雅间才是。一楼大堂除了来吃饭的客人,什么都看不见啊。” “这姑娘是个练家子,每天随身带剑,近几日在这条街上抓过好几个偷钱袋子的扒手,还有抢东西的贼人,赢了个侠女的美名呢。” 陶娘子上下打量了孙玉几眼,不错,是会点拳脚功夫。她问:“还有呢?” “还有……”姜川仔细想了想,“长得挺漂亮的。” 说完,又挨了陶娘子一记白眼。他哂笑,端着盘子灰溜溜走了。 红衣侠女孙玉在潘楼街风头正劲。她不是专门出来行侠仗义的,只是每日来蓬莱酒楼吃饭,遇见不平的事都会拔刀相助,百姓们对此拍手叫好。也因为她在,最近都没扒手敢在这一带偷东西了。 陶娘子又观察了一会儿,她唤来姜川:“给孙玉姑娘上一壶酒,就说是我送的,感谢她每天照顾我们生意。” 姜川嘴上答应,心里却嘀咕,这孙玉姑娘十几天在店里花的钱,还没天字号房赵姑娘住店一天的钱多呢,也没见陶娘子给人家送吃食。赵姑娘财大气粗,为了在上元节占一间上房赏花灯,连着包了半个月房。 很快,姜川给孙玉上了酒,说是掌柜送的。孙玉朝四处看了看,最后在二楼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陶娘子。她站起来,朝陶娘子笑着做了个拱手礼。 她只当陶娘子是一片好心,没怎么关心人家送她酒的用意,因为旁边那桌几个吃饭的男子正在聊她感兴趣的事。 “晚上要不要随我一同去鬼市看看。” “近日手头紧,我就不去博易了②。” “鬼市上好玩的可不止博易,那些术士平日里也是在鬼市跟人做交易的,我上次还买了符……” “你说的术士是那个周先生吧,我也听说过他。” “嘘——吃饭吃饭。” 孙玉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眼下正是饭点,酒楼的人越来越多。蓬莱的常客之一,城西葛府又来人了。葛府两位仆人各拎一个大食盒进来,其中一人对姜川说了句:“老样子,四人份,今天多做点肉菜。” 他们一进来,四周的客人又议论开了。有羡慕葛府财大气粗的,也有好奇葛府明明有自家厨子,为什么天天来酒楼买吃食,这都连着来一个月了,着实奇怪。 “听说葛家小姐喜欢蓬莱酒楼的饭菜,葛大公子那么疼妹妹,自然是对她千依百顺的。” 听到“葛家小姐”四个字,孙玉拿杯子的手颤了颤。这一细节没逃过陶娘子的眼睛,她不由得对那几个客人说的话上了心。正如他们所说,葛府已经在蓬莱酒楼买了一个月饭菜了。她之前没怎么注意这事,葛府有钱,人家愿意花钱她管不着,赚了钱心里开心。现在想来,好像是有点不合常理。 “葛小姐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能吃几口?每天买这么多饭菜,也太浪费了吧!”一位客人边说边摇头,似是在替葛大公子心疼银钱。 葛府仆人拎着食盒离开,议论声逐渐平息。很快,他们又聊起了别的趣事,比如天字号房那位有钱的赵姑娘。 “也不知那赵姑娘什么来头,真是财大气粗。” “肯定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偷溜出来看花灯的。” 明天就是上元节了,京城里家家户户挂上灯笼,灯火通宵达旦不熄。汴河边各大酒楼生意兴隆,上元节这天的客房早在一个月前就订满。蓬莱酒楼更是一房难求,尤其是八楼的天字号房,每一间都能俯瞰整座汴京城的夜景。赵姑娘包了一间天字号房,从月初到现在都没入住,只为明晚赏景用。 陶娘子吃完最后一个香糖果子,满足地擦擦嘴。灵夙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调侃:“娘子也不担心身形日益肥胖,每天吃那么多,是客人们聊的闲天很下饭?” “姑娘你可别打趣我了,我每天看店那么忙,不多吃点哪有力气干活。”陶娘子给灵夙拉开椅子,请她坐,“你没听他们说么,葛府大小姐吃得才叫多呢!他们家仆人每天都来买酒菜,装满四个大食盒。” 陶娘子招来姜川,让他为灵夙准备几个热菜。她炫耀:“郭厨子刚创了一道新菜式,用鹿肉炮制,姑娘难得来前楼,正好帮我试试菜。” 蓬莱酒楼的上菜速度一直都快,在潘楼街一众酒楼中有口皆碑。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灵夙对菜品很满意:“还不错。郭厨在酒楼也算是老人了,给他涨点月钱吧。” 陶娘子有些心疼,但灵夙开口了她不得不应承,当下便吩咐了下去。 孙玉起身离开。灵夙敲敲手边的佩剑:“你跟上去看看,回来把她的行踪告诉我。” 湛卢动了动,一道光影迅速出了窗户。 陶娘子心里欢喜:“姑娘现在愈发有人情味了呢,对这人界的事也比以前关心了。”要知道灵夙以前可是不怎么踏足这前楼的,偶尔过来吃饭,对来往客人也是不闻不问。她总觉得灵夙这么憋着不好,太过无趣。 “那个孙玉姑娘有执念,她身上的气息跟我在渭水遇见的江瑞霖很像。后院的枯荷为江瑞霖开花,经久不谢,我想知道原因。” 陶娘子了然于心。是啊,都几千年了,终究还是开花了。 灵夙默默吃着。她本来心情极好,可吃到一半她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不是崇明殿下么?”陶娘子也看到了。 灵夙漠不关心,继续吃埋头吃菜。 崇明进门就看到了灵夙,颇感意外。他上了二楼,很理所当然地坐在了灵夙这一桌。陶娘子犹豫要不要起来给他见礼,想了想,她好歹是灵夙的人,不能这么没出息,于是坦然地坐着没动。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灵夙出言嘲讽:“殿下贵人事多,怎么有空来我们下界走动?太屈尊了。” “你在人界时间久,有些事想向你打听。这一顿我请你。” “请我?你难道不知道么,这整座酒楼都是我的。” 崇明接不上话了。他只知道灵夙住在她师父为她辟出的清荷别院,却没想到她在人界开了个酒楼,这一点都不像她的行事作风。 “这样也好。”他四处打量了一番,“看来,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 灵夙懒得跟他多说,也不想他在这里多待,直截了当问:“有什么事直说吧,趁我今天心情好。” “天上二十八星宿,白虎七宿不知什么原因出走了两个,毕月乌和参水猿。” 灵夙这才有了反应。她放下筷子:“这么机密的事,你就这么轻易地告诉我了?” “说了是有求于你。” 灵夙不动声色在心中思忖了一番。她对星宿了解不多,但也知道每个星宿都有其代表的星象和所主吉凶,星宿贸然出走,无论在天界还是人界都不是小事,不然崇明也不会亲自来寻。如果她没猜错,这事应该被崇明瞒了下来,知道的人还不多。他出现在这里,看来毕参二星在人界无疑了。 幸好,毕月乌和参水猿都主吉象,他们此番下来应该不会惹出什么大的事端。 “你这酒楼中有毕参二星的气息,虽然很弱。” “所以你是怀疑毕参二星藏在这酒楼中?”灵夙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太看不起我?” 崇明知道她的脾气,解释道:“你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刚才说了,这里的星宿气息很弱,应该是某个客人曾和他们接触过。” 想起近日发生的种种,灵夙心里有了计较:“这里说不太合适,你随我去别院吧。陶娘子,给殿下引路。” 陶娘子行了个礼:“殿下请。” 行至湖边,崇明看到了那唯一一朵荷花。它孤零零立在湖面上,颜色艳丽,想不让人注意都难。崇明大概知道一些灵夙和这片湖的事,他想问些什么,猜到灵夙不会回答,便按捺住了。 “这里很清净。”他说,“不过一墙之隔就是最热闹的潘楼街,酒楼每天人来人往,没想到你会选择把别院安在这儿。” “人界有句话,叫 ‘大隐隐于市’。我觉得开酒楼挺好的,有趣,还有钱赚。” “我这趟出来本就是要找住处的,既然碰巧遇到了,就住你这里吧。蓬莱酒楼,名字不错。” 灵夙以为自己听错了:“找到毕参二星之前,你一直住在这儿吧?” “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 “你开酒楼不就是迎客赚钱么,钱我会照付,”崇明对陶娘子说,“随便给我留间房就行。” 陶娘子为难,找借口说要去沏茶,赶紧开溜。 灵夙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拒绝,转念一想,崇明若是天天在她眼皮底下的话,有什么事情她也能很快知道,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也不是不可以。” “是有什么条件?” “陶娘子将这酒楼经营得好,明天又是上元节,客房早就订满了。只有六楼还剩一间天字号房,平日从不住客,偶尔我心情好自己住着赏景的。” “我出十倍钱。” “不愧是崇明殿下,爽快啊。” 陶娘子很快端上了茶,灵夙又吩咐她去准备笔墨和颜料。她觉得奇怪,灵夙为何这个时候想作画? “莫非是想找个借口支开我,好跟崇明聊些体己话?”陶娘子心里美了一番。毕竟崇明和灵夙有婚约在身,也没听说这个婚约不作数,她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多独处一会儿的。 可是她完全想错了。聊了没多久,灵夙便让她送崇明去天字号房。 待他们离开别院,灵夙铺开纸,开始画画。崇明怎么想的,她一点都不关心,她只想先他一步找到出走的毕参二星。而且,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应该很快就会有眉目了。 ①茶饭量酒博士:古时酒楼中负责迎客、接客,替客人点菜的人。 ②博易:用钱和物品做赌注的一种赌博形式。 第8章 鬼市 陶娘子带崇明去天字号房,路上给他讲了一些酒楼的事。 崇明听得很认真,他问:“这么久了,一直是你陪着她?” “一开始只有我,后来大公子来看过姑娘,把湛卢送给她了。” 陶娘子口中的大公子是灵夙的大哥昭楠,也是崇明的好友。几个月前,崇明在欧冶子隐居的乾坤幻境见过湛卢,当时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湛卢剑灵阿湛,方丈山万年桃树精陶娘子,有这两位陪着,他觉得灵夙离家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太寂寞。她不喜欢寂寞,不然也不会把家安在潘楼街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这足足有六层高的酒楼。人来人往,繁华热闹。还有它的名字——蓬莱。 “她这么多年就没回过蓬莱么?” 陶娘子正踏上楼梯的脚步停了停,身子有刹那的静止:“殿下指的是蓬莱仙洲吧?不曾回去过。” 也是,她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回去。他心想,她多半是把这酒楼当自己家了。 到了六楼,迎面碰上正要下楼的赵姑娘和她的婢女阿翠。赵姑娘身子轻盈,虽戴着面纱,但也看得出来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 陶娘子只见过她一次,隐约猜到了是某个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看热闹的千金小姐。她笑着问候:“赵姑娘好,今日怎么过来了?” “早就听闻蓬莱酒楼的郭厨手艺好,特地过来品尝。” 声音温柔甜美,再次佐证了是个美人无疑。陶娘子客套了几句,领着崇明去他房间。等她出来时,见阿翠还在楼梯口。阿翠一见她,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娘子过来这边说话,我们姑娘有个小事想向娘子打听。” 说是小事,却偷偷塞了一张银票。陶娘子偷瞄了一眼,面额还挺大。她一向不跟钱过不去,笑容满面:“太客气了,阿翠姑娘有话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阿翠瞄了一眼崇明进去的房间,压低声音:“不知刚才那位公子是何人?” “噢——”陶娘子意味深长一笑,“你是说崇明公子啊,他是外地来的,我了解的也不多。” “一个人?” “对,一个人,不曾携家眷。不过姑娘,恕我多句嘴,那位公子看着身份尊贵,不是普通人,咱们还是不要招惹比较好。” 阿翠不以为然:“能有我们家姑娘尊贵?” “那自然是没有的。放眼整座蓬莱酒楼,就没有比赵姑娘更尊贵的人了。赵姑娘若是看上谁,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但崇明公子呢,我知道的确实不多,等我再去打听打听。阿翠姑娘如果还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陶娘子几句话就把阿翠哄高兴了,滴水不漏。阿翠很满意,开开心心回了房。看这情形,陶娘子猜测,赵姑娘必然是对崇明有意,自己折回房间,派婢女找她打听来了。 过了午饭时间,酒楼吃饭的客人逐渐少了。有姜川在厅堂招待,陶娘子得了空,回清河别院把刚才发生的事当笑话说给了灵夙听。 灵夙正在作画,没怎么搭理。她在纸上添了最后一笔,问陶娘子:“怎样?” “姑娘的画连咱们二公子都夸赞,自然是好的。这画的是哪里啊?” “五陵源。” 灵夙从昆仑山采玉回来后,给陶娘子讲过五陵源的事。她一直很好奇这个地方,仔细看画,只见一条河从画中间穿过,两岸是金黄的稻谷,田间有劳作的农人,有玩耍的孩童,还有前来送吃食的妇人。田野的尽头有一片村庄,炊烟袅袅,飘向远山。 陶娘子看得入神,不过她马上想起了正事:“姑娘听到我刚说的事了么?” “听到了,赵姑娘看上了崇明嘛。” “那姑娘怎么没反应。” “你希望我有什么反应?他们一个在天界,一个在人界,就算有缘也不可能善终。你想让我帮忙,我也无能为力啊。有这力气我还不如帮帮那位孙玉姑娘呢。” 陶娘子差点被她的话噎死,她唉声叹气:“我何时说过让姑娘帮他们了?我的意思是,你不是跟崇明殿下有婚约么?” “你要是不提,别说是我了,估计连我爹娘要忘了这事。这些陈年老话,不说也罢。”灵夙很敷衍。她一心扑在她的画上,觉得自己画得很逼真。兴致上来了,她干脆进画中游览了一番。 陶娘子见灵夙走进画中,也跟着走了进去。她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阳光和煦,一派丰收的景象,还能闻到稻花的香味。 “姑娘果然妙笔丹青。画得跟真的一样!”她捏了捏正在补黄雀的孩童的脸,把他们逗得咯咯直笑。 “不过我没明白,姑娘怎么突然想画画了?” “当然是有用才画的。” 夜半子时,阿湛回到了清荷别院。他把孙玉这一天的行踪详细说给了灵夙听。 离开酒楼后,孙玉一直偷偷跟着葛府那两位仆人。她翻墙进府,偷了一身婢女的衣服换上,混在端菜的婢女中去了葛家小姐葛敏颜住的院子。可葛敏颜的住处守卫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好不容易到了房门口,葛敏颜的两位贴身侍女拦住了大家,由她们亲自将饭菜端进去。 孙玉很恼火,就差一步。 她在府内徘徊许久,想了很多办法都进不去葛敏颜的闺房,就连窗口都有人把守。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事有蹊跷。 离开葛府,她去了外城的走马巷。她最近一直在跟人打听,鬼市摆摊那位很有名的术士周先生就住在走马巷。鬼市每天夜里五更开市,她没时间等到今夜五更了,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明日一早葛敏颜去寺庙烧香,那可能是她能见到葛敏颜的唯一机会。 周先生的住处叫鬼塔,却并不是塔,是一座两层的破旧小楼。两位身形干瘪的弟子守在门口,他们告诉孙玉,周先生正在休息,不见外人。 孙玉说了很多好话,没啥用,她只好拿出两块碎银子塞给他们:“我真的有急事找周先生帮忙,事成之后银钱好商量,麻烦二位帮我通报一番。” 两位弟子面面相觑。最后,长得矮的那位说:“好吧,我只管通报,师父见不见你我就管不着了。”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手摇铃,每次晃五下,晃了四次。很快,二楼的窗户从里面被推开了,一位皮肤黝黑的妇人探出头,凶巴巴对着下面喊:“大白天吵什么吵,不知道你们师父在睡觉么!” 个子高的弟子急忙辩解:“不是我不是我,师娘,是小元摇的铃。” “摇铃做什么!有什么要紧事?” “有位姑娘找师父帮忙,她说会给我们很多银子。” 一听银子,一位长相美艳的妇人从另一扇窗口探出:“让她进来,我这就去叫你们师父起来。” 孙玉一脸迷茫。小元告诉她,年长大妇人的是周先生的原配聂氏,年轻的是侍妾王氏。周先生每天晚上去鬼市摆摊,白天一般都在家中睡觉,家中事务由聂氏和王氏分着打理。 小元带孙玉上了二楼。屋内比鬼塔的外观还要破败,桌子和柜子都是缺了角的,一只黑猫蜷缩在少了一条腿的椅子上,津津有味舔小鱼干,喉中冒出咕咕的声响。 “这是小师娘的猫,千万别碰它,它可凶了,动不动就咬人。”小元提醒孙玉。 等了约莫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周先生睡眼惺忪从房里走出来。他是个灰白胡子的中年人,个子很高,干瘦,看着像是常年吃不饱饭的。孙玉很好奇,他是不是真像传说中的那么神。不是说他在鬼市赚了不少银钱么,怎的家中如此破败。 周先生打着哈欠:“谁找我啊?” “先生好,打扰您休息了,实在是有事相求。”孙玉朝他拜了拜。 周先生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笑嘻嘻:“小姑娘长得挺好看。” 聂氏咳嗽几声,翻了个白眼。周先生马上清醒过来,假装一本正经:“姑娘你有什么事赶紧说,说完我还要继续睡觉去。” “我听说先生能画隐身咒,不知是真是假?” 周先生摸摸胡子,很得意:“自然是真的。整个汴京城,也只有我会这门手艺。” “那就劳烦先生为我画咒。”孙玉掏出一张银票。王氏眼前一亮,伸手就想接,孙玉立刻收回:“可是,我怎么知道先生说的是真是假?万一我给了钱,隐身咒是假的怎么办?” “无知少年人!”周先生很生气。他指着孙玉:“你等着,等我一下。” 他去房中拿了笔,沾上朱砂,在自己额间一气呵成画了个奇怪的花纹。孙玉听他闭眼念了几句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了,花白胡子的干瘦男人瞬间变成了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怎么样?”美少年打开折扇,一脸骄傲地看着孙玉,“还说我骗人么!” 孙玉心服口服,将银票交给美少年:“是我唐突了,先生是真高人!” 美少年收下银票,递给站在一旁的王氏。王氏和聂氏喜上眉梢,开始商量晚上去逛夜市买胭脂水粉。 “让小元到蓬莱酒楼买最好的饭菜和酒,出摊前我要好好吃一顿。剩下的银钱你们分了吧。” 王氏和聂氏都很高兴,拉着小元出门去了,屋里只剩下美少年和孙玉。 美少年闭眼念了几句,又变回了花白胡子的周先生。他吩咐孙玉:“你过来,伸手。” 孙玉伸出双手。周先生换了支最纤细的羊毫笔,沾上朱砂,在孙玉十根手指上分别画了极小的图案。边画边叮嘱:“这隐身咒只能保持八个时辰。等我画完,你十指上的红字会一个一个消失,十个全消失,咒术就会完全失效,别人也能立刻看到你。” 孙玉算了算,从现在开始到明日卯时结束,正好八个时辰。 画完隐身咒,周先生唤小元进屋,拿了面镜子给孙玉。孙玉接过镜子照了照,果然,镜子里空空如也。她又惊又喜:“太好了。谢谢先生!”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别人只是看不到你,但是碰得到,你还是存在的。行走时一定要小心,别撞着人。” “明白。再次谢过先生。我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孙玉心满意足离开鬼塔,折回了葛府。 听完这些,灵夙夸了句:“看来这周先生还有点小本事。” “然后呢,孙玉见到葛家小姐了?”陶娘子追问。 阿湛摇头:“没有,葛小姐不在房内,孙玉找遍整座葛府,没找到人。此刻她还在葛小姐房中等候。” 陶娘子百思不得其解,孙玉和葛家小姐,一个是江湖人士,一个是闺阁千金,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孙玉上杆子要见葛小姐做什么? 她想起一个事:“前几日听葛府仆人说,葛小姐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城外的法源寺烧香。明天是上元节,不就是十五么!孙玉今晚在葛府见不到葛小姐,明日卯时肯定会赶去法源寺。” 灵夙伸了个懒腰:“困了,去睡吧。明日正好我也要去烧个香,求家宅平安,财源广进。那就去法源寺吧。” 待灵夙离开,陶娘子嘟囔:“姑娘一向都喜欢去大相国寺的,大相国寺多热闹!去什么法源寺啊。” 阿湛说:“姑娘是觉得,明天孙玉和葛敏颜在法源寺见面,会发生点什么。” “葛敏颜?葛家小姐的名字。” “是。” “名字听着不错。” 第9章 敏颜 上元节,法源寺。 卯时,葛府马车准时抵达寺庙门口。躲在暗处的孙玉窃喜,心中石头也落了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只有左右无名指和小拇指还有红色符文,而且无名指的符文马上就要消失。她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葛敏颜在侍女和仆从的簇拥下进了法源寺。她戴着帷帽,捂得严严实实,但孙玉从身形上认出了是她本人无疑。她跟在仆从后,一路进了寺庙。 到了佛堂,葛敏颜遣散仆从,连两位贴身侍女都被打发了出来。房内剩下她和孙玉,异常安静。 孙玉踌躇,她在一旁看葛敏颜,琢磨如何开口才不会吓到她。又或者,她只能在这里等咒术失灵,先跟葛敏颜见了面再说。 “你怎么还不出去?我要礼佛了。你去告诉大哥,我不需要人伺候。”葛敏颜背对着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串佛珠。 孙玉一惊:“你能看见我。” 熟悉的声音令葛敏颜起了疑,她转过身来,诧异:“玉姐姐?怎么会是你?” 这下孙玉更惊讶了,她看了看小指上的红色字纹,确实没有褪去,刚才出去的那些婢女也看不见她,为何葛敏颜能看见? 葛敏颜看孙玉的反应,马上猜到了**分。可她对此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笑道:“我知道了,他们看不见你,所以你才能跟进来,对不对?” 孙玉点点头。她和葛敏颜之间本就没有秘密,接下来,她把周术士和隐身咒的事也一一向葛敏颜实话实说了。 她说:“这一个月没见你,听说你得了怪病,每顿能吃完四五个人壮汉的饭菜。我很担心你,可你大哥最近在府内安排了好多人看守,我想尽办法都没能进你的院子,不得已才去找了那个周先生。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姐姐是为我好,我知道的。” “那……你是真的生了这种怪病?” “是。传言都是真的,我变得很能吃,而且只吃美味佳肴。不仅如此,我的眼睛也出现了问题。”葛敏颜摘下帷帽,她眼睛上蒙了一条绢布。 孙玉想取下布条看看,刚伸手,却又犹豫了。她担心这布条下面有令她感到害怕的东西。 葛敏颜显然也是这样想的,看到孙玉伸手她立刻后退了一步,摇头:“姐姐还是别看了,我怕姐姐会将我视作鬼魅。我变成这个样子,连我自己看了都害怕。大哥也是怕别人发现这个秘密,这才加强府里的守卫。” “你的眼睛怎么了?我可以想办法,汴京有很多术士,大夫治不好的病,或许他们能治好。” “没用的,该用的办法大哥全都用过。”葛敏颜很难过,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泪水沾湿布条,布条瞬间被染成了金色。 孙玉如遭雷击。她没有眼花,葛敏颜的眼泪是金色的。 她失态了,言语吞吞吐吐:“到底发生了什么?上次见你还好好的,你的眼睛怎么……”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很吓人,姐姐还是不要看比较好。”葛敏颜重新戴上帷帽。 恰在此时,门被人推开了,葛麒大步跨进来,神色凝重。他听随行的婢女说房间里有声音,还以为她们听错了,没想到还真的有人。 看到孙玉腰上的佩剑,葛麒赶紧将葛敏颜护在身后:“你是什么人?接近我妹妹是何居心!” 孙玉和葛麒四目相对 ,确定葛麒看得见她,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指。果然,符文消失了。 葛麒对妹妹的疼爱程度,孙玉早有耳闻,她怕他一冲动就真动起手来,赶紧握住腰上佩剑,做好了强行破窗冲出去的准备。 葛敏颜拉住葛麒的手臂:“哥,你误会了,玉姐姐是我的好朋友,她是来看我的。” “你什么时候交的朋友,怎么没听你说过。”葛麒将信将疑。葛敏颜本性善良,对人没有防备之心,这个女子身份不明,而且还提着剑,他怎么都不放心让妹妹和她独处一室。 葛敏颜猜到了葛麒心中所想,拼命跟他解释。去年夏天她来法源寺礼佛,在寺外的台阶上碰到毒蛇,是路过的孙玉救了她,二人一见如故,结为金兰姐妹。孙玉家住在离法源寺不远的山里,葛敏颜每逢初一十五来进香,孙玉都会来看她。 见葛敏颜如此诚恳,葛麒渐渐放下了戒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是决定让葛敏颜早些回家。人言可畏,葛敏颜现在这个样子,越少人看到越好。 葛敏颜依依不舍,和孙玉道了别,在一群婢女和仆人的簇拥下离开了。 孙玉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她瘫坐在地上。纵使她千方百计见到了葛敏颜,又能如何?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窗外,灵夙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身后跟着陶娘子和阿湛。 陶娘子问:“姑娘,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偷看啊?只要我们不显身,他们肉眼凡胎根本看不见我们。” 灵夙嘴角一扬:“孙玉和葛麒看不见,但是葛敏颜看得见啊。” 陶娘子没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阿湛听懂了。葛敏颜生了眼疾,她能看见被周术士施了隐身咒的孙玉,也能看见不属于人界的他们。可这样一来,她岂不是能看见那些东西? “那她是否能看见徘徊在人界的孤魂?” “葛敏颜是优婆夷①,信佛向善,一般的游魂和鬼魅是不会靠近她的。” 听了灵夙这话,陶娘子更同情这葛家小姐了。信佛向善又如何,佛祖并没有保佑她,还不是生了这样的怪病。她叹了口气。 “葛府的人都离开了,走,进去看看。” 灵夙和阿湛进了屋子,在孙玉面前显了身。陶娘子怕孙玉认出她,犹豫了一会儿。但她又觉得,灵夙没阻止她,她就没必要躲躲藏藏的。于是也跟了进去。 孙玉看着这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三个人,心一紧,第一反应是拔剑。然而平日里用得得心应手的佩剑,此刻却怎么也拔不出来了。那个有着天人之姿但看着清冷的女子对她笑了,语气很随意:“别紧张,如果我们想伤害你,你现在就不是拔不出剑那么简单了。” 孙玉的手变得僵硬。灵夙轻飘飘一句话对她却有着极大的震慑力。她开始揣测,这几个是什么人?打量一圈,她的目光停在了陶娘子身上,她觉得这妇人看着有些眼熟。 “你是蓬莱酒楼的掌柜,陶娘子?” 陶娘子掩嘴笑:“姑娘记性真好,可不就是我么。” “你们是来找我的?” “不是她找你,是我。”灵夙接过话,“近日正好住在蓬莱酒楼,见姑娘每日忧心忡忡,猜想你可能遇着麻烦了。要不咱们聊聊?我会的可比你找的那位周先生多多了。” “你怎么知道我找过周先生?你也是术士?” “算是吧。” 孙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灵夙一遍,怎么看怎么觉着她不像是术士。而她的眼神出卖了她,灵夙一看就知道她不相信。 “姑娘既然不信,不如看看这里。” 灵夙轻轻拍了拍手,孙玉面前赫然多了面一人高的镜子,可怕的是镜子里的她竟然变成了一只猫。她想说话,一开口却是喵喵的叫声。她急了,惶恐地看着灵夙。 灵夙似乎很满意孙玉现在的样子,孙玉一叫,她就被逗乐了,手一挥:“这样是不是也很可爱?” 镜子里,孙玉又变成了一只兔子,一着急就在原地乱蹦。这下不止灵夙,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阿湛都弯起了嘴角。 “好了,不逗你了。”灵夙将孙玉恢复了人形,问她,“现在信了么?” 孙玉二话不说,朝灵夙跪了下来:“姑娘是高人,刚才是我冒犯了,求姑娘帮帮我妹妹。” “你妹妹?”陶娘子惊讶,“怎么,葛敏颜是你妹妹?” “是,敏颜是我的亲妹妹。” 孙玉的父母是山里的猎户,小时候家贫,母亲生下妹妹却养不活她。那时候孙玉五岁,懵懂记事,依稀记得有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来到她家,抱走了出生不满三天的妹妹。这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却不敢问父母,她知道父母都是善良的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们是不会轻易丢弃妹妹的。 孙玉十岁那年,她住的那个小村子发生了一次瘟疫,父母相继染病去世。临终前,母亲把妹妹的事告诉了她。当年抱走妹妹的人,是汴京富户葛府的管事李妈妈。葛老爷年轻时受过伤,无法生育,却又一心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葛夫人派李妈妈四处打听,筛选了一圈,最后决定领养葛敏颜是因为姐姐孙玉长得漂亮乖巧,他们相信妹妹应该也不会差。 母亲曾再三叮嘱孙玉,不能打扰葛敏颜的生活,只要确定敏颜现在过得好就行。孙玉牢记母亲的话,把寻找妹妹当成了活下去的信念。她曾被寄养在法源寺附近的尼姑庵,后来机缘巧合被一位路过的江湖游侠收为弟子,在川蜀一带生活了五六年。去年师父故去,她便回到了汴京。 为了结识葛敏颜,孙玉想过很多办法。她打听到葛敏颜随葛夫人信佛,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法源寺进香,就找机会在她必经之路放了条拔了牙的蛇,设计救下了她。葛敏颜心思单纯,自然不会想到蛇是孙玉放的,对她很是感激。自那以后,她们经常见面。也不知是不是姐妹间的心有灵犀,她们处得很好,一直以姐妹相称。 灵夙听完,很不走心地称赞了一句:“哇,好感人的故事啊,真是姐妹情深。” 陶娘子觉着自家主人这话太假了,赶紧打圆场。她问孙玉:“葛家小姐知道她是你亲妹妹吗?” 孙玉摇头:“母亲不让我与她相认。葛夫人对她视如己出,葛麒也视她为亲妹妹,她过得很幸福,我也不想打扰她。” 陶娘子听出了孙玉话中的问题,追问:“你刚才不是说,葛老爷没法生育么,那葛麒?” “是葛老爷堂兄的小儿子。葛老爷抱回敏颜那年已经年过五十,他身体不好,怕自己故去后没有人照顾敏颜母女,就把葛麒过继到了膝下。除了葛老爷夫妇二人,没有人知道敏颜是抱养的。葛麒治家有方,葛府富庶,族人对葛夫人也很恭敬。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担心过敏颜会过得不好,谁能料到她会得了这样的怪病。” 孙玉有求于灵夙,不敢隐瞒。她把葛敏颜的状况一五一十说给了灵夙听。 一个月前,葛敏颜生了一种怪病。她的眼睛变得非常恐怖,食量也激增。她怕别人把她当成妖怪,躲在被子里不肯出门,谁都不见。唯一的知情人是她的兄长葛麒。葛麒对这唯一的妹妹视若珍宝,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葛夫人都瞒着。对外只说葛敏颜生了病,大夫说要多饮食。 葛麒把这事捂得很严实,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葛敏颜的病,汴京城里还是流出了不少传闻。 灵夙最近在酒楼也听过一二,她想起葛敏颜刚才流下金色眼泪的样子,心里有了计较。她对孙玉说:“明晚戌时,你去葛府单独见葛敏颜,屏退所有人。届时我去找你们。” “可是葛府守卫森严,别说让她屏退左右了,我想见她一面都难。” “你带着这个去葛府。”灵夙伸出右手,手掌凭空多出了一个信封,“不能拆开看,交给葛麒,他看了自会明白。” 孙玉接过信。 灵夙从手臂摘下玉镯,递给她:“见到葛敏颜之后,把这个给她戴上,我就会出现。” “这是?” “不用好奇,明晚你就知道了。” 临走时,灵夙忽然转身,对孙玉眨眨眼:“要相信命运哦。” 孙玉尚未反应过来,三人在她眼前消失了。她想起灵夙最后说的那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①优婆夷:梵文音译,指在家信佛的女子,又称近事女,善宿女。 第10章 元夜 夜幕将至,华灯初上,整座汴京城笼罩在热闹的气氛中。 陶娘子和往常一样,饭后无聊便抱着一碟话梅去找灵夙聊天,说些酒楼中的趣事。今天是上元节,客人们无一例外都在聊哪里的花灯比较好看,州桥夜市新增了哪些好吃的,并没有特别新奇的事。唯一让她上心的就是,赵姑娘的侍女阿翠又找她打听崇明的行踪了。 “崇明殿下的行踪岂是我能知道的,就算知道,我也不能告诉她啊。”陶娘子很不屑。 灵夙纠正她:“不,你得让她们知道。” 陶娘子怀疑自己听错了。 “有事情绊住他,才能让他没机会破坏我的计划。” 听了灵夙这话,阿湛马上给陶娘子使了个眼色,陶娘子总算明白过来了。昨天他们从法源寺回来,崇明就已经在清荷别院等候,问他们去哪里了,灵夙没好气地给他呛了回去。若不是灵夙从不曾给他好脸色,以他的聪明和敏锐,很快就能猜到她应是瞒着他做了什么。 事到如今,虽然灵夙没说,但阿湛和陶娘子都心知肚明,她是准备抢在崇明之前找到毕参二星宿。毕参的行踪很可能和葛敏颜有关,她的怪病本就不像人界所有。 葛敏颜昨日在法源寺的佛堂遗失了一条手绢,灵夙让陶娘子收了起来。此刻她吩咐陶娘子:“把葛敏颜的手绢送去给那位赵姑娘,告诉她,只要她把手绢带在身上,亲自去约崇明晚上看花灯,崇明必会答应。” 陶娘子得令,一脸八卦地出去了,心里嘀咕着自家主人真是与众不同,让别的女人约自己未婚夫看花灯的,她也是头一人。 令陶娘子不解的是,她照灵夙的话做了,赵姑娘也照她的话做了,然后崇明就真的……赴约了!她怎么都想不通其中缘由,等她回清荷别院,灵夙和阿湛已经离开。 此刻的孙玉和陶娘子一样,满腹疑问。她到了葛府,把信交给了葛麒,葛麒看完信果真屏退了所有人,同意让她和葛敏颜单独相见。她之前见识过灵夙的本事,对灵夙毫不怀疑,但也好奇那封信上写了什么。葛麒常年经商,防备心可比普通人强得多,他居然凭一份信就轻易相信了她! 孙玉一边琢磨,一边跟着葛麒穿过了院子。她还没理出什么头绪,就已经到了葛敏颜房门口。 葛麒做了个请的动作:“进去吧。敏颜心情不太好,你陪陪她。” “谢谢。” “是我谢谢你才对。敏颜自小长在闺阁,没什么朋友,你若真能治好她,这份恩情我会一辈子记着。” “我?” “去吧。” 孙玉看着葛麒离开,他刚才说的话令她一头雾水。她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推门进去。 葛敏颜双眼蒙着布条,正聚精会神抄着佛经。看到孙玉进门,她又惊又喜:“玉姐姐?你是怎么进来的了?” “说来话长,你先把这个戴上,我晚点跟你解释。” 孙玉没有忘记灵夙的话,她把玉镯拿了出来,递给葛敏颜。 “这个……”葛敏颜推辞,“不,玉姐姐,这个镯子价值不菲,我不能收。” “听话,戴上。” “真不用。” 孙玉拉过葛敏颜的手,不由分说套了上去。灵夙说过,葛敏颜戴上玉镯,她就会出现。能否治好葛敏颜的病,就靠她了。 “敏颜你怎么了?”她发现葛敏颜的反应不太对。 被套上玉镯的瞬间,葛敏颜觉得双眼一热,眼泪不自觉地往外流,蒙眼睛的白布条又变成了金色。她捂着眼睛往后退。半晌,灼热的感觉渐渐消失。 “你没事吧?”孙玉有些后怕,赶紧过去扶她。 葛敏颜站定,她在孙玉的搀扶下回到床边。孙玉给她倒了一杯茶:“快喝一口。怎么样,感觉好点了么?” “不知怎的,刚才眼睛又酸又热。不过已经没事了。” 孙玉偷偷看了一眼葛敏颜手上的玉镯,猜想她刚才的反应应是跟这镯子有关。 “孙玉姑娘不愧是习武之人,做事情很果断嘛。” 熟悉的声音,孙玉知道是灵夙到了。这次没有陶娘子,灵夙和她那个不苟言笑的跟班阿湛穿墙而入,像上次一样,突然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阿湛手里没有拿剑,而是拿了一幅卷轴。 “玉姐姐,他们是什么人?”葛敏颜警惕地往后缩了缩,躲在孙玉身后。葛麒多次告诫过她,她现在这个样子是断不能让外人看见的,没准惹来杀身之祸。 孙玉见她这样,极为心疼 ,伸手把她护在怀里。 灵夙示意孙玉走开:“你若信我就让我来处理,这可是她唯一的机会。” 孙玉犹豫,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她安慰葛敏颜:“听话,没事的。灵夙姑娘是很厉害的术士,她能治好你的病 。” 葛敏颜将信将疑,见孙玉放开她,她又往后缩了缩,双手捂住眼睛。 “敏颜姑娘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看似桃子又不是桃子的水果,“你看,这果子闻着香不香?” 葛敏颜眼前一亮,蹭的站了起来。她觉得很奇怪,她明明不爱吃水果,可闻到这个香味,她忍不住开始舔嘴唇。她一步步向灵夙走去。 灵夙挥挥手:“阿湛,画。” 阿湛将卷轴摊开,铺在桌子上。 灵夙把水果抛到空中,葛敏颜迅速扑过去抢,在她拿到水果之前,灵夙抽开了她眼睛上的布条。 那一刻,孙玉总算看清了,葛敏颜双目均生重瞳,多出的两个瞳仁是金色的,而且都会动! 灵夙用奇怪的手势在葛敏颜额头敲了一下,她眼睛里冲出了两道金光,落地后变成了两个六七岁的孩童。 葛敏颜像石像一般愣在原地,手里还捧着刚抢到的果子。她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抢这个果子。 灵夙从葛敏颜手里拿回水果,扔给那两个孩童:“吃吧,给你们。” 略高的孩童接到了水果,大快朵颐,略矮的那个不乐意了,嘟着嘴:“姑娘忒小气了,您只给一个,我们兄弟俩怎么够吃!” 灵夙狡黠一笑,指指桌上的画:“想吃吗?我在那里放了很多,你们可以自己去拿。” 两个孩童一听,开心坏了,一前一后钻进了画中。阿湛迅速将画卷了起来。 “搞定了。”灵夙转身,对葛敏颜道,“姑娘刚才不是不愿意接受这镯子么,现在可以还给我了 。” 葛敏颜尚处在惊呆中,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还是孙玉先反应过来,她褪下葛敏颜手臂上的玉镯,恭恭敬敬交还给灵夙。适才发生的一切,已然令她对灵夙产生了敬畏之心。 灵夙安慰她:“你妹妹已经没事了。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能说哦,不然我也不能保证她这病不会再犯一次。” “姑娘放心,事关敏颜安危,我一定会守口如瓶的。”孙玉想了想,问她,“只是葛麒那边我怎么说比较好?” “他不会问你的,你也不用去问他那封信的事。” 孙玉还想问,却发现灵夙和阿湛都不见了。 “玉姐姐,我真的没事了吗?”葛敏颜不敢相信。她逐渐恢复意识,她想起来了,刚才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跑出来,变成了两个小孩子。 孙玉托起葛敏颜的脸,仔仔细细确认了一遍。她很开心,含着泪花使劲点头。葛敏颜的眼睛恢复了,就像她们初见时一般,美丽、灵动。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葛敏颜飞快冲去照镜子。她欣喜若狂:“我的眼睛好了!玉姐姐,我的眼睛真的好了!” 姐妹俩喜极而泣 ,抱在一起。 汴河上画舫往来,烟火满天。 崇明和赵姑娘泛舟湖上,正把酒言欢。赵姑娘取下了她平日戴着的面纱,她对自己的容貌一向很有信心。莫说是这民间,就算放在宫墙之内,能胜过她的人也屈指可数。不过她今日有点不开心,崇明对她似乎有些冷淡。 “公子好像有心事?” “看着这满城烟花,想起了故人。” “公子的家乡在哪儿?听那陶娘子说,公子不是汴京人士。” “关外,小地方而已,远比不得这汴京繁华。”崇明随口瞎编,“听姑娘这么说,你是汴京人士?” 赵姑娘羞赧:“见笑了,我自幼在汴京长大,只因家里对我管束太严,想出来看热闹却不被允许。我这次偷跑出来也是瞒着家人的。” “早就听闻汴京城富庶繁华,姑娘若是遇到什么有趣的人,有趣的事,能给我讲讲吗?” 赵姑娘绞尽脑汁,她有些为难:“有趣的人……好像没有。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咱们住的蓬莱酒楼了,每天都有好多好吃的,他们家郭厨子做饭可好吃了。阿翠说,坐在大堂吃饭,经常能听到客人们聊一些趣事,比如这鬼市的术士,还有那个每顿能吃十几碗饭的葛家小姐。只可惜我家教严,不敢随意抛头露面,不然我真想听听这民间趣事。” “鬼市?” “就是潘楼街的东市子,那儿除了一些衣物字画的普通买卖,还有博易之类的局。不过我听酒楼的人说,很多异人、术士,三教九流,也都在那边摆摊。东市子每天夜里五更开市,天亮就闭市,所以又被称作鬼市子。” “听着很有趣。” “是啊,我一直想去看看,可惜没机会。” 崇明和赵姑娘闲聊半天,没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他之所以答应陪赵姑娘游船看烟火,是因为她身上有毕参的气息,而且比他那日在酒楼大堂闻到的要强得多,他怀疑酒楼那微弱的气息也是来源于赵姑娘。 既然她最近没遇见什么奇怪的人,那这气息是从何而来? 崇明不想再耽误时间,他使了点灵力。无风的河上,画舫忽然摇晃起来。赵姑娘没稳住,结结实实朝一旁摔了去,袖子里的手绢掉落。 “郡主!”阿翠从船舱冲了出来,一着急,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不过崇明并不关心赵姑娘的身份,他将她扶起来,捡起甲板上的手绢:“这是姑娘的?” “……是。”赵姑娘面色你难看。她不是会说谎的人,可陶娘子叮嘱过,手绢不能把这事告诉别人。 崇明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却没点破,笑道:“原来姑娘的芳名叫做敏颜?好名字。” 赵姑娘诧异地看向崇明。 “手绢上绣着呢。” 那是一条绣工极好的手绢,并蒂莲栩栩如生,右下角绣着两个字,敏颜。 赵姑娘单名一个莹字,手绢上绣的是谁的名字,她一无所知。陶娘子只说让她把手绢带在身上,其他什么都没交代。此刻情景,令她十分尴尬。总不能说是捡到的吧? “朋友送我的。”她快速从崇明手中抢过手绢,“女子贴身之物,公子还是还给我吧。” 发生这么一个插曲,接下来说什么,赵莹都觉得不是滋味。她总觉得崇明的笑里藏着深意,话中有话。她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借口离开,却又觉得可惜。她对崇明有爱慕之心,好不容才约他出来,若真的这么不了了之的话她实在不甘心。上元之夜通火通明,汴京城里热闹非凡,多好的气氛啊。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待了许久,赵莹看到一条花船往这边漂来。船头站着的男子她极为熟悉,正是她的堂哥赵胥。她一紧张,腾地站了起来。若是让堂哥知道她和陌生男子泛舟,那她以后就别想出门玩了。 “我家中有急事,先走一步——”她抛下话就走。 崇明刚才就察觉出了赵莹的异样,见她眼神往对面船上瞟,猜到了几分。他在赵莹进船舱前拦住了她,假装不知情:“姑娘怎么现在就走,这烟火还没结束呢,据说一会儿更热闹。” “改日再约,我真的有事……” 崇明拦着不让,故意拖延时间:“改日再约也行。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姑娘这手绢是哪来的。我好像在一个朋友那儿见到过。” 赵莹心急如焚,眼下对她来说,躲开堂哥的视线比赢得崇明的芳心更重要。她只好如实相告,三两句话就交代清楚了事情经过。而后她提起裙子狂奔,再也顾不得千金小姐的礼节。 崇明感应到了手绢上残留的气息,是毕参!这么说灵夙早就知道毕参的下落,她让赵莹来拖住她,怕是今晚有所行动。 “很好。”他目光寒冷,将手绢捏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第11章 故人 陶娘子凝视着手中的画。那日灵夙作完画她看过,并去画中游玩过,她记得之前画中只有两个嬉戏的孩童。可现在怎么变成了四个? “这两个多出来的是怎么回事?”她用手指捅了捅阿湛。 “是毕参。姑娘把他们暂时收在了这幅画中。” 陶娘子恍然大悟:“怪不得姑娘突然说要作画,原来是用来收星宿。可为什么非得画五陵源呢?” “五陵源和葛敏颜的眼睛一样,是这世间至纯至善之境,是毕参会选择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毕参二星躲在葛敏颜的眼睛里?”陶娘子一副震惊却又理所当然是的样子,“崇明殿下亲自出马都找不到,原来是藏在凡人的眼睛里!有趣,这事太有趣了。” 六界之中,目能视物,亦能反射一切灵力,哪怕是天界中人的法术都无法企及。毕参此次出逃可谓是极其狡猾了,居然选择藏在这样的地方。 “姑娘又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一向敏锐。” “快给我说说怎么回事,姑娘今晚不带我去,我有一肚子疑问。” 在陶娘子的软磨硬泡下,阿湛透露了事情的经过。 其实灵夙一开始并未感知到孙玉身上有星宿的气息,只觉得孙玉的执念和江瑞霖很像,便对她多关注了些。直到崇明来到人界,告诉灵夙毕参出走一事,她才感到不对劲。她虽然对星宿知之不多,但早年听师父听过,每隔一千年天界二十八星宿会出现一次逆向,且时间各有不同。算算时日,今年正好碰上毕参二星逆向。若是平常年份倒还好,偏巧这一年人界动荡,守护的星宿异象突发,是以毕参会脱轨出逃,遗落凡间。 昨日灵夙派阿湛跟踪孙玉,阿湛把孙玉的一举一动向她汇报之后,以她的聪敏,很快就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她让陶娘子找赵姑娘绊住崇明,无非是想拖延时间,先一步办成此事。 陶娘子拣到了事情的关键:“逆向而行的星宿,真身会变成孩童?” “是。” “姑娘既然知道星宿逆行一事,为何崇明殿下会不知道?” 灵夙的声音从清荷别院门口传来:“星宿出走是天界绝密,他既已决定私下追查,肯定没有问过其他人,自然不知道这些。若不是当年师父无意中提及,我也不会知晓。” 陶娘子见灵夙回来了,赶紧把画卷好,放回桌案。她听阿湛说灵夙刚去汴河上看花灯了,人间的烟火气息她一向很喜欢,也时常去凑热闹。 “姑娘玩得可好?” “还不错,汴河两岸花灯如昼,烟火满天,热闹得很呢,你们没去真是可惜了。” “我哪敢偷懒,这不得看店么。”陶娘子收不住好奇心,又问,“姑娘刚是说,星宿逆行在天界属于绝密,崇明殿下并不知晓。姑娘是听孙玉说了葛家小姐的异样,这才找到了星宿藏身之处?” “差不多吧。” “那姑娘又是怎么把毕参从葛敏颜眼睛里引出来的?” 灵夙摊开右手,变幻出一个水果,往空中抛了抛:“西王母送了我几个昆仑果,一直忘了吃。此果长在昆仑山之巅,集天地精华,正是毕参最喜欢的味道。” “我也想尝尝!”陶娘子渴望地看着灵夙。 灵夙将昆仑果扔了过去。陶娘子接住咬了一口:“哇,果然清爽甘甜,吃一口就觉得浑身舒畅。姑娘你那儿还有几个,能不能再分我点?” “酒楼的香糖果子还不够你吃?” “这哪能一样啊,自从来了人界我都很久没吃到仙果了,好想念蓬莱的长寿桃扶余果啊!” 听到这话,灵夙眼神有一刹那的落寞。阿湛扫了陶娘子一眼,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赶紧闭嘴。 阿湛问灵夙:“姑娘做了这些,万一崇明殿下兴师问罪怎么办?他处事向来严密,您让陶娘子找那赵姑娘将他引开,又抢在他之前收了毕参二星,他应该很快就会发现。” “我和他的仇都结了几千年了,这点小事算什么?就怕他不来找我。”灵夙笑得意味深长,冲阿湛和陶娘子道,“把画收好了,他来了叫我。我有些累了,先去休息会儿。” 灵夙进房间后,陶娘子嗔阿湛:“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刚才还提醒我别乱说话呢,怎么你也这么大意!你不知道姑娘和崇明殿下的宿怨么,这个时候说这些。哎,你真是!” 阿湛不解:“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真不知道?” 阿湛摇头:“只知他们曾经有婚约。” 陶娘子想起来了,湛卢此前是大公子的佩剑,大公子常年驻守北荒,阿湛不知道灵夙的前程往事也很正常。她好心提醒:“我只说一遍,你记住了,以后千万别提醒姑娘去想她和崇明殿下的旧事。崇明殿下的师妹初月当年就死在姑娘手上,听说他和初月是互相爱慕的关系。有这么一出,他们见面不打起来已经很好了。哎,我实在是头疼,大公子二公子都挺想促成姑娘和崇明殿下的亲事,将军貌似也是这个意思,灵主说她不掺和,姑娘的事让姑娘自己决定。” 陶娘子口中的将军和灵主,便是灵夙的父母。向来沉稳的阿湛听她说完这些,也皱起了眉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们闹得那么难看,连婚约都不了了之了。 “你是不是想问,姑娘为什么会杀了初月?”陶娘子一副天机不可泄露又忍不住很想泄露的样子,“真想知道的话,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吧。” 阿湛并不想知道,只是陶娘子开了口,他也不排斥继续听下去。 “你说。” “当时啊,初月她……” “有人来了。”阿湛打断她。 陶娘子回头,见来人正是他们八卦的中心人物崇明,吓得拍胸脯。幸好阿湛阻止了她,不然让崇明听到他们在议论他,那得多尴尬!万一他一不高兴,把新仇旧账都算在灵夙头上,她罪过可就大了。 她拼命摇头。真是不敢想啊不敢想。 “灵夙呢?” 崇明一问话,陶娘子立刻警醒,恢复了以往见人三分笑的姿态:“殿下怎么来了。我听说殿下和赵姑娘赏烟花去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崇明不悦:“我为什么去和她赏烟花,不得问你么?” “殿下息怒,我这不是看那赵姑娘对您一片痴心,做个顺水人情嘛。赵姑娘可是我们的财神爷,每天在店里花不少钱的。再说了,这凡间女子痴情起来可是很吓人的,殿下听说过望夫石的故事么?殿下常年在天界,应该没听过,我给殿下讲讲吧。这个故事呢……” “我找灵夙有事。”崇明一点都不想听陶娘子唠叨。他时间不多了,毕参若再不归位,势必会对人界运势产生很大的影响。 陶娘子并非故意拦着崇明,只是灵夙刚回来没多久,她说想先休息会儿,这才进房间多久啊!她不想这么快打扰主人,琢磨着要不要再找个借口拖上一会儿。结果阿湛那个吃里扒外的朝崇明拱了拱手,去里间敲灵夙的房门了。 “这个榆木脑袋!崇明殿下到了这里,这么大动静姑娘能不知道?需要你去献殷勤?姑娘不出来就是想晾着他而已!”陶娘子腹诽。 可惜这一切,阿湛都听不到。 灵夙与往常一样,并未给崇明好脸色,她仍旧象征性给了个笑脸:“殿下此刻不应该正跟康宁郡主泛舟河上共赏夜景么?”她口中的康宁郡主正是天字一号房的赵姑娘,也就是平王赵瑞的幺女赵莹。前几日在酒楼大堂碰见她,灵夙便已知晓她的身份。 崇明见到了灵夙,态度和先前判若两人。他尽量压制住心中不快:“事急从权。你们引我去见那康宁郡主的事,我暂且不计较,但是毕参二星你必须得还给我,没多少时间了。” “那是你们天界的事,与我无关。” “我们的恩怨不该算在这件事上。你先让我把毕参带回去,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人情倒是不必,既然你开这个口了,也不是不行。”灵夙眼中充满了志在必得的笑,“我本来也没想留下毕参,引你前来不过是想做个交换。” “你说。” “我要见他。” 崇明脸色乍变。 陶娘子本没明白灵夙是什么意思,看到崇明的反应,即可猜到了**分,心里大呼不妙。可是自家主人要做的事,从来就是不是她能阻止的。 崇明拒绝得很果断:“其他条件都可以,唯独这个不行 。” “既然如此,殿下早些回去吧。陶娘子,送客。” “你不把毕参交给我,我今日是不会回去的。” 陶娘子夹在两道凌厉的目光中,左右为难。 “娘子你还愣着做什么,送客!”灵夙再次下逐客令。 陶娘子硬着头皮,求助地看着崇明,企图用眼神示意他离开。 “我答应你。”崇明见灵夙态度坚决,终究动摇了。他似乎很艰难才下了决心:“我会找机会安排你见他一面。但不是现在。” “相信殿下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别让我等太久哦。” 灵夙很满意,她知道崇明会答应的,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她伸出手,阿湛将画拿给她,她扔给了崇明:“接着。” 崇明打开画卷一看,蓦地明白为什么他一直感受不到毕参的气息了,原来灵夙把他们藏在“五陵源”。星宿心甘情愿待着的地方,任谁都无法察觉。 崇明离开了,灵夙也继续回房休息了,院子里只剩下阿湛和陶娘子。阿湛向来话少,可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心:“姑娘想见的人是谁?” 陶娘子看着灵夙房间的方向,心不在焉:“一个故人。” 十日后,阿翠来蓬莱酒楼找陶娘子。她把陶娘子拉到一旁,偷偷塞了一张银票:“娘子能不能再帮帮我。最近我家姑娘被老爷禁足,整天闷闷不乐,想再见崇明公子一次。” 陶娘子对银子一向来者不拒。她收下银票,却露出为难的表情:“他前几日回老家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再来汴京。不过阿翠姑娘放心,我们酒楼是崇明公子在汴京唯一的落脚地,容我回去跟我家姑娘商量商量,我保证,定会想办法让赵姑娘和崇明公子再见一面。” 阿翠得了她肯定的答复,心里的石头也就放下一半,高高兴兴回去了。 “你哪来的信心保证他们再见一面?”灵夙嘲讽。她一直和陶娘子在同一张桌子坐着,只不过她没显身,阿翠看不见她。 陶娘子掏出银票看了看面额,喜笑颜开:“赚点钱不容易啊。没法保证就想办法呗,再说了,我只说让他们再见一面,又没说什么时候。康宁郡主年方二八,再过不久家里就该安排她嫁人了,她这一嫁人一生子,没多久就把崇明殿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人界的事你倒是很懂嘛。” “哪有哪有,耳濡目染啦,哈哈。” 话虽带着调侃,灵夙却是很喜欢陶娘子这爱财的性子,如果没有她,蓬莱酒楼也不会经营得这么风生水起。上元灯节之后,其他酒楼的生意都比之前差了很多,唯独蓬莱门庭若市,一如往昔。眼下又快到饭点了,厅堂的客人陆续多了起来。 灵夙和陶娘子吃着杏干,听楼下的客人们聊天,他们经常会说一些坊间趣事,这也是灵夙在人界最喜欢的消遣。此刻,客人们聊起了鬼市。 “鬼市最近卖得最好的是番邦的一种水果,长得很奇怪,火红火红的,据说味道不怎么样,却卖一两银子一个。” “这么贵?有钱人的消遣真是不懂。” “上个月在潘楼街大出风头那个红衣侠女孙玉,昨天夜里我在鬼市看见她买红果子,身边还跟着个小姑娘,一人拿了一个,吃得可开心了。也不知道她哪来的银钱买这个稀奇玩意儿。” “你不知道么,孙玉现在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咯。葛府大少爷葛麒已经向她求亲了,婚期就定在八月。哎,命真好。” 听说了孙玉的事,灵夙眼底微微起了波澜。 陶娘子说:“他们说的跟在孙玉旁边的小姑娘,肯定是葛敏颜。托姑娘的福,看来葛敏颜已经完全好了。” “是她自己运气好。”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不是因为崇明正好在找毕参,她未必会插手。 正说到孙玉,陶娘子就见孙玉进了酒楼,和葛敏颜一起。她赶紧示意灵夙往下看,灵夙继续吃着杏干,并未当回事,似乎对她们的到来一点都不惊讶。 孙玉精神很好,走近了看,似乎比往日更漂亮了。她拉起陶娘子的手:“打扰娘子休息了,我携敏颜妹妹特地来道谢。敏颜,你过来。” 葛敏颜有些害羞,在孙玉的示意下,她朝陶娘子福了福身:“多谢陶娘子。” 陶娘子自觉受之有愧:“我也没帮上什么忙,都是灵夙姑娘心地善良,要谢就谢她。” “灵夙姑娘是世外高人,我们寻了她好几日了,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这才来找的娘子,娘子如果见到她,一定要转达我们的谢意。” “你都说了她是高人,你们的心意她肯定已经知道了。”陶娘子朝对面灵夙瞥了一眼,又笑着说,“两位姑娘如果真想道谢,以后多照顾我们酒楼的生意就行。” 孙玉会意,连连称是。 “对了,我刚听说孙玉姑娘和葛家大少爷订婚了。恭喜恭喜。” 孙玉脸一红。她和葛麒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经过这些时间的相处,渐渐生了感情。她觉得这或许就是灵夙上次对她说的要相信命运吧,她和葛敏颜无法以姐妹身份相认,未来却能以姑嫂身份相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尝不是好事。 姐妹二人离开,陶娘子问灵夙,为什么不显身见见她们。她有些惋惜:“孙玉看上去挺想当面谢你的。” “我心里记下了。”灵夙拎桌上空空如也的酒瓶,“喝点么?” “喝啊,我让姜川打点酒来,姑娘要喝多少,我陪你。” “不用多,尽兴就好。”灵夙心情很好,“待在人界似乎也不错。” 酒很快上来了,灵夙想起阿湛还在别院,吩咐陶娘子:“让阿湛一起来喝点。那块木头啊,不喊他就不出门,真没劲。” “姑娘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阿湛,他这性子随了大公子,不苟言笑。别说,我平日里见着大公子还真有些怕。” 陶娘子领命去了别院。走到湖边,她留心看了一眼。不出她所料,枯荷之中又开了一朵花。 “看来姑娘说对了,这盛开的花真的是人的执念啊。” 走了没几步,她猛然想起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萧瑟的湖面上,两朵荷花亭亭而立,独领院中风骚。 她叹气:“也不知姑娘的执念什么时候能放下。” ————《失星宿》.完 第12章 康宁 潘楼街最近又出了件新鲜事,几乎无人不知,蓬莱的掌柜陶娘子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十岁的儿子。作为汴京城的风云酒楼,蓬莱一直是人们消遣的好去处,知道的人多了,陶娘子也成了邻居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灵夙看热闹一样笑话了陶娘子好几天。此刻,她一边喝方山露芽①,一边笑眯眯看着陶娘子和小孩子讲道理。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能随便拿客人的吃食!”陶娘子愁眉苦脸。 小孩子一脸天真:“为什么呀?” “说了不许就是不许,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下次再给我看见,我就把你送去饿鬼道喂饿鬼!” 灵夙噗嗤笑出声来。 陶娘子不满:“姑娘你能不能帮帮忙,别光顾着笑了。说白了这麻烦也不是我惹的啊,谁知道涂雀到了你手上突然就生了剑灵,还是个这么点大的小孩!你和阿湛都管不了 ,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如陶娘子所说,半个月前涂雀出现异动,只因她是第一个发现剑灵的人,剑灵就把她认作了母亲。以往欧冶子铸的其他兵器,生出的剑灵无一例外都是成年人,唯独涂雀……灵夙说,或许是因为欧冶子铸的剑都被带入了天界,只有涂雀留在了人界。这也是为什么别的剑灵无欲无求,也可以不吃不喝,但涂雀是个例外。他经历了几千年的人间烟火,像一个真正的人了。 “既然他来到了这个世上,你就好好照顾他呗。”灵夙揉揉小孩子的头,“长得多可爱啊,娘子你给他取个名字吧。” 陶娘子冥思苦想:“湛卢的剑灵叫阿湛,那涂雀剑灵要不就要阿雀吧。” “不好听。”阿雀拒绝。 “那……阿涂?” 阿涂脸色很难看。 灵夙笑得合不拢嘴,提议:“都不好听,干脆就叫涂雀吧。荆楚那把纯钧剑,剑灵不也叫纯钧么。” “荆楚一直很懒,他是懒得取名,我们能跟他似的?”陶娘子吐槽。不过她也觉得,“涂雀”这个名字至少比什么阿涂阿雀好听。算了,那就勉为其难用这个吧。 “还有一件事,以后不能再让人以为涂雀是我儿子了,我哪来这么大的儿子!罪过罪过。” “那你自己想个说辞呗。” “我早就想好了,就说是我表妹的儿子,先寄养在我这儿。” 灵夙赞同:“挺好。不过涂雀和湛卢是同一块玄石铸造的,如果说涂雀是你外甥,那阿湛岂不是也得管你叫姨妈?” 阿湛像石头人一样在一旁站了半天没说话,发现自己被陶娘子占了便宜,两道凌厉的目光扫向她。偏偏涂雀看不懂大家的脸色,竟然对着陶娘子一口一个姨妈。 “不许这么叫她。”阿湛冷冷打断涂雀。 “为什么啊?姨妈很好的,今天还给我吃肉脯了。是吧姨妈?明天我还要吃。” 陶娘子哈哈大笑,瞥了阿湛一眼,对涂雀说:“再叫几声听听,明天晚上带你吃州桥夜市买烤肉吃。 ” “姨妈姨妈姨妈……” 灵夙也忍不住笑了。清荷别院中充满了欢声笑语。 自上元节后,酒楼生意一日比一日好,陶娘子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她带着涂雀在厅堂来回,一会儿招呼客人,一会儿又要看着茶博士们。客人们买她的脸,若她一日不在酒楼,这气氛都要冷清许多。 陶娘子实在忙不过来了,就让涂雀在一边玩会儿。后厨正喊她去一趟,说郭厨自创了几个新冷碟,需要她去品尝品尝。 陶娘子前脚刚走,涂雀便兴高采烈出了门。潘楼街好玩的实在太多了,光是路边的摊子就足以让他眼花缭乱。他追着一个卖糖葫芦的往前跑,口水直流,一不小心撞到了行人身上。 “你这小孩,怎么走路的!”女子的斥责声从上面传来。涂雀抬头,见一侍女打扮的女子正气愤地瞪他。 “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阿翠你别吓着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你凶什么。”侍女旁边的俏丽女子显得温和多了,她安抚了涂雀几句,还给他买了几串糖葫芦。 这二人便是之前乔装溜到蓬莱酒楼玩的康宁郡主赵莹和她的侍女阿翠。 “谢谢姐姐,”涂雀喜滋滋接过糖葫芦,不忘夸几句,“姐姐你长得太好看了,不仅好看还给我买糖葫芦吃,姐姐你真是个好人。” 这些话对赵莹来说非常受用,她本就喜欢孩童,见涂雀长得可爱,一来二去就聊上了。三人从汴河边一路回到了蓬莱酒楼,涂雀很熟稔就进去了,一路小跑着喊陶娘子出来招待客人。 陶娘子老远见着是康宁郡主,脸上堆满了笑:“赵姑娘又来了呀,今日有什么想吃的呀?我们郭厨刚创了几个新菜式,姑娘要不要试试?” “娘子知道我口味,菜看着上就行,”赵莹今日心情很好,“老规矩,不坐雅间,就二楼凭栏的桌子就行。” “记着呢,姑娘的座位我每天都留着,就怕姑娘哪天心情好又想来小店消遣。” 陶娘子将赵莹和阿翠引到了二楼。赵莹见涂雀寸步不离跟着陶娘子,微微诧异:“这小儿是谁?上次来都没见着。” “我表妹的孩子,放我这儿寄养一阵子,想让他见见汴京的世面。小童顽劣,让郡主见笑了。” 二楼没有别的客人,陶娘子知道赵莹忌讳,只在无人时这样称呼她。 赵莹招呼涂雀过来,摸摸他的头:“娘子客气了,这孩子很可爱,我喜欢他。他叫什么名字?” “涂雀。” 赵莹咀嚼了一会儿,觉得这名字很特别。 “娘子,崇明公子他最近……” 陶娘子打断她的话:“郡主恕罪,崇明公子回乡多时,我们暂时没有他的消息。不过郡主放心,我陶娘子既然保证过,肯定会尽快让你们见面的。” 得了陶娘子这句话,赵莹波动的心稍稍平静了些。自那日陶娘子告诉她,崇明公子是蓬莱主人的亲戚之后,她心底一直存着希望,无论是否有缘,至少是有机会见面的。 上菜后,陶娘子让涂雀陪赵莹聊天,自己得空去了清荷别院休息吃茶。灵夙去隔壁街市淘旧书了,阿湛在院子里练剑。 陶娘子把阿湛拉到凉亭商量大事:“这位康宁郡主真是个痴情人,一有时间就往这儿跑,想着能再遇见崇明殿下呢。我看了都觉得于心不忍,可是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明说啊。她那个侍女阿翠偷偷告诉我,就因为放不下崇明殿下,郡主已经拒绝好几门亲事了。” 听着陶娘子的抱怨,阿湛看似不为所动:“人界的事,姑娘说少插手。” “话是这样说,可康宁郡主是咱们店的财神爷啊,从上元节到现在给咱们介绍了不少显贵的客人呢。还有啊,你记不记得上次她二哥带了一帮人来找她,俩人吵闹了蛮久。要是再这样闹上几次,我怕影响酒楼的生意。” 阿湛不为所动:“以不变应万变。” “你不当这个家,你当然不担心。尽说风凉话!”陶娘子一向看不惯阿湛这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那你也不能骗她。” “我怎么骗她了?崇明殿下是不是跟咱们姑娘有婚约?既然有婚约,说是亲戚也不为过吧?” 阿湛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但总觉得这话怪怪的。他只好说:“姑娘说她不插手。” “姑娘也说,只要我们不私自回天界,不假手于人,不闹事,她也不反对。”陶娘子凑到阿湛耳边,“你记不得记得我跟你提过,上次崇明殿下从这儿离开时,在客房留了一副棋。照我说啊,殿下肯定是想以此为借口来找咱们姑娘。他们俩的恩怨怕是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阿湛听懂了陶娘子的意思。崇明既然留下了东西,肯定是想借机回来的。不管他想回来做什么,至少这是个契机,而陶娘子正式想利用这个契机完成康宁郡主的心愿。他很佩服陶娘子,在人界这几千年,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方式,为了赚银子可以想尽各种办法。不过她说得也没错,谁让康宁郡主是蓬莱酒楼的财神爷呢! 阿湛妥协:“昔日在五陵源,我有幸见过崇明殿下和剑圣弈棋。剑圣破不了棋局,崇明殿下也说此局暂时无解。” “你是说,只要用殿下留下的棋子摆出这个棋局,他就会感应到?” “试试吧。” 阿湛很快摆出了棋局。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鸟叫声再无别的活物的气息。陶娘子很失望,正要伸手去搅了棋盘,就听背后有人说话。 “你们摆这棋局,是想找我?” 陶娘子吓了一跳,拍着胸脯道:“殿下您怎么悄无声息就来了,吓死我了。” “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就是阿湛说他上次在五陵源见过一个棋局,想摆出来看能不能破解。” 崇明知道她说谎,也不想点破。他四处看了看:“灵夙呢?” “姑娘去万象书局淘书去了,她最近喜欢看人界的各种杂书,说很有意思。” 正说着灵夙,就见灵夙拎了一捆书从院子另一边的门走进来了。今日收获颇丰,她心情也很不错。只是一进院子就看见崇明在,脸色立马就变了:“你怎么又来了?” 崇明看了看她身后:“你怎么从那边回来?别院的后门么?” “前门。”灵夙哂笑,“你走的才是后门。” 清荷别院正门临近汴河,后门连接蓬莱酒楼,只不过为了不让客人发现就用杂物间做了幌子。平日里只有陶娘子才会走后门回清荷别院,图个方便。 崇明瞥了陶娘子,陶娘子点头承认,她读懂了崇明这个眼神的意思,赶紧解释:“我真不是故意怠慢殿下,真的是为了方便,方便哈哈。” 灵夙让阿湛帮她把书搬回书房,开门见山问崇明:“殿下频繁驾临寒舍,又是因为什么重要的事?难不成某个星宿又不见了?” 崇明瞥了一眼石桌上的棋局。灵夙跟着看过去,立刻意识到自己被打脸了。她瞪了陶娘子一眼:“是你指使阿湛干的?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陶娘子自知理亏,不敢还嘴,于是这个烂摊子只能由灵夙来收拾了。她给陶娘子找了个台阶,对崇明说:“上元节同游汴河之后,康宁郡主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时常来酒楼找陶娘子诉苦,无一次不是泪流满面,楚楚可怜,甚至为了你连拒好几门亲事。凡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皆有运势,若是因你而出现偏差,怕是也不太好。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呐。” “姑娘说的极是!这康宁郡主是个彻头彻尾的情种,万一想不开寻短见……”陶娘子拐了好几个弯,终于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殿下何不再见她一次,跟她说清楚让她死心也好。” 崇明冷言拒绝:“人界的事我不插手。” “殿下宅心仁厚,您就忍心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在您面前香消玉殒么?我知道殿下肯定不忍心!殿下如果愿意帮这个忙,六楼的天字一号房我永远为您留出一间,您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想下界散散心,随时欢迎哦。” 灵夙没料到陶娘子会提出这样的交换条件,正要阻止,崇明一口答应了下来:“也罢,我一向宅心仁厚 ,这次就勉为其难帮个忙吧。” “殿下英明。我就知道殿下会答应的!” “客气。” 俩人一唱一和,全然无视了灵夙的存在。 阿湛出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圆满解决。陶娘子和崇明心情都不错,唯独灵夙不发一言,坐在湖边吹风。水中央那两朵荷花开得甚是娇艳,只一眼就能抢走人的所有目光。可阿湛略过了荷花,他看着灵夙的背影,想起了昔日旧主人对他的嘱托。人界光阴过了数千载,她确实变了很多。 崇明答应明日午时在二楼雅间和康宁郡主见面,陶娘子哼着曲儿,开开心心去传话了。以她的了解,康宁郡主是个出手阔绰的主,得知这一消息肯定心情大好,少不了她的赏钱。 崇明走到灵夙身后,不紧不慢说了句:“昨日青帝寿宴,我见到你父母了。” 这句话成功引起了灵夙的注意,她回头:“他们还好吗?” “挺好,将军威风不减当年。灵主像是有些心事,应该是挂念你了。” 灵夙苦笑:“他们感情好,我那两位哥哥平日里也都在跟前,有什么不开心也会很快过去的。” “这么多年你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事实而已,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们,”灵夙悠悠道,“反倒是青帝陛下,几千年没见,不知道他现下可安好?听说他当年失去了最倚重的花仙,一直很痛惜,至今没找到合适的接任者。” “你说的是沁芳宫的主人,司六月莲花,名叫悠溯。” “悠夙?跟我一样,是夙愿的 ‘夙’?” “不是你灵夙的 ‘夙’,是追溯的 ‘溯’。若真追溯过往的话,这位悠溯仙子跟你确实有些渊源。” “我见过她一次。若我没记错,她是一万五千多年前在人界历情劫殒命的,那时我还没成年,个头才到这儿,”灵夙比了比自己的腰,“除了那一面之缘,我跟她还能有什么渊源?你少框我,闲着没事赶紧回你的元合殿,明日午时再来赴康宁郡主的约也不迟。走了。” 灵夙挥挥手,准备回书房看书。崇明答应让她见的人至今没见着,这个承诺不履行,她和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还记得你送给青帝的天心莲种子么?” 灵夙止步。她记得的,儿时青帝来蓬莱探望父母,给她也带了礼物,她送了青帝三颗天心莲的种子作为回礼。天心莲乃是蓬莱仙洲独有的花,绽放后可凝神魂,又因其几千年才结一朵莲蓬,花种极为珍贵。若非青帝是她最敬重的长辈,她才不会轻易割爱。 崇明见她想起来了,继续道:“青帝将花种带回,交给了悠溯。悠溯播种时不小心被湖中的锦鲤吞下了一颗。” 他这么一说,灵夙便猜到了后面发生的事。青帝养的锦鲤本就有仙根,吞了天心莲灵力比一般地仙都会强上几倍。 “那锦鲤自知闯了祸,逃到人界,悠溯为了寻回锦鲤才私自来到人界,遭遇了情劫?” 崇明点头。 “这么说来,确实跟我有些关系。”灵夙想起了二哥提过的一件往事,“荆楚是不是一直爱慕那位悠溯仙子?” “你和荆楚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么,怎还关心他的旧事?” “关心?你想多了。他爱而不得,我看热闹不嫌事大。” 崇明失笑。这的确是灵夙的行事风格,听说当年她和荆楚闹翻,之后就再也没给过他好脸色。 ①方山露芽:原产于福建的贡茶,清朝末年后消失。 第13章 夜行 再次见到崇明,赵莹竟有些羞赧,明明之前就已想象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她也并非怯懦之人。 “崇明公子,好久不见。我以为,以为你不会再来汴京了。”她低着头,绞着手绢。 崇明给她斟茶,做了个请的手势。 “多谢。” “郡主的来意,陶娘子跟我说过了,谢郡主厚爱。” 赵莹意外,没想到崇明知道了她的身份,她猜可能是陶娘子说出去的。崇明既是酒楼主人的亲戚,和陶娘子应该也有些交情。她琢磨着以后要对陶娘子好一点,大方一点,让陶娘子多给她制造私下见面的机会。她心里正美滋滋,不料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不过抱歉,年幼时父母给我订了亲事。郡主秀外慧中,值得比我更好的人。” “你……真的订过亲了?”赵莹声音颤抖,绞着手帕的手指也不住地颤动。她其实已经听清了崇明说的话,仍不死心,想再确认一遍。 崇明颔首。 “她长得美么?” “美。” “你一定很喜欢她吧。”赵莹的声音低了许多。这句话更像是她对自己说的,崇明也没有回答她。不过回不回答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她和他,注定无缘啊。 赵莹虽然难过,但也松了一口气。至少该说的话都说了,心意也表达了,她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她端起茶杯:“是我唐突了,公子丰神俊朗,爱慕者必然不少,我有幸和公子同游汴河,已经很知足。我以茶代酒,祝公子余生喜乐安康。” 她这一反应出乎崇明的意料,他听荆楚说,凡间女子大多容易伤情,在乎得失。看来这位康宁郡主是个例外。他端起杯子:“谢郡主。” “你明知我的身份,却不因此欺我瞒我,愿意同我说实话,你和他们不一样。虽然我们有缘无分,但我还是希望能交你这个朋友。”赵莹拿出一块玉佩递给崇明,“本想作为信物送给你的,现在看来得换个用途了,就当是送你的新婚礼物吧。” “郡主……” “别急着拒绝。只是祝福,没别的意思。” 崇明只好收下。 雅间发生的一切,陶娘子在水镜中全看见了。她原本担心康宁郡主被拒绝会发脾气,万一她那几个哥哥再闹出点什么事,影响酒楼的生意就不好了。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她也因此对康宁郡主多出几分好感,想着以后可以给人家打个折什么的。 只是刚才崇明说的话……陶娘子咀嚼了一番,她赶紧回到别院,一字不漏全说给了灵夙听。 “我一直觉得,殿下心里是记挂着姑娘的。不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往这里跑干嘛?你说是吧阿湛?” 灵夙泼他冷水:“他往这里跑也是你们找来的,娘子你要是太无聊,可以多张罗张罗酒楼的生意,最近隔壁街的易乐楼势头很猛,没准过不久就超过咱们蓬莱了。” “我这也是为了姑娘好啊。毕竟你们……” “你别忘了,我和崇明是仇人。”灵夙强调,“他青梅竹马的师妹初月可是死在我手上的,我们不拔剑相向已经算很好了。收起你那胡思乱想的脑袋瓜子!” “那也是初月先动的手,她死得不冤。” 阿湛强行插嘴:“娘子你说过的,不能妄议姑娘和崇明殿下的旧事。” “是我先提的么?”陶娘子瞪他,“刚才可是姑娘先提起的,我只是纠正。既然姑娘提了,证明她此刻没在意,可以随便提。” 阿湛:“……” “初月毁了姑娘的容貌,还杀了紫萸,此仇不共戴天。要不是上元夫人替姑娘治好了脸上的伤,往后顶着那样一张脸,想想都觉得憋屈。别说姑娘了,若当时得知消息的是二公子,也定会让她付出代价!” “别说了。”灵夙拍案。 陶娘子立刻闭嘴了。她料到灵夙会生气,什么崇明,什么初月,对灵夙来说都不是不能提的往事,唯独紫萸是姑娘的逆鳞。 “你们看好涂雀,他初到人界不懂礼数。我要出去一趟。” 阿湛跟上:“姑娘去哪儿?我陪你去吧。” “不用,小事而已。南郊最近出现了夜行蛛,敢在我的地盘上乱来,我得去看看是谁在撒野。”灵夙的声音渐行渐远。 灵夙一离开,阿湛埋怨陶娘子:“你乱说话,姑娘不高兴了。” “我没说错话,我是故意提的。”陶娘子说,“紫萸是姑娘在蓬莱仙洲的侍女,为了保护姑娘死在了初月手上。她是姑娘心中的结,不解开这个心结,姑娘和崇明殿下就会永远势同水火。” 阿湛想了想,似乎懂了:“紫萸就是姑娘的执念?” 陶娘子摇摇头。灵夙的执念又岂止一个紫萸。 从雅间出来,赵莹显得闷闷不乐。阿翠侍奉她多年,一看她的脸色就猜到了结果,不敢多说什么,小心翼翼扶着她下楼。 涂雀蹦蹦跳跳冲过来,差点撞上赵莹,他全然不知道赵莹心中的苦闷,笑逐颜开:“姐姐你去哪里了,叫我好找!你给我买的糖葫芦太好吃啦,等我攒了钱我也要给姐姐买好吃的。” 赵莹不忍拂了孩童的一片好意,强挤出笑容:“谢谢涂雀。姐姐要回家了,下次再来看你好不好?” “姐姐这么快就走啊。”涂雀很失落,不过马上又激动起来,“我送姐姐回家吧。姐姐这么漂亮,一个人出门不安全,我来保护姐姐。” “不用啦,你一个小孩子能保护什么,还是乖乖待在酒楼吧。姐姐改日再来看你。” “姐姐不要拒绝我嘛,就让我送送姐姐嘛。” 涂雀一番好意,赵莹无法拒绝,只得让他跟着。一行三人慢悠悠离开酒楼。 涂雀跟在赵莹和阿翠后面走着,刚过飞虹桥,只见药铺门口冲出几个狰狞的男人,正凶神恶煞围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踩脏了大爷的鞋,还敢跑?”为首的男人手臂上有一道大疤,看上去极为凶狠。他步步紧逼,笑得很不怀好意。 那姑娘往后退去,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 “道歉可不是说说的,不拿出钱来今天就别想走。” 几个男人见疤痕大汉示意,纷纷上前围住那女孩。赵莹看不过去,拨开人群往前:“光天化日,你们几个大男人当街欺负一个小姑娘,可真有本事。” “哪来的娘们,多管闲事!” “快放开她!”赵莹不甘示弱,“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疤痕大汉哈哈大笑:“我管你是谁,管大爷的闲事,不要命了么小姑娘!” 他一示意,两个贼眉鼠眼的男人转身朝赵莹走去。赵莹看他们来真的,这才感到后怕。她差点忘了,今日她是偷跑出来的,没有府里的随从跟着,别人可不会卖她康宁郡主的面子。 赵莹胆怯,连着往后退了几步。路人畏惧这群人,没有一人敢上前帮忙,只有年幼的涂雀走了过去,挡在赵莹身前。围观的人都惊呆了,以为这小童会被打得很惨,谁知他竟然会功夫,轻轻松松就将一群大汉全部撂倒在地上。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涂雀揪起疤痕大汉的衣领,声音带着几分稚气却又不乏威慑力:“快向我姐姐道歉!” 疤痕大汉没料到一个孩童竟有如此本事,又惊讶又害怕,连连求饶:“姑娘,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姑娘饶命。” 赵莹尚处在恐惧中,她自幼被捧着长大,从未有人敢给过她脸色看,可就在片刻前,那几个男人对她凶神恶煞,眼看拳头就要落在她身上。她万万没想到,今日救她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孩童。 “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姑娘?” 在涂雀和阿翠的摇晃下,赵莹慢慢缓过来。她看着这一片狼藉,挥挥手:“算了,让他们走吧。” 那群人纷纷讨饶,如鸟兽散。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去,不忘夸赞几句涂雀的好身手。 赵莹扶起被他们救下的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姑娘救命之恩。”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有了一同经历危难的情谊,赵莹对她很是热情,“前面不远处就是我家,你可以先去我家歇会儿,我让下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那女孩很羞涩,半低着头,“我叫阿青,住在南郊,离这儿挺远的。” “南郊那么远,你一人回去怕是不安全。” 涂雀自告奋勇:“姐姐你不用担心,送你回家后,我再送这位姐姐回去吧。” 赵莹差点忘了涂雀赤手空拳打跑了一帮无赖的壮举,她饶有兴致地问涂雀:“你哪儿学的功夫?我刚才都没看清你怎么出的手,小涂雀可真厉害!” 得到夸奖,涂雀挺不好意思的,他挠挠头,傻笑:“姐姐高兴就好,以后我会经常保护姐姐的 。” 涂雀送完赵莹和阿青,差不多和崇明同时回到了清荷别院。灵夙不在,阿湛也不说话,院子里有些冷清。 陶娘子远远的看见崇明,立刻挤出笑容迎了上去。这回崇明走的是正门。 “殿下怎么现在才回来?和康宁郡主聊得可还顺利?” “还好。” 崇明含糊应了一声。他和赵莹也没什么好聊的,事情说清楚了就好。不过,赵莹前脚刚离开,他就在透过窗户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荆楚 。 荆楚处事一向冷静,基本不会涉足人界。若不是他和荆楚实在太过熟悉,他会以为自己眼花了。他顺着荆楚出现的方向,寻找半天未果。再回到酒楼,已是夜幕时分。 “那殿下您现在是要回元合殿么,还是?” “灵夙呢?”崇明四处看了一眼,“怎么没见她。” “姑娘出门了。她说南郊有夜行蛛的踪迹,她要去看看,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来。” 夜行蛛在人界出现?崇明不由皱起了眉头:“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有一会儿了。” 崇明没再多说,转身就走。陶娘子心知他是去找灵夙了,嘴角禁不住上扬。偏偏涂雀不懂事,吵嚷着:“姐姐去哪里了,我也要去找姐姐。” “回来。”陶娘子拉住涂雀 ,“你傻啊!你要是跟着去了,刚才我那番话就白说了。” 涂雀一脸茫然。他看着阿湛,阿湛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显然也赞同陶娘子的说法。他幼小的心灵充满疑问,为什么灵夙姐姐这么久不回来,大家都不担心呢? 思考了许久,涂雀猛然想起一个事,他拉着陶娘子道:“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姐姐,好生奇怪。” “哪个姐姐?除了赵莹,你又认识哪个新姐姐了?” “就是和赵姐姐一起认识的姐姐。” 涂雀把今日和赵莹在街上救下阿青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他天真且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那个叫阿青的姐姐是个凡人,可是身上有种奇怪的香味,又不太像凡人。” 陶娘子拿给他一盘糕点:“吃点东西,别胡思乱想了,也许人家姑娘就是擦了香粉。你知不知道人界的姑娘都喜欢擦香粉,改天我带你去香粉铺子见识见识。” 灵夙在南郊守了许久,到了夜半子时,夜行蛛终于出现了。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夜行蛛,以前只是听大哥提起过。夜行蛛存活于阿修罗界,若不是有人刻意为之,是绝不可能出现在人界的。而它们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惧怕光亮,只在晚上出行,喜鲜血,以一切活物的血肉为食。 一只夜行蛛身形足有两个人大,此刻灵夙面前有几十只,它们朝着一个方向,想前进却好似在畏惧什么,八只脚瞻前顾后地挪动,口中发出嚓嚓的声音。乍一看到灵夙,它们像是找到了目标,蜂拥而上。 灵夙没带湛卢出来,她随手捡了根树枝变作利剑,斩杀了七八只。剩下夜行蛛见状纷纷后退,不再敢攻击她。 “还不赶紧滚!” 她本以为杀鸡儆猴,这些魔物能知趣离开,没想到它们只是往后退了一小段距离,继续聚集在一块儿,不敢往前也不再后退。 “它们有备而来,不会轻易离开的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灵夙身后。 灵夙并不惊讶,她无所谓地回过头:“你这么清楚它们的底细,不免让我怀疑它们是你弄来的啊,殿下。” “我也希望我能这么闲。”崇明笑道,“很可惜,我们都失望了。” “你怎么来这儿了?” “听陶娘子说这儿有夜行蛛出没。在你斩杀它们的时候,我去前方看了一眼,你猜它们为什么不敢往那边去?” “难不成有人在前方截杀?” “是佛隐花。” 灵夙以为自己听错了:“银河边的佛隐花?” 崇明点头。 佛隐花长于天界,日出闭合,日落绽放,开花时花瓣会发出荧光,且带有特殊的香味,是夜行蛛这类魔物的天敌。只是这样一来,事情就更不简单了。阿修罗界的夜行蛛和天界的佛隐花同时在人界出现,必定是有人刻意为之! “那人种下佛隐花 ,是为了阻止夜行蛛前行。他是在保护什么人?” “不知道,去看看吧。” 第14章 佛隐 灵夙和崇明沿着夜行蛛出现的方向一直往前。果不其然,银色的佛隐花开满一路,像极了上元节漂浮在汴河的花灯,一路指引着远方。在荧光尽头,他们看见了一间茅草屋。房屋四周遍布佛隐花,银色的光芒闪亮、耀眼。 灵夙有些失神,这一景象,仿佛是多年前在天界,她和母亲告别的时候。 “那人种下佛隐花应该是为了保护草屋中的人。”灵夙肯定,“夜行蛛的目标也是这里。好笑,我在人界数千年,竟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 ,值得费如此心思去布这样的局。” “看看不就知道了。” “等等。”灵夙阻止崇明,“万一是凡人呢?万一……屋内有女子呢?殿下好意思大晚上惊扰人家清梦?” 崇明语塞。 “回去吧,明日再说。” “你就不怕出什么变故?值得费如此心思布局,草屋中的人肯定不简单。人界有句话叫迟则生变,若我们明日来迟一步,事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那你的意思?” 崇明挥了挥手,眼前出现了一间竹屋。 “不嫌弃的话在这歇会儿,日出后再去看看。夜行蛛惧光,天一亮它们就会离开,佛隐花也会凋谢。” 灵夙回头望了望那间茅草屋,又看了一眼夜空。离日出还有两个多时辰,崇明说的不无道理。既然如此,她便没拒绝。他们心照不宣的是,她一点都不想跟他独处 ,一刻钟都不想。 竹屋内点了灯,烛火摇曳,更衬得这黑夜漫长而寂寥。 二人坐在油灯前,彼此都没什么话想说。许久,崇明淡淡道:“我们好像还没单独说过话。” “没记错的话,曾经只有一面之缘。而且,”灵夙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们还是仇人呢。” “你多虑了,我从未将你视作仇人。” “初月不是你师妹么?她是我杀的。” “如果因为这样就算仇人,那你和我师兄……” “不提他。此刻月色正好,殿下还是别破坏这份难得的宁静了。” “你那么想见他,却不愿意提他。”崇明看不透她,又道,“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也不是想见,是需要见。见了再说吧。”灵夙想了想,问他,“这么多夜行蛛出现在人界,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不好说。有可能和坤岩有关。” 这个名字…… 灵夙仔细回忆了父亲曾提过的那些旧事。 坤岩这个名字,曾经让六界为之震动。他是阿修罗界上一任魔君的私生子,因不满自己不能见人的身份,一直耿耿于怀,想取父亲而代之。一万多年前他撺掇阿修罗界和饿鬼道的流民掀起暴动,危害甚远。崇明亲自带兵镇压,差点死在他手上,好不容易才稳住局面。可惜的是,最终还是被坤岩给跑了。 阿修罗界动荡了许久,魔君这个位置也换了好几个人坐。直到七千多年前,崇明的师兄骥风娶了瑶璎公主,辅佐她成为阿修罗界的新主人,这才稳住了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算辈分,坤岩是瑶璎的叔叔,他自然不甘心侄女辈爬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据说这几千年来他一直躲在暗处,带着一批忠于他的人,企图找机会卷土重来。人界时不时出现的异兽伤人事件,也都跟他有关。 这么说来,夜行蛛为祸人间没准真是他的手笔。 翌日清晨,晨光熹微时分,茅草屋的烟囱飘出了炊烟。 灵夙一夜未睡,一出门,打了个哈欠。她只想赶紧去看看草屋中住的是何方神圣,然后回清荷别院睡个天昏地暗。她偷偷瞥了一眼崇明,他精神很好,不眠不休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 他们去草屋的路上仔细打量已经闭合的佛隐花们,它们大大方方生长在草丛中,和普通杂草别无二致。任谁经过都不会想到,只花只应天上有。 灵夙拨弄了一下其中一棵佛隐花的叶子:“我越来越好奇,是谁把它们种在这里的。有点意思。” 崇明脑中晃过一个人的身影。他不确定,可出现的时机确实太巧了。 他们走到附近,正好碰见出来打水的少女。有条小溪沿着山谷而下,从草屋前方流过,水上飘着许多粉色的花瓣。阳春已至,不知不觉竟到了落花时节。 面对错愕的少女,灵夙浅笑盈盈:“姑娘,这儿是你的家么?我们迷路至此,能不能让我们进去喝口水?” 少女点头如捣蒜:“当然可以。你们叫我阿青就行。” 阿青单纯如斯,对他们的来历完全不担心,非常热情地将二人迎到屋内。和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房子,完全不像是藏了什么秘密。灵夙特地靠近阿青审视了一番,她的确是个普通的凡人,而且她看起来挺怕冷,春日阳光和煦,她却仍是冬日里的打扮,裹着一件厚棉袄。还有,她身上有很明显的佛隐花的香味。 “阿青姑娘一直独居?” “父母早逝,大约两年前开始我就一个人生活了。” “房屋虽小,但收拾得整洁漂亮,姑娘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被灵夙这么夸赞,阿青很开心。她给他们倒了茶水,又从锅里盛了两碗粥,配了几个小菜。 “家中简陋,二位不要嫌弃。” 崇明尝了一口:“很香。多谢姑娘。” 阿青有些拘束。她已经很久没在家里招待过别人了。 闲聊一番后,灵夙得知了阿青的身世。她今年十八岁,父母都是朴实的农人,父亲会点医术,生前曾教了她辨识草药的本事,她平日里就靠采药为生。 趁阿青收拾碗筷回厨房,灵夙偷偷对崇明说:“这姑娘没啥特别的,就是身上有佛隐花的味道。种这些佛隐花的人是为了保护她。” 崇明听懂了灵夙话中的意思,她不觉得阿青这样一个凡人女子值得被人放出夜行蛛来对付。除非,这背后有什么别的秘密。 “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我要回家了。困。”她只是不想再跟崇明待在一起。 阿青收拾完出来,灵夙向她道谢:“耽误姑娘许久,我们也该回去了。一粥之恩虽小,但我会时刻铭记于心。”她褪下手上的玉镯给阿青戴上:“姑娘先戴着这个。” “不不,这太贵重了。”阿青拒绝。 灵夙笑着安慰她:“放心,这个不是送给你的,只是个信物而已。遇到任何困难,拿着这个镯子去蓬莱酒楼找陶娘子。” 阿青还是有些迟疑。她经常去汴京城的药铺卖药材,自然知道潘楼街最有名的蓬莱酒楼,也猜到了眼前二位的身份不普通。 灵夙补充:“任何事都可以哦。” 这句话彻底击败了阿青的犹豫。任何事?也包括她心中所想吗? 她收下玉镯,连连道谢:“实在惭愧,不过一碗稀粥却换来姑娘这么大的恩惠。这镯子我一定会好好保存,到时候再还给姑娘。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姑娘不要拒绝。” “你说。” “姑娘和公子能再多留一会儿么,吃完午饭再走。” 灵夙略为难。崇明却很痛快地答应了。 阿青见她迟疑,赶紧说:“我虽然厨艺一般,远比不上蓬莱酒楼的厨子,但我是真心感谢。” 灵夙只得答应。阿青雀跃,让他们喝茶休息,自己去地里摘菜了。 崇明提议,既然留下了,不如四处观察一下。他和灵夙分头行动,围着茅草屋四处观察了一番。 若非亲眼见到成群的夜行蛛和佛隐花,灵夙绝不会认为这个叫阿青的女孩有什么特别。她不算漂亮,朴实,单纯,是芸芸众生中最轻描淡写的一笔。她身上也没什么能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非要说有的话,或许就是她的真诚吧。 灵夙并不热衷于和凡人打交道,可她很喜欢阿青。 她回到草屋,崇明已经在了。崇明问她:“有发现什么吗?” “并无特别。你呢 ?” “暂时没有。”他有所保留。还不确定的事,他不想这么快下结论。 “那我再去看看那片佛隐花吧。” 山中幽静,难得有机会在这儿毫无目的地待上半日,灵夙心情还不错,只是不想和崇明独处。她在小溪边的石头上坐了会儿,边看水中落花边思考,是不是有什么她漏掉的细节。 临近午时,草屋的烟囱冒气了缕缕炊烟。灵夙抬头看得出神,这是她曾爱过的那人常说的人间烟火。她像是回到了几千年前,那时候她还小,对人界的一切充满期待,而给她期待的那个人却从不曾实现他的诺言。 “姐姐,你怎么在这里?”稚嫩的童声打断了灵夙的回忆。 “涂雀?” 跟在涂雀身后的是一身简洁装扮的赵莹,二人站在小溪的另一边,正好奇地看着灵夙。赵莹没见过灵夙,之前只听涂雀说起,他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姐姐。 赵莹正想跟灵夙打招呼,见她曾心心念念的崇明公子从草屋中走了出来。她愣了,这不是阿青的家么? “你?”赵莹一副恍惚的样子,语塞半天。 崇明大方打招呼:“原来是康宁郡主。又见面了,幸会。” “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山中迷路,借这草屋休息一会儿。” “原来是这样。这是我朋友的家,我来看看她。”赵莹回头看灵夙,“你和涂雀的姐姐也认识?” “她是我的……” “亲戚。”灵夙不希望崇明乱说,赶紧截断他的话。她朝赵莹颔首:“多次听陶娘子提起郡主,闻名不如见面,郡主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赵莹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尤其是在崇明面前。她微微低头,面露羞赧:“姑娘谬赞了。”她想起来了,陶娘子说过,崇明和她的主人是亲戚。那眼前这位姑娘,应是蓬莱酒楼的幕后老板无疑。 因为涂雀和赵莹突然出现,灵夙对阿青又增添了几分好奇。她问:“涂雀,你和郡主是怎么认识阿青姑娘的?” 涂雀把他和赵莹机缘巧合救下阿青的事跟灵夙说了一遍。赵莹担心阿青住在郊外生活不便,给她送一些衣物和吃食过来。 “不知为何,见到阿青第一面我就觉得跟她有缘,仿佛上辈子就认识了一般。”赵莹说。 她这话提醒了灵夙。灵夙也觉得一见阿青就很亲切,好像在哪儿见过。可她们明明素不相识。 闲聊片刻,阿青出来喊他们吃饭,却见赵莹和涂雀也来了。匆匆打过招呼,阿青又赶紧折回厨房添了两个小菜。 饭桌上看似其乐融融,可是除了阿青和涂雀心情愉悦,其余三人各怀心事。崇明盘算着这几日遇见的种种,他觉得荆楚的出现并非偶然;赵莹虽已放下对崇明的爱慕之心,但毕竟是心仪过的人,如此近距离相处,难免会有小女儿家的心思,时不时抬头偷偷看崇明一眼;灵夙感觉自己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破坏了崇明的好姻缘,早知道就拒绝阿青的好意回家补眠了。 灵夙一进院门,陶娘子扔掉手中的瓜子,风风火火迎了上去:“姑娘你去哪儿了,昨晚一夜未归,我甚是担心,茶不思饭不想就等你回来呢!” “茶不思饭不想?”灵夙瞥了一眼满地的瓜子壳,又瞥了一眼陶娘子。 陶娘子哂笑:“这不是半天没吃啥东西,饿了么。诶?涂雀怎么跟姑娘在一起?” 涂雀从灵夙身后走出来,很诚实地回答:“我在南郊遇见灵夙姐姐的。就是昨天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新认识的阿青姐姐家里。” 陶娘子云里雾里,缠着灵夙把昨夜发生的事给她说了一遍。等灵夙说完,她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如此说来,姑娘昨夜是和崇明殿下在一起?这孤男寡女的……” “陶韫!”灵夙抓起一把瓜子丢过去,被陶娘子稳稳接住。 陶韫是陶娘子的本名,只因在人界多年,她入乡随俗便自称陶娘子,多年来大家也就这么叫她了。 “姑娘别生气嘛,我开玩笑的。”陶娘子知道她真动气了,赶紧道歉,“以后不敢了!” 灵夙懒得理她,气呼呼走了。陶娘子知道她要去补眠,便没有再去打扰。 “娘子你要倒霉了,你惹姐姐生气了。”涂雀唯恐天下不乱。 陶娘子笑得高深莫测:“非也非也,小孩子不懂了吧。姑娘这反应顶多算是不耐烦,生气?你是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那可真是了不得。” 想起当年灵夙提剑去找初月算账的样子,陶娘子啧啧摇头,她那会儿是真的被吓坏了,预感灵夙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果真,灵夙真就做出了惊天动地的事。 涂雀追问:“姐姐生气了会怎样?” “会拧断你的脖子。” 陶娘子丢下一句玩笑话,继续回酒楼做她的生意去了。涂雀却当了真,战战兢兢想象着灵夙拧断自己脖子的样子。不对,他是剑灵,剑灵是没有肉身的。这么一想涂雀就放心了,没有肉身就不会疼,姐姐要拧就让她拧吧。 “别听陶娘子胡说,她嘴欠得很。” 灵夙的声音从别院上空飘来。她已经换好衣服躺在榻上了,怕涂雀小小年纪被陶娘子教坏,这才用了传音。 涂雀明白陶娘子是逗他玩的,撇撇嘴,也回匕首中睡觉去了。 安静的午后,唯有风没静止,湖中荷花亭亭而立,随风摇曳,没有荷叶的衬托她们似乎格外孤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佛隐 第15章 锦鲤 灵夙料到阿青一定会来找她,但是没料到她来得这么快。不过三天,她便出现在了蓬莱酒楼。 陶娘子煞有其事来敲灵夙的房门,彼时灵夙还在梦中。卯时刚过,天才蒙蒙亮,正是她睡意最浓的时候。她终是敌不过陶娘子的再三催促,不情不愿开了门。 “娘子你还让不让人好好睡了,这才什么时辰,酒楼中怕是都没什么客人吧。” “酒楼是没客人,但是有人找姑娘你啊。” “找我?”灵夙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在人界数千年,几乎没什么朋友。 陶娘子将镯子递了过去,灵夙瞬间醒了。那日从南郊回来,她把事情的经过都跟陶娘子说了,让陶娘子留意那位叫阿青的姑娘。可是,这才几天啊…… “人就在酒楼,我给带到二楼雅间了,老地方。姑娘现在去看看,还是接着睡?” 灵夙打了个哈欠:“你先去,我换身衣服就来。” 阿青等了一会儿,灵夙才施施然过来。她没睡好,眼神都是迷离的。阿青看她这样子,心知自己应是扰了她的清梦,满脸愧疚。 姜川端了几道小菜进来,配上酒楼饱受好评的米粥和豆浆,热气腾腾,正像窗外然然东升的朝阳。他在酒楼多年,早就学会了什么该说什么该问,除了简单的问候,再无一句多余的话。 姜川刚离开,阿青立刻站起来,朝灵夙拜了拜:“实在对不住姑娘,一早来打搅您。” “阿青姑娘应该还没吃早饭吧。先趁热吃点,咱们再聊?” 阿青不好拒绝,二人慢慢将桌上的吃食消灭了一半。待姜川收走碗筷,阿青才放开心思将她来的目的尽数吐露。 “这几日我夜不能寐,总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姑娘可能会觉得离奇,我也犹豫要不要找姑娘帮忙,只是思来想去,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那日南郊相遇我便觉得姑娘和崇明公子都不是寻常人,你们能看到那些怪物还有发光的花对吗?” 灵夙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能看到夜行蛛和佛隐花?”这不可能!夜行蛛和佛隐花不属于人界,凡人是看不到的。阿青是凡人,这一点她很确定。 “我看不见,但是我梦见了。它们夜夜入梦,我不得不相信它们是存在的,只是我看不到而已。那日清晨观察姑娘和崇明公子的神色和言行,我猜二位是循着它们而来,便留了个心眼,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这还真出乎了灵夙的意料。阿青一个弱女子,她和崇明都没防备,更不知道她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她问阿青:“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梦见这些的?” “没多久。” “可是你并未觉得奇怪。” “嗯。因为我从小就跟旁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阿青犹豫片刻,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两岁那年我死过一次,机缘巧合复生,终不是什么幸事。” 她把自己的身世原原本本告诉了灵夙。她是弃儿,父母在家门口的溪边捡到了她,彼时他们已年过五十,膝下无子女,得了她仿佛是上天赐予的宝贝,如珠如宝呵护着。她从娘胎里就带着病,父母带她看跑了不少医馆,大夫们都说她活不了多久。想来也是这样原因,她的亲生父母才会将她遗弃。 两岁那年,她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病逝了。父母悲痛欲绝,碍于外面的暴风雪,他们决定隔日再找个地方安葬她。可就在那夜,她的父母做了同一个梦。梦中一尾锦鲤口吐人语,对他们说,翌日辰时它会游到他们门口的小溪,只要将它熬汤喂给阿青,阿青就能得救。 阿青父母醒后,互相说了这个梦,都难以置信。他们抱着试试的心态去了溪边,果然见一尾锦鲤破冰而出,跃至半空中。夫妇俩如获至宝,赶紧捉了锦鲤,将它炖了汤喂给阿青喝。 “然后我便活了过来。”阿青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灵夙思忖了一会儿,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因为你身体不好,你父母为了安慰你才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阿青摇摇头:“阿爹阿娘是不会骗我的。而且自我懂事起,我每晚都会做同一个梦。梦中,我家门口的小溪里有一尾锦鲤,我去打水,它便看着我,像是要对我说什么。直到四天前,锦鲤在梦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巨大的蜘蛛,还有会发光的花,应该就是姑娘刚说的夜行蛛和佛隐花了。” 灵夙明白阿青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顾虑,她自幼就能梦见锦鲤,如今锦鲤消失,可能真的意味着大限将至了。 “我的生命就像一支蜡烛,这么久了,也该烧到尽头了。” “你来找我,是想让我救你?” “不。这十多年像是偷来的,能多活这么久我很知足了,”阿青露出真诚的笑,“我只是心中有愧。这么多年我夜夜梦见那锦鲤,它应该是有话对我说。会不会是怪我偷了她的命?又或是怪我阿爹阿娘太残忍?” 灵夙不赞同:“万物有灵。她若是怪你,当初就不会给你父母托梦,救你一命。”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放不下。姑娘说得对,万物有灵,飞鸟游鱼皆是命,而我确确实实是吃了锦鲤才活过来的。不弄清楚缘由,就算死了我也不会瞑目。” 灵夙明白了:“你是想求一个答案。” “是。” 午后,灵夙让阿湛帮她搬出了藤椅,躺在屋檐下晒太阳。阳春三月的阳光恰到好处,照在身上暖意融融,加上今日起太早,她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小憩片刻,灵夙察觉身上的阳光被挡住了,她以为是陶娘子拿蜜饯回来了,睁眼却发现坐在一旁石凳上的人是崇明。蜜饯不知何时被陶娘子摆在了桌上,崇明正悠闲地一边喝茶一边品尝蜜饯。 这个陶娘子!灵夙对她的吃里扒外很不开心,想着非得训她一顿不可。 “你怎么又来了?”灵夙心里有气,从藤椅上起来时没站稳,幸好崇明扶了她一把。可她并不领情,几乎是在崇明碰到她的瞬间她就想推开。这么一折腾,她反而往崇明身上栽了去。 陶娘子端着牛肉往这边走来。郭厨这次卤的肉很好吃,她偷吃了一口,正美滋滋哼着歌,不料撞见了这一幕。从她的角度看去,灵夙靠在崇明怀中,崇明扶着她。 完了完了!陶娘子大叫不妙,要是让灵夙知道她看见了,还不得挤兑死她。她赶紧转身,企图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可惜晚了。 “别走。”灵夙叫住她,“说你呢,陶娘子,回来!” 陶娘子尴尬地转身,挤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姑娘,有客人等着,我先回去了。” “过来。” “姑娘……”陶娘子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了。 “怎么不叫醒我?” “殿下说姑娘累了,让我别打扰。” “我和他到底谁是你主人?你再这样,我就把你送回蓬莱,让我娘好好管教你。” 陶娘子最怕的就是灵夙的母亲,也就是她的主人,蓬莱的流云灵主。她赶紧讨饶:“好姑娘,你就别生我气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灵夙并不是真心想骂她,训了两句气也就消了,她打发陶娘子离开,并把牛肉干留了下来。那肉干看着着实好吃,她忍不住拿了一块尝尝。啊,果然好吃。 崇明不动声色地看着,灵夙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端起茶吹了吹,品了一口。他知道灵夙看似是在训斥陶娘子,实则是在打他的脸。刚才他扶她的那一刻,他在她眼里看到了嫌恶。 “我管教我的人呢,没惊扰殿下喝茶吧?见谅哈。”她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是觉得抱歉。 “几千年了,你对我还有这么深的敌意?” 灵夙像是听了个笑话,直接笑出声来:“殿下记性是不是不太好,前几日我才说过的,我们是仇人呀。” “既是仇人,你是准备杀我报仇?” “说反了,殿下,应该是你想杀我报仇才是。我提醒过你的,你的亲亲好师妹是死在我手上的哦。” “你和初月的恩怨我管不着,也不会插手。我知道,你恼我并非是初月的事,而是因为我师兄,对吗?” 灵夙被他戳中软肋,竟一时语塞,忘了反驳。 崇明见她如此,有些后悔说了这番话,他明知道师兄是她不能揭的伤疤,又何必再惹怒她。 “当年的事并非你想的那样,以后你自会明白。”崇明不想再就此继续交谈下去,“还是说正事吧。我此番来找你,是想跟你聊聊悠溯的事。” 灵夙本来一肚子不悦,听到“悠溯”二字,脸色立马变了:“她?” 毕竟,悠溯历劫而亡多少跟她有点关系,她无法置之不理。 “你跟我来。” 崇明将她引至湖边,指了湖中的荷花:“这荷花在三月绽放,你觉不觉得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你现在站着的地方并非人界,是我师父辟出的静养之所,处于六界之外。这花冬天就开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凋谢。” “没错。”崇明赞同,“清荷别院不属于人界,这里的植物自然不必遵守人间万物的生长规律。但你记不记得,阿青的草屋旁有几口大水缸,里面种着荷花。” 他这么一说灵夙倒是想起来了,阿青草屋旁的水缸里,荷花竞相绽放,宛如盛夏。只因蓬莱仙洲四季都开着各种花,她习以为常,并没当回事。细想来,人界的荷花在三月绽放,确实有违万物生长之道。 她顺着崇明的话琢磨,又想到阿青身上发生的种种,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难道阿青她是?” 崇明猜到她想说什么,点头。 “你是怎么发现的?” “前几日陶娘子让我见康宁郡主,我在酒楼的窗边看见了荆楚。你和荆楚相识上万年,应该了解他,他从不插手任何事,更不会随便来人界,除非这事和悠溯有关。” 应该了解他……是啊,荆楚是二哥的挚友,她儿时便和他相识。不过那已经是五千年前的事了,自从和他闹翻,她发现她其实并没那么懂他,所谓的好友都是假象罢了。 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过往种种,她好像出现了幻觉,竟看到荆楚站在了她的面前。 “灵夙,好久不见。” 荆楚跟她说话了。原来不是幻觉。 蓬莱酒楼二楼,陶娘子正在向阿湛诉苦。 “你说我倒不倒霉!崇明殿下毕竟是未来的六界之主,我哪里敢得罪他。可是姑娘的话我也不能不听啊,这两位我都得罪不起,我夹在中间也太难了吧!” 阿湛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小事。姑娘没有真生你气。” “你当然觉得是小事,你又没有七情六欲。”陶娘子心里苦,“我真是太难了,在人界也没个能说贴心话的人,跟你说什么你也不懂。太难了太难了。” 诉苦还不够,陶娘子觉得她必须得吃点甜才能平静下来。她抓了几颗蜜饯,忿忿地往嘴里送去,好像多咬几下就能解气似的。 “涂雀呢,怎么没见他?” “和康宁郡主去南郊看朋友了。” “小东西和康宁郡主很投缘嘛。这康宁郡主平日里我看还挺娇贵的,怎么最近对那位叫阿青的姑娘那么上心,时不时送个吃食送个衣服啥的。你说奇不奇怪?” 阿湛不觉得奇怪,他一直觉得赵莹人挺好的,因为涂雀说她好,剑灵是不会撒谎的。 “姑娘为何讨厌崇明殿下?”阿湛长期被这个问题困扰。总不能因为崇明是初月的师兄吧?灵夙已经杀了初月报仇了,就算和崇明有旧怨,也不至于如此憎恶。 “这个问题你算是问对人了,”陶娘子勾勾手指让阿湛靠近点,她压低声音,“姑娘的心上人是崇明殿下的师兄,骥风上神。可以说,姑娘是骥风看着长大的。她打小就对骥风一往情深,非他不嫁,谁知他竟舍下姑娘,娶了别人。他大婚那会儿,姑娘不是被初月毁了脸么,就戴了个面纱给他贺喜去了。崇明殿下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引了一阵风,把姑娘的面纱吹掉了。这下好了,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姑娘最丑的样子,包括她的心上人和情敌。你说,你要是姑娘,能不恨崇明殿下?换做是我,杀了他的心都有。” 阿湛指正她:“你对崇明殿下很尊敬。” “我这不是怕他么,可姑娘又不怕她,我们姑娘怕过谁啊!” “怕她师父。” “你会不会聊天!”陶娘子生气了。 气氛正僵,有人唤了一声阿湛的名字。陶娘子和阿湛双双回头,见一穿战甲的男子持剑而立。 “纯钧?” 他是纯钧剑的剑灵。纯钧剑是荆楚的佩剑,以前荆楚经常去蓬莱仙洲找二公子,陶娘子对他很熟悉。而纯钧剑和湛卢同出一处,阿湛对他也不陌生。 此刻纯钧出现在这里,看来是荆楚来了。陶娘子回想,她好像有五千多年没见过荆楚了吧。真是久远。 第16章 悠溯 荆楚爱慕悠溯,这事灵夙从小就知道,她记得有几次遇见荆楚来蓬莱,她二哥喝了酒还会调侃他几句。可惜悠溯只把荆楚当朋友,用人界的话来说就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荆楚以为悠溯只是无心男女之事,不曾料到,她居然爱上了一个凡人,甚至为他丢了性命。 当时灵夙还小,听二哥提起此事她还纳闷,不就是历个情劫么,下界历劫的人多得去了,为什么悠溯会形神俱灭呢?现在她可算是明白了,情之一字,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伤人。 据荆楚说,是悠溯自己没了求生的念头。青帝赶到的时候她元神已经散了,身体化作了一朵枯荷。青帝那么看重她,自是不忍心见她落得如此下场,他想为她凝魂,助她重新历劫。 比起痛失爱徒的青帝,荆楚才是最难受的,他主动向青帝请缨帮悠溯。青帝念他一片痴情,将悠溯残余的元神交给了他。他带着悠溯去了蓬莱仙洲,借流云灵主的天心莲为她凝聚神魂,养了数千年。再后来,他又去找崇明帮忙,把悠溯恢复好的元神带去轮回。悠溯几世为人,辗转两千多年。到了这最后一世,她成了阿青。 灵夙儿时随母亲去青帝宫中赴宴,与悠溯有过一面之缘,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对阿青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真是久远。”她脸上浮现一抹笑,“我见过悠溯一次,那会儿我还没成年呢。” 听了灵夙这话,荆楚不禁回忆起和她初次见面的场景。她跟在她二哥琰梧的身后,稚气未脱,还不及他腰高。他一直待她像亲妹妹一样,又怎会想到他们有一天会撕破脸。 他告诉灵夙:“悠溯也跟我提起过你,她很喜欢你。” 她也喜欢悠溯。她的父母和青帝是挚友,悠溯又是青帝的爱徒,如果她们都不曾出事,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吧。可惜了。 “她在人界几世罹难,你都在暗中帮她?” 荆楚没否认,话语有些伤感:“多情、世仇、积怨、背叛、早夭……这些苦,她统统都得经受一遍。这两千多年,她没有一世是快活的。这一世她本该早夭,我和青帝都等着她回去,却没料到中间出了变数。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你说的变数是锦鲤吧?” “嗯,就是悠溯放走的那尾锦鲤。” “放走?”灵夙意外,“它不是逃走的么?” 崇明半天没说话,这时他才出言纠正:“是逃走的不假,后来悠溯在人界找到了她,又放了她。” 那锦鲤吞了天心莲种子,修为不同往日,悠溯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然是仙人之身。悠溯担心,如果把她带回天界,她会受很严重的惩罚。按照天规,要毁去她所有修为,罚入畜生道。 悠溯于心不忍,那时候她爱上凡人,本就不想回天界了,她索性做一回善事,放走了锦鲤。 悠溯殒命后,她和锦鲤的命运本该南辕北辙,不曾想竟在她这一世相遇了。锦鲤认出了阿青,不忍她受早夭之苦,于是舍身救了她,自己入了轮回。 “原来锦鲤是为了报恩。”灵夙有了答案。阿青放不下的执念,梦中锦鲤想对她说的话,应该是一句迟了两千年的道谢吧。可是这样的答案,她没法对阿青说。 众人正唏嘘,阿湛和纯钧也回来了,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消失了一整天的涂雀。涂雀初到人界,对什么事都抱着好奇心,他跑出去玩大家并未觉得奇怪,也没有阻止。 “玩到现在才回来?”灵夙慢慢涂雀的头。 涂雀骄傲:“没有去玩,我是陪郡主姐姐去南郊了。” “又看阿青去了?” “嗯。” 听他们提到南郊,崇明问荆楚:“是何人放出了夜行蛛?” 荆楚摇头:“不清楚,但应该跟坤岩手下那群魔物脱不了干系。悠溯……阿青她吃了锦鲤,体内有锦鲤的元丹。如今她身为凡人,怀璧其罪。这几千年来,阿修罗界的魔族放出凶兽为祸人间的事不在少数。或许是有人觊觎这元丹,又害怕被我布下的结界伤到,这才遣了夜行蛛出来。” 那日夜行蛛撞破结界,荆楚察觉后马上去了南郊。他斩杀了数十只夜行蛛,但每天晚上又会有新的夜行蛛出现。他怕打草惊蛇,于是撤了结界,在草屋四周种了佛隐花阻挡夜行蛛。此举本是想引幕后之人亲自前来察看,熟料,灵夙和崇明先赶到了。 崇明皱起眉头:“六界一向泾渭分明,他们屡次放出这些东西骚扰人界,胆子不小。” “就怕他们没得逞,又会打别的歪主意。殿下,此事涉及阿修罗界,我们还是去御天宫找明绍将军一同商议吧。” 灵夙听了这话,脸色有了变化。他们说的明绍将军就是她的父亲,她来人界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父亲了。 崇明注意到了灵夙的神色,他吩咐荆楚:“你先回去,去御天宫等我。” 很快,众人都散去了,阿湛和涂雀也回到了剑中。院子里只剩下崇明和灵夙,四周静悄悄的,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灵夙说:“我这清荷别院几千年没这么热闹了。” 刚来人界的时候,只有陶娘子陪着她。后来大哥把湛卢送给她,她才有了阿湛这个贴身侍卫。半年前她机缘巧合得到涂雀,涂雀生出剑灵,还是个吵吵嚷嚷闲不住的小孩子。可就在刚才,崇明、荆楚、纯钧,这些故人一同出现在了这里。真是意外。真有意思。 “我记得你喜欢热闹。” “也得看是什么热闹吧。”灵夙委婉下了逐客令,“你留下来,难不成是有什么话同我说?”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你父亲?” “没有。” 崇明着实意外。她回答得倒是干脆,枉他还担心她思念父母心中难受。却听她又道:“我在人界挺好的,不想他们为我分心。我爹知我,给他带任何话都是画蛇添足。你若真想帮我,我确实有一件为难的事。” “你说。” “今天一早阿青来找过我。”灵夙将阿青所说,悉数告知崇明,“她这十几年来,心里一直放不下梦中幻象,也觉得亏欠了那条锦鲤。偏偏我无法对她说实情。” 崇明咀嚼了她这番话,敛眉:“应该快了。” “什么快了?” “阿青的预测。” 阿青说,她的生命就像一支蜡烛,快燃烧到尽头了。 应该快了?灵夙觉得不可置信,想了想,又释然了。悠溯本是天界中人,无论在凡尘罹难多少载,终是与凡人不同的。她说快了,或许真的快了吧。 “我先走了,这个你拿着。”崇明将一个物件交给灵夙。 灵夙低头,躺在她手心的是一支青玉笛。笛子上的花纹她认得,是崇明的元合殿房梁上的雕花,也是他的图腾,听说叫什么云龙纹。 “给我这个做什么?” “下次若想找我,别再让阿湛去客房摆棋局了。棋局复杂,太难为他。”崇明的眼神意味深长,“可以试试吹这个,我能听到。” 见他表情怪怪的,灵夙仔细回忆了一遍,她让阿湛找他来干嘛?不对,找他的人不是陶娘子么? “不是,那日是陶娘子……” “走了,不能让你父亲久等。” 话音未落,人已经没了影儿。灵夙半句话憋在嗓子眼格外难受,几乎是喊出来的:“不是我让阿湛找你来的,你回来,我话没说完呢!” 陶娘子躲在月洞门外偷笑。这次她留了个心眼,崇明在的时候她决不能贸然进去,万一再撞见什么,灵夙非把她送回蓬莱仙洲不可。 五天后,涂雀哭着来找灵夙,说阿青姐姐快不行了。灵夙正在喝红枣莲子汤,手一晃,溅了几滴出来。她放下碗,拉起涂雀就走。 阿青躺在床上,浑身冰凉,嘴唇也失了血色。大夫给她诊完脉,转身对赵莹摇了摇头:“郡主,这位姑娘是娘胎里带出的病,能活到今日已是不易。” “你再看看,现在放弃言之尚早。大哥说你是最好的医官,你一定能救她的。”赵莹不想放弃,她难得认识一个知己好友,她不想失去阿青。 大夫很为难:“那,那我再试试吧。” “不用试了。” 赵莹和那大夫一齐回头,看见涂雀领着灵夙进来了。 “郡主,命数如此,强求不来的。”灵夙劝慰赵莹。阿青如今是凡人之躯,纵使得了锦鲤的元丹续命,也无法长期承受元丹的灵力。这就是她的命数。 “可是阿青她……” “是灵夙姑娘吗?”阿青呢喃着,缓缓动了动身子。 “是灵夙来了。阿青你别起来,我让她过来。”赵莹急忙跑过去,握住阿青的手。她一惊,阿青的手好凉,像是刚从冰窖里出来一样。 “郡主,我想和灵夙姑娘单独说几句话。”阿青身子弱,声音也细若蚊吟。 “好,你们聊,我们先出去。” 赵莹让涂雀和大夫先去门外候着,自己也退了出去。 阿青见到灵夙,脸上忽然恢复了一丝血色,她笑了:“我就知道姑娘会来的。有些话,或许只有在这一刻,姑娘才会对我说吧。” “抱歉,我应该早来的。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有些离奇,但我相信你听得懂。” “你说吧。” 灵夙垂眉,幽幽开口:“你还记得我吗,悠溯。” 阿青听到自己的心怦然跳动起来。悠溯?这个名字……为什么她会这么熟悉? 灵夙缓缓诉说,阿青听着,眼神渐渐涣散。她好像看到了一片开满荷花的湖,湖对岸,有人正朝她走来。他们喊她,悠溯。 灵夙再次见到赵莹,已经是十日后的事了。以往她每隔几一两天就来酒楼一次,阿青去世后她就再没来过了。数日前涂雀去看她,回来跟大家说,她心情很不好,终日郁郁寡欢。 灵夙以为她是来找涂雀的,谁知她找到了陶娘子,点名要见自己。 “你是不是以前就认识阿青?”赵莹开门见山。 “为什么这么问?”灵夙浅笑。她不想骗赵莹,可这个问题还真有些难回答。 “昨夜我梦见阿青了,她变了个样子,变漂亮了。” 灵夙脸上的笑容止住,她猜到赵莹说的是谁了。 “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告诉我,她以前是阿青,但现在不是了。她说谢谢我为她做的一切,想让我亲眼看一看为我而开的花。” “她让你来找我?” “嗯。” 灵夙明白了,有江瑞霖和孙玉用执念催生荷花的先例,这一次应该是阿青。她临终前得知锦鲤报恩的真相,压在心头十几年的执念也该放下了。 既然悠溯想让赵莹亲眼看看,灵夙也不好意思拒绝。她领了赵莹去清荷别院,不过在此之前她施了个幻术,让赵莹以为她们出蓬莱酒楼大门走了很远的路,进的是京畿一处很偏僻的院落。其实她们一直在附近绕圈而已。 灵夙早晨起来时,特地看了一眼湖面,当时只有两朵荷花。此刻她领着赵莹进了月洞门,远远望见湖中多了一支比水盆还大的花骨朵。待她们走近,赵莹发出惊呼声,花骨朵竟然当着她的面一瓣一瓣打开,缓缓绽放——这是一朵重瓣莲花,足有旁边两朵的数倍大,颜色也更加艳丽。 “竟是真的。”赵莹热泪盈眶, “是你吗阿青,你回来看我了?” 似乎是为了回应她,一尾锦鲤从湖中跃起,在空中打了个弯。夕阳照在湖面上,锦鲤入水,打碎了一片斜阳。湖面波光粼粼,金色的涟漪向四周散开,许久才恢复平静。 “为什么这么熟悉。我这是怎么了?”赵莹趴在湖边的栏杆上哭,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 “郡主节哀,阿青让你看这些,并不是希望你难过。” “我知道,可是我好难受啊。”赵莹哭得更凶了,灵夙怎么劝都没用,只好喊涂雀来陪她。 日落后,这位郡主小姐总算止住了眼泪,对着那荷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她出月洞门前,灵夙听见她对涂雀说,她认得来这儿的路,改日她再来看看。 灵夙笑了,这姑娘也是天真,能见一次已是她顾念和悠溯的情分,哪里还有什么改日。 “人都走了,出来吧。”她对着湖面说。 锦鲤跃出水面,化作一位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子。和灵夙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样,她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美。 灵夙调侃:“不愧是司六界荷花的人,同样的执念,开出的花就是不一样啊。” 悠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不过你这次让我好生为难呢,悠溯仙子。这别院是我师父的地盘,处于六界之外,凡人本不该进来的。” “小灵主天性善良,聪明伶俐,这点小忙难不倒你。” 听到这个称呼,灵夙不免莞尔:“已经几千年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 “好巧,我也几千年没听别人这么叫过我了。” 二人相视而笑。她们坐在石桌前,对着慢慢升起的月亮,喝茶闲聊。 那日灵夙把一切都告诉阿青,阿青了却心愿,不到片刻就含笑离世了。这也是悠溯在人界的最后一世。 “你回到天界,做的第一件事竟是给一个凡人女子托梦。”灵夙并不意外,“我没猜错的话,赵莹就是那条报恩的锦鲤吧。” 阿青今年十八岁,赵莹十六岁,正好差了两年。想来她应是把元丹给了阿青后,在平王府出世了。 悠溯点头。她没想过要瞒灵夙,也知道瞒不过她。 “你用这样的方式跟她见最后一面,有心了。她会记住你的。” “注定我跟她有这样的缘分,几千年前我因她下界,因她历劫,后来又蒙她相救,再后来又以凡人的身份与她身份相遇。你不觉得很神奇么?” “好事,她也算是求仁得仁。如果不是你放了她,她本该被罚入畜生道。舍生救你,她也因此结了善缘,入了人间道。” “没准几千年后,我们还有机会在天界重逢。” 灵夙赞同,确实有可能。或许这就是凡人常说的缘分吧,有些恩情不分族类,不分时间,施恩者与承恩者注定会有千丝万缕的羁绊。 她又问:“荆楚没去看你?” “去了。 “你和她还有可能吗?” “沁芳宫百废待兴,我现在哪有心思想男女之事。”悠溯反问她,“你和荆楚不是断交了么,还这么关心他?” “关心?你想多了,我是想从你嘴里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好取笑一番。哪知道你这么不给面子!” 悠溯失笑:“你这性子,还真是和小时候一样。别光说我啊,你呢,和崇明殿下怎么样了?”她记得灵夙刚出生的时候,天帝就向明绍将军提了亲,定下了这个儿媳。 “你元神散了之后一直在天心莲沉睡,可能不知道我跟他的恩怨。我跟他结仇都几千年了,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结什么仇啊,连人家的**笛都收下了,哪还有什么仇。”悠溯瞥了瞥灵夙腰间,“你可知这是何物?一般人岂能让他心甘情愿奉上这个!” 灵夙懊恼。今日她闲来无事想看看这玉笛究竟是做什么用的,还没弄明白赵莹就来了,她顺手别在腰间忘了取下。 “不是你想的那样。” “青帝找我有事,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悠溯转眼便没了踪影。灵夙话没说完,噎了好半天。她自认倒霉,气呼呼去酒楼找陶娘子吃饭去了。 暮春的夜晚,院子里的紫丁香被风吹落,留下了最后的残香。再过不久,荷花的季节就要到了。 ——《天心莲》.完 第19章 晚煦(上) 芒种刚过,天气逐渐热了起来。灵夙躺在藤椅上乘凉,桌案上摆着陶娘子刚端上来的瓜果。她看了一眼天上浮动的云层,对阿湛说:“要下雨了。” 果然如她所说,一入夜,先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到后来越下越大,雨点落在地上能溅起水花。 陶娘子难得这么早结束生意,她抱怨:“好不容易天气热了,晚上客人多,生意好。这一下大雨,都没人来吃饭了。” 灵夙倒是不怎么上心,顺口道:“好事啊,你不正好图个清净么。” 陶娘子:“只要能赚银子,我可以不要清净的。” “那你就别打搅我清净了,我还想看会儿书呢。” 灵夙手里是刚从万象书局淘来的古籍,讲的是东海之外诸多奇异国家的故事。她觉得有趣,一沉迷就停不下来了。陶娘子不敢打扰她看书,也就乖乖闭嘴。 夏夜安逸,除了雨声便再无其他。 “昨日是芒种。”灵夙自言自语,“我怎么给忘了,二哥的生辰快到了。” 这几千年她虽不在蓬莱仙洲,但每逢家人的生辰,她都会托阿湛送礼物过去。 “今年的礼物,娘子你帮我送吧。这么多年没见我娘,你应该也想她了。” 灵夙的母亲流云灵主对陶娘子有恩,陶娘子化仙以来一直是跟在她身边的。没想到她们一来人界就是数千年,她还真有些想念蓬莱仙洲了。她应了灵夙的话,话语激动:“我送我送,这次就由我来送吧!” “可是,送什么好呢?”灵夙陷入了沉思。 二哥什么都不缺,要真说缺的话,就只缺个二嫂了。不过她从不爱干预这些,就算想干预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以往每年她送的那些新奇玩意儿,二哥虽嘴上说喜欢,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记得她还没离开蓬莱的时候,有一年二哥生辰,表妹晚煦从东洲海市带回一株听到乐曲声就跳舞的花,二哥喜欢得不得了,亲手移栽到了院子里,闲来无事就跑去对着它吹笛子。相比之下,她送的那些礼物还是不够合二哥心意啊! “我没记错的话,东洲海市今年会开市吧?”她问陶娘子。 陶娘子掐指算了算:“没错,整一百年。今年六月初三开市。” “二哥的生辰在四月廿八,等不及海市开市。算了,我还是想想其他的吧。” 东洲海市位于东海之外三千里外的蜃境中,又被称作蜃岛。每隔一百年,海底的蜃①怪会浮上来晒一次太阳,它张开贝壳,蜃珠发出的光就会屏开海浪,照亮通往东洲海市的路。三日后,蜃怪闭上贝壳,重新沉入海底,海市也会随之消失。 除了等蜃怪出现,想去东洲海市别无他法。灵夙等不到六月初三,她还是得绞尽脑汁想办法找别的礼物。 她敲了敲匕首:“涂雀,你和阿湛明日陪我四处逛逛,要是能从这人界找些好玩的东西送二哥消遣也不错。” 涂雀立刻现了形,高兴得不得了。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出去玩了,可惜灵夙怕他不知轻重惹出祸端,很少让他独自出门。 翌日,灵夙的表妹晚煦来了。 晚煦喜动不喜静,兴致一来就会四处游历,一去就是好多年,连她父母都不一定找得到她。她和灵夙自幼感情好,灵夙来人界后,她每隔几年会来探望一次。不过上一次她们见面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听说她这些年在巫山跟着神女瑶姬学控水术,几乎没怎么回过家。 灵夙今日见着晚煦,着实有些意外,她心情格外好,拉着晚煦坐在湖边闲聊起来。 “真是巧,昨天我还跟陶娘子说起你呢,今天你就来了。” “怎么说起我了?” “再过不久就是二哥生辰,往年我送的礼物好像都不是很合他心意,我正愁送他什么好。昨日跟陶娘子说起,当年你从东洲海市带来的那株闻乐起舞的花,他倒是喜欢得很。” 晚煦惊喜:“巧了,我来找你就是想约你六月初三跟我一起去东洲海市。每一百年蜃境出现,我都会去海市淘些东西,那儿新奇的玩意儿可多了。海市的主人明霓是我朋友,她从来都没离开过东洲,我这次去看她,想顺便给她捎点人界的礼物。你在人界时间久,给我出出主意吧。” “我正准备出门给二哥挑礼物。你既然来了,不如随我逛逛汴京城,有什么喜欢的你就搜罗去。” “那太好了,走。”晚煦许久未在人界好好逛了,灵夙难得肯陪着她,最好不过。 “我去换身衣服。你帮我看看,穿哪件好看。” “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如此臭美可还了得。” 她们像儿时一样拌嘴,谈笑间,灵夙已经换好了衣服。晚煦夸了几句,眼神却飘到了挂在墙角的玉笛上。 “这笛子……”她取下来细看,“花纹看着好眼熟啊。” 灵夙见她拿着**笛,暗道不妙。她这个表妹自幼聪慧,过目不忘,被她看见就一定瞒不过去了。 果然,晚煦灵光一闪:“这不就是元合殿房梁上雕刻的九螭云龙纹么!” 九螭云龙纹是崇明独有的图腾纹,整个六界只有他能用。那么,这个玉笛是谁的,显而易见。 灵夙只得坦白:“对啊,是他的**笛。不过不是偷的,他给我的。” “他居然把**笛送给你了?”晚煦不敢相信,“你们不是反目成仇了么,我以为你们的婚约不作数了呢。什么情况?” “说来话长,先走吧,回来跟你细说。” 晚煦眼睛里燃烧着八卦之火,灵夙越是不肯说,她越好奇。她岂会不知道**笛?若是御笛之人修为足够,这可是能唤醒六界任何生灵的神器。崇明轻轻松松就将它送给了灵夙,傻子也看得出他是什么意思。 “早就听说崇明这个**笛有多么厉害,看着倒是挺普通的嘛。”边说着,她试着吹了一下。反正崇明已经把**笛送给灵夙了,她是灵夙最疼爱的表妹,表姐的东西,把玩一下不过分。 谁知灵夙听到她吹笛,慌了神了,一把夺过:“这个不能吹!” “怎么了?”晚煦不明所以。 灵夙把笛子放回原处,赶紧拉着她出门:“回头再说,快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潘楼街人声鼎沸,热闹至极。一行人从街头逛到巷尾,又沿着汴河转了一圈。 灵夙两手空空,晚煦却收获颇丰,她对什么都有兴趣,要不是灵夙阻止,她连糖葫芦都想买几串回去。她自认为很占理:“你别看这些东西普通,明霓常年在东洲,她从来没见过这些,正好带过去让她开心一下。” “那你怎么不把整条街搬过去?” “也不是不行。搬不走我可以画出来,让她看看人界的热闹。” 听晚煦这话,灵夙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臭丫头,怎么又是你!”一个苍老的声音横插进来,打断了姐妹俩的对话。 只见一个灰白胡子老头从街边的茶铺里跑出来,他怒目圆睁地看着灵夙,又好像有些怕她,瑟缩着不敢靠近。隔了一丈距离,他对着灵夙骂骂咧咧。 灵夙却一点都不生气,她瞥了老者几眼,笑得眉眼都弯了:“午好啊刘夫子,今天生意不错嘛。” “哼。”刘夫子吹胡子瞪眼。 晚煦捅了捅身后的陶娘子,问她:“这人谁啊?” 陶娘子忍住笑意,凑到她耳边低语:“茶铺的说书先生刘福。这老头贪婪得很,以前被我们姑娘戏弄过,一直憋着气,每次看见姑娘都骂她。当然,他也只敢过过嘴瘾,他可怕三姑娘了。” 刘夫子生着气,他的徒弟出来喊他了,他只好折回铺子,边走边回头骂,却始终不敢靠近灵夙一步。他的另一个徒弟正在台上说书,诚如灵夙所说,今天生意很好。铺子里人满为患,有的甚至站到了门外面来了。 在这些听说书的人中,一对年轻男女引起了灵夙的注意。 陶娘子顺着灵夙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对男女模样生得极好,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女子衣着华丽,头上戴着璎珞珠钗,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男子穿着朴素的灰色衣袍,像是穷苦人的读书人。陶娘子猜测,应该就是话本中经常写的,貌美如花的大家闺秀和满腹经纶的落魄才子的爱情故事。台上刘夫子的徒弟正在讲的,可不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么?怪不得这姑娘眼神哀怨,好像深有感触呢。 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说这蒋玉书公子和邱岚月姑娘的爱情实在是坎坷,两人本是良配,却不被邱家人接受。陶娘子想继续看热闹,被涂雀一把拉走:“灵夙姐姐他们都走了,你还在看什么呢?” 陶娘子回过神来,灵夙、晚煦还有阿湛已经走远了。 “走了一圈了,也没看到什么新奇的东西,二哥肯定看不上。”灵夙丧气。 晚煦赞同:“二表哥挑剔的很,不像大表哥,送他什么都喜欢。” “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想好了。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礼物,我就把**笛送给二哥。” 晚煦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你不是吧!**笛可是崇明的东西,你就这么随便当礼物拿去送人?” “他给了我就是我的了。”灵夙不以为意。 “你要送礼物给谁?” 崇明猝不及防出现,灵夙和晚煦都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 “不是你找我?” 灵夙:“不是。” 崇明的确说过,想找他就吹笛子。可先前那声不是她吹的,她也懒得解释。 “刚和你父亲在议事,所以来晚了。”崇明余光瞥掠过,看见了晚煦,“许久不见,晚煦仙子近来可好?” “挺好的啊。”晚煦揶揄他,“殿下您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人界了?” “这你得问她。” 这个“她”指的是谁,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晚煦内心已经脑补了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看来,在她去巫山的这些年,灵夙和崇明又发生了不少事,她真是错过好多好戏啊! 第20章 晚煦(下) 回到清荷别院,灵夙有些疲惫了,让陶娘子赶紧给她倒茶喝。她许久没走过这么多的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使用法术,真是难为了双脚。 晚煦很有兴致,丝毫没有倦意。她冲灵夙显摆:“我满载而归了,不虚此行啊。” “那恭喜你了。” “表姐你也别气馁嘛,反正你有后招。”晚煦挤挤眼,话里有话。 灵夙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用眼神恐吓她。崇明就站在旁边,被他知道的话多没面子。为了防止晚煦说错话,灵夙下了逐客令:“殿下,逛也逛了,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先回去吧。” “方才听晚煦仙子说,晚上想去逛鬼市。我还从未见过人界的鬼市是什么样的,不介意的话可否带我一起?” “介意。” 晚煦在喝水,差点喷出来。灵夙和饿崇明关系不好她一直都知道,并不觉得奇怪,她只是很敬佩她这位表姐,敢当众不给崇明好脸色的,六界之中她大概是第一人。 “不妨事,我不介意。”崇明坐下跟她们一起喝茶,毫不客气,“听说蓬莱酒楼菜肴可口,晚上我就在这儿用餐了。” 灵夙不悦:“我有邀请你么?” “陶娘子邀请我了。你们聊,我回房小憩片刻。” 灵夙:“……” 崇明一走,晚煦立刻放下茶杯,拉住灵夙:“他回房?回哪里?” 灵夙敲了她的脑袋:“别乱想啊!这事得怪陶娘子,陶娘子允诺长期给他留一间上房,那间房还是我留给自己看汴河风光用的。” 陶娘子感觉自己要挨骂,找了个借口灰溜溜走掉了。 晚煦缠着灵夙给她讲了这事的前因后果,不禁感叹崇明的魅力果然大,要不是当年初月搞出那么多事,崇明现在已经是她姐夫了。她不像灵夙那样对崇明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相反,她一直挺敬佩崇明的,崇明是继她的姨父明绍将军后唯一能领兵与修罗道抗衡的人,一万多年前也是他身先士卒,守住了六界的和平。天界女子哪一个不对他怀着荡漾的春心?也难怪初月为了他犯下杀孽,万劫不复。 灵夙没察觉晚煦的失神,她在回想茶铺那对年轻男女,蒋玉书和邱岚月。蒋玉书在万象书局做帮工,灵夙经常去书局淘书,见过他好几次。不过让她产生好奇心的人不是蒋玉书,而是邱岚月。邱岚月身上有执念的味道,和江瑞霖、孙玉还有阿青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 晚饭后灵夙带晚煦去了汴河游船,子时后又去州桥夜市吃了脯鸡和兔肉。晚煦很少来人界,她对夜市的吃食甚是满意。她决定了,东洲海市开市之前,她要买一些能存放的食物带去给明霓尝尝鲜。一路上她都在打着这些小算盘,脸上尽是掩不住的笑容。 晚煦热衷这些,灵夙不觉得奇怪,她奇怪的是崇明似乎对这些吃食也挺感兴趣。她嗤笑:“至于么?好歹是天界的太子,什么好东西没瞧见过!” 崇明道:“的确没见过。我不像你,明着是受罚,实际上几千年都在人界逍遥。” “你是觉得我一直在人界享福?” “我说了这话?” “呵呵。” 晚煦懒得听这二人看似吵嘴实际上像在打情骂俏,拉着陶娘子去下一个摊位继续吃了。 大家乐此不疲地逛到五更,鬼市总算开市了。虽然叫鬼市,但对于他们这些在天界见多了珍宝的人来说,人界也没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普通小术法灵夙自然是看不上的,先前孙玉碰见那个周夫子已经算是他们之中的能人了,如若不然,何至于她眼前这幅在夜间能发光的画也能开价千两银子? 见灵夙不以为然,摊主侃侃而谈:“姑娘,这画出自于前朝书画圣手,名为《齐山幻夜图》,也是现存唯一一幅夜光山水图,一千两黄金一点都不过分。” 什么?一千两?还是黄金!这也太坑了吧! 陶娘子怕灵夙上当,迅速拉走了她。尽管灵夙一点想买的意思都没有,这画技跟她比差太远了。 离开画摊一定距离后,晚煦也忍不住嘀咕:“不过是用了特殊材料作画罢了,小伎俩,画工也粗糙得很。别说二表哥了,就算是表姐你随手一涂,也能超出许多。” 灵夙很不满意:“什么叫 ‘就算是’?我的画工连我二哥都时常夸赞的好么!我随手一涂,放在人界也是难得几回见的名画。怎么到你这儿我成了 ‘就算是’了。 ” 说到这,灵夙已经想到她要送二哥什么礼物了。她先前那副《五陵源》不过是小试牛刀,若是能弄到合适的画笔,她可以把整座汴京城搬入画中。她笑着看向崇明。 崇明感受到她不怀好意的笑,再联系她和晚煦的对话,马上想到了她的意图:“你该不会是想借洗灵笔自己作画吧?” 他手握两大神器,一是**笛,一是洗灵笔,分别是他成年的时候,师父和父君送的。**笛能御六界一切生灵,洗灵笔能将六界所有东西描入画里,虽然只存在于画中世界,但和实物别无二致。 灵夙眨眨眼:“殿下深知我心,我甚是欣慰呐。”她的确是想借用他的洗灵笔,将她所见的人界画出来,送给她的二哥琰梧。 崇明说:“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有交换条件。” “哈,交换条件?”灵夙揶揄,“上次你答应我的条件,不也没做到么!” “我从不食言。答应你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会安排你和师兄见面,但不是现在。你也知道,他现在……” “我知道我知道,”灵夙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行了,你说吧,什么条件?” “不是什么难事,只希望下次我若是再做什么,你别截胡就行。” “我截胡你什么了?”灵夙说得理直气壮。可是话刚说完她就想起来了,第一次是玄石,第二次是毕月乌和参水猿,唔……好像是有截胡这么回事。 不过她是不会承认的! 崇明认准了她不会认账,也没有同她计较。他拿出洗灵笔给她:“之前的事就算了,但愿不会下一次。你若答应就拿去,三天后我来取。” 灵夙根本没理会他话中的附加条件,她接过洗灵笔,笑得灿烂:“殿下的心胸真是像海一样宽阔呢。既然你那么希望我能接受,我就勉强笑纳了。” 崇明:“……” 直到崇明离开,灵夙回到别院开始作画,晚煦还在惊愕中。崇明的两大神器,**笛和洗灵笔,居然都给她表姐了!虽然只是借用,但这也太草率了吧? 她觉得她需要来一份沙塘冰雪冷元子让自己冷静一下,还得是大份的! 有了洗灵笔,灵夙画画更加得心应手,不到三日她就画完了。 晚煦一边嗑瓜子一边围观。平心而论,她觉得灵夙这画一点都不亚于二表哥,甚至更胜一筹,也不知是不是借用了洗灵笔的缘故。 这画一半是白天景象,画的是汴京城热闹的街市,勾栏瓦舍,人间烟火,另一半是夜晚景象,画的是汴河游船,花灯杂耍,酒楼夜市。画中的一切就像真实发生的一样,行人会动,灯火会摇曳,汴河的水会流淌。 晚煦吐出瓜子皮,夸赞:“不愧是洗灵笔,开眼界了。” 陶娘子也跟着拍马屁:“那也是因为姑娘画技高超,换做别人,有洗灵笔也画不出这样的佳作。”她最近老惹灵夙不快,若不趁机多讨好一下,只怕去蓬莱送礼的差事就落空了。 她的话对灵夙很受用,灵夙眼角带笑:“墨迹还未干,得再晾晾。两个时辰后娘子你把它收起来,送去蓬莱仙洲给我二哥,就说是我送他生辰贺礼。” “得嘞。”陶娘子窃喜。 晚煦绕着画走了一圈,问:“这画有名字么?” 灵夙想了想:“既然画的是汴京的白日和夜晚,就叫《夙夜图》吧。” “好名字,这画可不就是分了夙图和夜图!”陶娘子拍完马屁,仔细欣赏起画来。她的目光落在某处,一愣:“姑娘,这画里的人怎么有些眼熟。” 说完她立马想起来了,夙图中,路边摆摊卖团扇的女子长得和邱岚月一模一样。而夜图中,画舫里正在喝酒赏舞乐的男子,不就是蒋玉书么? 灵夙知她心中所想,轻飘飘道:“这姑娘执念挺重,丝毫不亚于孙玉她们。我作画时偶然想起,顺手画了她的脸。既然画了她,干脆再顺个手,把她情郎的脸也画上了。” 晚煦不解:“那为什么不把他俩画作一对?拆开多不好!” 呃……好像是哦。灵夙切了一声:“都说是顺手了,哪里想得了那么多。我们天界中人一向不拘小节,就这样吧。” “自从你来了人界,就一直不承认自己是天界中人,现在怎么倒不拘小节起来了?” “不乱说话,我们就还是姐妹。” “……” 陶娘子突然惊喜道:“呀,这里还有我诶,还有姑娘,还有晚煦姑娘,哈哈哈。你居然都画进来了。” 晚煦凑过去:“哪里哪里?我要看。” ①蜃:神话传说中海里的怪物,身型巨大,形似蛤蜊,吐出的气息会化作海市蜃楼。 第21章 入画(上) 离三日之约还差一个时辰,崇明出现了。他刚进月洞门就看见摊在桌案上的《夙夜图》,忍不住细细欣赏起来。 即便见惯了世间名画,崇明也不得不承认,灵夙的画技已经和她二哥琰梧不相上下。天界无人不知,蓬莱二公子琰梧君好风雅月,其画技精湛,称得上炉火纯青。没想到他这个妹妹也深藏不露。 “还没到三日之约呢,殿下来早了吧。” 崇明抬头,见灵夙在二楼居高临下,手里转着他的洗灵笔。看她那随意转笔的样子,好似手里只是一件普通的玩物。 “这画是要送给你二哥的?” 灵夙默认。 “早就听你二哥说你画技出众,今日一见还真是。” “还行吧。你运气好,我轻易不作画的,你却一下子就见到了两幅。挺有眼福哦!” 另一幅是《五陵源》,数月前她把困着毕参二星宿的画交给了崇明,崇明还未还她。 崇明听出她话中的意思:“那幅《五陵源》改日给你送来。” 灵夙把洗灵笔扔给他:“谢了,这笔不错,我用得挺顺手的。下次有需要再问你借,殿下应该不会吝啬的对吧?” 崇明:“……” 这下连晚煦都听不下去了,她从房中出来,提醒灵夙:“表姐,崇明殿下的**笛还在你那儿呢。” 灵夙像是刚想起来一样,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是有这么回事。” 晚煦:“……” 灵夙下逐客令 :“殿下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就不留你啦。晚煦难得来人界,我带她去书局逛逛。” “有件小事。” 崇明伸出手掌,一颗种子在他掌心迅速发芽,长高,开出五种颜色的花来。那些话形似风铃,却比普通风铃花更小巧。恰好一阵风吹过,花枝摇晃,发出了悠扬的乐曲声。 这是一棵会闻风奏乐的仙草。 灵夙猜到了他的意图:“给我二哥的吧?”这和晚煦送给二哥那株闻乐起舞的花,正好相配。 “你二哥生辰当天我应该在北荒办事,没办法去蓬莱参加他的生辰宴。你遣人送礼的时候,顺便把这棵风乐树一起送去吧。” “这是树?”灵夙不信,看着明明是棵草! “假以时日,它会长成树的。” 崇明动动手指,风乐树飘进画里,被他种在了夜图中的汴河畔。 “琰梧见了自会明白。风乐树喜水,让他取出来种在水边即可。” 崇明道了别,拿着洗灵笔离开了。灵夙完全没心思管他,饶有兴致盯着风乐树左看右看。她挥挥手,院子里起了一阵风,画中的风乐树再次发出乐曲声。 “不错,在画里还能奏乐。二哥就喜欢这些玩意儿,他挺会投其所好。”灵夙按捺住想据为己有的冲动,“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我还真是有点嫉妒呢。” “你若是想要,只要你开口,崇明殿下肯定拱手奉上。” 对与晚煦这话,灵夙不以为然:“你真以为他那么费心讨好我,是对我有意思?太天真了。” “要不然呢?” “要不然说你天真呢。你虽常年四处游历,但是你身份摆在那儿,没人敢在你身上动歪心思。等你经历得多了,自会明白的 。” 晚煦不是很懂灵夙这番话。灵夙不过比她年长两千岁而已,这语气却像是看惯了沧海桑田。 “走吧,去万象书局。” “那这画怎么办?” “一会儿陶娘子会收起来送去蓬莱的。” “表姐你好像很喜欢去万象书局,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书?” “书好看是一回事,我去那儿是多想见见故人。” “故人?谁啊?” “晤……不好说。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二人闲聊着,慢悠悠离开了别院。 她们前脚刚离开,涂雀就睡醒了。他从匕首中飘出了,见院子里空无一人,有些扫兴。不过一看到桌案上的画,他的兴致又上涨了不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画,画里的人居然都会动,河里的水也在流淌,还有鱼不时地跳出水面。真是太好玩了! 涂雀搓搓手,拉起画的一端盯着看。他从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到这边,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画。看到夜图中的风乐树,他诧异极了。上面的花颜色都不一样,还会向他点头! 正当他看得如痴如醉时,一阵风吹过,风乐树上传来了乐曲声。他以为灵夙回来了,怕她责骂自己乱动她的东西,一紧张,腿一软,抓着画向地上摔去。 “哎哟——”涂雀喊了一声。等他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心瞬间凉了。画被他摔破了——沿着白天和黑夜的界线,碎成了两半。 “这可如何是好!”涂雀吓哭了。要是被灵夙和陶娘子看到,非得把他囚禁在匕首里几百上千年不可。他记得灵夙说过,这画是送给她二哥琰梧君的生辰礼物,一会儿陶娘子就要来取走送去蓬莱了。 担惊受怕半天,涂雀想了个歪主意。他变出了一幅一模一样的画,但画里的人不会动。他灵力有限,变不出太逼真的,而且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这事遮掩过去。他把假画卷起来放在桌案上,又把破了的真画卷成两份,跑去汴河边找了个地方偷偷扔了。 陶娘子回到别院,见灵夙画的《夙夜图》已经被卷好了。涂雀正笑眯眯看着她:“姨妈,我看这画的墨渍已经干透,就帮你收起来了。灵夙姐姐让你赶紧送去蓬莱,千万别耽搁。” “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啊,你这小鬼头变这么勤劳了?”陶娘子略有怀疑。 “我要是不听话一点,你又该不让我出去玩了,我还想去看看郡主姐姐呢,好久没见她了。” “只要你安安静静别惹事,我就放你出去。” 涂雀见她这态度,知道自己成功遮掩过去了,松了口气。他记得灵夙同意陶娘子在蓬莱仙洲小住几日再回来。画既已送出,等陶娘子回来,灵夙估计早就忘了画的事了。 想到这些 ,涂雀美滋滋地玩去了。他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三更过后,打更的蒋老伯路过汴河,听到一阵动听的乐曲声。他觉得奇怪,这附近并没有勾栏瓦舍,河上也没有画舫经过,哪来的声音? 他循声找了半天,最后判断出,声音来自附近一座石桥底下。这下他更奇怪了,桥底石阶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幅被撕成两半的卷轴,卷轴的一半还泡在水里。他拿起卷轴,只见纸张滴水未沾,而且乐曲声好像就是从这卷轴中传出来的。 蒋老伯疑惑地将卷轴打开,他揉了揉眼睛,吓得差点昏过去。等他反应过来,丢下卷轴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默念阿弥陀佛。真是奇了怪了,这年头怪事连连,连画都能成精! 跑了几十步,蒋老伯慢慢停了下来。他做更夫多年,怪事见得多了,胆子也比寻常人大很多。刚才他打开卷轴,乍一看画里的东西会动,确实吓坏了。但仔细想想,这幅画遇水不湿,还能发出声音,说不定不是妖邪而是件宝贝呢。 想到这些,蒋老板又折回去,拿起卷轴仔细查看。这一看他便确定,是宝贝没错了!画虽然被撕成两半,但完全不影响它的价值。他读书不多,他儿子却满腹经纶,拿回家给儿子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到了家,蒋老伯兴致冲冲地把儿子叫醒:“玉书,玉书你醒醒。” 蒋玉书睡得迷迷糊糊,看见父亲的脸近在咫尺,诧异:“爹?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以往父亲都是要到天亮才能回家休息的。 “快起来,看看这个宝贝。”蒋老伯从怀中掏出卷轴。 蒋玉书打开一看,顿时睡意全无。这是一幅会动的画,画中世界栩栩如生,和他在汴京城里见到的景象别无二致。 “爹,我是不是在做梦?”蒋玉书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生疼。看来不是梦。 这幅被撕成两半的画有点奇怪,一半画的是白天,一半画的是晚上,拼起来却正好严丝合缝。他细细查看,竟然在上面看到了他的心上人,邱岚月。 “岚月?这不是岚月么!”他指着夙图中的某处,“爹你快看,是岚月。” 蒋老伯一点都不惊讶,他早就看到了。他指着夜图:“不止有岚月,这还有你呢。” 蒋玉书顺着父亲指着的地方看,果然,这不是他么! “我本来以为是有人丢失的,可是看到画上有你和岚月,我就想,或许是连老天爷都觉得我们蒋家太倒霉了,心生怜悯,所以赐给我们一件宝贝。” 听父亲这话,蒋玉书叹了口气。 蒋家从前虽算不上特别富裕,但在沧州老家有间铺子,父子俩做点小本生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谁曾想蒋老伯在进货路上遭遇山匪,货被劫了不说,人也被扣了。蒋玉书四处奔波疏通关系,最后将铺子卖了,总算换回父亲一条命。 曾经是蒋家邻居的邱家就不同了,就在邱老伯被山匪扣押那一年,邱岚月的兄长邱禹考中了进士,后来又得到了礼部尚书的赏识,在他手底下当职。两年后,邱家举家迁往汴京。 蒋玉书放不下青梅竹马的邱岚月,也带着父亲搬到了汴京。不过不同往日宽裕,他们只能住在外城最偏僻的巷子里,节衣缩食以度日。蒋老伯靠打更赚点小钱,蒋玉书白天在万象书局做帮工,晚上悬梁苦读,为的就是能在今年贡院考试中高中。 蒋玉书母亲去世得早,他有任何事都会跟父亲商量。比如,他和邱岚月自幼订亲,但邱家父母看不上他,如今根本不承认这桩婚事了。邱禹的官职不算大,可是邱家跟现在蒋家一比,已是云泥之别。他能明白邱家父母的想法,人往高处走,换了谁都一样。 第22章 入画(下) 邱岚月生辰在八月底,过了这个生辰她就十七岁了。蒋玉书听说,邱家正在给她议亲。若他能高中,邱家父母还有可能会高看他一眼,可万一他落榜,他和岚月怕是再无机会。 “爹,你放心,今年科考我一定会考中的,到时候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好孩子,你每日看书太累了,快睡吧。至于这画的事,明日再说。” “这画一看就不普通,万一真的是有人遗失在那儿呢?爹你在哪里捡到的,明日我去附近看看,会不会有失主寻找。” 蒋老伯摇摇头:“这画被人撕成两半,还扔在水里,应该不像是意外遗失。” “丢水里?”蒋玉书将画反复翻看,并未发现有沾水的痕迹。 蒋老伯知道他有疑虑,把画遇水不湿的事跟他说了一遍。这下连蒋玉书都不得不相信,或许这画真的跟他有缘。要不然怎么偏偏大半夜被他父亲捡到,而且画上还有他和岚月。 画既然已经被撕成两半,蒋玉书想,干脆把其中一半送给邱岚月,当做他们的信物。三日前在刘家茶铺,他曾向岚月许诺,考中之后马上去邱家提亲,早日娶她过门。以他的学识,他有信心能在这次科考中崭露头角。 送蒋老伯回房后,蒋玉书安心地去睡了。梦里,他看到了自己考中了进士,坐着高头大马去邱家提亲;鞭炮声中,邱家笑脸盈盈地送邱岚月出嫁,他掀起了邱岚月的红盖头…… 天气渐渐炎热,蒋玉书在邱家后巷的小门外等候半天,出了不少汗。也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紧张,每次来邱家他都有种无形的压力。 门终于开了,邱岚月的侍女琉璃悄悄伸出脑袋看了许久,确定没别人,这才放心让邱岚月出来。她心有余悸,前几日邱岚月跑出门和蒋玉书去茶铺听说书,不知被哪个嚼舌根的告到夫人那儿去,夫人可没少骂她。 “姑娘,千万别耽搁太久啊,我在这儿帮您守着。”琉璃再三叮嘱,“一炷香时间后您必须回来,不然被夫人知道我又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知道知道,放心吧。”邱岚月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出了门。 “岚月——” “玉书——” 才几日没见,小情人仿佛分别了几年一样,眼中尽是望眼欲穿的思念。 蒋玉书拉着邱岚月的手:“我刚听说你母亲要给你议亲了,可有此事?” 邱岚月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去,不声不响点点头。她眼中泪光闪烁:“所以玉书你一定要考上,我不想嫁给别人,除了你我谁都不嫁!一想到要跟我不认识的人过一辈子,我会疯掉的 。” “我答应你。”蒋玉书信誓旦旦, “那日在茶铺我说过的话全部算数,我一定可以考中,相信我。” “我信你。” 二人执手相望,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对了。这个给你。”蒋玉书拿出半卷画,递给邱岚月。 邱岚月正要打开看,蒋玉书摁住了她的手:“先别看。这画有些奇特,待会儿看到画里面的东西,你千万别害怕。这是件宝物呢。” 卷轴缓缓打开。饶是事先得到了蒋玉书的提醒,邱岚月还是被画中景象惊呆了。这哪像是画,分明是将汴京城装进了卷轴啊! “这是?” “是我父亲无意中得到的宝物,可惜已经破成两半,一半画了夜晚,一半画了白日,就是你所看到的这半幅。”蒋玉书解释,顺便指着画中的“邱岚月”给她看:“这画中人长得很像你,我那半幅中也有长得像我之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你我就以此画为信物,我蒋玉书对天起誓,待我高中之日,定会娶你过门。” 邱岚月盯着画中那人看了许久,她觉得蒋玉书说得不对。画中人岂止是像她,分明就是她!如果不是这作画之人本就认识他们并且有异于常人的本领,那只有一种可能,这真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珍宝。 她还有一肚子疑问,本想问清楚些,琉璃匆匆忙忙跑出来,拉着她就走:“姑娘快走,夫人往这边来了,咱们得赶紧快回去。” “玉书,我等着你,你一定要考中啊!”邱岚月一步三回头,“你要记得对我的承诺,我等你,等你——” 声音渐渐远去。 蒋玉书重重叹了口气。邱岚月对她情深义重,他定不能辜负她。 他望了一眼邱府的高墙大院,转身朝万象书局的方向走去。今日书局活多,他是抽空跑出来的,得赶紧回去才是。 邱岚月回到房中,忙不迭地打发琉璃出去。她关上门,开始细细观察藏在怀中的半幅画。蒋玉书说得没错,这果然是件宝物。以她的聪明才智,早在见到画的第一眼就想到了,蒋玉书其实完全可以将两半卷轴送给她父亲。父亲喜爱书画成痴,若是见到此宝贝,一高兴,说不定就同意他们的婚事了。可是蒋玉书没有这么做,他记着对她的承诺,会考中进士,风风光光娶她过门,不投机取巧,也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月儿,月儿你在里面吗?”邱夫人扣门。 邱岚月赶紧将画藏在被子底下,整理了一下仪容,佯装镇定去开门。 “娘?有事吗?” “你这孩子,没事娘就不能来看你了么?”邱夫人拉着她坐下 ,慈爱地捋捋她的头发 ,“还在生娘的气呢?” “没有。” “就你这样还想瞒过我?你心里有气我和你爹都知道,可我们也是为你好啊。你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怎么能总是跑出去见蒋玉书那小子。且不说他们家现在没落成什么样了,你可是堂堂礼部员外郎的亲妹妹。这事要是传出去,我还怎么为你议亲啊!” 邱岚月反感:“娘!你怎么又提这事?我都说了我还不想嫁人!” 见她这态度,邱夫人生气了:“说什么傻话,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 “我就是不想嫁嘛。” “这可由不得你,趁着我还有心情跟你好好说,收起你的小脾气。” 邱夫人一生气,邱岚月立刻不吭声了。她母亲素来严厉,她越反抗母亲越来劲,这种时候她还是识时务些比较好。万一把她惹毛了,以后就算蒋玉书考中,她也不松口就糟了。 “我让你哥从他和同僚中打听了一番,物色了几个好人选,情况都写在这儿呢 ,过来看看。” 邱岚月不情愿地接过邱夫人递来的一沓纸,随意翻看一番。品头论足:“这个不喜欢,年纪太大了。还有这个,原配病逝,让我当填房给他带孩子?想得美!” “你说的这个王大人可是从四品,朝中年纪轻轻就有此成就的人可不多。而且他娶你那是续弦,你嫁过去是正房,不委屈。” “反正我不喜欢。” “好好好,那就再看看其他的。” 折腾半天,好不容易送走邱夫人,邱岚月总算松了口气。她重新关上门,趴在床上继续看画。 她才不要嫁给那些人!在她心里,除了蒋玉书没有人配得上她。母亲也真是小看人,蒋玉才华横溢,高中是早晚的事!迟早有一天爹娘都会对蒋玉书刮目相看的。 “玉书,你一定要争气,高中之后来娶我过门。”她喃喃低语,慢慢睡了过去。 她睡着后,一缕凡人无法看见的气息从她身上飘出,渐渐入了画里。 万象书局内,蒋玉书手上忙碌着各种活,脑子里却还想着家中的半幅画。他一开始是想将夜图送去给邱岚月,夙图留在自己家的,这样他也好睹物思人,以解相思之苦。可后来他发现,夜图中的汴河畔画了一株五彩的花,只要一刮风这株奇怪的花就会飘出乐曲声。无论打开还是阖上卷轴,乐声都不会断。邱家父母一向对邱岚月看得紧,万一他们听到乐声,发现画的秘密就糟了。 “希望岚月能好好保存那半幅画,等我考中,两半画合二为一之时,就是我向岚月提亲之日。”他暗暗下决心。 “玉书,来客人了,好好招呼着。”掌柜喊他。 蒋玉书迎了上去。来人他见过几次,是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这姑娘是万象书局的常客,出手阔绰,谈吐不凡,书局中的人都喊她三姑娘。 “三姑娘又来啦。今日想淘些什么书,我帮你找找。” 灵夙莞尔:“我随便看看。云黛姑娘呢,怎么没见她?” 云黛是万象书局老板施先生的独生女,以往得了空她会来书局帮着打理生意。不过她不是很喜欢汴京的喧嚣,昨日就收拾东西去城郊庄子里小住了。蒋玉书如实回答了灵夙。他记得,这位三姑娘好像跟云黛姑娘很投缘,每次碰面都有说有笑。 “噢。你去忙吧,有事我喊你。” 蒋玉书做了个揖,退下。 灵夙随意拿起一本旧笔记,翻了翻。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冲蒋玉书的背影看了几眼。蒋玉书有点不一样了,前几日在刘家茶铺见着他和邱岚月,他还是平和的,今日却生出了执念。 “啧,又是一对痴情人呐。” 第23章 洗灵(上) 这几日陶娘子不在,蓬莱酒楼的生意却半点都没冷清下去。后厨有郭师傅坐镇,前堂有姜川帮着张罗,客人都很买账。 灵夙和晚煦坐在雅间吃中饭。今日挂牌主菜是郭厨新创的油淋酱鸭,一经推出就广受好评,每日能订出几百只。晚煦爱吃肉,她埋头啃鸭腿,都没时间和灵夙闲聊了。 姜川敲门进来,端上几个冷盘:“两位姑娘,吃得可还没满意呀?” “不错,赏你的。”灵夙放下一锭银子。 姜川大喜,收了银子连连道谢:“姑娘不仅人长得美,对酒楼上下也大方。之前郭师傅涨了月钱,陶娘子没明说,但我们都知道那是姑娘的恩德。可惜姑娘不常来店里,我们可是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呢!” 灵夙忍俊不禁。难怪陶娘子这么看重姜川,他这左右逢源的劲儿确实很适合做酒楼生意。旁人不知她是酒楼的真正主人,姜川心里确实明镜一般。他第一次见陶娘子带灵夙来吃饭就猜到了,陶娘子不点破他也从不开口问,只是每次见着灵夙就花式拍马屁,哄得她不打赏都不好意思。 “陶娘子回乡探亲,还得有几日才能回来。你机灵点儿,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让涂雀来找我。” 涂雀耐不住寂寞,每日都会在酒楼转悠,顺便帮忙端茶倒水。 “得嘞。二位姑娘好好吃着,有事喊我哟。” 姜川一走,晚煦忍不住夸了句:“你这茶博士不错啊,够机灵。” “跟着陶娘子的人,不机灵的都被她打发走了。” “涂雀也日日跟着陶娘子,可惜还这么贪玩。” “他刚化形不久,涉世未深,贪玩也是正常的。只要他不惹出事端就好。” “难说。这孩子皮得很,你得让陶娘子好好管管他。” 说出这句话,晚煦不会料到她竟然一语成谶,眼下她的心思全在吃上,才没心思管别的。 城西,草场巷某处旧屋中,蒋玉书睡得正香。 蒋老伯出门前去看了儿子一眼,心中纳闷。蒋玉书向来勤奋,每日从书局干完活回来,随意吃点晚饭就去温书,不到子时绝不上床休息,今天怎么一反常态?他本想叫醒蒋玉书,想了想还是作罢,或许儿子是连日读书到深夜,太累了吧,是该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了。 门关了,房内陷入一片寂静。蒋老伯没有发现,蒋玉书的嘴角是上扬的。他和邱岚月一样,意识已经入了画。 蒋玉书并未察觉自己在画中,他睁开眼睛,见四周摆设精致,俨然是富贵人家,以为自己在做梦。 “好真实的梦。”他揉揉眼睛,从床上慢慢起身。 四个侍女鱼贯而入,为首的女子见蒋玉书醒了,脆生生道:“大人总算醒了,来洗把脸吧。” “你叫我什么?大人?” 侍女福了福身:“大人说笑了,您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入职翰林院已有数月,我们自然得称您大人啊。” 科举高中,入职翰林院……真是一场美梦。 侍女们伺候蒋玉书洗漱。他在心里苦笑,蒋家败落之前他身边尚且只有一个书童伺候,自从来了汴京就只能事事靠自己。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在梦里还能有此殊遇。 洗漱完,蒋玉书走出房门,想看看他这个梦中的家究竟是何样子。熟料,他并不是在自己家中,而是船上。 此时此刻,汴河两岸华灯初上,瓦舍内乐声靡靡。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东京梦华,往日入夜,陪伴他的只有油灯和书籍。 “原来汴京的夜晚是这样的。”蒋玉书怔怔然。怪不得人人都削减了脑袋想往汴京城里跑,果然是醉生梦死之地,他也只有在梦里才有资格见到这样繁华的景象。 这是一艘非常华丽的画舫,非权贵人家所不能企及。游船顺流而下,走得很慢,足以让他饱览河岸风光。他安心享受着这梦醒便要消失的一切,心里想着,有朝一日定要带邱岚月一起来赏景。 侍女来唤他:“大人,您吩咐的歌舞来了,请大人入内欣赏。” 蒋玉书自然没有传过歌舞,不过这梦本来就奇怪,他也就懒得跟侍女解释了。 入了里屋,只见乐师们已经入座了。曲声一响,身着彩色舞衣的女子们姿态婀娜地登台,被围在中间的女子戴着面纱,看不清面容,随着她舒展舞姿,蒋玉书越看越觉得她身形很眼熟。 一曲罢,舞女们停下了动作,陆续退场。戴面纱的姑娘没有离开,而是走到蒋玉书面前,笑盈盈地取下面纱。 “岚月?”蒋玉书惊得站起来,“怎么是你?” 邱岚月见他的反应,笑得更开心了:“想给你一个惊喜啊。喜欢么?” “当然喜欢。” “喜欢就好,不枉我准备这么久。” 邱岚月拍拍手掌,侍女和乐师也都退了下去。 “今夜月色极好,我陪你去甲板上赏月吧。” 蒋玉书忙不迭点头。他太喜欢这个梦了,荣华富贵并非他所求,可眼前的邱岚月是他日夜期盼想娶回家的人啊!他隐隐期待,要是能多睡一会儿就好了,晚一些从梦中醒来,岚月就能多陪他一会儿。又或者,这个梦干脆永远都不要结束。 蒋老伯打更回家,已经是辰时。他知道儿子最近累,没去打扰他,回自己的房间睡下了。然而等到日上三竿,连他都睡醒了,蒋玉书还没出房门,他这才察觉不对劲。以往这个时候,蒋玉书都在万象书局忙活半天了。 “玉书,玉书你醒醒。”蒋老伯使劲推了蒋玉书几下。 蒋玉书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蒋老伯急了,要不是儿子身体温热,呼吸也尚在,他该胡思乱想了。他又唤了几声:“玉书,该去书局了上工了,你快醒醒,别吓唬爹啊!” 蒋玉书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蒋老伯豁出去了,他撸起袖子,去厨房端了一盆冷水,对着蒋玉书当头泼下。只听见哗啦一声,床和被子都湿透了,蒋玉书却浑然味觉,脸上还保持着入睡时的微笑。 蒋老伯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急急忙忙奔出门,想请个大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大夫很快就到了,他给蒋玉书号完脉,捻着胡子直摇头:“奇怪,脉象显示令郎一切正常,并无不适啊。他应该只是睡得沉吧。” “不可能啊大夫,我怎么都叫不醒他,泼冷水也没用。您看这床上还是湿的呢。您行行好,再诊断一下看看。” 架不住蒋老伯哀求,大夫又号了一遍脉,得出了结论还是一样,蒋玉书一切正常,并无任何疾病。 “请恕老夫无能为力,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大夫告辞离去,出门前摇头叹气,念叨了一句:“莫不是中邪了?” 这句话启发了蒋老伯,他立刻想到了自己捡到的那副会动的画。如果说家里有什么能让蒋玉书跟“中邪”二字搭上边,他能想到的只有那副画。 蒋老伯四处翻找,终于在被子里找到了画,蒋玉书竟然是抱着画睡的。这就更印证了他的猜测,儿子的反常跟这幅画画有关。 他打开卷轴仔细查看,奈何自己不是懂书画,一点头绪也没有。他去找了住在隔壁的好友张老头出主意,张老头目不识丁,帮不上什么忙,但是答应今晚替他打更。 两人又埋头商量许久。最后,蒋老伯听了张老头的提议,决定天黑之后去趟鬼市。来汴京的头几日他就听闻鬼市有许多能人异士,说不定他们能帮上忙。 在蒋老伯忧心忡忡的同时,邱家人也急翻了天。 邱夫人坐在女儿床头哭了一天了,中途还晕过去两次。大夫给出的诊断结果是邱岚月只是睡得沉,并无大碍,可是她不太满意这个说法。她尝试了各种方法,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女儿,为人母,肯定要比外人更心急。 邱夫人不知道那副画的存在,所以没有像蒋老伯一样联想到女儿是中邪了,她只怪自己对女儿逼得太紧。 “一定是我逼她议亲,她心里难受才会这样的。她这是怨我呢。”邱夫人痛哭流涕。 琉璃劝她:“夫人您快别这么说,姑娘怎么能不知道您是为她好呢。她可能真的只是太累了,您让她再睡会儿看看?” 邱夫人摇头:“哪有人睡这么死的,她肯定是不想醒来,不想看见我。” 琉璃见劝不住,也就不再多说。 邱老爷和邱禹来看过邱岚月几次,每次都叹着气离开。他们毕竟是男子,总待在姑娘家闺房不太好。可邱岚月是他们的心头肉,不亲眼看她醒来,他们始终放不下心。 等到邱老爷第四次前来探望,邱夫人绷不住了,扑进他怀中大哭:“老爷,我错了。你快想办法救救我们月儿吧,只要她能醒来,我以后再也不逼她做任何事了。她不是喜欢蒋家那小子么,我答应了就是。等月儿过了今年生辰,我就让他们订亲。只要我的月儿能醒过来,我只要我的女儿。” “你能早这么想就好了,哎。”邱老爷又叹了口气。他不像邱夫人那么看重门第,蒋邱两家曾经交好,儿女辈的婚约也是事实。再说了,他还挺看好蒋玉书的。他一直觉得,以蒋玉书的资质,出人头地只是时间问题。 “好了夫人,别哭了。既然大夫说没事,我相信事情并没有很严重。”邱老爷安慰夫人,“回头我们去大相国寺烧个香,祈求佛祖保佑,吾儿能早点醒来。” 也只能这样了。邱夫人抽噎着,用手绢不停地拭泪。 第24章 洗灵(下) 清荷别院内,灵夙还不知道蒋邱两家发生的一切。她拿着古籍看得津津有味,一旁晚煦正嗑着瓜子,乐不思蜀:“怪不得表姐你在人界一待就是几千年。人界就是有意思,还有那么多好吃的。” “听你这话,是暂时不打算回青要山了?” “回去干嘛?青要山多无聊啊,还不如蓬莱岛有趣呢。” “那你准备在我这里赖多久?” “嘻嘻,等东洲海市开市啊。”晚煦回答得理所应当。 “……” “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去海市么。到时候我从海市直接去君山。” 灵夙不解:“你去君山做什么?帝子①素来爱清静,你又去打扰她们!” “君山冷冷清清的,我怕她们无聊,去陪她们聊聊天啊。” “你还真是能折腾。” 晚煦知道灵夙拿她没办法,嗑瓜子的声音都大了几分。她又问:“你说是故人,就是万象书局的大小姐施云黛?” “嗯。” “她不过十六七岁,怎么成你故人了?”晚煦不屑。 不待灵夙回答,她突然手一抖,盛放瓜子的碟子啪的落地。她被自己的想法惊着了,又忍不住开口求证:“她……该不会是?” 灵夙知道她想说什么,点点头。 妈呀!晚煦瞬间觉得瓜子都不好嗑了。 “哎,她也挺可怜的。不过我看施先生施夫人对她视若珍宝,她这一世应该很幸福。” “但愿能无灾无难吧 。”灵夙想起昨日见到的蒋玉书,感叹了一句,“可惜啊,人界有人界的烦忧。那日在茶铺遇见的蒋书生你还记得么?才几日不见,他也生出执念了,原本多淡泊的一人呐。” “有所求才会有执念,你不也是……” 被灵夙一瞪,晚煦把话咽了回去,又道:“不知道他所求是什么。你们也算是相识一场,要不你帮帮他呗,反正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 灵夙笑她天真:“人界有句俗语,今日我赠予你,希望日后你能受用。” “什么俗语?” “少管闲事,长命百岁。” 晚煦:“……” 瓜子彻底不香了! “姑娘,我回来啦——”陶娘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灵夙回头一看,没想到陶娘子在蓬莱仙洲陪母亲待了几日,得了不少好东西。她头上插着的西海鎏金珊瑚簪,手上的昆仑凝息玉镯,还有耳朵上戴着的东海水晶坠,应该都是母亲给她的。 陶娘子见灵夙在打量她身上的林林总总,得意极了,慢慢转了一圈给她欣赏:“怎么样,是不是很衬我?都是灵主赏的。” “母亲对你果然大方。看来还是蓬莱仙洲养人呐,你这去了没几日,感觉变了个人,也丰腴了不少啊。” “姑娘你讨厌,就是想说我又胖了呗。” 晚煦嗤笑。 “对了姑娘,这是灵主让我带给你的。”陶娘子手掌轻轻一摊,灵夙面前的石桌上瞬间多了好多东西。有青帝宫的灵药,丝竹轩的乐器,东海的珍珠,蓬莱的仙果,还有……好像是母亲做的糕点。 看着那一盒糕点,灵夙眼中有情绪闪过,她拿起一块放入嘴里。熟悉的味道,果真是母亲亲手做的。上一次尝到,还是几百年前二哥来人界看她的时候带来的。 晚煦也吃了一块,激动:“我都几百年没吃过姨母做的糕点了,太好吃了 。” “想吃还不简单,我娘一向疼你,你去蓬莱赖着她吧。” “不,我得先赖着你,去了海市再去君山,然后去蓬莱看姨母。” 灵夙无奈。好吧,祸水东引计划失败。她问陶娘子:“二哥对我送的这份礼物满意吗?” 陶娘子冥思苦想,怎么算满意呢?她含糊:“应该满意吧。” “应该?” “二公子挺开心的啊,说姑娘你有心了 。” “就这样?” “就这样。” “没说别的?” 陶娘子摇摇头。还能有什么别的? 灵夙觉着不对,这不该是二哥看到那副画之后的反应。就连晚煦都想得到:“且不说表姐画工如何吧,单是看这画是用洗灵笔画的,二表哥也该有所疑惑啊。再说了,人家崇明都直接把贺礼托表姐转交了,二表哥怎么能不对此表露一下八卦之心呢?这也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吧。” 灵夙心中疑问重重,也懒得说晚煦了。她思来想去,最终下结论:“不对,这其中有问题。你确定你交给二哥的画,是我那副《夙夜图》?” 陶娘子很肯定:“千真万确。那日画干了,姑娘让涂雀收起来给我,我怕弄脏,都没敢打开看。我就……” 说话声戛然而止。 陶娘子瞳孔一紧,支支吾吾:“难道说,涂雀他……?” 无需多做解释 ,在场三人都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很快,涂雀被叫来了,他年纪小意志不坚定,灵夙一个眼神,他就吓得全都招了。 听完整个过程,陶娘子不禁佩服涂雀,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整个蓬莱酒楼也就只有他敢对灵夙动这种鬼心眼儿。谁不知道蓬莱三姑娘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当年初月就是不够了解灵夙,才会无端送了命。 涂雀虽不是很了解灵夙的脾气,但求生欲在线,他连连告饶:“姐姐,我错了,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以后保证乖乖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不小心……您罚我吧,让我干什么都行。” “我可以去后厨洗碗,刷锅,端菜,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真的不敢了,呜呜呜……” 晚煦见孩子哭得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她轻轻拉了一下灵夙的衣袖:“如果这事有的补救,要不就饶他一次吧。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灵夙点头表示赞同:“是啊,他还是个孩子呢,孩子犯错还是可以给一次机会的。那我就我网开一面吧。” 涂雀大喜。陶娘子也跟着松了口气,不过她还是不太相信这话出自灵夙之口。 紧接着,灵夙又说:“陶娘子,把这个孩子丢去饿鬼道。历练个一年半载,也就成气候了。” 陶娘子:“……” 晚煦:“……” 陶娘子腹诽 ,果然啊,这才是灵夙该有的处事风格。 涂雀被吓得呆滞了几秒,等他意识到饿鬼道意味着什么,大声哭喊:“不要啊,姐姐,我不要去饿鬼道。姐姐你饶了我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匕首就不用丢过去了,放在阿湛那儿好好保管。”灵夙吩咐完陶娘子,转头朝涂雀微微一笑:“要努力哦,一年半载很快就过去的 。” 涂雀:“呜呜呜呜……” “阿湛 ,你亲自送他去。” 得了灵夙的命令,阿湛很快从剑中出来,带走了涂雀。他安慰涂雀:“你是灵体,受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大不了受点惊吓。” 涂雀听完,哭得更大声了。 晚煦说风凉话:“表姐真不愧是表姐,连个小孩子你都忍心惩罚。不过你这脾性真不错,有你当靠山我非常有安全感,再也不用怕被人欺负了。” “你懂什么,”灵夙扫了她一眼,“放眼六界,哪一把神剑不是经过千锤百炼的。” “懂懂懂,我懂。”晚煦拼命附和她,“我听说崇明殿下的银崖,好像就在阿修罗界踌躇了几百年呢。还有湛卢,当年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跑那一趟,剑也不会缺个口子。我知道表姐是为了涂雀好,想让他变得更强大。表姐你好伟大噢!” 灵夙无视她的马屁,她让陶娘子去涂雀说的桥底下找找,看画还在不在。她并不抱希望,但还是想求证一下。这画是洗灵笔所绘,若是流入人界,后果不堪设想。 陶娘子不到一刻钟就回来了。如灵夙所料,没找到。 陶娘子说:“崇明殿下把风乐树种在了画里,一刮风就会有曲声响起。定是有人听到,把画捡走了。” 对于凡人而言,这幅画绝对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即便它已经被撕成了两半。 “怪我大意了。” 卷轴所用纸张遇水不会湿,刀剑不可破,但是像涂雀和湛卢这样的神器,轻易就能将其毁坏。这也是涂雀不过摔了一跤就把画撕碎了的原因。 晚煦关切:“现在怎么办?画还能找到吗?” 灵夙点头。画是能找到,不过得借用一下洗灵笔。 她拿出**笛,不过吹奏片刻,崇明就出现了,手里还拿了一卷画。 “正想把画给你送过来。” 灵夙打开卷轴,是她画的那幅《五陵源》。她笑着地把画推回到崇明手里:“殿下怎么这么见外,你特地跑一趟送洗灵笔来给我用,这幅画就送你好了。” 崇明:“嗯?” 灵夙伸手:“再用一次。” “不是已经画完了么?” 晚煦抢着说:“这事可就说来话长了。”她把涂雀不小心毁了画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崇明心下了然。他就知道,灵夙主动找他,基本没好事。 ①帝子:指尧帝的女儿娥皇、女英。见《楚辞》“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第25章 夜图(上) 画画灵夙很擅长,可操作起这洗灵笔,她似乎有点力不从心。最终,崇明好人做到底,帮她把《夙夜图》找到了。 “撕成两半的画分别在两个不同的地方 。”崇明说。 “那就一半一半找呗。”灵夙并不惊讶,她只想尽快把画取回来。她叮嘱晚煦:“你和陶娘子在家待着,我们拿到画就回。” 这个“我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晚煦眼神在他们俩身上游走了几圈,勉强答应:“那么……好吧。” 灵夙猜到她误会了,为防止她回头乱说话,赶紧给她掰过来:“往年二哥生辰,收到我的贺礼他都会亲自前来回礼,顺便探望。你在这儿守着,他若来了你替我陪陪他,把事情跟他说清楚。” “不用解释,哈哈,我知道的。”晚煦傻笑。 “你知道个鬼!” 灵夙挥挥衣袖,走了。 草场巷,蒋家。蒋玉书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的笑容比之前更甚。 蒋老伯和一位穿着黑色衣袍的中年男人站在蒋玉书床前说话。中年男人很瘦,面相看着并不老,头发和胡子却是灰白色的。 “周先生,我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蒋老伯精神萎靡,整个人像是被愁云笼罩着。他把能请的大夫都请了个遍,家中银两也所剩无几,可蒋玉书还是如此。眼下他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位周先生身上了,张老头跟他说,周先生是汴京城内最好的术士。 周先生打着哈欠,漫不经心:“看症状像是失了一魂,这个我治不了。你多陪他说说话,过两三天能醒也就醒了。” “若是不能醒呢?” “那就醒不过来了。” 蒋老伯神色变得更难看。他讷讷地看着床上的蒋玉书,失魂落魄。 灵夙和崇明此刻正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没显身,凡人看不见他们。灵夙对崇明说:“这位周先生就是上次帮孙玉隐身的术士,今日看来,还真有点本事。” 不过周先生没有完全说对,蒋玉书并不是失了一魂,他的魂魄俱在,完好无损,只不过意识入了画而已。凡人失去意识就跟睡着一样,意识不醒,人就不会醒。 崇明刚要提醒灵夙找画,只见蒋老伯突然灵光乍现,对周先生说:“是了是了,有件东西很古怪,烦请先生过目。” 他掀开蒋玉书身上的被子,从他怀里取出了半幅卷轴。灵夙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夙夜图》的存在,她挥了挥手,卷轴一打开,成了一幅再普通不过的画。 “寻常画作而已,你让我看这个是何意?” “奇怪,那天明明会动的。我把这画带回了之后,我儿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周先生摆摆手:“跟这画没关系。令公子抱着它睡说明他很喜欢,还是放回去吧。” 蒋老伯满心疑问,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放回蒋玉书怀里。 周先生告辞离开,顺便把银子还给了蒋老伯:“无功不受禄,我既然帮不上什么,这钱我就不收了。” “我送送先生。”二人一前一后出门。 蒋老伯没有折回来。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他别无他法,决定去大相国寺求个平安福。但愿蒋玉书能像周先生说的那样,自己醒过来。 在蒋老伯出门的同时,灵夙和崇明已经入了画。 夜图中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因此时间比外界快了一倍。 蒋玉书未察觉时间有什么不对,他认定了这是个梦,梦里的事再离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拉着邱岚月的手,并肩走在边河畔,慢悠悠地赏灯。这样的画面在他曾经的生命中是不存在,也是想都不敢想的。 邱岚月指着前面:“玉书你看,那儿多热闹啊。” “好像是龙津桥,我爹说龙津桥往南就是州桥夜市了,你饿吗?我们去吃点东西。” “不饿,但是想和你一起吃。” “走吧。” 二人相视而笑,携手往前走。 灵夙和崇明远远看着。灵夙摇摇头:“啧啧,这小子还没发现自己在画里呢。美人在侧,他享受得很,就这么一直睡着也不错。” 本来她还有一点点自责,若不是她一时兴起把蒋玉书画进《夙夜图》,他执念再深也不会被吸进来。可现在看来他享受得很呢,应该对她感恩戴德才是。 “你不准备把画收回去?”崇明不信。 “谁说我不收回?他的意识在不在画里 ,不影响画的美。” “可这个邱岚月是幻象。” “幻不幻象无所谓,反正是他心里想要的。” 崇明说得不错,这个邱岚月不是真的邱岚月,而是因蒋玉书的执念而生的幻象。他希望自己能高中,能娶邱岚月,与她琴瑟和鸣,只要是在画里,洗灵笔就能给他想要的一切。 如果她没猜错,蒋玉书应该把夙图送给邱岚月了。邱岚月的执念比蒋玉书强得多,此刻她必然在夙图内,和幻象中的蒋玉书举案齐眉。 “我们这趟算是白来了,他自己不想出去,我们是无法带他走的。” 灵夙揉揉太阳穴。都怪涂雀那个惹事精,给她搞出这一堆麻烦。她嘴上说无所谓,可毕竟是两个活生生的人,若是因为她的失误一辈子被困在画里,这孽也是记在她头上的。若是大奸大恶之人也就罢了,偏偏只是一对脑子不太清醒的痴情男女。 “真令人头疼。” “不急。他若是知道自己在画中,应该会想回去的。” “那可未必。” 被心上人全家看不起的穷酸书生,被圣上看重的翰林院学士兼探花郎,是个人都会选后者的。画里的生活也是生活啊,有的吃有得睡,还有佳人作陪。 灵夙不禁感叹:“我这《夙夜图》画得是真不错,还给了人家一个温柔乡。” “他们去州桥夜市了,去看看吧。” 邱岚月要了碗馄饨,她和蒋玉书坐在同一张桌上,分食一碗。蒋玉书余光瞥见隔壁桌有三位女子在吃馄饨,其中青色衣服那位他认得,是万象书局的常客三姑娘。 “三姑娘,好巧。”他打招呼。 “灵夙”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埋头继续吃。蒋玉书觉得奇怪,这位三姑娘好像不认识他。他以为她是为了避嫌,不想让邱岚月误会,于是也没再多说什么。 然而事实并非他想象的那样,这个“灵夙”不是真的灵夙,是画出来的纸片人。和“灵夙”坐在同一桌吃馄饨的另外两位,正是“晚煦”和“陶娘子”。 崇明也看见了她们,问灵夙:“你到底画了多少熟人进来?” “没了,就你看到的这几个。”言下之意,反正没画他。 崇明没指望她画他,以她对他的成见,他们能站在这儿好好说话已是不易。他观察四周,觉得这画面有点熟悉:“风乐树好像就在这附近。蒋玉书若是见到风乐树,就会知道自己在画里。” 灵夙了想到了这点。她施了个法术,原本是想刮阵风的 ,谁知法术失灵了。 “怎么回事?” “你在洗灵笔画出来的画里是施展不了法术的。”崇明拿出洗灵笔,“还是得用它。” 他凭空画了几笔,刚刚还平静的河面上立刻起了波澜。 “好端端的怎么起风了。”邱岚月抱怨,“玉书,我们还是回去吧,万一下雨。” “好,都依你。” 他们起身,崇明又画了几笔,改了他们的道,于是他们顺理成章走到了风乐树那儿。他们越靠近风乐树,曲声越清晰。起初蒋玉书以为是附近画舫中在奏乐,走近一看,他彻底愣在了原地。这不是画中那株会闻风奏乐的花么? 邱岚月没察觉他的异样,蹲下来看着风乐树:“玉书你听见了么,曲声好像是这株花发出来的。好神奇啊。” 蒋玉书置置若罔闻。 “玉书,玉书你怎么了?”邱岚月拍了拍他。 “没什么,回家吧。” 他们离开后,崇明停了河面上的风。 “蒋玉书已经知道了。” “看出来了。”灵夙不确定蒋玉书会不会轻易放弃这里的一切,“再等两个时辰,如果他还是不为所动,说明他选择了留在画里。那我也无能为力了,尊重他的选择。” 第26章 夜图(下) 蒋玉书幻象中的蒋府在武学巷,离龙津桥不远。回去后,邱岚月早早睡下了,蒋玉书却辗转难眠。看到风乐树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梦里没有白天,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梦。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熟睡的邱岚月。她那么美,那么温柔,连耳垂的小痣都是他熟悉的样子,以至于他到现在都不愿意相信这是幻象。她明明就是岚月!还是说,岚月也在这画中? 很快,他否认了这一猜测。他送给岚月的画是夙图,岚月应该被困在那半幅画里。 随着蒋玉书内心的动摇,整座蒋府开始晃动,只是他自己感觉不到而已。 房顶,灵夙正百无聊赖坐在看月亮。感受到房子开始晃动,她松了口气。在这夜图中,有些是她画的,比如画舫和歌舞女,有些是因蒋玉书的执念而产生的幻象,比如蒋府和邱岚月。一旦他内心产生动摇,幻象就会出现异动。 “快了。”崇明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他在挣扎 。” 谁知过了一小会儿,蒋府重新恢复了平静。 “怎么又不动了?” “总得给人一点考虑的时间。” “也是,要放弃这一切需要不小的决心呢。” 灵夙算了算时间,离他们回蒋府已经一个时辰。蒋玉书尚且如此挣扎,那比他执念更深的邱岚月呢?不知道她在夙图中如何了,要让她从画中出来估计更难。 “都怪涂雀,给我惹这么一堆破事。”她决定让涂雀在阿修罗界多待几百年,不然不足以平她心中之愤。 等待的过程相当漫长。灵夙心中懊恼,横竖她和崇明是没什么话好说的,和他待在一起还不如去听姜川耍嘴皮子。这么想想,姜川也就变得没那么聒噪了。 崇明没看出灵夙的不耐烦,问她:“你的湛卢剑修补好了?”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你从我这里抢走玄石,我不能问问用在哪儿?” “修好了,使起来挺顺手的。” “听陶娘子说,这湛卢剑是你到人界之后,昭楠君才送给你的。” “嗯。” “挺久了。” “是挺久的,”她感叹,“一转眼,湛卢已经陪了我三千多年。” 崇明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昭楠君是武痴,听说他以前从不让人碰他的兵器。他既然主动送给你,看来你很喜欢湛卢?” “喜欢谈不上,就是看着趁手。”灵夙没意识到崇明是在套她话,答得很顺口,“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我大哥抠得很,他把湛卢送给我之前,从未让我碰过。” 说完,灵夙才感到不太对劲 。崇明并不是爱闲聊的人。 “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 “有么?” 他一否认,灵夙更觉得有什么。她很肯定:“你没说实话。当初你费尽心思想得到玄石,是为了什么?” “我说实话你会信?” “信啊。骗我没什么意思。” 崇明眼中闪过一抹笑,而后一本正经道:“一万多年前我与坤岩交战,被他重伤。有人救了我,但她的剑损毁了。” “所以你是想用玄石为她补剑?” “嗯。” “谁啊?” “她蒙着面,我看不清她的长相,后来再没见过。” 灵夙不信:“你在六界鲜有敌手,能在那种血腥之地救下你的人,修为可见一斑。这样的人在天界屈指可数,你若有心想报恩,还能查不出她是谁?” “我说了你不会信的。” 灵夙语塞。不是她不信,而是这话令人难以置信。当然,她并不觉得崇明有必要骗她。 “既然不知道她是谁,你要玄石有什么用?看来冥冥之中,这玄石还是属于我的。” “总会用到的。” “啧,看不出你是这样的人。” 许是这夜晚太过宁静,聊着聊着,灵夙逐渐放下了对崇明的成见。她心情不错,主动提起了往事:“其实在湛卢之前,我有过一把剑,是父亲送给我的,叫止戈。父亲是武人,他挑的兵器虽然好,但对我来说太厚重了。我那时候不怎么离开蓬莱,用不到那样的利器。有一年骥风生辰,我就把止戈送给了他。” 崇明的心中起了波澜。骥风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听人提了,但是他再熟悉不过,就在不久前,他和骥风还见过面。他在乾坤幻境摆的棋局,就出自于骥风之手。而神兵止戈,他也不陌生。 “我以为你是不会主动提起我师兄的。” “如果放在几千年前,或许不会提。”灵夙笑笑,“现在无所谓了,陈年旧事罢了 。” “我没见师兄用过别的兵器。” “他订亲之后就还给我了。我没收下,扔了。” 崇明诧异,原来是她扔的。止戈是上古神兵,她却说扔就扔,他不禁怀疑,传闻中关于她和骥风的那些旧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他们的过往,应该远比他了解的要复杂得多。 月光越来越柔和,映在她的脸上,这让她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崇明的心也安静了下来,他想,此时无论问她什么,她或许都不吝啬回答。他正准备开口,蒋府又开始晃动了。这一次更加剧烈,仿佛这一整片房子顷刻间就会崩塌。 灵夙飞跃而起,停在了半空。她扭头对崇明道:“这次应该不会变了。我得在他醒来之前交代他一些事,殿下如果有事可以先离开,我们清荷别院见。” 蒋玉书睁开了眼睛。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这几日都在黑夜中生活,乍一见到阳光,双目感到一阵刺痛。 他哼哼出声,趴在一旁熟睡的蒋老伯惊醒了。看到儿子恢复意识,蒋老伯大喜过望:“玉书,我不是在做梦吧?你终于醒了!” 蒋玉书使劲眨了几次眼睛,好不容易才适应眼前的光亮。这样的阳光让他很肯定,他的确是从画中出来了。 “爹……” “别说话,来,先喝口水。”由于激动,蒋老伯端着碗的手有些颤抖,“慢点喝。” “我睡了多久了?” “你这一睡都五六天了,可把爹吓死了。” “对不起,爹,让您担心了。” “傻孩子,跟爹客气什么。”蒋老伯把从大相国寺求来的平安福塞到蒋玉书手里,“你把这个戴在身上,不许摘下来。” “这是?” “我试了各种办法都没能把你叫醒,昨天去大相国寺求了这平安福,你就醒过来了。一定是佛祖显灵,感谢佛祖保佑。” 蒋玉书苦笑。他知道自己醒过来不是因为这平安福,但他不忍心拂了父亲的好意,便收下了。 “孩子,那幅画你可不能留了,有多远扔多远。要不是那邪门的画,你也不会遭这样的罪。周先生说你出事跟画无关,可我总觉得是它搞的鬼。”蒋老伯一边说着,一边去床上找卷轴。翻了半天,床上什么都没有。 “奇怪,刚才还在的,怎么我睡了一觉就没了。该不会是家里遭贼了吧?” 蒋玉书并不意外:“可能是被它的主人收走了吧。” “丢了也好,以后咱们家就不会遇到奇怪的事了。哎,这次真的吓死爹了。” “对了,”蒋老伯突然想起一件事,“昨日我在大相国寺碰见邱夫人了,她脸色很不好。你不是把另外半幅画送给岚月了么,我猜是不是岚月也跟你一样,出事了?” “爹,现在什么时辰了?”蒋玉书这才缓过神来,想到了正事,“我得去一趟邱家,岚月有危险。” “慢点慢点,还早着呢,午时才刚过。” 看他手忙脚乱更衣的样子,蒋老伯很担心,生怕他一不小心又晕过去了。 看着蒋玉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灵夙放心了。看他这样子,应该是听进去她的话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半幅画,又想到在夜图中发生的种种,心里泛起一丝异样。 “你是想让蒋玉书去把邱岚月带出来?” 灵夙回头,愣住了。 “你怎么还在这?” 崇明笑笑:“答应帮你把画找回来,事情才做完一半。我向来言而有信。” “那就多谢殿下了。有洗灵笔在,万一发生点意外,我也能高枕无忧。” “什么意外?你是指邱岚月?” 灵夙默认。 全文完结了的,这里我贴一下,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夜图(下) 第27章 夙图(上) 邱府这几日都笼罩在悲伤的气氛中。邱岚月一直没醒,邱夫人整日以泪洗面,侍女和仆役也变得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说错话惹主人家不快。 “月儿,我可怜的月儿……”邱夫人坐在邱岚月床前抹眼泪,嗓子都哭哑了。除了昨日去大相国寺烧香祈福,她几乎寸步不离守着邱岚月。每每累得睡过去,她总会从梦中惊醒。 琉璃匆匆忙忙进来,气喘吁吁:“夫人 ,夫人您,先别哭,姑娘她……” “慢点说,月儿怎么了?” “姑娘她有救了。” “什么?”邱夫人瞬间精神了,“难道是老爷找到能治好月儿的大夫了?” 琉璃深吸一口气,放慢语速:“不是的,夫人,是蒋玉书蒋公子来了。他说他知道姑娘为什么会昏睡。他还说,他有办法让姑娘醒过来。” 听到蒋玉书的名字,邱夫人原本有些排斥,可是一想到女儿或许是为情所困才变成这样,顿时又将心中的不快压了下去。 邱老爷和邱禹不在家,府中没有男主人,邱夫人不太敢擅自做决定,她让琉璃把蒋玉书领到前厅,先听听他怎么说。 蒋玉书在大厅来回踱步,侍女给他泡的茶他一口都没碰。他知道邱夫人不喜欢他,也没有把握邱家的人能听他的。 他藏在袖中的手里握着一支香。 从夜图中出来之前,蒋玉书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一个看不清脸的青衣女子告诉他邱岚月有危险 ,还教了他把邱岚月从画中带出来的办法。他手里的香就是青衣女子给他的。 “你在离邱岚月十步以内的地方点燃这根香,就能进入她那半幅画中。入画后,想办法说服她跟你走。” “只要邱岚月愿意离开,你们就可以平安醒来。至于她肯不肯跟你走,就得看你了。” “香燃尽之前,务必让人唤醒你,不然你也会被困在画中。” 青衣女子在梦里对他说的话,句句清晰,言犹在耳。他本来以为只是个梦,直到他看到了手里的香。他猜测,那个女子或许就是画的原主人。能画出那样神奇的画,必定不是普通人。 “蒋公子久等了。” 蒋玉书抬头,原来是邱夫人到了。他行了个礼:“夫人好。” “不必多礼。事关月儿,我就直说了吧。刚才琉璃跟我说,你有办法唤醒月儿?” “是的,夫人。” “什么办法?”邱夫人心中存疑,“我竟不知你还会医术?” “夫人过奖了,我并不会医术。” 蒋玉书耐心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有梦中女子的话说给了邱夫人听。他担心邱夫人对他心存芥蒂,略去了画的由来,只说是他们无意中得到的。 邱夫人听完,还是很生气:“荒唐,我女儿昏迷不醒,我岂能让你和她独处一室?” “夫人息怒,您误会了,并不需要岚月与我独处一室,您和邱老爷可以在一旁看守的。当然,为了避嫌,您可以在室内放一架屏风,隔开我和岚月 。我心中有岚月,绝不会冒犯她的,夫人大可放心。” 琉璃赶紧敲边鼓:“夫人,姑娘现在昏迷不醒,还请夫人以姑娘的身体为重啊。”说完她凑近邱夫人,压低声音继续道:“夫人您忘了么,昨日我们在大相国寺碰见了蒋老先生。” 被琉璃这么一提醒,邱夫人才慢慢放下戒心。 邱家和蒋家曾经当过多年邻居,邱夫人对蒋老伯并不陌生。昨日在大相国寺偶遇,蒋老伯主动跟她打招呼,提到了蒋玉书昏迷的事。 邱夫人心想,蒋玉书昨日还昏睡着,今日就生龙活虎了,没准他真的有办法。 “那就依你所言,先试试吧。” 蒋玉书大喜:“谢谢夫人 。” 琉璃安排下人在邱岚月床前摆了一架屏风,而后屏退了旁人。隔着屏风,蒋玉书躺在一张贵妃榻上,床头摆了个香炉。 蒋玉书没想到室内只剩他和邱夫人、琉璃三人,颇有些紧张。他和邱老爷、邱禹都是熟人了,有他们在他或许还能镇定点。 “有劳琉璃姑娘了,香燃尽之前,请务必叫醒我。” “蒋公子客气了。” 琉璃转身去邱岚月床榻上整理了一番,果真找到了蒋玉书说的半幅画。她将画拿出,示意给邱夫人看:“夫人您看,真的有幅画。” 邱夫人正要打开,蒋玉书从塌上弹起来,飞快阻止了她:“夫人且慢,在岚月醒来之前,这画万万不能打开啊!” 其实打开也不会影响什么,只不过灵夙不想让更多人见到这幅画,她特地叮嘱了蒋玉书。 见蒋玉书这么激动,邱夫人悻悻放手,让琉璃将画重新放回邱岚月身边。 交代完,蒋玉书点燃灵夙给他的香,重新躺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巧合,夙图中的蒋府也在武学巷,和夜图中的位置一模一样。 蒋玉书远远地站在蒋府门前,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蒋府白天的样子。他心中感慨万千。昨天他还是这里的主人,和心上人长相厮守,美满得不真实。当然,也确实不真实。谁知一觉醒来,他却成了旁观者。 就在蒋玉书心中苦涩的那一会儿功夫,一辆马车缓缓行至蒋府大门口。蒋玉书看见一个长得跟他一样的男子撩开帘子从里面出来,转身去扶一位女子下车。看到女子长相,蒋玉书心跳加速。是邱岚月! 画中的世界是虚幻的,时间也会比外面快。此时,邱岚月已经跟“蒋玉书”成亲了。和夜图中的情况一样,“蒋玉书”是本次科举的探花郎,他的文采得到了圣上赏识,供职于翰林院。他和邱岚月成亲后,日子过得非常美满。 蒋玉书看着他们携手走进大门,心情跌落至谷底。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梦中那位女子会跟他说,能不能把邱岚月带出来,就看他了。也就是说,邱岚月不一定会跟他一起离开…… 在入画前,蒋玉书信心满满,以他对邱岚月的了解,若是知道自己在画中,肯定愿意跟他回去。可见到了这一幕,他开始动摇了。邱岚月心心念念的,不就是他能高中然后娶她么?如今的一切皆是她最想要的,她或许已经习惯画中的生活。 蒋玉书心里打鼓。无论如何,他得先想办法见到邱岚月,告诉她《夙夜图》的真相。 蒋府的厢房内,“蒋玉书”正温柔地为邱岚月簪花。邱岚月低头羞涩地笑了,比花还要美上几分。 “我的月儿真是比花还美呢。” 听到“蒋玉书”的夸赞,邱岚月有些不好意思:“你又取笑我。” “哪有取笑,我说的是事实。” 花簪好了,邱岚月对着镜子仔细端详。镜中,他们郎才女貌,是一对完美的璧人。 “真希望这个梦做得再久一些。”邱岚月默默祈祷。她和蒋玉书一样,以为这只是个梦。能在梦中经历这样的美好,哪怕永远不醒来,她也没有遗憾了。 在这个“梦”里,她不是官家千金,而是一位在路边摆摊卖团扇的平民女子,这个身份令她觉得又好玩又刺激。自从她的兄长邱禹高中,她也跟着当了很多年千金小姐,身份是高贵了不少,但已然失去了她最想要的自由。这一入“梦”,她的新鲜劲也就上来了,卖扇子卖得自得其乐。 熟料,扇子还没卖出几把,她就遇见了“蒋玉书”。他们在这个“梦中”的相遇也很浪漫,“蒋玉书”骑着高头大马从街上走过,对她一见钟情。然后就像很多画本故事里写的那样,他们克服了门第偏见,终成眷属。 这一阵子邱岚月快乐极了,因为“梦”里的她出生在汴京的一户普通人家,父母虽还是那个父母,但他们已经没有立场再强迫她议亲了,她嫁给了自己爱的人。她爱的人也爱她,还是名满京都的探花郎。 第28章 夙图(下) 邱岚月和“蒋玉书”正浓情蜜意,有下人来报,说翰林院主事周大人有事找“蒋玉书”,请他马上去翰林院议事。“蒋玉书”心有不舍,但也只能暂别新婚妻子,出门办公去了。 蒋玉书在蒋府门外徘徊良久,终于见“蒋玉书”出门了,他又期待又紧张。他心里很清楚,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想办法马上和邱岚月单独见面。 凭借着先前在夜图中生活过的记忆,蒋玉书很快找到了邱岚月所住院子的围墙。他从旁边的巷子里搬来几块木桩子,踩在木桩上努力往上够,试图翻墙进去。可他毕竟是个读书人,这种活他不擅长,没攀爬几下就摔了下来。 蒋府一位外出采购家用的家仆从巷子里经过,一眼就认出了蒋玉书:“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仆役急忙停下牛车,上前去搀扶蒋玉书。 “噢,刚看见一只受伤的猫蹲在墙上下不来,想帮帮它。”蒋玉书随便找了个借口。 “大人真是心善。咦,那只猫呢?” “好像被我吓到,逃进院里去了。它伤得不轻,我得赶紧找到它。” 仆役一听,马上领蒋玉书去了最近的侧门:“从这里进去比较快,就是得委屈大人从侧门进了。大人您快去找猫吧,需要我帮忙么?” “不用,我自己找就行。” 仆役离开后,蒋玉书拍了拍胸脯。刚才真是吓死他了,他还担心被识破。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从正门大摇大摆进去,他和邱岚月幻想中的 “蒋玉书”本就是同一人,旁人是分辨不出来的。 邱岚月在院中修剪花枝,抬头见蒋玉书朝她走来,以为看岔了。她放下剪子,迎上去:“玉书?你不是刚去翰林院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蒋玉书言语有些慌乱:“是我,岚月。我不是他,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我知道你是玉书啊。我们不是在自己家么,要回哪去?” “岚月你听我说,这里不是真实存在的地方,你被困在幻象中了。” 邱岚月不明所以,心想这不是个梦么?梦当然是虚幻的。 “这不是梦,岚月。怎么跟你解释呢……”蒋玉书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思考了一会儿,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直接告诉她比较好。 “你仔细想想,这里是不是只有白天,没有黑夜?你还记得我送你的那半幅画么,画中的你是一位卖扇子的平民女子,跟这里的情况一模一样。” “好像是有点像。”邱岚月点点头。 “你现在就在那幅画里。” 蒋玉书顺着话题往下说,提到了他在夜图中的经历,提到了邱夫人的伤心欲绝,提到了梦中女子的嘱托。等他说完,邱岚月一言不发,看似不敢相信,但是她的眼神告诉蒋玉书,她已经信了他的话。 “画里?这,竟然不是梦……”邱岚月喃喃自语。随着她的迟疑,脚下的土地开始摇晃,树上的叶子纷纷往下落,惊起一群飞鸟。 蒋玉书大喜,他想起了梦中女子对他说的话。 “画中邱岚月所在的地方是她的幻象,只要她相信你说的话,她的心境就会动摇,幻象也会随着她的心境发生震动。不过邱岚月本人是感受不到的。震动越强烈,代表她想离开的**越强。若幻境持续震动不停,你就赶紧拉住她的手,她会把你带出画中世界。” 就是现在! 蒋玉书快速上前,就在他伸手想抓住邱岚月的时候,震动突然停了。他错愕,难道邱岚月改变主意了。 “岚月,你不想回去吗?” 邱岚月抬起头,神情迷茫,语气却坚定:“我不知道。我也想爹娘和哥哥,可是这里也有他们啊,和真实的一模一样。而且在这里,我不用被我娘逼着去议亲。” “玉书,为了怕你难受我没告诉你,这段时间我娘给我物色了一堆她觉得适合我的议亲对象。她想让我在这些人中选出自己未来的夫婿,可是我对这些人只有厌恶!” “那个张大人,比我爹小不了几岁,我娘却说他是礼部侍郎,嫁给他对我大哥的仕途大有帮助。” “那个王大人,长得确实一表人才,但他有个五岁的儿子。上次我娘提起这人,琉璃就去打过听,说他一心惦记着去世的原配夫人,他续弦也只是想让继室替他抚养儿子。” “还有什么李大人周大人赵公子……需要我一个个说给你听吗?”邱岚月边说边流泪,她很绝望,“这就是我作为所谓的高门千金的命运,在我娘心目中,我必须嫁给这些她觉得门当户对的人。哪怕这些人真的很好,对我来说却一文不值。我根本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我只想做回那个快意恩仇的自己。” “在我的那个家里,我不行。但是在这里,我可以!” 蒋玉书难以反驳。他努力说服她:“岚月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考中的。等我考中了,我就去向你爹娘提亲。”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我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你想过没,就算你考中了,我娘就一定会让我嫁给你?” “我……” “万一,我是说万一,你没考中呢?那我们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 蒋玉书被问住了,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想过。 “玉书,画中的这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 “我知道。”他在夜图中又何尝不快乐呢,那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 二人都踌躇着。院外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可他们都投入在彼此的话语中,完全没听到。 “阿月,怎么了?我怎么听到有争吵声?”人还未到,话已然传了进来。这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略带沙哑,却说不出来的好听。 蒋玉书只觉得血气上涌。这个声音……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看到了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面孔。是他的母亲,钱夫人——薛氏。 “娘——”蒋玉书一开口,泪流顿时就像雨水一般,汨汨而下。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去世多年的母亲竟会在邱岚月的幻象中出现。他顾不得母亲的惊讶,冲过去抱住了她:“娘,儿子好想你啊……” 蒋夫人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怎么了这是?你这孩子,早上还见过呢,怎么就哭成这样了?” 知道真相的邱岚月被这画面打动,也跟着哭了起来。 灵夙看到这一幕,无奈地冲崇明使了个眼色:“我说吧,没那么容易的。” 她去邱府取画,见香即将燃尽,蒋玉书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顿时有点担心。画中用不了法术,她只好拉着崇明一起进来看看。这一看,果然出状况了。只不过,她本以为比较麻烦的是邱岚月,没想到蒋玉书自己动摇了。谁又能想到,蒋玉书去世多年的母亲会在夙图中出现?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注定让她多背两份罪孽。 崇明看出了灵夙的无奈,他用洗灵笔追溯了一遍邱岚月的心境。 “原来如此。”他收起洗灵笔,对灵夙道,“从前邱家家贫,蒋家却是小富之家,蒋夫人疼爱邱岚月,待她如亲生女儿,有什么给蒋玉书的,都会给邱岚月一份。蒋夫人去世后,邱岚月心中一直有个遗憾,她想和蒋玉书一起孝敬蒋夫人,以报幼年的恩惠。” 于是,在邱岚月的幻象中,蒋夫人复活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蒋玉书措手不及,也令灵夙头疼不已。看蒋玉书现在这样,怕是也不想走了。那么,她的《夙夜图》就不只是一幅单纯的画了。师父若是知道,还不得骂死她。 “这可不行,我还想要这幅画呢!”灵夙拿起崇明手中的洗灵笔,在空中挥了几下。 “你做什么?”崇明一回头,灵夙已经不见了,蒋玉书也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蒋玉书看到了梦中那位蒙面的女子朝他走来。那女子语气不善:“怎么,蒋公子也不想离开了么?” 蒋玉书很为难:“我当然想走。但是我娘……” “你娘已经去世多年,你看到的不过是个幻象 。” “我知道这是幻象,可我真的很想她。若是在幻象中能孝敬她到老,我也知足了。”蒋玉书很诚恳,“姑娘一片好意我心领了,我知道姑娘是为我好。我娘在这里,岚月也不想走,我能不能……” “不能!” “……” 灵夙嗤笑:“真是荒唐。你以为你这么做很孝顺?这只不过是你满足自己私心的借口罢了!” “姑娘何出此言?我只是想对母亲尽孝而已。” “你只想着能和邱岚月在画中厮守,和幻象里的父母团聚,享受天伦之乐,那你有想过你父亲么?他为了你能安心读书考科举,夜夜穿街走巷,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么多年饱经风霜,他的腿已经快不行了,一到刮风下雨天就疼得出汗。这些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我爹他……”蒋玉书自然是不知道的,若他知道,怎么会让父亲继续做这份辛苦活?父亲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他却只想着自己。蒙面女子说得对,他真是太不孝了! “这次你昏睡,你父亲为了救你花光了所有积蓄。他已经不能再打更了,后半生靠什么生活都成了问题。你若还想留在画中,我不阻拦,但你最好想清楚。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却还在为你受苦。失去了母亲你无力改变,可你父亲还活在这个世上。希望你不要后悔。” 听了灵夙这番话,蒋玉书如醍醐灌顶。他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我该死!多谢姑娘提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29章 琰梧(上) “儿啊,你快醒醒。” “玉书你没事吧?你别吓我,你睁眼看看我,我是岚月啊!” 两个声音在蒋玉书耳边徘徊,由远及近,逐渐清晰。他睁开眼睛,看见母亲和心上人正为他的昏迷而焦急。 原来他还在画中。那么,刚才是梦境? 蒋玉书慢慢恢复了神志,他握住蒋夫人的手:“我没事,娘。让您担心了。” “来,快坐下休息一下。娘熬了汤,你和月儿都喝点吧。” “是参鸡汤吗?我记得娘最拿手的就是参鸡汤啊!”他已经快十年没尝过母亲做的菜了。母亲厨艺极好,从前,她最喜欢给他和父亲做各种好吃的。自从母亲去世,他一直遗憾,此生再也喝不到母亲亲手炖的参鸡汤了。可他竟不知自己有如此运气,能在这画中一尝夙愿。 蒋夫人慈爱地摸着他的头,微笑:“是啊,是你最爱喝的参鸡汤。” 蒋玉书的泪水再一次涌出眼眶。邱岚月用手绢帮他擦了擦,她和侍女一起把他扶到了凉亭中。休息片刻之后,他已经彻底恢复了。蒋夫人亲手给他们盛了汤,三人闲聊家常,其乐融融。 喝完汤,蒋夫人先离开了。没了这份亲情的羁绊,蒋玉书劝邱岚月回去的心又坚定了,他们之前的气氛也再度变得凝重。 邱岚月知道,她终要做出一个选择。 灵夙从蒋玉书的梦境出来了。她虽然戴着面纱,但是能明显看出她心情不好。 “还你。”她把洗灵笔递给崇明。 崇明手伸到一半,眼神却停留在她的面纱上,迟迟没动。 “怎么?” “没什么。” 灵夙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不妥的事,仔细一想才明白过来,崇明为什么会失神。当年她被初月毁去容貌,也是像现在这样,戴着面纱去见骥风最后一面。那也是她和崇明第一次见面。崇明当众揭开了她的面纱,让她在的伤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的仇就是从那时候结下的。 她一直对崇明怀有敌意,无论当着谁的面都不给他好脸色。可是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好像不那么恨他了。 “你刚才潜入了蒋玉书的意识,做了什么?我看他好像改变主意了。”崇明示意灵夙看那边。 凉亭内,蒋玉书正在说服邱岚月。他语重心长,像是已经决定了,不管邱岚月怎么选择,他都回去。邱岚月还在犹豫,不敢正视他的眼神。 灵夙瞥了一眼,意兴阑珊:“看他脑子犯糊涂,把他扇醒了而已。” “扇?”崇明想象了一下灵夙扇蒋玉书的画面。 “想扇来着,忍住了。我堂堂天界上神,犯不着对一个凡人动手,太大材小用了。” 崇明失笑:“不过你的提醒还是有用的,他现在很清醒。我觉得他能说服邱岚月。” “但愿。行不行就这样吧,我懒得管了。” 她真的不想管了,画毁了就毁了吧,作孽就作孽吧,爱咋咋吧。她不就是想画一幅画送给二哥么,怎么就摊上这么多事? “你是谁?为何在我家?”一男子厉声质问,打破了蒋玉书和邱岚月只见正在缓和的谈判气氛。 蒋玉书回头,心沉了下去。不是吧…… “蒋玉书”也惊着了,他还以为邱岚月在私会外男,正要发作,没想到这个人长得跟他一模一样?不,这人好像就是他! 灵夙好不容恢复的心情再次崩塌。为什么“蒋玉书”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 “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蒋玉书很紧张,他刚解释了两句,声音却变得越来越小,身体也越来越模糊。顷刻,他像一阵青烟,消失在原地。 邱岚月目瞪口呆,她猜,蒋玉书应该回去了。而“蒋玉书”静止了片刻,竟然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走过来同邱岚说话,他跟她聊了在翰林院议事的内容,还提到了潘楼街新开的酒楼,说改天带她去尝尝。 邱岚月有些懵。蒋玉书一离开,他在这里存在的痕迹也被抹去了?那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灵夙松了口气。在这里结束也好,省得她再收拾烂摊子。 “应该是香烧完了。我该做的也都做了,尽人事听天命。走吧殿下,回去取画了。”灵夙先行一步。 人界的事她不想干涉太多,他们的选择,她也无权干涉。 蒋玉书睁开眼睛,发现屋内多了两个人。是邱老爷和邱禹回来了。 在蒋玉书昏睡期间,琉璃把事情的经过跟邱家父子说了一遍。邱老爷活到这个岁数,天下奇闻也听过不少。他向来欣赏蒋玉书的人品,再加上有琉璃作证,因此他并未怀疑此事的真实性。女儿能醒过来,比什么都重要。 “贤侄,怎么样了?”邱老爷有些着急。蒋玉书已醒,床榻上的邱岚月却仍在沉睡。 蒋玉书撑着从塌上坐起,他向邱老爷行了个礼:“伯父,实在抱歉,岚月他……” “月儿根本没醒,你骗我们。”邱夫人粗暴地打断蒋玉书,她情绪很激动,“我就说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你一直在撒谎。你说,你是何居心?” 情急之下蒋玉书顾不得那么多了,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脱口道:“夫人息怒,您先听我说。岚月不是不想回来,她只是害怕。她不想嫁给您中意的张大人王大人李公子中的任何一个,可她又不想违逆您的意思,怕惹您伤心。这些都是她刚才亲口告诉我的,我真的没有撒谎骗您。” “你说什么?”邱夫人险些站不稳,好在邱禹扶了她一把。 蒋玉书把邱岚月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听到后来,邱夫人脸色变得惨白。这下她相信蒋玉书没说谎了,因为议亲的事她只跟邱岚月提过,就在她昏迷的几个时辰前,而且当时房内没别人。若非真的如蒋玉书所说,他在画中见到了岚月,他是断不会知道这些女子的闺阁私话的。 “荒唐!”邱老爷脸色铁青,对邱夫人道,“夫人,这些事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 “我……” 邱禹也帮腔:“是啊娘,您应该先跟我和爹商量的。那日您让我把我认识的未婚男子情况全都写给你,我还特地提醒过您,张大人王大人根本不适合妹妹。我以为您记下了,可是您怎么……哎!” 邱夫人解释:“他们都是朝中栋梁,我也是为了月儿好啊。邱家跟他们联姻,不仅月儿可以一生无忧,你在朝中也会多一些人帮衬。” “您错了娘,仕途虽然艰难,但我会靠自己的努力,怎么能让妹妹牺牲自己的幸福来为我铺路呢?” “夫人,你真是太糊涂了!” 邱老爷和邱禹你一言我一语,邱夫人本来就自责,被他们一数落,气血上涌,顿时晕了过去。 “夫人你怎么了?禹儿,快把你娘扶回房,叫大夫。” 邱禹扶着邱夫人离开了,琉璃也被吩咐去照顾邱岚月。屏风这头只剩蒋玉书独自面对邱老爷,他有些拘谨,邱夫人的昏迷他多少有些责任。他急忙道歉。 “不怪你,是我没管好这个家。若非我失职,岚月也不会变成这样。” 二人半天无言,只顾着叹气。 “老爷,蒋公子,太奇怪了!”琉璃匆匆忙忙跑过来,“那幅画不见了!” “画?” 邱老爷想了想,总算明白过来,琉璃说的是放在邱岚月床头那半幅画。进屋之前他还见过的,画就放在那儿,没人动过。 “我们一直在这儿说话,也没有其他人进来。画怎么会不翼而飞?是不是掉床底下了 ,你找找。” “是,老爷。” “琉璃,不用找了。”蒋玉书说,“画应该是被它的原主人拿走了。” 琉璃不信:“不会啊,刚才没人来过。” 可是他们很快就明白了,能画出这么神奇的画,那人又岂会是普通人?他们看不见她也不奇怪。 邱老爷陷入了沉思。 蒋玉书面容憔悴,非常之沮丧。他再次向邱老爷致歉:“伯父,是我辜负你们的信任了,我没能把岚月带回来。” “贤侄你别自责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你不是说你梦见的那个蒙面女子是画的主人么,能不能找她帮忙?” 蒋玉书迟疑了。找她帮忙? “老爷,蒋公子,你们快过来看啊!”琉璃再次惊叫,“姑娘,姑娘她……” “又怎么了?” “姑娘好像要醒了。” 蒋玉书飞奔过去,衣袖带到了屏风,屏风怦然倒地。 床榻上,邱岚月睁开了惺忪的眼睛。 画找回来了,崇明还帮忙修补好了,照理说灵夙心情应该不错的,可她实在高兴不起来。 “邱岚月愿意从画中离开,《夙夜图》完好如初,一切都圆满解决了。我觉得这不应该是你现在该有的表情。”崇明说,“难不成我又自讨没趣,就不该帮你这一趟?” 灵夙敷衍:“哪里敢,劳您大驾,我觉得很有面子噢。” “那你烦什么?” “心累。” 崇明无言以对。他百忙之中抽时间来帮忙,他没说累,她倒心累上了。 二人一路没说上几句话,就这么一路走回清荷别院,见晚煦和琰梧在煮茶谈心,好不惬意。 “二哥!”灵夙眼前一亮,快速走过去,“你还真来了啊。” 琰梧见到灵夙心情也很好,他带着笑:“这不是惯例么,收了你的礼物我怎么能不来回个礼?看,都在那儿呢。” 灵夙顺着琰梧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凉亭石桌上摆了几个檀木盒子。不用猜也知道,应该是他从四处搜罗来的新奇玩意儿。 “崇明?”琰梧见着崇明,激动地站了起来,“你怎么也在这儿。太巧了吧!” 老友相见,崇明也很高兴:“我站了有一会儿了,是你忙着跟灵夙叙旧,忽略了旁人。” “哈哈,我这不是完全没往这方面想么!” 其实崇明和灵夙一进月洞门,琰梧就看见了,他确实没往那方面想,还以为是灵夙的某个朋友,自动忽略了。这么说来,灵夙来了人界,和崇明一直有来往?唔……好事。 第30章 琰梧(下) 灵夙见琰梧的眼神就知道他想什么,亲手打碎他的美梦:“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我借崇明殿下的洗灵笔给你画了幅画当贺礼,就这样。” “你送我的那幅画是用洗灵笔画的?”琰梧一脸不信,他又不是三岁小孩。 “不是那幅,真迹在这让呢。” 灵夙拿出卷轴,轻轻一推,画稳稳铺开在一旁的长石桌上。 琰梧眼中瞬间有了神采。妙,实在是太妙了!他爱不释手,连连夸赞:“妹妹好手艺,这画的技艺,放眼六界,除了我恐怕没人能超越了。” 陶娘子偷笑,二公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恋。 “咦,这是?”琰梧发现了风乐树。 “表哥,这是崇明殿下送你的生辰礼,风乐树。” 琰梧不解:“既然是送我的生辰礼物,怎么会在这画里?” “这就说来话长了。” 晚煦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包括涂雀闯下的祸事,还有灵夙对他的惩戒。灵夙又接着把她和崇明为了把画找回来,去画中世界所经历的种种告诉了大家。 “原来这画的背后还有这么多曲折之事,真是难为我妹妹了。”琰梧君嘴上说为难,脸上却还是见着宝贝的欣喜,他取出风乐树,自得其乐,“崇明,你这礼物我喜欢。回头我把它和我那乐舞草种在一起,美哉!” “你喜欢就好。” “非常满意!” “我还有事,就先不打扰你们兄妹团聚了,”崇明告辞,又叮嘱了一句,“明绍将军那日交给你的事你记得办好。” “别走啊,我刚来你就走,太不够意思了吧!这人界市井多美食,我们好歹也得小酌几杯啊。” “下次吧。” 眼看崇明要走。琰梧瞬间移动至他面前,伸手拦住了他。这么好的机会,他才不会让他就这么走掉。 “你有空陪我妹妹找画,没空陪我喝酒?我们好歹认识两万多年了,你这么重色轻友对的起我么!”琰梧假装痛心。 崇明见他这样就脑壳疼,他揉了揉太阳穴,妥协:“好吧,随你。” 琰梧计谋得逞,很开心,马上吩咐陶娘子:“快,让厨子准备一桌酒菜。要最好的酒,今日我和殿下不醉不归。”完了又叮嘱晚煦:“表妹,你和阿湛先陪崇明殿下聊聊天,我帮灵夙把礼物拿回她房间去。” 灵夙知道二哥帮她搬礼物是假,有话要说才是真。她能看出这一层,崇明和晚煦也都不是傻子。二哥实在太不会掩藏心事了,他的谎言也一样,拙劣了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回到房中,灵夙主动开口:“说吧,又要嘱咐什么?洗耳恭听。” 和她想的不太一样,二哥这一次并不是为大哥和母亲带话。他问她:“你和崇明到底怎么回事?” “就你看到的那么回事,找他帮个小忙。” “这叫小忙?” “借个笔而已,二哥你至于小题大做么!” “六界那么多人他不去帮,唯独帮你?你以为他跟你一样空闲?他来找你之前,还忙着跟父亲议事呢,坤岩那边动作频频,不得不防。他抛下这些事来帮你,你能说服自己,他是举手之劳?” 灵夙垂下眼睑。她是聪明人,二哥说的那些她之前就有猜测,只不过不愿意往这方面罢了。在她的认知中,她从未觉得自己和崇明还有可能。 琰梧很严肃:“从前你怨他,有些话我也不想挑明,毕竟你也这么大了,有些事我相信你能处理好。但你们既然已经冰释前嫌,你就别嫌二哥帮理不帮亲。当年崇明本无过错,初月咎由自取,你杀了她崇明从未追究。只因他让你在骥风面前失了颜面,你耿耿于怀几千年。难道你就从没有想过,并不是崇明冒犯了你,而是你心里没有放下骥风,自己丢了面子吗?” “你别乱说。陈年旧事,我早就放下了。” “真放下了?那为什么不肯回蓬莱?” “说了你也不懂。”灵夙嘴硬。 “还有一件事,我当年就想跟你说,又怕多生事端,不过现在可以说了。你知道崇明为什么当众揭你面纱么?” “行了二哥,你把我叫进来不就是想说教么,我都说洗耳恭听了,有什么指教你就明示吧。” “你这丫头……”琰梧无奈,“一万多年前崇明在天魔渊领兵与坤岩交战,曾身受重伤。坤岩那头神兽太厉害,他被逼得毫无退路,之所以能全身而退,是因为有一路过的女子救了他。那女子修为惊人,坤岩御兽顽抗,却敌不过她,只得仓皇而逃。” “我知道这事,他说过。” 崇明确实说过,可他没说救了他的是位女子。灵夙很是好奇,一万多年前就有这修为的女子,很难找么? 琰梧知她心中所想,继续道:“那女子青衣蒙面,看不清长相,可身形和眼神与你极为相似。” 她这下彻底明白了,所以说,崇明是认错人了?怪不得第一次见面就想揭开她庐山真面目。可她清楚得很,这事跟她没有半分关系。她毫不在意:“二哥,一万多年前我才刚成年呢,而且我当年的修为怎么样,你比我清楚。他想找救命恩人,在我身上找线索完全就是白费力气。” “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当年修为不佳,又怎么会吃初月的闷亏?你可是战神明绍的女儿,堂堂蓬莱小灵主受她这等羞辱,我都替你丢人。”琰梧气愤。 “那我现在不是好了么。放眼六界,女仙中能打败我的有几个?” “要这么说起来,你能有今日成就,还得感谢初月刺激了你。” “你瞎说!师父都说是我底子好。也不看咱爹娘是谁,我这是遗传!” 说着说着,话题竟然扯远了。琰梧赶紧绕回来:“当年你突然出现在骥风的婚礼上,崇明并不知道你是谁。他也是寻人心切,无意中冒犯了你。不过话说回来,这一万多年来我和大哥都帮他寻过那位女子,并无所获。她就像不属于这六界之中。” 灵夙若有所思:“不属于这六界,那帮了他的究竟是什么人?好奇怪。” “奇不奇怪都跟你没关系,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当年的事是个误会,你就别钻牛角尖了。” “说完了?我知道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吃饭去了?” 琰梧用扇子敲她的头:“你到底听进去没?我的意思是,他不像你想的那样,是因为初月的死才会想让你在骥风面前出丑。而且他对你有那份心,你别总是事不关己。” “我饿了。”灵夙推门离去。 琰梧叹气。他这个妹妹真是被宠坏了,他千里迢迢来看她,她竟然无视他这个二哥。太过分了! 几天后,因湖中又开了朵荷花,陶娘子顺势跟灵夙提了蒋玉书和邱岚月一事的后续。 蓬莱酒楼人多嘴杂,这段佳话早就传遍了:邱家大小姐为情所困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了过来,邱老爷和邱夫人不忍心女儿再受相思之苦,于是应了女儿所求,把她许配给了蒋玉书,昨日刚过文定之礼。 世人皆说蒋玉书运气好,一介书生竟攀上这么好的亲事。蒋邱两家人心里却都跟明镜似的,蒋玉书和邱岚二人在画中经历了那番离奇事,根本没有人能拆散他们了。 灵夙听了前因后果,竟有一丝开心。这二人有此结局,她也算没白忙活,虽然她一开始并不想管这些闲事。 晚煦见她今日心情不错,拉她出门逛街。走着走着,她们不知不觉就到了万象书局门口。施云黛不在店里,灵夙意兴阑珊,但来都来了,她们还是进去转了一圈。 “三姑娘。”蒋玉书看见灵夙,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迎了上来。 灵夙意外:“听闻你和邱家小姐已经订亲,怎么还在这儿做帮工?” “我答应过施先生,科考之前都会在这儿帮忙。君子当言而有信,岂能因为私事而不遵守承诺。” 灵夙点点头,表示赞同。看来邱岚月没看错人,她能放下执念,下决心从画中出来,必定对蒋玉书抱着坚定不移的信任。 闲聊了一会儿,灵夙又淘了三本古籍,准备离开。才走到门口,蒋玉书赶紧从里面追了出来:“姑娘留步。” “有事?” 蒋玉书深深行了个大礼:“姑娘之恩,言谢太轻,玉书定会永远铭记于心。” “哦?什么大恩?”灵夙明知故问。蒋玉书素有才名,比常人更聪慧。经过几次周旋,他怕是已经认出她就是梦中帮助他的人了。只不过聪明人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该烂在肚子里,她一点都不担心蒋玉书会好奇她的身份。 果然,蒋玉书隐晦道:“救命之恩,提点之恩,警醒之恩。虽然大恩难言,但我会记在心里,百年之后若有机会,再向三姑娘道谢。” 灵夙微笑离去。 凡人虽烦人,但有时候也蛮懂事的。 ——《夙夜图》.完 第31章 止戈 午时,清荷别院。 晚煦指挥阿湛和陶娘子忙活了一上午。今日是六月初二,六月初三是东洲海市开市的日子,也是她百年前和明霓相约,要去看她的日子。 灵夙慵懒地靠在藤椅上,吹吹风,喝喝茶,看着他们忙碌。晚煦让陶娘子给她找了几口大箱子,其中一口箱子铺满了万年不化的玄玉寒冰,她买了不少人界吃食,一股脑儿全放进了箱子里,说是要用玄玉寒冰冰镇着,确保明霓能吃到最新鲜的人间美味。其他几口箱子里分别放了一些小玩意儿,诸如皮影、胭脂、马球杆之类。 待所有东西装点完,晚煦把箱子收进了她的乾坤囊。她非常满意:“明霓看到这些一定会很开心的。” 灵夙心不在焉,随口应了句:“哦,祝你玩得开心。” “表姐,你真不跟我去东洲海市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二哥的生辰都过完了,我暂时没什么想要的。”灵夙不以为意,“康宁郡主约我明日去打马球,我还是对打球比较有兴趣。” “马球可以随时打,海市每一百年才开一次,你不去太可惜了。而且东洲海市不属于六界,那儿的东西真的都很神奇。四海之大,但凡是落入海中的没有主人的物件,百年后也都会归属于海市。” 听到这话,灵夙立马从藤椅上站起来:“落入四海的所有东西,百年后都会出现在海市?”她特别强调了“所有”两字。 “对啊。” “我跟你一起去。” “好嘞!”晚煦虽然不知道灵夙想找什么东西,但是有人能陪她一起去,她就多了些乐趣。 灵夙想了想,又问:“若我在海市看中什么东西,需要用什么交换?” “随便啊。明霓不缺珍奇异宝,但她终身都不能离开蜃岛,你在人界搜罗些她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应该就可以。” 新奇玩意儿?灵夙一边思考,一边下意识转着手中的**笛。晚煦这几口箱子里装的小玩意儿已经够多了,让她锦上添花有点难。她决定去万象书局淘些话本故事,带去给人家解解闷。按照晚煦所说,明霓不能出蜃岛,日子应该寂寞的很。 晚煦看着灵夙不经意的小动作,调侃她:“表姐,你最近是**笛不离身啊,而且这一上午你都对着它在发呆。难不成在睹物思人?” 灵夙拿团扇拍她的脑袋:“在想怎么还回去而已。就你鬼心思多!” 她没糊弄晚煦,自从琰梧向她道破崇明的心思,她就一直寻思着怎么才能体体面面把东西还给崇明。她并非他的良人,当断不断只会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难堪。 琰梧从清荷别院离开那日,灵夙私下找过崇明。她亲手把**笛交给了他,不加遮掩地说:“先前不知这**笛对太子殿下的意义,如果有冒犯之处,殿下别介意。我二哥已经都告诉我了,恕我不能收下殿下这份心意。现在物归原主,就当是误会一场。” 崇明看她的眼神陡然变了。她对他称呼不再是崇明,而是太子殿下。如此恭敬且疏远,她是什么意思,他心知肚明。他接过**笛,在灵夙反应过来拉起她的手,将笛子放在她手心:“我送出去的东西是不会收回的。若是不想要,你也可以扔了。” 这的后半句话,灵夙至今想起还是耿耿于怀。她太知道崇明是什么意思了,他分明是在影射当年骥风归还止戈,却被她扔掉的事。他当时的话听上去不留情面,她的手上却仿佛一直残留着他的温度。想起这些,她心里一阵发虚。 “表姐,表姐?” “什么?”灵夙缓过神来。她刚才在想事情,没注意晚煦说了什么。 “我在问,我们怎么去东洲海市?你说过的,在完成对你师父的承诺之前不想再踏入天界一步。蜃岛不属于六界,但我们若是乘坐骑前往蜃岛,必定会途经天界。” 灵夙看了阿湛一眼:“御剑到蜃岛附近,等海市出现我们再乘船上岛。” “我有个更好的办法。”晚煦说,“明霓曾经跟我说过,蜃岛往东三里处有一座小岛,因形似贝壳,被她称为贝山岛。传说那是由死去的老蜃怪的贝壳幻化而成。明日蜃怪出现后,四周海浪被屏开,贝山岛上会出现一条通往海市的路。这贝山岛位于东海,属于人界,我们大可以御剑到贝山岛稍作休息,等待蜃怪出现再步行去海市。” “那就按你说的来。你们先歇着,我去准备一些带给明霓的见面礼。” 灵夙一出院门,陶娘子赶紧把晚煦拉到一边,低声叮嘱:“小祖宗,这种时候你就别在她面前提崇明殿下了。她都要去东洲海市了,心思还不明显么!” “啊?”晚煦一脸懵。 陶娘子猜她可能是真不知道,耐心解释:“我们家三姑娘以前的佩剑不是湛卢,是明绍将军送给她的神兵,止戈剑。后来她把止戈作为生辰礼送给了骥风上神,其中深意,旁人都看得明白。谁知骥风和瑶璎公主缔结了婚约,又把止戈还给了三姑娘。三姑娘表面上云淡风轻的,说既然不想要那就扔了呗,反正她是不会收回的。骥风上神哪里舍得扔,他以为三姑娘是一时气话。他哪知道这位姑奶奶的脾气啊,哎!” 灵夙是什么样的脾气,晚煦比谁都清楚。她毫不意外:“我表姐一怒之下真就把剑扔进了东海?” 陶娘子点头。 “难怪了。她突然改变主意要跟我去东洲海市,原来是想把止戈找回来。” “这也说明,几千年过去了,姑娘心里还是惦记着骥风上神的。所以啊,这种时候你开她和崇明殿下的玩笑,不是往她伤口上撒盐么!” 晚煦不这么认为:“娘子你想多了,以表姐这性子,她不可能还惦记着骥风,顶多就是可惜了止戈这柄神器罢了,毕竟是我姨父送她的礼物。” “但愿吧,谁知道呢!” 阿湛默默听着两个女人唉声叹气,操心灵夙的感情之事,他纠结要不要告诉灵夙。思考了会儿,他觉得他还是闭嘴吧,万一说错话惹得灵夙不快,吃亏的是他。 灵夙从万象书局回来,拎了一捆书。她把汴京城近来受欢迎的话本集子全买了,其中一本是施云黛上次推荐给她的《华明录》,据说时下正风靡。 姜川正好出门买东西,远远的看见灵夙拎了那么多书,赶紧跑过去帮忙,“哎哟喂,我的三姑娘,出门采购您也不知会一声,早知道我陪您去买啊。我力气大,拿得多!” 灵夙笑着把书都扔给姜川。她就喜欢姜川这一点,眼力劲好,会说话,怪不得陶娘子把他当做徒弟来培养。日后他们若有事出门,大可以把酒楼的事甩给姜川了。 “姑娘,咱们直接回您的院子,还是上酒楼歇会儿?”姜川只知道灵夙住在汴河另一边的永和巷,并不知道酒楼后院的杂物间通向她住的清荷别院。自然,他肉眼凡胎,也看不见杂物间的玄机。 “去酒楼吧,帮我把咱们酒楼的冷盘和小吃一样打包一份。” “好嘞!” 到了雅间,灵夙坐着一边喝茶一边等厨房打包好吃食。她不慌不忙,怡然自,没过多久姜川拎了偌大一个食盒进来。 姜川头一次见灵夙点这么多吃的,他疑惑:“姑娘打包这些,是要带回家招待友人?” “算是吧。我出趟远门,去见个朋友。” “出远门啊……那我们岂不是很久见不到您了?”姜川一肚子惋惜。灵夙不在,以陶娘子的抠门程度,他得少赚多少赏银!还好灵夙回了他一句:“也不会很久。” “看来也不算远啊,姑娘要去哪里?颍昌府?应天府?” 灵夙笑着摇摇头:“去临海的地方。” 一听说灵夙要去海边,姜川紧张了,赶忙叮嘱:“我听酒楼的客人说,最近海上不太平,又是大风浪又是闹女妖的,姑娘出门还当心点比较好。” “女妖?” “有人说是女妖,但是经历那次海上风暴的人都说是海神女显灵。” 姜川娓娓道来,把他前些天从客人那儿听来的关于海神女的事说给了灵夙听。 数月前,一艘商船从密州出发,由海路前往明州。刚驶入东海境内,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忽然掀起强烈的风浪,船只颠簸,逐渐迷失方向。这艘船会集了各类人群,有去南方做生意的商人,有在京读书返乡的学子,有去明州探亲的一家老小……大家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人心惶惶,惊呼声四起。 天色越来越暗,风浪却依旧没停,眼看就要降临一场大暴雨。这时候,船上的人听到一阵歌声。那歌声从远方传来,余音袅袅,美妙无比,几乎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有一稍清醒的男子提醒大家,他们的船在海上遇险,定是这唱歌的女妖在搞鬼。如若不然,他们正处在茫茫东海之上,有谁会在这里唱歌? 起初还有人听进了那男子的劝说,努力保持镇定。但是慢慢的,大家还是在歌声中沦陷了。船员的手不听使唤,他操作轮盘,载着满船人朝歌声传来的方向驶去。大雨倾盆而下,巨浪拍来,船只很快消失在风浪中。 几天后,明州码头出现了一艘商船。船上的人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到了明州,又惊又怕,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们明明记得,商船在海上遇见大风浪,朝着离明州相反的方向驶去。还有那女妖的歌声……为什么所有人都完好无损?他们没丢失任何财物,商船也比预计的提前许久抵达明州。 这件怪事口口相传,很快就在明州境内传开了。经历过这场海上劫难的人都说,那根本不是女妖,是海神女。海神女用歌声指引他们,保佑他们化险为夷。这一说法深入人心,没过几天,当地富商们在海边的山上选了块风水宝地,准备为海神女建庙。 海神女的美名不胫而走,但甚少有人知道,那艘商船上少了一个人。 灵夙听姜川说完,并未觉得奇怪,随口道:“或许那人在暴风雨中落海了吧。” “如果只是这样,那就不奇怪了。”姜川绘声绘色描述,“在酒楼给我说这事的客人,当时就坐了那趟船。他说失踪的那人是个相貌俊美的弱冠少年,姓梁,乘船那日就住他隔壁房间。海神女的歌声传来,梁公子极力劝说大家捂住耳朵,他说女妖的歌声会乱人心神。一开始大家还都听他的,可是没过一会儿,所有人都沦陷了,只有他还坚持着。” “你的意思是,海神女把欣赏她歌声的人平安送上了岸,唯独说她是女妖的梁公子没得到她的庇佑,淹死在海上了?” “肯定啊。不然怎么唯独梁公子不见了?必是冒犯了天神,被天神惩罚了。” 灵夙手指轻轻叩着桌子,一下,一下。她笑出声:“神明只会保佑苍生。” “唔……”姜川陷入思考,“姑娘你说得对。我娘以前也对我说过这话。” “是么。” 姜川拼命点头。在他很小的时候,娘亲就告诉过他,要敬畏天地,敬畏神明,因为神明是真的存在的,而且就在他们身边,他们的一举一动,神明都知道。 “你娘见过神?” “她说她见过。” “那看来你娘是个有缘人啊。”灵夙扭头,看见窗外的阿湛,“我护卫来接我了。走了 。” “三姑娘慢走,常来啊——” 说完姜川又觉得这话不妥,酒楼本来就是灵夙的,他说哪门子的“常来”……他又补了句:“三姑娘,你放心出远门,我会好好看着酒楼的!” 第32章 梁平 梁平被海浪冲到这个小岛已经一个月了,是住在岛上的一对老夫妻救了他,老先生姓钱,他喊他们钱叔钱婶。除了他们,岛上再无他人。他们告诉梁平,这座岛叫贝山岛,五十多年前他们在海上遇到风浪,漂流到了贝山岛,从此就再没离开过。 “你们就没想过办法回家乡么?”梁平问他们。 钱叔笑着摇头:“我们在家乡没什么亲人了,唯一的儿子嫌我们累赘,不愿意赡养。与其冒着风浪回去被儿子嫌弃,不如在这里好好说生活。” 梁平从这话中听出了不对劲,他仔细打量钱叔钱婶,他们的年纪不过六十左右,却说自己是五十多年前来到这里的。五十多年前……他们也就十来岁,哪来的儿子? 钱婶看出了梁平的疑惑,解释道:“其实我们已经一百多岁了。这贝山岛或许是仙境吧,自从来到这里,我们每日以岛上的果实和海中捕捞的鱼虾为食,五十多年来竟然没有继续变老。” 梁平觉得不可思议,可钱叔钱婶没有骗他的道理。和他们相处久了,他也慢慢接受了眼下的处境。 在钱叔钱婶的照料下,梁平的身体很快恢复了,他开始寻找回明州的办法。钱叔钱婶劝他放弃,且不说他根本没有船,就算有,贝山岛与明州相隔千万里,海上风浪无常,稍有不慎就会葬身海底。 梁平不想放弃。他和钱叔钱婶不一样,他在家乡有牵挂。他父亲早逝,母亲常年卧病在床,家中只有一个刚及笄的妹妹。他若是不回去,谁来照顾母亲和妹妹?可是能想的办法他都想过了,就像钱叔所说,贝山岛在东海之外千万里,不会有船经过这里的。岛上树木倒是十分茂盛,可他凭一己之力根本造不出能在风浪中行驶的船只。 虽说活着就有希望,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梁平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很没意思,他甚至想干脆跳下这茫茫大海,一了百了。直到十天前,他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他又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那一定不是梦。”梁平喃喃自语。此刻,他正在林子里徘徊。钱叔让他捡些柴回去,晚上烤肉吃——他们上午猎到了一只野兔。 梁平越走越远,到了山崖底下,眼前竟然出现了一栋精致的小院。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拼命揉眼睛。他反复看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小岛上除了他和钱氏夫妇,居然还有别人!他激动地扔下柴禾,朝小院跑去。 晚煦刚一开门,和梁平打了个照面。她愣住了,回头唤灵夙:“表姐,你们快来,这里居然有人诶!” 灵夙品着茶,饶有兴致地听梁平讲了他的海上奇遇。听完,她淡淡一笑:“原来你就是那艘船上失踪的梁公子啊。” “姑娘知道沉船的事?” “沉船?啧,那船早就抵达明州了。船上的人无一伤亡,只有你落水而已。” 梁平大为惊讶。他一直以为那艘船沉入了海底,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没想到事实竟是相反的。这不对啊,他亲眼见到商船被风浪掀翻的,怎么可能平安抵达明州?他问灵夙:“姑娘还未告知,你们是什么时候来贝山岛的?我前几日出门捡柴路过这儿,并没有看见这间屋子……” “不该问的别瞎打听。”晚煦打断他。 灵夙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你刚才说,这岛叫什么?” “贝山岛,是钱叔告诉我的。他还说,这座岛是由传说中的神兽蜃的贝壳化成。” 梁平和灵夙说话的时候,晚煦一直在偷偷打量梁平。尽管穿着粗布衣裳,但他的俊美丝毫没有被影响。莫说是人界,天界也找不出几个长相比他更出众的。拥有如此相貌,却罹经这样的磨难,着实令人惋惜。她动了恻隐之心,对灵夙道:“等我们办完事,要不把梁公子捎回去?” 如果放在十天前,梁平听到这话一定会喜极而泣,可眼下他十分矛盾,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这一表情被晚煦看在眼里,晚煦很不高兴:“怎么,我们好心带你回去,你还不乐意了?” “不是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两位姑娘一片好意,在下感激不尽。只是我还有心愿未完成,现在离开的话,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什么心愿?” “我答应一位姑娘,六月初三去见她,不能食言。” “你不是说这岛上除了钱氏夫妇没别人么,见什么姑娘?”晚煦嗤之以鼻,随即马上反应过来,“六月初三?” 六月初三不是海市开市的日子么?难道梁平要去见的人就在东洲海市?那不就是明霓么! “这事还得从十天前说起。”梁平开始回忆。 十天前,他像往常一样,拿着钱叔的渔网去礁石滩捕鱼。自从来到贝山岛,他捕鱼的技巧日益成熟,每次都能带好几斤鱼回去。可不知怎么的,这一日很反常,到了太阳落山才捕捞上来一条。那条鱼长得很奇怪,通体银粉色,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它的尾巴又长又薄,在夕阳下摊开,仿佛少女的羽衣。他记得钱叔跟他说过,这贝山岛位于海上仙境,四周有很多有奇妙的生灵,如果捕到长得很特别的鱼虾,一定要带去后山放生。 至于为何是去后山,也是有讲究的。贝山岛的后山有一泓一亩左右的泉水,那水清澈甘甜,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源源不断,取之不尽。更奇妙的是,泉水会沿着山崖倒流向高处,从另一侧流入大海。 钱叔说,礁石滩的浪涛凶猛,如果在那儿放生鱼虾,多半会被海浪重新卷回来,搁浅在沙滩上。最好的办法是放入后山的泉水中,让它们沿着瀑布入海。 梁平照做了。当晚,他梦见一位穿着银粉色衣裙的女子来找他。少女姿容出众,说话声音如环佩轻响,好似天籁。她说她是梁平放走的那条鱼,特来报恩。梁平还未反应过来,她一挥手,一个海浪翻来,便带梁平去到了她的家中。那是一座充满奇珍异宝的岛屿,抬头就能看见结满宝石和美玉的树,地上有五颜六色的石头,仔细一看,竟是玛瑙和琉璃。 粉衣少女说:“感念梁郎再生之恩,明霓愿以身相许,和梁郎永不分离。” 梁平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子,他和她度过了非常美好的一个夜晚。 第二天一早,梁平发现自己还在贝山岛的茅草屋里,也就理所当然认为那是他的一场梦。谁知晚上刚入梦,他又去了那座岛,又和明霓见面了。如此反复几天,他才确定明霓不是梦中人,他爱上了明霓。他想,明霓或许是天上的仙女,不能离开天界,所以只能以这种方式跟他相会吧。 他问明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在梦境外的地方见面。明霓说快了,等到六月初三,海上会出现一条路,他只需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到梦中的那座海岛,见到真真实实的她。 梁平说完,以为灵夙和晚煦会露出惊讶的表情,或许还会嘲笑他痴心妄想,一派胡言。熟料,她们非常平静,像是听了句无关痛痒的话。不过想想也是,她们是从天而降出现在这里的,想来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对这种奇闻异事也就见怪不怪了吧。 灵夙听完梁平的讲述,心里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挥挥手:“行了,你先回吧。明日就是六月初三,兴许我们能在岛上遇见。” “姑娘也要去那座岛?” 晚煦说:“对啊,我和明霓是旧识,她……” “天色不早了。”灵夙打断晚煦的话,对梁平道,“梁公子,我们还有事,就不送了。” 梁平朝二人作了个揖,离开了院子。 灵夙敲了敲放在桌上的湛卢:“阿湛,你跟上去看看。”话毕,一道蓝光从剑中冲出,朝梁平而去。 “表姐,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明霓是不能离开蜃岛的,梁平如果想跟明霓在一起,他这次就不能跟我们回去了。” 灵夙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想留在蜃岛?” “他家中不是有生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么?” “去见明霓跟回家探望亲人,冲突么?明霓不能离开蜃岛,他是可以离开的。” 晚煦还是没太明白:“你的意思是,让他明天先去海市见明霓一面,再跟我们走?” 灵夙不置可否,笑了笑:“你这个朋友在蜃岛太久,想来是寂寞了,需要有人陪伴啊。” 一个时辰后,阿湛回来了,他把跟着梁平一路所见所闻悉数告诉了灵夙。 “他没说谎,一切如他所言。” 灵夙会意:“那钱叔钱婶,在这儿住了也有些年头了啊。一大把年纪,不容易。” 晚煦问她:“那我们接下来?” “休息吧。明天到了海市再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梁平 第33章 海市 晨光熹微,梁平在礁石滩边等日出。他盯着远方出神,眼前像走马灯一样浮现了昨晚梦中发生的种种。 昨晚,他和往常一样,又在梦里见到明霓了。他把遇见灵夙和晚煦的事告诉了明霓,明霓并没觉得奇怪,她详细问了俩人的外貌特征,当下便有了答案:“是我一位故友,青要山的晚煦仙子。另一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表姐,蓬莱的小灵主。” “青要山,蓬莱……”梁平若有所思。他在书上看到过这两个地名,都是传说中的仙境所在。如此说来,他没有猜错,她们都不是普通人。那么明霓应该和她们一样,也是天界的仙人吧? 明霓似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笑道:“梁郎不用猜啦,她们确实是天界中人。不过我不是什么仙人,我是东海鲛族。鲛人的职责是世世代代守护大海,而这蜃岛,就是我要守护的地方。” “那这岛上的东西?” 明霓掩嘴笑:“梁郎看上任何东西,尽管拿去便是。等海市闭市了,我会让晚煦把你平安送回明州,和家人团聚。” “我若回明州,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会,我会去看你的。”明霓补充,“在梦里。” 梁平激动:“可我不想只跟你在梦中相聚,我想娶你做我的妻子。你不是说过,要跟我永不分离么?” “我当然想啊,但我是蜃岛的主人,我得守着这里。梁郎如果真想跟我长相厮守,留下来陪我可好?” 看着明霓满脸期待的样子,梁平“好的”俩字几乎脱口而,但他还是忍住了。他答应过母亲,一定会赚足够的钱回家,让她和妹妹过上好日子。他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欲,把母亲和妹妹抛诸脑后呢! “梁郎?”明霓唤他。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我的母亲。” “梁郎不必犹豫。明日就是六月初三了,等我们见了面,你再做决定不迟。不论梁郎做什么选择,明霓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的。” 梁平不死心:“你真的不能跟我一起回去么?如果你想念蜃岛了,我们可以随时回来。” 明霓低眉,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那颗金色的珍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座岛叫蜃岛,而这颗就是蜃珠,谁戴着它,就会被岛上的一切奉为主人。我是东海鲛族,既有这个使命,自然不能轻易离开。” 自清晨醒来,梁平一直在琢磨明霓在梦里对他说的那番话。 “我是东海鲛族。鲛人的职责是世世代代守护大海,而这座岛,就是我要守护的地方。” “这座岛叫蜃岛,而这颗就是蜃珠,谁戴着它,就会被岛上的一切奉为主人。” “既有这个使命,自然不能轻易离开。” 他很惋惜。如果明霓不是鲛族,亦或是她不是蜃岛的主人,她是不是就能跟他回明州,从此长相厮守,成就一段佳话? 就在他心情烦忧的这一眨眼功夫,太阳从海面升起,瞬间就将半边天染成了赤红色。更壮观的是,眼前的海面被阳光一照亮,产生了剧烈的波动,海水就像两面巨大的帘幕,缓缓向南北两边分开。一条约一丈宽的小路赫然出现在海中央,从贝山岛一直往东边延伸。路的尽头处,隐约出现了另一座岛。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梁平还是惊着了。他怔怔地看着脚下的路,不可置信:“原来都是真的,六月初三,海上真的会出现一条路。明霓就在那座岛上……” 他鼓起勇气,迈出了第一步。 远处山坡上,灵夙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晚煦催她:“开市了,我们也去吧。” “让明霓和那小子先热络会儿吧,我们回屋喝茶去。” “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晚煦不解,“你好像一点都不着急啊?” 灵夙笑笑:“急什么?不是有三天时间么?” “对哦,那走吧。” “我也有个问题。”灵夙问她,“你不是说蜃怪每隔一百年浮上海面晒一次太阳,它张开贝壳,蜃珠发出的光屏开海浪,照亮通往东洲海市的路么?可这儿哪来蜃怪的影子。” “你那么聪明,我以为你早就猜到了呢。”晚煦故作神秘,她指了指远处的蜃岛,“那座岛就是蜃怪啊,只不过我们看不出来而已。明霓是东洲海市的主人,蜃珠就在她身上。” “这样啊……那明霓究竟是什么人,你有问过她么?” 这个问题把晚煦难住了。她仔细回忆了一遍,她和明霓见面那么多次,好像从未问过这事。莫说她了,东洲海市在天界也是传说一般的存在,提到海市,大家只知道有那么一个地方,却没人问过,为什么会有那个地方存在。 晚煦觉得灵夙话里有话,反问:“你知道?” 灵夙摇头,淡然一笑:“我第一次听说明霓这个名字还是从你嘴里呢。走吧。” 二人转身回屋内。灵夙没有言明,早年间,她其实听师父说过东洲海市的由来。 午后,灵夙和晚煦经由海上的路,踏上了蜃岛。 一入海市,灵夙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晚煦可没跟她说过,这里遍地是奇珍异宝,连地上的石子都是宝石。她面前有一棵奇怪的树,树干约十个成人合抱粗细,叶子大如伞盖,树上长满了赤色的果实。那些果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仔细一看,竟然全是水晶。 就灵夙盯着水晶果子看的时候,一只蝉从树上飞了下来,落地立刻化成了一只巨大的猞猁。说是猞猁也不对,它背上有一对大鹏鸟的翅膀,头上长了一对麒麟的角,且看上去比猞猁凶得多。它看见有人上岛,仰天发出一声嘶吼,似乎是在提醒着什么。它的叫声非常凶狠,地面也跟着抖了抖。灵夙觉着它的叫声很熟悉,很像龙吟声。 “蝉兽,是我!”晚煦喝退它。 蝉兽一听晚煦的声音,认出了她。它收起翅膀,口吐人语:“原来是晚煦仙子,几百年没见,仙子更漂亮了。” “哈,你还会夸人呢。”晚煦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美滋滋的,她给蝉兽引荐,“这是我表姐,蓬莱的小灵主灵夙。明霓在哪儿呢,快带我去见她吧。” “主人在招待客人,二位仙子请随我来。” 蝉兽在前面带路,灵夙和晚煦和它保持了一丈距离,不紧不慢跟着。 晚煦低声说:“蝉兽是看守赤晶树的神明,它睡着了会化作蝉,睡醒了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它的时候也被吓着了,不过它很温顺。听明霓说,整座蜃岛除了她就只有蝉兽,她寂寞得很。梁平若是真能留下来陪她,也挺好的。” “这赤晶树是做什么用的,还得专门看守?” “不清楚,反正我也不需要,就没问。” 灵夙莞尔,这倒是很符合晚煦的性子,不需要就懒得多问一句。明霓的身份来历,她已经猜出了个大概,可这东洲海市还有蝉兽和赤晶树一事,她师父却只字未提。难不成连师父也不知道? 在蝉兽的指引下,她们来到了一座花园。 灵夙远远看见明霓一身素衣,正端坐在凉亭中和一男子聊天。她原以为蝉兽所说的客人会是梁平,不曾想,竟在这里冤家路窄了。她如何能想到,坤岩的儿子虞颂会出现在东洲海市。她为止戈而来。那么虞颂来这里,所求为何? “虞颂?” “你们?” 虞颂和晚煦几乎异口同声。 灵夙嘴角浮起一抹讥诮,她手上的湛卢剑发出嗡嗡的响声——当年湛卢剑损毁,就是拜虞颂所赐。 明霓转身,看见灵夙和晚煦在一起,立刻就猜到她的身份。而她一眼就看明白了,她们和虞颂不对付,于是打圆场:“诸位,来者皆是客,我这东洲海市难得热闹一次,还请给我留个面子,有什么宿怨离开这儿再算也不迟。” 虞颂赔笑脸:“明霓仙子放心,我们有再深的仇怨也不会在这里动武的。毕竟这满目珍宝,随便损毁一样我们也赔不起。” “有你这话我就安心了。你且回院休息,至于你想要的东西,咱们从长计议。” 和虞颂寒暄完,明霓带着晚煦和灵夙去了西边的一处院子,上一次晚煦来海市,住的就是这里。她推开院门,朝她们粲然一笑:“自从你上次离开,这院子就一直空着呢,我都没舍得让别人住。晚煦,如果没什么急事,这次就留下来多陪我几天吧。” “好啊,我和表姐都给你带了不少好东西,你一定喜欢。” 晚煦一挥袖子,地上多了十几口大箱子,里面琳琅满目,装满了她从人界淘来的“宝贝”。灵夙也赶紧把她准备的礼物拿了出来。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小院子几乎被填满了。 明霓很开心:“那我就不客气了。” 诚如梁平所说,明霓美得惊人。她的那种美像是手伸得再高都够不到一样,可偏偏让人急切地想拥有,心里直痒痒。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样子,眸中带光,仿佛能融化高山上的冰雪。 在灵夙打量明霓的时候,明霓也在观察她。她向灵夙道谢:“多次听晚煦提起你,没想到还有机会见着。谢谢你的礼物,小灵主。” “不必客气,叫我灵夙就行。” 晚煦打断二人的客套话,话语似有些不满:“明霓,你这东洲海市怎么什么样的人都让来啊?你知道那个虞颂的身份么?他爹可是坤岩,一万多年前阿修罗界和饿鬼道那场动乱的始作俑者,坤岩!” 明霓不为所动,脸上保持着精致的笑容:“可那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东洲海市只做交易不问恩怨,他既有所求,能拿出令我满意的东西做交换就行。” 晚煦无法反驳。明霓从不出蜃岛,六界哪怕天翻地覆,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倒是你,明知道他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为何还要跟他扯上关系?” “运气不好,碰上了。”晚煦抱怨,“当年表姐为了救我,手中剑还折在了他的手上,好不容易才得以修补完整。” “便是这把剑?”明霓瞥了一眼灵夙手中的湛卢,“看得出,这是一把好剑。” 灵夙开门见山:“既然说到剑,我有一事向仙子打听。我年幼时,父亲曾送了一把剑给我,名冠六界的神兵止戈,仙子应该有所耳闻。只可惜,后来被我弄丢了。” “止戈?” 见明霓的表情,灵夙猜测,止戈十有**是在她这里了。 果然,明霓点头:“实不相瞒,止戈确在我手上。只不过一百年前有人托我寻找止戈,约定今日来取剑。” 灵夙表一怔。会寻找止戈剑的人,难道是? 明霓继续道:“那人小灵主应该认识,是天界太子,崇明殿下。” “崇明?”晚煦着实意外了,“怎么会是他啊?” “不然你以为是谁?” 晚煦语塞。她以为是骥风,可她不敢在灵夙面前说出这个名字。 明霓笑盈盈看向灵夙腰间的**笛:“虽然我先答应了崇明殿下,但能让殿下以**笛相赠,想来小灵主和他关系匪浅。区区一把止戈剑,应该用不着我为难吧?” 灵夙知道明霓是什么意思,她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是说,一百年前他来东洲海市,让你帮忙寻找止戈?” “不错。” 她曾对崇明说起止戈剑的事,崇明当时并未说什么。如今向来,那时候他心里就明镜似的了。而他是替谁在找止戈,她也了然于心。 第34章 银龙 明霓给她们讲了一百年前崇明来东洲海市寻剑的事。 当年,明霓并不认识崇明,她是通过他身上的**笛认出的他——九螭云龙纹是他独有的图腾,几千年来,东洲海市人来人往,六界琐事总会有不少能传入她的耳中。是以在见到崇明那一刻,她以为会是什么天大的事。能劳烦他亲自跑一趟的,又岂会是小事?哪知道崇明只向她提了一个要求,帮他找一把剑。 崇明说:“我曾听闻,但凡是落入海中的没有主人的物件,百年后都会归属于海市。我不知那把剑在哪,但仙子应该有办法找到。” “和未来的六界之主做交易,这样的机会恐怕几万年都遇不到一次。”明霓很乐意接下这个活,“殿下放心,只要这把剑是在海里,我都能给你找到。不过今日是海市最后一天,殿下恐怕得一百年后来取了。” “无妨。”崇明又道,“我知道想从东洲海市拿走什么,需要拿东西交换。” “我自然不会白忙一场的。一百年后殿下来取剑,届时我会请殿下帮个忙,殿下别食言就行。” “好。” 听明霓说完,晚煦偷偷猜想,她会向崇明提什么样的要求。她猜到明霓不会说,于是问了另一个问题:“虞颂来这里找你,他想要什么?” “我答应了他要保密的。” “这个也不能说啊?连我都不能说?” 明霓笑了笑,答非所问:“你们带来的礼物我很喜欢,能够我解闷好一阵子了。这东洲海市内,但凡有什么看上的,你们都可以带走。”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不会透露虞颂的目的,也不能把止戈交给她们。 灵夙不觉得意外,听说崇明在寻找止戈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这一趟是徒劳了。谁让她承诺过他呢,下次他若是再做什么,她不会再截胡。算了。 “太可惜了。不过,还是谢谢你能如实相告。”灵夙抬眼看了看四周,“这蜃岛遍地珍宝,难得一见,不知明霓仙子能不能带我们四处转转。” “当然可以。二位随我来。” 三人刚出院门,迎面碰上了蝉兽和崇明。灵夙心一颤,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明明她什么都没做,而且已经不打算跟他抢了。 崇明看见灵夙,先是诧异,后是了然,他几乎立刻猜到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原来她还是想把止戈找回去。 “真是巧,刚说到殿下,殿下就到了。”明霓眼神在二人之间游走一番,笑容颇有深意。 崇明颔首:“我来取剑。” “小灵主此番会在这儿逗留几天,我正要带她们四处逛逛呢。既然殿下来了,不如殿下代劳?蝉兽会给你们领路的。” 崇明看了灵夙一眼,看她没有拒绝的意思,便答应了:“好。” 蝉兽转身,抖了抖翅膀,昂首走在前面带路。 明霓的住处在相反的方向,她刚转身,晚煦拉住她:“你这么急着回去,该不会是要去陪那个梁公子吧?” “你知道他?”明霓蹙眉。她和梁平的事连蝉兽都知之甚少,晚煦怎么会知道? 晚煦狡黠,眨眨眼:“快去吧,就不打扰你们良辰美景了。” 蝉兽边带路,边给众人介绍蜃岛的布局。这里和贝山岛一般大,西边是山丘,东边是明霓住的地方,还有给客人准备的几处院子,北边是一个巨大的湖,和贝山岛共用一个泉眼,南边则是花园和竹林。 一行人从花园穿梭而过,到了岛的正中央。只见山坡延伸处,屹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银色巨龙雕像。三人不约而同抬头,望了望雕像的高度。 晚煦来过这儿少说也有五六次了,她以前从未发现,岛上还有这么一处石像。她问蝉兽:“这龙的雕像什么时候有的?” “记不清,很久了。” “我以前怎么没见着?” “仙子可能没注意,这银龙是蜃岛的根基,一直都在的。” 晚煦觉着奇怪,蜃岛的根基居然不是蜃,而是龙!不过她对这事并不感兴趣,问了一句也就过去了。蝉兽继续往前走,她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灵夙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她背着手,仰头打量着银龙石像,目中含笑。崇明看看她一眼,又看了看银龙,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 “你知道这东洲海市的来历么?” 崇明见晚煦和蝉兽都走远了,这才意识到灵夙是在跟他说话。自从他对她的那份心思被琰梧道破,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是以刚在这里见到她的时候,他破天荒的产生了拘束感。她却还是老样子,一副跟谁都不熟的样子,他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略知一二。” “是么?”灵夙好整以暇,“说说看。” “世人只知这是六界珍宝汇聚之地,却不知这其实是一座牢笼。它还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叫囚龙之屿。” “太子殿下不愧是未来的六界之主,连这样的边角奇闻都知道,令我好生意外。” 这话听着怪怪的,崇明觉得灵夙像是在内涵他。他反问:“你也知道?” “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她老人家博闻强识,偏偏又疼爱我,有什么奇闻异事都会跟我唠叨几句。这东洲海市的旧闻,早年在天界我就听她说过一二。”灵夙冲他一笑,“哦对了,突然想起来,殿下的母亲在嫁给天帝之前,也曾是我师父门下吧?这么说来,按照辈分我是她的师妹,殿下应该尊我一声……” “无所谓。”崇明打断她。他面容冷峻,不咸不淡丢下一句:“你也说了,我是未来的六界之主。你是我母亲的师妹又怎样?是师姐也无妨。” 灵夙半句话卡在了嗓子眼。 崇明又道:“你是气我替师兄寻这止戈剑,抢在了你的前头?如果真是这样,大可不必这么得理不饶人。你若真这么想把剑要回去,直接跟我开口就行,我哪次不让着你?” 灵夙怔在原地。崇明走出很远了,她还在消化他那番话。 不是……他什么意思啊? 明霓一进屋,梁平从门后走出,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梁郎休要胡闹,这几天有客人在呢。”明霓脸红了。 “那又如何?我巴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你,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真的?” “你不信?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 明霓依偎在梁平怀中:“我自然是相信梁郎的。可我们终究不是同类,我担心你会离我而去。” “傻瓜,我们现在不是很好么。别想那么多了。” “那你母亲和妹妹呢?” 梁平心一沉。母亲和妹妹是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他至今无法说服自己,抛下家人独自在这里享清福。可他很清楚,东洲海市一闭市,灵夙她们就会回去。他如果想回到明州,灵夙是他唯一的希望。 “明霓,你在这蜃岛多久了?” 明霓仔细回忆,摇了摇头:“不记得了,真的是太久太久了,我一个人在这岛上,没人陪我说话,我也说不清日月和年岁。” “你说的那个责任,真的那么重要吗?你就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四季美景,人间烟火;有热闹的集市,有很多有趣的人,有你永远都吃不腻的美食……”梁平给她描绘着,他的思绪也跟着飞回了明州,回到了他的故乡。 明霓沉默了。她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把头低到梁平看不见的角度,偷偷擦了擦。这一细节没逃过梁平的眼睛,他很后悔,不该说这些话让她为难的。 “我们不说这个了。”明霓挥了挥袖子,桌上顿时多了琳琅满目的美食佳肴。她拉着梁平,“你看,这是晚煦姐妹俩从人界给我带来的美食,你应该很久没吃过家乡的食物了吧。快尝尝。” 这些食物一直用玄玉寒冰冰镇着,就跟刚出锅的一样新鲜。明霓略实法术,食物变得热气腾腾,冒着诱人的香气。 梁平确实很久没吃过这些佳肴了。在贝山岛,他能果腹的无非是各种野果和海鱼,偶尔能打到一只山鸡,对他来说已是难得的美味。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久远的味觉被打开,他仿佛回到了热闹的明州城。那一刻他明白了,他的心还在明州,他做不到抛下一切和明霓在这看似富有的蜃岛上。没错,这是确实有很多珍宝,可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再珍贵的宝物也变得一文不值。为什么不把它们带回明州呢? 梁平心里很清楚,他是说服不了明霓的。想让明霓跟他回去,他得另辟蹊径。他偷偷看了一眼明霓脖子上的蜃珠,心底最深处那微不足道的土壤中,一个不该有的念头悄悄冒出了芽。 是夜,明霓按照约定去了崇明的院子,向他详细说了自己的交换条件。她把止戈交给崇明:“殿下可以先查验,看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神兵止戈。” 崇明拔剑出鞘,烛光中,剑刃森冷肃杀,和他听闻中的别无二致。他点头:“是止戈。不过仙子刚才所说的事,我恐怕无法答应。” 明霓并不意外,她展颜一笑:“猜到殿下会为难,我把小灵主也叫来了——小灵主,进来吧。” 随着明霓的呼唤,灵夙推门而入。适才明年和崇明的谈话,她全都听到了。 明霓继续道:“**笛能驾驭六界一切生灵,但是殿下把**笛送给了小灵主,小灵主就是笛子的新主人了。所以,来找殿下之前我先去找了小灵主,不过小灵主跟我说,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掌控**笛。殿下应该知道,我冒不起这个风险,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必须一击即,希望你们二人都能留下来帮我。” 明霓给了灵夙一个眼神,灵夙顺着她的话对崇明说:“我和明霓仙子商量过了,殿下就在这蜃岛多留两日吧。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吹奏**笛,帮明霓离开这囚龙之屿。万一我失手,还得劳烦殿下助我一臂之力。作为交换条件,止戈你可以带走。如此一来,大家各取所需,你对你师兄也能交代。” 崇明以为自己听错了:“到手的止戈剑,你会拱手相让?”这可不是灵夙会做的事,他印象中的她,志在必得的东西是决计不会给别人留机会的。 谁知,灵夙毫不犹豫地说:“会啊。” “是为了我师兄?” “你想多了。”灵夙给了他一个嗤笑的眼神,“殿下觉得,我像是那种会损己利人的人?” “确实不像。” “殿下带走你想要的止戈就行,你这趟东洲海市之行的目的不就是它么?至于我,就不劳费心了。” 明霓怕他们产生分歧,笑着说:“殿下放心,小灵主不是会吃亏的人。我已经允诺了她别的事,大家各得其所,互不亏欠。” 崇明不禁起疑,他暂时想象不出,什么样的条件能比拿回止戈更让她心动。不过正如明霓所说,灵夙是绝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当年初月敢毁她容貌,她能二话不说直接要了初月的命,这样的魄力和手腕,六界女子难出其二。他很有理由相信,灵夙和明霓达成了超乎他想象的交易。 崇明思虑一番,想着这几日天宫没什么要紧的事务,再者,荆楚就在元合殿守着,他晚两日回去并无大碍,于是应承了下来。 明霓心满意足:“多谢殿下和小灵主,万事俱备,就等时机成熟了。我先回去了,二位也早点休息。” 明霓踏出房门之前,灵夙追问了一句:“你就这么有把握,东洲海市闭市之前,你能如愿?” “事在人为,我相信我有这个命。” 待明霓离开,灵夙拿起止戈,打量了一遍。这把曾陪伴她多年的佩剑,虽然没有那么趁手,但也是她看重的一份礼物,是父亲很用心为她准备的。这一次与止戈失之交臂,她却并不觉得可惜。 “没想到啊,我竟然会错过志在必得的东西。”她问崇明,“殿下,我能试试它么?” “你随意。” 灵夙拔剑出鞘,在院子里试了一遍。和昔日的手感一样,止戈对她来说确实太厚重了。父亲送她止戈,大概从心底希望她能继承他的宏图大志吧。可惜了,她就是个爱混日子的,比她母亲流云灵主年轻时还要懒散。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男子的声音:“三姑娘好剑法,英姿不减当年啊。” 灵夙回头,只见虞颂站在房顶,正噙笑看好戏一样观摩她练剑。她反唇相讥:“呵,如果你是想重温一下败在我剑下的滋味,我随时可以成全你。” 话音刚落,虞颂猝不及防,见灵夙挥剑朝他袭来。他拔出佩剑,迎面而上。寂静的月光下,刀光剑影一片。 崇明方才站在屋檐下,没看到说话的人是谁。等他走进院子,虞颂已经从屋顶一跃而下。他错愕,竟是他无比熟悉的一张面孔:“坤岩?” 他来不及思考灵夙是什么时候和坤岩结下的宿怨,一伸手,光影闪现,掌中多了一把利剑。 “灵夙,你让开!” 灵夙和虞颂均是一怔,战局中突然多出一个人来。看崇明的招式,丝毫没有想给虞颂留活命的余地。 虞颂很快反应过来,见来人是崇明,他边接招边出言讥讽:“当真是冤家路窄!怎么,现在才想来报当年之仇?” “坤岩,你我恩怨祸不及他人,与她无关。”崇明没有受他激将法的影响,招式凌厉,毫不相让。 听他称自己坤岩,虞颂明白过来,他是错把自己认成了父亲。灵夙也很快意识到了这点,提醒他:“殿下,他不是坤岩,是坤岩之子虞颂。” 崇明愣了那么一瞬。他也发现了,眼前的男子虽然面容和坤岩如出一辙,但细看确有不同之处,而且比坤岩要年轻得多。 “殿下,虞颂少主,且助手!” 一条丝带像灵蛇一般窜入,化解了二人的招式。明霓姗姗而来,挡在了好不容易被她分开的崇明和榆颂中间。她劝道:“蜃岛是我族最为清净之地,二位都是我的客人,希望能给我一个面子。有什么深仇大恨,晚几日再战不迟。” 崇明应下,将银崖插回了剑鞘。既然不是坤岩,他也就没必要深究了。可令他觉得奇怪的是,他从未见过虞颂,虞颂却好像认识他。 不对!刚才灵夙和虞颂打斗的画面,为什么如此熟悉……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从他脑中划过,他略一皱眉,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在外面旅行ing,不知道啥情况,最近收藏涨了……那就再贴贴吧。其实全文网上有的,你们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银龙 第35章 蜃珠 灵夙回到住处,晚煦正坐在灯下把玩着她从明霓那儿换来的赤晶果。蜃岛珍宝无数,连照明用的都不是普通烛光,而是鹅蛋大小的夜明珠。几颗夜明珠组成的灯悬在半空,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如白昼。在这样的光亮下,赤晶果显得更加剔透。 灵夙问她:“你都不知道赤晶果是做什么用的,怎么平白无故换了这个?东洲海市好东西多得是。”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想啊,赤晶树由蝉兽亲自看守,肯定是整个东洲海市最宝贵的东西。” “你喜欢就好。”灵夙伸了个懒腰,“我乏了,你也回去早点睡吧。” 晚煦应下,正准备出门,按捺不住好奇心又问了句:“你出门前明霓来找你,你们说了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瞎打听。” 晚煦不服:“我是小孩子?你也就比我大了两千岁而已!不愿意说就算了,我问明霓去。”想了想,失望地自言自语:“哎,也不能去找明霓,这个时候她应该正和梁平缠绵着呢。” “告诉你也无妨,不是什么要紧事。明霓准备离开这里,她是来找我帮忙的。” 听了灵夙这话,晚煦有些错愕。她认识明霓有几千年了,从未听她提起过要离开蜃岛。她思忖,明霓应该是真的爱上了梁平吧,不然也不会这么迫切地想跟他一同回归自由的生活。 灵夙目送晚煦离开。因晚煦提起,她的思绪回到了一个时辰前。明霓来找她,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非常默契地聊了许久。她问明霓:“你和那位梁公子怎么样了?不会真的喜欢上他了吧?” “喜不喜欢不重要。我在这蜃岛上万年了,难得有人愿意来陪我,我还是很感激他的。你呢?”明霓反问她,“我听晚煦说起过你的事。和崇明殿下闹得那般难看,后悔么?” “我从不瞻前顾后,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 明霓笑了:“梁平口中的人间烟火让我很是向往。看来你在人界过得很不错啊。” “和你一样,不过是在受罚罢了。” 听到“受罚”两个字,明霓神色有了变化:“看来你已经猜到了我的事,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小灵主,我今晚来此,是来跟你做交易的。” “我自然愿意做这个交易。说说看,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思虑再三,我所求之事恐怕只有小灵主能办到,毕竟小灵主现在是**笛的主人。”明霓噙笑,仿佛料到了她会答应,“我想离开这里,小灵主若愿意帮我,止戈我可以双手奉上。” “想离开囚龙之屿并非易事,凭我一个人的能力不一定办得到。你还是得说服崇明留下,以我和他的修为,这事就十拿九稳了。” “止戈剑只有一把。看来小灵主另有所求?” 灵夙狡黠一笑,总算聊到点上了。 ………… 夜色中,明霓正在和崇明摊牌。说完前事,她笑着感叹:“殿下,你这未婚妻可是不简单呢。她那性子啊,宁愿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跟当年的我一模一样。” 崇明面色深沉:“你允诺灵夙的条件是什么?” 明霓脑中闪过灵夙的话。她当时非常平静,不咸不淡地提了她早就谋划好的要求:“我的条件很简单,别和虞颂做交易,把他想要的东西给我。” “你知道虞颂所求的是什么?” “不知道。” “那你为何?” “他想要什么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不想让他如愿罢了。” “哈,”明霓忍不出笑出声来,“小灵主如此胸怀,我很是喜欢。” “谁让我跟他有仇呢,我这人没什么缺点,就是心胸特别狭窄,睚眦必报。” 明霓把她和灵夙的这段对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了崇明。崇明顿时觉得心里平衡了,他当年不小心得罪灵夙,被她记这么久一点都不冤。虞颂和她的梁子估计不小,以后日子不会好过了。他问明霓:“虞颂和灵夙之间有什么宿怨?” “据说小灵主是为了帮晚煦,在虞颂手里折了把剑。前因后果我不太清楚,殿下不妨自己问问她。以你们的关系,她有什么不能跟你说的?是吧。” 在明霓的认知中,灵夙和崇明的关系虽然微妙,但她肯收着他送的**笛,其中深意无需多言。何况崇明并没有反驳她,那她说得应该没错了。 “夜已深,我得回去了。殿下好好休息。” “还有一事,仙子若是知晓,还望告知。” “殿下请说。” “六界之中,是否有什么术法能够逆转光阴?” 明霓微微一怔。这一细节没能逃过崇明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猜对了,的确是有的。六界之中唯东洲海市囊括世间万千奇物,如果有什么是他不知道却存在的,问明霓总没错。 果不其然,明霓笑道:“此事我不方便多言。相信再过不久,殿下应该就能知道是什么了。” ………… 夜深了,梁平哈欠连连。他没有去休息,而是忍着睡意等明霓回来。蜃岛上没有打更声,他分不清时辰,但依稀能感觉到已经很晚了。按照他以往的习惯,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梦里。 不知过了多久,明霓终于回来了。梁平欣喜地站起来,迎了上去:“怎么才回来?” “让梁郎久等了,梁郎一定很困了吧。”明霓满脸歉意,“这几日海市有客人,我得招待他们都歇下才回来。” “辛苦了。来,喝杯热茶解解乏。” “梁郎,你对我真好。”明霓望着梁平,眼波婉转,满是幸福的柔光。 他们耳鬓厮磨一番,说了些亲密话。梁平低头看见明霓脖子上挂着的蜃珠,感叹:“明霓,你这珠子真好看,我能摸摸吗?” “当然可以啊。我和梁郎不分彼此,我的东西自然也是梁郎的。” 梁平没想到她如此轻易就答应,他赧笑,轻轻摸了一下。这蜃珠的触感和普通珍珠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它带着明霓的体温,像活的一样。 明霓怕他不好意思,握着他的手,覆盖住整颗珠子:“蜃珠可不是死物呢,它由蜃怪的精魂凝结而成。这座岛是蜃怪的化身,蜃珠在谁身上,谁就是蜃岛的主宰,也是这东洲海市的主人,她会拥有海市所有的珍宝,还有蜃珠赐予的永恒的生命。” 梁平的喉结动了动,怔怔看着明霓,等她往下说。 “世人都想求长生,可孤独的永生未必是好事。梁郎,你知道我有多孤独吗?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了上万年了。幸好你来了,能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事。” “你的出现对我来说,也是命运的眷顾。” “谢谢你,梁郎。明霓此生无憾了。” 梁平摸摸她的头:“傻瓜,我们的日子还很长呢。快歇着吧,你今天肯定累坏了。” 熄了灯,二人相拥着躺下。原本困意十足的梁平此刻却十分清醒,他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有母亲和妹妹送他远行的,有明州街市的灯火,有酒楼冒着热气的食物……他的心蠢蠢欲动。 半晌,梁平低声开口:“明霓,你睡着了么?” 明霓没有回答,似乎已经入梦了。 梁平深吸了口气,悄悄将手伸向了明霓的脖颈。 ………… 灵夙睡了很长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经照在了门口的屏风上。她去了晚煦的房间,里面空空如也。晚煦喜动不喜静,这个时辰估计四处溜达去了。 这蜃岛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灵夙昨日几乎都逛了一遍。她所求之事已有定数,不用像晚煦一样,费劲再去淘些什么了。不过在屋子里待着也无聊,她决定四处走走。这么一走,就走到了岛中央的银龙石像处。 巧得很,崇明正好也在。看见灵夙过来,他一副早就知道她回来的样子:“陶娘子说你生性慵懒,到哪儿都不会亏待自己,看来是了。昨晚睡得很好?” “托殿下的福,还不错。”灵夙心情很好,破天荒给了他一个笑脸,“既然在这儿碰到了,那就说说明霓的事吧。殿下有没有闲工夫指点一二,我该怎么驾驭这**笛。” “会吹笛么?” “略懂。” “吹一曲试试。” 灵夙悻悻,拿出笛子试了试。她尽量控制着没跑调。崇明在一旁指点:“届时你只需集中精力,将灵力注入曲中,切记要心无杂念,不然会功亏一篑。” 灵夙倒不担心会功亏一篑,有崇明在,他不会坐视不理的。她只是想尽可能不借他之力完成自己对明霓的承诺,她对他还是有介怀的。当年的事,她至今无法说服自己当没发生过。 她不自觉回想起骥风婚宴上那一幕。崇明掀了她的面纱,骥风看着她的眼中充满了惊诧,还有刻意作出的疏离感,他的新婚妻子瑶璎公主娇媚可人,更衬得她毁容后的脸狰狞可怖。婚宴上原本谈笑风生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着了,一时间满座哗然。那是她上万年生命中最失脸面的一次,连带着还丢了她父母的脸。初月毁她容貌杀她挚友,固然可恨,但崇明这一举动也不遑多让,她每每想起都气得咬牙。 “灵夙?” 灵夙回神,见崇明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他刚才说了什么话,她没注意。他重复了一遍:“我们帮明霓离开,蝉兽会阻止吗?” “啧,你堂堂天界太子,不过一只看守蜃岛的神兽,你也忌惮?” “它并未作恶,我不想与它为敌。” “放心,蝉兽那会儿估计没心思管我们这点事。” 听她这话,崇明直觉她和明霓有事瞒着他,可他从来都猜不透灵夙的心思,几千年前这样,现在也是如此。骥风曾经同他说过一句话:灵夙心有万千波澜,她若是想,没什么能平了她的心思,连我也不能。 “连我也不能……”崇明耳边掠过骥风那句话,尾音悠长。于灵夙而言,骥风已然是最特殊的存在,若是连他都不能改变她的心思,她应该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灵夙显然没看出崇明在走神,又道:“蝉兽不会坏事的。唯一的变数是虞颂,得想办法提前支走他。” “你和虞颂是怎么结仇的?” “还不都是因为晚煦。” “嗯,确实是因为我。”晚煦路过,听到了他们最后几句对话。她很痛快承认了:“那时候我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把天捅漏了我都能补上,不曾想栽在虞颂手上,还差点拖累我表姐。哎,太惭愧了。” 灵夙睨她一眼:“闲逛完了?” “是啊,收罗了不少好玩的呢。昨日明霓跟我说,看上什么随便拿。我难得来一趟,嘿嘿……”晚煦心情大好,扭头对崇明继续刚才的话茬,“殿下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崇明颔首,示意她往下说。 “当年我从巫山瑶姬殿下那儿回来,路过赤水,碰见虞颂拿了一个冒着黑烟的箱子想投进赤水。后来我才知道,箱子里装满了他从饿鬼道搜罗来的最恶毒的怨灵。这虞颂白瞎了一副好皮相,心思跟他爹坤岩一样歹毒。赤水女子献①是我母亲的挚友,被我撞见这事,我当然得阻止啊!可惜我修为太浅,被他重伤。幸好我戴着表姐送我的玉镯,玉镯开裂,表姐料到到我有危险,赶来救了我。” “他为何要将怨灵投入赤水?” “我哪知道。可能纯粹是因为坏呗。” 崇明不赞同,虞颂这么做肯定是有图谋的。他又问:“湛卢就是那时候在虞颂手上损毁的?” “对。不过虞颂也没占到便宜,表姐一路追他到了天魔渊,重伤了他。” 听到天魔渊三个字,崇明眼前陡然一亮,几乎脱口而出:“你当时是否蒙着面?”这话是问灵夙的。 灵夙知道他什么意思,他还是怀疑当年从坤岩手底下救他的人是她。她轻描淡写:“是啊,我领了师父的罚,自愿入人界,便不再想插手天界任何事了。蒙面也是不想让人认出,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谁让我曾吃过亏,被人当面揭了丑呢。我还是要脸的。” 说到这儿她瞥了崇明一眼。崇明立刻明白,她是在翻旧账。他神情有些不自在,想开口解释,又觉得多余。 就在这时,东边传来一声嘶吼,响彻天际,俨然是怒急了的咆哮声。灵夙认得这声音,是龙吟。 “是蝉兽的叫声!从明霓住的地方传来的。”晚煦急了,“出事了!” ①赤水女子献:出自《山海经.大荒北经》,“有钟山者。有女子衣青衣,名曰赤水女子献”,又称女魃,传说为黄帝之女。 第36章 变数 一行人赶到,见梁平瘫坐在地上,面色发白。蝉兽怒不可遏地瞪着他,那眼神,恨不得用利爪将他撕碎。但是灵夙看出来了,蝉兽有所顾忌,他并不敢真的伤害梁平。 晚煦怕蝉兽冲动,赶紧过去拦住它:“发生什么事了?明霓呢?” 蝉兽发出一声低吼,瞪着梁平:“问他。” 梁平颤颤巍巍接话:“明霓她,她在床上。她醒不过来,我怎么叫她都不醒,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晚煦一听明霓真出事了,二话不说走进内室。明霓安静地躺在床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晚煦探了下她的鼻息,还好,人没事。可蝉兽是不会无缘无故发火的,梁平和明霓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 灵夙漫不经心,仿佛看透一切。她上下打量了梁平一番,目光停留在他脖子上,他戴着明霓的蜃珠。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问梁平:“你偷拿了明霓的蜃珠?” 心里的龌龊事陡然被戳穿,梁平十分窘迫,但也不敢否认。他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明霓是靠着蜃珠维持肉身的?你拿了她赖以生存的蜃珠,她自然沉睡了。” 晚煦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听到灵夙这话,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看向梁平,怒道:“明霓一心一意对你,你却觊觎她的财富,想据为己有!以前我常听说人心贪婪,果不其然。” “不是这样的,”梁平连连摇头,忙解释,“我只是不想蜃岛成为明霓的负担。她说过,谁戴着蜃珠,就会被蜃岛上的一切奉为主人。她若不是这里的主人了,就可以跟我离开这里。我真的十分挂念我的家人,我想带明霓一起回去,并非想取而代之啊!”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你敢说你没觊觎这岛上的珍宝?” “我……我是想和明霓一起,带着这些东西回去生活,我没有想独吞啊。不问自取是我不对,我这就还给她。只要给她戴上蜃珠,她就能醒过来了对吗?” 梁平从地上站起,想取下蜃珠。奇怪的事发生了,那蜃珠就像长在他脖子上一样,任他怎么扯都扯不下来。他惶恐至极:“怎么回事,为什么拿不下来?灵夙姑娘,这……” 灵夙看向蝉兽。蝉兽沉吟:“你遵从了自己内心的**,心甘情愿从明霓那里拿走了蜃珠。如今你已是蜃岛的新主人。蜃怪认可了你,这蜃珠你是取不下来的。” “可是明霓她,没了蜃珠她怎么办?”梁平惧怕蝉兽,瑟缩着向灵夙求助,“灵夙姑娘,你一定有办法帮她的对吗?我不是有意要想抢走她的东西,是我的错,怪我一时贪婪!你救救明霓吧!我愿意付出与一切代价!” 灵夙不置可否,她从容地走进内室,查看了明霓的情况。 崇明始终不曾言语,泰然旁观着这一切。想起灵夙刚才提起蝉兽时说的话,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等到灵夙出来,他给了她一个眼神。灵夙立刻明白,崇明已经看穿了。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垂下眼睑道:“她应该过不久就能醒了。” “真的吗?”梁平第一个出声。他很激动,内心的罪恶感也减轻了不少。只要明霓没事,其他都不重要。 灵夙没接他的话。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再过不久就会有结果了,她只需安静等待就行。 许是蝉兽的嘶吼声太大,虞颂也被吸引来了。他到得比较晚,见那么多人聚在这儿,心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向蝉兽询问,蝉兽只说明霓昏迷了,事情缘由只字未提。 虞颂听这话,脸色立马变了:“她是怎么昏迷的?什么时候能醒来?”他和明霓有交易未完成,若他没记错,明天日落时分东洲海市就会消失,等下次开市可得一百年以后了。他等不了这么久! 蝉兽还未回答,灵夙抢先一步开口了:“虞颂少主不必着急,我刚查看过,明霓过一会儿能醒。” 说话时,灵夙看向虞颂的眼中带着揶揄,像是在看他笑话。这样的眼神让虞颂很不舒服,直觉告诉他,灵夙似乎知道了什么。可他又觉得,明霓一向只做交易不问恩怨,按理说不该告诉她才是。这个女人一向诡诈 ,或许她只是诈他?他心里充满了不确定。 虞颂整颗心都系在明霓昏迷一事上,他没注意到,自他出现在这里,崇明一直不动声色地在观察他。 真像,坤岩若是年轻一万岁,应当也是这幅长相吧。崇明心想。这也印证了他的猜测,当年他见到的人不是坤岩,是虞颂!明霓也说了,光阴是可以逆转的,并且她知道如何逆转。 在场几人各怀心思,其中属蝉兽最为躁动。晚煦甚至怀疑,它会不会突然狂性大发吞了梁平。它和明霓在这孤独的岛屿之上相伴了上万年,明霓出事了,没人比它更在意。梁平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蝉兽刚才的一句话令他心中的恐惧平复不少,他是蜃岛的新主人,按理说,他也是蝉兽的主人。蝉兽就算再暴怒,也不可能伤他。这么一想,他惧怕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许。 太阳渐渐西沉,约两个时辰后,明霓终于醒了。但众人惊讶地发现,她的双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巨大的鱼尾。 梁平心才平复过来的心情又起了波澜。明霓的鱼尾是银粉色的,尾鳍散开,像仙女的羽衣……除了体型更大些,和他在贝山岛救下的那条鱼别无二致 。是了,明霓跟他说过的,她是东海鲛族。他在话本中看到过关于东海鲛族的的传说,鲛人鱼尾人身,泣泪成珠。 “明霓,你的腿呢?”晚煦走到床前。她看得出来,明霓很虚弱。 明霓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看向梁平,目光停留在他脖子上的蜃珠上。 梁平以为明霓记恨他偷拿了蜃珠,紧张极了。明明早就准备好一肚子话向她解释,可被她这么恬淡地看了一眼,他脸上火辣辣的,像是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行,话到嘴边,生生卡住了。他深吸了几口气缓解情绪,讷讷开口:“明霓,我其实……” “梁平,谢谢你。”明霓的声音跟她的气色一样虚弱,可她的眼神很奇怪。她在笑。 梁平注意到,明霓这次唤的是他的全名。明明那么微弱的一句话,他觉得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而明霓说完这句话之后,身体慢慢变透明了,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一点点在消失。 “明霓?”晚煦低呼出声。 梁平也发现了,他急着喊她的名字,拼命冲上前想抱住她。一伸手,却扑了个空。 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明霓不见了。除了灵夙、崇明和蝉兽,其他人都沉浸在错愕的情绪中。 晚煦先反应过来,她抓着灵夙的胳膊:“表姐,怎么回事?明霓她怎么消失了?你不是说她很快就能醒么?” “她刚不是醒了么,我有说错?” “可是……” “她的肉身是依赖蜃珠存在的,就像树木依赖土地一样。如今蜃珠属于梁平,已经滋养不了她了。” “你的意思是,明霓就这么……”晚煦顿了顿,挤出两个字,“没了?” “可以这么说。” 晚煦如石像,怔在原地久久没有动。等她过神来,想也不想便拔出了灵夙手中的湛卢,朝梁平当头劈下。 “晚煦!” “且慢!” “住手!” 三个声音同时从一旁传来。梁平只觉得一股冷风从他额前擦过,掉落几缕头发。他还未看清晚煦是怎么动手的,剑已经在他额前停下了。他一凡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待他反应过来,吓得魂不附体,不发一言。 刚才阻止晚煦的,分别是灵夙、崇明和蝉兽。灵夙和崇明阻止她,她能理解。她是仙,梁平是人,除非是罪大恶极的事,不然她没有理由对一介凡人动手。可蝉兽为何? 晚煦看向蝉兽。蝉兽鼻子里喷着热气,像是强忍着怒意,一字一句:“不管我愿不愿意,梁平已经是我的新主人了。晚煦仙子,你不能杀他。” “可他害死了明霓。”晚煦不能理解蝉兽的做法。 蝉兽很为难,但它显然做出了选择,它会誓死守护梁平的。灵夙怕晚煦坏事,安抚她:“事已至此,你再生气也没用。明霓已经没了。” 一旁目睹全过程的虞颂比晚煦更加懊恼,明霓没了,他想要的东西岂不是拿不到了?他仍不死心,问蝉兽:“那明霓先前答应我的……” 蝉兽打断他的话:“虞颂少主,按照东洲海市的规矩,主人她已经离开了,你们的交易到此为止。” 虞颂脸色很难看。明霓信誓旦旦答应过他的,就差一步!若不是他亲眼看着明霓在他面前消失,他或许会以为灵夙和崇明联手破坏了他的计划。他知道的,明霓在蜃岛受罚,此生都无法离开,除非死去。 灵夙看得出虞颂很不爽,她努努力继续添把火:“可惜了,此次来东洲海市就我们几个,难不成只有虞颂少主没有拿到想要的东西?这真真令人意外呢,虞颂少主好像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吧?” “三姑娘还是慎言吧,轻易与人结仇,日后麻烦的只会是自己。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灵夙像是听了个笑话:“你我这梁子,结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说了,我仇家不少呢,会再乎多你一个?” 虞颂看似要发作,他谨慎地用余光瞥了眼崇明,知道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只得作罢。崇明今非昔比,他对战灵夙尚且没有胜算,再加上个崇明……算了。眼下他寡不敌众,这口恶气只能先忍着。 “奉劝各位一句,都别高兴得太早。”虞颂丢下一句话,愤然离去。 灵夙暗暗松了口气,她就怕虞颂起疑心,赖着不走坏她大事。她对蝉兽道:“既然你已经有新主人了,那就好生看着他吧。万一虞颂去而复返,杀了他泄愤也不是没可能的。坤岩和虞颂这对父子心肠之歹毒,那可是闻名六界呢。” 蝉兽会意,它低下头,将早已魂不守舍的梁平叼起,往自己背上一扔。 晚煦问:“那我们呢,表姐?就这样回去了?” “谁说我们要回去的。” “不回去留在这里干嘛?你们又不肯让我杀了梁平为明霓报仇。” 听到自己的名字,梁平身子动了动,发现自己在蝉兽的背上。这下他彻底放心了,他断定,横竖他这条命是保住了——蝉兽会守护他的,这是它作为蜃岛神兽的职责。谁让他现在是蝉兽的新主人呢!他谨慎地观察了眼前三人,除了晚煦,灵夙和崇明对他似乎并没有敌意。他听见灵夙说:“杀梁平干嘛?待会儿你说不定还想谢谢他呢。” 梁平心生疑窦。晚煦也纳闷。 这时,地面忽然开始晃动,紧接着一阵山石滚落声从西北方传来。 “来了。”崇明和灵夙异口同声。 隔壁新文《月光眼》连载中,奇幻现言,平行世界概念,喜欢的话可以收藏哈。 ——————以下是文案—————— 新晋“国民女神编剧”南月,看似风光无限,感情生活却是一团败絮,忙碌的工作使她与未婚夫韩榷周渐行渐远。恋爱三周年纪念日的夜里,南月抛下韩榷周去开会,回来发现韩榷周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 两天后,南月做了个奇怪的梦。韩榷周在梦中告诉她,他于五年前在她写生住过的民宿给她留了一封信,如果某天发现他失踪了,就亲自去取信。 尴尬的是,那家民宿正在装修,设计师正是南月分手时撕得天昏地暗的前男友陆江申。 为了弄清真相,南月抛开宝贵的面子,踏上了寻找韩榷周的路,并做好了可能要和前男友开撕的准备…… 骄傲毒舌国民女神编剧VS禁欲正直天体物理学家 “我曾在对的时间遇见了错的人,却又在错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他说没关系,我们一起修正时间。” ——《月光眼》 1V1,男强女强,自认为是爽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变数 第37章 龙女 片刻之前,梁平还在悲伤和忐忑中徘徊,很快,地震带来的恐慌占了他情绪的主导。他听到了西北方传来的轰响声,他也感觉到了蝉兽的异动。它弓起身子,驮着他迅速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而在蝉兽有所动作之前,灵夙和崇明就先一步飞过去了。 剩下晚煦一人不明所以,愣了愣,也很快跟了上去。她是最后一个赶到的,只看见银龙石像正在剧烈地晃动,这地震想必是因它而起的。随着地面的震动,附近山丘一处接一出处发生断裂,石块不住地往下滚落。 海面上,夕阳格外宁静,而这岛上的震感格外强烈。 “难道明霓死了,这岛要下沉?”晚煦担忧。她想问灵夙,却见灵夙腾空而去,飞到了银龙的上空。她看见灵夙在吹**笛,曲声并不大,在石块掉落的声音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灵夙,控制笛声,用笛声控制她!”崇明提醒她。 灵夙握住笛子的手指在发颤。不是她不想控制,是这银龙的戾气太过强烈,俨然盖过了她的灵力。她不死心,源源不断将灵力注入笛声,企图稳住银龙。早知道这银龙的修为这么强,说什么她也不争这口气了。可话又说回来,若非如此,她拿什么条件去跟明霓交换,截虞颂的胡? 不行,她不能认输! 灵夙拼尽全力稳住银龙,注入笛声中的灵力越来越多,这几乎耗尽了她的神魂。不过总算是没白费力气,眼见着银龙的尾巴开始动了。 梁平瞪大眼睛,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明明是一尊石像,可为什么它的尾巴会动?不只是尾巴,它的身子也开始动了,其中一只爪子甚至抬了起来,狠狠拍打在地面上。 轰—— 银龙的爪子碰到地面,地上迅速又裂开了一条缝。 随着这声巨响,灵夙胸口像是重重糟了一击,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笛声也在这时候陡然停止。崇明暗道不妙,他一跃而起,朝灵夙飞去。 灵夙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碎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银龙的修为怕是不亚于她师父,她挨了这一下,且有的受了!她闭上眼睛,做好了承受猛然坠地的准备。然而下一刻,她感觉自己落在了谁的怀里。睁眼一看,是崇明在半空中接住了她。 “灵夙,你怎样?” 崇明的脸近在咫尺,可这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一定是她伤得太重了,耳边嗡嗡的。她动了动眼皮,眼前最清晰的是他的下巴、鼻梁、喉结、眉眼……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崇明,她好像明白为什么初月为了他会变那么疯狂了。以前她从未注意过,原来崇明长这么好看。她在人界话本中看到的那些形容男子长得好看的词,什么丰盛俊朗,器宇轩昂,英武不凡,就算统统加起来,都不足以道出他的万分之一。可是好看归好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跟她无关的,那就是死物。 “灵夙?”崇明又唤了她一声。 灵夙稍稍回神,她吃力地张嘴,声音很弱:“死不了。怪我大意,棋差一着竟被她给骗了,这银龙被关在这儿绝对不止一万年。我修为不够,被反噬了。这个老东西!咳咳……” “你现在很虚弱,晚些再说吧,这里交给我。”他的话音刚落,一只白色巨兽从云层中跃出,朝着他们飞奔而来。 晚煦很快认出,那是崇明的坐骑——神兽白泽。多年前她去参加天后寿宴,途中碰见崇明从蓬莱返回天宫,当时他就骑着这白泽兽。 崇明将灵夙护在怀中,稳稳立在白泽身上。他从灵夙手中接过了**笛,再一次安抚她:“没事的。你先歇会儿,我能搞定。” **笛是崇明的贴身之物,他驾驭起来比灵夙得心应手多了。可饶是如此,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银龙稳住。 地震渐渐停止,原本只有尾巴和爪子在动的银龙像是突然摆脱了禁锢,它腾空而起,在云间盘旋着,发出几声嘶吼。那声音响彻天际,迅速招来了几记惊雷。霎时间浓云滚滚,电闪雷鸣,海面上的浪潮不住地翻腾、高涨。 银龙飞向白泽,口吐人语:“多谢二位。小灵主,得罪了,你且忍耐下,我这就去取灵药给你疗伤。”丢下这句话,银龙穿过云层,飞向了天尽头。同时,最后一缕阳光被乌云吞没,黑夜即将来临。 灵夙望着天空,咬牙:“你等着,你敢耍我……”不过说了几个字,她五脏六腑都被牵得疼,顿时气血翻涌,又涌出一口血。 “先休息吧,别说话。”崇明用衣袖擦掉她嘴角的血迹,抱着她回到了地面。 晚煦一头雾水,急急忙忙跑上前:“表姐,表姐你怎么了?这银龙怎么活了?是她伤的你?” “回头再说吧,她伤得很重,得尽快休养。” “好,快带她回屋躺着去。” 天已经彻底黑了,看这漫天乌云,免不了会马上降一场大暴雨,是该回去了。 晚煦跟在崇明身后。看灵夙面色苍白的样子,她又后悔又懊恼:“我就不该怂恿她来东洲海市。她长这么大就受过三次伤,第一次栽在初月手上,后两次都是因我而起。我娘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 受伤后,灵夙一直在屋内静养。翌日午时,梁平觉得灵夙应该恢复些了,他作为蜃岛的新主人,有义务去探望探望。几日前在贝山岛,灵夙对他也算是有指点之恩。 梁平刚走到灵夙住的院门口,听见头顶风声呼呼,异常强劲。抬头一看,竟是那条银龙去而复返了。他慌了神,昨日那银龙突然复活,不仅引起蜃岛的地震,还重伤了灵夙。崇明好不容易将它赶走,它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怕被银龙当成攻击目标,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 银龙从空中跃下,落地却变成了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她穿了件白色的广袖绸裙,袖口和身上血迹斑斑。梁平心中一怵,断定这龙女离开蜃岛之后,必定去了别的地方作恶。可等到那女子走近,他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是明霓! 怎么会?梁平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他亲眼看见明霓的身体消失的,灵夙也说过明霓没了,可她怎么变成银龙回来了? 他不敢贸然上前,悄悄跟在明霓后面,想确认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哪知道,明霓在空中就看见他了,暂时没空理他而已。 灵夙气色比昨日好了很多,她靠在床头休息,崇明和晚煦坐在屏风前守着她。 明霓一进屋,晚煦像见鬼了一样,从凳子上弹起:“明霓?你没死?” “谁说我死了?”明霓斜她一眼,朝床边走去。 晚煦纳闷,明霓这眼神不太对,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长相,神情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满肚子疑问,再看崇明和灵夙,这两人泰然自若,好似早就知道了明霓会活着回来,对她的变化也毫不惊讶。 “如何?药取来了么?”崇明问。 “殿下放心,我一向言而有信。不然你觉得你能拿到止戈?”明霓明媚一笑,“我既提了做这个交易,就不会让你的小灵主有事。” 崇明扫过她身上的血迹,再看她满面春风的样子,那血迹必定不是她的了。 灵夙轻咳,抬眼瞪了明霓:“我这一生鲜有败绩,不曾想竟栽在你的手上。明霓仙子,哦不,应该尊称明霓殿下。厉害。” “谬赞,小灵主你也不差啊,被我的修为反噬,此刻还能坐着跟我说话,不愧是蓬莱的人。听闻你父亲是天界鼎鼎有名的战神明绍,果真是虎父无犬女。”说完,明霓从袖中拿出一株仙草递给崇明:“北海悬胤崖上的青芝草,殿下应该听过吧?给她吃一半,七日后再吃另一半。” “悬胤崖有腾蛇看守,你竟能毫发无损取回青芝草?” “你还不明白么,”说话的是灵夙,“我早说过了,她被囚禁在这蜃岛少说数万年了,她的年纪怕是比你祖父还要大。你还质疑她的修为?” 这话对明霓很受用,她扬了扬眉:“眼力不错。这六界之中,除了上元夫人,真武大帝,还有你父亲明绍将军,怕是没几人敌得过我。当年要不是中了奸计,我岂会被关在这破地方几万年之久!” 看明霓饮恨的样子,崇明想起一件旧事,他大概猜到了明霓的身份。他没有揭穿,默默折断一半青芝草喂灵夙吃下。 明霓看着灵夙咽下,叮嘱她:“小灵主再歇息片刻,灵力就能恢复七八成了,切忌动气哦。先前虽是我诓了你,害你无端受罪,不过也不尽然全是坏处。青芝草可是六界中人人都梦寐以求的神药,你吃了它,修为会大胜从前。下次若碰上虞颂,那就不是你折一把剑,而是他折一条腿了。” 晚煦笑出声。 “行了,我还有事没办完,先走一步。作为你们帮我解除封印的回礼,等小灵主恢复了,我送你们回中土。”明霓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又道,“我知道小灵主有不入天界的誓言,你们可以走回贝山岛。一个时辰后来贝山岛找我,恭候诸位。” 待明霓离开这院子,晚煦按捺不住,道出了一连串困扰她许久的问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霓是什么人?表姐又是怎么受伤的?她不是说自己是东海鲛族么?” “这你还看不出来么,什么东海鲛族,诓小孩子的话你也信?明霓她姓敖。” “她是龙族?” “蜃岛又被称为囚龙之屿,是龙族禁地,只有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龙族人才会被关到这里,永世都无法离开。蝉兽在几万年前也是龙,它是被封印在蝉的身体里,在这蜃岛上戴罪立功的。你没听出它叫的时候是龙吟声么?” “戴罪立功?”晚煦还是没明白,“负责看守赤晶树吗?” “它看守的不是赤晶树,是明霓。” “我也见识到了明霓的修为,她会忌惮蝉兽?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她……” 崇明将双指压在灵夙唇上,将她剩下的话堵了回去。灵夙知道他的意思,她还未痊愈,确实不适合费神,可她心里不是滋味。明明是很暧昧的一个动作,他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大发慈悲关心一下她的身体,仿佛她若是多想就是她心思龌龊一样。 晚煦干咳两声,突然觉得自己多余了。 崇明回头,替灵夙回答了刚才的问题:“明霓的神魂被封印在鱼的身体里,银龙才是她的真身。若无法变回龙身,她那点修为莫说蝉兽,普通地仙都能压一头。只不过数万年过去了,她的龙身早就被蜃岛禁锢,很难再剥离了。以她的心智,必定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逃走。龙族那些长老把蝉兽安插在此处,就是为了监视她,防止有这么一天。” “可没想到还是被她给逃脱了。是你们帮了她吧?” “银龙被禁锢,化作石像,唯有**笛能驭龙离开蜃岛。一百年前明霓让我允诺的就是此事。只是我并不知道她离开的前提是让梁平替了取下蜃珠,代替她留在这里。” 听了这些,晚煦就算再愚钝也明白过来了,封印住明霓的东西就是蜃珠。一如昨日梁平无法扯下蜃珠,明霓也是无法将蜃珠取下来的,除非有一个内心充满**的人心甘情愿将蜃珠戴在自己身上。这几万年来,明霓一直在等这个人出现。 没了蜃珠作为宿主,明霓的人鱼之身自然也就消失了,她的神魂回到龙身中,在崇明和灵夙的协助下逃出了蜃岛。可笑那梁平自作聪明,以为自己算计了明霓,不曾想他才是被算计的那个人。作为蜃珠的新主人,他已经和蜃岛融为一体,永生永世都无法离开了。 第38章 北海 梁平在院子外徘徊许久,没想好要不要进去看看。他在犹豫,如果那个龙女真是明霓,他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她。 “梁郎,是在等我吗?” 柔柔的女声从梁平身后传来,他吓了一跳,差点把脚崴了。回头看见真的是明霓,他说话都不利索了:“明,明霓,真是你啊。” “怎么,梁郎不愿见到我?” “不,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明霓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里面像是融入了海上的星辰。可梁平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他总觉得明霓好像哪里变了。她身上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就连笑起来也一样。 梁平说话讷讷的,他心虚了:“明霓,你是不是在怪我拿走你的蜃珠,你听我解释,其实……” “哈哈哈哈哈。”明霓大笑,摇摇头,“哎,凡人啊,真是很奇妙。明明心里有无限**,却总是找无尽的借口粉饰太平。”她嗤笑着,用两根手指勾起梁平的下巴,啧啧感叹:“这张脸真是英俊,我还挺舍不得的呢。” 梁平被吓得不敢动弹,他总感觉下一秒明霓就会化作巨龙把他一口吞下。 “放心,我不喜欢吃生肉。”明霓依旧笑靥如花。 梁平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害怕了。他一句话都不敢说,连想都不敢想——他觉得明霓能看穿他的心思。 “行了,不吓唬你了。被关了三万年,我这把老骨头总算是能动了,还得谢谢你呢。”明霓放下手指,动了动身子,甩袖离去。 梁平咽了咽口水,试图缓解内心的紧张和害怕。他抬头,看见明霓已经走出很远了,也不知哪来的胆子,拔腿追了上去:“明霓你去哪儿?我还有话跟你说。”可没跑出多远,一股强劲的风迎面而来,将他拍在地上。等他爬起来,明霓早已失去了踪影。 一个时辰后,灵夙、崇明和晚煦走在通往贝山岛的海上之路。 晚煦问灵夙:“表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那个钱叔钱婶是明霓的人?” “不难猜啊,那对老夫妻知道贝山岛的名字,除了明霓,还能是谁告诉她的?” 晚煦恍然大悟:“是哦,他们不过是凡人,不应该知道贝山岛的名字的。我怎么就没想到!” “因为你笨啊,从小有脑子不用。” “表姐!” 灵夙决定给她点面子,不再继续戏谑了。她说:“那日我让阿湛跟着梁平回他住的地方,他说钱氏夫妇在这荒岛上生活几十年,日常用品却一应俱全。很显然,他们可以随时回中土采办,或许只是不想回去。但他们并没有告诉梁平这一点。” “那你们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明霓是龙族的?”晚煦看着他们俩。她觉得,灵夙和崇明都是一早就洞悉一切了,只是没告诉她而已,害她像个蒙在鼓里的傻子。 灵夙笑了:“从来就没不知道过。东洲海市又名 ‘囚龙之屿’,顾名思义就是龙族的囚牢所在。” “那为什么我不知道?敢情我长这么大都白活了。你们为什么这么默契,什么都知道?” “百川归海,水域之神大多知晓此事。”崇明神色淡然,“你母亲和赤水女子献不是挚友么,回去问问,她肯定知道。” 这俩人居然联合起来挖苦她了?这下晚煦可以肯定她是多余的了,不该来的人是她。在蓬莱酒楼吃香的喝辣的不好么! 贝山岛礁石滩边,明霓正在等他们。见他们出现,她笑盈盈道:“很准时嘛。” 因先前的事,灵夙心里还有气,她语气不是很好:“不敢不准时,天黑之前不离开就走不了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耐得住寂寞在这不毛之地一待就是几万年的。” 明霓没跟她计较,她化作银龙:“上来吧,我渡你们过海。” 崇明扶灵夙上去,向她告别:“虞颂一事我得马上告知你父亲,不方便多留。你回到清荷别院就别到处走动了,这次伤得不轻。” “好。” “晚煦仙子,照顾好你表姐。” “殿下放心,我一定让她下次活蹦乱跳出现在你面前。” 灵夙拍她脑袋:“说的什么鬼话!走了。” 银龙腾空,在云间穿梭。灵夙能看见崇明乘着白泽兽,往另一个方向飞去。她开口唤他:“崇明——” 白泽兽转身,崇明正襟危坐,等着她的下文。 “虞颂来东洲海市,想找的东西是光阴眼。” “嗯,知道了。”说完他没有多做停留,御兽消失在云间。 银龙飞得极快。灵夙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云层流动,不过一转眼,中土已近在眼前。她心思还停留在刚才和崇明的对话上,抱怨:“知道了?知道了就完了?我跟他说的这个事难道不重要?” “那不然你想让人家怎样?”晚煦发笑。 灵夙察觉到自己失态,竟一不小心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她今天真是鬼迷心窍了,崇明说什么做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往后余生,不过是他做他的天界太子,她当她的富贵闲人,互不相干罢了。 晚煦不知道灵夙心中波澜,本想调侃她几句,忽然发现下面的云层中有东西飞过。仔细一看,竟是蝉兽驮着梁平往明州的方向去了。她拉着灵夙往下看:“梁平离开蜃岛了。” 灵夙不以为意:“他走不远的。不用管他。” 回到清荷别院,已是日暮。 陶娘子正嗑着瓜子哼着歌,见灵夙回来了,立马喜笑颜开迎上去:“姑娘你可回来了,可把我想死了!诶?你怎么了,脸色咋这么难看?” 晚煦冲她摆摆手:“这事以后再说。你快去准备点吃的来,我们招呼客人。” “好嘞!” 陶娘子悄悄打量了明霓,心想这姑娘长得真好看,就是给人的感觉太冷了,不易亲近。不过没关系,灵夙的贵客就是她的贵客,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她朝明霓行了个礼,哼着歌走了。 明霓朝四处看了看,对灵夙道:“你这地方不错嘛,环境清幽,大隐于市。同样是受罚,我们的区别有点大啊!”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也没看到我惨的时候。何况我这一身伤,拜谁所赐?” 明霓掩嘴笑:“我都把青芝草给你采来了,这点小事就别计较了吧。” 灵夙懒得理她,又问:“是不是只有**足够大的人,才能在你的歌声中不迷失自我?” “这你都知道?”明霓笑得颇有深意。东洲海市每隔百年现世一次,在此之前她会用歌声干扰海上船只,寻找**强烈到能取走蜃珠的人。往年不是没找到过,可他们要么太胆小,要么太深情,只有梁平敢真正遵从内心的**。 灵夙给她说了明州城里流传的海神女的传说,揶揄她:“没想到吧,你也是有人供奉的神明了。” “唔,享受一下人界的香火,也还不错。” “享受了香火,是要做出回报的。” “我又不是十恶不赦的人,这点小事不难。” “明霓,你是怎么被关到蜃岛上去的?”晚煦打断她们的闲话,“以你的修为,谁能奈何得了你?” 明霓表情立马变了,她冷笑一声,似是对这事很介怀。灵夙看她这反应,很开心地在她伤口上撒了把盐:“本来是可以相安无事的,可她那**的沟壑太难填平,觊觎了不属于她的东西,触了族人逆鳞了呗。” “你知道我是谁?” 灵夙嘴角一勾,含笑默认。她母亲与四海龙君一向交好,北海那桩旧闻她早就听过。说是几万年前,北海龙族出了一位天赋异禀的公主,自幼修为惊人,学什么都比旁人快,深得龙君和龙后的喜爱。到了婚龄,龙君给女儿安排婚事,但她拒绝了前来提亲的所有神仙,还放话出去,谁能打败她,她就嫁。几千年过去,龙公主未逢敌手,依旧是孑然一身。当然,她也不想嫁人,她想要的是北海龙君的位子。又过了几千年,她的父君西去了,几位兄长为争夺龙君之位绞尽脑汁,却不料全都败在龙公主手上。龙族长老们一致认为,自古就没有龙女继位的先例,他们拼死阻止龙公主成为龙君,后来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她逼到蜃岛囚禁了起来。 听灵夙说完,晚煦才想起些什么,“原来如此。我记得现任北海龙君叫敖凛,算算年岁,应该是你的孙子辈。” “他现在已经不是龙君了。” “嗯?” 恰在此时,陶娘子端来了冷饮和吃食。她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样的谈话,还以为几位姑娘在聊风花雪月呢,于是各种赔笑,介绍了酒楼大厨最拿手的糕点,让大家多吃点,不够再拿。 明霓很久没见这么多好吃的了,她拿了块桃酥,咬一口,心情极好。又喝了口冰镇甘蔗汁,好的,她开始嫉妒灵夙的生活了。她说:“早知道你在人界过得这么爽,我就来跟你做邻居了,废了好大劲才把敖凛那小子从王座上拽下来,想想也没啥意思。” 她这话,好似把人赶下王座就跟去市场买棵白菜一样随意。晚煦瞠目结舌:“你什么时候干的这事?” “昨日去悬胤崖采青芝草给小灵主疗伤,正好路过北海,我就顺道去改朝换代了。” 晚煦:“……” 明霓做出这样的事,灵夙一点都不惊讶。她吃了块绿豆糕,淡淡开口:“所以现在的北海龙君是你?” “嗯,是我。” 一问一答间,明霓又吃了三块桃酥。她觉得不过瘾,让陶娘子再去给她拿点,她要打包带走。陶娘子从她们刚才的对话中听出来了,这姑娘不是个好惹的角色,赶紧照做。 “北海那边现在怎样了?”灵夙不太放心,“你还是收敛着点吧。崇明着急回天宫,你以为他只是防着虞颂那么简单?你从蜃岛离开一事,天界怕是已经人尽皆知了。崇明这人绝不像他表面上那么好相与,他心思深沉的很。你若是小打小闹,他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若闹大了,呵呵……” “无所谓,我也没觉得我做的事有多出格。”明霓嗤之以,“什么女人不能为王,没有龙女继位的先例,都是屁话!这群老东西不就是见不得我比我那群废物哥哥强么。我们龙族选龙君,一向是能者居之,到了我这怎么就例外了?我觉得龙女不能继位这破规矩必须得打破。现在我是龙君了,那就从我这里开始破吧。” 晚煦表示赞同:“这话我听着顺耳极了,只是我与你相识数百年,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 “我被流放到蜃岛三万年了,想安然活下去当然不能太招摇。谁知道那群老东西会不会定期派人来视奸我。更何况,谁又能真正看清谁呢?你说是吧,小灵主。”明霓转而看向灵夙。 灵夙没有否认。明霓说得没错,谁又能真正被看清呢?连她自己都无法看透自己。若回到一万年前,她也不会想到自己敢二话不说提剑去杀了初月。初月师承真武大帝,是骥风和崇明唯一的师妹,其身份尊贵,天界鲜有人敢招惹她。她倒好,直接将人的性命了结了。 “或许我从骨子里跟你是一样的人吧。”她说。 明霓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她:“答应过的事我从不食言,这是虞颂此行所求的光阴眼。” “那夜你跟我说,光阴眼能逆转时光,我大概能明白虞颂为何对它志在必得。可这东西到底怎么用?” “不清楚。光阴眼是传说中的东西,没人真正使用过它。你先拿着吧,有什么事日后再说。” 吃饱喝足,明霓在院子里转了转。走到湖边,她小小吃了一惊:“这不是执念海么?你院子里怎么会有?” 灵夙不解。这清荷别院是师父送给她的修行之地,可安在六界中任意一处。师父只说什么时候湖中开满花,她的业障才算了结。她并不知道什么是执念海。 “你岁数还小,可能没听说过。这是西方佛陀们的说法,芸芸众生皆有执念,就像积沙成塔,聚水成海,因而称为执念海。这一湖水是你的心境,当你消除别人的执念,你的心境中就会开出莲花。而这水上的每一朵莲花,都是执念所化。” 她这么一说,灵夙懂了,原来这才是师父给她的修行。 灵夙走到湖边,与明霓并排而立。就在此时,水面上盛开了一朵银色的莲花。灵夙头一次在明霓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她注视着那朵银莲花,喃喃道:“原来我的执念,便是如此。” “你现在已经是北海龙君了,往后有什么打算么?” 明霓想了想:“暂时没有。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就统一四海吧。” 晚煦听了,差点昏过去。 …………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梁平终于抵达明州。他站在家门口,心有戚戚,有种近乡情怯的悲伤感。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他看见妹妹扶着母亲从巷子的另一头走来。她们手里拎着篮子,像是结伴去集市买东西了。 母亲身体不好,走路很慢。他听到妹妹对母亲说:“阿兄不会有事的,没准明天他就回来了。” 梁平心中一恸,正要开口唤她们,忽然一道白光闪现,他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梁平听到耳边有海浪的声音。他浑身酸痛,睁眼这一细小的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力气。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变清晰,是他熟悉的地方,蜃岛。 “你醒了?” 梁平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说话的是蝉兽。它一动不动立在那儿,像是一直守着他。 “蝉兽,我怎么又回来了?我刚才不是在家门口么?” “太阳落山,海市闭市。你的真身被禁锢在蜃岛之上,蜃怪自然会把你带回来。” 梁平半明白半糊涂。他想从地上爬起来,猛然发现他的下半身变成了鱼尾,他吓得哆嗦:“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也变成这样了?” “你的真身被蜃怪收走了,已经和这座岛融为一体。现在的你被封印在鱼的身体里,因此看起来跟鲛人别无二致。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离开蜃岛,我可以帮你维持人形。”蝉兽对梁平施了个法术,他的双腿立刻变回来了。 梁平松了口气,只要双腿还在,他就还能正常走动。他也总算明白明霓是怎么回事了,她本来就是龙,什么东海鲛族,守护蜃岛是责任,都是诓骗他的说辞,她的目的是哄他偷走蜃珠。他懊悔:“我真的太笨了。我以为拥有蜃珠就能得长生,能带着宝物和明霓一起离开这里……” “能得长生不假,可你这辈子只能留在蜃岛。” “应该会很寂寞吧。难怪明霓说这些珍宝对她来说没用。” “习惯了就好。每隔一百年,东洲海市开市,六界中会有不同的人来这里交换东西。届时会有人同你说话,不至于太寂寞。” 梁平看了一眼遍地的玛瑙和翡翠,想起片刻前看到的母亲蹒跚的样子,想起妹妹期待他回家的话语。他悔不当初:“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这么贪心,这可能是我的报应吧。” “我也是才知道,明霓这几万年来一直偷偷在找一个倒霉鬼替代自己,她运气不错,还真被她碰到了。”蝉兽安慰梁平,“你若是真那么想离开,就打起精神来,去找下一个倒霉鬼吧。” 想起明霓为了哄他偷蜃珠做的种种,梁平哭笑不得,一声叹息。 ——《东洲海市》.完 第39章 骥风 在清荷别院白吃白喝赖了两个月,晚煦终于决定离开了。她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君山,与娥皇女英两位帝子下下棋品品酒,在临湖小筑住上个把月,好不惬意! 晚煦提出告别,灵夙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让她浪荡完了赶紧回青要山,免得她母亲挂念。不过为了表示关怀,灵夙还是很细心地让陶娘子给晚煦备了些吃食。交代完,她觉得一身轻松,出门去赴赵莹的马球局了。近日赵莹心情不太好,说是太子一党的人想拉拢她父亲平王,就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了,想拿她的婚事做文章。灵夙闲来无事,倒也乐意听她挂在嘴边的那些宫廷八卦。 结果灵夙前脚刚出门,陶娘子就跟晚煦打听八卦了:“我还是没明白,我们三姑娘为什么要把到手的止戈剑拱手让给崇明殿下?这太不像她的行事作风了。明明就是她自己的佩剑,以她的性子哪怕明抢也得抢回来啊!” 晚煦想了想,得出一个结论:“也许止戈剑对她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吧。再说了,表姐什么样的人你会不知道么,她哪里是不想要止戈剑,而是相较而言她更想看到她的仇人心里不痛快。虞颂当年毁了她的湛卢,表姐能咽下这口气?” “也对。”陶娘子深以为然,“我们三姑娘确是这样的人,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会让仇人得逞的。” “哎,就是可惜了止戈剑,现在怕是已经在骥风手里了。给我多好啊!我正好缺把趁手的剑。” “算了吧,那止戈剑连三姑娘都嫌重,你估计更用不来。”陶娘子嘟囔一句,回酒楼给晚煦准备吃食去了。 半晌后,陶娘子一手拎了一个大食盒回来了。她转达了灵夙的吩咐:一个是给两位帝子带的,一个是给晚煦的。此外,灵夙还给晚煦准备了几本万象书局卖得最好的书,供她解闷消遣用。其中放在最上面的,是灵夙近来最爱的话本故事《华明录》。 看到这本书,晚煦眼前一亮,脱口道:“娘子你可能还不知道,表姐把她之前看的那本《华明录》借给崇明殿下了。真是活久见!你说,他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啊?” “不好说。从前是婚约关系,之后成了仇人,现在嘛……”陶娘子摊手。 晚煦把蜃岛上发生的一些事说给了陶娘子听。重点提了灵夙被龙身的明霓反噬,身受重伤从空中跌落,崇明接住了她,还在床头亲自守了她一整夜。她使了个眼色:“我觉得好像有了微妙的变化,没准他们哪天婚约重提也不一定。” “难说。骥风上神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怕是没那么容易拔掉。何况当年崇明殿下让她在天界众神面前丢尽了颜面,她能咽下这口气?” 被这么一反问,晚煦表示无奈。当年骥风婚宴上的发生的事,她是亲眼见着了的,崇明做得的确有些伤人。她叹了口气,心想她真是为表姐操碎了心。 此时此刻,灵夙正在和赵莹打马球,策马奔腾,英姿勃发。她委实开心得很,半点没有需要人操心的样子。 ………… 元合殿内,崇明从水镜中看到了灵夙跑马的样子,一脸懵。她服下剩下的半棵青芝草才几天啊,这就出门玩去了?亏他还担心她的伤势,他真是多管闲事瞎操心,人家好得很! 他阖上水镜,开始心不在焉起来。骥风进门,正好看见他在出神。 “崇明。” 崇明回头,略诧异:“师兄今日怎么过来了?” “和天君有事相商,顺道过来看看。”骥风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桌案上,有点不敢相信,“你找到止戈了?”他亲自寻了几千年,也托崇明找了几百年,止戈一直没有下落,不曾想此刻竟然出现在他面前。 崇明拿起止戈给他,简单说了下找到的经过。他语气平缓,却不知自己究竟是何心情:“我在东洲海市碰见灵夙了,她也在找止戈。” 几千年没听过灵夙这个名字了,骥风心头漾过一丝异样,他沉默了许久。不过他似乎并不想提到灵夙,转而聊起了别的事:“听天君说,昔年被族人囚禁的龙女明霓回来了,如今已是北海龙君。这位龙女亦正亦邪,且修为惊人,足以睥睨六界,不知她这次回来意欲何为。诸神对她都颇为忌惮。” 想起明霓的种种行为,崇明并不担心,他说:“我与她有过短暂的交情,她不像是要找事的样子,无非是想夺回当年就志在必得的龙君之位。至于谁当龙君,那是他们北海龙族自己的事,只要她把握好分寸,不掀起其他事端,我们也无需掺和。不过师兄提醒得对,我会让荆楚多盯着北海,万一有什么事,未雨绸缪总没错。” 骥风点头,又问:“坤岩之子虞颂也去了东洲海市?” 虞颂是修罗道中人,又是寇首坤岩唯一的儿子,骥风对他们父子尤为在意。这几千年来,坤岩从未放弃过夺回魔君之位,频频滋事。他做出那么大的牺牲才肃清了阿修罗界的动乱,岂能让他们卷土重来。 崇明明白他的意思,“虞颂一事暂时无碍,他这次去东洲海市无功而返,是灵夙阻止了他。” “那就好。前些日子我与瑶璎击退了坤岩的一次突袭,奇怪的是,在这次战乱中他的支持者有一半以上都是饿鬼道的流民,想来他在饿鬼道的势力壮大了不少。饿鬼道是六界最无章法之处,得派人去探探。” “师兄言之有理,我让荆楚安排。” 聊了一会儿,骥风注意到刚才放止戈的桌案上放了一本有翻页痕迹的书,封面上写了三个字:华明录。他意外:“你怎么看起人界的书了?”一边说着,他随手一翻,见里面夹着几片干花,像是女子所为。他大概猜到了这本书从何而来。 果然,崇明说:“是灵夙的书。”至于那花瓣,灵夙说是她坐在塌上翻阅时,树上落下的,她觉着好看就没拂去。 “你们本就有婚约,如今关系修复是好事。”骥风拿起书,问,“可否借我一阅?” “当然可以。” “多谢,过几日还你。我先回去了。” 就在骥风快要迈出殿门的时候,崇明突然叫住他。他回头,不明所以。 “师兄,去见见她吧。”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骥风思忖片刻,答应:“好 。”说完他大步跨出元合殿,似乎急着与什么断绝联系一般。 崇明立在原地,忘了接下来该干嘛。骥风听到灵夙名字,其眼神变化,纵使再细微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这个师兄自幼寡言少语,对任何人都很冷淡,唯独灵夙是个例外。当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崇明年长灵夙一万岁。他第一次见灵夙时,她还未成年,个子刚到他腰间。彼时他和骥风一同去蓬莱找二公子琰梧君议事,碰见灵夙和蓬莱的一众女仙在林中嬉闹。她眼睛上蒙着布条,在女仙们的笑声中摸索,跌跌撞撞,一不小心栽倒了他身上,他下意识护住了她。 灵夙没立刻摘下布条,而是上下摸索了一番,迟疑地问:“是二哥吗?不对,不是二哥……是骥风哥?” 崇明没说话,他身后的骥风忍不住笑了一声。 “骥风哥,真是你呀!”灵夙很激动,一把扯下布条。对上崇明的眼神,她脸上的笑一下子暗淡了下去。 骥风出言提醒:“阿灵,这儿呢。” 灵夙迅速将撇开崇明,满脸笑容地扑进骥风怀中:“我就说是你的声音,你怎么好久都不来找我玩了?你今天来是找我的还是找二哥的?我不管,你得陪我玩会儿。” 小孩子天真,哪知道他们来蓬莱有很重要的事。崇明正要提醒,骥风却像无事的人一样,抱着灵夙离开了,边走边说:“好的,先陪你玩会儿,我再去找你二哥。” “好啊,你果然是来找我二哥的!”灵夙不依不饶。 骥风好言好语哄着她,直到把她哄开心了才罢休。那是崇明头一次见骥风脸上有那么多笑容,他觉得骥风对灵夙必定是不一样的,毕竟她是他看着长大的。 等到和琰梧君聊完正事,骥风说要去探望灵夙的母亲流云灵主——流云灵主是骥风的父亲真武帝君的同门师妹,骥风向来敬重她。崇明和流云灵主不熟,不好意思前去打扰,明绍将军便让琰梧带他四处逛逛,看看蓬莱的景致。 走到林间,崇明又碰见了灵夙。她和一个比她还矮一截的小女孩坐在花丛中聊天,那小女孩稚气未脱,奶声奶气问灵夙:“为什么你长大了想嫁给骥风哥哥?” 灵夙很骄傲地回答:“因为他威风啊。” “可是我娘说,天界有很多仙君都很威风的。” “晚煦你还是个黄毛丫头,你懂什么!那能一样么,骥风哥哥是独一无二的。” 崇明失笑。她说晚煦是黄毛丫头,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那时候他以为,蓬莱的三姑娘成年后应该会嫁给他师兄,他们门当户对,十分般配。再后来,上万年过去了,他自然而然忘了此事,也忘了三姑娘年幼时的誓言。 崇明再次见到灵夙,是在御天宫外的湖边。灵夙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她遗传了她母亲的美貌和父亲的英姿,以至于他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 御天宫是明绍将军在天宫中的仙府,灵夙出现在这儿不奇怪。崇明看了一眼,本想尽快离开的,但他认出了灵夙手里那面镜子,脚步不由得止住了。那好像是月老殿中的三生镜?崇明吃了一惊,她居然敢偷拿三生镜,这可不是小事!若不小心打碎镜子,人界姻缘一线会大乱。 崇明没有贸然上前,怕惊着她们,反而坏了事。 灵夙身边跟着一位穿素色衣服的女子,灵夙喊她紫萸。她们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灵夙拿着镜子对着湖面,紫萸把一朵芍药一瓣一瓣揪下来,扔到了湖面上。 紫萸问她:“小灵主,这的管用吗?” “瑶姬从不骗人,她说像这样临水照花,我就能在三生镜中看到未来的夫君长什么样。我倒是要看看,不是骥风还能是谁!” “那万一真不是……” “你可别瞎说!”灵夙打断她,“不会有这个万一的,你再乱说话我可就把你扔回人界了啊!” 紫萸讨饶:“不说了不说了,小灵主你饶了我吧。” 听到这里,崇明才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的初见,她是说过长大要嫁给他师兄的。 过了会儿,三生镜一点反应都没有。灵夙的小脾气上来了:“好啊,瑶姬竟然耍我玩!这根本不管用,我要找她说理去!” 御天宫的另一边,好像有人往湖边而来。灵夙机警,拉了紫萸就走。月老殿中最珍贵的宝物三生镜就那样被她弃如敝履,丢在了湖边。 崇明从树后面走出,准备把三生镜还回月老殿去。谁知他还未走近,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猛然怔住,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镜子里的人,竟是他! 很快,镜中的影像消失了,要不是亲眼所见,崇明会以为这只是他的错觉。他耳边回响着灵夙刚才说的话,以三生镜临水照花,就能看见她未来夫君的长相。难道会是如此?崇明有些出神。 片刻后,月老殿的使者寻来了,是一个穿灰衣服的小童。小童见崇明拿着三生镜站在湖发呆,没敢出声。崇明认出了他衣服上月老殿的标记,将镜子还给了他:“下次看好,这么重要的东西,别再弄丢了。” 小童连连道谢:“多谢殿下帮忙寻到这三生镜。殿下可知,是何人把三生镜带出月老殿的?” “不知。我也是在这湖边捡到的。”他下意识撒谎了。他也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于崇明而言,灵夙不过是个有两面之缘的人,连认识都谈不上,他不会真认为他的人生会和这位小灵主有交集。直到几年后,他在天魔渊与坤岩那一战。 当时崇明领了八千人对战坤岩数万人,大获全胜,可惜他轻敌了。他见坤岩受伤逃走,独自追了上去,寻了好大一圈才在石林中找到了坤岩,不料却中了他的算计。也不知为何,坤岩一身伤居然全好了,他一见他崇明出现就放出了上古凶兽“诸怀”。崇明有伤在身,没敌过诸怀和坤岩的轮番攻击,他被诸怀踩在掌下,一脚踹进了巨石群中。 崇明奄奄一息,以为自己会命丧天魔渊,没想到一青衣蒙面女子突然出现,看样子好像也在追杀坤岩。那蒙面女子没看见他,直接拔剑与坤岩打了起来。坤岩似乎很忌惮她,几番交手竟败下阵来,带着诸怀仓皇逃走了。不过蒙面女子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她挨了坤岩一掌,佩剑也被砍出了一道口子。 那女子虽然蒙着面,但崇明觉得她很眼熟,她的身形极像灵夙。他疑惑的是,灵夙刚刚成年,不可能有那样的修为,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击败坤岩。他也没寻到机会向那女子道谢,自始至终她都没看见他。赢了坤岩后,她径直离开了。 崇明回到天界,马上派荆楚去灵夙的师父上元夫人那儿打听,得到的答案是,灵夙近日并未离开天宫,连蓬莱都没回去过。而后,荆楚的一句话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灵夙犯了错在受罚,到现在还被上元夫人关在琼林阵中呢。那阵法除了上元夫人无人能破,她出不来的。” 真的不是灵夙,是他多虑了。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怎么会是她呢?她不过是个刚成年的修为平平的小丫头。 往后的岁月里,崇明一直暗中寻找当年救他那位蒙面女子。可她像是不属于六界,救了他之后便了无踪迹。如果不是骥风婚宴上发生的事,崇明真的会认为只是人有相似,只是巧合。 第40章 书局 崇明是临时起意来清荷别院的。灵夙伤得不轻,尽管她已经服用了青芝草,可若是不亲自来看看,他还是不放心。 一进月洞门,崇明就听见灵夙在跟阿湛说话。 “也不知涂雀在饿鬼道怎么样了。这小子一向不安分,你去敲打敲打,让他老老实实修炼。” “是,姑娘。” “去吧。” 阿湛向灵夙告辞。走到门口,他停下来向崇明微微颔首,继续往前。崇明破天荒叫住了他:“荆楚准备安排纯钧去饿鬼道查探消息,你可先去天界找纯钧,遇事方便一同应对。” 听崇明这话,似乎纯钧要去打探的事不简单。阿湛不敢轻易允诺,回头看了灵夙一眼。灵夙没说什么,他知道她默认了,也就放心去了。自家主子和崇明殿下一向不对付,可是他感觉,从东洲海市回来后他们的关系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至于具体哪里变了,他也说不清楚。 入了夏,汴京城里逐渐炎热,清荷别院却还是一派生机。灵夙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桌案上摆着茶水,还有几份精致的糕点。她身后那棵桃树开得正欢,花团锦簇,暗香涌动。 见崇明走近,灵夙一点要起来迎他的意思都没有。她端起茶盏品了一口,话语跟她的姿势一样慵懒:“这次可没人吹**笛,也没人摆棋局,殿下真当我这儿是酒楼客栈了?” 崇明瞥了她一眼,反问:“没事我就不能来么?” “呵。”灵夙皮笑肉不笑。她确实从未想过,没事他来这儿做什么?他们的关系远远没到这一步。却听崇明道:“师兄答应了。” “好。” 灵夙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崇明掩饰了心中诧异,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你这反应不太对,不是一直想见他么?” “我早就说过了,不是想见,是需要见。殿下若是担心我影响你师兄和瑶璎公主的关系,破坏天界与阿修罗界的结盟,大可不必哈。”灵夙笑中带着冷意,“我还不至于堕落至此。” 崇明没理会她这番话,他拉过她的手臂,搭了搭脉:“恢复得不错。不愧是人人渴求的青芝草,明霓还算有心。”细想来,她自幼跟着上元夫人修行,身体底子好,就算没有青芝草也不见得会落下病根。是他多虑了。 灵夙抽回自己的手:“殿下僭越了。你平日里对别的女子也是这样不管不顾的么?” 崇明面无表情,话说得不急不缓:“你若不想我对她们这样不管不顾的,那我管一管顾一顾?” “……” 灵夙心口颤了颤,到嘴边的话终是没说出来。她兀自倚在美人塌上,自下而上望着崇明。他说话时喉结微动,明明神情温和,她却不知从何感受到到了一丝压迫感。又想起在蜃岛那次,她也是像这样望着他。二哥的话言犹在耳,他对她的心思,她其实很清楚。 “殿下,你是个很好的人。”她蓦地笑了,“只可惜,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本应该远离我。” 院中起风了,桃树下了一场花瓣雨,纷纷扬扬洒落,沾了灵夙一脸,也掩住了她刚才那句话带来的微妙气氛。 崇明替她拂去了额头上的花瓣,又想起了她夹在书里的那几片。他说:“我从你这儿拿走的《华明录》,师兄借去看了。” “他若喜欢就送他了,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灵夙打了个哈欠,“说起书,我该去书局看看了。《华明录》的作者近日不知在干些什么,下册迟迟不出,我闹书荒了,得去淘些新本子来打发时间。” “我与你一同去。那本书就当是我送给师兄的,我另买一本还给你。”崇明将手伸给她。 灵夙迟迟没有动作。 崇明挑眉:“怎么,不去书局了?” 灵夙这才反应过来,崇明是要拉她起来。既然他不介意,那她也没什么好介意的了,不然显得她很在意似的。 于是,刚进院子的陶娘子就看到了这一幕:崇明殿下拉着三姑娘的手把她从美人榻上扶起来了。她想起了晚煦临走前问的那个问题,三姑娘和崇明殿下,现在算什么关系? 管他什么关系!陶娘子很识趣,立刻安静地遁了。等她走到通往酒楼的那间杂物间,发现灵夙和崇明也是朝这边来的。他们要去书局,应是从这边走比较近。 陶娘子、灵夙和崇明三人前后脚从后院走出,到了酒楼大堂,他们碰见了满脸焦虑的赵莹。赵莹见到灵夙,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迎上去:“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你很久了。” 灵夙一脸懵,她何时约了赵莹?不过她看到赵莹的眼色,立刻明白了,有人在跟踪她。 “急什么,我这不是来了么。还是老样子,二楼雅间坐?” “好的,走吧走吧。” 到了雅间,赵莹松了口气。近一个月来,她时常和灵夙约着逛街打马球,关系今非昔比,以至于见了曾经心动的崇明她都视若无睹了,只顾唉声叹气跟灵夙抱怨:“得亏碰见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灵夙揶揄她:“在这汴京城里,还有人敢为难你康宁郡主?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 “还不是那个阴郁得跟南方梅雨天一样的姬玄!怪不得长了张那么俊的脸却没女人稀得搭理他,定是都怵他怵得要死呢!” 灵夙下意识看了眼崇明。崇明不明白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别过头去。 赵莹口中那个姬玄,灵夙在上次打马球的时候听她提过,据说是这几年汴京城里风头最劲的人。他本是一介书生,没有任何背景,却凭借超乎常人的智谋成了朝中各派势力的拉拢对象。最终他选择了辅佐太子,也是本朝开国至今第一个年过弱冠就跻身太子少师之位的人。此人貌若潘安,心似比干,看上去温润如玉,做起事来却是雷霆手段。这也是赵莹所说的,没有女人稀得搭理他,因为全京城的姑娘都怵他。 而这把火之所以烧到赵莹身上,是因为太子和几位皇子的暗战愈演愈烈,朝中大臣纷纷站队,唯独赵莹的父亲平王保持中立。平王是当今圣上的胞弟,势力不容小觑,而赵莹的几位兄长也皆有官职在身。赵莹现已成年,婚事却迟迟没定,这相当于给了各派势力一个信号:若是和平王府联姻,平王就是局中人,还愁他明哲保身? 这半个月来,赵莹每次出门都有人尾随。起初她没发现,还是上次马球会的时候,灵夙提醒她的。她想不通谁这么不长眼,但十有**是姬玄了。以他的心智,巴不得摸清楚跟她接触的每一个人的底细。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回忆了一遍赵莹提过的这些破事,灵夙表示好奇:“所以在那位姬先生的谋划中,你应该嫁给谁呢?” “不知道。我哥猜测是太子妃的胞兄,也是现任淮南节度使,叫杨什么什么的,他是太子一派的人。” “啧,连人家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你对自己的事未免太不上心了吧?” “横竖我也没想过要嫁他,我需要知道他姓甚名谁?” “那你想嫁谁?” “我……”赵莹语塞。她从未想过要嫁给谁,长这么大唯一有过好感的男子也就一个。当然,那也只是朦胧的好感,远远没到考虑婚嫁的程度。想到这儿,她偷瞄了一眼崇明。 崇明干咳一声,提醒灵夙:“你若再不去,书局可要关门了。” 灵夙闻言望了一眼窗外,时辰确实不早了。 “郡主,我得出趟门。让姜川给你上点好吃的吧,今日算我请客。吃完饭你若想去哪里,跟陶娘子说,她能帮你避开那些眼线。” “陶娘子?她能做什么?”赵莹不屑,“她还会功夫不成?” “别问那么多,娘子让你做什么你照做,她会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的。我先走了,下次再来听你骂那个姬玄。” 赵莹还没想明白灵夙让她找陶娘子是什么意思,这俩人早就没影了。不多时,姜川端了茶水上来,笑脸相迎:“郡主,饭菜一会儿就上来,您先喝点茶润润嗓子。” 黄昏的潘楼街热闹不减白日,灵夙和崇明并肩走着,穿过龙津桥,往万象书局的方向步行而去。 崇明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在人界散步了,他环顾街市的烟火气,似乎明白了灵夙为何不想回天界。这几千年来,灵夙的变化很大。他问她:“我记得你曾经送给晚煦一句话,叫做 ‘少管闲事,长命百岁’,可为何你又对康宁郡主的事如此上心?” “你以为我乐意操心?还不是因为悠溯叮嘱过我多关照她。悠溯在人界历劫殒命是因我而起,为她做点事,也算是我该承担的因果吧。” 崇明刚想说她比以前热心了,却听她道:“何况,我不过做点举手之劳的事,就能让悠溯对我心存感激。日后若我若遇上什么棘手的事,还愁他们青帝宫一系袖手旁观?她是青帝最器重的弟子,以后没准还是青帝宫的新主人呢。” 崇明失笑:“明绍将军正直不阿,流云灵主洁身自好。我竟不知,你这性子究竟是遗传了谁?” “别人或许还有资格取笑我,可殿下你没有,”灵夙反唇相讥,“你对明霓端了北海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也是想让她承你的情,日后好成为你的手中剑么?” 崇明没有否认。以灵夙的聪慧,他的心思瞒不了她,他也没想过要瞒。他的确有过这样的考量。 “不过呢,换做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明霓修为睥睨六界,确是把不可多得的利刃。但愿你用得顺手。”灵夙笑中透着狡黠。 闲聊间,万象书局已近在眼前。 二人刚踏进书局大门,一黄衣少女迎了上来,亲昵地挽起灵夙的手:“三姑娘,你可算来了。” 这一细微的动作落入崇明眼中,他倍感意外。灵夙看似对什么事都很随意,心里却有一道严格的界限。譬如对赵莹,她们目前只有言语和行动上的交往,并无肢体接触。可她却允许这位黄衣女子如此亲密地挽她的手。 崇明不由得打量了黄衣女子几眼。他觉得这女子很眼熟,不是长相上的眼熟,而是她身上有种他似曾相识的东西。 灵夙没察觉崇明的异样,和施云黛亲昵交谈着。施云黛嗔她:“我十日前就从留雪山庄回来了,当天便去了酒楼找你,陶娘子说你打马球去了。你怎么不早点来书局找我?” “这不是来看你了么。”灵夙眉眼温和,连眼底都是笑意,“顺便来淘几本书看。你们这儿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书么,帮我挑几本。还有那本《华明录》,下册怎么还不出?” 施云黛叹了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先去帮你挑书,一会儿细说。” 等施云黛走远些,崇明将灵夙拉到一边求证:“这位姑娘是昔日你在蓬莱的侍女?” “你是怎么知道的?”饶是灵夙这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不免吃了一惊。施云黛是紫萸一事,鲜少人知道。当年挨了初月那一剑,紫萸本该灰飞烟灭,是她求母亲用天心莲为紫萸凝魂,送她入了轮回。天心莲珍贵无比,怕是不会有人想到,流云灵主肯将它用在区区一位侍女身上。 那么崇明呢,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见过她。”崇明如实回道,“一个人的五官会变,但神魂不会。” “你何时见过她?” “你与她从月老殿中拿走三生镜那次。” 灵夙目光一滞,不可思议地看向崇明。却听他缓缓开口:“阿灵,我以前就见过你。” 第41章 怪事 听崇明说起在御天宫外碰巧见过她的事,灵夙没觉得奇怪,简单应了一句,就此揭过。她的过往并不光彩,如无必要她不想跟任何人交谈这些。 蒋玉书从里间抱了一摞书出来,看见灵夙他很高兴,过来跟她打了招呼。科考在即,这是他最后一天在书局工作了。灵夙问了他和邱岚月的婚事,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连连邀请灵夙届时去喝喜酒。 崇明看灵夙和蒋玉书聊这些琐事都比跟他聊天界的事有耐心,大致明白了她的心结所在。他没有告诉她,自她来到人界,他多次派人暗中打探过她的情况,听说她过得好就没再多问。只因有愧于她,他从未下决心亲自来看过。 不多时,施云黛拿了几本书过来,给灵夙分别介绍了书的内容。 “这几本是我比较喜欢的,你可以看看。至于《华明录》,这半年很多人来书局打听过,我们也很为难。”施云黛一脸愁容,“原先打算春节后刊印的,哪知道汴梁客遇到些事,日日殚精竭虑,无心写作。” 汴梁客就是《华明录》的作者。既提到了,施云黛也顺便给灵夙说了她和汴梁客的渊源。 汴梁客原名赵宜真,年方十九,是个清秀可人的姑娘。早年间老家糟了天灾,她带着母亲来汴京投奔亲戚,不曾想亲戚都搬走了。她为了照顾病弱的母亲,在万象书局找了份活干,勉强维持生计。施先生一家看她一个女孩子不容易,平日里对她颇为照顾。她和施云黛年纪相仿,志趣也相投,慢慢成了至交好友。 赵宜真很好学,书局不忙时,她喜欢坐在一旁安静地看书。有时读到一些有趣的话本故事,她会复述给施云黛听,还说这样的故事她其实也能写。施云黛听了很高兴,她鼓励赵宜真:“那是好事啊,你快写出来,我让父亲品鉴品鉴,如果他也觉得可行,我们书局负责刊印售卖,这样你也能多赚些钱补贴家用。” 在施云黛的鼓舞下,赵宜真蠢蠢欲动,开始创作属于她的故事。因她是女子,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便取了汴梁客这个名字,意为客居汴梁的人。 《华明录》初稿一出,施先生称赞不已,直夸赵宜真有天赋,还亲自指导她做了修改。如施先生所料,刊印版的《华明录》问世没多久就受到了百姓的欢迎,成了汴京城最热门的话本故事。 赵宜真的收入越来越多,但她也有遗憾,去年夏天她母亲病逝了,没能享受几天好生活。 听到这里,崇明有了结论:“是因为母亲的过世,汴梁客悲伤过度,无法继续写?” 施云黛这才注意到崇明,她问灵夙:“这位公子是?” 灵夙:“不相的人。别管他,你接着说。” 崇明:“……” 施云黛尴尬。看灵夙对崇明的态度如此随意却又轻松,她猜到了他们关系不一般,若不是心上人,也该是挚友。她继续道:“丧亲之痛只是其次。宜真的母亲缠绵病榻多年,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真正令她无法下笔的,是她近半年来遇到的诸多怪事。比如说,一觉醒来,昨日写的字会消失;她总觉得屋子里有其他人;也总是会做一些奇怪的梦……” “屋子里有其他人?”灵夙眼神玩味。 “其实并没有。”施云黛摇头,“我怕宜真胡思乱想,带侍女去陪她住过几日。我和侍女都没觉得有异常,只有她坚持说有人在附近。” “是她太想念母亲,亦或是著书太疲倦,产生了错觉?”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真的见过,她头天晚上写的字第二天会消失。” “那她做的梦呢,有跟你说过么?” “提过几次,说是她书中的人有话跟她说,又说她在梦里会变成书中的人,经历了书中的事。” 灵夙和崇明不约而同看了彼此一眼。她浅笑:“这样啊……有点意思了。” 聊完赵宜真的事,施云黛又忙去了。她吩咐蒋玉书把她挑出来的书包好。 “书都在这里了,若是不喜欢,回头我再帮你挑。”施云黛把书交给灵夙,“我得走了。明日我去酒楼找你。” “是去探望赵姑娘?” 意识到灵夙口中的赵姑娘就是赵宜真,施云黛点头:“嗯,我娘说她一个姑娘挺不容易的,让我多去看看她。” “我们与你同去,方便么?” 施云黛余光扫了一眼崇明,为难,欲言又止。 灵夙知道她的顾虑,随口胡诌:“崇明公子是我朋友,亦是很好的术士,他有办法帮赵姑娘解决此事。” “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施云黛信以为真,雀跃:“那太好了!你们在这儿等我片刻,我催侍女收拾收拾。” 待施云黛离开,崇明戏谑:“我能解决此事?我怎么不知道?” “殿下神通广大,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原来在小灵主眼里我这么厉害?那就多谢夸赞了。” 灵夙嗤之以鼻:“呵。” “你怎么看待此事?” “你不是神通广大么,你认为呢?” “不知是不是我猜的那样,得先去看看。”崇明思忖,“你心中所猜测的,应该和我一样?” “一样是哪样?你还能看透我的心思不成!” “……” 施云黛很快出来了,身后跟着她的贴身侍女碧儿,主仆二人有说有笑。碧儿拎了一个红色食盒,里面装了给赵宜真带的吃食,还有安神的药材。 “走吧。”施云黛挽了灵夙的手臂,“宜真住在定安巷,离得近。” 定安巷就在汴河附近,那一带的房屋售价不便宜。不过这两年《华明录》的受捧令赵宜真赚了不少钱,足以在这里购置宅院,她的住所也比普通民宅宽敞许多。 进了院门,灵夙不由得停住脚步,抬眼环顾四周。崇明跟她一样,二人很默契地看了彼此的反应。他虽看不透她的心思,却也猜到了此时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有些东西施云黛看不见闻不着,他们却一目了然。 施云黛发现他们没跟上来,也停下了脚步。她纳闷:“怎么了?该不是连你们也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是有异常。”崇明说,“不过不是姑娘想的那样。” “也就是说,宜真她没有危险?” “可以这样说。” 施云黛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只要不影响赵宜真的安全,她也就放心了。 赵宜真在房中做什么还未知,崇明是男子,不方便直接进女子居所,灵夙让他在院中候着,她和施云黛先去看看。说完也不管崇明是怎么想的,一行人非常理所当然地把他抛下了。 崇明像是碰了一鼻子灰,他原本只是想来看看灵夙的伤势,糊里糊涂就跟着她去了万象书局,然后又莫名其妙被她坑来了这里。他堂堂天界太子,公务繁忙得很,怎么就操心起这些人界琐事了?父君若知道他这么闲,怕是得疾言厉色数落他一顿,说好的让他多关注饿鬼道和北海的变动,他哪来的闲工夫在人界闲逛? 崇明自认倒霉。算了,他还是赶紧料理完这事吧,回去找荆楚了解清楚饿鬼道发生了什么,不然别说是父君了,明绍将军那儿他也不好交代。 灵夙自然不知道崇明心里的这些波澜,她进了里院,一下子警惕起来。和她所想的一样,越靠近赵宜真的屋子,她闻到的那股气息就越强烈。施云黛和碧儿都是凡人,她们没什么感觉。 “宜真,宜真你在家吗?”施云黛隔着门唤了几声,屋里无人应答。她皱眉:“难道出去了?说了今天来看她的啊……” “她没出门,在里头呢。” 施云黛不知灵夙为何如此肯定,推开门一看,赵宜真果然在屏风后的塌上小憩,应该是睡着了。她走过去,轻轻推了赵宜真一下,赵宜真才悠悠醒转。 “是云黛啊。”赵宜真慢慢起身。她看上去很疲倦,面色苍白,声音也很弱:“快坐。” “你怎么白日里还睡这么死?我刚才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反应。”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奇怪的梦一直没断过,刚才的梦里,我好像经历了很悲伤的事,醒来却又记得没那么清楚了,只有零星片段。”赵宜真看见了站在一旁的灵夙,“这位姑娘是?” “灵夙姑娘是我的朋友,她很喜欢你写的《华明录》。不过她今日来这儿是为了你的病,她有个朋友是术士,能治这病。” “病?不不,我没生病。”赵宜真摇头。 “可是你……” “赵姑娘确实没生病。”灵夙冲赵宜真微微一笑,“不过是为执念所困罢了。” 赵宜真不赞同:“可我并无执念。我母亲已经过世,如今我孑然一身,只想过平淡的日子。” “不是姑娘的执念。” “不是我的?那是?” 灵夙笑而不答,冲门外说了句:“赵姑娘醒了,你进来吧。”她安抚赵宜真:“赵姑娘放心,你既是云黛看重的人,这事我们会帮你解决的,你只需配合就行。” 崇明进了屋,他和灵夙一样,先看了看四周,而后目光落在赵宜真身上。他也闻到了。 施云黛忙问:“崇明公子,你可是看出什么了?宜真她到底因何变成这样?”她信了灵夙的话,以为崇明真的能解决此事,情急之下病急乱投医了。 崇明瞥了灵夙一眼,灵夙事不关己,好整以暇。他又问赵宜真:“听说赵姑娘经常做奇怪的梦?” 赵宜真点头。 “什么样的梦?” “这……”赵宜真为难,“我说了你们也不会信,怕是会觉得我信口雌黄,写书把脑子写坏了。” 灵夙不以为然:“赵姑娘说笑了,什么样离奇的事我都见过,不差你这一出。” 赵宜真还是有些难以启齿。崇明见状,对灵夙道:“赵姑娘不方便说,我们何不亲自去看看。” “是个好主意。” 施云黛懵了:“看?怎么看?” 这个问题灵夙还真不好回答,她拿出**笛,悠悠吹奏了几声。赵宜真听了,眼神逐渐涣散,继而昏睡过去。一旁的施云黛看得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只是睡着了。我和崇明要去她梦里看看,你们去门口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 施云黛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灵夙的话很离奇,可她竟然能听懂并且深信不疑,好似她生来就应该相信灵夙所说的一切。她点点头,拉着碧儿出去了。 不巧的是,施云黛刚走到院子里,迎面碰上了赵莹。赵莹是万象书局的常客,施云黛认得她,但不知道她是郡主身份。 “赵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赵莹讷讷开口,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屋内,灵夙和崇明听到声音,都走了出来。赵莹看见他们也在,更是一头雾水:“灵夙?崇,崇明公子?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费尽心思甩掉姬玄的眼线,想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嗯。” 敢大大方方去酒楼,却不敢来定安巷找一个话本作者,这事办的……灵夙失笑。想到赵宜真和赵莹都姓赵,她隐约猜到些什么,问赵莹:“你和汴梁客认识?” “认识啊。她是……”话到嘴边,赵莹看了眼施云黛,又咽了回去。 施云黛知道她有所顾忌,主动说:“我和碧儿去外面的院子守着,你们先聊。” 确定施云黛和碧儿都走远了。赵莹才放心开口:“汴梁客本名赵宜真,是我的堂姐,也是昔年被牵连进谋反一事的陈王的遗腹子。我以前经常来看她的,只是最近姬玄的人盯我盯得紧,我怕他们知道堂姐的身份,连累了她。姬玄可是只狡猾的狐狸,心狠手辣,见着猎物不会轻易松口的。” 这么重大的秘密,赵莹居然轻易就说出来了。崇明着实诧异,不知她是太相信他们还是太没心没肺,于是点了她一句:“赵宜真的身世可是会给她引来杀身之祸的,你就这样告诉我们了?” “那不然呢?以你们的本事,就算我不说,你们也有别的办法知道。” 灵夙乐了:“你怕是对我有误解,我没那么神通广大,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边说着,她瞄了瞄崇明。崇明知道她是在揶揄他,并未当回事。 赵莹不信灵夙说的:“你当我好骗呢,普通人能一眨眼就把我从蓬莱酒楼送到这里?”说到这儿她就兴奋了:“陶娘子是用什么办法把我送来的?像变戏法似的,她让我蒙上眼睛,拉我进了一间屋子,我半天没听到声音,扯下布条就发现自己在堂姐的院子里了。这也太厉害了!” “西域术法而已,不足为奇。”灵夙简单揭过,“想让我们继续帮你就别多问,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哦。” 崇明还在琢磨赵莹刚才说的话。原来赵宜真是这样的出身,怪不得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能写出《华明录》这样的故事。 《华明录》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虚构的朝代,叫大邺,书名取自于女主角高莞华的封号华明郡主。而赵宜真的身世背景,依稀能在高莞华经历的事情中找到蛛丝马迹。弄清楚缘由,或许就能找到这些怪事发生的根源了。 灵夙也是这样想的。赵宜真身份特殊,要不是赵莹稀里糊涂搅进来,并将此事告诉了他们,他们未必能找到症结所在。 “康宁郡主,多谢。” “啊?”赵莹莫名其妙。灵夙谢她做什么? “我和崇明公子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先回去吧。” “可我还没见到堂姐呢,我……” “郡主,兴许我心情一好,愿意帮你解决了姬玄也不是没可能的。” 这条件太诱惑了!赵莹一听,立刻乖乖闭嘴。 灵夙抽出赵莹手中的布条,将她的眼睛蒙住。崇明知道灵夙想做什么,他一挥手,院墙上多了一道门。灵夙推开门,引了赵莹进去。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赵莹不那么好奇了。进屋片刻后,她摘下布条,发现自己在蓬莱酒楼二楼的雅间,正是她用餐的那间。她窃喜,灵夙有这般本事,区区一个姬玄能奈她何? “走着瞧吧姬玄,看谁玩得过谁!”赵莹心情好极了,哼着小曲儿,准备再来几份饭后点心犒劳自己。 第42章 遂阳 屋内很安静,除了塌上昏睡的赵宜真,只剩下灵夙和崇明了。施云黛带着侍女在外院守着,应该不会再出现什么意外。 灵夙示意:“殿下,可以开始了。” “琰梧君没跟你说过我平日里很忙么?”崇明绷着一张脸,心情不佳,“我放着元合殿内一堆折子没看,你让我来处理这些人界琐事,就不怕耽误我的正事?” “你以为我乐意欠你人情?进入赵宜真梦需要洗灵笔,要么你把洗灵笔借我也行,我就不叨扰你了。” 崇明深吸一口气,很无奈:“洗灵笔乃天界神器,我师父若是知道你一会儿用来作画送礼,一会儿用来窥探凡人的梦,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与真武帝君很熟的,”灵夙弯起嘴角,“他心胸开阔,绝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崇明:“……” “骥风跟你说了,他会来见我对吧?” 崇明没料到她忽然有此一问,“师兄一向重承诺,他既然答应了,不日你就能见到他。” 灵夙听这话就放心了:“那就好。殿下为了这些人界琐事操劳,实在太辛苦了,我是不会让殿下白忙一场的!事成之后,我有一物相赠,保证殿下满意。” 她又是提到洗灵笔,又是问起骥风,崇明没弄明白这二者之间有何关联。但他了解灵夙,她不会说没头没尾的话。此刻她急着窥探赵宜真的梦,没工夫跟他多解释,催促他赶紧办正事。 崇明奈何不了她,只得先提醒:“赵宜真说她梦见自己成了书中人,经历了书中事,那她的梦必定就是《华明录》所讲的故事。我们入了她的梦,需得遵从梦中秩序,不能轻易改变人物命运。不然梦境错乱,赵宜真会被困在里面,再也醒不过来。” “这你大可放心,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崇明本想说,她现在做的就是在多管闲事,转念一想,这太不符合她的行事作风了,她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他当下便肯定,灵夙掺和赵宜真这事,没表面看着那么简单。 紧要当口,崇明没再多问,他提起洗灵笔在空中绘了几笔。一阵风起,赵宜真头顶渐渐起了一层薄雾。薄雾扩散又聚拢,勾勒出了她的梦中影像。是一座繁华的城池,大邺朝的都城,雍京。 “走吧。” 崇明拉过灵夙,二人借着洗灵笔绘出的路,走进了那座梦中之城。 灵夙被晕眩感包围,迷迷糊糊昏了过去。睁眼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华丽的床上。这状况在她的意料之外,她不是和崇明一起进来的么,崇明人呢? 侍女们听见动静,鱼贯而入。为首的那位穿着颜色鲜艳的宫装,她见灵夙从床上坐起,又高兴又忧心:“公主您可算是醒了!你从昨晚一直睡到现在,怎么叫都没反应,把我们吓坏了!我已经让人去叫太医了,一会儿就到。” 公主?灵夙莫名其妙。她打量了一遍屋内陈设,还有这几个侍女的穿衣打扮,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在《华明录》中,能被称为公主的只有一人,大邺皇帝的女儿遂阳公主。眼前这位宫装女子是遂阳公主的贴身大侍女,名唤汝心。 敢情她在这梦中不是个旁观者,还有个正式身份。这可真有意思!灵夙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她仔细回忆了书中对遂阳公主的描写,便于代入。说好的要遵从梦境的设定,别一不小心破坏故事进展就麻烦了。 “急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让太医回去吧,我没事。”灵夙拿捏了公主的架子,吩咐汝心,“我饿了,让她们给我上点吃的。” 遂阳公主是皇帝膝下唯一的女儿,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免不了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好在皇室家教严,公主只是有点小任性,脾气秉性还是很好的。这样的人对灵夙来说不难模仿,甚至很容易代入——几千年前,蓬莱那位无忧无虑的小灵主也是如此。可惜,那样的她再也回不来了。 想起往事,灵夙有些失神。她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对汝心道:“我的陪嫁物中有一花鸟图案的螺钿首饰盒,你去找出来。” 汝心纳闷公主怎么一醒来就找首饰盒,她没敢多问,赶紧带了几个侍女去找。 “看来我运气挺好。”灵夙心想。 崇明猜得不错,她愿意掺和赵宜真这事,可不是因为她大发慈悲。她在找一件东西,此物就在遂阳公主的陪嫁品中,偏巧她现在就顶着遂阳公主的身份,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 不多时,汝心拿着首饰盒前来复命。灵夙打开一看,满意地笑了。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侍女很快端上了糕点和茶水,灵夙边吃边和汝心聊天,她得先摸透,此时此刻梦中的故事发展到哪一步了。作为《华明录》的资深读者,她清楚书中每一个细节,精确到每一个人物。 《华明录》的女主角名叫高莞华,是已故丞相高谦的孙女。高谦乃是大邺开国功臣,三朝元老,少年时随高祖皇帝四处征战,深得高祖信任。后高祖病逝,临终前托孤于高谦,彼时先帝文宗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高谦辅佐文宗四十余年,期间推新法,修水利,兴农桑,尽职尽责,殚精竭虑,陪文宗一同开创了盛世,为天下人景仰。高谦独子高铭官拜武卫将军,其夫人许氏也是位不让须眉的女将,夫妻二人驻守边关多年,立下赫赫战功,后于文宗十七年双双战死沙场。那一年,高莞华只有六岁。 文宗无子嗣,现如今的弘武帝是文宗的胞弟。文宗驾崩,弘武帝继位,封高谦为丞相。不过高谦辅佐弘武帝的时间并不长,他年事已高,身子骨也没以前硬朗了,便提出了告老还乡。皇帝准许,赐金银无数,派亲信护送高谦一族回到了故乡临昌。 高莞华六岁失去双亲,十二岁回归故里,一直由祖父高谦亲自抚养教导。她是高铭唯一的孩子,尽管是女子,高谦仍花了最大的心思栽培她,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高莞华十七岁那年,高谦离世,享年七十一岁。 高谦的死讯传回雍京,皇帝十分痛心,为其追封谥号文忠公。又封了高莞华为华明郡主,在京赐府邸,派人迎郡主回京。这个消息一传出,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高莞华幼年就有女神童之名,识字断句迅速,称得上过目不忘。皇帝喜爱她的聪明伶俐,曾逗她说:“莞华聪慧过人,若是男子,必定是我朝栋梁,不输丞相。”高莞华不乐意,反驳道:“女子也能心怀天下,成为像我爷爷一样的栋梁。” 皇帝哈哈大笑,说:“若是心怀天下,倒可以给我当儿媳妇。”他指着在场的几位皇子,问高莞华:“他们几个,你觉得谁更好?” 高莞华脱口道:“都不如遂阳公主对我好,公主不嫌我愚笨,骑马、樗蒲、舞剑,都会带上我。我喜欢跟公主一起玩。”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高莞华巧妙地拒了皇帝。如若不然,皇帝很可能当场就会给高莞华和某位皇子赐婚。 有了这一茬过往,皇帝在高谦死后把高莞华接回京城,其中深意不言而喻。况且,皇帝丝毫不想掩饰他的这一想法,早朝期间就曾多次暗示,高莞华是她心中最佳的儿媳乃至未来皇后的人选。 皇帝此举有两个原因。其一,高家是名门望族,家风严谨。从高祖年间至今,高家人才辈出,在朝堂和民间都有极高的威望。高莞华若能嫁入皇家,那些崇敬高谦的百姓也会交口称赞。其二,高谦是大邺有名的水利工程家,几十年前文宗皇帝欲通南北,高谦亲手画了运河图并主持修建,这才有的如今南北通天下富的局面。而高莞华是从小跟着高谦学习这些知识的,她是高谦仅有的传人。 近十年来,西南气候异常,首当其冲的是府阳郡,那儿多雨又多山地,每年雨季都会爆发水灾和山洪。工部尚书向皇帝提出,需在主河道的某一段修建堤坝,再开凿一条水渠通往北部的安西郡,既能解决府阳郡的洪灾,也能解决安西郡缺少灌溉水源的问题。 可是这一工程极其复杂,不好贸然动工,能画出这种水利工程图的人少之又少。工部尚书感叹,若是高丞相还在,这个问题定能迎刃而解。皇帝受到了启发,高丞相虽已故去,但高莞华或许可以一试。他当即决断,派三皇子带领军前往西南治理洪灾,再让高谦生前的几个门生协助高莞华,尽快绘出工部所需的水利工程图。 就这样,高莞华被一道圣旨召回京城,开始了她作为华明郡主的人生。 进京后,高莞华一刻都没闲着。虽然高谦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她,但她以前只是纸上谈兵,甫一上手就是这么大的工程,她不敢掉以轻心。她用最短的时间看完了高谦生前留下的手札,查阅了大量文献,这才着手开始绘图。 其间,除了工部的人和高谦门生,与高莞华走得最近的是遂阳公主,还有二皇子姜恒。遂阳公主不必说,她和高莞华自幼交好,又都是女子,来往密切一点都不稀奇。至于二皇子……是因为皇帝让他负责府阳渠的前期勘测。 朝中人人都在揣摩圣意,皇帝这是刻意给机会让二皇子和高莞华多来往吧?按照皇帝之前的暗示,高莞华是未来皇后的人选,那皇位岂不就是二皇子的囊中之物了? 皇帝的后宫并不充盈,他只有四子一女。大皇子姜忱是已故的元献皇后所生,二皇子姜恒是现皇后南氏所生,三皇子姜恪出身就没那么好了,其生母是一个普通宫女,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四皇子姜恺和遂阳公主姜蕊则是皇帝最宠爱的刘贵妃所生。不过刘贵妃娘家是普通官吏,没什么背景,她之所以能爬到贵妃这么高的位份,纯粹是因为长得美。 大邺朝主张立贤,但若没有朝臣的支持,再贤能也难成事。四位皇子当中,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三皇子没有根基,四皇子是个文人,醉心于写诗作画,根本无心政事。 曾几何时,皇帝最喜欢的儿子是大皇子。元献皇后病逝后,大皇子觉得母亲病得蹊跷,应是被人所害,他恳求皇帝追查此事。皇帝则认为他年轻气盛,想借追查之名打压其他宫妃和皇子,并未准许。父子俩因此离心,至今未修复关系。二皇子就不一样了,他深得皇帝欢心,其母南皇后出自大邺的名门南氏一族,如今又统领六宫,风光无限。 朝臣们一直很看好二皇子,知道皇帝默认了高莞华和二皇子的婚事,他们纷纷站队。一些原本支持大皇子的人也暗暗转投于二皇子门下。 再说高莞华,她幼年经常进宫,和几位皇子公主都认识。二皇子对她有意,她对二皇子也未必无心,这桩婚事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 捋了一遍故事走向,灵夙心里也就有数了。她从跟侍女的聊天中得知,高莞华回京不到三个月。也就是说,梦中正在进行着的,刚到《华明录》上册的一半。接下来一年发生的事才是这个故事的重点。 灵夙挥挥手:“撤了吧,我吃饱了。给我准备马车,我去看看华明郡主。” “公主好几日没去郡主府了,郡主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的。”汝心说着,赶紧差人去准备车马了。 这时有侍女前来通报,说驸马求见。灵夙皱了皱眉,她压根没考虑到遂阳公主已经嫁人了。好在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平日里遂阳公主都住在公主府,驸马只有得了召见才能入府陪伴。按照故事所写,遂阳公主和驸马周承业感情很好,婚后一年多就怀了孩子。此时,他们结婚已有半年。 “就说我身子不适,让他回去吧。哦对,让他最近也都别来了。” 侍女:“……” “怎么?我说的话你没听到?” 侍女唯唯诺诺:“公主和驸马感情一向很好,今日怎么……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你照办就行。” “是,公主 。” 灵夙心累。她哪有心思应付不相干的人,只要她不跟驸马和离,就不算改变遂阳公主的命运。不妨事。 马车很快准备好了。灵夙没带太多人,除了随行的侍卫,只留了汝心在身边伺候。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心情很好,一路时不时掀起窗帘往外面看。雍京城和汴京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但都很热闹,大街上有很多摆摊卖稀奇玩意儿的小贩。 公主府的马车华丽招摇,十分抢眼,一般人不敢围观,因此十分畅通地朝着华明郡主所住的永安坊驶去。刚被告知公主不舒服不能见他的驸马看见了公主的马车,一脸懵。莫不是他做错了什么,惹得公主讨厌了? 马车行驶至半路,不知怎么的突然停住了。汝心猝不及防磕到了额头,疼得龇牙。 得了灵夙的示意,汝心冲外面道:“何人这么大胆,敢阻拦公主府的马车!” 侍卫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底气不足:“回汝心姑娘,是,是端王。” 汝心一听端王俩字,片刻前那嚣张的气焰瞬间没了。她看了看灵夙,一脸为难。 端王姜嵩是皇帝的亲侄子,曾立下不少军功,很得圣宠,整个雍京几乎没人敢惹他。可唯独遂阳公主从小就跟他玩不到一块儿去,平日里就算见面,俩人也很少说话。 既然是死对头,那就不必留情了。灵夙慵懒地掀开车窗帘子,想给对方点颜色看看。 端王正巧也掀开帘子往这边看,四目相对,俩人都愣住了,异口同声:“是你?” 对面马车上的人,是崇明。 注:关于高莞华的部分人设,有参考明代水利女设计师胡重娘。胡重娘的父亲是著名风水先生胡礼朝,传闻因儿子不成器,胡礼朝便毕生所学传给了女儿胡重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遂阳 第43章 两仪珠 灵夙放下帘子,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汝心大为不解:“公主您笑什么?” “没什么,你去问问端王,他这是准备去哪儿?” 汝心照做。不一会儿来回话:“公主,端王说他要进宫。” 灵夙觉得奇怪,崇明进宫做什么?他们来这梦里不是想看看赵宜真遇见了什么怪事么?赵宜真是《华明录》的作者,她在这梦中必然是高莞华。 这时,端王府的侍卫前来问话:“公主,我家王爷让我来问您,您准备去哪儿?” “华明郡主府。” “多谢公主告知。” 侍卫走后,灵夙再次打发汝心:“你去问他,他进宫做什么?” 汝心回来后,如实答复:“端王说他去找大皇子。” 灵夙大致明白崇明的意图了。 半年后,大邺西北边疆会发生动乱,戍边将士的营地屡遭偷袭。御史台查出,背后主谋之人是大皇子。因他认定元献皇后是南皇后所害,对皇帝偏袒南氏颇有怨言,而他羽翼未满,只得借助敌国势力谋夺皇位。 皇帝大发雷霆,他将大皇子禁足,勒令大理寺接手此案,尽快查明真相。大理寺循着谋反一事抽丝剥茧,大皇子过去几年滥用职权的事被一一查出。这些事传了出去,民间怨声载道,朝臣们纷纷上折子弹劾大皇子。朝会上,面对确凿的证据,大皇子无从斑驳,皇帝拂袖而去。 大皇子被下狱等候发落,二皇子勘测府阳地势进展神速,三皇子治水凯旋;皇帝对二皇子和三皇子青睐有加;有传言称,皇帝欲将大皇子贬去南蛮之地。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上册结束。 书中,大皇子的罪名是谋反。而赵宜真是陈王遗腹子,陈王当年也是因为谋反而伏诛。灵夙猜想,崇明应是怀疑大皇子是赵宜真无法继续写这个故事的原因,所以想在事情发生之前见见大皇子。 灵夙正在分析这事,端王的侍卫又来传话了:“公主殿下,我家王爷问您,您要不要先跟他一起去趟宫中?” 汝心嗤之以鼻:“说得好像公主您跟他很熟似的。就算进宫,也不至于跟他一起啊。” 谁知,灵夙一口答应:“好。” 汝心:“……” “你先回府吧。” “是,公主。” 然后,汝心看见她家公主很果断地下车了,头也不回地上了端王的马车。自家主子在端王马车上,公主府的车夫也就很识相地让路了。 汝心百思不得其解。公主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如胶似漆的驸马她避而不见,反倒跟死对头端王同坐一辆马车。真是奇了怪了。 在赵宜真这个梦里,雍京城正处于冬季最寒冷的时候。端王的马车,论华丽程度丝毫不比遂阳公主的逊色,不仅设了舒服的软塌,还摆了专门在马车内使用的暖炉。此刻炉子正冒着热气,将车内烤得暖意融融。 崇明正襟危坐,闭目养神。灵夙嗤笑一声:“怎么,你还真端起王爷的架子了?” “我只是在想,你如此热心地帮赵宜真,所求是什么?”崇明睁开眼睛,目光落在灵夙身上,带着探究的意味。 “殿下这么崇明,不妨猜猜看。” 这个崇明还真猜不到,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总不至于是爱屋及乌,看紫萸的面子所以管了她朋友的闲事。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当然不是。紫萸是紫萸,她朋友是她朋友,不能混为一谈。我做事一向泾渭分明。等等——”灵夙觉着不对,“你怎么知道她叫紫萸?” “当年在御天宫外见到你们,我听你叫过她的名字。” “几千年前的事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能把她的名字记这么清楚?” “原本的确是无关紧要的事,也是萍水相逢的人。只不过出点个意外,当时的事便都刻在脑子里了。”崇明莞尔,语气有些飘忽,“你以为瑶姬说的临水照花是骗你的,可是在你走后,我在三生镜中看到了一个人的脸。” 灵夙自己都没注意到,她下意识抓紧了衣袖。这一微小的细节没能逃过崇明的眼睛,他知道,她心里是在意的。若那人不是骥风,她会如何? 好在崇明没有继续说下去,片刻后,灵夙恢复了泰然的样子。她从袖中拿出一颗深青色的珠子,示意给崇明看。 “殿下可知这是什么?” 那珠子约桃核大小,色泽莹润,不似凡物,不同的两面分别有太阳和月亮的图案。 崇明摇头:“未曾见过。” 他的回答在灵夙意料之中,灵夙笑道:“看来殿下只是走马观花般翻了一遍《华明录》。它叫两仪珠,是大邺开国那年西北属国进贡的宝物。此物之前一直在国库放着,弘武皇帝疼爱遂阳公主,在公主出嫁时赐给了她。” “你不提我倒忘了,你现在是遂阳公主,已经嫁了人了。” 灵夙听了想翻白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还得问你呢,我们进了赵宜真的梦里,怎么也成了书中人?” “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赵宜真见过我们,梦中人也成了我们的样子吧。” “你这么说我更加确定了,赵宜真必定和光阴眼有渊源,或许见过,或许听说过。” 崇明眼前骤然一亮,他猜到了:“两仪珠就是光阴眼?” “这么说不完全准确。”灵夙从另一边袖子里拿出一颗和两仪珠一模一样的珠子,她摊开两只手掌:“这两颗珠子,殿下分得清么?” “若只看外表,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没错。明霓把光阴眼给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似曾相识。我又仔细看了一遍《华明录》,赵宜真在书中描述的两仪珠,仿佛就是对照着光阴眼写的。这不奇怪么?光阴眼在东洲海市至少上千年了,赵宜真一介凡人怎么可能见过?可若不是亲眼见过,她又是听谁说的呢?” 这下崇明彻底明白灵夙的意图了,她入这梦境就是想确定,赵宜真笔下的两仪珠是不是光阴眼。 灵夙又道:“明霓跟我说过,光阴眼是传说中的东西,没人知道怎么用它。当年虞颂却用它逆转了光阴,连带着把我也带回到了几千年前的天魔渊。后来的事你可能不知道,他吃了我一剑,慌不择路地逃了,我一路追杀他,曾路过东海。我猜想,光阴眼就是在那时掉入了东海的,虞颂遍寻不着,于是去了海市和明霓做交易。他没料到的是,几千年前他栽在我手上,几千年后也一样。” 崇明听了她这番话,怔怔看着她,陷入沉默。灵夙知道他想问什么,这次她没有否认:“你的猜测可能是对的。拿到光阴眼后,我仔细琢磨了这事,当年应该是我无意中在天魔渊救了你。” 她在天魔渊救了他,然后和虞颂一起回到了几千年后……这就是为什么他会遍寻她不着,也是为什么他会在骥风婚宴上掀了她的面纱。 “我知道。”崇明的声音有些厚重。其实当年在骥风的婚宴上见到蒙着面的她,他就很肯定,是她。 灵夙似乎并未当回事,一笑了之:“真是奇怪的因果。” “你表妹说虞颂想把装着饿鬼道怨灵的箱子投入赤水,后来你又告诉我虞颂去东洲海市找的东西是光阴眼,当时我就想明白了,他要沉箱的地方不是赤水,是几千年前的赤水。” “你说得没错,”灵夙赞同,“赤水往东汇入天魔渊,那是你曾经和坤岩交锋的战场。虞颂的目的是用那些饿鬼道怨灵干扰你们,逆转那场战争的胜负。若当时赢的是坤岩,如今阿修罗界王座上坐着的人也就不是瑶璎了。啧,虞颂那箱子里的东西恐怕还真有点说法,不像是普通怨灵那么简单。” 崇明神色严肃。如今想来还是挺后怕的,要不是灵夙是见不得仇人好的性子,非得从明霓手里截了胡,光阴眼早就是虞颂的囊中之物了。而他想用此物来做什么,昭然若揭。 “其心可诛!”崇明没忍住,重重拍了下桌案。 砰的一声响,惊动了外面的侍卫。侍卫长马上询问:“王爷,怎么了?” “没事,继续走。” 灵夙戏谑道:“殿下悠着点,你可别忘了,遂阳公主和端王是死对头。你弄出这么大动静,旁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能把我怎么着?”崇明目光一扫,其中有些不明的意味。 车内暖和,他们挨得又近,灵夙立刻浑身不自在起来,脸上也染上了一层灼热感。原本准备好回答他的话,不知怎的就卡在了喉咙里。反倒是崇明自己把话续上了,他声音很小,灵夙却听得很清楚。他说:“也只有你能把我怎么着了。” “崇明,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你是天界太子,未来还是六界之主,不该有这样的执念。”灵夙心生感叹,“是因为我无意间救过你么?我虽不是什么慈悲之人,可活在这世间上万年,也帮过不少人。没有谁像你一样,装着这份恩情一直放不下的。” “于我有恩的人不止你一个,这与恩情无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哪一天你院中的执念之海开出属于我的那朵莲花,这个问题才能有答案吧。”崇明凝视着她的眼睛,他抬起手臂,手掌缓缓地放在她面前,挡住了她下半张脸:“你这眉眼并不难认,我早该想到的。只怪我以前见识浅薄,不知道光阴可以悄无声息地被逆转。” “你什么时候跟我二哥说的这事?” “我没跟他提过。”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可能是荆楚说的吧。” “他怎么不管好自己?成千上万年间就知道操心别人么?”灵夙嘲讽,“有这闲工夫为别人抱不平,不如静下心来想想自己为什么不受人待见吧!” 崇明咳了一声。他以为灵夙只会在揶揄他的时候不留情面,没想到挖苦起荆楚来更是入木三分。她口中的荆楚为别人抱不平,指的是初月一事。荆楚和初月亦是好友,后来初月死在灵夙剑下,荆楚因此与她失和。而她所说的荆楚不受人待见,指的就是悠溯了。荆楚痴恋悠溯上万年,在天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奈何悠溯并没把他当回事。 发泄完了,灵夙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换了个语气问他:“如果真的无关恩情,那就是因为你在三生镜中看到了那个人的脸?那个人……是你吧。”她很平静,仿佛早就知道镜中的人是他。 “你知道?”崇明诧异。 “猜到了。” 就在这时候,马车停了。侍卫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王爷,公主,到承乾宫了。” 承乾宫,大皇子姜忱在宫中的居所。 姜忱接到侍从的通报,说端王和遂阳公主来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俩人素来不和,今日怎么会一同来他的承乾宫?然而看到二人一前一后步入殿内,他不得不相信,并在心中感叹,真是奇事! 姜忱的惊讶全都写在脸上,灵夙一眼就看明白了。她含笑解释:“大哥不必觉得奇怪,我和端王只是碰巧在路上遇见而已。” “平日几乎不见你们来往,我还以为你们……” “大哥误会了。端王有军功在身,多年来一直为百姓谋福祉,我岂会对他有偏见?我虽不赞同他的某些行事作风,但不代表我是非不分。” 听灵夙这么说,姜忱也就放心了。端王是他的堂弟,自幼和他们几个皇子一起长大,和大家的关系都不错。而遂阳公主之所以不喜欢端王,是因为他在朝中从来都保持中立,看似谁都不帮,却又有自己的打算。遂阳公主私底下曾对姜忱说过,端王和他已故的父亲老端王可不一样,老端王是真的忠君爱国,刚正不阿,端王却是个墙头草,圆滑得很!她不喜欢和心机深沉的人来往。 不过看眼下情形,这俩人在他这承乾宫应该打不起来。 “那就好,那就好。”姜忱报以一笑。 崇明自打进殿门就一直没说话,他在打量姜忱的寝殿。姜忱应该是个极爱书法的人,旁人一般在书房挂书画,他却连寝殿的墙上都挂了不少。起初崇明还以为是邺朝某些书法名家的字,看了落款才发现,居然全是姜忱自己写的。 “大皇子的字写得愈发精进了,行云流水有之,笔走龙蛇有之,遒劲有力亦有之。我以前竟然不知道,你精通这么多不同的字体。” “嵩弟谬赞,”大皇子很谦虚,“我比不上四弟博学,也不如二弟和三弟能为父皇分忧,只有这字还勉强能看。” “大哥只是不爱跟他们比而已。”灵夙反驳。她随手拿起桌上一本字帖,晃了晃:“这也是大哥写的吧,我能借回去看看么?近来我身子不适,不太想出门,正好在家练练字。” “你若喜欢,拿去便是了。” “谢谢大哥。那你们聊,我去看看母妃和四弟。”灵夙找了个借口遁了。按照她和崇明先前商量好的,她得给他们留出单独说话的机会,好让他探出大皇子的真实想法。 待灵夙走后,侍从奉上了热茶。崇明嘱咐他们关好门窗,不能让任何人靠近寝殿。大皇子见他如此小心谨慎,不知他要做什么,皱起了眉头:“嵩弟,你是有话想跟我说?” 崇明颔首。大皇子心想,他要说的话怕是不简单。 果不其然,崇明开口就是一剂猛料:“大皇子,想过入主东宫吗?” “嵩弟慎言!” “遂阳公主说得不错,我确实和我父王不一样,我有我的抱负。今日来此就是想要你一句实话,愿不愿意与我联手?我愿助你夺下太子之位。” “嵩弟说笑了。”紧张了不过片刻,大皇子恢复了以往的淡然,“我对政事并无兴趣。何况,历朝历代夺嫡之路都是用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铺成的,母后信佛,她不希望我的双手沾满鲜血。” “大皇子至诚至孝,这也是我决定辅佐你的原因。可你不为自己谋划,难道也不想查出元献皇后被害的真相,告慰她在天之灵吗?” 姜忱轻微地攥了下衣袖。母亲的死因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结,他惊讶端王竟一针见血戳破了此事,而且断言母亲是被害的。他似乎知道什么内情。 崇明见姜忱犹豫,继续添了把火:“南氏跋扈,元献皇后在世时,南氏就不怎么把她放在眼里。元献皇后死得蹊跷,明眼人都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奈何皇上忌惮南氏一族势力,怕追查下去一发不可收拾。大皇子若想还元献皇后一个公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入主东宫,然后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那个人。” 姜忱笑笑,话中透着悲凉:“查出真相又如何呢,母后再也回不来了。你刚才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想过,可我不愿母后的在天之灵是靠鲜血来告慰的,她应该也不愿如此。” “我明白了。”崇明若有所思,他拍拍姜忱的肩膀,“我今日进宫探望宸妃,顺道来找大皇子讨杯茶喝,遂阳公主也在一旁看着。我们只聊了书法,其余什么都没说。” 姜忱那么聪明的人,只一瞬就明白了崇明的意思。他们什么都没说,不会有人知道刚才这段对话。宸妃是端王生母的胞妹,端王的亲姨母,他进宫探望姨母再寻常不过,何况还有遂阳公主在场,他们能说什么呢? 临走之前,崇明留给姜忱一句话:“大皇子若是后悔,三日之内可派人来端王府找我。” 姜忱颔首,送崇明出了承乾宫。 第44章 书灵 回程的马车上,灵夙若无其事地翻看字帖,时不时品鉴一二:“这姜忱倒是写得一手好字。” “你何时对书法感兴趣了?”崇明说着,顺手从灵夙手中接过字帖。粗略翻了翻,字确实写得不错。 “瑶姬喜欢书法。我幼时在巫山住过一阵,耳濡目染罢了。” 崇明心下了然。巫山神女瑶姬和流云灵主是生死之交,他也曾听闻,灵夙幼年时由瑶姬亲自抚养过一段时间,瑶姬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她本就有慧根,又有瑶姬的启蒙,难怪能得上元夫人青眼,收为关门弟子。 灵夙又道:“字如其人,无论字体怎么变化,人心是不会变的。从这字上面看,姜忱应是内心纯净之人。” “哦?”崇明看向她,“原来你拿这字帖并非为了消遣?” “我是那么空闲的人么?” “你既没那么空闲,两仪珠已经到手,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为何要在这梦中继续踌躇下去?大可一走了之。” 灵夙不置可否:“赵宜真家中有那么强的执念,殿下应该感受到了。你就不好奇么?若执念不是赵宜真的,又会是谁的?” “是姜忱的。” 见崇明如此肯定,灵夙不禁纳闷:“我原也是这样猜测。可姜忱不是人,若硬要说是,那也是个书中的纸片人,他怎么可能会有执念?” “你和瑶姬相熟,应该听她说过,人心是可以孕育出神明的。正所谓万物有灵,《华明录》在汴京乃至全国风靡,因为承载了太多期待,这个故事也就有了书灵。” “是这样?我还以为是两仪珠的缘故。” “所以你觉得能在这故事中找到两仪珠的蛛丝马迹,进而寻得使用光阴眼的方法?” 灵夙默认。 “你这样想也没错。毕竟天底下受期待的书太多,也没见别的书生出书灵,偏偏是这《华明录》。” 连崇明都这样说了,灵夙更加肯定,《华明录》中藏着秘密!赵宜真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在故事里藏了些什么也未可知。她问崇明:“我离开后,你有没有在姜忱身上发现什么?” “按照我们商量的,我再三试探他,他拒绝了。至于是真心还是假意就不知道了。” “你堂堂天界太子,还看不透人的心思?” 崇明眼神在她脸上走了个来回,话中有话:“阿灵,其实人心才是最难懂的。我若能看透每个人的心思,此刻也不至于在这里坐着。” “是是是,殿下公务繁忙,此刻应该在元合殿看折子,不该陪我掺和这些人界琐事的。” “说不过你。”崇明想了想,“昭楠君性子清冷,琰梧君素来风雅,他们二人身上皆有流云灵主和明少将军的影子,唯独你……方才你提起瑶姬我才想起,不愧是教出来的人,你还真是像她。” 炎帝之女瑶姬,天性高傲,睥睨万物,生就一副“人若犯我数倍奉还”的脾气。如今想来,灵夙可不就是和她一般无二么。 马车安静地行驶着,崇明翻了几页字帖,他的判断和灵夙差不多。单从这些字的笔法来看,姜忱应是内心纯善之人无疑。可按照《华明录》上册的结尾来看,姜忱谋反证据确凿,不容辩驳,这跟他们亲眼所见到的姜忱完全不一样。 崇明思忖:“赵宜真的生父陈王是因谋反而死,但那日康宁郡主言语间透露,陈王一案似乎另有隐情,想必赵宜真也不信自己的父亲会做这大逆不道之事。” 灵夙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同样是被牵连进谋反事件的人,赵宜真在塑造大皇子这一人物之时,难免会想到她的父亲陈王。她不相信陈王会谋反,因此在大皇子身上倾注了她对陈王一案的期许,她内心其实不愿坐实大皇子罪名。” 崇明点头:“这也就是为什么,赵宜真头一晚上写的字第二天会消失。” “只因内心不是这样想的,她写出的字就不会违背她的意愿。放在人界这还真是一桩奇事。如此我反倒对赵宜真更好奇了,她缘何能遇上这样的奇事?” “细想来 ,赵宜真笔下所写的,大多都影射了她经历的事。” “你说得不错。故去的老端王在朝中一向保持中立,他的处世之道可不就像康宁郡主的父亲平王么;遂阳公主率性而为,和康宁郡主有七八分相似;大皇子被牵扯进谋反一事,又和她生父陈王的经历很像。”按照这个思路,灵夙大致猜到了赵宜真的心境。她对崇明道:“本该尽快去高莞华那儿探探虚实,可我们刚从承乾宫回来,马上去华明郡主府似乎不太好。”崇明对她说过的,不能贸然行动,否则影响了书中人物命运,赵宜真可能会被困在梦境里。 “不妨事,过七八天再去吧。” “你是要我坐以待毙,在这梦里待上七八天?我可没那么空,蓬莱酒楼要招新厨子了,我还得回去试菜。” 崇明笑着摇头:“你顶着遂阳公主的身份,竟忘了自己是天人之身了?” 说罢,崇明拿出洗灵笔,凭空填了两笔。 刹那间物换星移,马车消失了,崇明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公主府后花园的景致——遂阳公主正带着一群侍女在花园散步赏景。灵夙顿时明白了,崇明这是借洗灵笔之力将故事推到了七八天后。想到他们刚才的对话,她赶紧止步,扭头离开后花园。 正在陪公主散步的汝心一脸茫然:“公主,您这是要去哪儿?”公主刚不是说在房间待着太闷,想来花园逛逛么?怎么…… “有些困,想回去午睡。” 汝心虽然觉得奇怪,但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只需照办就行。 灵夙行至寝殿门口,有侍女前来通报,说驸马在大门口求见。 “前几天不是说过么,我身体不适,让他最近都别来了。” “驸马担心公主身体,执意求见,说公主今天不见他他便在门口站着不走了。” 灵夙:“……” 冷静下来想了想,灵夙觉得自己这样确实不太好,遂阳公主和驸马情投意合,她三番五次拒绝驸马入府,万一俩人一吵架,更甚者闹和离,岂不就是改变人物命运了? “你去回了驸马,就说我正在休息,现下不方便见他,让他明日午后再来。” “是。”侍女松了一口气,匆匆回去复命。 灵夙也松了一口气,她叮嘱汝心在寝殿外面守着,任何人都不能进来打扰。她关上寝殿的门,复又打开,门后呈现的是一间充满墨香的书房。房内,一男一女正在说话。男声灵夙很熟悉,正是崇明。女声应该就是高莞华了。 随着灵夙走近,二人均察觉到了动静。高莞华转身,灵夙即刻看清了,果然是赵宜真的脸。 “公主?”高莞华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我来探望自己的好姐妹,奇怪么?” “公主哪里话,我是纳闷,怎么没人来通传一声。” “因为没人看见啊,”灵夙狡黠,“我是翻墙进来的。” 高莞华佯装生气:“虽早知你不爱受拘束,现在却连我家的围墙都要翻了,也不怕我府上的侍卫把你当贼人抓起来?” “他们不敢。”灵夙将视线移至崇明脸上,似笑非笑,“好巧,端王怎么也在这儿?” 崇明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奉皇上命,来看看郡主绘图的进度。” 高莞华点点头,向灵夙解释:“王爷统领十万骁骑军,日后无论是修建堤坝还是开凿府阳渠,都需要王爷麾下将士监工协助。王爷此番前来,确是因为公事。” 灵夙失笑:“你回答得这么认真干吗,我不过随口一问。” 高莞华见她没往心里去,这才放心。遂阳公主与端王不睦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素来和公主交好,就怕公主因她和端王的单独见面而不高兴。 趁着崇明和高莞华聊天,灵夙在书房走了一圈,假装无意地察看。高莞华的书房很大,书架上放满了各种史料,还有她喜欢看的一些杂书。除了阅读,她平日里最喜欢的事就是画画,墙上挂着的两幅唐代古画临摹作品,就出自她本人。 和灵夙印象中的一样,高莞华是个非常博学的女子,这在人界并不常见。赵宜真应是把她自己渴望却得不到的都倾注在了高莞华身上。 书架第二排有一本书没放齐整,灵夙被吸引了注意力。看这随意摆放的样子,应该是高莞华经常看的,书名是《丛鱼山杂记》。她从书架拿了这本书翻看,未曾想到,几张花笺从书页中滑落。花笺上都是些手抄的词,如李后主的《相见欢》,温飞卿的《菩萨蛮》等。值得玩味的是,每首词的字体都不一样。 高莞华看见,赶紧捡起来。 灵夙嘴角上扬:“平日只见你喜欢画画,没想到字也写得这么好。” “闲来无事瞎写的,你别笑话我就行。” “举国皆知,高家莞华是大邺第一才女,我哪敢笑话你。” “你又胡说!” 二人打趣了会儿,崇明又跟高莞华聊了些府阳渠的事。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有侍女来报,说二皇子来了。 “快请。”高莞华吩咐完侍女,腾出手收拾桌案。崇明来之前她一直在翻看史料,桌上有些凌乱。 灵夙和崇明交换了眼神,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她对高莞华说:“我是拒了驸马的求见悄悄跑出来的,被而二哥瞧见了不好。你们聊,我先回去啦。” 高莞华本想问她为何要推了驸马的约,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灵夙打开窗户翻了出去。而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了,二皇子含笑走进来。 看见端王也在,二皇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嵩弟,你怎么也在?” “奉皇上的旨意来看看郡主绘图进展。”崇明起身,“我和郡主聊得差不多了,先告辞了。你们慢聊。” “好,慢走。” 待崇明离开,二皇子才恢复刚进屋时的放松状态。他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兴致盎然地打开给高莞华看:“华儿,这是宫中匠人新打的簪子,我一看就觉得很适合你。你快戴上试试。” 高莞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二皇子太客气了。您知道的,我轻简惯了,不怎么用这些金玉首饰。” “没事,你先收着,逢年过节拿出来戴也行。” 二皇子盛情难却,高莞华只得收下。她把锦盒搁在一边,拿出新绘的一张工程图给二皇子看:“这是从义县到陆中县一段的运河图,二皇子您过目。义县多山,且土质松软,开凿过程中可能会有不少问题,我没想好怎么解决。您看要不要找工部的几位大人一同商议看看。” “这些小事交由工部处理就行,你别太伤神了。”二皇子接过图纸,随手放在一边。 高莞华皱了皱眉:“事关天下苍生,怎么能说是小事呢。” 二皇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改口:“我的意思是,你毕竟是女子,这些问题不是凭你一人之力能解决的,还是交给工部比较放心。你最近太操劳了,要注意休息啊。” “我答应过皇上,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府阳渠的图画完。不能食言。” “我知道。”二皇子语气变软,“华儿,画完这图,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高莞华眼神迷离,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走到窗前,抬头看向了远处:“没什么打算。就是觉得天大地大,不该拘于一屋,我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二皇子急了:“你是想回故里吗?如果……如果我说,我想让你留在京城呢?” 高莞华愣住。 “华儿,做我的皇子妃可好?” 对于二皇子这突如其来的告白,高莞华却并觉得不意外,她嫣然一笑:“自我被封为郡主的那一日起,我的婚事就不是我自己能说了算的。殿下您问我没用,得问皇上。” 听她这话,二皇子顿时放心了。皇帝召高莞华回京,其目的就是想为她赐婚。至于他会把高莞华嫁给谁,毫无悬念,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看到这儿,灵夙冲崇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走了。方才他们并没有离开书房,只是隐去了身形,旁人看不到而已。 崇明猜灵夙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她眼神玩味,一副所有事情都了然于心的样子。他问她:“你留下来,就为了看这个?” “啧,枉我一直以为殿下聪明。可惜啊,男女间的事你还是看不懂。” 崇明承认:“嗯,我确实不懂。” 灵夙语塞。她听出来了,他意有所指。 “既然觉得我不懂,那你说来听听。” “也没什么,无非是高莞华不喜欢二皇子。” “这你都能看出来?可是按照赵宜真写的,高莞华和二皇子才是天命所归的姻缘。” 灵夙笑笑,拿出一张花笺:“你看看这个,能看出什么吗?” 上面写的是温飞卿的《菩萨蛮》。刚才高莞华把花笺放回书页中,灵夙偷偷拿走了一张。可偏偏是这一张的字迹有些眼熟,崇明一眼便认出来了,先前从大皇子那儿拿回来的字帖中,有一页就是这样的字体。 “她仿的是大皇子的字。” “恐怕不是仿的。是不是大皇子手把手教的也未可知。” “何以见得?” “呵,你若是把《华明录》反复读上三四遍,你也能猜到。”灵夙分析,“高莞华虽是博古通今的才女,擅画擅棋,书法却并不出众。可她书中掉出的那一堆花笺,每一张都是不同的字体,尤其是这张《菩萨蛮》,所用字体并非源自任何一位书法家,而是大皇子自创的柳叶体。高莞华再聪慧,也不至于能把大皇子自创的字体学得这般传神。” “高莞华和大皇子之间有情?” “不然呢?在外人眼中,她和大皇子基本没接触,和二皇子来往却很频繁。有时候啊,越是掩饰,越说明有什么。” 崇明试图理解她这话的意思,半晌才缓缓开口:“是这样?” 灵夙干咳一声,问他:“你先前说,赵宜真家中强烈的执念来自于姜忱,又说《华明录》生了书灵。我没理解错的话,这书灵就是姜忱?” 崇明点头。 “我还是没明白。”灵夙眉头蹙了蹙,“为什么成为书灵是大皇子姜忱,而不是《华明录》中的其他人?” “或许是因为,在这个故事中姜忱这一人物的人性最强,他想告诉世人真相的执念最强,想 ‘活’下来的**也最强。” “如此倒也解释得通。”灵夙勉强接受了这一说法,“我们先回去吧,有些问题得亲自问过姜忱才能确认。殿下受累,还得劳烦你用洗灵笔为姜忱绘制身形。” “行。” 片刻后,二人从赵宜真的梦境中回到了现实。 灵夙心中疲倦,这么些年她随心所欲惯了,扮演另一个人还是会有些不适应。她打开房门,唤了施云黛进来。 “怎么样?”施云黛一脸好奇,“你们看到了什么?宜真如何了,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她没事,只是睡着了。不过还是让她先睡着吧,一会儿我有东西要给你看。”灵夙拉过施云黛的手,让她坐下,“你是赵宜真仅有的朋友,有些事我不想瞒你。虽然,说出来可能会让你难以置信。” 施云黛早就料到此事不简单,她亲眼见过赵宜真写的字消失,也听崇明说起要去赵宜真的梦里……那么,不管灵夙接下来说的话有多匪夷所思,她也做好了全盘接受的准备。 “你说吧。” “告诉你真相之前,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施云黛皱眉:“什么人?” 第45章 真相 尽管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看到姜忱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施云黛还是惊着了。她忍不住低呼:“你是谁?” 姜忱行了个礼,声音温润:“姑娘别怕,在下姜忱。” 施云黛想了半天姜忱是谁,她嘴巴开合,不可置信地吐出几个字:“大,大皇子?” 姜忱点了点头。 崇明道:“他是姜忱,也是《华明录》的书灵。” 作为万象书局的大小姐,施云黛怎么都想不通,真的有书灵存在?那她家的书局岂不是…… 灵夙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解释:“并非世间所有书都有书灵,《华明录》有它的特殊之处。” “什么特殊之处?” “几句话说不清楚,一会儿我会让你亲眼见到赵宜真的梦中景象。” 崇明想起了什么,他问施云黛:“云黛姑娘和赵姑娘相熟,可知她平日写作用的是哪支笔?” “就在她书房的桌子上放着。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取来。” 不多时,施云黛便取来了赵宜真常用的狼毫笔和砚台。灵夙和崇明都注意到了笔杆上的图案,仔细一看,竟是两仪珠,确切地说是光阴眼。 崇明又拿起砚台看了看,不出所料,砚台底下有同样的图案。《华明录》能生出书灵,除了人心的期许,估计跟这笔墨也有极大的关系。 “有什么不对吗?”施云黛疑惑,“这就是很普通的狼毫笔和砚台,宜真一直用着。” 灵夙嘴角扬起,心中有了完整的猜测,不过她暂时不想多说什么。反倒是姜忱先开口了:“阿蕊,是不是因为赵宜真用这副笔墨写了书,才会有我的存在?” 听他叫自己阿蕊,灵夙愣了,遂阳公主的大名便是姜蕊。她微露诧异:“方才我们在梦中经历的,你都知道?” “知道。我一直在,是你们把我从梦境中带出的。出了梦境,方知是梦。” 施云黛听得莫名其妙,她看向灵夙,想向她寻求一个答案。今天听说的怪事太多了,她一时间难以消化。 灵夙将目光投向了崇明。崇明会意。不过他还是征求了姜忱的意见:“你给赵宜真造的那段梦,方便让我们一同过目吗?” 姜忱点头:“这并非是我造的梦,而是故事应有的真相,自然是能看的。” 得了他的应允,崇明将洗灵笔给了灵夙:“你来吧。” “为何是我?” “我不喜欢窥人梦境。” 灵夙嗤之以鼻。他不喜欢,她就喜欢了?不过她还是理直气壮地接过了洗灵笔。 赵宜真睡得很沉,洗灵笔划过,她头顶雾气涌动,梦中景象如画一般铺陈开来。那是世人翘首以盼的,《华明录》的下半段故事。 如世人猜测的那样,大皇子很快被定了罪。他素来待人宽厚,即便铁证如山,还是有不少亲信认定他是被冤枉的,愿誓死效忠。在这些人里,有一部分是京畿营中的将士。有个胆子大些的周姓将军直接揭竿而起,带领部分士兵聚集在大理寺门外,高举血书要求释放大皇子。 自然,周将军并非真心效忠大皇子,他是二皇子门下的亲信。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制造一个能把大皇子逼进死胡同的机会。有了这个由头,二皇子门下的言官纷纷上书,说大皇子对皇位虎视眈眈,下狱后还不思悔改,妄图怂恿亲信将士发动政变。皇帝勃然大怒,他听从南后的建议,将大皇子他贬去了南蛮。 朝中发生巨变,高莞华却像个置身事外的人。二皇子故意让工部的人把事情漏到她的耳中,她也陆陆续续听侍女说了一些,却始终不为所动。 两个月后,高莞华在约定期限前画完了府阳渠工程图。因日夜操劳,她瘦了一大圈。皇帝拿到图纸后非常满意,对高莞华大加褒奖,赏赐了不少金银。 同时,皇帝也感到惋惜。他对高莞华说:“可惜华儿是女子,不然朕一定给你加官进爵。” 高莞华听了只是笑笑:“身外之物我并不在意,只想求陛下一事。” “华儿但说无妨。” “我在临昌闲云野鹤惯了,天下之大,我却没机会好好看看。陛下许我离开京城可好?我想四处游历一番。” 皇帝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不禁疑惑:“怎么,你不想当朕的儿媳?恒儿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若他无过,将来会入主东宫,还会在朕百年之后成为天下之主。你嫁了他,当母仪天下啊!” “陛下您知道的,我并不在意这些,唯有自由是我心之所向。望陛下念在我对大邺有点功劳的份上,成全了我。” 皇帝思考许久,忍痛挥了挥手:“罢了,你去吧。” 高莞华领旨谢恩,她从来没这么开心过。虽说君无戏言,但她还是担心皇帝反悔,连夜让侍女为她收拾包袱。 翌日凌晨,天刚蒙蒙亮,高莞华牵着爷爷留给她的那匹名叫踏风的千里良驹出门了。 侍女依依不舍,拉着高莞华的袖子抽泣:“小姐您真要走吗?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您了?” “不会,肯定还会再见的。” “可是您孤身一人,准备去哪里啊?” 高莞华望着天边逐渐升起的朝阳,深吸一口气:“从前我为朝堂而活,为天下百姓而活。如今我好不容易完成了爷爷的嘱托,未来的日子,我要为自己而活。” 侍女不明所以。 高莞华冲侍女笑了,她笑得非常灿烂:“我要去找我心爱的人了,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地跟他在一起。傻丫头,你应该为我高兴啊。” 说罢,高莞华翻身上马,消失在道路尽头。 朝廷正一心一意准备开凿府阳渠,府阳渠工程的主笔华明郡主突然不告而别,且皇帝原已拟好为华明郡主和二皇子赐婚的旨意。这事在朝中一传出,就像水滴落入了油锅,迅速沸腾。 很巧的是,高莞华离开的那日清晨,有过路人听到了她和侍女的对话。她是受天下百姓爱戴的高丞相的孙女,又是鼎鼎有名的大邺第一才女,有关她的事情总是容易受到关注。不过数日,“华明郡主拒绝皇帝赐婚是为了去找她心爱之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京城中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那个人是谁。有人说,郡主在老家临昌有青梅竹马的男子,也有人说,郡主喜欢的是高丞相昔日的一个门生。 宫中,听到传闻的二皇子面如死灰。他相貌堂堂,又是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爱慕他的女子数以万计,他以前从未担心过高莞华会拒绝他。而且父皇曾亲口允诺,待高莞华绘制完府阳渠的图,就下旨为他们赐婚。 二皇子忧心忡忡,去求见了皇帝,皇帝却闭门不见。殊不知,皇帝心中早就有了计较,他想起一些非常久远的往事。 高莞华幼年曾在宫中住过一段时间。她的父母早逝,祖父又时常为国事操劳,唯有表姑母宸妃有空照顾她。某日,皇帝心血来潮想去查看大皇子的学业,碰见看见大皇子在书房教高莞华临摹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皇帝没出声打扰,悄悄离开了。 像这样的偶遇,后来又发生过几次,皇帝只当是孩子玩闹,并未往心里去。而后高谦告老还乡,大皇子偷偷去城外送看高莞华。有人将此事禀报给了皇帝,皇帝有过一刹那的念头,只因当时高莞华年幼,紧接着元献皇后又病逝了,他无暇顾及其他。 事到如今,皇帝总算明白了:高莞华心里装着的那个人是大皇子。其实他只需稍微多思考一下就能发现,高莞华对政事的某些见解跟大皇子不谋而合。归根结底,他们俩才是同样的人。他又如何能把强扭的瓜变甜,将她配给二皇子呢? 还有一些事是皇帝不知道的。比如,他下旨让高莞回京时,高莞华其实提前一天就到了,那日凌晨大皇子独自冒雨去接了她。而坐在马车跟随队伍入京的,是她的贴身侍女。 这些年来,皇帝心里对元献皇后一直有愧。他并非没有怀疑过元献皇后的死因,只不过当时他登基的时间尚短,南氏一族在朝中的势力又盘根错节。万一此事真跟南氏有关,一旦追查下去,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敢想。 皇帝把自己关在书房待了整整一天。出来时,他悄悄遣派暗卫去散布了一个消息:华明郡主已前去南蛮找大皇子。 纵使天下人都不信大皇子,高莞华却还是愿意相信他。外人尚且如此,他身为父亲,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儿子?在元献皇后身上,他错了一次,他不想在他们的儿子身上再错一次。 若要翻查陈年旧事,他需要一个借口。 没过多久,几乎全京城的人都听说了,高莞华心仪大皇子,誓死愿与他相守。百姓议论纷纷,都说这事太过离谱,可有时越是离谱的事,越有可能是真的。世人皆知华明郡主自幼由高丞相亲自教导,心有七窍,是非分明。像她这般聪慧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有谋逆之心的人? 这时候有人站出来引导舆论:“皇帝有意让二皇子承袭太子之位,华明郡主拒绝二皇子等于放弃了将来母仪天下的机会。如果大皇子真的谋反,高莞华何必弃后位跟他在南蛮之地受苦呢?如此看来,大皇子谋反一案必有隐情,应当重审,不能白白冤枉了忠良,让天下百姓寒心。” 这样的舆论,自然也是皇帝让暗卫放出去的。借着民意,他提出了重审大皇子谋反案。 二皇子彻底慌了。大皇子谋反一事是他与谋士们精心策划的陷阱,表面上看起来天衣无缝,但皇帝只要下决心细查,还是能找到破绽的。再者,高莞华若真如传闻的那样,一心一意爱慕大皇子,那大皇子翻案更是多了一分胜算。他门下的谋士曾多次提醒,高丞相在百姓心中的威望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高,他若娶了高莞华,赢得的不仅是高氏一族的势力,还有寄托在丞相身上的民心。 旁人或许不知,他对高莞华并非只有利用,他是真心喜欢她,想娶她为妻的。他不会容许她嫁给别人! 二皇子当机立断,精心挑选了一队府兵前往南蛮。他下令,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必须把华明郡主毫发无损带回京城。 京城格局发生巨变的同时,高莞华风尘仆仆抵达南蛮,好不容易才寻到大皇子在山中的住处。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南蛮素来多雨,道路泥泞,她骑在马背上,远远看着屋中如豆的灯光。都说近乡情怯,近他也是如此。 大皇子正在书架前翻找一本书,隐约听到屋外头有马嘶声。他凝神倾听,除了雨声和偶尔响起的马嘶声,似乎还有人走路的声音。俄而,一人提灯推门而入,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面孔。 大皇子心中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他对她说:“你不该来的。” 高莞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我来见我爱的人,有什么不对吗?”她放下灯,扑进他的怀中。 是夜,二人以天地为媒,结为夫妻。 没过几日,二皇子的府兵找到了此处。只可惜二皇子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样:高莞华会武功。她出身将门,自小就被父母要求学功夫防身。父亲给他找的师父是高谦门下一位江湖侠客,也就是她拒婚时人们猜测的她的那位“青梅竹马”。 二皇子的府兵功夫虽不差,但还是悉数败在了高莞华手里。高莞华没有杀他们,她对他们说:“我可以留你们一命。回去帮我给二皇子带个话,我已经是姜忱的妻子了,我哪儿都不去的,这辈子我都会陪着我的夫君。让二皇子不必在我身上多费心思,我夫君也无意与他争太子之位。” 府兵们心里明白,在明处的是高莞华,在暗处的还有高家的暗卫们,他们根本不是对手。他们只好收手,无功而返。 千里之外的京城,大理寺不仅查明的大皇子谋反一案的真相,连带着查出了八年前元献皇后的死因:南皇后与其兄长南尚书里应外合,买通了太医还有元献皇后身边的宫人,在她日常的补药中掺了慢性毒药。随后,南尚书连连遭到弹劾,加诸大皇子身上的许多罪原是南尚书所犯,大皇子是被嫁祸的。 真相大白,皇帝削了南尚书的职位,将南氏一族参与此事的官员全部贬官流放。又废南氏的皇后之位,责令其幽居京郊福明寺,终生抄经赎罪。 二皇子眼看大势已去,他在谋士的怂恿下决定拼死一搏,连夜带兵包围了皇帝寝宫。皇帝料到他会有此举动,早就让端王的骁骑军埋伏在暗处,一举拿下了叛军。念在二皇子过去几年对朝廷有功,皇帝没有赶尽杀绝,贬他做了个没有任何实权的王,发配北疆。 平复动乱后,皇帝派人迎回了大皇子和高莞华,彼时,高莞华已有身孕。皇帝问大皇子想不想当太子,他知道大皇子这些年一直韬光养晦,敛其锋芒。但大皇子拒绝了,他只想远离是非,和高莞华过普通而自由的日子。皇帝应允,封大皇子为吴王,将江南封地赐给了他。高莞华的故乡临昌,恰好就在吴王的封地内。 两年后,姜忱和高莞华带着已满周岁的女儿回到临昌。皇帝立宸妃高氏为继后,将三皇子过继到宸妃名下,立为东宫太子。 至此,故事结束。 施云黛怔怔看着眼前的画面退去,灵夙叫了她一声,她才悠悠回神,拍案叫绝:“出其不意才是最好的故事!按照这样写,《华明录》下册肯定会大受欢迎,远超上册。” 崇明和姜忱都被她的发言惊着了,看了大半天,她的关注点也是颇为清奇。灵夙失笑,调侃她:“不愧是书局掌柜的女儿,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万象书局日后若交由你经营,生意肯定比现在更好。” 施云黛察觉自己失言,羞赧道:“让你们见笑了。我时常在书局帮忙,看问题免不了先考虑营收。” “你倒是没说错。若《华明录》大卖,赵姑娘还能赚更多的银子,不枉她做一回伤心人。” 顺着灵夙的话,众人才发现,赵宜真梦中一直在流泪。难怪灵夙说她是伤心人。 施云黛着急:“灵夙,宜真她怎么了?” “入戏太深而已。梦中她不是赵宜真,而是华明郡主高莞华。高莞华的悲喜和心痛,她全经历了一遍,高莞华爱姜忱入骨,这相思之苦她也尝了一遍。眼下故事结束,梦境停止,她也该醒了。” 灵夙的话刚说完,赵宜真果然醒过来了。她泪水未干,看见眼前这一排人,先是懵懂再是疑惑。等到看清姜忱的脸,她一时没控制住情绪,起身扑进他的怀中:“姜忱,姜忱……我说过一定会来找你的,我没有食言。” 一边说着,赵宜真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眶。众人都明白,她还没弄清楚梦境和现实。不过姜忱没有戳破她,他抱着她,温柔地哄着:“不哭了。我也一直在等你,以后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第46章 从鱼山 赵宜真花了好半天时间才把梦中事完全消化,也在崇明的提示下明白了姜忱出现的原因。她在梦里全然把自己当成了高莞华,她爱姜忱入骨。姜忱也一样。 姜忱向崇明道谢:“殿下给了我这具躯体,恩同再生。日后殿下若有需要,姜忱一定万死不辞。” “不用万死不辞,现在就有需要。”说话的是灵夙,“不过我需要的赵姑娘,你俩既然情比金坚不分彼此,你的事就是她的事了,谁报恩都一样。” 崇明:“……” 赵宜真疑惑,她点点头:“是一样的。灵夙姑娘和殿下对我们有恩,姑娘有需要,宜真不敢推脱。” “也不是什么大事。”灵夙拿起狼毫笔,“就想问问这笔和砚台的来历。” “这……” “怎么,赵姑娘很为难吗?” “不,不是的。只是我答应过赠我笔的人,不可对外人提起此事。” “没关系,我从不强人所难。”灵夙起身欲走。她看了眼姜忱,啧啧惋惜:“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看的皮囊,毕竟是新生的神明,只有洗灵笔所绘的躯体哪够,哪天堕入修罗魔道也不一定。祝二位百年好合永不分离吧。” 这句话敲响了赵宜真心头的警钟,她迅速拉住灵夙的衣袖:“不,灵夙姑娘,姜忱他不能有事!你能不能帮帮我们?” 灵夙立住身形,对赵宜真笑笑,却并没说什么。她这样,连旁观的施云黛都急了。施云黛帮腔:“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宜真好不容易才能和姜忱相守,灵夙你就帮帮她吧。” 崇明看得眼皮直跳,扶额不语。他真不知道灵夙这些欲情故纵的把戏是在哪里学的,难道也是瑶姬?他怎么不记得瑶姬还有这一手…… 赵宜真和姜忱对视一眼,她心一横:“姑娘想知道这笔和砚台的来历,我愿如实相告。只求姑娘帮我留住姜忱,我不能失去他。” “我刚才说过了,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姑娘说哪里话,您没有为难我,是我自愿告诉您的!这支狼毫笔,还有这方砚台,乃是隐居在丛鱼山的一位世外高人所赠,她叫涂宁宁。” “丛鱼山?”崇明不由地皱眉,他想起了高莞华书架上夹着花笺的那本《丛鱼山杂记》,追问:“她有说自己是什么人吗?” 赵宜真摇头:“我和她其实并不熟。当年我家遭逢巨难,母亲为了保全腹中的我,和乳母冯氏一同躲入了丛鱼山中。母亲说,我生下来就先天不足,原本是养不活的,是一位叫涂宁宁的女子救了我。她自称是山中隐者,从不过问世事,也拒绝母亲的报答之意。” “母亲和冯妈妈带着我在山中结庐而居,日子过得清贫却也自在。有一匹母狼经常驮着东西送来家中,冯妈妈说,是涂宁宁让它来的。我问冯妈妈,涂宁宁是什么人,为什么狼这么凶猛的动物会听她的话?冯妈妈说她也不知道,她才见过涂宁宁两次,只记得她是个十**岁的小姑娘,长得很美但不爱搭理人。” “我十三岁那年,冯妈妈生病去世了。母亲身体向来不好,生我的时候就落下了病根,凭她一人之力是没办法带着我在山里继续生活的,她决定带我离开丛鱼山。我们临行前一天的夜里,涂宁宁来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她和冯妈妈描述的一样,是个十**岁的漂亮姑娘,话不多,看着很冷淡。可我觉得奇怪,冯妈妈见她的时候我才刚出生,怎么我都十三岁了,她的样子却一点都没变?” “涂宁宁说知道我们要离开,特来送行,还送了我一个见面礼。我问她为什么送我笔和砚台,她说我长于山野却通文墨,以后可以靠学识养活自己。” 赵宜真说完,问灵夙:“她是不是和姜忱一样,也是神明?” “不知道。”灵夙反问,“你在书中写了遂阳公主陪嫁的一件宝物,叫两仪珠。你有没有在哪儿见过这珠子?” 赵宜真将砚台反过来,示意灵夙:“就是这里了。当初收到这份礼物,我问涂宁宁砚台底下画着的是什么图案,为什么会有太阳和月亮。她只说了句, ‘天地之间日月两仪,日月交替方为光阴’。我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想起,就随手写进了书里。” 灵夙思忖着,她看向崇明。崇明皱着眉,看似也没弄明白。但两人都能肯定的是,这个涂宁宁不是凡人,且她一定知道光阴眼的秘密。她说的那句“天地之间日月两仪,日月交替方为光阴”,指的就是光阴眼。至于光阴眼为何会落入虞颂手中,虞颂又是如何得知使用光阴眼的方法,还得见了涂宁宁的面才能弄清楚。 灵夙决定改天去一趟丛鱼山。她向赵宜真告别:“多谢告知,此事已了,我就先回去了。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好好过小日子吧。赵姑娘别忘了赶紧把《华明录》下册写出来,多少人翘首等着呢。” “是,姑娘说得对。”赵宜真吞吞吐吐,“那,姜忱他……” 崇明宽慰她:“赵姑娘放心,改日我让人送一颗丹药来,姜忱服用后即可固神魂。只需他好好修炼,假以时日便能修成地仙,不用再担心躯体消散。” “多谢崇明公子,多谢灵夙姑娘。” “我还有一个问题,请姑娘解惑。” “公子请讲。” “那日听康宁郡主所言,陈王旧案似乎另有隐情。我从姑娘的字里行间也能看出,你不相信陈王会谋逆。既然如此,你可想过为他翻案?” 赵宜真笑得很勉强:“公子说笑了。我身份尴尬,人微言轻,就连莹莹每次来探望我,我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连累她。我哪有本事为我父亲翻案?母亲临终前说过,让我放下旧事,好好生活。” 姜忱拉起赵宜真的手:“你母亲说得对,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重要。” “嗯。能遇见你,已是上天厚待我了,我很知足。” 施云黛看二人情浓,露出羡慕的神色。她也赞同赵宜真的想法,能好好活着就行,至于那些听着就觉得不可能做到的事,何必执着?真放不下,也只是庸人自扰而已。 三人告别赵宜真和姜忱,各自回去了。崇明还有公务,直接回了天界。施云黛带着碧儿回万象书局。唯独灵夙在巷子里踌躇了几步,又回到了赵宜真的院子。 赵宜真见她去而复返,很意外:“灵夙姑娘,可是还有别的事?” “想帮陈王翻案吗?”灵夙含笑,眼眸异常明亮。 这话听上去不可思议,但赵宜真毫不怀疑,灵夙既开了这个口,一定有把握做到。她急切地点头:“当然想!能锦上添花再好不过。姑娘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言。” 灵夙很高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赵宜真和她相处了一小会儿就已摸清她的脾气。想要得到什么,当然得有所付出才行。 “好说,我只要你的笔和砚台。” “就这样?”赵宜真喜出望外。狼毫笔和砚台虽是她心爱之物,但能换得父亲的清白,这个交易简直太值了。 灵夙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心情愈发好了,“不过此事急不来。陈王若真是冤枉的,两年内我必践诺,让他沉冤得雪。” 赵宜真郑重点头:“我相信姑娘。拜托了。” ………… 三天后,荆楚前往元合殿禀告了一件事。他已派纯钧打探清楚,虞颂正在饿鬼道寻找集贪嗔痴妒各种邪念的怨灵,并将他们关在囚笼中相互厮杀,存活者会被他召入麾下,为坤岩效力。坤岩手底下的军队,有一部分是饿鬼道的流民,还有一部分就是这样召集来的怨灵。 “虞颂这次新带走的怨灵当中,最强的那个是……”荆楚犹豫,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崇明放下折子,抬眼看他:“有话直说。” “是初月。” 崇明起身就走。 荆楚在后面着急喊他:“殿下你去哪儿?真武帝君有事找您呢,殿下……” 荆楚叹气,如果他没猜错,崇明八成又去人界找灵夙了。这阵子崇明像是丢了魂一样,有事没事就往清荷别院跑,跟昔日遇事冷静的他截然相反。荆楚腹诽,殿下中了情爱之毒,当真无药可救。 荆楚向崇明禀告消息的同时,灵夙也听阿湛说了此事。阿湛很严肃,话语间带着忧虑,陶娘子也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初月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前当上神时就够狠戾的了,如今还成了怨灵,若得了机会,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灵夙轻轻打了个哈欠,并未当回事,她还在回味午间吃的几道菜。酒楼进了位新厨子,姓王,做的全素宴堪称一绝,正好满足京城这些有茹素需求的大户人家。 “姑娘,初月她还没死透啊?怎么就成怨灵了呢?”陶娘子脸色难看,“那她日后要是找上门来,我这酒楼……” “怕什么?”灵夙睨她,“当年她怎么死在我剑下的,让她再死一次就是了。” “可是……” “别可是了。傍晚生意正好,你不在酒楼照顾生意,来别院干吗?” 陶娘子这才想起来这儿的目的:“康宁郡主来了,说有急事找您。” “也该来了。就因为她,这几日我出门老有人跟着,真的是好烦啊。”灵夙伸了个懒腰,“罢了,把她领到这儿来吧。” 至于跟踪她的是什么人,用头发丝想想都知道跟姬玄有关。赵莹这几个月总往酒楼跑,见的最多的就是她和陶娘子,姬玄心思缜密,城府又那么深,必定早就盯上她们了。好在她们都不是凡人,不然祖宗十八代都要被他摸得透透的。 陶娘子走了几步,觉得这事不大对:“姑娘,真要把她带来别院?她是个凡人,不太好吧……”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已经见了不少,再遮遮掩掩就显得矫情了。你放心,这个人情我会记在悠溯头上的,吃不了亏。” 得了灵夙这话,陶娘子放心大胆去请人了。她当然不想自己成为灵夙口中矫情的人,反正出了事有灵夙担着,她就是个跑腿的。 没多时,赵莹跟在陶娘子身后进了清荷别院。她一见院子里的湖就想起来了,几个月前她在这里见过阿青留给她的荷花。 “原来是这里!”赵莹又惊讶又欢喜,兴冲冲跑到湖边。她指了指开得最大的那朵重瓣荷花,问灵夙:“这花怎么开了这么久都不谢?”她上次来的时候,湖中只开了三朵花,如今数量已经翻倍,其中一朵是还是罕见的银莲花。 灵夙但笑不语。只要这清荷别院存在一日,这些花就都不会谢的。昨晚陶娘子还指着新开的那朵荷花问她,为何这花晚上会发出荧光。她也不能确定,或许因为姜忱是新生的神明吧。新生者,亦是纯净者。 “灵夙?”赵莹见她不说话,追问,“这儿到底是哪里啊?我上次明明记下了路,可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这不会是你家吧?” “算是吧。你这么着急找我,有什么事?” “还不就是姬玄的事!他老是派人跟踪我,我都快烦死了,一直不敢去见我堂姐。前阵子就听说她病了,我很担心她。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她?” “好说。” 灵夙挥挥袖子,随便打开了一扇门,门的另一边就是赵宜真家的院子。 赵宜真和姜忱正坐在院中喝茶,忽见有人进来,他们吓了一跳。赵宜真拍拍胸脯:“姑娘下次可别这么悄无声息出现了,可吓死我。” “这可不怪我,是你的好妹妹吵着要来的。” 赵莹上前:“是我是我。姐,你病好点了吗?最近我遇到点麻烦,总不敢来找你,多亏灵夙帮我。” “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 赵莹笑着去拉赵宜真的手,表示了对她的深切想念,顺带也骂了半天姬玄。她昨日就听陶娘子说了赵宜真和姜忱的故事,乍一见到本人还是诧异了许久,盯着姜忱上上下下地打量,弄得姜忱很不好意思。 想到未来的日子赵宜真不再是孤身一人,赵莹也就放心了。那么接下来,她放不下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了。她央求灵夙:“那日你答应帮我解决了姬玄的,快弄他啊!我是真受不了了!” 灵夙瞥她一眼:“你以为就你有这困扰?拜你所赐,他现在连我都监视上了。” 赵莹:“这个疯子!” “既然他自己找死,那我就去会会他吧。” 灵夙刚迈开步子,面前忽然出现一个身影,紧接着一道力气将她生生拦了回去。她靠着墙,怒不可遏抬头,对上的却是崇明的脸,而他的手还挡在她身前。 “别去。” “殿下这是何意?” “阿湛应该跟你说了,初月回来了。” 灵夙笑得玩味:“怎么,殿下怕我再次伤害你的亲亲小师妹?” 崇明头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她现在是怨灵,对你又积怨已久。” “怨灵怎么了?”灵夙拂开崇明的手,“我可不是好面子才这么说的,我还真没把她放在眼里。虞颂和坤岩我都不怕,她?也配?” 赵莹、赵宜真还有姜忱,三双眼睛直愣愣盯着看,暗自揣测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崇明干咳一声:“我们回清荷别院说吧,别在这儿打扰了。” “也行。” 灵夙向赵宜真和姜忱告别。她让赵莹别着急,姬玄的事她会尽快解决。赵莹见她和崇明有争执,不敢掺和,乖乖闭嘴。 回到清荷别院,崇明告诉灵夙,骥风其实去找过她,只不过她拒绝了见他。 “我来这儿之前去了趟师父的真武殿,师兄也在。”崇明问她,“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为何要拒绝?” 灵夙狐疑,她怎么就不记得自己拒绝过骥风?他什么时候找过她? “是他?”她想起来了,“遂阳公主的驸马周承业!” 崇明也吃了一惊。骥风居然知道他们入了赵宜真的梦,还选择以这样的身份去见她……崇明心中怪怪的,以他对骥风的了解,他不像是这么唐突的人。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也没放下对灵夙的执念。 “师兄用心良苦。以他现在的身份,确实不方便直接见你,只是错过了这次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 “他若真想见我,肯定会再来的。殿下就别为他操心了,好好想想你自己吧。”灵夙提醒他,“你不是想知道光阴眼的秘密吗,百忙之中抽点时间出来呗,我们去趟丛鱼山?” “好。” “天快黑了,殿下既然来了,那就用个便饭再走吧。我们酒楼新招的厨子很不错,殿下尝尝?”灵夙招来陶娘子,让她给崇明上一些吃食。又说:“我答应了康宁郡主尽快帮她解决姬玄,就不打扰你吃饭了。” “你要怎么解决?” “放心,我在人界不杀生的。” 崇明:“……” “你回天宫记得帮我给悠溯带个话,她的锦鲤最近没少给我添麻烦,让她多记着点我的好。”丢下这句话,灵夙转眼消失在院中。 ………… 姬玄今夜是特地来拜访旧友的。自他入了太子门下,好久没像现在这么轻松了。他没让任何人跟着,在友人家吃了便饭,与友人秉烛夜谈,聊起许多儿时趣事。他仿佛回到了怀着一腔抱负懵懂离乡的那些年。友人并不富裕,家在外城一处偏僻的巷子里,他却觉得这里比他的深宅大院温馨得多。 夜深了,姬玄依依不舍地与友人告别,约了改日再聚。 出了友人家门,姬玄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穿素色衣衫的女子。今夜并未下雨,她却撑了把伞。待他走近,只见那女子气质卓绝,宛若天人,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姬玄立刻就猜到了,她就是与康宁郡主私交甚密的那位神秘女子——灵夙。最近这一个月,他一直派人跟踪灵夙。手底下的人回话说,灵夙住在永和巷一处再寻常不过的宅院里,平日甚少与人来往,除了康宁郡主,她只跟蓬莱酒楼的掌柜陶娘子相熟。但怪就怪在,灵夙行踪诡异,神出鬼没,无论他派出武功多强的暗卫,最后都会把她跟丢。眼下就是了,她非但没有在他的监视范围内,反倒跟踪了他? “姬先生,幸会。”灵夙含笑,“听说你在查我?” 姬玄警惕:“姑娘说笑了。” “我没空跟先生打哑谜,也懒得出手。我就直说了吧,先生想扶太子登基也好,想拉平王站队也罢,你忙你的,别把主意打在康宁郡主身上,否则我不确定我会做出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来。这样说,先生可明白?” 如此直接,姬玄心底涌起丝丝不安。她竟然全都知道!枉他自负谋略过人,他出山这么久,还从未遇过对手…… 毕竟是长期浸淫权术的人,姬玄很快恢复了镇定:“我知道姑娘身手不凡,可要威胁我,光有身手是不够的。” 灵夙并不反驳,她噙着笑,慢慢走到姬玄面前:“夜深天凉,先生走好,可别被淋湿了哦。”她把伞交到姬玄手上:“若我猜得不错,日后我与先生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先生想找我也不必鬼鬼祟祟,将这伞交给蓬莱酒楼的陶娘子,她会带你来见我的。” 姬玄鬼使神差接过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身体竟完全不受控制。他撑着伞,怔怔未动,脚步像是有万斤重。 灵夙走出没几步,天边忽然响起一道惊雷,大雨倾盆而下。姬玄抬头,眼中有压不住的震惊。他对天象颇有研究,今晚原是不可能下雨的。灵夙这把伞像是早早为他备下的,因为她行在雨中,身上却半滴水都没沾,雨下落时完美避开了她。 “她到底是什么人?”姬玄立在原地,雨滴胡乱打在伞面上,劈啪作响。眼看灵夙就要消失在巷口,他想叫住她,却只觉得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阿灵。” 灵夙听见有人喊她,这个声音—— 她迅速转身,姬玄仍站在原地,但隔了这么远她还是看出来了,那不是姬玄。她忍不住笑了:“这不像你的作风,如今你只敢借着别人的身躯来见我吗?先是周承业,再是姬玄。何苦呢,骥风上神。” 骥风眼底晕染出异样的神色,他嗓音低沉:“你我现在的身份,本不该再见。” “你想多了,并非我有多想见你。只是有些事,该了结的迟早得了结。” 灵夙拔下头上的玉簪,施了个术法。只见一道紫光从簪中飞出,落地变成了一头巨兽。那巨兽长相凶残,可一看见骥风,却温顺得如小猫一般,完全不敢造次。 “昔日我成年,你降服凶兽傲因赠予我,不胜感激。不过我们早就没什么关系了,这傲因兽也当物归原主。”灵夙不紧不慢将簪子插回发髻,又拨弄了一下耳鬓碎发,慵懒且随意:“上神赶紧领走吧,万一被它逃脱,伤了凡人可不好。” 骥风伸手,将傲因收回袖中。 “我归还了傲因,上神是不是也该把止戈还给我了?” “好。”骥风口中发涩,“我来得匆忙,忘了带。改天……” “不必改天。你交给崇明就行。” 灵夙不想再与他多说,径直离开了巷子。雨势越来越大,她心中却像是出了太阳,轻松了不少。这段孽缘,总算有个了结了。 到了汴河边,灵夙停住脚步:“出来吧。既然跟来,殿下也别躲着了。” 崇明只得显身。他以为自己敛去气息,隐藏得很好,不料还是被她发现了。 “你怎么发现我的?” “我师父可是上元夫人,你说我怎么发现你的?”灵夙反问,“你早就知道骥风今夜会来找我?” “是。” “那你跟着我,是怕我会因他而伤心?” 崇明不想承认,但还是点了点头。 “放心,他已经伤不了我了。”灵夙她继续往前走着,步履轻盈,“今夜让殿下看笑话了。送出去的东西原是不该主动要回来的,可我实在不愿让他留着那把剑。” 二人一路同行,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到了清荷别院门口,崇明提出告辞:“我该回去了。” “慢走。”灵夙进屋。她正要关门,崇明蓦地开口:“你从师兄那儿把止戈要回来,是因为我吗?” 问这个问题,崇明心里有些紧张。他太了解灵夙了,哪怕真是这样,她也会一笑了之,笑他自作多情。然而这次—— “是啊。”她莞尔一笑,眼眸如星。 ————《华明录》.完 第47章 初月 傍晚,真武殿。 崇明今天已经第二次走神了。真武帝君咳了一声,他还是没反应过来,直到荆楚推了他的胳膊。崇明如梦初醒:“师父,抱歉。” “殿下有心事?”问这话的是明绍。听闻饿鬼道出了状况,明绍、崇明、荆楚还有真武帝君的几个副将都聚在殿中商议此事。 崇明道:“没什么,只是想到师妹堕入饿鬼道,走了这么一条不归路,担心师父难受。” “罢了。”真武帝君叹气,“初月这孩子自小就有反骨,路是她自己选的,随她去吧。” 真武帝君话说得云淡风轻,但众人都能看出,他心里是很惋惜的。初月是早些年跟着他出身入死的一位副将的女儿,副将战死沙场,临死前求他收初月为徒,代为照料。这一万多年来,他对初月视如己出,教了她一身本事。可没人想得到,初月会因嫉妒而毁灵夙的容,杀灵夙的侍女。更没人能想到,她死后没有入轮回重新修炼,而是成了饿鬼道的怨灵。 人界对于饿鬼道的说法是,贪嗔痴者以一己之私损众人利益,死后必堕入饿鬼道承受应有的业报。初月的业报,大概是她因贪念而作了太多恶吧。 真武帝君不想就初月再多说什么,淡然地揭过此事。他问明绍:“许久不见你的副将元清,他怎么样了?还在人界历劫?” “这孩子重情,怕是没这么快回来。” “元清不在,将军若是需要熟悉的人处理御天宫中事务,可以先让荆楚过去。”崇明说着,看了荆楚一眼,“荆楚以前跟过你,办事也一向妥帖。” 荆楚闻言,向明绍行了个礼:“但凭将军吩咐。” 荆楚曾是明绍的副将,后来崇明与坤岩生死一战,明绍想找个可靠的人当他的左右手,便将荆楚指派给了他。而元清则是蓬莱的人,因天资出众被流云灵主看上,推荐给明绍做了副将。 御天宫中事务繁杂,明绍原想着荆楚若能帮他分担也好,但转念一想,崇明近日会对饿鬼道有所动作,应该比他更需要人手。于是婉拒:“不用了,荆楚还是跟着殿下吧。元清回来之前,我会让琰梧待在御天宫。” 一听明绍要调用琰梧,崇明笑了笑:“琰梧君素来风雅,众人皆知他喜欢诗书酒画,不喜舞刀弄枪,将军这个决定怕是会让他头疼好一阵了。” “我只有三个孩子,昭楠常年镇守北荒,灵夙又在人界不肯回来。琰梧再不愿意,也得扛起他应有的责任。” 听到灵夙的名字,崇明眼眸中瞬间多了分神采。旁人没发现,荆楚却看得一清二楚。包括刚才崇明两次失神,荆楚猜想,他才不是因为初月的事分心,分明是想到灵夙了! 崇明前几日从人界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不再冷淡寡言,也不再不苟言笑,竟比以往温和了许多。他这一变化让天界众女仙激动坏了,有几个胆子大的跃跃欲试,想借机与他拉近关系。众所周知,他和蓬莱小灵主的婚事已经不了了之了,既然如此,那么…… 对崇明献殷勤的一众女仙中,最主动的要数迷醉宫的夜白上仙了。夜白上仙司天下美酒,三天两头找借口往元合殿跑,美其名曰见殿下太辛苦,想送点佳酿给殿下分忧。 夜白心里打得什么主意,荆楚一清二楚。倒也不怪夜白太主动,自崇明成年,仰慕他的女仙从来都是络绎不绝的。若放在几千年前,荆楚心目中与崇明最般配的就是初月了,他们师出同门,又郎才女貌。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天帝突然下旨为崇明和灵夙赐婚,这鸳鸯谱离谱得令荆楚这么不爱操心别人闲事的人都惊了。他跟了明绍那么多年,焉能不知灵夙心心念念的人是骥风?而初月对崇明的心思,他又是一清二楚的。 很快,荆楚担心的事就发生了,骥风答应与阿修罗界联姻,初月则意气用事与灵夙成了死敌。他最深刻的记忆是在骥风的婚宴上,灵夙蒙着面突然出现,而崇明又毫无征兆的掀开了她的面纱,她脸上狰狞的伤疤惊起一片唏嘘。有两个人即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位是灵夙的母亲流云灵主,还有一位就是崇明。 面对这样的突变,灵夙有一瞬的慌乱,她很快掩饰了自己的情绪,不卑不亢对崇明道:“本来只是想来恭贺骥风上神的新婚之喜,殿下既然出手了,那我也顺便知会殿下一声。我脸上的伤正是拜令师妹初月所赐,她杀我挚友,毁我容貌,我呢,也不是个胸襟广阔的人,自然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殿下若对我有敌意,我坦然接受挑战。”说完,她撂下满座的议论纷纷,昂首离开。流云灵主立刻追了上去。 荆楚以为灵夙口中的“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指的是她伤了初月,万万没想到,骥风婚礼之后,他听闻了初月的死讯。他又震惊又心痛,昔日他和初月曾一同在天魔渊与坤岩殊死一战,有同袍之谊,初月却死在了他另一好友的剑下。荆楚心中五味杂陈,立刻去找了灵夙问,到了蓬莱却被告知,灵夙被上元夫人关了禁闭,暂时不能见人。 荆楚再次见到灵夙是在一个月以后,彼时她脸上的伤已经全好了。他质问灵夙为何对初月痛下杀手。灵夙像是听了个笑话,回了句:“血债血偿,很奇怪吗?” 荆楚痛心,话语沉重:“她毁了你的脸,你大可以以牙还牙毁她的脸,为何……为何要杀她啊?哎!” “她杀了紫萸。” “紫萸只是你的侍女,她……” 灵夙哂笑:“怎么,你是想说,紫萸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我大可以以牙还牙,杀初月一个侍女泄愤?”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和紫萸一块长大,亲如姐妹。可紫萸的身份毕竟只是个侍女,初月却是真武帝君的爱徒,你就这样杀了初月,不啻当众打了真武帝君和崇明殿下的脸。再说了,你杀了初月,紫萸也活不过来了,何必给自己徒增杀孽?” “我竟不知,荆楚仙君什么时候修起佛来了,这么慈悲为怀?”灵夙反唇相讥,“初月造的孽,我这一剑是她的业报。至于我的造的孽,有什么业报我自己承担,不需要你在这里冠冕堂皇教我做事!” “灵夙,我与你相交数千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竟然觉得我只是为初月抱不平?初月的犯的错无可辩驳,但你杀了她,与她又有何差别?如果你做得是对的,上元夫人又为何关你禁闭?” 他不提上元夫人还好,一提起,灵夙态度大变,疾言厉色道:“你以为凭我的修为杀得了初月?我不过是偷吃了师父的丹药,短时间内提升了灵力,又偷了师父的双圣剑,用她的剑杀了人而已。她罚我是因为我不问自取,犯了上元宫的戒律,而非杀初月报仇。连她老人家都不管我的私仇,你哪来的菩萨心肠?何况我师父怎么想,是你能置喙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你口口声声为了初月指责我的的罪过,我与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此别过,以后别再来烦我!” 他们不欢而散,从此便真的断交了。灵夙说到做到,之后也没再理过他。他再一次听说灵夙的消息,就是她领了上元夫人的罚去人界思过,并发誓轻易不再入天界。 这便是他和灵夙的所有恩怨了。如今想起来,荆楚不免感叹,当年的他们都有些年轻气盛,但凡有一个人能心平气和好好说话,也不至于闹得那么难看。 ………… 议事结束,荆楚和崇明一同出了真武殿的大门,两人各怀心事。 荆楚问:“殿下刚才出神,是想起灵夙了吧?初月走了这么多年,我难得听你说起她,料想你也不会因她分心。” 崇明一听,不禁皱起了眉:“荆楚,都几千年过去了,难不成你还在为初月的事耿耿于怀?我知道你与初月是生死之交,可并非我为灵夙说话,初月有此结局完全是咎由自取。灵夙杀她却没有灭她神魂,她若真心悔过,早已重新修成仙身了 ,而不是堕入饿鬼道,辜负师父对她的一番栽培。”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其实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早就释怀了。左右不过是他人的恩怨,我不该妄加评论。” 崇明摇摇头:“你怪灵夙下手太重,是因为不了解初月对她做了什么。” 荆楚一迟疑:“不是毁她容颜?” “初月在剑刃涂了桑冥树的汁液。桑冥树长在饿鬼道的长河边,终年以怨气为食,剧毒无比。灵夙不仅被毁了脸,那伤疤会伴随她生生世世,用不消磨。且桑冥树的毒会夜夜发作,疼痛如附骨之疽,令她生不如死。” 光是听到描述,荆楚就已战栗:“那她怎么治好伤的?” “上元夫人为了救她损耗了元神,至今没彻底恢复。” 荆楚明白了,难怪当时灵夙听他提起上元夫人会有那样强烈的反应。 “而且灵夙杀了初月之后,原是没想过再活下去的。”崇明话语低沉下来,声音也弱了不少,“她偷了明绍将军的镇天剑。” 明绍的镇天剑承继于上一任战神宣离,一旦死于此剑,无论神魔都会灰飞烟灭,再无往生。 荆楚的话到了喉咙口,硬是卡在那儿出不来。亏他还指责灵夙,杀了初月会得罪真武帝君和崇明,可灵夙那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一命换一命。若她灰飞烟灭,不会有人再迁怒蓬莱,迁怒上元夫人……她竟做了这么决绝的打算。 “后来呢?” 后来的那些事,崇明是听上元夫人说的。 神仙自戕是孽,纵有来生,即便不入饿鬼道,也会是低贱的畜生道。灵夙不想让自己落入如此境地,于是选择偷镇天剑自我了结,断了来生。此事被上元夫人发现,及时拦了下来。上元夫人原只是关她禁闭,见她不思悔改,还妄图自戕,一怒之下就要将她逐出师门。幸亏流云灵主赶到,与上元夫人理论了一番。 数千年前的上元宫中,流云灵主字字铿锵:“小女灵夙犯错,错也先在我。她幼年时我便教育她,我蓬莱仙人自身磊落,便不能受人威胁与欺辱,若对方咄咄逼人不留余地,她可以不惜一切保护自己,有任何后果整个蓬莱会与她一同承担。因而她为紫萸报仇,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对于旁人来说,紫萸只是区区一个侍女,一介地仙,死了也就死了,如蝼蚁一般不足挂齿。可在我蓬莱地界,众生平等。紫萸是侍女,亦是灵夙的挚友。挚友为救她而死,她杀初月为挚友报仇,何错之有?” “灵夙自然是有错的。她错在鲁莽冲动,为报仇不惜违背上元宫的戒律,偷用了夫人您的法器;错在自负逞强,而没有找信任的人帮她用对的方法解决此事;错在愚昧无知,用别人犯的错来惩罚自己,让自己也成为罪人;错在自轻自贱,不爱惜她那条父母眼中比稀世珍宝还要贵重的命。” “夫人要惩罚小女,怎么罚都不为过。可唯独说她大逆不道辱没师门,恕我不敢苟同。清杳斗胆,与我夫明绍一同请求上元夫人收回成命,不要逐灵夙出师门,这于她而言是比死还重的惩罚。” 流云灵主句句在理,上元夫人也动容了。灵夙是她最疼爱的关门弟子,逐出师门只是一句气话,她心里其实也舍不得。顺着流云灵主这个台阶,她自然也就收回成命,改罚灵夙去人界修行了。 聊起这些旧事,崇明唏嘘的同时又觉得好笑:“可是你看,她哪里像是在修行?”他记得明霓曾抱怨,同样是受罚,她在蜃岛空虚寂寞,灵夙过的却是神仙都梦寐以求的生活。 荆楚对崇明的话深有同感,可他笑不出来。若早知道这些,他又怎么会跟灵夙闹得这么不堪。他几次欲张口,吞吞吐吐,酝酿半天才挤出一句:“还好她在人界过得不错。”是啊,还好她在人界过得不错。不然听了这些事,他怕是要难受好久了吧。 “那初月……殿下可还愿意渡她?” “你一向都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崇明很无奈,“我师父都说随她去了,你觉得渡得了?” “好吧。” “倒是有一件跟她有关的事需要你去做。” “什么事?” “初月昔日的住所中,所有反光的东西必须尽快毁去。” 荆楚立刻明白了,崇明是不想日后初月通过水镜回天界。位及上仙者,基本都会使用水镜这一术法,即借用反光之物,窥探千里之外的景象。而水镜的第二境界就是,利用沾有自己灵力的一切反光之物在六界来去自如。初月如今是饿鬼道的新生怨灵,修为还不够深,但假以时日她或许可以随时回到天界。饿鬼道的饿鬼和怨灵,是断不能入天界的。 事不宜迟,既然提到了此事,他们即刻去了初月曾经住的其华仙府。可就在荆楚收拾完所有镜子之类的物件后,梳妆台上的一对琉璃耳坠发生了异动。只见一道黑烟从中冒出,琉璃珠上出现了极小的,却一眼就能辨认的初月的脸。 不知初月使了什么办法,琉璃珠上的影子被投在了墙上,立刻放大了数十倍。崇明倒没有因她突然出现而感到奇怪,他早料到了。他发现,初月的相貌没什么变化,和几千年前一样美艳,但周身被紫黑色的戾气笼罩,已然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了。 “师兄,你就这么怕我回来?”初月神色幽怨。 崇明很冷淡:“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好自为之。” “我好自为之?”初月大笑,“我是为了谁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崇明,我恋慕你上万年,你却堂而皇之负我,我不甘心!灵夙那个贱人有什么好的,像她这种心里装了别的男人还朝三暮四的人,怎么配入主元合殿!你为了她如此待我,我即便堕入饿鬼道,也绝不会让她好过……” 初月的话未说完,声音已然淡去,而那对琉璃耳坠已在崇明手中化为一团粉屑。 荆楚心中感慨颇多。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断不会想到初月会变得如此极端。她的外表变化不大,但他看得出,如今她已经站到他们的对立面去了。 “荆楚,走吧。” 崇明甩袖离去,荆楚心不在焉跟上。刚走到院中,湖面掠过一道光影。荆楚心道不妙,以为初月去而复返了,没想到湖面出现的却是灵夙的影子。 灵夙笑道:“殿下真是铁石心肠呢,一点念想都不给人家留。” 看到她,崇明面色柔和了许多:“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不过我对你们的旧情没什么兴趣。” “我和她没有旧情。” “你们到底有没有旧情,我也没什么兴趣。” “……” “找你是有重要的事。”灵夙伸手穿过湖面,“殿下,请移步寒舍商榷。” 崇明伸手的瞬间,湖面上的光影消失了,连带着崇明也消失了。 荆楚愕然,灵夙刚才使用的术法正是水镜第三层。他所知道的能把水镜用至第三层境界的人并不多,灵夙修为提升如此之快,他始料未及。他正在琢磨这事,湖中传来灵夙的声音:“劳烦荆楚上仙,赶紧将这湖填上。湖水可是会反光的。” “你们谈情说爱去了,留我在这里跑腿打杂,真够义气。”荆楚腹诽,却也不得不乖乖照做。 第48章 姜川 荆楚填完湖,跟去了蓬莱酒楼。并非他没有眼力劲,而是天界对饿鬼道出兵在即,他身为崇明的副将,有些事他必须提前安排好。 他以为灵夙急着找崇明,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可看到的画面却令他大跌眼镜。崇明和灵夙正在雅间吃饭,桌子上满满当当的菜,每一道看着都极可口。灵夙慵懒地半靠在椅子上,阿湛在门口守着,陶娘子在一旁布菜。 灵夙瞥了荆楚一眼,绵里藏针地嘲讽:“荆楚上仙今日很空啊,填完湖没事干了?怎么不请自来。” “我找殿下有要事。” “哦,既然是要事,那殿下快随荆楚上仙回去吧,我就不留你吃饭了。” 崇明苦笑,给了荆楚一个台阶下,“阿灵,荆楚是特地来找你的。他一直想跟你当面道歉。” “道歉?我还真不记得上仙有什么地方开罪过我。” 荆楚脸青一阵白一阵,明知灵夙是故意挖苦他。但崇明都给他台阶了,他只能顺势而下:“当年初月一事我不了解真相,误会了你。你大人有大量,这事就让它过去吧。” 误会能解开是好事,陶娘子也赶紧帮着说话:“是啊姑娘,都几千年前的事了,就让它翻篇吧。” 灵夙放下筷子,拿帕子擦了擦嘴:“酱肉太咸了,娘子你去厨房提醒一下,让小张跟郭厨好好学学,再犯同样的错就扣月钱。” 陶娘子心领神会,姑娘这是嫌她话多,打发她走呢。 “好的姑娘,我马上去。我让姜川给你换几道菜。” 陶娘子走后,灵夙才得空接荆楚的话,她半托着腮,轻笑:“哎,行吧,我胸襟开阔,懒得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计较,上仙的道歉我接受了。要是没别的事,上仙就先回去吧,我和殿下要继续吃饭了。” 崇明:“……” 听她这话的意思,显然是没接受荆楚的道歉。不过灵夙就这脾气,一两句话就让她不计前嫌是不可能的。崇明只得给荆楚使了个眼色:“你去元合殿等我,我尽快回去。” “是,殿下。” 荆楚一出门,崇明脸上浮起三分笑:“你这嘴总是不留情,荆楚刚才的脸色多难看,你好歹顾及一下他的面子。” “他的面子关我什么事,在我的地盘,我还不能有话直说了?” “我知道你其实已经没那么在意当年的事了,你心里有气我能理解。”崇明夹了一筷子菜给她,安抚道,“荆楚是诚心想跟你和解的,或者你给他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也行。” “再说吧。今天叫你来不光是为了吃饭的,我听说你们要出兵饿鬼道,故有一事相托。” “何事?” “长河边那些桑冥树汲取怨气生长,剧毒无比,留着也没什么用,全砍了吧。” 初月当年毁她的脸,用的就是淬过桑冥树汁液的剑。 崇明点头:“你放心,桑冥树危害深远,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处理的。” “之前我身边那个剑灵小童,涂雀,你还记得吗?他犯错被我扔去饿鬼道历练了几个月,听阿湛说,眼下他对饿鬼道已经很熟悉了。你们此次出兵,涂雀可作为向导助你们一臂之力。饿鬼道阴暗荒凉,且你们在明敌人在暗,万事小心,不要过分恋战。” 听灵夙说到最后,崇明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他倾慕的女子便是这样一个人,嘴上永远不肯吃亏,心里却会偷偷为她在意甚至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着想。 “好。我会尽快回来。” “你忙你的,不急。” “……” 灵夙扭头吩咐:“阿湛,你也一起去饿鬼道,多照看着点涂雀。” “好的,姑娘。” “你呢?”崇明问灵夙,“你去吗?” 灵夙像是听了个笑话:“那鬼地方又黑又臭,我才懒得去。三日后我就去丛鱼山了,你若办完事还有空,可以来丛鱼山找我。” “这么急?” “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去怕是要错过了。” 崇明不解她这话的意思,正要问,敲门声响了,伴随着陶娘子的声音:“姑娘,姜川来上菜了。” “进来。” 姜川左右两边手臂各端了个长长的托盘,他非常熟练地放下托盘,端菜,摆放,收盘子。收拾妥帖,他作了个揖:“姑娘,菜齐了,您和公子慢用。试完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跟我说就行,我去厨房安排。” 灵夙对他的麻利劲儿很满意,示意他坐下:“一起吃点。” “这怎么敢当,我怎么能与姑娘同桌吃饭。使不得使不得!” “让你坐就坐,有话问你。” “是,姑娘。姑娘有什么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行了,没让你死。”灵夙头疼,“你给崇明公子说说,你与丛鱼山的渊源。” 一听丛鱼山三个字,崇明眉头微皱,他大致猜到灵夙这趟叫他来的用意了。这个叫姜川的茶博士定是知道什么,这恐怕也是灵夙着急去丛鱼山的原因。 姜川如实回答:“其实算不上什么渊源,我娘有个去世的故人埋在丛鱼山,她年纪大不方便,让我每年找时间替她去祭拜一下。最近酒楼招了新的厨子和茶博士,我看没那么忙了,想请假去扫个墓,顺便去老家把我娘接来京城。” “真是好孝顺呢。”灵夙强行捧场。正在喝汤的崇明差点喷出来。灵夙瞪他一眼,暗含警告,又对姜川道:“说重点。” “噢噢,好。”姜川喝了口茶水,说书先生一般抑扬顿挫诉说了他在丛鱼山的所见所闻。 “这丛鱼山是一处连绵千里的山脉,地势险峻,草木茂密,就像迷宫一样,没有向导很容易在山间迷路,因此也是逃犯和山贼最喜欢盘踞的地方。我第一次陪我娘去丛鱼山扫墓的时候才七岁,年纪小走得慢,拖累了我娘,天快黑了我们都没走出去,后来又在一片林子里碰上了鬼打墙,绕了好几个时辰。万幸的是,有一路过的猎人帮了我们,还收留我们在他家过夜。不然那鬼地方,野兽又多,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收留姜川母子的猎人姓李,祖祖辈辈都住在丛鱼山中,以打猎为生。他们家的两个孩子和姜川一般大,能玩到一块儿去,两家人很快就熟悉了。猎人听姜川母亲说了情况,钦佩她不远千里年年为故人扫墓的情谊,于是热情邀请,以后来丛鱼山可以随时去他们家做客。 到了十五岁,姜川开始独自去丛鱼山祭拜。他没有母亲那么熟悉去墓地的路,不慎又遇到了鬼打墙。但那一次他没有感到害怕,他觉得自己误入的地方是仙境。 姜川之所以那么觉得的,是因为他眼前的景象不像是凡间能看到的。湖里银白色的鱼一跃而起,到空中就展开翅膀,飞向了瀑布;奔跑的梅花鹿顶着巨大的鹿角,鹿角上开了一朵朵粉色的花……诸如此类的奇景,比比皆是。 姜川看得痴了,兜兜转转一直耽误到太阳落山。就在他以为自己又要迷路时,几只白鹤飞了过来,它们爪子上都叼了一盏灯,冲他长鸣不止。他立刻反应过来,白鹤们是要为他带路,欣喜地跟着白鹤走了。果然如他所料,不到半个时辰,猎人的家近在咫尺。可是等他回头看,却根本不见白鹤的影子。 如此神奇的事,姜川平生未见。他把这段奇遇说给了猎人一家听,不料他们神色如常,像是司空见惯。在姜川的好奇追问下,猎人告诉他,丛鱼山是有神明庇佑的地方,山中奇事屡见不鲜,不足为奇。顺着话题,猎人给他讲了件旧事。 据说早几十年前,丛鱼山闹山贼闹得特别凶,贼人各自为帮,成立了大大小小**个寨子。他们起先只抢劫过路的人,因山中路人少,后来寨子之间就互相抢。久而久之,弱肉强食,**个寨子合并成了一个大寨子。地盘扩张了,贼人的野心也变大了,不仅开始抢山脚的村子,偶尔还会去附近镇上抢。 某天夜里,空手而归的山贼们在丛鱼山深处发现了一处山庄,足有几十亩地。山庄内灯火通明,厨房里有人正在做饭,飘出阵阵肉香味。贼人们早已饥肠辘辘,见此情景好似久旱逢甘霖一般。匪首一声令下,贼人们砸开门,一哄而上。 侍女和仆役扔下手中的活,四处逃散,完全不受控制。匪首慌了,这么大一处宅子,主人一定非富即贵,没准还跟官场中人沾亲带故,万一有人逃出去引来官兵就完了!他们以前只抢劫不伤人性命,可眼下情形容不得他们仁慈了。于是匪首下令,不留一个活口。山贼们早就抢红了眼,得了命令,又拔刀又开弓,转眼间山庄内血流成河。 因山庄人多,山贼顾此失彼,还是有一小部分人从后院翻墙逃了出去。山贼发现后穷追不舍,边追边放箭。有几人背后中了箭,却浑然不觉得疼,继续往前跑着…… 山间路滑,夜晚又容易迷失方向。山贼们也不知自己追了多远,只见那十几个仆役逃进了一处破庙,当着他们的面化成了人俑。山贼们以为自己眼花了,要不是有几个人俑的背上还插着他们的箭,他们必定认为这是障眼法。 匪首又心虚又害怕,下令把人俑毁去。可他们刚拔刀,一道强光闪过,将他们生生逼退。躺在地上的山贼只觉得头晕眼花,疼得好似内脏都在翻滚。他们挣扎着爬起,决定回山庄看个究竟。 山庄依旧灯火通明,肉香扑鼻,其中夹杂着血腥味。奇怪的是,地上血迹未干,那些被杀死的仆役的尸体全不见了。山贼们再三确认,他们抢到手的那些金银珠宝都是真的,没有像逃走的仆役一样变成陶土。 匪首这才觉得事情不太对。他们常年在这丛鱼山中行走,不说了如指掌也算是非常熟悉了,以前从未见过此地有什么山庄,何况还突然冒出这么多人!事出反常必有妖,匪首忍痛放下战利品,让大家赶紧撤出去。 就在此时,一阵大风刮过,吹起的沙土迷了众人的眼。他们揉揉眼睛,见一红衣女子站在大门口,赤着双足,身姿曼妙,容貌艳丽无双。 山贼们正痴迷那红衣女子的美貌,女子开口道:“驱赶了我的仆人就想逃走?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你想怎么样……” “你……你是什么人,少在这装神弄鬼的!” “大家别慌!她那些仆人都是人俑变的,我看她也不是个人。兄弟们别怕,一起上,砍了她!” 山贼们互相壮胆,蠢蠢欲动,有几个胆大的率先拔刀走上前。红衣女子不怒反笑,原本美艳的面容瞬间变成了一张老虎的脸,笑声也成了老虎的嘶吼声。山贼们哪里受过这样的惊吓,各个面色苍白,冷汗涔涔,拔刀的那两个早已瘫软在地。 女子朱唇轻启,说了句令他们毛骨悚然的话:“既然你们驱走了我的仆人,那就留下来当我的仆人吧。” 山贼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说出反驳的话,尽管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给一个妖女当仆人。万一哪天她心情不好,一口吞掉他也不是没可能的。有个年幼的山贼胆子比较大,第二天凌晨偷偷跑了。其他山贼起来的时候,在门口看见了被撕碎的衣服,还有一根大腿骨。 虎女走到门口,冲他们笑了笑,用温柔的言语说着渗人的话:“有的人心善,巴巴送上门给我当盘中餐呢。还有谁想逃的,下场就和他一样。听懂了吗?” “懂,懂了……”山贼们一个个点头如捣蒜。 至此,山贼们言行如一,再也不敢动别的心思了。他们乖乖当起了虎女的仆人,按照她的吩咐学种菜,种果树,药材,喂养禽畜,收获了就送到镇上卖钱。 虎女不住在山庄里,她每个月固定时间来山庄收一次钱,收完就走,来无影去无踪。不过没人打听她住在哪里,她能少出现对山贼们来说就是万幸。 ………… 说完这些,姜川又喝了口茶,他补充:“姑娘,但这些都只是传闻,李叔说他也是听来的,没有人能够证实到底是真是假。您确定要去丛鱼山?” 灵夙给了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姜川面露难色:“让我带您去山里,去李叔家,都没问题。只是虎女的那个山庄,我确实没把握能找到。” “你吃饱了吗?吃饱了就退下吧。” 姜川偷偷瞄了一眼烤鸡,露出讨好的笑,见灵夙没说话,掰了一只鸡腿:“嘿嘿,那我去收拾一下行囊。” 门关上后,半晌没说话的崇明开口:“你是觉得,姜川口中的虎女就是涂宁宁?” “就算不是,也应该有点关系。”灵夙给他夹了几筷子菜,“来,殿下也赶紧吃吧,元合殿还有一堆事等着你呢,别到时候荆楚又给我安一个迷惑太子殿下扰乱天界大事的罪名。” 崇明失笑。 第49章 竹里 饿鬼道的事比崇明想象得要复杂得多,好在都顺利解决了。他没有责众,只肃清了坤岩经营的各部势力,外加烧去了长河边的桑冥树林。 忙完这一切,回到天界已经是四日后。 元合殿内,荆楚和纯钧向崇明一一禀告了这几日饿鬼道的情况,阿湛和涂雀也在。崇明离开蓬莱酒楼那日,灵夙让阿湛也跟着去了,方便看着涂雀,并叮嘱,如果涂雀此次立了功,就让他提前回来。 因林林总总的琐事太多,荆楚拉着崇明聊了足有两个时辰。眼看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崇明按捺不住,打断了他:“先这样吧,剩下的你去处理就行。” “是,殿下。”荆楚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暗自叫屈。果真如他所料,崇明如今是把所有事都推给他了。若是灵夙再不回天界,崇明将来在这元合殿里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荆楚离开后,崇明让阿湛带涂雀先回清荷别院。涂雀不依,说他要去找灵夙赔罪,被阿湛制止了。 阿湛跟了灵夙这么久,很清楚她的想法。她之所以只带了姜川一个人跟着,就是怕涂宁宁察觉而躲开他们。涂宁宁既和光阴眼有渊源,绝非等闲之辈。一旦他们在丛鱼山地界动用灵力,必会惊扰涂宁宁。阿湛和涂雀都是剑灵,是断不能跟去的。 涂雀很颓丧,只得乖乖跟着阿湛回去。 崇明只身一人去了丛鱼山。 “为了以防万一,进了丛鱼山地界不能再用法术,委屈殿下徒步进山吧。我会沿途留下标记。”这是分别前灵夙跟他说的话。他按照约定,一路靠双腿走进了深山。 幸好灵夙留的标记够多,也足够显眼。不出一日,崇明寻到了姜川提到的那处山庄。偌大的宅子,绵延数里地,门口匾额上写着“竹里”二字。 崇明心想,既然不能动用任何灵力,灵夙找到这儿应该费了不少劲。可当他进了山庄,他果断否定了这个想法。灵夙哪里像是受了累的样子? 庭院内一派生机,秋风和煦,花林曲池,仿佛文人笔下的山水画。灵夙正靠在一张竹椅上看书,旁边的桌上摆了各种水果。姜川站在她身后,正卖力地给她扇扇子。 领崇明进屋的管家刘伯提醒灵夙:“姑娘,有位公子找您。” 灵夙将书从眼前移开,一看见崇明,她巧笑嫣然:“殿下辛苦了,比我想象中的要快啊,我还以为那边的事你得忙好几天呢。” “还好,都解决了。” 崇明看了一眼四周,他发现这个山庄的人清一色全是六十左右的老翁。若姜川说的故事是真的,山贼屠庄应该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灵夙看出了他的疑虑,她挥挥手,让姜川别扇了:“我和崇明公子去外面走走。你歇会儿去吧。” 二人慢悠悠逛到山庄后面的竹林中,灵夙指给崇明看:“这山庄四处都种着竹子,后山那一片也是。怪不得叫 ‘竹里’,看来这虎女还是个风雅之人。” 崇明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你还记得姜川提到的,他误入的那个仙境吗?” “嗯。” “我料想,这山庄如果真跟涂宁宁有关,应该跟那处仙境也有关,就让姜川循着记忆去找。不曾想,仙境没找到,倒让我们发现了这竹里山庄。” 竹里山庄和李猎人描述的如出一辙,甚至更加充满生机。住在这儿的是一些六十岁左右的老翁,人人都很和善。灵夙雨夜敲门,谎称迷路至此,一个老人很热情迎了他们进来,好吃好喝招待着。 两日过去,雨也停了,那位自称是山庄管家的刘伯告诉灵夙,院子里的银杏马上成熟了,他们准备做银杏果炖鸡,邀请她留下来品尝完了再走。灵夙欣然应允。 崇明不禁怀疑:“他们是山贼出身,忽然提出留你多住几日,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像。”灵夙摇头,“我观察了他们两日,并无不妥。他们可不像山贼,倒像是一群隐居在山中的方外之人。” “你的意思是,李猎人说的那个故事有误?” “不好说。我旁敲侧击问了些事,他们守口如瓶,只说主人游历去了,他们只是奉命看守山庄,别的一概不知。” “连你都问不出来?” 灵夙瞪他:“什么叫连我都问不出来?我像是很会威逼利诱的人?” 崇明偷笑。想了想,说:“明着问不出来,那就只能使点办法了。” “洗耳恭听。” ………… 当晚戌时,姜川坐在院子里发呆。见厨房灯火通明,他心里嘀咕着,这些老翁怎么又热火朝天忙活起来了?之所以说又,是因为每晚这个点厨房就开始生火做饭,诸如红烧肉,包子,馅儿饼……应有尽有,香味扑鼻。 初次见着这一情形,姜川觉得很奇怪。饭点早就过了,他们那么晚做饭干吗?于是昨天晚上,他偷偷躲在厨房外观察,发现老翁们做了一堆食物,自己却并不吃。到了今天午时,他们把食物全都拿去山下的村子里救济穷人去了。姜川思忖,莫不是山贼们年纪大了改邪归正,决定做好事了? “要真是这样,那可太好了。虎女也算间接做了件好事。”姜川闻着肉香,心想。 就在此时,天色突变,山林中刮起了一阵狂风。刘伯从厨房出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他刚走到外面院,只见一红衣蒙面女子款款走近,身姿优雅,体态婀娜。 刘伯在原地愣了许久,忽然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主人,您终于回来了!老奴有生之年总算等到您了!” 姜川吓得从椅子上弹起。主人?虎……虎女? 厨房的其他人听到刘伯的声音,也都迅速出来了。他们颤颤巍巍跑到院子里,对着红衣女子拜倒,哽咽着喊主人。 见此情形,红衣女子笑了笑,揭开了面纱。是灵夙。 姜川长长松了口气,原来是三姑娘假扮的。可把他吓死了,他还真以为是虎女来了呢! 其他人可不这样想,见来人不是虎女,刘伯第一个站起来,言语有些冲动:“姑娘这是何意?我们好心好意招待你,你为何……哎!” 灵夙笑着安抚他:“刘伯别激动。先前我向你打听涂宁宁的消息,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我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了。”这个主意是崇明想的。崇明说,虎女是不是涂宁宁,一试便知。 果不其然,刘伯听到涂宁宁三个字,脸色大变:“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我和她是旧识。” 刘伯不太信。他弱冠之年就当了涂宁宁的仆人,这几十年来他从没听说主人有什么旧识。而且眼前这位姑娘看着也就十**岁,年纪对不上。他问:“姑娘有何凭证?” “这就是凭证。”崇明从厢房中走出,手里拿出一幅画。他来丛鱼山之前去找了趟赵宜真,让她凭着印象将涂宁宁的样子画出来。赵宜真并不擅长画画,幸好有姜忱帮忙,她才能画出**分像。 刘伯一见画上的人,眼泪再次夺目而出。的确是主人年轻时的样子,他是断不会忘记那张脸的!当年要是没有主人点化他们,他们恐怕早就落得个凄惨的下场了,哪里还能过上这般悠然自得的日子?这几十年来他们守着竹里山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等到主人归来。 其他老翁盯着画像看了会儿,也开始交头接耳,揣测灵夙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崇明和灵夙迅速交换了个眼神。他们猜对了,虎女就是涂宁宁,也是刘伯他们口中的主人。 唯有姜川不明白发生看什么,手里的瓜子也没刚才吃得香了。但他一向识趣,灵夙说什么那就是什么,没让他说话他乖乖闭嘴就行。 灵夙拿出从赵宜真那儿得来的笔和砚台,问刘伯:“这是你们主人的东西,你见过吗?” 刘伯接过,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一番,摇头:“没见过,不过这上面的图案有些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不过他想了许久,都没想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只好作罢:“哎,老啦,不中用啦!” “那涂宁宁是什么时候离开竹里山庄的?”崇明着重提醒,“这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找到她,刘伯您一定要仔细想想。” 刘伯脱口道:“李公子死了之后,主人就再没回来过了。” 李公子?灵夙和崇明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可惜刘伯似乎很忌惮提起这个李公子,不待崇明追问,他马上把话题揭过去了。 姜川一直在旁边暗暗听着,见此情形,非常麻利地接过话:“话说刘伯,我每年都会来丛鱼山,听过不少关于你家主人的传闻呢,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说完他观察了一下灵夙的反应,灵夙好像并没有要阻止他的意思。于是他放心大胆地把他从猎人那儿听来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听到关于自己的往事,刘伯叹了几口气,思绪也跟着回到了几十年前,他们初次遇见涂宁宁的时候。 “是有这么回事,我们当年确实盘踞在寨子里当过山贼,”刘伯眼神悠远,目光中充满了追思,“不过这故事不完全是真的。主人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从未苛待过我们。她把我们困在此处,也是为了点化我们,让我们行善事,赎罪过。” 灵夙听明白了,山庄那一夜发生的事都是涂宁宁事先设计好的,目的是为了引山贼们走上正途。她问:“那你们被吃掉的那个同伴呢?” “你说的是阿柱啊?”刘伯摸摸胡子,笑了笑,“他没有被吃掉,主人那是吓唬我们的。”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阿柱真的被涂宁宁吃了,对她三分敬七分怕,可以说是唯命是从。直到十几年前,刘伯下山买东西,在集市上碰巧遇见了阿柱。那时的阿柱已经是个老人了,但他们还是凭着昔日印象认出了彼此。两人聊起往事,刘伯才知道,原来涂宁宁并没有杀阿柱,只是恐吓了他,让他永远不许作恶,也不许再回丛鱼山。 “阿柱是穷得吃不上饭才当了山贼,他年纪小,胆子也小,入寨以来从未真正做过恶事,不像我们……主人应该是知道这些才放他一马的。怪我老眼昏花,没有早些看出主人的良苦用心。早知如此,主人在的时候我们应该更诚心侍奉她才是。” 听了这话,灵夙并没觉得意外:“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妨说说那个李公子是怎么回事吧。” “这……”刘伯为难,“这毕竟是主人的私事。” 崇明说:“如果你们还想见涂宁宁一面,最好是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兴许灵夙能帮你们找到她。” “真的吗?” “看情况吧。”灵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不说随便你。” 刘伯和其他老翁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抓住这个希望。他们已经老了,还能活多久是个未知数。主人对他们有大恩,他们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死之前见上她一面。 “李公子名叫李展,吉州人士,是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书生。”刘伯缓缓道来。 大约在二十年前,李展和仆人途径丛鱼山,因夜间行路不便,在竹里山庄借宿了一宿。彼时刘伯这群山贼早已改邪归正,一心向善。他们想到翌日就是涂宁宁来山庄收钱的日子,担心李展一个文弱书生吃了涂宁宁的亏,拼命暗示他离开。可惜李展愣头愣脑的,没明白他们的意思。 翌日午时,涂宁宁准时来到了竹里山庄。山贼们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但是发生了一件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惊人的事,李展竟然对涂宁宁一见钟情! 后来刘伯回忆起这事,觉得在情理之中。涂宁宁美貌且风情,岂是一般人界庸脂俗粉能比?李展这样的楞头书生,见了涂宁宁定是走不动路的。 接下来的几日,山中一直下大暴雨,这正合了李展的意思,给了他一个留在山庄的完美借口。他和涂宁宁爱上了彼此,在山庄度过了一段甜蜜日子。 那是涂宁宁在竹里山庄待过最久的日子,往日里她来收钱,最多吃一顿饭就离开。也正是在那段日子里,刘伯他们和涂宁宁有了更多接触,对她的惧怕少了几分,敬重多了几分。他们发现,涂宁宁只要不变出那张吓人的老虎脸,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只可惜人妖殊途,他们不知道涂宁宁和李展的感情能持续多久。 李展在竹里山庄住了一个月后,仆人提醒他该启程了。李展这才依依不舍地向涂宁宁辞行。他此番是接到任命,要去丛鱼山几百公里外一个叫豫成县的地方当县令,若是去晚了,恐要耽误正事。他向涂宁宁再三保证,到了豫成县他会马上将母亲接过去,向母亲禀明此事后来竹里山庄提亲。涂宁宁与他感情正浓,自然是他说什么她都信的。她拿了不少金银赠予李展,嘱咐他万事小心,她在竹里山庄等他回来。 或许是怕错过李展的消息,此后涂宁宁便在竹里山庄住了下来。她还是跟以前一样行踪不定,经常一个人去山里,天黑才回来。因她回山庄一般都在戌时,刘伯便吩咐厨房,每天晚上戌时开饭,确保她回来能吃到热乎的。 过了没多久,涂宁宁怀孕了。临生产时她离开了竹里山庄,几个月后带回了一个男婴。刘伯以前听人说过,妖产子时恰是身体最弱的时候,他猜涂宁宁应该是怕有危险所以躲进山里把孩子生下来了。他们帮着涂宁宁一起照顾那个男婴,一边等他的父亲回来接他。 然而,直到孩子满两周岁李展都没有任何消息。老翁们私底下经常对李展破口大骂,骂他忘恩负义,辜负了涂宁宁的一番痴心。有一次被涂宁宁听到了,她笑着为李展解释,说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 “难不成这李展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灵夙问。 刘伯冷笑一声,答非所问:“孩子三岁的时候,他回来了。” 第50章 杀戒 李展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与他同行的还有他的妻子,看穿衣打扮是个大家闺秀,名唤玉娘。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说到这里刘伯还是很气愤。 灵夙听着有趣,忍不住打断:“这倒是个新鲜事。他既然已经娶妻,还把妻子带到涂宁宁面前来干吗?莫不是想坐享齐人之福,纳涂宁宁为妾?” “他敢!”刘伯咬牙切齿,“这厮就是个负心汉,他早就把主人抛到脑后了。只因要带新婚妻子回乡祭祖,途经丛鱼山,想找地方借宿而已。他进门之前根本不知道这是他和主人定情的竹里山庄,是我先认出了他。” 见李展归来,刘伯很是激动,酝酿着怎么告诉他涂宁宁生子一事。可他见李展似乎并不记得他们,而且和那玉娘极为亲昵。刘伯当下就明白了,这小子忘记了和主人的誓言,另娶他人了。 以刘伯为首的老翁们都气愤极了,他们毕竟是山贼出身,火气一上来就原形毕露,各个抄起了刀子。李展吓得跪地求饶,他这才想起来,这山庄是他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地方。可妻子就在身旁,容不得他辩驳,他只得谎称是母亲以死相逼,强行要求他娶玉娘为妻。 玉娘原还与李展一并跪着,听到这话,气得立马站起来,指着李展怒骂:“好你个李展,当初在我爹面前信誓旦旦求娶我,说要一辈子对我好的人是谁?怎么到了这儿就成了你母亲逼你娶我?你与人定情却背弃誓言在先,欺骗我嫁给你在后,如今为了保命又颠倒是非黑白,陷你母亲于不义,我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玉娘你,你可不能乱说啊!我没有撒谎,我心里的人一直是宁宁,去你家求亲是不得已……不得已而为之。”李展说话哆哆嗦嗦,生怕刘伯的刀没入他的脖子。 刘伯当然不信李展的鬼话,可涂宁宁还没回来,他不敢自作主张要了李展的命,只想给他点教训。谁知他一回头,见涂宁宁和孩子就站在院门口——刚才发生的一切,涂宁宁都看见了。 李展见到涂宁宁,像溺水的人看到浮木一样,对着她又是道歉又是求饶。他发誓赌咒,说可以马上休了玉娘,娶涂宁宁为妻。 玉娘气得浑身发颤,绞着帕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情此景,涂宁宁不知怎的却松了一口气。她指着那孩子对李展说:“这是你的儿子,看,与你多像啊。” 李展面如死灰,想说些什么又不敢开口。一旁的玉娘听到李展有个儿子,也着实吃了一惊,结合方才刘伯所说,她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她这个道貌岸然的夫君,可不止欺骗人家姑娘的感情那么简单! 涂宁宁展颜一笑,语气极其温柔:“李郎,我在这儿等了你三年,日日期盼有朝一日你们父子能够团聚。这下好了,你们既然活着不能相认,那就一起死吧。能共死也挺好的。” “宁……宁宁,这是……是什么意思啊?” 涂宁宁但笑不语,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 李展不知涂宁宁何意,刘伯却听懂了,涂宁宁恨极了李展,是要连着他的亲手骨肉一起杀死! 刘伯正要开口,涂宁宁突然仰头发出一声咆哮,在众目睽睽下化作一只巨大的老虎。她扑身向前,抬起爪子将李展掀翻在地。李展一介书生,哪见过这样的怪事,顿时吓得昏死过去。那孩子也吓坏了,哇哇大哭起来。 玉娘虽不知涂宁宁为何会变成老虎,但她心中有愧,眼下也顾不得其他了。她朝涂宁宁跪下,大声道:“李展薄情寡义,您要杀便杀了,可孩子是无辜的,念在他也是您亲生骨肉的份上,留他一命吧!” 老虎口吐人语,发出涂宁宁的声音:“此事与你无关,趁我没改变主意,你走吧。” “那孩子……” “姑娘别说了,赶紧走吧,保命要紧啊!”刘伯急了,将玉娘往院门口的方向拉,“快走啊,就当没来过这里,今天见到的也别说出去。” 玉娘在犹豫了一会儿,咬牙离去。 李展半天没醒过来,刘伯探探他的鼻息,对涂宁宁摇了摇头。他竟然活活被吓死了。 涂宁宁冷笑:“我这一生,终是犯了杀戒。”说罢,她咬着李展的衣服往自己背上一扔,驮着他和孩子一同离开了。 那是刘伯最后一次见到涂宁宁。他总以为有朝一日涂宁宁会回到竹里山庄,因此每晚戌时会做好饭等她。这一等,就等到了白发苍苍。 ………… 听完此事,众人都沉默了。 崇明存有疑惑:“都说虎毒不食子,涂宁宁真的忍心杀死她和李展的孩子?” “我们也不清楚,主人离开的时候孩子还活着。”刘伯叹息,“可主人从不妄语,她既开了这个口,应该不会留下这孩子的命。” 崇明看向灵夙。灵夙神情淡淡的,看似对涂宁宁有没有留下孩子毫不关心。她打了个哈欠:“事情我都知道了,容我琢磨琢磨,我去休息了。” “姑娘,还有一事……”刘伯欲言又止,难以启齿。 “什么事,说吧。” “您……您的真身是?” 灵夙一时没忍住,哈哈大笑:“我什么真身?你看到的就是我的真身。” 姜川也急着护主:“刘伯你可别胡说啊,我们家姑娘是正儿八经的人,不是什么妖!”他当然不希望灵夙是妖,陶娘子明里暗里跟他提过要把他当徒弟培养的,他还指着能在蓬莱酒楼安身立命呢! 刘伯尴尬赔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姑娘您自己说的,您是主人的朋友。主人的真身是虎,那您的……” “谁说她真身是虎?”崇明这一开口,所有人都看向他。却听他坦然道:“涂宁宁应该不曾说过自己是虎妖吧。” “可我们是亲眼看见她变成老虎的啊!” “会变成虎,就能说明她是虎?” 刘伯语塞。他们只知道涂宁宁会变成老虎吓唬他们,却没仔细想过,涂宁宁究竟是不是虎。经崇明提醒,他心中的疑惑非但没解开,反而更甚。如果主人不是虎妖,她干吗要以虎身示人? “行了,天色已晚,明日再说吧。”灵夙哈欠连连,她是真的困了。 ………… 夜色朦胧,有新月挂在半空。灵夙半倚在塌上小憩。今夜林子里风大,自她回房到现在,窗外风吹树叶的哗哗声不绝于耳。她的清荷别院在汴河畔,夜晚再安静也只能依稀听到流水声。 这样的夜,像极了幼年在巫山的时候。灵夙心想。她还真有点想念巫山,想念瑶姬了。 扣门声响起,灵夙像是早就料到一样,淡淡回了句:“没睡呢,进来吧。” 崇明应声而入。灵夙调侃:“堂堂天界太子,半夜不睡觉却擅入女子房间,传出去不怕有损威名?” “此处只有你我,若真传出去了也只能是你说的。何况你我有婚约在身,谁敢多言?” “我可没说这婚约还作数!” “是吗?”崇明笑笑,反问,“可师兄都把止戈剑给我了,说是你让他转交的。这样还不作数?” “你赠我**笛,我送你止戈剑。就当是礼尚往来了。” “既然你觉得不作数,那这样总行了吧。”话音落,崇明掌中忽然多了一把剑,是他的银崖 。 灵夙不知道崇明要做什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只见他挑起她一捋头发,手起剑落。就那么一瞬间,头发已然在他手心。 崇明收起头发,“就当是你给我的承诺了。” 灵夙:“……” 她承诺什么了?她什么都没说! 崇明第一次见她如此茫然的样子,顿时觉得好笑。他揽过她的肩膀:“阿灵,其实那日你承认把止戈从师兄那里要回来是因为我,我心中很欢喜。” 灵夙被他说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心里乱得很。她虚长一万多岁,这种情形却是从未遇见过的。即便是懵懂时期面对她最仰慕的骥风,她也没像这样。她幽幽开口:“崇明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你是个很好的人。” “记得。” “如今我更是这样觉得。你真的很好,正直、温柔、骁勇、热忱……和我曾经以为的你完全不一样,何况你还有那么尊贵的身份。你本该遇见一个更好的人,可因果就是这么奇怪,偏偏是我。” “你已经是我能遇见的最好的人了。” “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不了解我。我一点都不磊落,我是个自私,记仇而且小心眼的人。”灵夙抬头,见崇明正双目含笑看着她,她不解:“你笑什么?” “笑你说的奇怪的因果。当年偶然在你丢下的三生镜中看见了我的脸,我已经不记得那时候是什么心情了。如今想来,父君给我订下的这个婚约没有错。” 烛火摇曳,窗外风声不止。二人各有心思,渐渐沉默了下来。 半晌,灵夙才开口:“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说虞颂费尽心思把初月带回去干吗?他不会想用你这师妹向你使美人计吧?” 崇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不待他回答,灵夙狡黠一笑:“没关系,虞颂要是敢向你使美人计,我也对他使美人计。” 崇明惊了:“你试试!” “怎么,殿下这是吃醋了?” 崇明:“……” “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若真要对虞颂使美人计,用得着我亲自出马?再说了,他虞颂也不吃我这一套!我跟他是死对头,他前后在我手里栽过两次,见了我他怕是只想杀之而后快吧。” “他想杀之而后快的可不止你一个。别想这些了,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里?” “找涂宁宁。” “你知道她在哪里?”灵夙这才想起崇明暗示过刘伯,涂宁宁的真身并不是虎。她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先走吧,慢慢跟你说。” 他们去了山庄附近的竹林里。路上,崇明把他知道的关于涂宁宁的一些事告诉了灵夙。这趟来人界前,他绘了张光阴眼的图案去问过他师父真武帝君,没想到真武帝君竟然知道。他说,日月两仪是上古部族共工氏的图腾。 “你的意思是,涂宁宁是共工氏的后人?” “如果光阴眼真是涂宁宁所有,她应该就是共工氏之后,是神明而非妖。” “真新鲜。”灵夙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那她动不动变成老虎吓唬人是图什么?” “那就只能问她了。” 崇明伸出手,覆在林中一棵粗壮的竹子上。他将灵力注入竹子,通过竹子源源不断没入了地下。没多时,竹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眼见着群兽奔跑,群鸟飞天,灵夙明白了崇明的用意。就如同她将清荷别院安在汴京的闹市,涂宁宁应该是将她的住所安在了丛鱼山中。他们找不到她没关系,只要她还在这山里,百兽自会将他们的话带去给她。 灵夙琢磨崇明刚才的话。若涂宁宁真出自共工氏一族,那她跟瑶姬也有渊源。共工氏是炎帝的族人,而瑶姬是炎帝之女。这么看来,她是时候去一趟巫山了,或许瑶姬知道光阴眼的秘密。 “走吧,困了就早点休息。”崇明以为灵夙走神是因为累了,“涂宁宁收到消息自会来山庄寻我们。” “嗯。” 他们刚走了几步,竹林上空有一道银光闪过。灵夙正诧异涂宁宁竟然这么快出现,银光呈现出了龙的形状,很快落在他们面前。是明霓。 银龙化为人形,咯咯笑道:“我还奇怪呢,这山里怎么会出现如此充沛的灵力,原来是崇明殿下和小灵主啊。你们二位大晚上不睡觉,来这山里做什么?幽会?” 灵夙瞥了她一眼,没好气:“此时此刻你这北海龙君不应该正忙着统一四海么,怎么有闲工夫来山里闲逛?” “统一四海哪那么容易,靠我一人之力不够,还得崇明殿下施以援手才行。” “龙君自谦了,你的修为与我父亲不相上下,我师父都未必打得过你,你哪里还需要崇明。” “啧,小灵主还没过门呢,就做起崇明殿下的主了?” “是啊,不行吗?”灵夙笑得不怀好意,“比不得你贵人事忙,大晚上还得赶去梁平家里做主。” 这下轮到崇明惊讶了,梁平拿走明霓的蜃珠,已经被困在蜃岛成了东洲海市的主人,明霓能做他什么主?可明霓并未反驳灵夙的话,看来真有其事。 “殿下不常来人界,可能不知道,那儿是去明州的方向。”灵夙指了指明霓刚才飞过的地方,“梁平是明州人士。” 明霓大方承认:“梁平毕竟是替我受过,他贪婪无度,他的家人却不该为他承担后果。我去给他母亲和妹妹送点银钱,以保她们将来衣食无忧。” “没想到龙君有一颗如此善良的心,竟还会以德报怨呢。” “那是自然,我现在是受人间香火供奉的神明。不像小灵主,过得再惬意又如何,不还是在受罚么!” “嗯,没错,我乐意继续受我的罚。龙君也好好享受香火吧,早些把在孤岛几万年吃的苦找补回来。” 崇明隐隐有些头疼。她们再这么吵下去,怕是到半夜都结束不了了。他对明霓说:“四海若能统一,对天界和人界并无害处,只要龙君把握好分寸,我愿意促成此事。” “这话我记下了。”明霓不傻,知道崇明话中隐含的意思。她主动开口:“殿下若愿意助我,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也不会吝啬出手的。” 崇明微笑颔首。 “那我们今夜这盟约就算成了。二位继续,我就不打扰了。”明霓飞天,化作银龙消失在东方天际。 灵夙望着明霓离开的方向,感慨:“你还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呢,她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今天开了这个口,日后一定可以为你所用了。”她知道,早在东洲海市的时候,崇明就筹谋着要把明霓拉入自己阵营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胸无城府的人,在其位,他就得谋其事。 崇明目光深沉:“我与坤岩父子必有一战,他们手里掌握了多少像初月一样的怨灵还未可知。多一人为我所用,于我而言大有裨益。” 明霓的修为,他们都见识过的。 灵夙表示赞同:“这把剑不错,够锋利。” 第51章 共工 清晨,朝霞冉冉。刘伯在一阵琴声中醒来,他尚未完全清醒,听着曲子感觉自己还在做梦。在他的印象中,整个竹里山庄无一人会抚琴。早在二十年前,他倒是有幸听过主人抚琴。 主人?涂宁宁?刘伯一个激灵,披上衣服就往外跑。 听到琴声的不止刘伯,住在后院其他房间的老翁也陆续起来了。他们醒后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朝琴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院中凉亭内,一红衣女子正襟危坐,恣意抚琴。老翁们赶到时,恰好一曲毕,她将将收住琴弦。 刘伯走在最前面,他微微颤颤,步履虚浮。眼见的明明是那张熟悉的脸,他却怎么都不敢上前相认。话如鲠在喉,噎得他鼻子都酸了。 “刘福,你今天起得不够早啊。”涂宁宁冲刘伯明媚一笑。 刘伯扑通跪地:“主人——” 他带了个头,其他人心中也都确定,这次是真的涂宁宁回来了。大家纷纷跪下,唏嘘不已。 “当年主人突然离开,我们日夜都在等您回来,希望能在死之前见主人一面,如今总算是完成了这个心愿。我知道主人以前每月从庄里收的钱都拿去还给那些年被我们抢劫的苦主了,主人帮我们赎罪、积德,我们也不敢懈怠。这十几年来,我照例每月都会筹钱救济山中穷人,以报主人点化之恩。” “我知道,你们做得很好。”涂宁宁问,“这几日有客人造访?” “是的主人,客人们就在庄内。” 恰在这时,姜川冒冒失失走了过来,他看见凉亭中的情形,一脸不明所以。他的房间离庭院近,听到琴声就醒了,原以为是灵夙正在抚琴,没想到……是虎女回来了? 姜川倒吸一口凉气。他不像刘伯他们,他没有受过涂宁宁的恩惠和点化,只一听说她是老虎变的就吓得不轻。不过他天天在酒楼和客人打交道,表面功夫做得极好,纵使心里再害怕也没在脸上显现出太多。 涂宁宁盯着姜川看了会儿,眉头微皱。 “主人,他是……” “涂宁宁,幸会。”一个柔和的女声打断了刘伯的话。众人回头,见灵夙步履轻缓,不紧不慢地走向凉亭。随后而来的还有崇明。看样子二人应该也都是听到琴声才赶来的。 涂宁宁和灵夙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美得很张扬,风情万千,瑰丽无双,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妩媚。这样的相貌可一点都不像清心寡欲的神明,按照凡人的标准,大概就是所谓的祸国妖姬长相吧。 灵夙观察涂宁宁的同时,涂宁宁也在观察灵夙。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灵夙好几遍,而后对刘伯说 :“你们都下去吧,我和贵客有事相商。” 刘伯闻言退下。心想,幸好没为难她,她和主人居然真的认识! 凉亭内只剩下涂宁宁,灵夙和崇明三人。涂宁宁毫不遮掩,开口便问:“你是蓬莱仙洲的流云灵主?” “流云灵主是我母亲。” “流云灵主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涂宁宁似是不敢相信。 “岂止,我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都比我大上好几千岁。”灵夙很好奇,“怎么,你认识家母?” “不认识,只是见过你头上的九尾衔月簪,那是当年青丘国主赠予瑶姬的,听闻瑶姬后来送给了流云灵主。” 涂宁宁提到瑶姬,灵夙顿时觉得事情好办了。崇明适时问出了她心中所想:“你出自共工氏一族?” 涂宁宁目光转向崇明。方才她的注意力都被灵夙头上的九尾衔月簪吸引,差点忘了旁边还有一个人。 “你是?” “这位是天界太子,崇明殿下。”灵夙答道。 涂宁宁淡然的脸上这才有了变化,她朝崇明行礼:“共工氏女沁羽,拜见太子殿下。” “沁羽?” “是。殿下方才说得不错,我的确是共工氏的后人,沁羽是我本名。只因常年在人界行走,为方便而取了涂宁宁这个化名。我在人界遇见的第一个人姓涂,便给自己作了此姓,算是缘分。” “沁羽仙子,你既是共工氏后人,为何隐居在丛鱼山中?而且成了凡人口中的虎女。”灵夙直言不讳,“妖邪冒充神明的我见多了,神明假装是妖的,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还真是有趣。” 涂宁宁冲她笑笑,眉眼间有种别样的风情:“小灵主说笑了,此事说来话长。我原本和父亲一同住在海外的瀛洲山①,只因我族圣物在父亲手上被修罗道中人夺走,父亲寻了几百年,一无所获,他深切地感到自责,就到西方极乐世界出家去了。那时我刚成年,父亲放心不下我,把我带去巫山托付给了瑶姬殿下。” “昨夜崇明告诉我你是共工氏的后人,我便猜到你与瑶姬有渊源。” “是。瑶姬生性洒脱,不受拘束,几万年前她便脱离天界,在巫山过得怡然自得,我很羡慕她。在巫山十二峰的那段日子,我时常乘着坐骑赤豹,跟着她在山间四处游玩。有几次不慎被凡人瞧见,他们以为我是山中精怪,管我叫山鬼。”涂宁宁勾起手指,在琴弦上拨动了下,尾音悠长,“起先我还很在意这个称呼,时间久了却觉得,山神与山鬼,不过是凡人言语间的差别罢了,我还是那个我,并没有改变啊。” “后来我游历到丛鱼山,我很喜欢这里,就把家安在了山中,一住就是上万年。长此以往,我与山间灵气互通,成了这儿的神明。可是我渐渐发现,神明对于凡人的威慑力还不如妖鬼,他们敬仰神明,却惧怕妖鬼。瑶姬是无人不知的神明,人界的楚襄王不也胆大包天,敢肖想她吗?南海小虞山的鬼母②恶名远播,凡人却避之不及,甚至有香火供奉以求她远离的。再比如这山庄的管家刘福,他年轻时经常带着手下在山中作恶,我以山神之名托梦警告过他好几次,根本没用。可我变做老虎威慑了一次,他们就服服帖帖了。既然如此,我何不成全他们,做了这山鬼,亦或是虎女。” 她说了这么多,崇明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点,问她:“你所说的共工族圣物,可是光阴眼?” 这下轮到涂宁宁惊讶了:“殿下知道光阴眼?” “灵夙,给她看看。” 灵夙留了个心思,她先拿出赵宜真转赠的笔和砚台给涂宁宁看。涂宁宁点头:“这是我在瀛洲用过的的东西。几年前在山中遇见一个伶俐的女孩,颇合我眼缘,我就送给她了。小灵主得到此物,应该是见过那个女孩了吧?” “见过。这次我和崇明殿下来丛鱼山,就是为了光阴眼的事。我也不瞒你,光阴眼就在我手上。” 涂宁宁一怔,继而兴奋:“可否让我看看?” “当然,只要你不收走就行。我留着它还有些用处。”灵夙拿出光阴眼。 涂宁宁细细打量,她看光阴眼的眼神是完全陌生的。崇明即刻察觉出了不对:“沁羽仙子,你以前没见过光阴眼?” “不曾见过,父亲将它藏得很好,从不轻易示人。不过我在瀛洲时,家中所用的不少物件上都有这个图案,这是我族图腾。” “那你可知这光阴眼是做什么用的?” “不知道。父亲从未提起过。” 灵夙的兴致被这盆冷水兜头浇灭。她以为涂宁宁作为原主人肯定知道些什么,敢情她大老远过来却是白跑一趟。 “我虽不知道光阴眼与二位有什么渊源,但父亲去极乐天之前给我留了这个。”涂宁宁拿出一卷羊皮,“或许对你们有用。” 崇明打开一看,上面画了一些奇怪的图画和符号,像是上古时期的文字。 “父亲说,这里面有我们共工族的传说和秘密,具体写了什么我也不清楚。殿下和小灵主千里迢迢跑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希望能帮到你们。” 东西来得这么轻易,灵夙心存疑虑:“你都说这是你们共工族的秘密了,这么轻易就给了我们?” “炎帝薨逝,共工族早就不复存在,连我父亲都去了极乐天。我守着这张残卷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卖个人情给二位。” “仙子通透。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小灵主过奖了,我这几万年也并非虚度,没什么是看不透的。” “那李展呢?” 涂宁宁神情微变,声音低了些许:“业障罢了。此生我唯一一次犯了杀戒,但我并不后悔这么做。” “哎,搞得我都有点同情你了。”灵夙笑得轻飘飘的,半调侃半不解,“你殚精竭虑守护着丛鱼山,无私心无所求,可你在世人眼中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物。何苦呢?我要是你,早就抛开一切纵情山水去了,就像瑶姬那样。” “小灵主非我,怎知我苦?” “呵,难道你很快乐?” 涂宁宁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丛鱼山风景秀丽,二位难得有兴致来一趟,不如多待几日,我带你们四处逛逛。” 灵夙本想推辞,崇明却一口答应:“那就多谢仙子了。” “殿下客气。” ………… 翌日,姜川因为要赶回老家接母亲去汴京,早早便告辞离开了。刘伯听说涂宁宁要暂时住在竹里山庄待客,高兴得不亦乐乎。老翁们磨刀霍霍,烹羊宰牛,恨不得将所有好酒好菜端上桌。 之后的几天,竹里山庄日日好酒好菜。涂宁宁尽全了她的地主之谊,带着灵夙和崇明在丛鱼山四处游玩。 灵夙私底下问崇明,为什么要在山里白白耽误好几天时间。按照她的想法,崇明应该尽早回天界,问问真武帝君认不认识羊皮卷上画的字符,以便尽早解开光阴眼之谜。崇明却说,光阴眼之事不急于一时,而且他一回天宫荆楚就会天天在他身后跟着,提醒他干这干那。他这个太子当得太累了,好不容易得了空,该抓住时机好好休息才是。 灵夙不敢相信这话出自他的口,揶揄他:“及时行乐,这可太不符合你往日的作风。” “跟你学的。出来躲几天清净。” “别,你要再不回去,荆楚下次见了我得说我妖媚惑主了。” 崇明忍住笑:“荆楚不敢编排你的。况且,你何时在意过他说的话了?” “确实不在意,我也不稀得搭理他。”灵夙叹气,“哎,只是你要再不回去,好些事就都得落在我爹身上了,我这做女儿的总归要向着他。你还是辛苦一下吧。” 崇明:“……” 在灵夙的劝说下,崇明在竹里山庄住满了五日后,终于肯回天宫了。而在此期间,他们二人的关系都被涂宁宁看在眼中。 早些年间涂宁宁听瑶姬提过,崇明的父亲,也就是现在的天帝,其实是有意于流云灵主的,可惜流云灵主心属明绍将军,天帝后来才娶了天后。涂宁宁心下感慨,缘分这种东西真是玄妙,上一辈爱而不得有缘无分,到了这一辈怎么就这么情投意合了呢? 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涂宁宁没有向灵夙透露什么。崇明离开不久,她也向刘伯等人提出了告辞,是时候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了。 那日,丛鱼山中下起了小雨。涂宁宁乘坐着她的赤豹向深山而去,刘伯带着众老翁朝她离开的方向长跪不起。 “刘福恭送主人……不管主人是人是妖,主人永远是主人,我们这辈子都记着主人的恩德。”刘伯泪流满面。他们都知道,这应该是今生最后一次见涂宁宁了。 灵夙看着他们迟迟不肯起来,终忍不住多了句嘴:“事到如今你们还没明白吗,你们的主人根本不是什么虎女。她非但不是妖,还是这丛鱼山的山神。她这一生,一直在竭尽所能守护山中的生灵,包括你们。” “竟是,竟是这样……”刘伯顿悟。他支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想开口道谢,却发现灵夙已经杳无身影。 ①瀛洲:神话传说中的海外三座仙山之一,见《史记·封禅书》,“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 ②鬼母: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又称鬼姑神,见《述异记》,“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能产天、地、鬼。一产十鬼,朝产之,暮食之,今苍梧有鬼姑神是也。” 第52章 玉娘 灵夙具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陶娘子并不知道。因姜川不在酒楼,她最近每天都忙得飞起,时不时会感叹上几句,姜川还是很能顶事的,不少客人都吃他那一套。 好不容易得了空,陶娘子招呼茶博士给她上些吃食。她饿得快前胸贴后背了,得找个地方清净清净,吃点东西。刚一走到二楼,她看见灵夙坐在老地方吃饭,点了满满一桌菜,每盘菜却只动了几筷子。 “我的小祖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陶娘子心情极好,扭着丰满的身躯迎了上去,同时不忘大声提醒茶博士:“不用给我准备吃的了,我在这儿吃点!” 灵夙没理她,陶娘子又问:“姑娘,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山中不过**日,世上仿佛已经过了千年。”灵夙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搭在桌上,纤细的手指轻轻叩着。她感慨:“汴京城里最近发生了好多事呢,听说赵宜真的《华明录》下册快写完了,云黛前几日刚出城,到京郊的山庄修养去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还有那葛家小姐葛敏颜,康宁郡主告诉我,她已经正式皈依,在家中佛堂带发修行了,以后也不会再谈婚嫁之事。唔,不过这小姑娘确实与佛有缘,连星宿都选择她。” “是吗?咳咳……”陶娘子饿极了,囫囵吃了几口,差点噎着。 “你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道。” “我只知道姜川不在,我快忙死了,好好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灵夙忍住笑:“行,那你多吃点,这一桌菜都是你的。” “谢谢姑娘,你继续感悟,我先吃了。” 灵夙的话其实并没有说完,只不过这事是关于涂宁宁的,陶娘子并不知情,说了她也听不懂。 今早回到清荷别院,灵夙在湖中发现了一朵赤红色的荷花。那花颜色艳丽,别有风情,一看便知是涂宁宁的执念所化。可灵夙着实猜不透,涂宁宁看似无欲无求的一个人,居然也会有执念?她的执念是什么?又因何突然放下了? 涂宁宁身为丛鱼山的山神,一生所求不过山中宁静。她此生可谓事事顺遂,唯一的波澜大概就是李展了。但灵夙认定,时至今日李展并不能影响涂宁宁什么,她早就放下了才是。正如她说的那样,陈年旧事,业障罢了。 “真是奇怪。”灵夙蹙眉。 “姑娘,你说什么奇怪?” “说了你也不懂。” “好吧。哦对了,有位公子来酒楼找过你几次。他给了我一把伞,说你让他带伞来找我,我就会安排你们见面。那把伞平淡无奇,上面倒是真沾了你的灵力。我跟他说你出城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执着得很,说今日申时再来。” “知道了。” 陶娘子好奇:“姑娘,那人是谁啊?长得还挺俊。” “他啊。”灵夙嘴角弯起,“那可是个大人物呢。” 当朝太子少师,可不就是大人物么。 “是大人物啊……可我一看他就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年纪不大,看着心思却深沉得很。姑娘你招惹这样的人做什么,不怕他对你有所企图?” 灵夙不以为然:“他一介凡人,能对我有什么企图?而且他可比不得崇明心思深沉,怎么不见你劝我离崇明远点?” “不一样不一样,”陶娘子咽下一块糕点,“崇明殿下那是天界太子,将来还是六界之主,他若是没点城府怎么担起这个重任。再说了,崇明殿下对你一往情深痴心一片,傻子都看得出来。” 灵夙无语。这才多久,怎么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倒戈了…… “行了,慢慢吃你的,我回别院了。” “姑娘慢走。” “在雅间帮我备一桌酒席,晚上我要宴请贵客。” 陶娘子吃得开心,心里却落了个谜团:那位大人物究竟是什么来头,值得姑娘亲自设宴款待他?她们来人界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姑娘主动请人吃饭。 酉时,姬玄准时到了蓬莱酒楼。 姬玄没有带任何随从,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他行事一向谨慎,到了酒楼门口还不忘左右察看,确定没人跟着才放心进房间。 菜已经上齐了,正冒着热气。灵夙坐在正对门的位置,她冲姬玄颔首:“姬先生,好久不见。” 姬玄回了个礼:“姑娘安好。今日冒昧来见姑娘,主要为两件事。” “不急,先生可以坐下边吃边聊。这蓬莱酒楼最近来了新厨子,手艺很不错呢。” 姬玄客气几句,入了席。按照以往惯例,他吃饭前都得有随从替他试毒。他这样的身份,想要他性命的人不胜枚举。但他知道眼前这女子不是普通人,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不需要在饭菜中做手脚。想想还挺唏嘘的,这竟是他最近吃得最安心的一顿饭。 “姑娘是爽快人,姬某就直说了。那夜姑娘离开后,我便失去了意识,不知自己是怎么到家的。我的侍从说我进家门时与平日无异,应是喝醉了酒,不记得一些事了。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我那日并未喝多。思来想去,只有姑娘能为我解惑,望姑娘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灵夙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夜骥风附身于他,他能记得就有鬼了。她拿起杯子小酌一口:“我只能告诉你,那夜我只与你谈了话,后面发生了什么与我无关。我也没必要做哪些。” “我信姑娘。” “先生是爽快人。那第二件事呢?” “我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但那也是在遇见姑娘之前。”姬玄打开天窗说亮话,“姑娘是人,是神,亦或是妖,本与我无关。只是姑娘就在这汴京城内,又与康宁郡主是挚友,我不得不担心姑娘的企图。哪怕姑娘现在没有这样的心思,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谁又能猜到呢?” 总算说到点上了,灵夙心情很好。她那日故意在姬玄面前显露自己与凡人不同,就是想在他心里埋下一颗猜疑的种子。像他那样的谋士,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也会怀疑身边的所有人。她越是与众不同,他越是忌惮。他想辅佐太子登上皇位,必须得排除与她为敌的可能。他纵使能与形形色色的人斗,可他怎么可能与神斗?与妖斗?或许并非绝无可能,但他赌不起。而他今日来此,要的就是她的一句承诺。 灵夙露出笑容:“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我现在就可以答应先生,绝不干涉你的任何事,更不会与你为敌。不过我想跟先生做个交易,我的筹码就是这个承诺。他日太子登基,先生位极人臣,需要替我办一件事即可。不知先生愿不愿意?” 姬玄狐疑,面色却并无改变:“姑娘请讲。” “重查当年陈王谋反一案。” 这句话听在姬玄耳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心中闪过无数种猜测:陈王是否真是蒙受冤屈,这个女人和陈王的关系,她想为陈王翻案的原因……但有一点姬玄可以肯定,她没有想与他们为敌的意思。因为她刚才提出的要求,前提就是来日太子登基。 姬玄闭眼,又缓缓睁开:“为什么是我?” “因为放眼天下,只有你姬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只有你姬玄能办成此事。” “姑娘不像是会干涉这些事的人。” “就如同我今日与你做交易一样,这也是我与他人的交易。” “哦?”姬玄更不解了,“什么样的筹码,值得姑娘这么大费周章?” “也没什么,换了套笔墨纸砚而已。” 姬玄:“……” 灵夙知道他不信,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找一支趁手的笔或一方顺眼的砚台,跟替一个受冤屈的人翻案在难度上没什么区别。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事,相信对先生来说也并非难如登天。” 姬玄不敢轻易答复,他沉默了会儿,暗暗盘算值不值得冒这个险。 房间内安静了片刻,门忽然被推开了。涂雀冒冒失失走进屋子,也不管旁边是否还有别人,上来就对灵夙行了个大礼:“谢谢姐姐让我回来,上次的事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惹姐姐生气了。姐姐你以后不要再把我丢去饿鬼道了好不好,那里的饿鬼都好凶的。” 灵夙拍了下他的脑袋:“知道错就好,我还有事,你下去吧。” “嗯。”涂雀拼命点头,生怕灵夙反悔。临出门前他眼神在桌子上来回转了一圈,舔了舔嘴唇:“姐姐,我想吃那个烧鸡……” “拿吧。” “谢谢姐姐!也谢谢这位哥哥。” 涂雀朝姬玄也行了个礼,开心地端走了整盘烧鸡。 有了这个插曲,姬玄心里更加打鼓了。这孩子刚才说的话…… “小孩子瞎胡说的,童言无忌。先生千万不要当回事。”灵夙语气非常温柔。可她越是温柔,姬玄越觉得涂雀的话不是童言无忌。把他丢去饿鬼道……这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先生?” 姬玄回神,整理了一下心情:“姑娘刚才提的要求,我可以答应。相信姑娘是信守承诺的人。” “那是自然。为了表示对先生的感谢,我再帮先生一个小忙吧。” 姬玄疑惑。 “听说京城女子都惧怕先生,对先生避之不及,以至于先生年过弱冠却仍是孤家寡人一个。哎,真是可惜了先生这副俊朗的长相。要不我帮先生做个媒吧。”灵夙不顾姬玄脸色,自顾自说了下去,“鲁国公府的齐大小姐已经到了婚配年龄,和先生也算门当户对。先生若娶了她,何愁鲁国公不为你所用?鲁国公就这么一个独生女,那可是百般宠爱啊。” 姬玄自然听得出,灵夙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他脸色沉了下来:“多谢姑娘好意,姬某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若要争取鲁国公的支持,我自有他法。” “先生不愿意用婚姻大事当筹码,那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先生懂吗?你自己都不愿意的事,何必强加于康宁郡主?她不过是个只想图人生安乐的小女子,先生的千秋大业就不要拉她垫背了。” “原来姑娘是话中有话。”姬玄难得笑了,“受教了。姑娘放心,我是不会让康宁郡主卷入此事的,太子那边我自会交代。” “好。那我们干了杯中酒,我祝先生前程似锦。” “多谢。” 酒足饭饱,灵夙让陶娘子送姬玄出门。涂雀兴冲冲跑来卖乖:“姐姐,我刚才表现得怎么样?都是按照你教我的说的。” “你很聪明,奖励你晚上吃大肘子。” “好耶好耶,谢谢姐姐!”涂雀欢天喜地离开了。 灵夙噙着笑,这招她还是跟涂宁宁学的。涂宁宁说得不错,凡人敬仰神明,却惧怕妖鬼。让姬玄猜不透她是神明还是妖鬼,他才会更加忌惮。 ………… 今年的天气比往年都要冷,入冬也更快。立冬过了没多久,汴京城里就已经下了好几场雪。潘楼街银白一片,行人较之前少了许多,蓬莱酒楼的生意却丝毫不比夏秋之际差。陶娘子整日忙得热火朝天,所幸姜川回来得及时,解了她燃眉之急。 和陶娘子的忙碌相反,灵夙这几个月过得十分清闲。涂雀自饿鬼道历练回来后就十分乖巧,非但不给灵夙惹麻烦,还经常帮着陶娘子招呼酒楼生意。崇明来看过灵夙几次,不过灵夙觉得,与其说崇明是来看她的,她觉得他更像是来躲懒的。毕竟在这清荷别院内,没有坤岩的虎视眈眈,没有饿鬼道时不时的暴乱,更没有荆楚跟在他身后提醒这个提醒那个。 这一日午后,灵夙正躺在藤椅上看书,陶娘子哼着曲儿来寻她,说康宁郡主来了,非得请她吃顿饭。 “不逢年不过节的,她是钱太多还是太空闲?”灵夙嘴上这样说,还是放下了书。 陶娘子如实禀告:“郡主说这阵子出门没有人尾随了,也没人再跟她父亲唠叨她的婚事了。她知道是姑娘帮了她,特地来感谢您呢。” “那好吧。赵莹这丫头花钱大手大脚,她请的饭我一人可消受不起。你和涂雀也一起来吃吧。” “好嘞,我这就去。涂雀得高兴坏了,他嘴馋。”陶娘子也很高兴,康宁郡主大方,她又可以赚不少钱了。 灵夙打发陶娘子去点菜,她回房换了件厚衣服。清荷别院四季如春,外面可冷得很。虽说她可以用法术御寒,但是在人界还是按人界的规矩来比较好。 走到酒楼正厅,灵夙碰见了姜川,他正扶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灵夙以为是来吃饭的客人,并未多关注。不过姜川主动向她行了个礼,介绍说那妇人是他母亲。 灵夙这才朝他们点了点头:“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姑娘太客气了,我大名姜兰,在外面他们都喊我兰婶。”姜兰微笑。她是个长相非常和善的人,笑起来会让人觉得很舒服。 姜川马上补充一句:“我娘腿脚不好,一到下雨下雪天就膝盖疼。不方便向姑娘行李,姑娘别见怪。” “我这儿没这个规矩,你们随意就好。兰婶用晚膳了吗?” “正要去呢。陶娘子说今天厨房有暖锅吃,我带我娘来尝尝郭师傅的手艺 。” “去吧,给你娘点几个郭师傅的拿手菜,账记在康宁郡主那儿。”她就当是帮赵莹做善事了,反正这位大小姐不差钱。 姜川连连道谢:“谢谢姑娘。我总跟我娘说,姑娘心善又大方,对我们可好了。在这酒楼干活,我心里非常踏实。” “就你嘴贫。快带你娘去吃饭吧。” “好的姑娘,那我们先去了。” 母子俩走了没两步,姜兰袖子里掉出了个荷包,她吃力地弯下腰去捡。灵夙见了,先一步帮她捡了起来。这本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可灵夙一看见荷包穗子上的串珠,眼神陡然亮了——珠子上是日月两仪的图案,共工族的图腾。 姜兰,姜川,涂宁宁,李展……难道?灵夙心中顿时有了个微妙的猜测。 “兰婶,方便借一步说话吗?”灵夙问完,示意姜川,“我和你娘说几句话,你去找个没有客人房间。” 姜川不明所以,但他一向听灵夙的,马上就去了。 进了房间,灵夙找借口支开了姜川。她并不想让姜川知道这些,对他来说,也许并不是好事。 “兰婶,你是不是有个名字叫玉娘?” 被灵夙这么一问,姜兰非常意外:“姑娘怎么知道?那是我的乳名,早年间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父母都这么喊我。” 灵夙明白了,跟她猜测的一样。姜兰就是李展当年带去竹里山庄的妻子,玉娘。 “那你应该认识涂宁宁吧。姜川是她的孩子,对吗?” 姜兰神情僵住,好半天才接话:“您,您怎么会知道这事?” “我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夫人告诉我真相就行。”灵夙表情严肃,“据竹里山庄的管家刘伯说,涂宁宁当年杀了李展和那个孩子。但是以我对涂宁宁的了解,她不像是会妄造杀孽的人。哪怕李展那样对她,她也没有亲自下狠手。是李展自己胆小心虚,活活吓死了。” 当年,涂宁宁变成老虎驮着孩子和李展离开后,刘伯并没有亲眼看见后面发生的事,他只是根据涂宁宁对李展说的那番话推断,孩子已经死了。 姜兰叹了口气,尘封已久的记忆浮上心头。 她离开竹里山庄后不久,涂宁宁把李展和孩子带到了她面前。也不知是何缘故,面对随时会变成老虎的涂宁宁,她并没有那么害怕。她心里清楚,涂宁宁跟她一样,不过是个被李展欺骗了感情的可怜人罢了。 看着涂宁宁那张妩媚艳丽的脸,她有些紧张:“姑娘,你……找我吗?” 涂宁宁没有否认,随手丢了个荷包给她:“这些钱你留着,山里夜路不好走,尽早离开吧。李展虽然无耻,但他毕竟是你的丈夫,我把他交给你了。埋了也好,丢山里也好,你自己处理。至于这孩子,他非我族类,身上又流了李展的血,留在我身边不合适。你帮我把他带回去吧,交给李展的母亲抚养。这是他们李家唯一的血脉,他们不会不管的。” “孩子还活着?” “不然呢,我能真杀他?” “可是你对李展说……” “只是不想让他好过罢了,能多捅他一刀子,我更开心呀。”涂宁宁笑靥如花,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还有一事要拜托你。将来孩子长大,别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交代完这些,涂宁宁招来一只赤豹,乘坐着赤豹离开了。 灵夙听姜兰说了这些往事,问她:“那为何你没有把孩子交给李家?” “李展之所以变得那么无耻,跟他的家人分不开。”姜兰话语间颇有嘲讽之意,“我那婆婆佛口蛇心,不是什么好人,孩子若是交给她,谁知道会被教成什么样呢。” “所以你一直独自抚养姜川长大?” 姜兰点点头:“李展再狠心,孩子却是无辜的。何况涂宁宁也算对我有恩,我理应报答她,帮她把孩子抚养成人。她给我的荷包里有好几锭金子,足够我和孩子生活了。” “我听姜川说,这些年你们过得并不容易。” “日子是有些拮据,可我们内心是富足的。”姜兰会心一笑,“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姜川回到他祖母身边,重复他父亲那样生活。我希望他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善良的普通人就好。” “多谢夫人告知。” 出了房间,灵夙心情久久未能平复。她总算明白那朵红色的莲花是怎么回事了,涂宁宁并非无欲无求,她的执念就是姜川。她嘴上满不在乎,心里却一直想见儿子一面。那日在竹里山庄,她必定是认出了姜川,了却了多年夙愿。 后来,灵夙将此事说给崇明听,崇明表示疑惑:“姜川与凡人一般无二,身上并没有特殊的气息。连我们都没能察觉他有神的血脉,涂宁宁是怎么认出他来的?” 灵夙想了想,得出一个结论:“毕竟是亲生骨血,旁人看不出,为人母者只一眼就能确定。这大概就是凡人所说的血浓于水吧。” 涂宁宁认出了姜川,却并未挑明。灵夙猜想,涂宁宁应该和姜兰一样,希望这孩子能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吧。 如她们所愿。 ——《虎女》.完 第53章 巫山 雨下了有一会儿了。崇明在凉亭内远望着群山,内心安静平和。他听灵夙说起过,巫山十二峰常年云雾升腾,不是天界却胜似天界。今日一见,果真和她描述的一样,难怪人界有”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样的诗句。 “太子殿下怎么有空来我这僻静之所?”一女子的声音自山间传来。 这声音优雅空灵,如荒山中的风吟。崇明心下立刻有了答案,是瑶姬来了。他以前从未见过瑶姬,但关于这位昔日的炎帝公主,天界有各种各样的传闻,他大致了解一二。瑶姬不喜欢在外露面,也不爱与人来往,关系亲密些的友人除了君山的女英,就是蓬莱的流云灵主。旁人来巫山找她,无论身份尊贵与否,若无重要的事她一概不见。今日他贸然来这望霞峰,从瑶姬的侍女给他奉茶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而已,瑶姬肯这么快来见他,看来还是给足了他面子的。 过了片刻,一绝色女子出现在凉亭外。她穿着浅碧色的衣衫,青丝如瀑,眉黛如烟,身上隐隐带着山间草木的香气。不知是不是在巫山隐居太久的缘故,她周身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气息,就像山谷中升腾起的山岚。 “瑶姬殿下。”崇明简单行了个礼,“冒昧前来,打扰您清修了。” 瑶姬打量了他几眼,眉目含笑:“太子殿下客气。” “我是晚辈,您叫我崇明就好。”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间银光一闪,瑶姬持剑直直向崇明袭来。崇明有一瞬间的诧异,他很快反应过来,徒手接了瑶姬十几招。但越到后来,瑶姬的招式越凌厉,看似一点余地都没有留。崇明被她逼到角落,退无可退。 这时另一道剑光从远处射来,挡开了瑶姬的剑。崇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灵夙的湛卢。 灵夙突然出现,接住了湛卢。她出手极快,一招一式完全克制住了瑶姬的进攻。瑶姬不得已收剑,笑着骂她:“你这丫头,才多久没见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我不过是想看看他有多少本事,你就这么急不可耐要替他出头?” 灵夙收剑,她上前揽住瑶姬的胳膊,姿态极为亲昵:“我哪敢,跟你闹着玩呢。再说了,我的本事有一半都是你教的,在你面前我能给谁出头?” “少来这套。”瑶姬嗔她,转身问崇明,“你怎么不拔剑?我听说你的银崖剑睥睨六界,还想着见识一下呢。” “我刚才说过了,我是晚辈,怎能对您拔剑。” “呵,你不怕我出招再狠点,直接取了你性命?” “您不会。”崇明如实回答。 瑶姬当然不会,他们并无宿怨,她也不是个一言不合就开杀戒的人。她眼神在崇明和灵夙之间走了几个来回,垂眸道:“罢了,都坐下喝茶吧。” 灵夙给了崇明一个暗示,二人落座。 灵夙想起刚才瑶姬那番话,猜她一定是知道了她和崇明的事,假装生气:“这个晚煦嘴巴一向快,她是不是在你面前乱说什么了?” 瑶姬知道灵夙指的是什么,含笑道:“前不久去君山和女英下棋,正好晚煦也在,她和我说起了你在人界的一些事。你可是比我想象中的洒脱啊,原以为你是去受罚的呢!清杳要是有你一半看得开,当年也不至于受那些罪。” 清杳是流云灵主的闺名。 “我娘不像我,她性子倔。”灵夙说。 母亲昔日的旧事,灵夙大致听说过一些。在她和父亲成婚之前,蓬莱仙洲遇到了一些变故,她是吃过形神俱灭的苦的。幸好瑶姬拼死救了她,她才得以苦尽甘来,有了如今夫妻恩爱的幸福日子。因此灵夙自幼便深知,瑶姬对于蓬莱,对于母亲,对于自己,都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她甚至比亲人更亲密。 因许久未见,她们不知不觉聊起了一些往事。末了瑶姬问:“我记得你们这婚约几千年前就不作数了,如今又是什么情况?” 灵夙琢磨着该怎么回答,崇明先开口了:“我爱慕阿灵,与婚约无关。” 瑶姬又问灵夙:“那阿灵你呢?” “我自幼在你身边长大,你还不了解我?”灵夙语气平淡,“我不想做的事,谁逼我都没用,天帝的旨意也一样。可我若乐意,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我也真是不理解,当年天帝做这样的安排,你们一个个抗拒得很,宁死不屈的。尤其是你,阿灵。你可能不知道,你母亲当时亲自找了天帝一趟,逼着他下旨废了婚约。天帝虽然没明着表态,但也默认了你们以后各自嫁娶互不干涉。如今可倒好,清杳若是知道你自己选择了崇明太子,估计得恼你让她在天帝面前失了颜面了,他们关系再好也禁不起这样折腾啊。” “她应该已经知道了。你可别忘了我身边还有个陶韫,我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她能不跟我娘说就有鬼了!” “既然如此,你们就彼此珍重吧。” 瑶姬心中暗暗感叹,因果这东西还真是好笑,当年天帝苦恋清杳,清杳几次三番拒绝他,谁知数万年过去了,她女儿栽在了人家儿子手上。 “崇明太子,你还没回答我,你们俩约好了来巫山找我,所为何事?总不至于是特地来通知我你们的婚约还作数吧。” “殿下说笑了。”崇明将涂宁宁的那份羊皮手札交给瑶姬:“您可曾见过这个?这上面记载的是共工族的秘密,可惜共工族已经不复存在,没有人认得上面写了什么。我问过我师父,他也看不懂。” 一听是共工族的东西,瑶姬立马猜到了:“是沁羽交给你的?” “是。” 瑶姬打开,仔细揣摩看一遍。她微微皱眉:“上面的图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些古文字我大致能看懂,说的是日月两仪主宰了光阴,要开启光阴之眼,需要血腥、戾气和杀戮。但光阴之眼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答案或许在这些图案里面。” “这个就是。”灵夙将珠子递给瑶姬,又把虞颂如何逆转光阴,她如何阴差阳错救了崇明,她又是怎么在东洲海市得到光阴眼,还有在丛鱼山遇见涂宁宁的事一一说给了瑶姬听。 瑶姬顿时全明白了:“怪不得共工族的人不轻易将光阴眼示人,这也是天界几乎无人知道光阴眼的原因了,入仙籍者是不会也不能逆转光阴的,无论是血腥、戾气还是杀戮,在天界都不被允许。但坤岩和他儿子可以轻而易举做到,光阴眼对他们来说是反败为胜的唯一机会,他们如果知道东西在你这儿,肯定会不惜一切夺回的。你可要小心,回去路上注意防范。” “没什么好怕的,他们来不来抢,这梁子也都结上了,你死我活是迟早的事。” 崇明赞同:“天界和坤岩必有一战,而且不远了。不久前我带兵肃清了他们在饿鬼道的据点,骥风和瑶璎公主也将他们在阿修罗界的势力瓦解了大半。坤岩已是困兽。” “万事小心为上。” “多谢瑶姬殿下。您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护好阿灵,不会让她受伤的。” 瑶姬点点头,问灵夙:“我听晚煦说,你在人界找到了紫萸?” “是,她现在过得很好,我们时常见面。” “那就好。”瑶姬从袖中拿出一支簪子交给灵夙,“当年你托我从南海找了块有灵性的紫玉,雕琢了这支簪子,说是要送给紫萸作为她一万岁的生辰礼物。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你和紫萸就先后遭了难。如今找到她了,簪子你拿去吧。” 灵夙接过,鼻子有一刹那的酸楚。真的是好久好久了,若不是瑶姬提起,她都忘了还有这支紫玉簪。 “瑶姬,谢谢你。” “我们之间哪里需要提这个字。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在这巫山也就待得更踏实。”瑶姬指了指远处的巫峡,“近日多雨,峡谷云雾升腾,景色甚是美妙。你若有兴致,可以像以前一样泛舟而下。带崇明太子赏赏景吧,也不枉大老远跑这一趟。” “这主意不错。那我们先走了,等处理完坤岩的事我再来看你。” 崇明也朝瑶姬行了个礼:“瑶姬殿下,告辞。多谢您解惑。” “太子客气了。” 崇明携灵夙离开。他们刚走出凉亭,瑶姬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阿灵,有空回蓬莱看看你母亲吧。她很想你。” 灵夙眼眶有些发热,她加快了步子。 …… 夜间的巫峡,皓月当空,一艘小舟飘在江面上,顺着水流悠然而下。 崇明坐在船头出神。瑶姬说灵夙以前经常像这样泛舟江上,他可以想象,在初月杀死紫萸之前,灵夙的生活应该十分恣意洒脱。是他间接害了她,若不是跟他们订下婚约,初月未必会做出那么疯狂的事。 “想什么呢?”灵夙从船舱走出,在崇明身旁坐下。 “我在想,如果没有跟我产生瓜葛,你的生活一定很平静。或许父君当初不该赐这个婚。” “可我并不后悔。”灵夙将头枕在他的肩上,“不后悔遇见你,不后悔跟你在一起。你那么了解我,应该知道我的性子。路是我自己选的,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会和你一同面对。无非是生死的事,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死不足为惧。我唯一遗憾的是连累了紫萸,要不是为了我,她也不至于吃那么多苦。” 提到紫萸,灵夙下意识握紧了手上的紫玉簪。自巫山出来,她一直把簪子攥在手里,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你好像很在意紫萸。”崇明说。 “她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在修成地仙之前,她吃了很多苦。” “她不是天人?” 灵夙摇摇头:“她是凡人。准确来说,是一个苦命的凡人。” “她是怎么去到蓬莱的?” 崇明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凡人很少有能修成地仙的。数万年来,他所知道的也只有剑圣欧冶子。但欧冶子并非修行成仙,而是他所铸的剑都有灵气,连带着他也有了仙缘。 “或许是缘分吧,她能去往蓬莱,也是由我而起。你知道神兽夫诸①吗?我二哥的那头坐骑。” “见过。” “紫萸是夫诸从人界带来的。” …… 一万多年前,灵夙不小心放跑了琰梧的坐骑,神兽夫诸。 夫诸曾偷跑出去惊扰过凡人,琰梧就在它身上下了个禁术,一旦它踏足人界,外形会变得跟普通白鹿无异,且不能施展任何法术。也正因为如此,灵夙一时半会儿感应不到它在哪儿,被它溜出去半个月之久。而那段时间,夫诸就在关中潼阳邑的山里待着。 紫萸是潼阳邑人,三岁时被父母卖给乡里一户姓罗的恶霸家当童养媳。罗家有个病歪歪的痴傻儿子,大夫诊断说活不过三年,他们买紫萸是为了冲喜。不过还没到三年,那孩子就死了。恶霸一家觉得是紫萸带来了晦气,想尽办法虐待她。她每天要干最脏最累的活,吃剩饭剩菜,住在冬寒夏热的马厩中,还要忍受罗家人的打骂。多年来,她比最低贱的奴隶还不如。 某一天,乡里来了个苦行僧人,他穿着草鞋,走出了满脚血泡。紫萸干活回来碰见了僧人,觉得他可怜,就把自己的饭菜分了一半给他。僧人感恩紫萸的一饭之恩,忍不住提点了她。他告诉紫萸,她此生虽然命运坎坷,但只要守住这份善念,终会迎来大运。紫萸只当那是僧人安慰她的话,并未多想。 几年后,一位年轻的学子路过村子,敲开了罗家的门讨水喝。罗家仆人仗势欺人,赶走了学子。这一幕被紫萸看见,她偷偷拿了水壶追出去。学子被紫萸的善良和美丽打动,爱上了她,想带她离开这个苦难之地。紫萸也心系这位学子,但她毕竟是罗家的奴隶,连自由都是奢望,她是不可能跟着他离开的。而且罗家在乡里欺男霸女惯了,恶名远播,没有人敢招惹他们,她若真跟着学子一起逃走,势必会连累他。紫萸思虑再三,忍痛拒绝了学子。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苦行僧所谓的大运。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只能错过了。 又过了一年,紫萸去山中砍柴,救下了一只被猎人追捕的白鹿。白鹿腿上中了一箭,它一瘸一拐地在山林中乱逃,看见紫萸就像抓住浮木一样,跟着在身后不走了。紫萸带它躲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每天上山采药给它治伤。约过了半月,白鹿的伤才渐渐恢复。 彼时紫萸当然不会知道,她救下的不是普通的鹿,而是天界神兽夫诸。 夫诸在山洞里待了那么久,早就厌烦了,它循着紫萸的气味下山,想去找她。夫诸以为凡人都会像紫萸一样,喜欢它,善待它,于是毫无防范,大摇大摆进了村子。没想到的是,它一出现在村口就被一大群人围了起来。他们用去集市挑选牲畜的眼神审视它,琢磨它值多少钱。 恶霸罗家的人一来就赶走了其他人,他们对夫诸垂涎三尺,认为它颜色纯白,定能卖上好价钱。几个仆人拿了木棍和绳子,想强行把夫诸捆起来。夫诸这才意识到危险,想逃跑却为时已晚,一堆人拿木棍围堵追打它。幸好紫萸看见了,她拼死护住夫诸,求罗家人放它回山里。 罗家人哪里会听一个奴隶的劝,他们对紫萸拳打脚踢,把她打到奄奄一息都没停下。夫诸看着鲜血淋漓的紫萸,一怒之下竟冲破了主人下的禁术。它现出原型,身体比之前大了数倍,眼睛里冒着蓝色的光,尤其是它的双角,像古树一般延伸出巨大的分叉,着实骇人。 罗家人以为见到了妖怪,惊叫着四处逃散。夫诸当然不会放过他们,它重伤了行凶最狠的那几个人,而后将紫萸驮在身上 ,往深山奔跑而去。 有胆大的村民背着弓箭追了上去,但人界的箭根本伤不了夫诸分毫。夫诸在悬崖峭壁飞速奔跑,很快就消失了。乡里人在山林中仔细寻找了好几日,终不得见。 那以后,再没人见过紫萸。乡里人都说她被罗家人打死了。也有人说,紫萸其实没死,她被一只蓝眼睛的白鹿带去了天上。 ①夫诸:上古神兽,外形像白鹿,见《山海经·中山经》,“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第54章 鬼母 看到夫诸自己回了蓬莱,灵夙松了口气。二哥去北荒找大哥办事去了,估计还得有几天才能回来。既然夫诸已经回来了,她也就不用担心被二哥责骂了。 奇怪的是,夫诸并没有回琰梧的云庐,而是跑去了流云灵主的园子。 灵夙悄悄跟着夫诸,见它叼走了母亲种的兰葳花,她吃了一惊。兰葳花是天界灵药,当年药翁送了三株给母亲,最终只有这一株成活。母亲平日里非常悉心地照料,好不容易开花了,就这么被它叼走了? 灵夙百般疑惑。夫诸贪玩,却不是莽撞的兽类。她很好奇,夫诸突然跑去偷兰葳花做什么,于是继续偷偷跟上去。她发现,夫诸带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凡人回来,就藏在云庐。而它偷兰葳花,就是为了救那个凡人的命 。 …… 灵夙说到这里,崇明全明白了。紫萸原本必死无疑,她吃了夫诸带给她的兰葳花,捡回了一条命。 “只可惜啊,夫诸毕竟是兽,再通灵也不可能有人的心思。”时过境迁,提起这些往事,灵夙还是忍不住唏嘘:“它哪知道,紫萸**凡胎是承受不了仙界灵药的。凡人常说的虚不受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兰葳能让她暂时保命,可伤愈之后她会承受更大的煎熬。” “我娘发现了这事,原是想把紫萸送走的。按照蓬莱的规矩,非天人不能踏足。可是夫诸寸步不离守着紫萸,它仰天长鸣,不停地叫着,嘶吼声都变沙哑了。我们都看得出,它对紫萸有不一样的感情。我实在心疼夫诸,也同情紫萸,就求着我娘把紫萸留下。我娘说,就算我们留下紫萸,她也活不了多久。除非她愿意剔去凡骨,潜心修行。不过以她的资质,至少要修行千万年才有升为地仙的可能。紫萸当然是想活的,她说像她那样的人能苟且活着已经是恩赐,而她何德何能遇见夫诸,得以来到仙界。只要能捡回一条命,无论什么样的苦她都能吃。”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紫萸在人界的那些事。她说得不错,她的人生不会变得更糟糕了,十几年猪狗不如的生活她都熬过来了,好不容易有了一线生机,她怎么会不抓住呢!我们都没想到的是,她真的熬过了脱胎换骨的痛,日夜苦修,从来没有懈怠过。六千年后她终于成了地仙,即便法力非常低微,她亦觉得无比幸福。她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卑微,却不从不自轻自贱。因为活得不容易,她更渴望活着,而且她也很努力想要活下去。可偏偏在一切都开始变好的时候,初月杀了她。” 说着,灵夙的眼睛湿润了。紫萸是她的一道伤口,她从不愿意别人去揭。若不是对崇明完全卸下了防备,她也不愿意亲自揭开。 “我从来都不是大度的人,对初月我是永远不可能和解的。第一次我手下留情了,没让她灰飞烟灭,但不会有第二次。崇明,如果有一天我和初月再次碰上,我希望你不会怪我。” “很早之前我就跟你说过,她是她,我是我。我从不干涉别人的恩怨。” “那就好。” “听你说了紫萸的事,我大概能明白了。以前我就时常觉得,琰梧君对紫萸不像是对待一个普通侍女。” “二哥很善良。紫萸救过夫诸,又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二哥对她一直是另眼相待的。不只是二哥,整个蓬莱都一样。我娘其实也把紫萸当女儿看待。”灵夙眼神忽然变凌厉,“可是,我们拼命保护的人,初月说杀就杀了。就连我的至交好友的荆楚也觉得,我不应该为了一个侍女与真武殿为敌。” “阿灵……” 灵夙将食指摁在崇明唇上,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她笑笑:“你不用解释,我懂的。今时今日,我还能不懂你吗?” 原是很温柔的时刻,江面上突然冲起一股巨浪,小舟瞬间被冲成了碎片。 灵夙和崇明都在察觉到不对劲的那一刻腾空而起,稳稳立在空中。刚才他们聊天太投入了,并未感知到有什么东西靠近,这也足以说明来人不简单。崇明暗道不妙,还真被瑶姬说中了。定是坤岩知道了光阴眼在他们手上,盯上了他们,一路都在找下手的机会。 果不其然,水底下迅速窜出了两个人影。一个是坤岩,一个是今时不同往日的初月。 “师兄,好久不见。”初月咧开嘴,笑得格外阴森。 崇明的表情十分冷淡:“时至今日,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他转头坤岩道:“你我终有一战,既然你费尽心思跟了过来,不如就在这里了结吧。” 坤岩摇头,大笑:“崇明殿下此言差矣,我可不是来跟你了结恩怨的,是来取你性命的。你们俩的命,今天我全要了。” “呵,口气倒是不小。命在这里,能不能取走试试再说!”灵夙讥讽。她没有给坤岩回话的机会,拔剑直取初月而去。这一天,她等很久了。 然而初月今时不同往日,修为比当年高了不知道多少。她如今是饿鬼道的人,周身散发着森森鬼气,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灵夙这些年虽然长进不少,但乍一跟她对抗,还是有些吃力。几个回合下来,谁都没办法伤对方分毫。 另一边,坤岩和崇明也打得激烈。坤岩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柄巨斧,在兵器上占了便宜,且他和崇明是老对手了,彼此都很了解对方的出招模式,一时也难分出胜负。 四个人正打得难舍难分,又一道浪涛从水底直冲而上。灵夙分神瞥了一眼,暗叫糟了!那人长发及膝,目眦欲裂,长相极为丑陋。重点是,她长了十个脑袋。就算从未见过,灵夙也猜到了她是谁——小虞山鬼母。以灵夙的修为,对付如今的初月尚且没有十足把握,现在又来一个鬼母,胜负就很玄妙了。 鬼母速度极快,想也不想直接吐出一道黑气朝灵夙而去。灵夙赶紧躲开,拿出**笛开始吹奏。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同时对抗初月和鬼母两人,不能跟她们硬碰硬。 崇明也注意到鬼母来了,可他被坤岩缠得很紧,完全分不开精力去帮灵夙。鬼母和初月攻势越来越凶猛,灵夙渐渐处在了下风,若不是**笛的声音牵制住了她们的动作,她怕是更吃亏。 灵夙聚精会神吹着**笛,没办法同时兼顾两个强大的敌人。她一不注意,初月出招偷袭,在她后背刺了一剑。 “阿灵!”崇明慌了神。他挡开坤岩的巨斧,朝灵夙飞去。可就是这么一分心,他手臂也挨了坤岩一斧。 “阿灵你怎样?”崇明急着把灵夙护在身后。他们身上都染上了血迹,他一碰她,血融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灵夙压低声音:“我没事。坤岩的目的是光阴眼,他对我们还有所忌惮。你想办法牵制住他,初月和鬼母我能对付。刚才我吹了**笛,会有人来帮忙的。” 崇明明白了她的用意,点头:“好,那你小心。”好在他和灵夙没有伤及根本,养几日就能恢复。但他们不能这样一直耗下去,得想办法尽快突出重围。 初月见崇明看灵夙的眼神充满担忧,笑得很疯狂:“师兄,你薄情寡义,当初背弃我而选她的时候,可想过有今天?” 崇明并不想理她。 初月又道:“她根本配不上你。她心里的那个人一直是骥风师兄,你不要再被她骗了!” 灵夙实在听不得初月嘴里再说出难听的话,她将湛卢变作两把剑,一剑飞向初月,另一剑和鬼母战了起来。初月躲过飞剑,剑又回到灵夙手中,合二为一。灵夙将灵力注入剑身,再次攻向鬼母。 鬼母自出现就一直处于癫狂状态,她没说一句话,招式却十分狠辣。灵夙刚吃过亏,已经知道该怎么牵制鬼母。她招式变化极快,不到片刻,她生生斩下了鬼母其中一个脑袋。鬼母惨叫,断头的伤口处冒出屡屡黑烟。灵夙乘胜追击,又斩下了她第二个头。初月被灵夙的真气挡在三尺之外,一直近不了她的身,只能咬牙大骂。她非常诧异,灵夙和当年相比,修为提高了不是一星半点。 这时候,一道霹雳从云中斩下。吸引了正在打斗的几个人打斗注意力。他们看见一条银龙搅动着云层,盘旋在巫峡上空。银龙口吐人语:“有这么精彩的打斗,怎么能缺了我?我几万年没跟人过招了,手可痒得很!” “明霓你别废话了,还不快下来帮忙!”灵夙催她。 银龙狂吼一声,朝鬼母冲去。 …… 几日后,当灵夙的伤口都快恢复了,晚煦才从阿湛那儿听说这些。要不是女英让她来给灵夙送点君山的果子,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么惊险的事。 晚煦咬牙骂道:“这个初月还真是阴魂不散!后来怎样了,他们抢走光阴眼了吗?” “没。”灵夙摇头,“不过光阴眼被我毁了。” 陶娘子正在旁边吃水果,一听光阴眼毁了,大惊失色:“姑娘,这可是你千辛万苦找到的,怎么就毁了呢?” “瑶姬说,开启光阴眼需要鲜血、杀戮和戾气。我自认为不会为扭转光阴而不择手段,既然我们用不着,不如毁了,省得他们再动歪脑子。” “表姐说得对!坤岩那伙人呢,怎样了?” “坤岩死在了崇明手上。初月拼死抢光阴眼,我砍断了她的手,不过还是被她逃了。”灵夙想想觉得很解气,“至于鬼母,她被我砍了两个头,明霓一来她就知道敌不过,也找机会逃走了。不过她在明霓手里没占到半分便宜,脑袋被明霓砍得只剩一个了。” “可惜没能要了她们的命,留着初月迟早是个祸患。”晚煦咬牙。 “初月为了让鬼母给她重塑身躯,拜入了小虞山一门,这可是天界的奇耻大辱。真武帝君向来正直,就算我不出手,他也会清理门户的。” “那就好。希望真武帝君早点清理门户,别再让她到处祸害人了。” 姐妹俩聊了会儿,很快把巫峡一战抛之脑后了,话题渐渐演变到晚上点什么菜。不多时,崇明进了月洞门。 晚煦一看崇明来了,笑逐颜开:“姐夫怎么来了?” 灵夙:“……” 这声招呼崇明很受用,他把手中的锦盒交给灵夙:“从药翁那儿拿了点月参。你的伤还没好透,最近注意些,记得按时喝药。” “我没事,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伤虽小,可初月如今师从鬼母,她的兵刃邪气太重,不得不防。” 这一点,灵夙倒是赞同。若只是普通剑伤,她早就活蹦乱跳了。她打开崇明给的锦盒,里面有大小不一的十枝月参,够她吃到伤痊愈了。 晚煦见他们耳鬓厮磨的样子,忍不住出言调侃:“哎,想当年你们可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表姐受这么点伤,殿下如今都寸步不离守着了。真是让人倍感意外!” “就你多嘴!”灵夙嗔她,“我还没说你呢,谁让你在瑶姬面前乱说的。” “我可没乱说。我说的全是事实!”晚煦笑着跑走,准备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许久不来人界,陶娘子跟她说最近新来的厨子做的一手好菜,手艺一点都不比郭厨差。 院子里一下安静了许多。灵夙也笑话崇明:“晚煦倒也没说错,小伤而已,你不必三天两头往这边跑的。” “我只是担心你。” “我好歹是瑶姬调教出来的,又是上元夫人的关门弟子。要是连这点伤都处理不了,那可真是有辱她们二位的名声了。” “我从来就说不过你。”崇明无奈笑笑。 “你那边怎样了,事情都办妥了吗?我爹怎么说?” “坤岩一死,他的部下就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师兄正在加紧缉拿他的旧部,可惜虞颂跑掉了,目前下落不明。” 虞颂能趁机跑掉,灵夙丝毫不觉得意外,她说:“虞颂诡计多端,论心眼远在他爹坤岩之上。坤岩一死,他肯定早就得到消息了,不出意外他还会来找我们报仇。” “就怕他不来。”崇明不以为意,“明霓已经赶往南海了,我拨了三万人给她。” 这是崇明和明霓的交易,不用他多说,灵夙都懂。明霓带着天兵攻下小虞山,下一步就是顺理成章将接管南海了。南海龙君能让鬼母在小虞山盘踞多年,且势力越来越大,这就是他最大的失职之处。对于明霓的举动,天界绝不会多说一句。她的四海版图,终于开始扩张了。 灵夙心情很好,笑着问崇明:“有没有兴趣出去走走?今日一早下了场雪,雪中的汴京城别有一番风情。这画面,殿下在天宫可是看不到的。” 崇明自然愿意奉陪。逛完回来,他们正好可以赶上晚煦筹划的大餐。 “走吧。” 许是平日里走同样的路走惯了,不知不觉,他们就到了万象书局门口。 书局的掌柜施先生正好在店里,看见灵夙和崇明,他赶紧迎了上来:“三姑娘,崇明公子,又来买书啊。” 灵夙摇头:“路过。” “外面天冷,二位要不要进来坐坐?” “不了,我还要去市集买点东西。施先生,云黛最近怎么样了?” 听到云黛的名字,施先生叹了口气。 “施先生?” “承蒙姑娘挂念,你和云黛是至交好友,这事不该瞒你。云黛她身子一直不是很好,这你是知道的。听我表侄说,上个月云黛的病情又加重了。”施先生很低落,“还有一件事很奇怪,我表侄同届的一个举子对云黛有意,先前来我家提过亲,云黛给拒绝了。可不知为何,前几日她写信回来,又愿意嫁了。” 这事确实奇怪,灵夙也觉得纳闷。不久前在赵宜真家里,云黛曾说她喜欢上一个姓沈的公子。那位沈公子家中做书画生意,云黛和他颇有话聊。怎么才几个月,云黛就改变主意了? 灵夙怕施先生多想,只好敷衍:“也许云黛想通了。她不是个会勉强自己的人,先生放心。” 崇明也帮着宽慰了一句:“有公孙公子帮忙,云黛姑娘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多谢公子,借您吉言。” 崇明口中的公孙公子,就是施先生的表侄公孙修,他和灵夙先前在书局远远地见过公孙修两次。而他之所以印象这么深刻,是因为公孙修乃是明绍的副将元清。仙人飞升向来都是要历劫的,元清这一劫尤其久,公孙修已经是他在人界的第四世了。当时认出公孙修,灵夙还感慨人界真小,兜兜转转遇见的全是熟人。 告别了施先生,灵夙对崇明说:“要不我们去趟留雪山庄?” “我也正有此意。”崇明说,“元清历劫迟迟不归,明绍将军很担心他,我们可以顺便去看看。” 灵夙点点头。她又拿出了瑶姬给她的紫玉簪,细细摩挲,眉头不觉皱了起来。 第55章 留雪 留雪山庄是施家在城郊的一处宅子,那地方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冬暖夏凉。施先生当年花了不少钱买下来,就是为了给女儿施云黛养病用的。施云黛自娘胎出来就有些不足,身子骨比一般女子弱一些。大夫说只要在安静的地方修养,施云黛的病不会有大碍。 书局不忙的时候,施云黛都会带着侍女来留雪山庄小住。她很喜欢这里,在这儿待着比在汴京城里心情都要好上许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里没有她的好朋友,如赵宜真,还有灵夙。 此刻,施云黛正倚在回廊的栏杆上看雪景。侍女碧儿端着药盅过来,提醒她:“姑娘,该喝药了。” “你们总是人让我喝药,可是我这病,喝药怕是没什么用……”云黛轻轻咳嗽了一声。她虽抱怨,还是把药一滴不剩地喝了。 “表哥呢?” “表少爷在书房看书。要我叫他来吗?” 施云黛摇摇头:“不必了。他这次科举落榜,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一直耿耿于怀。还是让他好好温习吧。碧儿你也退下,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是,姑娘。” 碧儿一走,园子里又恢复了安静。施云黛痴痴望着远方,眼前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心里很清楚,她的病药石无医,皆因那个叫沈源的男子而起。 …… 年初,施云黛的表哥公孙修进京赶考,在留雪山庄暂时借住。到了六月中,公孙修的同乡好友沈源前往汴京做生意,期间特地跑了一趟留雪山庄,为公孙修捎了封家信。那一日施云黛正在阁楼看书,阁楼的窗口斜对着山庄大门,她一起身就看见了门外手持杨柳枝的沈源。也不知为何,只一眼,她就确定自己爱上了这个男子。 公孙修和沈源老友相见,都十分高兴。沈源将杨柳枝赠予公孙修,祝他事事顺遂。这是他们家乡的习俗,友人出行或再见时,都会互赠杨柳枝,以表示祝福。 公孙修舍不得沈源就这么匆匆离去,想留他在山庄小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施云黛开口,没想到施云黛一口答应了。施云黛说,表哥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想住多久都行。 施云黛没有告诉公孙修,她也希望沈源能多住一阵子。 时间久了,施云黛跟沈源越来越熟悉,对他的爱慕之情也越来越深。沈源不仅温柔儒雅,一表人才,而且博古通今,比她见过的许多以文人自居的汴京男子都要有博学。只可惜这份感情她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表露,因为她觉得沈源只是拿她当妹妹而已。 施云黛这份懵懂的感情隐藏了不到半个月,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那日夜里,他们三人对月饮酒,畅谈诗词歌赋,沈源喝得大醉,拉着她断断续续喊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她错愕,试探地追问了一句,没想到沈源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把心里的苦全都倾吐了出来。 原来沈源一直爱慕着一个女子,是他同窗友人的胞妹,叫陆宛之。陆宛之却另有所爱,她自幼就和青梅竹马的心上人订了亲。她的心上人当年入伍参军,因战功卓著,在军中迅速升到了将军之职。可惜去年西北爆发了战事,那位将军在战乱中失踪了,至今生死未卜。陆宛之不相信爱人已死,非常执着地要等他回来。沈源亦是一样的痴心人,他也在傻傻等着陆宛之。 沈源离开留雪山庄前,找施云黛帮了个忙。他想从汴京带一份礼物回去送给陆宛之,但他对女子喜欢的东西不太了解,让施云黛帮他出出主意。施云黛听完,极力忍住了心中苦涩,她不想扫了沈源的兴致。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能让他开心,那也是好的。 留雪山庄地处京郊,离汴京有一个时辰的路。施云黛对沈源说,为买礼物特地回一趟汴京太麻烦,她从自己带回山庄的物品中挑了一块锦缎送给沈源。那锦缎出自京城近几个月来最出名的江家织造坊,名为落霞锦。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锦缎颜色如天际的云霞一般,在阳光下会泛上一层金色柔光。据说落霞锦的织造需要极其复杂的工艺,因此一匹难求,整个京城也没有多少。若不是灵夙和江家大小姐是故交,施云黛花再多钱也是买不到的。 当施云黛把落霞锦拿出来,公孙修和碧儿都猜到了。她舍得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沈源,足以说明她的心思。公孙修看在眼里,心里只能默默哀叹。 沈源却始终蒙在鼓里,对于施云黛送的礼物,他再三道谢:“云黛姑娘,我在山庄叨扰许久,你不仅费心思招待,还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我平日不怎么穿艳丽的衣服,这锦缎我也用不着。”施云黛假装不在意,“若能帮你讨得陆姑娘欢心,促成一段姻缘,也算我功德一件。” “姑娘的好意我记下了。能有姑娘这样的朋友,是我沈源三生有幸。” “朋友……”施云黛心中愈发酸涩。是啊,她再怎么费心思对他好,他只会把她当朋友。 沈源还没来得及把落霞锦收起来,山庄内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打乱了大家的心绪,有人来向施云黛提亲了。 来人姓苏,是汴京易乐楼的少东家,也是公孙修的同届考生。此次科举苏公子榜上有名,且名次很靠前。他的家人一高兴,就想给他议亲。苏公子是万象书局的常客,早年间就见过施云黛,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借着此次中举,他向父母说了自己的心事。苏家父母都是通情达理之人,自然乐意促成儿子的姻缘,他们派媒人去施家说了亲。但施先生说,他答应过施云黛,她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因此还得问云黛自己的意思。苏公子得到这一回复,亲自准备了丰厚的彩礼,让人送到留雪山庄。 扎着红绸的彩礼一箱接一箱被抬进了大厅,施云黛当场傻了。她对这位苏公子有印象,是个白净斯文的书生,可她只当他是书局的客人,从未往旁的方面想。何况她心里已经有了沈源,怎么还能再接受别人的提亲? 施云黛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媒人大为意外,苏家在汴京城是有名的富户,苏公子又刚考中了举人,想嫁到苏家的女子说是排了长队也不为过。反倒是这位施姑娘,论长相顶多是中上之姿,据说身子也不是很好。遇到这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竟然还有拒绝的道理! 纵使心中不解,媒人也不好意思当面戳破,直说让施云黛再考虑考虑,就带着人和彩礼悻悻然回汴京去了。 提亲一事发生没几天,沈源也告辞返乡了。施云黛的病就是在他离开后加重的,她整日恍惚,夜间不容易入睡,睡着了又不容易醒过来,甚至时常出虚汗。往留雪山庄请的大夫一波接一波,都说身子并没有大碍,应该是心病。 碧儿悄悄对公孙修说:“姑娘得的,怕是相思之症啊。” 公孙修何尝不知,他在书房中不慎翻到过施云黛为沈源画的像。他和施家虽是近亲,但因家乡离汴京路途遥远,两家人来往并不算多。施云黛这个表妹,他也算不上特别了解。诚然,女儿家的心思不是他这样的人能猜透的。 眼看着施云黛的病一日比一日加重,公孙修实在看不下去了。他问施云黛:“表妹你这又是何苦?那位苏公子我认识,论架势和容貌,都在沈源之上。你为何拒绝了他,反而对沈源一片痴心?你明知道他心里有别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施云黛赧然一笑,“初次见他就觉得似曾相识,心中很是欢喜。” “那你为何不告诉他,反倒帮他去讨别的女子欢心?他并未婚配,你若说了,你们之间或许还有机会。” “若他没有心上人也就罢了,他既然心有所属,让他把我的当成一个肯为他分忧的朋友也好。何况,喜欢他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并不想给他增加困扰。” 听完施云黛一番话,公孙修再次叹息。他只得劝她安心休养,早日好起来。 公孙修不放心施云黛,特地给表舅施先生写信说明了情况,让表舅从京城请几个医术好些的大夫过来。不久之后,舅母亲自带了一位名医来到留雪山庄。经过那位大夫的调理还有舅母的细心照料,施云黛的病总算有了一些起色,但也还是病恹恹的,看着着实令人心疼。 施夫人不知道施云黛和沈源的事,时不时会在女儿耳边提起苏公子,说他相貌堂堂,谦和有礼,她和施先生都很满意。她还时常感叹,女儿拒了苏家的亲事太可惜。这些话,施云黛其实都听在耳中。 转眼几个月过去,年关将至。万象书局每年临近年关都非常忙碌,施夫人只得先回汴京。而她前脚刚走,施云黛就做了个惊人的决定。她让公孙修给她父母写信,让他们替她允了跟苏公子的婚事。 公孙修照做了,他百思不得其解,问施云黛:“你为何突然又愿意嫁给苏公子了?” “我爹娘就我这么一个女儿,近几年书局生意越来越好,事情也越来越多,而我缠绵病榻,不能为他们分忧也就罢了,怎么能让他们再为我操心呢。” “你真的想好了?” “你说得对,苏公子挺好的。我若婚姻美满,爹娘会为我高兴。他……应该也会的吧。” 那个“他”指的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 …… 沈源离开留雪山庄已近半年,想起关于他的种种,施云黛总会有一种不真实感,仿佛那只是她病中的一场梦。但她很清楚,她放不下他,对他的感情非但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反而愈发深刻了。她如今能做的,唯有减少想他次数。 施云黛不知道的是,她每每独自一人在园中发呆,公孙修全都看在眼里。见她如此,公孙修很是懊悔,并且时常自责,若不是因为他,沈源就不会来留雪山庄,施云黛也就不会经历这些。 “终是我害了表妹,让她空相思一场。”公孙修哀叹一声,默默离开了园子。他实在不想看见施云黛这副样子。她心里难受,他也不痛快。 公孙修原是想去附近走走,排解心中郁闷,不曾想在林子里遇见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身着金纹玄色衣袍,金冠束发,目光灼灼,竟是少见的丰神俊朗。他明明从未见过这位男子,心底却无端浮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是见过?”公孙修满是疑惑,“我看您很面熟。” “是公孙公子吧?在下崇明,与施姑娘是旧识,或许我们是在万象书局见过。”崇明并不打算对他透露天界旧事。公孙修毕竟不是元清,他如今**凡胎,已然不记得昔日种种了。崇明此番前来,只是想弄清楚为何元清与旁人不一样,一次普通历劫需要如此之久。 公孙修听到“崇明”这个名字,心中立刻有了答案。他记得施云黛跟他提过,她有一位挚友叫灵夙,住在汴京城的永和巷中,灵夙的未婚夫就叫崇明,二人都是万象书局的常客。他猜,崇明应该是和灵夙一起来留雪山庄探望施云黛的。 “原来是崇明公子,失敬。不知灵夙姑娘可有一同前来?” “她和施姑娘许久未见,在厅堂聊了有一会儿了。我随便走走,没想到在这里碰见公孙公子。公子一直皱着眉头,似乎有心事?” “见笑了。我只是担心表妹的身体,她病了很久了。” “施姑娘的病虽难根治,但目前来看并不严重。”崇明话锋一转,“公孙公子可有婚配?” 公孙修一愣,不曾想崇明会问这个问题。他如实回答:“去年就已娶妻,不过我此次进京赶考,妻子远在肃州老家。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闲聊而已,公子别介意。” 崇明没再多说什么,二人寒暄了几句,一同返回了山庄。 厅堂内,炭火烧得很旺。施云黛脸上难得有了红润之色,她正微笑着,和灵夙说着话。 灵夙拿出那支紫玉簪,随手插在了施云黛的发髻上,“真好看,很衬你。” “这是送给我的?”施云黛将紫玉簪取下,仔细打量。身为从小在汴京这个繁华都城长大的女子,她对首饰器玉一向敏锐,只一眼就能看出这支簪子价值不菲。她塞回灵夙手里,推脱道:“不行,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拿着吧。”灵夙声音不大,话语中却有种不容拒绝的气势,“本就是为你准备的。迟到了这么多年的礼物,如今算物归原主。” 施云黛完全没听懂灵夙的意思。灵夙也没有继续解释,不由分说地将紫玉簪继续插回到她头上。 施云黛很低落:“你大老远来看完,还特地给我准备这么贵重的礼物。可我现在这副身子,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你为我做得已经足够多了。” “可我没有……” “嘘——”灵夙比了个禁声手势,微笑:“别想那么多,也别问,以后你就会明白的。你现在只需好好休养就行。相信我,你的病没有大碍,听大夫的话好好吃药,假以时日就会康复。” 施云黛点点头。灵夙和崇明的特殊之处,她是亲眼见识过的,他们能入赵宜真的梦,还能召唤出《华明录》的书灵。出于对灵夙的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信任,她从未追问过灵夙的身份,而灵夙此刻说的话,她也全然相信。是的,她一定会康复的。 从汴京回留雪山庄至今,这是施云黛最踏实的一刻,她发自内心地笑了。 公孙修和崇明进屋时,正好看见这一幕。自沈源离去,这是公孙修第一次见施云黛的笑容,他忍不住打断她们:“还是灵夙姑娘有办法,有你在,相信表妹的病一定会很快康复的。” 灵夙回头,公孙修正笑着朝她颔首,她回以一笑。 第56章 相思 陪施云黛喝完药,灵夙施施然回房,想着近来无事,不如在留雪山庄多住几天,好好陪陪施云黛。她推门进屋,崇明正坐在窗边喝茶。 “你来找我,是有话跟我说?”对于崇明的出现,灵夙毫不意外。 崇明推过来一个杯子,给她倒上茶。 灵夙又问:“是元清的事?哦不,现在应该叫他公孙修。” “是。” “你又知道了?” 这个“又”字用得……崇明有点哭笑不得,他以前还真没听谁提过,灵夙是个嘴上不吃亏的人。骥风每每说起她,用的都是最美好的话语,诸如伶俐、慧黠、聪明…… “确实知道了。”崇明说,“元清之所以回不去,是因为他的神魂被 ‘恶’缠绕,必须经历三次 ‘恶’劫才算功德圆满。” 天人历劫的多得去了,有情劫,有生死劫,有天雷劫,但是恶劫一说灵夙从未听过。至于崇明所说的被恶缠绕,以她的修为,与公孙修面对面竟然完全看不出端倪。灵夙觉得,这似乎不太对。 “元清被恶缠绕,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崇明卖了个关子:“不太好说。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得尽快回去,将这一情况告诉你父亲。” “不想说就算了,我也没兴趣知道。你快去吧。” “你呢,不回清荷别院?” “云黛身子还没恢复,我回去也没什么事。既然来了,干脆多陪她几天。” “行,你照顾好自己。小心虞颂和初月。” 灵夙不以为然:“虞颂能奈我何?初月又能奈我何?不过都是手下败将而已。你放心回吧,我好得很。” 崇明无可奈何,但他也无法反驳灵夙所说的。灵夙的修为今时不同往日,他还把**笛送给她防身了,莫说是虞颂或初月,就算他们二人联手,灵夙也未必会吃多少亏。如此一想,他也就放心多了。 “那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嗯。” 崇明走到门口,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灵夙纳闷,“还有事?” “没什么。走了。” 崇明并不想说出口。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得会有事发生。可理智告诉他,他过于杞人忧天了。自从明白自己对灵夙的心思,他一直无法放下对她的担忧。她在人界虽然潇洒,危机也是并存的。 …… 留雪山庄环境清幽,灵夙晚上睡得很好,一觉醒来已经是晌午。她准备去看看云黛,走到院门口,听见里面传出啜泣声,很轻,但瞒不过灵夙的耳朵。 “云黛?”灵夙唤了一声。 施云黛赶紧擦掉眼泪,她走出房门,挤出一丝笑容:“你醒啦。昨晚睡得可好?” “你怎么了?” 施云黛面色一僵,她知道瞒不过去,也就直说了:“沈源回来了。” 而此时此刻,沈源正在前厅和公孙修叙旧。 施云黛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沈源。沈源心有所属,她也已经订婚。不过半年时间,再见面已物是人非,她不知道用什么心情去面对他。寒暄几句之后,她赶紧找了个借口回来。 灵夙若有所思。沈源的事,施云黛先前都跟她说过,她原以为那不过是云黛生命中的一个小坎坷,过去了就没事了。毕竟,云黛虽相思成疾,但并无性命之虞。自她来了留雪山庄,施云黛的病是一直在好转的。 “你既然已经决定放下,就别再去想了。”灵夙拉过施云黛的手,“逃避不该是你的行事作风,想要迈过这道坎,就堂堂正正去面对。” “可是我……” “没有可是。你越是躲着他,他越会成为困扰你的心结。走吧,我陪你去。” 在灵夙的坚持下,施云黛只得调整好心情去面对她不想面对的。只可惜,她们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谁能想到沈源的心思转变得如此之突然!她们刚走到前厅门口,就听见沈源深情款款的这一番话。 “是我太傻了,我一直以为我只是把云黛姑娘当挚友。可是不知怎的,回到肃州后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她。和她相处的日子并不长,但是点点滴滴都刻在了我的心上。公孙兄,我觉得我心里已经有了云黛姑娘。我应该告诉她吗?” 公孙修无疑是震惊的,几乎脱口就要说出施云黛的心思。可他忍住了,表妹已经订婚,他不该在这个时候给她添乱。究竟如何选择,还是得交给她自己。于是他只好劝慰:“沈兄,作为朋友我还是得提醒,你对我表妹到底是情还是义,你沉下心了好好想清楚。先前你那么放不下陆宛之,怎么会突然就转变了心思呢?或许你对表妹只是一时的朋友义气?” 沈源很坚定:“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想清楚了。我对陆宛之是年少时期的一见钟情,是越得不到越不甘心。若说情,或许曾经是有的,但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深刻。倒是云黛姑娘,在留雪山庄和她朝夕相处那段时间,才是我此生最珍贵的回忆。” “你和陆宛之说清楚了?” “她一直知道我对她的心思,不过如今没什么必要了。她那位青梅竹马的将军没有战死,还升了官职。前不久他捎信回来了,说是即将凯旋,不日就要迎娶宛之作他的将军夫人。宛之能有此归宿,我也替她感到开心。” “你此番来留雪山庄,不会是专程为了我表妹吧?” “不不,也不是。父亲有一笔重要的生意交给我,让我去趟汴京。但是我心里惦记着云黛姑娘,想先来看看她。”沈源话语中有些许担忧,“方才她说身子不适,没大碍吧?” “还好……”公孙修搪塞了过去。他不敢告诉他,他回去后,施云黛相思成疾,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他更不敢告诉他,在他会开之前施云黛已经允了和苏家的亲事,再过不久就要成婚了。 他们这么一番对话下来,站在门外的施云黛和灵夙都听得一清二楚。施云黛只觉得浑身无力,胸口的血气就要往上涌。她想扶墙借力,却不小心碰到一旁的窗棱,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声响。就在厅门传出一声“谁啊”的时候,灵夙推开了面前的那扇门。 施云黛很惊讶,门的另一边,竟然是她的房间。 灵夙拉着施云黛,迅速进门,关门。走到外面的公孙修和沈源面面相觑,尤为不解。厅外的长廊上一目了然,哪有半个人的影子。 “可能是风吹的吧。”公孙修这样告诉自己。 施云黛回到房间,刚坐下,猝不及防涌出一大口血。灵夙慌了,赶紧用术法帮她稳住病情,又替她把了脉。 “云黛,别再去想那些事了!”灵夙难得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话。 从施云黛的脉象来看,她好不容易恢复的身子突然急剧衰败,仿佛精气神全部被抽空了一般。想都不用想,灵夙知道肯定是因为沈源的缘故。施云黛好不容易决定放下他,接受一场她认为适合自己的婚姻。可偏偏这个时候沈源回来了,还让她知道了,他心里是有她的。 施云黛眼眶中泪珠打转,她神情十分悲戚:“灵夙,是不是我命不够好?他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你如果真放不下他,悔婚就是了。”灵夙不觉得那是什么问题。 施云黛摇摇头。 “为何?若你是担心苏公子那边,好办,我可以帮你。知道这桩婚事的人,让他们统统忘记不就行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施云黛还是摇头。她早就知道灵夙不是普通人,灵夙能办到这些,她毫不怀疑。 “那日在宜真家中,我偶然听崇明公子提到,就算神通广大如你们,也不能过多干涉凡人的命运,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崇明公子说得对,如果这真的就是我的命运,又何苦让你为难呢!你可能不知道,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很亲切,仿佛以前在哪里见过一样。灵夙,我真心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正因为是好朋友,我更不能拖累你。” “你怎么会拖累我?”灵夙语气有些激动,“为你做这点小事,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只要你愿意。” “我当然知道。”施云黛眼中有光芒闪烁,她拉着灵夙的手,气息微弱:“你对我好,一心为我做那么多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我不能事事都靠你,今天你能帮我,明天呢?以后呢?” “你不该有这些顾虑,就算事事靠我,你也不需要有负担。”灵夙闭上眼。她没说完的半句话是,这是她欠她的。紫萸身中数剑,倒在血泊中的样子历历在目。她不忍再看到她继续受伤了,哪怕她这一世都要依靠她,又如何呢? 施云黛稍稍加重了握紧她手的力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我所担心的不只是怎么向苏家交代。” “你害怕沈源对你并非真心?” “沈源心思单纯,他不是轻易见异思迁的人。他对陆宛之的感情有多复杂,我比谁都清楚。纵然他现在心里装着的人是我,陆宛之也会成为他永远过不去的一道坎。我不希望他将来娶了我之后,每每回忆起和陆宛之的旧事,都会有那么一刹那的后悔。而我,将会是他后悔的根源。” 灵夙无话可说。施云黛的这番话,换做曾经的紫萸是万万不会说出来的。为人数载,她还是她,却已然变得不一样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当做不知道此事,让一切回到原点?” 施云黛笑笑:“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若他向你表明心意呢?” “我不会让他说出口的。”施云黛声音很细,却很坚定。 施云黛话中的意思,灵夙没有完全猜透,但也不忍心就此事再多说什么。她很清楚,每多说一个字对施云黛来说都是多一分的痛苦。从她在人界重遇施云黛的那一刻起,她就下决心要守护她,不让她再受伤害。 灵夙决定回一趟汴京,找陶娘子商量看看用什么办法能治好施云黛的病。施云黛是凡人,仙界的草药她承受不起。而她现在的身子又非常虚弱,再拖下去只怕药石无医了。 …… 翌日,沈源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整个留雪山庄上下弥漫在喜庆的气氛中。仆役和侍女们有说有笑,比过年还热闹。他随便找了个侍女打听,得到的答案是,施云黛就要和易乐楼的少东家成婚了。 沈源如遭雷击,先前他确实碰见有人来留雪山庄提亲,可施云黛明明没有答应,为何现在又突然有了婚约? 沈源立刻去找了公孙修,公孙修却欲言又止。在他的再三追问下,公孙修不得不把前因后果告诉他:“半年前你还在留雪山庄的时候,苏家曾经来提过亲的,你记得吗?那苏公子是与我同届的考生,此次他榜上有名,家中就开始着急他的婚事了。他与表妹几年前就相识,也算是缘分一场。” 沈源不可置信:“可我记得,云黛姑娘当时并没有答应苏家的提亲啊!而且昨日我说起对云黛姑娘的感情,你也没说过她有婚约。” “我是怕你知道了会难受。”公孙修有些愧疚,他按照施云黛教他的,向沈源说了谎:“苏公子相貌堂堂,表妹早就对他芳心暗许了。那一次表妹之所以拒绝苏家的提亲,是担心表舅舅母不同意,不敢自作主张,因为表舅一直是希望表妹能嫁给他好友的儿子。后来表舅听说表妹怕有违父母之命而拒绝苏家,心里很内疚,特地让舅母亲自来山庄说服表妹。如此,才算兜兜转转成就这段姻缘。” “可是……” 公孙修打断他:“沈兄,你就别执迷了。事已至此,放下吧。” 沈源半天说不出话。他回忆起和施云黛相识后的点点滴滴,他并不傻,施云黛对他有情,他是能感受到的。可为何公孙修会说施云黛对那位苏公子芳心暗许? “我不信。我想听她亲口告诉我。”沈源转身就走。 “沈兄,沈兄你听我说,沈兄……”公孙修在后面喊了半天,沈源无动于衷。他叹了口气,一时竟不知表妹选择苏公子究竟是对是错。可惜灵夙姑娘一大早就离开留雪山庄了,说是回汴京找治疗表妹的方子。不然,要是灵夙还在的话,好歹有人能劝得住表妹。 “情爱之事果真是最难参透的。”公孙修心想。作为过来人,表妹的心境他其实能理解。 沈源敲响施云黛的房门时,她正坐在屏风前暗自神伤。桌上放着的是苏家几日前送来的喜服,她一直没拿出来看过,直到昨日做了那个决定。 “云黛姑娘,你在里面吗?”沈源的声音穿透门窗。 施云黛忙调整好心情,她挤出笑容,脆声道:“在呢,进来吧。” “云黛姑娘,我听说……”沈源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到了桌上的大红喜服,对他来说那是非常刺目的颜色。 施云黛站起来,将喜服在身前比了比,笑问:“好看吗?这是汴京城最有名的江家织造坊送来的,上次我拿给你的落霞锦,就出自他们家呢。” “好,好看。” “抱歉啊沈大哥,昨日我身子不太舒服,忘了告诉你,我就要成亲了。你这次来汴京,如果不着急的话就多住一阵子,喝了我的喜酒再回去吧。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好。只要你开心,我当然祝福。” 施云黛极力掩饰眼眶中的湿热,继续微笑着:“忘了问你,那落霞锦,陆姑娘可喜欢?” “嗯,喜欢。”沈源面上毫无生气,强笑着点头。 “喜欢就好。也祝你和陆姑娘能早日结成连理。” “多谢云黛姑娘。那你先忙,我去陪公孙兄温书了。” 沈源落寞地离开了。他走出门没一会儿,房间内传来砰的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下了。 “云黛姑娘?云黛姑娘,你还好吗?”沈源唤了好几声,没得到回应。 沈源慌了神,赶忙冲过去推门。他看见施云黛躺在地上,胸前染上了一大片鲜红,艳丽,刺眼,就像那件喜服的颜色。 第57章 劫数 陶娘子被灵夙支配着翻了一整天医书。她一边翻一边抱怨:“姑娘,其实你要真想救施云黛,动动手指就行了。天人的法术对于凡人来说,比什么良药都管用,为什么你非要从医书中找方子救她?她这病,普通方子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啊。” 灵夙未开口,正在吃梅子的晚煦打了个哈欠,慢悠悠道:“表姐是怕重蹈覆辙。” “重蹈什么覆辙?”陶娘子想了想,很快就懂了。昔年在蓬莱仙洲,夫诸喂紫萸吃了兰葳花,紫萸**凡胎承受不了仙界草药,反而更加痛苦。那么多年过去了,灵夙一直记着这事。诚如她所说,灵夙确实可以随便施个法术治好施云黛,可这样一来,施云黛的命数会因天界的干涉而逆转。于凡人而言,这未必是好事。 “姑娘想不借用法术和仙界草药,通过凡人的方法医好施云黛?” 灵夙默认。 晚煦摇摇头,叹气:“表姐,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哈。听你的描述,施云黛这是心病,只有心药可以医,你让陶娘子翻再多医书也是徒劳。” “照你的意思,应该怎么办?” “简单啊,让沈源娶了她不就成了。”晚煦说得轻描淡写,“这事我就可以帮忙,施云黛不就是怕沈源将来后悔么,那就先让沈源忘了对他那个什么陆姑娘的旧情,再让那个什么苏公子一家,还有施云黛的父母忘了婚约。也是动动手指的事!” 灵夙有所顾虑:“你不了解施云黛,她肯定不希望我用这种办法帮她,她想要的是沈源毫无保留的,纯粹的感情。” “纯粹的感情有鬼用,纯粹的命才是重点好么!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别听施云黛那套说辞,她是当局者迷,多愁善感。” 灵夙觉得,晚煦这么说好像很有道理,仔细一想也不是不可以嘛! “容我再想想。” 陶娘子阖上书,插了句嘴:“倒是还有一个笨办法。” 灵夙瞥她一眼,示意她继续。 “姑娘应该有所耳闻,北海悬胤崖的青芝草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六界众生都可以用它入药,无论是天人,凡人、饿鬼、修罗,畜生……不会有任何反噬。天人和修罗可用它疗伤,提升修为;饿鬼服用可重塑身躯,入修罗道;凡人服用则能去除一切伤病,永葆青春,长生不老。” 晚煦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出言嘲讽:“看守青芝草的可是上古女娲大神身边的神兽腾蛇,想取一株回来,不死也丢大半条命。当然,死的可能性更高。” “所以说是笨办法嘛。”陶娘子耸耸肩,表示无奈,“不过凡事总有例外,上次姑娘受伤,龙君明霓不就取回来一株么。” “明霓那老东西都活了多少年了!她究竟有多少修为,连瑶姬都猜不透。比不了比不了。” 这一事,灵夙也很意外,她至今不知道明霓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她的修为已经高到可以对腾蛇视若无睹 ? 晚煦丢下一颗梅子核,擦了擦手,“表姐你别听陶娘子胡说,就按我说的做,保证药到病除!” “嗯,我先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 离开留雪山庄前,灵夙用法术稳住了施云黛的病情,只要不出别的岔子,施云黛短时间内应该无碍。 灵夙让陶娘子拿来一面镜子,她开启了水镜。出乎她的意料,水镜那一边,施云黛的房间站满了人,施先生、施夫人、公孙修、沈源、碧儿……碧儿正在擦眼泪。 大夫为施云黛诊治完,摇了摇头。他对施先生说:“前阵子还好好的,也不知怎的,令爱突然开始呕血了。看脉象,她这是积郁成疾,怕是回天乏术了。” “先生,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小女!”施夫人哭嚎着,“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不能没有她。” “夫人难为我了,令爱这病着实蹊跷,我是真的没办法啊!” “不,不会的!一定还有办法的!”沈源情绪已然崩溃。施云黛昨天还好好,怎么会说没救就没救了呢?他拉着公孙修的衣袖:“公孙兄,我们肃州有个钟神医不是很厉害么,他一定能救云黛。对,钟神医可以的,我这就带云黛去见他。” “沈兄你冷静点!”公孙修喝止他,“此地离肃州千里之遥,别说钟神医未必能治好表妹,就算能,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你此刻真带表妹走了,她这身子也经不起路上颠簸的。” “难道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吗?我不能让云黛姑娘就这样离开我,公孙兄,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公孙兄,我求你了……” 见沈源这样,一直默默啜泣的碧儿突然冲上前,她像疯了似的,使劲推开沈源:“都是因为你!我们姑娘原本好好的,要不是你招惹她,她才不会病成这样!姑娘对一片真心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天天跟她念叨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还让她帮你挑礼物给你的心上人!你走之后姑娘就病了,如今她好不容易放下你了,你回来干什么!?都是你的错 ,是你!” “碧儿!”施夫人喝止她。 碧儿置若罔闻,继续歇斯底里地指责沈源:“你少在这里假惺惺的,滚出留雪山庄,你不配为姑娘难过,是你害了她!” 沈源被碧儿这一番话说懵了,他稍一思考就明白了前因后果。他眼神迷离,讷讷道:“……是这样?碧儿,云黛心里有我的,她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碧儿脾气正要上来,施先生拦住了她。他对沈源道:“沈公子,小女现在需要静养。您是外男,不方便在女子闺房停留。请您移步客房,不要再打扰小女休息了。” 沈源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公孙修知道,施云黛这一病,大家都对沈源心存怨恨,沈源留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事。他赶紧拉沈源出门。 “等,等一等……”床上的施云黛悠悠醒转过来。 众人一听,赶紧围了上去。 沈源拂开公孙修的手,立刻跑到施云黛床前:“云黛姑娘,你醒了?” “沈公子,”施云黛笑了笑,她很虚弱,声音非常细:“抱歉啊,让你难过了。” “不,没有。云黛姑娘,我……” 沈源话没说完,施云黛又昏迷了过去。 “云黛姑娘!” 咣当一声,镜子被灵夙一袖子拂到地上,碎成无数片,镜中的画面也都消失了。 灵夙像是气急了,她阴沉着脸,提起剑二话不说离开了别院。 晚煦目瞪口呆,惊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她,表姐她这是……怎么了嘛……”她还从未见过表姐发这么大的火。 陶娘子嗑着瓜子,摇头:“那个叫沈源的危险咯。” “啥情况?” “上一次姑娘这样失态,还是紫萸死的时候。那会儿姑娘脸上的伤还没恢复,灵主让我务必看好她。我不敢违背灵主的命令,拼命拦着姑娘不让她去,结果被她打晕了。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姑娘怒闯九重天,把初月给……”陶娘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晚煦目瞪口呆。不行啊这,沈源再可恶也只是个凡人,表姐来人界是领命受罚外加修行,她要是无缘无故开了杀戒,伤的是她自己的因果,坏的也是她的修行。为了沈源那样的人,太不值了! “我得去阻止表姐。”晚煦跟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晚煦回到清荷别院,一脸丧气。 陶娘子等得本来就着急,看晚煦的表情,她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不会是已经把沈源给杀了吧?” 晚煦摇头:“她没去留雪山庄。施云黛还昏迷着,我在附近找了个遍,没看见表姐的影子。娘子你说,她还能去哪儿呢?” “这我真猜不到。施云黛都这样了,除了去找沈源寻仇,她还能去哪儿啊?” 晚煦脑中灵光一闪:“该不会是……” 陶娘子瞬间悟了,她露出惊悚的表情。不是吧,难道灵夙去北海找青芝草了?她怎么对付得了腾蛇! 二人目光相碰,都很惊诧却又都肯定了这个答案。应该是了…… 晚煦有些绝望:“陶韫,你说你平时脑子动那么慢,怎么就能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呢?表姐要是真被腾蛇伤了,你就是罪魁祸首。等我姨母知道了,有你受的!” 陶娘子也很绝望:“我就是随口一说,哪知道姑娘当真了。晚煦姑娘你可得想想办法,我受不受罚不要紧,姑娘不能再出事了!” “你先别急,我这就去元合殿找崇明殿下。你马上回蓬莱仙洲,找我姨母过来。我们悬胤崖见。” “哦,好……好的。” “快去啊,愣着干嘛!” ………… 北海,悬胤崖。 灵夙已经和腾蛇缠斗了足足两个时辰。她立在海中的礁石上,碧色的衣衫被鲜血染得猩红刺眼。腾蛇朝她怒吼一声,飞回悬崖山的山洞里——那是它的巢穴。 青芝草就长在腾蛇的巢穴附近,远远望去有十几株之多。风一吹,它们在崖壁上摇曳,离她很近很近,可她无论怎么费尽心思都碰不到青芝草分毫。腾蛇太难对付了,她稍一靠近悬崖,它会迅速窜出来,拼尽全力阻止她靠近。 “该死!”灵夙吐出一口血。她捂着下腹的伤口,那是腾蛇尾巴甩到的地方。腾蛇的鳞片异常尖锐,被它轻轻打到就会拉出一道口子,她身上像这样的伤已经有十几处了。 湛卢剑嗡嗡作响。灵夙知道阿湛想出来帮她,没同意:“你若出来,湛卢剑失了灵力,对它就更没有攻击力了。” 阿湛听了,湛卢剑又晃了几下。 “不行!”灵夙果断拒绝,“我一用**笛,崇明就会知道我在这儿。此事断不能连累他。” 腾蛇是女娲大神的护法神兽,天界鲜有人敌得过,崇明恐怕也一样。而施云黛的命数是注定的,救施云黛只是她的一己私欲,她不想让任何人为了她的私心而受伤害。 灵夙擦擦嘴角的血,握紧了湛卢。她不能就这样放弃,就算腾蛇再强大,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得试一试。正当她准备再次飞向悬崖时,海面窜起一道巨大的水柱,惊得四周飞鸟乱窜。 见此情形,灵夙很快猜到了一二。 果然,初月带着诡诈的笑意破水而出。她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今天你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你这条命,迟早还得我来收啊,哈哈哈哈。”自从入了鬼母门下,她的行事作风越来越阴森,和鬼母别无二致。就连她那条断了的手,也被鬼母接上了一条白森森的骷髅臂。 灵夙和腾蛇斗了这么久,早已伤痕累累,面对初月来势汹汹的攻击,她应付得十分吃力,每接一招,骨头就像要散架一样。初月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怕是早就盯上她了,知道她来悬胤崖采青芝草,故意躲在暗处等她和腾蛇斗得两败俱伤,她好坐收渔利。 几个回合下来,灵夙几近虚脱,每个伤口都在往外渗血,就像从血池子里爬上来的一般。她实在太累了,要不是憋着一口不服输的气,她也撑不到现在。 “我不能倒下。就算死,我也不能死在初月手里。”灵夙咬牙。她心一横,转身向悬胤崖飞去。 腾蛇嗅到血腥味,兴奋地迅速窜了出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灵夙手中的湛卢一分为二,一把飞向青芝草,一把从腾蛇身前掠过,将它引向了初月。腾蛇不明所以,以为初月是灵夙请来的帮手,张开血盆大口向她冲去。 初月猝不及防,被腾蛇猛地撞得摔向了崖壁,巨大的冲击令她头眼昏花。她眼睁睁看着灵夙拿到了青芝草,大骂一声贱人,再也顾不得疼痛,继续攻向灵夙。腾蛇以为她要跑,紧跟着朝二人飞去。 灵夙伤势太重,她自认为无法同时避开初月和腾蛇,干脆不再躲闪。她孤注一掷,将所有灵力聚集在湛卢上,一剑刺向初月心口。同一刻,初月的骨爪穿透了她的下腹。腾蛇用它巨大的尾巴将二人狠狠一甩,她们同时往下坠去。 “啊——”初月喊得撕心裂肺。她的身体像是被撕裂一样,正在慢慢消散。刚才那一剑,灵夙是抱着同归于尽的目的,彻底毁去了她的神魂。 看着初月灰飞烟灭,灵夙憋着的一口气才放松。这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留你了。她心想。 然而她自己的意识也渐渐涣散,眼前的画面变得越来越模糊。她紧紧抓着青芝草。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不过没关系,崇明和晚煦若是找到了她的尸体,一定会把青芝草带回给紫萸的。临死前她还能了却心愿,也不错。 “阿灵!”这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外传来。 灵夙的身子在往下坠,她迷迷糊糊看见一个人影正飞向她。然后,她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是崇明吗?她使劲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骥风的脸。 “阿灵,阿灵……”骥风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 记忆的最后,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推开了骥风。 哗啦一声,她坠入了海里。海水从四周涌来,将她淹没。 第58章 执念 疼,浑身疼。灵夙从一种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的状态中逐渐找回了意识,强烈的疼痛感令她无比虚弱,就连睁眼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她都挣扎了好久。 过了许久,她终于清醒了。她看见自己的身子泡在水里。 难道她没有死,还在北海吗?不,这里不像北海。而且她身上的血迹全消失了,就连伤口也…… 灵夙看了一眼自己的下腹,那儿之前被腾蛇打伤了,还被初月穿了一个窟窿。可现在的她安然无恙,哪里还有半点受伤的迹象。若不是浑身上下都疼,她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灵夙回头,见骥风正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还有她身上消失的伤,灵夙心中有了个猜测。 “这里是南溟?” 传闻南溟有无忧泉,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在泉水中泡上三天三夜,伤口会立刻痊愈,除了损耗一些修为,看不出任何痕迹。可是据灵夙所知,早在数万年前,无忧泉就已经干涸。 骥风也是这样回答她的:“南溟的无忧泉早就干涸了。 “那这里是?” “修罗道,岁云山。”骥风淡淡道,“当年我离开天界,你母亲送了我一瓶无忧泉水,她说我以后可能用得着。” 无忧泉遇土会不断蔓延上涨,这事灵夙以前听母亲说过,可母亲怎么会有无忧泉?她看了骥风一眼。骥风猜到她会有此一问,说:“我也不清楚 ,得去问你母亲。” “我昏迷了多久?” “快三日了。你安心休养,除了我没人知道你在这里,不会有损你的清誉。” 灵夙一惊。竟然已经过去三天了!崇明找不到她会不会很担心?可她现在寸步难行,灵力也没恢复,根本没办法通知他。 她也明白骥风为什么要瞒着所有人带她来这里,包括崇明在内。她和他,毕竟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旁人若是知道她在修罗道和他独处了三日,影响她的清誉倒是无所谓,她压根不在乎这些。她担心的是,天界修罗界的关系会因此变得微妙。因为她的身份是天界太子的未婚妻,而他是阿修罗界魔君的丈夫。 “你怎么会去北海?”灵夙这才想起关键问题。骥风出现在悬胤崖,又恰好救了她一命,应该不是巧合。 “初月的事,父亲很生气,让我清理门户。” “竟然是你?”她以为真武帝君会让崇明去,“也对,初月一心恋慕崇明,若是让崇明去收拾这个烂摊子,她应该死不瞑目吧?谁会希望死在自己心爱之人的手里,呵。到了这个时候,真武帝君还是给她留了尊严啊。” “父亲并没有让我杀了初月,只说将她带回去处置。” “那不好意思了,我的剑太快,没收住。”灵夙不以为意。 骥风听得出,她对他还是抱有敌意的。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开口:“阿灵,当年的事,我一直欠你一个当面的道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都过去了了。”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 灵夙的心快速颤动了一下。她很冷淡:“没这个必要。一切已成定局,而且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当年骥风何以会娶瑶璎公主,她心里明镜似的。 骥风知道她知道缘由,他还是跟她解释了:“天界和修罗界迟早是要一统的,瑶璎有意和谈,可她一人不足以撑起整个修罗界,就算勉强撑起,她心思太单纯,根本无法抵挡坤岩的卑劣手段。天界需要一个身份合适的人与修罗界联姻,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而这个别人很有可能是崇明。” 灵夙一愣。居然还有崇明的事? “天帝只有崇明一个儿子,他未来是要继任天君之位的。我父亲说,不能是他。” “哦。” “这些年,你心里一直怨我吧?” “怨过的,不过也没一直。”灵夙如实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连死都经历过了,没什么是放不下的。何况我还有幸遇见了崇明,不是吗?” “我与崇明自幼相识,他很好。” “是。我能看上的人,自然不会差。” 骥风失笑。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性子要强,心高气傲,遇任何事都不肯轻易服输。 “我能问问,你心里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崇明的吗?”他以为他放下了,可有了机会能与她独处,他又忽然想知道了。 灵夙是始料未及。以她对骥风的了解,打死他都不会问这样的问题的。她想了想,心里并不是很确定:“没有什么特定的时机,或许是相处久了,突然发现了他的好吧。他这个人啊,表面上冷冷清清无欲无求的,心思却深沉得很。天帝把他当一个君王来培养,事事都要求他做到最好,他也不负众望,担得起深谋远虑几个字。可唯独在情爱一事上,他傻得很。他常说我有执念,他却不明白,自己的执念可是比我深得多。” 也是方才骥风问起,她一回想才意识到,其实早在欧冶子的乾坤幻境内,崇明比剑故意输给她的那次,她就对他有了特别的印象。她曾经以为的太子崇明,冷漠、深沉,城府惊人,是个很好的掌权者却不是她认知中的好人。如若不然,他为何要在骥风婚宴上掀了她的面纱?这不是明摆着要当众给她难堪么!直到人界的再次相遇,她忽然觉得,这个人也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惹人生厌。 想到崇明,灵夙的嘴角不知不觉地向上弯起。这一幕落在了骥风眼里,晦涩之余,他有了一丝欣慰。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嫁给她喜欢的人了。 ………… 灵夙回到清荷别院,发现她母亲流云灵主也在。就像她担心的那样,这三日她不见踪影,晚煦和陶娘子急得团团转,莫说她母亲了,就连远在巫山不问世事的瑶姬都听说了此事。 “表姐!”晚煦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开心得难以抑制,“你总算回来了,这几天你去哪里了?可担心死我们了!”她跑到灵夙身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还好,没受伤。可是这衣服怎么破破烂烂的? 流云灵主经历的事情多,她一看灵夙这身破衣服,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她并未直接戳破,淡然道:“你去换身衣服。” “嗯。”灵夙转身回房。她知道母亲已经猜到了,她去了悬胤崖,她身负重伤,她被骥风所救……母亲全都猜到了。 晚煦和陶娘子交换了个眼神,开始不安。她原以为灵夙安然无恙回来,应该没去悬胤崖跟腾蛇硬碰硬,可姨母这反应不太对,像是看破了什么。 片刻后,灵夙换好衣服出来,她朝流云灵主拜了拜:“娘,我有错。让您担心了。” “有什么错?” “错在不该擅自闯悬胤崖,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错在让您忧心牵挂,特地来人间一趟;错在私自见了骥风,还与他独处这么久。” 此话一出,流云灵主没什么反应,晚煦和陶娘子一个个都目瞪口呆了。陶娘子惊的是,灵夙真的去了悬胤崖,关键是她还能毫发无损地回来!晚煦心里则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表姐竟然会旧情人去了?还独处了三日!妈耶! “表姐你这样就有点过分了噢。崇明殿下为了你闯悬胤崖,杀腾蛇,弄得遍体鳞伤,到现在都还不能下地呢。你倒好,居然跟旧情人幽会去了。骥风可是有妇之夫,你怎么还跟他纠缠不清……” “你说什么?”灵夙无心辩解她和骥风的关系,她追问,“崇明怎么了?他杀了腾蛇?” “你还关心他呢?”晚煦纳闷,“我以为你已经不喜欢他了。” “别废话,你说重点。崇明到底怎么了?” 晚煦被她陡然提高的声音吓着了,支支吾吾:“就,就是我说的那样啊……你那日提着剑就走,我去留雪山庄没找到你,就想去元合殿找崇明殿下商量,谁知他去了南海,我没等到他。后来他到这儿找你,听说你去摘青芝草,就……就也去了。” “他伤得重不重?” “当然重,后背那道伤口尤其大,都能看见骨头了。”晚煦至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渗人。她感叹:“腾蛇有多厉害你是知道的,他竟然拼着一口气把腾蛇杀了,我也是佩服。” 灵夙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腾蛇有多凶猛,她比谁都清楚。当时她太担心施云黛,一时意气去了悬胤崖,完全没考虑后果。听说崇明伤成这样,她有种强烈的不安,担心、自责、害怕,还有一种她说不清的情绪萦绕在心头。这一切,流云灵主全都看在眼里,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若有所思。 “他现在怎样了?”灵夙的声音哽咽,“有的救吗?” “药翁守着呢。我回来之前听荆楚说,已经救回来了,但是身子很虚。” 灵夙心中百感交集,她心一横,对流云灵主道:“娘,我得去看看。” 流云灵主意外:“你答应过你师父,执念之海不平,此生都不能入天界。上元宫的戒律你早就破过一次,还想再来一次?” “戒律,呵,戒律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师父要罚我就罚吧,哪怕她让我在人界,亦或是饿鬼道,畜生道,待上几万年都无所谓。没有崇明,我遵守这些戒律有何用?” 她这番内心剖白,众人都是没料到的。晚煦有些后悔,刚才是她误会表姐了,表姐对崇明殿下的感情如此之深,怎么会去和骥风私会?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 流云灵主又道:“崇明那孩子很正直,我一直觉得他不错,配得上我女儿。可当年是你信誓旦旦说了绝不嫁他的,为此我还跟天帝闹得很不愉快。这些年我在蓬莱两耳不闻窗外事,竟不知你们俩何时到了这一步?” “娘若是想听,我回来再与你细说,现在我得先去天宫了。” “你既然决定了,那就去吧。” “谢谢您体谅我。”灵夙说完,拿出青芝草交给陶娘子:“你去一趟留雪山庄,喂给施云黛服下。” 陶娘子又是一惊,灵夙不仅去了悬胤崖,还真把青芝草带回来了!她正准备接过,流云灵主阻止了:“等等。” “娘?” “阿灵,你可想好了。施云黛是施云黛,她不是紫萸。你若让她吃了这青芝草,她会一直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不老,不死。这样的她在人界会是个异类,时间一长,你让她如何面对身边的人?凡人的命运自有定数,你本不该干涉。” 灵夙迟疑了,但她不甘心:“您也说了,施云黛不是紫萸,她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不像元清。元清在人界受难是历劫,无论经历多少苦难,最终都可以回天界。紫萸修为极低,当年她被初月毁去神魂,便注定与天界无缘了。但是她如果服下这青芝草,我们可以带她回蓬莱,她可以重新修炼,几千年几万年都无所谓,她回来就行。可我要是不管她,她就真的死了。” “我知道你是为她好,但你想过没有,你给她选的这条路,她自己愿意吗?” 灵夙被问住了。是啊,她从来都没考虑过,施云黛愿不愿意。 “我以为,能活着对她而言总是好的。”一如当年的紫萸,罹难如斯,却仍然想要活下去。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哪怕再苦,再艰难。 陶娘子的目光在灵夙和流云灵主间走了个来回,犹豫:“灵主,姑娘,那我还去吗?” “去。”灵夙做了个决定,“你把所有事都告诉她吧,紫萸的事,蓬莱的事……让她自己选择。如果她愿意,她可以随时回蓬莱。” “她如果不愿意呢?” “那就问问她有什么遗愿。我一定帮她。”这句话,灵夙说得很艰难。 …… 元合殿门口,一群女仙正翘首往里面看。荆楚带着侍卫在门口守着,她们进不去,又放心不下崇明,只得在此遥望,以寄相思。 荆楚心里直叹气。这群女仙平日里一个个高高在上,冷冷清清的,一听说崇明受伤全都变了个人似的,明知道进不去还在这儿杵着,害得他也不得安生,也不知谁走漏了消息。 “荆楚仙君,您就通融通融,我只进去看一眼!绝对不打扰殿下休息。” “是啊荆楚,我们只想确认殿下的伤势,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若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在这里不走了。” 女仙们你一句我一句,荆楚实在应付不过来,他拉下脸:“不是我不让你们进去,药翁走的时候叮嘱了,殿下伤势严重,不能被打扰,谁都不能进去。” “那我能进去吗?”一个柔美的声音传来。 众人一看,原来是迷醉宫的夜白。她穿了身红色衣衫,发髻高挽,身姿婀娜,颇有一番风韵。长成这样,也难怪天界诸多仙君是她的裙下臣。 夜白走近了,扬了扬手中的酒坛子,笑靥如花:“早些年药翁让我帮他泡了坛药酒,他说对殿下的伤有帮助,让我给殿下送来。” “劳烦夜白仙子了。您把药酒给我吧,我送进去。” “不行呢,这药酒性烈,一般人不知道怎么用它擦洗伤口,得我亲自来才行。” “什么!”穿粉色衣裙的女仙很生气,“这药酒不是用来喝的,是用来擦身体的?夜白你可真行啊,这么明目张胆觊觎殿下的馊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就是,你这是趁人之危!” “殿下才不稀罕你的药酒呢!” 女仙们七嘴八舌,义愤填膺。荆楚一阵头疼。 夜白并不生气,笑盈盈地开口:“我明目张胆觊觎怎么了?我一不偷二不抢,喜欢就是喜欢,不丢人。至于殿下喜不喜欢我,那是他的事,我不会强人所难。我可不像当年的初月,呵呵。” 她一提到初月,女仙们全都嗤之以鼻。唯独荆楚唏嘘不已,却不敢开口。 “不跟你们多说了,我去帮殿下上药。”夜白往前走了几步,还是被荆楚拦下了。 荆楚一本正经:“殿下说了,他不见外人。仙子愿意就把药酒给我,不愿意的话,那就拿回去吧。” “好你个荆楚!”夜白娇俏的脸上终于有了怒意,“我看你是故意跟我过不去!药翁都说可以了,我怎么不能进去?” 灵夙远远看见这一幕,觉着好笑。以前她只是听晚煦念叨过过,没想到崇明在天界竟真的这么受欢迎。她不紧不慢地走近,荆楚看见了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他。”灵夙面无表情,“他还好吧?” 荆楚点头,他示意侍卫们放行。 女仙们都傻眼了,你看我我看你,直到灵夙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她们还是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绿衣女仙很气愤:“荆楚仙君,你不是说外人不能进吗?她为什么可以?” 荆楚尚在震惊中。按照上元夫人的戒律,灵夙如今是不能回仙界的。她为了崇明,竟然连师父的命令都不管不顾了?他心不在焉回了句:“她不是外人。天界未来的太子妃,元合殿未来的女主人,是外人么?” 这话一出,女仙们的表情都很精彩,震惊有之,不甘有之。那绿衣女仙仍不死心,辩驳了一句:“你糊弄我们呢!我怎么没听说崇明殿下订亲了?只有当年……难道,难道是她?” “原来是她啊……”夜白意味深长地笑笑,“蓬莱的那位。” 第59章 宿命 崇明的伤势比灵夙想象的要重,她进屋就看见他轻靠在塌上,脸色苍白,额头冒着虚汗。他手里拿了个荷包,正出神地端详着。许是因为伤势太重,他没意识到有人进来,直到灵夙从他手里抽走荷包。 “有什么好看的?该不会是哪位仙子偷偷送你的吧?” 崇明抬头,一愣,随后哂笑:“话都被你说完了,我哪次说得过你。” 灵夙挑眉。他并没有解释,这令她很好奇。谁知她打开荷包一看,里面放着的是一小撮头发。她想起来了,在涂宁宁的竹里山庄那次,崇明的确割走了她的头发。她假装没事的人一样,把荷包丢回给他:“果然没什么好看的。还你。” “你怎么来了?” 灵夙没理会他这个问题,伸手想去揭他的衣服:“我看看你的伤。” “别。”崇明往后躲了躲,“已经没事了。” “许夜白仙子给你上药,就不许让我看看伤势了?”灵夙调侃。 崇明没明白这跟夜白有什么关系,却也猜到元合殿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他哭笑不得:“能让小灵主吃醋,也是新鲜。” “少来这套。不让看就算了,反正命是你的,保住就行。”灵夙嘴上这么说,心里当然很清楚,崇明是怕她担心。他明明承受着疼痛,却还是勉强装出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恣意地与她调侃说笑。想到这些,她不由得心头一酸:“你明知腾蛇不好对付,怎还去蹚这浑水?腾蛇是女娲大神的坐骑,上古神兽,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它杀了,不怕天君罚你?” “没想那么多。”崇明嘴角扬起。看到她,他是真的很开心啊。 那日晚煦告诉他灵夙去采青芝草救施云黛了,他完全没来得及考虑后果,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腾蛇凶猛如斯,灵夙怕不是它的对手。他火速赶去了北海,没找到灵夙,只发现悬崖的树枝上挂着她的衣服碎片。 “你怎么这么傻,哪里还像是我认识的那个深谋远虑的天界太子?身在其位,你应该顾全大局才是,别因为我落人口实。我事先不告诉你,就是不想拖累你。” 崇明听了,依旧保持淡淡的笑容:“我们小灵主是个小心眼的人,有仇必报,绝不吃亏。腾蛇它伤了你,我自然是要替你报仇的。” “要不说你傻呢!” “你不也是?明明是在人界受罚,怎么还不管不顾跑天界来了?哪里还像是我认识的那个独善其身的蓬莱三姑娘。我这点伤还挨得住,你不该来的。” 灵夙耸肩:“来都来了,师父要罚我也只能认了。” “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我被腾蛇所伤,初月趁机偷袭我,我杀了她。”灵夙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也没占什么便宜,九死一生,是你师兄救了我。” 崇明心中泛起一丝波澜。她这几天,是跟骥风待在一起啊……尽管他知道,骥风只是救她性命。 灵夙把她在修罗道的事尽数说给了崇明听。她惋惜:“那是仅剩的一瓶无忧泉,不然你这伤也不至于生熬着。看你这样,还得养好久吧?” “药翁说好好调理就行,不碍事。” “我既已破了戒律,那就索性破罐子破摔吧。”灵夙自嘲地笑笑,“我留下来照顾你吧,等你伤好了我再回去。” 崇明一听,捂着伤口:“这儿又开始痛了,看来真的得养好久。” “又来!” 二人正说笑,有人气势汹汹走进来,伴随着荆楚劝慰的声音:“天君您息怒,殿下还伤着,要不等他伤好了再说吧。” “他真是太不像话了,腾蛇好歹是女娲大神的坐骑,再怎么也不能……”天君的话陡然止住。眼前这一幕,什么情况? “见过天君。”灵夙行了个礼。如她所料,天君来训斥崇明了。 天君的眼神在二人中间来回,终于反应过来:“你……阿灵?” “让天君见笑了。崇明殿下因我而受伤,我来看看他。” “好,那你们先聊。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天君片刻前还气得皱成一团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像是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 见天君笑着离去,荆楚目瞪口呆。灵夙也没明白过来天君这前后态度变化是什么情况,唯独崇明笑得很有深意。 “那我也先出去了。”荆楚很识时务。 殿内又只剩下崇明和灵夙二人。灵夙脸上有些发烫,干咳了一声。 几个时辰后,明霓来元合殿探望崇明。她看见灵夙也在,心情甚好,得意地告诉他们,没了腾蛇看守,她已经把剩下的十几株青芝草全带回北海了。六界之中,如今她是唯一拥有青芝草的人。 “你要那么多青芝草做什么?”灵夙不解。 “崇明殿下斩杀腾蛇,此事迅速传遍了六界。要不是我动作快,谁知道青芝草会落在谁手里!饿鬼道和畜生道觊觎青芝草很久了,能便宜它们?” “所以呢?” “当然是便宜我啦。我拿回北海泡酒了。” “……”灵夙无言以对。她听晚煦提过,对明霓来说万物皆可泡酒。再这样下去,夜白这酒仙的位子怕是坐不稳了。 “不过我这个人一向够义气。”明霓拿出一株青芝草交给灵夙,“给你家殿下服下吧,就当是你们欠我一个人情了。” “我们也没求你给。” 虽是这样说,但灵夙还是很快接了过去,生怕明霓反悔。这龙女可不是什么大方的人,她精明得很! 明霓嗤笑,揶揄道:“我听晚煦说,你一人一剑独闯悬胤崖,被腾蛇和初月弄得遍体鳞伤?怎么有你这么傻的人,你居然敢跟腾蛇硬拼,不知道它的厉害吗?” “你去得,我为何去不得?” “你真以为我会虎口拔牙,从腾蛇那儿抢青芝草?” 这下轮到崇明惊讶了,半天没说话的他缓缓吐出几个字:“难道不是?” 明霓摇头,她拿出一支箭:“箭头是用女娲大神昔日补天剩下的五色石所打造,用它射青芝草,腾蛇就不会出洞攻击人。” 崇明和灵夙看了彼此一眼,表情很丰富。 灵夙不死心,问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问题问得好。悬胤崖在北海,北海可是我的地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那你不早说,早说了我和崇明至于受这个罪?” “你也没问我啊。” 灵夙无言反驳,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 ……… 得益于青芝草,崇明的伤好得很快,没过多久就恢复了**成,灵夙心中的石头也终于放下。在天界这些日子,她愈发怀念人界的繁华了。难怪明霓总调侃她,明着是受罚,其实是在享福。仔细想想,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又过了几日,晚煦来元合殿探望崇明,顺便给灵夙带来了施云黛的消息。被流云灵主说中了,施云黛果然没有选择灵夙给她选的路。 “云黛已经走了。她说谢谢你为她所作的一切,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晚煦不免伤感。这是她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 灵夙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略低沉:“她还有没有别的话留给我?” “她说,如果有来生,她还想做施先生的女儿,做你的朋友。” “知道了。”灵夙别过头去,她不想让晚煦看到她的情绪。 “还有……” “什么?” 晚煦拿出一本书,封面上赫然写了几个字:华明录,下。 “云黛让我带给你的。《华明录》下册一刊印完,马上就售罄了,汴京城里几乎人人都手不释卷。万象书局正在加紧赶印第二批。” 灵夙抚摸着书名,喃喃:“云黛泉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她和施云黛相交许久,知道她为这本书倾注的心血。 “还有那个沈源,在留雪山庄赖着不肯走呢。” “是么?”灵夙笑得很不屑。她找了面镜子,准备用水镜追溯看看,沈源和施云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施云黛是十天前下葬的。她临终前,沈源坚持要见她最后一面,被施夫人拒绝了。沈源放不下心中执念,日日守在山庄外,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之后他就让人在留雪山庄附近盖了一间简陋的草屋,在草屋住了下来。旁人不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云黛的地方。 在那个骤雨初歇的午后,他一抬头,她就在阁楼的窗边低头看书。他手持杨柳枝,叶子上沾着新鲜的雨水。她远远看了他一眼,眼中有情绪万千。 灵夙看完,讥诮:“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都是因果。” 灵夙不解地看崇明,崇明拉起她的手,轻声细语:“这事我应该早些跟你说的。我去命缘阁翻了紫萸的命薄,沈源的前世就是那个被她拒绝的学子。当年学子离开潼阳邑,因思念成疾,郁郁而终了。紫萸欠那学子一份情,这一世的施云黛才会对沈源情根深种,无法释怀。而跟施云黛订亲的苏家公子,是前世受过紫萸一饭之恩的苦行僧。他一直记着紫萸的善意,这一世的他才会心心念念要娶施云黛,还她的恩情。” “竟是这样。” “所以,你就别太纠结此事了。若放心不下,你可以回人界看看施先生和施夫人。还有元清。” “可你的伤……’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灵夙上下打量了崇明一圈,倒是信了他这话。近来都是她在照顾他,据药翁说,不出半个月崇明应该就能恢复如常了。 “行吧,那我和晚煦先回人界了。”灵夙睨他一眼,“殿下好好养伤,别再有什么夜白仙子夜黑仙子在殿外争风吃醋,影响了你休息。” 崇明哭笑不得。 从元合殿离开,灵夙没有直接回清荷别院,而是去蓬莱酒楼点了一桌吃的。许久没享受人间烟火,她是真的很怀念啊。因此她特地选了二楼的老位子,从这个角度她能看到大堂来往的食客,繁华的一切。 饭菜很丰盛,她们吃到一半,赵莹来了。乍一见到灵夙,赵莹很高兴,表达了她的思念之情,顺便抱怨半个多月没见着灵夙人了,以为她出远门了。 “确实出远门了。”灵夙见她一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问:“怎么,郡主是有什么烦心事?姬玄应该没再派人跟踪你了吧。” “跟姬玄没关系。托你的福,他最近没再烦我了,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呵,这事可真好笑。那我让他继续烦你?” “不不不,不需要,我谢谢你了。”赵莹道,“我心情不好是因为我娘,她总张罗着给我订亲,可我根本不想嫁人,嫁人有什么好的!” 晚煦调侃:“世间女子哪有不嫁人的,除非你当神仙去,神仙可以做自己的主。”比如她,她不想嫁人就可以不嫁,她母亲心有余而力不足,根本管不了她。 赵莹反驳晚煦:“谁说女子非得嫁人?葛家的小姐,葛敏颜不就在家带发修行了么,她自愿一辈子吃斋念经,侍奉神佛,她家里人也都同意了。” “人家葛小姐有这个命,你可没有。” “我有时候想啊,如果我不是生在王侯之家,就不会有这么多困扰了。哎!” 见赵莹唉声叹气的样子,灵夙有些好笑。凡人的烦恼多真实,恐怕是他们感受不到的。 三人正聊得兴起,陶娘子风风火火走来,交给灵夙一支簪子,“姑娘,刚才碧儿姑娘来了,说云黛临走前让她把这支紫玉簪交给你。碧儿还跟我说了个事,你肯定有兴趣听。” 灵夙的目光都聚集在眼前这支紫玉簪上,完全没心思听陶娘子后面那句话。 “姑娘?” 晚煦抢先开口:“还有什么事?快说说快说说,我也有兴趣听。” “碧儿从留雪山庄回来那日,碰见有个女子去找沈源。你们猜是谁?” “是陆宛之吧。” “姑娘你怎么知道的?”陶娘子意外,灵夙竟然知道陆宛之会去找沈源,还一点都不惊讶。碧儿告诉她的时候,她可是消化了许久呢。 听说那位陆宛之姑娘独自一人来汴京找沈源,打听不到沈源的消息,就通过万象书局的伙计找到了公孙修。公孙修可怜她孑然一身,带她去了沈源隐居的草屋。 陆宛之见到沈源形容枯槁的样子,崩溃大哭。她说以后都会陪着他,照顾他,不离不弃。 原来,与陆宛之青梅竹马的将军虽然活着回到了家乡,但是在战场上失去了双腿。陆宛之不愿和一个残废之人共度余生,果断拒绝了他。彼时她才想起沈源的好,不惜跋涉千里也要找回他。可沈源果断拒绝了陆宛之,他说自己已经是个无心之人,只想在草屋中了此残生,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 “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孽缘吧。”灵夙不由得感叹。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执念海的荷花。沈源是施云黛的执念,如果施云黛临死前真放下了他,属于她的那朵执念之花应该绽放了吧。她很想看看,施云黛的执念之花,盛开之后是什么样的。 灵夙回到清荷别院,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吃了一惊。陶娘子和晚煦也看呆了。 “怎么,回事啊这……”陶娘子话都说不利索了,“刚才我出去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怎么全开了?也没一会儿功夫啊……” 湖中葱茏的绿叶中,开满了各色荷花,白色、银色、粉色、红色……有重瓣的,并蒂的,大如银盆的,闪着荧光的…… 灵夙垂下眼睑。明霓的话言犹在耳:“这是西方佛陀们的说法,芸芸众生皆有执念,就像积沙成塔,聚水成海,因而称为执念海。这一湖水是你的心境,当你消除别人的执念,你的心境中就会开出莲花。而这水上的每一朵莲花,都是执念所化。” 这一湖水是她的心境,此刻执念海中开满了荷花,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放下了所有执念? 她不动声色,眼眶有一丝温热。 …… 施云黛去世一年后,施夫人生了个女儿。知道这事的人都说,施夫人年近四十,这个岁还能怀上孩子,实属难得。 孩子出生没多久,碧儿来蓬莱酒楼找陶娘子,托她帮忙找到灵夙。碧儿说,施夫人请灵夙姑娘务必去一趟府上,有重要的事相求。 灵夙对此并不惊讶,欣然前往。 施夫人告诉灵夙,施云黛去世当晚,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个女子对她说,与她缘分未尽,要来做她的女儿。她以为那是施云黛托梦,十分欣喜。可当她走近了看,那女子长得跟施云黛并不一样。那女子还说,将来她托生为人,可请灵夙姑娘帮忙取名。 起初,施夫人沉浸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中,并未把这个梦当回事。后来怀了孕,她也没觉得一定跟梦境有关。直到小女儿出世,她惊呆了。小女儿的眼角有一颗泪痣,和云黛的一模一样,连位置都相同。 说完这些,施夫人让碧儿把小女儿抱来给灵夙看看。 灵夙逗弄着粉嫩的婴孩,莞尔道:“就叫紫萸吧。” “敢问姑娘,是哪两个字?” “紫苏的紫,茱萸的萸。”灵夙从袖中拿出那支紫玉簪,放在婴孩的襁褓中,“这是见面礼。恭喜夫人喜得爱女,她会一生快乐、安康,无病无灾。” “多谢三姑娘。紫萸……是个好名字呢。”施夫人发自内心地笑了。 ——《紫玉簪》.完 第60章 善恶 近日汴京多雷雨,行人出门无不带伞,走在路上也是行色匆匆的,生怕突然遭遇一场瓢泼大雨,没到家就成了落汤鸡。因雷雨影响,蓬莱酒楼的生意差了不少。陶娘子虽心疼生意,但她难得有几天清闲,索性在别院躲了几天懒。碰上客人问起,姜川一概回答,掌柜的去探亲了。 外面大雨倾盆,清荷别院内却是一派阳光和煦,而且景色四季不分。比如,梅花与荷花同时盛放,夏蝉和冬雪一同出现。 这一日,赵莹在清荷别院做客。与灵夙相识得久了,她对院中不合时宜的景象毫不意外。此刻她正跟灵夙有说有笑,像是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陶娘子精心布置了茶席,添了甜点,供她和灵夙一同品茗。桌上还有不少新鲜水果,陶娘子贪吃,一连吃了七八个李子。 在此之前,灵夙邀请赵莹来赏过几次景。陶娘子起初还好奇,灵夙为何改变主意,愿意让凡人进到这里了。灵夙说,赵莹本就是天界灵物,天生聪颖,心有七窍,而且经历了悠溯的事之后,她对蓬莱酒楼一直怀着敬畏之心,只不过不点破而已。既如此,与其让她胡乱猜测,不如不再遮掩。 事实证明灵夙是对的,赵莹从未问过灵夙和陶娘子的身份,更别说清荷别院的秘密了。 “这一年,京城内发生了好多事啊。”赵莹托着下巴,长吁短叹。 灵夙笑而不语,低头看着脚下嬉闹的三只兔子。阿湛按吩咐给她拿了些菜叶,她蹲下身来喂兔子,漫不经心开口:“你指的是什么?” “很多啊,不胜枚举。”赵莹脱口而出,“比如姬玄。” 正如赵莹所言,这一年,莫说是京城了,王土之上怕是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因为新帝登基了,正是姬玄一直效忠的太子赵璃。 新帝登基,新的年号确立,接踵而来的就是新法的推出。提出变法的人是姬玄,他大刀阔斧,革新除旧,丝毫不顾及朝堂中旧派势力的颜面,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但新帝力挺姬玄,朝臣纵有意见,也不敢明着做什么手脚。 几日前,姬玄来找过灵夙。他来告知她,新帝已经同意重审陈王旧案了,尽管此事一提出,朝中反对的声音不绝于耳。几派势力各有想法,可谓是暗潮汹涌。 “答应姑娘的事,我已经做到了。若陈王确实无辜,应该很快会有结果。”姬玄说。 灵夙含笑:“姬先生大义,那我就多谢先生了。” “姑娘客气。” “我这人一向恩怨分明,先生为此事明里暗里遭了多少非议,我非常清楚。我不会让先生白担这一切骂名的,善有善报,先生的好运很快就降临。” “那姬某就先谢过姑娘了。”姬玄不知道灵夙所说的好运是什么,但灵夙的本事他是见过的,她不至于会糊弄他。 对于灵夙和姬玄的交易,赵莹是全然不知情的。提到姬玄,她难得说起了他的好话:“我以前觉得姬玄这人阴郁、自私,毫无人性,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现在看来,他也没那么不堪。他推出的那些新法,汴京城的百姓人人叫好呢。还有陈王的案子,我真的难以想象,有生之年还能等到重审的这一天。” “看你这样子,是对姬玄改观了?”灵夙笑得很有深意。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堂姐听说这个消息,别提有多开心了!还有我爹,他说姬玄此人堪当重任,是国之栋梁。能让我爹说这样的话,看来他人还不错。以前是我狭隘了。” “我不过问了一句,你就说这么多?” “你怎么笑得怪怪的,你什么意思嘛……” “字面意思。” 赵莹回忆了灵夙刚才那个笑容,她敢肯定,灵夙有别的意思。 “不说这个了,跟你说一件跟葛敏颜有关的事吧。我侍女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可生气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关注葛敏颜了?”灵夙困惑。星宿一事之后,她没有再见过葛敏颜,关于这位修佛的葛家大小姐的一切,她都是听赵莹说的。 赵莹撇撇嘴:“我这不是羡慕她么,她母亲,兄长,还有嫂嫂,都宠着她依着她。就连不想成婚想带发修行这样的要求,她家人都一把子支持。我要是有这样的待遇就好了。” “你想说葛敏颜什么事?” “葛家是蓬莱酒楼的常客,你应该也知道这位葛家大小姐,她天性善良,每次去寺庙都捐不少香油钱,见着需要帮助的人,会不遗余力去帮。时间久了,住在附近的人都管她叫小菩萨。我一直以为,善有善报,她会得到所有人的尊重,可事实并非如此。”赵莹将事情娓娓道来。 葛家住在外城的吴安巷,吴安巷的深处有位独居的老太太,人称张婆。张婆的老伴去得早,女儿远嫁蜀地,儿子几年前病逝了,她年近七十,腿脚不便,眼神也很不好。葛敏颜可怜老太太孤苦伶仃一人,就嘱咐侍女每日从厨房拿些吃的给她送去。这一善举,葛敏颜坚持了一年多。 就在前不久,葛敏颜由嫂子孙玉陪着去法源寺礼佛,在寺庙住了三日。侍女也跟随葛敏颜一同去了,但她忘了让其他人帮忙给张婆送饭。张婆自从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就很少自己下厨了。那三日她一直等着侍女送饭,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心里气愤,就跑到葛府门口大闹了一场。 张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向路人哭诉葛敏颜好人没有做到底,博了善名就不管她了。路人觉得这事新鲜,耐着性子劝她,可她撒泼打滚,无理取闹,就是不听劝。能用的招数她都用了,总之一句话,葛府必须负责她日后饮食起居等日常生活,否则她就不走了。 张婆在葛府大门口闹了整整两天,彻底惹怒了葛敏颜的哥哥葛麒。他一向疼爱幼妹,见不得老太太如此泼妹妹脏水,一怒之下就让府中人告到了公堂。衙门的人收到消息,很快到了。张婆这才感到后怕,她本想讹人家一把,没想到会惊动了衙门。于是她再不敢无理取闹,灰溜溜回家了。 说完,赵莹咬牙骂了句:“这张婆好吃懒做,把别人的善意当做理所当然,只因善意少了一分,便觉得是人家亏欠自己。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葛敏颜对这样的人行善,还不如听之任之呢。她的善意并未换来尊重和感激,反而揭露了人性的恶。” 灵夙但笑不语。 赵莹问:“你说,人性本善,还是恶?” “世间的人千千万,我哪说得清。”灵夙抱起其中一只吃饱了的兔子,轻轻抚摸它的绒毛。她说:“我也给你讲个关于善恶的故事吧。” “好啊,说说看。” “一男子夜间赶路,在山脚看见一位貌美的女子。男子起了歹心,一路悄悄跟在女子身后。可那美貌女子并非人类,而是刚修成人形的兔子。兔女修为尚浅,山间不过响了一记惊雷,她受到惊吓,不小心露出了一双长耳朵。男子吓了一大跳,脚下踩空,从山坡滚了下去,受了重伤。兔女听见动静,救了那男子,还采草药帮他包扎了伤口。男子嘴上千恩万谢,心里却打起了别的算盘。他趁兔女不注意,用石头打伤了她。兔女昏迷后,显出了真身。男子就把兔子带去了集市,高声吆喝说这是成了精的兔,开价一百金。” “这男的简直过分,毫无人性!”赵莹气得大骂,“然后呢,有人买吗?” “起初还有人好奇,围着兔笼看热闹,还给兔子喂吃的。可那男子在集市守了半个月,兔子始终是兔子,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会变成人。看热闹的人散了,男子也灰心了,放弃了靠兔子发财的梦。恰好那一日,一酒楼的厨子想买兔子回去做菜,他跟男子讨价还价半天,出了个不错的价格,男子就卖给了他。” 赵莹睁大了眼睛:“后来呢?兔女逃脱了吗?不会真被做成菜吃掉了吧?” 灵夙莞尔,揉了揉兔子的耳朵,对赵莹说:“咯,在这儿呢。” “啊?” “厨子拎着兔笼回酒楼的路上,被我碰见。我花三倍的价格买下兔子,放归山林了。兔女感激我的救命之恩,时常带着她的朋友来这儿看我,还会给我送来山间最新鲜的水果呢。” 恰在此时,陶娘子咬了一口桃子,咔的一声,非常清脆。她很得意:“就是桌上这些水果,可新鲜了,郡主要不要尝尝?” 赵莹原以为灵夙只是讲个故事,没想到…… “真的?” “嗯……”灵夙拖长尾音,勾了勾嘴角,“男子遇难,兔女施恩,他非但不感激,反而恩将仇报。可兔女并未怀恨在心上门报复,只将此事当成了修行,时刻警醒自己。你看,有人心善,也有人心恶。所以郡主刚才那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赵莹此刻完全不关心人性善恶的问题了,她像发现宝贝一样,两眼发光:“灵夙,你缺姐妹吗?家里很有钱,可以随时给你买买买的那种。” 灵夙失笑,摇摇头。 “那你缺跟班吗?可以随时跟在你后头,帮你跑腿拎东西,还可以顺便帮结账的那种。” “这样啊,那我考虑考虑。”灵夙放下兔子,伸了个懒腰,“好啦,我得出门了,跟崇明约了傍晚见,可不能爽约。郡主先回去休息吧,有空常来喝茶哟。” “好。你可一定要好好考虑啊!我认真的!” “好。”灵夙莞尔。 …… 三天前,灵夙的大哥昭楠君从北荒回来了。他暂时会住在明绍将军的御天宫,代替元清处理公务。崇明念及灵夙和她兄长许久未见,便在元合殿内设宴为昭楠君接风,邀请了一众好友列席。 灵夙在前往元合殿的路上碰见了悠溯,她也是应邀去参加接风宴的。 “小灵主好啊。”悠溯同灵夙打招呼,“你来这么早,是要先去上元夫人那儿?” “月前刚去过,师父在清修,近日就不去打扰她了。” “我听青帝说,你私回天界一事,上元夫人并没有罚你。” “师父偏爱罢了,原以为她老人家会一生气贬我去饿鬼道修行呢。”一边说着,灵夙想起了那日发生的事。 崇明伤势恢复不久,灵夙就主动去上元宫请罪了。可出乎她的意料,上元夫人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句:“既然回来了,有空就常回来看看师父吧。这么些年没见,你的师姐们也都挺惦记你的,多跟她们叙叙旧。” “师父不怪我吗?我又违背了您设下的戒律。” “有些戒律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上元夫人淡然一笑,不再多言。 灵夙的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看,她不知道师父是不是故意这样说的。就在不久前,她对母亲说过类似的话,“戒律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师父要罚我就罚吧,哪怕她让我在人界,亦或是饿鬼道,畜生道,待上几万年都无所谓。没有崇明,我遵守这些戒律有何用?”她暗自猜测,师父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这个问题,灵夙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悠溯听了灵夙的话,笑道:“枉你平日聪明绝顶,在这件事上还真的是当局者迷。上元夫人不罚你,并非因为对你的偏爱,而是你早就完成了她给你的修行。” “修行?”灵夙豁然开朗。是了,执念海中的荷花全开了。明霓说,湖中之水是她的心境,哪一日她真正克服心魔,放下执念,执念之海就会被填满。师父给她的修行,难道就是这个? “原来如此。亏我自以为参透了执念海的意义,却不知师父的良苦用心。惭愧。”灵夙向悠溯道谢,“多谢你提醒。” “我们之间何须客气,我还得多谢你帮我暗中照顾赵莹呢。她现在如何了?” “挺好。她天生慧根,这一生她都不会过得太差。” 悠溯很满意:“那我就放心了。你呢,既然修行已经完成,何时回蓬莱?” “再说吧,我觉得人界挺好的,这些年我也慢慢习惯烟火味了。”灵夙看了一眼悠溯走来的方向,问,“你不是从青帝宫过来?” 悠溯摇头:“我从真武殿来。” “哦?” “初月咎由自取,可她毕竟是真武帝君曾经最疼爱的小徒弟,帝君对她的死还是有些伤神呢。他还不知道,当年初月的父亲并非战死,而是故意死在敌人剑下,目的是给女儿铺路。不得不说,他的选择是对的,帝君一直对初月视如己出。要不是她自作孽,真武殿弟子的身份够她在六界立足了。” 灵夙大为意外:“竟有此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当时我就在场啊。我受青帝之托,去给真武帝君送伤药,恰好目睹了这一切。”悠溯笑得意味深长,“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灵夙明白她的意思,二人相视一笑,结伴去了元合殿。 元合殿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尽管崇明邀请的人并不多,除了他和灵夙兄妹,就只有荆楚、明霓和悠溯。在场最开心的人要数琰梧了,昭楠一回来,等于把他从繁忙的事务中解脱了出来。 琰梧端起酒坛:“大哥,你回来得真是时候!我必须得敬你。” 昭楠的酒量没有琰梧好,象征性喝几口就放下了酒坛。他不善言辞,平日里甚少说话,加上在北荒这么些年,一时还难以适应和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不过能见到灵夙,他的心情也是极好的。 谈话间,灵夙问昭楠何时回北荒。昭楠想了想,回道:“原是想下个月就回的,可父亲那边需要我,怕是等元清回来我才能走。” 他说起元清,荆楚立马想起了公孙修一事,他问灵夙:“你知道元清在人界怎样了吗?之前我陪殿下去看过他的命薄,算算日子,他这次的恶劫应该结束了,怎么迟迟未归?” 灵夙摇头表示不知。施云黛去世后,公孙修就回老家肃州了,她后来没有再见过他。 大家各抒己见,分析了元清可能遇到的情况。就在此时,殿内忽然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嗡嗡不停,不绝于耳。他们左顾右盼,愣是没找到声音的来源。最后还是灵夙先反应过来,她召唤出了佩剑湛卢,如她所料,那声音果然是湛卢发出的。 “阿湛,怎么了?”灵夙敲了敲剑鞘。 阿湛从剑身中出来,他摇摇头,眼神困惑。这声音并非是他发出的,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悠溯皱起眉头:“不对,好像不止这一处声音。” 她这话点醒了荆楚,荆楚召唤出了他的纯钧剑。果不其然,纯钧剑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崇明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推断:“纯钧和湛卢是用同一块玄石铸造而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欧冶子打造的每一把剑现在都是同样的状况。” “比如,巨阙?”灵夙会意。她让阿湛立即去御天宫取来巨阙剑一看究竟。巨阙是元清的随身佩剑,自从元清下界历劫,就由明绍将军代为保管着。 阿湛速去速回,片刻功夫就将巨阙取回来了,和他一同回来的还有明绍将军和流云灵主。崇明看见他们夫妻二人同时出现在这里,不由得猜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娘,你怎么也来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灵夙也是这样想的。 流云灵主点头:“元清出事了。” 第61章 元清 若非昭楠告知,灵夙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剑在谁手中生出剑灵,剑灵就会与主人同气连枝,能感知主人的处境。 巨阙今日发出这么大的动静,明绍第一时间召唤出剑灵,问了缘由。巨阙剑灵说,主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命悬一线。明绍正想找崇明商量,恰好流云灵主去御天宫探望夫君,俩人就一起过来了。 听完明绍所说,众人都不免有些困惑,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元清不过在人界历个恶劫而已,公孙修是他的一个躯壳,他的真身还在自己寝殿躺着呢!公孙修若是遇险身亡,他的神魂会很快回到天宫,元清也会立刻醒来。他能有什么危险? “都别瞎猜了,还是看看公孙修遇见了什么事吧。”崇明开启水镜之术,准备一探究竟。 水镜中的影响是从公孙修离开汴京开始的。他孤身一人赶路,途中遭遇了一群山贼,他们不仅劫了财,连他的命也没放过。可怜他一生正直,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不免让人唏嘘。 公孙修一死,水镜自动阖上,再没下文。 “只是这样?”荆楚十分纳闷,他看向崇明,想听他的分析。 崇明凝眉沉思:“元清的命薄中只说他这一劫与情有关,却不是情劫,是恶劫。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提示。当时我在留雪山庄碰见公孙修,见他周身黑气,果真是被恶意缠绕。若他渡了恶劫,理应回到天界才是。元清没有醒来,只能说明他在公孙修这一世的劫没渡完。” “公孙修已死,水镜中却看不出他魂归何处,为何?” “水镜只能照出六界之事。他的神魂应该是去了六界之外了。” “六界之外……海外?东洲?”灵夙思忖,但又很快否认,“都不太可能。” 流云灵主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她不太确定地对崇明说:“殿下可以派人去忘川看看。怀有执念不肯离去的灵魂,会在忘川一直徘徊,直到消散。” “娘,您的意思是,公孙修有未放下的执念?”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 “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知道他两次科考落榜,一直耿耿于怀。不会是因为这事吧?”灵夙疑惑,“可这不过是他为凡人时的追求,神魂离开公孙修的躯壳,他就是元清了,不应纠结于此才是。除非他没有走出公孙修的记忆,被自己困死了。” “在这儿妄自猜测没用,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灵夙主动请缨:“我去吧,元清是爹的副将,女儿理应为他分忧的。” 明绍很欣慰,心想女儿去人界历练这几千年变化还是很大的,懂事了,有担当了。他支使小儿子:“琰梧,你近来无事,陪你妹妹一同去吧。” 琰梧一听,赶紧推脱:“爹,我很忙的!药翁昨天还叫我去他那儿陪他老人家下棋呢。要不还是让崇明陪小妹去吧,他们之前在人界就一起经历了不少事,那种默契可不是我能比的。” “嗯?”明绍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崇明和灵夙一同经历了不少事?他怎么不知道。 趁着明绍没开口问,崇明赶紧应下:“琰梧君说笑了。将军,既然琰梧君事务繁忙,那就由我代劳吧。” 琰梧很开心:“还是殿下懂得体谅人,有妹夫如此,我甚是满意!” 灵夙一个眼刀飞过去,琰梧立刻闭嘴了。 …… 忘川是人间道和地狱道的界河,过了忘川,便是凡人谈之色变的地狱了。在世间流传的故事中,忘川绝对是被过度美化的存在。灵夙在人界听过无数次忘川的传说,比如喝了忘川水就会忘记一切,比如想要忘情就要喝忘川水……而她听过的这些故事和传说,多半来自于附近茶馆说书的那位刘夫子。若细说起来,她和那刘夫子还有些过节儿,刘夫子一直很讨厌她。当然,她也不喜欢这个贪婪的小老头。 望着眼前的忘川,灵夙不由得掩住了鼻子,河水中有怨灵无数,怪不得会有如此强烈的腐臭味。她好想回去问问刘夫子,这水怎么喝?如果可以,她倒是想喂他喝一碗。尽会说胡话骗人,还说得有模有样,仿佛自己亲眼见过一样。 “公孙修真的会在这里徘徊不前?”灵夙不太敢相信。 崇明知道她话中意味,笑着解释:“人往生后是闻不出忘川河水的气味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怨灵在这水中沉浮。” “你这么清楚,该不会是来过这里吧?” “你觉得呢?我来这里做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 灵夙心想,也对,以崇明的身份,他怎么可能亲自来这种地方。要不是为了帮父亲分忧,顺便……给她多少好处她都不想来! 灵夙四处观望着。从这里经过的魂灵很多,他们大多面无表情,麻木、茫然,步履虚浮地向前方的一座桥走去,那是连接忘川两岸唯一的路。 两人沿着忘川一路寻找。不多时,崇明指着某处:“找到了。看那儿。” 灵夙顺着崇明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是公孙修。他与身边经过的魂灵们相比,显得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那些都按部就班往地狱道前行,已然没什么**了,唯独他站在河边一动不动,周身有一股相当强的执念。若非忘川的腐臭味过于浓烈,他们应该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公孙修执念的气息了。身为天人,他们对这种过于浓烈的情绪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 “还真被流云灵主说中了,公孙修在人界有难以放下的执念。”崇明抱有惋惜之意,“他若无法解脱,便渡不过这一恶劫。” “其实就算我娘不说,我也猜得到。” “那怎么猜到的?” 灵夙笑而不答,她朝公孙修走去。 公孙修认出了灵夙,但魂灵相较于人,没有那么多的喜怒,他只是很热切地看着她:“三姑娘,你为何会来此处?难道你也……” “你想多了,我活得挺好的。” “哦。”往生后的公孙修脑子转得慢,他还在思考,灵夙既然是活人,那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不过很快他又发现了崇明,去年在留雪山庄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这俩人同时出现,就算再笨他也能猜出个大概了。他问:“崇明公子也来了啊。你们是来找我的吗?” “是。” “表妹以前就对我说过,你们不同于普通人,有着我们难以企及的本事。那时候我还想不明白,如今可算是懂了。”公孙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崇明公子,三姑娘,你们既然能找到这里,应该也是唯一可以帮我的人了。我恳求二位,能不能帮帮我?虽然我离开人世,但我不甘心啊!” 灵夙实在受不了忘川的这个腐臭味了,她说:“我们没法在忘川长待,公孙公子长话短说就行,把你困在这里的究竟是什么事?” 公孙修叹了口气:“我与崇明公子初次见面时,公子就问过我,可有婚配。公子有此一问,怕是当时就猜到了吧?我之所以落到如此境地,全是因为我的妻子。” 公孙修说,他的妻子名叫唐玉梅,原是肃州城里的一户贫民家的卖酒女。只因她相貌出众,长了一双好似会说话的眼睛,公孙修第一次见到她就被深深吸引了。几番往来之后,公孙修决心娶唐玉梅为妻,但他这一决定遭到了家里的强烈反对。 公孙修的母亲卢夫人为人严苛,她认为儿子仪表堂堂,公孙家在当地又富甲一方,她如何能允许一个低贱的卖酒女嫁入公孙家!就为此事,母子二人僵持了两年之久,谁都不肯妥协。公孙修甚至放话,除了唐玉梅他这辈子谁都不娶。 最终,在公孙修的父亲公孙般的调解下,卢夫人勉强妥协,但她还是打心眼里看不上这个出身低贱的儿媳妇。 唐玉梅能嫁入公孙家做正室,这在肃州当地一直被当做美谈。就连那些一开始不看好这桩婚姻的人,也渐渐被这对夫妻的举案齐眉所打动。 许是因为商户人家的出身,唐玉梅自从嫁入公孙府,一直持家有道,府中上下无不佩服她的。随着卢夫人年纪增大,身体每况愈下,家中大小事务全都由唐玉梅一手抓。婚后第二年,唐玉梅为公孙修生下一子,取名公孙临。唐玉梅母凭子贵,坐稳了少夫人的地位,平日总是苛责她的婆婆卢夫人也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忍让她几分。又过了几年,公孙般把各店铺的生意也都交给了唐玉梅打理,公孙修则一心读书,专心备考科举。 公孙修虽然颇有学问,但不知为何,他的考试运气格外差,接连两次科举落榜。唐玉梅见夫君自怨自艾,就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提前去京城表舅家借住、备考,也好多结识一些京中学子。公孙修觉得妻子说得有理,科举不仅要靠学问,还得懂得分析考题,随机应变。表舅家经营着京城最大的书局,对他来而言是天时地利。于是他离开肃州,独自前往京城。唐玉梅则掌握了公孙家所有生意,在家中的威望越来越大。 去年,公孙修科考再次落榜,外加表妹施云黛突然过世,他实在不想继续待在留雪山庄这个伤心地了,遂修书一封,通知妻子他会提前回乡。那是公孙修悲剧的开始,后来发生的事,崇明和灵夙在水镜中都看到了。 对公孙修来说,被山贼截杀在半道是他始料未及的,临死前他还惦记着家中妻儿,遗憾不能见他们最后一面。带着这样的执念,他的魂灵回到了故乡肃州,见到了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欲绝,也见到了妻子跪在棺木前伤心痛哭的样子。 公孙修去世不到三天,卢夫人由于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唐玉梅接连料理完丈夫和婆婆的后事,接管了偌大一个家,还得照顾腿脚不便的公公和不满五岁的儿子,邻里乡亲对她又同情又敬佩。加上她平日就乐善好施,时常接济周边的穷人,这一连串的事情令她流传于肃州城的街头巷尾。久而久之,唐玉梅在肃州成了一个颇有名望的人物。 说到这里,公孙修目眦欲裂,声音陡然提高:“可是只有我知道,真相不是这样的!早在嫁给我之前,唐玉梅就有相好之人,她嫁入公孙家不过是图钱财而已!那孩子也并非我亲生,是她和情夫张六的!她劝我去汴京读书,只是为了方便自己私会情夫。我的死当然也不是什么意外,她一收到我的信就让张六找了一帮山贼,等候在我回乡的必经之路……” 公孙修一边说,一边蹲在地上掩面痛哭。他声音含糊,断断续续继续道:“她为我守灵的那个晚上,张六去家中找她,两人当着我的灵位卿卿我我,毫无顾忌地说着他们所作的苟且之事。张六口出狂言,声称要娶唐玉梅,让孩子能堂堂正正叫他爹……那时候,我娘就在外面,她都听到了……她一时气愤就冲进去厮打唐玉梅,可她哪里是那对奸夫□□的对手。唐玉梅狠狠将我娘推下台阶,她连最后的呼救都来不及发出,就……就……” “是我太没用,分不清好坏,辨不清人心。我眼睁睁看着我娘死在我面前,看着我的妻子和情夫偷欢,我却无能为力。我不甘心啊!” 崇明和灵夙都沉默了。公孙修哭得非常伤心,可这种事他们没办法劝。灵夙想起了赵莹问她的那个问她,人性本善,还是本恶?别人她不清楚,但唐玉梅本性应该是恶的吧。她遇见公孙修时还不到十五岁,是什么样的歹心能令她把自己掩饰得那么好,扮演者天真无邪的少女,却在公孙家下了那么大一盘棋呢? “别哭了。你的夙愿我能帮你达成。”她说。 公孙修一听,立马不哭了:“真的吗?三姑娘知道我的夙愿是什么?” “知道。你不就是想报仇吗?让唐玉梅和张六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是。” 灵夙狡黠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张写了字的纸张交给公孙修:“在这上面写个名字,我就帮你。” 崇明抢先接过,原来是一张契书。大致意思是,愿意把贴身佩剑送给契书持有者,永不反悔。崇明不禁头疼,他还纳闷呢,灵夙怎么突然愿意管这些闲事了。按照他对她的了解,她不至于会上杆子往自己身上揽活。果然,她还是有所图的。他揉了揉太阳穴:“阿灵,这样不好吧。若是元清醒来,他……” “殿下放宽心,你情我愿的事,我又不逼他。对吧,公孙公子?” “对对,三姑娘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公孙修说。可是看完了契书,他一脸茫然:“三姑娘,这不对吧?我是习文之人,并没有佩剑。” “不重要,你写个名字就行。”灵夙强调,“不要写公孙修,写元清。元宵的元,清明的清。” 公孙修不懂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但是只要能报仇,他一切照做。 见公孙修利索地签完字,灵夙心情好极了。她收起契书,对公孙修扬了扬眉:“公孙公子,等我好消息。” …… “都是庸医,一群没用的东西!滚出去!”女子大声呵斥。紧接着,屋内传来砸东西的声音,瓷器摔碎的声音。 房门开了,几个背着药箱的大夫灰溜溜出来,脸色都很难看。路过的侍女和小厮都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这已经是少夫人赶走的第三批大夫了。他们都很纳闷,少夫人以前性子温和,对下人们都极好,可自从公子去世,少夫人就像变了个人。有人说,少夫人是因为伤心过度。也有人说,少夫人是因为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才会性情大变。 “看什么看!滚,全都给我滚!”唐玉梅扔出一个花瓶,只听见咣当一声,然后是砰的一声,她把门关上了。 下人们是怎么揣测的,唐玉梅心里一清二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没有性情大变,她只是懒得装了。公孙修和那个老不死的卢夫人都没了,她还有什么好装的! 唐玉梅原以为,弄死公孙修和卢夫人,她的好日子就来了。谁知她最近突然频频做噩梦,又或许不是噩梦,因为梦里发生的一切非常真实,令她毛骨悚然。她不禁怀疑,难道这真的是她的报应? 大约是十天前的晚上,唐玉梅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的魂魄离开身体,去到了一条河边。河两岸有很多像她一样的魂灵,不同的是,他们都茫然向前,无欲无求。她害怕极了,本能地想逃脱,可她的双脚完全不听使唤,一直往前走,往前走,经过了一座桥,然后她看见一面巨大的镜子。她的身影一在镜中出现,镜子就像活了一样,有无数画面闪过——都是她从小到大做的恶事。 五岁,她因心情不好,偷偷踩死了邻居家一只出生没多久的小狗。 七岁,她偷走了卖香油的李阿婆所有的钱,李阿婆看不起病,不久就去世了。 十二岁,她在河边看放花灯,一个小孩不小心踩到了她,她把小孩推下了河。 十四岁,她看见馄饨铺老板的女儿阿如和张六眉来眼去,她花钱找了群乞丐把阿如给打了,阿如的脸上从此留了一道很长的疤。 十七岁,她不满婆婆卢夫人对她挑三拣四,开始在卢夫人的饭菜里下慢性毒,日复一日,卢夫人的身体越来越差。 十九岁,她背着夫君公孙修和张六偷情,生下了张六的孩子,谎称是公孙家的。 二十一岁,她买凶杀了公孙修,把卢夫人从台阶推下去,卢夫人当场身亡。 …… 这些画面不停地循环,唐玉梅害怕极了,她想逃离这个鬼地方,可是双脚仿佛被钉死了,她根本挪不动步子。 早晨醒来,唐玉梅浑身被汗水浸透,她缩在床头瑟瑟发抖。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只是一个梦而已,不要太在意。可是当天晚上,她又做了那个梦。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这个梦每天晚上都会重复一遍。唐玉梅快疯了,起初她以为自己只是心神不宁,病好了就不会再被噩梦困扰。她把肃州城的大夫请了个遍,该吃的药都吃了,仍然无济于事。 “一群庸医!”唐玉梅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想破脑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差人把张六找了过来。 张六也不是什么善类,他平日里鬼点子就多,弄死公孙修这事就是他一手谋划的。他听了唐玉梅说完他的遭遇,压低声音道:“这事邪乎得很,你说会不会是公孙和卢夫人的冤魂作祟?不如我们请个道士来家里做做法,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赶走?” “有道理!你说得对,得做法!”唐玉梅眼前一亮,像是病入膏肓之人突然找到了灵药。 灵夙和刘夫子的过节属于前史,等不忙了会写个番外交代一下这个贪婪的小老头的故事。当然,灵夙遇见他的时候,他还不是小老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1章 元清 第62章 业障 清荷别院的午后,阳光柔和,花香怡人。赵莹伸了个懒腰,她放下手吃了一半的香糖果子,走到摇椅躺了下来。她对灵夙说:“这里真是太舒服了。你都不知道,外面又下雨了,天天下,我都快发霉了!” 灵夙斜她一眼:“所以你就找借口天天来我这里赖着不走?” “哎呀,别那么小气嘛。我就是来晒晒太阳,太阳又不会被我晒光。再说我每次来都给你带一大堆好吃的呢,你不亏。” 灵夙懒得搭理,赵莹就死皮赖脸一直待着,边吃糕点边喝陶娘子给她准备的木瓜水。直到崇明来了,她才依依不舍告辞。崇明和灵夙的关系她早就知道了,这时候还不走就未免有些太不没眼力劲了。 “那你们聊,我先走啦。”赵莹冲灵夙眨眨眼,“明天见哦。” 灵夙抄起一个梨朝赵莹丢过去,赵莹灵巧地接住,咬了一口,“真甜。谢谢啦。” 待赵莹离开,崇明问:“康宁郡主每天都来?” “是啊,天天来蹭吃蹭喝,蹭晒太阳。” “也难怪,你这里确实舒服。” “不然殿下您也不至于隔三差五就往这儿跑,要知道元合殿每天都有堆成山的折子等着您批阅呢。” 崇明还没说话,陶娘子的声音先从远处传来了:“崇明殿下隔三差五往这儿跑可不是为了蹭吃蹭喝,是为了某些人。” “陶韫你很空吗?”灵夙瞪她, “殿下是客,还不上茶水点心好生招待人家。” “好嘞,姑娘。”陶娘子笑嘻嘻往回走。 灵夙耸耸肩,表示无奈:“这个陶韫,在人界久了愈发没规矩,改天我得好好罚她。” 崇明温和地笑笑:“她也没说错话,罚她做什么?” 灵夙咳了一声,假装没听懂,“对了,公孙修的事有进展了。殿下过来自己看吧。” 她带崇明去了房间,房间的屏风后放着她的梳妆镜。她对着镜子使了个法术,水镜缓缓开启。画面交替闪现,是唐玉梅在梦里经历的种种,还有病急乱投医的后续。 灵夙对此结果很满意。她嘴角扬起,看向崇明:“的确,我们不能干涉凡人的命运。但是要惩罚一个人,不只有打打杀杀这种愚蠢的办法的。你一直担心我做什么出格的事,看到这些可还算满意,我没破戒吧?” 崇明含笑点头,满眼柔光。确实是他多虑了,他见灵夙那么痛快答应公孙修帮他报仇,还担心她坏了自己的修行,背负业障。他还是不够了解她啊,人界几千年的历练,她已然不是当年孤注一掷持剑闯入天宫找初月报仇的小灵主了。她变得愈发沉着,也愈发聪慧了。若初月当年碰上的是现在的她,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你是怎么想到的?”崇明问。 灵夙没有马上回答他。她的思绪回到了他们从忘川回来那一日。 忘川归来,灵夙去青帝宫找悠溯商量办法。她把公孙修的遭遇跟悠溯说了一遍,悠溯十分感慨:“元清昔日不论在蓬莱还是天宫都顺风顺水的,怎么到了人界就如此凄惨!” “要不说是恶劫呢。”灵夙道,“可惜天人无法直接干涉凡人命运,不然我杀了唐玉梅和张六替他报仇就是了。你比我年长,又在人界经历了十世劫,有什么兵不血刃的办法吗?” 悠溯想了想,皱眉:“小灵主你可想好了?你若贸然出手,稍出点错就会为此背负业障。为唐玉梅那样的人太不值了,我不希望你去冒险。而且那唐玉梅作了那么多恶事,她死后一定会入地狱道。因果报应,她是逃不掉的,不需要你再做什么。” “所以我想兵不血刃地解决啊。”刚说完这话,灵夙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悠溯说,唐玉梅死后会入地狱道……地狱道? 很早之前,灵夙听瑶姬说过一些关于地狱道的事。 六界生灵死后都会途经忘川,但并非都去往地狱道。从忘川到地狱道的路上,有一面巨大的镜子,称为业境台。亡人从业境台前走过,生前所作诸多恶事会在业境台悉数呈现。作恶最多的人会入地狱道,其次是畜生道。若生前并未作恶,则会入往生台,进入下一个轮回。至于是轮回去人间道还是天人道,就得看生前行善多少了。 “我想到方法了。多谢仙子开解。”灵夙开心地走了。 当天晚上,灵夙进入了唐玉梅的梦境。她略施法术,让唐玉梅去了业境台,亲眼见证自己这二十年来所作的恶事。出于灵夙意料的事,唐玉梅所作恶事要比她想象中的多得多。这也应了她之前的猜测,唐玉梅果真天性本恶。 灵夙觉得,若是对唐玉梅的惩罚太轻,还真对不起那些被她残害的生灵。她给唐玉梅下了禁术,让她每天晚上做同一个梦,重复看她的恶行。除非哪天她幡然醒悟,主动承认这一切并付出相应的代价,否则梦境就不会停止。 不过,灵夙觉得唐玉梅这样的人无药可救,是不会悔悟的。 …… 几日后,一位浑身罩着黑色衣袍的男子叩响了公孙府的大门。他一表明来意,侍女毫不犹豫把他领到了大厅。唐玉梅就坐在大厅的主位,此刻她面容憔悴,没有一点生气。夜夜的噩梦折磨令她失去了往日容光,就连她最引以为傲的那双漂亮眼睛也失去了神采。看见侍女把又一位道士领进门,她眼皮都懒得抬。这已经是她见过的第十三个道士了,鬼知道是不是又来一个骗子。 唐玉梅单手托着额头,有气无力:“说说吧,你有什么本事?” “不瞒少夫人,我并非道士,少夫人也并非中邪,你请再多道士都没用的。” “呵,你倒是会说风凉话。没本事就滚,少在这里坑蒙拐骗,骗子我见多了。” 被她这么一顿呛,黑袍男子也不恼,反而笑了:“当真愚蠢至极。你有此一劫,是因为你的好夫君公孙修跟别人做了交易。你的噩梦是不会停止的,天底下只有我能帮你。” 唐玉梅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她还什么都没说,这个人竟然知道她做噩梦?而且……他刚才说什么? “公孙修?这不可能,他已经死了。” “谁说死人就做不了什么了?”黑袍男子语气低沉而邪魅,“你在地狱道不是见过很多死人么,这么快就忘了?”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是什么人?” 男子揭下帽子,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他笑起来非常好看,确实不像个道士。他说:“少夫人叫我虞颂就行,至于我是什么人,跟你需要我的帮助没什么关系,少知道些秘密对你有好处。” 唐玉梅莫名有些怕这个人,尽管他的面相并不凶。她问他:“公孙修跟什么人做了交易?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一个女人,还是个有些手段的女人。不过呢,你也没必要知道她是谁,按照我说的做就行。这个女人不是人类,她无法干涉凡人的命运,所以她才会用这种方式刺激你,帮公孙修报仇。如果你能主导自己的梦境,那么她的禁术对你就会失效。” “你是说,你能帮我主导我的梦境?” “天上是不会白白掉银子的,想让我帮你,你得跟我做个交易才行。”虞颂拿出一颗药丸,“这是我族神药,服下它你就可以在意识离体后控制自己的魂魄。但作为交换,你得把你的灵魂给我。” 唐玉梅吓得脸色刷白。把灵魂给他,那她岂不是会没命! 虞颂见她那样,哈哈大笑:“少夫人别怕,我指的是在你死之后。” “你要我的灵魂做什么?” “我说了,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我要怎么才能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你还有别的选择吗?”虞颂面露讥讽,“死后把魂魄给我,你失去的只是来生。可你若坐以待毙,怕是连这辈子都顾不上了。少夫人自己想想,在这种噩梦的频繁折磨下,你能挺多久?” 唐玉梅考虑了半天,觉得虞颂说得很对,再这样下去她就算不死也会疯掉。她心一横:“好,我答应你。” “爽快,我就喜欢和聪明人做交易。” 虞颂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纹路奇怪的图腾徽章。他对唐玉梅说:“少夫人只需割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这上面,我们的盟约就算完成了。我会马上把药给你。” 唐玉梅这次没有犹豫,全都按照虞颂说的做了。 “还有一事。”虞颂凑到唐玉梅耳边,压低声音叮嘱了几句。说完,他把一个木盒塞到唐玉梅手中:“记住我说的,这很重要。你能不能彻底解脱,在此一举。” “我行吗?你都说了她不是人类,我……” “放心,不会出岔子的。如果害怕,你现在撕毁盟约还来得及。” 唐玉梅认命,她笑了笑:“算了,就这样吧。你都说了,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祝少夫人出师大捷,事事顺利。”虞颂披上袍子,大步离开公孙府。他嘴角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唐玉梅这枚棋子,他已经盯了很久了。 自从父亲坤岩死在崇明剑下,他一直藏在修罗道一处隐蔽的山洞中。那里有坤岩设下的结界,外人是找不到的。他按照坤岩生前吩咐,在山洞偷偷炼制从饿鬼道带出来的怨灵,他要制造出下一个初月,甚至比初月魔性更重的恶灵。只要他掌握一支足够强大的恶灵军队,攻下修罗道不在话下,与天界一战也指日可待。 来公孙府见唐玉梅,虞颂是做了充足的准备的,他知道灵夙精通水镜之术,便提前在宅子四周施了法。灵夙看不到他和唐玉梅的会面,就不会料到是他在背后推动这一切。局已设好,接下来,他就只需等着看好戏了。 当夜,唐玉梅毫无负担地睡下了。她虽不知道虞颂的真实身份,但是凭虞颂的交易条件是她的魂魄,她内心已经相信了他。想得到她魂魄的人,应该跟她是同一种人吧?他们心底都有一处最黑暗,最肮脏的角落。这样的人,当然是能帮她的。 唐玉梅和往常一样,入睡后,魂魄渐渐离开了身体。她很快就感受到了,正如虞颂所说,她不再被那股力量牵着鼻子走,她可以控制自己在梦境中的行为。不过她还是按照身体本能,去了那条河。虞颂说,那是人间和地狱的界限所在,叫忘川。过了忘川上的桥,就是她之前最害怕的地方,叫业境台。 “公孙修,你没想到吧。这一次我不会再怕了。”唐玉梅踏上了那座桥,来到了业境台。 镜子里,她做的恶事一桩桩,一件件,像走马灯一样交替出现。她盯着镜面,仿佛是在欣赏绝美的画作,沉醉而得意。忽然,她对着镜子邪邪地笑了:“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灵夙正在蓬莱酒楼的雅间和姬玄喝酒,梦境一失控,她立刻感受到了。她找了个借口出去,用水镜查看了唐玉梅的梦境。那一瞬间,她就像在鲜美的鱼中吃到了一根刺,还被刺卡了喉咙。 真是令人挫败啊!灵夙心想。她从来没料到,有朝一日她会被一个凡人放肆挑衅。要是让明霓知道了,她的脸往哪搁?明霓那个老东西,揪着一件事能嘲笑她很久的。 灵夙知道,定是有人在背后推了唐玉梅一把。可能是虞颂,也可能是鬼母门下的漏网之鱼。敌暗我明,她暂时不能对那个人怎么样,但是她可以对唐玉梅怎么样。 “无知。”灵夙冷哼一声,转眼间便出现在了业境台。 唐玉梅看到灵夙突然出现,毫不慌张,来这儿之前她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虞颂说公孙修是和一个女人做了交易,就是眼前这位了吧? 唐玉梅笑了笑:“姑娘,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你用来困住我的梦,现在对我没有任何威胁了。我不知道公孙修到底和你谈了什么样的条件,他是死人,我是活人,他能给你的我也能。不如我们也谈谈条件?” “你配吗?”灵夙甚至懒得正眼看她,“我这人呢,有个毛病,谁越是挑衅我,我越不想让她好过。” “我知道,你不能主宰我的生死,也就在梦里吓唬吓唬我而已。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我确实不能主宰你的生死,但我可以让你生不如死啊。” 唐玉梅不信:“你敢动我,你自己也会背负业障。你不会这么做的!” “慌什么。我说的是在梦里面,哈。”灵夙勾勾嘴角,笑了。 “你想怎样?”唐玉梅瞳孔骤然收缩。不知为何,眼前这张脸明明很美,却比虞颂对她更有威慑力。这个女人不过是对她笑了笑,她浑身寒意笼罩,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灵夙懒得多费唇舌,甩袖离去。和姬玄的酒还没喝完,她才没空陪这个疯女人啰嗦。 眼看着灵夙消失在业境台,唐玉梅更慌了。紧接着她像是中了剧毒一样,疼得直不起腰来。这种疼痛难以言说,她身体里好似有成千上万只毒蛇,不停地撕咬,啃噬她的皮肉。她浑身痉挛,蜷缩在地上来回翻滚。镜子里闪过的,是山贼们虐杀公孙修的画面。 好讽刺啊!她才不相信什么报应。唐玉梅痛苦得面容都扭曲了,她耳边不停地回荡着卢夫人临死前对她说的话,“你这个毒妇,你会有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啊——我不要……”唐玉梅痛苦大叫,“我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去他的报应!我要报仇,报仇……” 忘川的另一边,公孙修静静看着这一切,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第63章 因果 灵夙回到酒楼,姬玄的杯中酒一滴都没少,刚上的菜也不像被动过的样子。她莞尔:“怎么,这里的酒菜不和先生胃口?” “今日是我请姑娘,我是主你是客。客人没来,岂有我先吃喝的道理。”姬玄话里有话,“姑娘去了好一会儿了,有很重要的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人惹我不快,抽空去收拾了一下。” 姬玄抬眼,神情淡淡的:“就像我与姑娘第一次见面那样?” 灵夙差点笑出声来,掩嘴道:“姬先生说笑了,我和先生是朋友,那会儿不过是想跟先生打个招呼罢了。怎么能把 ‘收拾’二用在您身上呢。” “好特别的招呼方式。不过能被姑娘称作朋友,是姬某三生有幸。” “先生言重了。您老谋深算,哦不,是足智多谋。我有一事正想请教先生,您帮我出出主意呗。” “是关于惹你不快的那人?” “啧,先生一猜就透,不愧是当世第一聪明人啊。”灵夙这话并非恭维姬玄,姬玄的确是她见过的最聪明的凡人。有时候,凡人的事得用凡人的办法解决。她说:“俗话说,人之初性本善,我最近却遇见一个性本恶之人。她料定我不会杀她,肆无忌惮地挑衅我,让我好生没面子啊,哎。可俗话又说,被狗咬了一口,我总不能去咬回去,对吧?敢问先生,对付这样的恶人,用什么办法比较好?” 姬玄笑了笑,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昔日灵夙对付他的时候,还挺有一套的,没想到如今冒出这么一个人,竟能让她感到头疼。他把玩着酒杯,正色道:“在这世间,无论善恶,是人就会有弱点。而对付恶人,我喜欢以暴制暴。” 灵夙一听就明白了。心想,姬玄不愧是做谋士的人,估计平日里没少揪过别人的小辫子。正如当初他派人跟踪她,也是想找她的弱点吧。可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她本不是凡尘众人,在人界是没有弱点的。 她没有,唐玉梅肯定有! “懂了。我敬先生一杯。”灵夙饮尽杯中酒。又问,“先生今日来找我,不会是专程来请我喝酒的吧?” “自然不是。我来通知姑娘,陈王案已经水落石出,谋反一事确系有人栽赃陷害。今日早朝刑部公布了重审结果,皇上当场下旨追封陈王,还了他一族的清白。至于陷害他的人是谁,有何目的,相关案情经过都写在里面,姑娘有兴趣可以看看。”姬玄说着,拿出了一卷纸稿,“答应姑娘的事我都做到了,幸不辱命。” 灵夙接过纸稿,随手放在一旁。她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但这张纸对赵宜真来说却是比身家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先生有始有终,言而有信,实在令人敬佩。我有一朋友,她很感谢先生为陈王所作的一切,想请先生吃顿便饭。三日后午时,就在这个房间。先生可赏脸?” “是那个用一套笔墨换姑娘帮忙查陈王案的人?” “是。” “陈王的旧部?” “陈王的女儿。” 姬玄意外:“陈王有女儿?” “既然陈王已经洗刷冤屈,这事也不瞒先生了。汴京城广为流传的话本故事《华明录》,就出自陈王女儿之手。” “汴梁客?” “她本名赵宜真,是陈王的遗腹子。曾经也是个可怜人呢。” 姬玄看过《华明录》,对汴梁客的文采和观念颇为推崇。只是没想到汴梁客是女子,还是陈王的遗孤。对于和汴梁客的会面,他倒是很乐意,遂点头:“三日后,姬某定会准时前来。” “哦对了,康宁郡主和赵宜真姐妹情深,关系密切,三日后她会一同前来。你和康宁郡主有过不愉快,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哦。” 姬玄:“……” 他想起灵夙曾对他说过,善有善报,他若是帮陈王洗刷了冤屈,自己也会因此交好运。她指的好运,该不会是…… “昨日圣上私下找过我,说平王想促成我和康宁郡主的婚事。这件事,姑娘早就知情吧?” “哈?”灵夙眨了眨眼睛,随即失笑,“先生太会说笑了,我和平王素不相识,他做什么决定我怎么会知道?不过呢,康宁郡主生得貌美,性子又好,先生娶了她不亏。那我就提前恭喜先生了。” “姑娘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早就说过,我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如果这就是姑娘所说的好运,希望姑娘收回。” “这都不是我给予的,我怎么收回?”灵夙哭笑不得。她是真冤啊,平王想让姬玄做他女婿,这事完全不在她的谋划范围内,她又不是月老,哪有心思管人界姻缘!她说:“平王素来中立,从不参与朝中派系斗争,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与陈王不仅是堂兄弟,还是生死之交。先生这下可懂了?” “平王和陈王?”姬玄难得露出如此意外的神色。他思忖着,平王真是只老狐狸,做什么都不动声色,他暗地里搜集了不少关于平王府的情报,却从不知他和陈王是这样的关系。方才灵夙都说得这么明显了,他若再想不明白就太对不起自己谋臣的身份——她指的好运是平王府的支持。他曾做了无数努力想拉拢平王,平王始终不为所动。如今他主持重审了陈王一案,平王却心甘情愿与他结盟,促成他和康宁郡主的婚事就是一个很好的暗示。 “是在下愚笨,没想到这一层,多谢姑娘费心。姬某还有事,就先行告辞了。”姬玄起身,刚走到门口,他又回头,“不过,和康宁郡主议亲这事,姬某还是不能答应。我与郡主并无情意,不想耽误她。” “这是你们的事,无需通知我。先生慢走。” 姬玄刚一离开,灵夙对着门外道:“还不进来?人都走了。” 赵莹轻手轻脚进门,回头看了好几眼,生怕姬玄没走远。她原本是溜出来吃夜宵的,不曾想在这里碰见姬玄,还碰巧听到了他离开前说了最后一句话。 赵莹很生气:“他刚说什么议亲?这是谁的意思?我怎么不知道!” “你爹的意思。” “我爹乱点鸳鸯谱也就罢了,他姬玄凭什么不答应?我堂堂郡主还配不上他了?真是岂有此理,我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拒绝过!” “你若气不过,就嫁给他好了。” “他当着你面拒绝和我议亲,我还上杆子嫁给他?你认识我这么久了,我是这样不要面子的人吗!” 灵夙忍不住笑出声来,调侃道:“我们康宁郡主秀外慧中,不愁嫁人。这样吧,要不我给你做个媒?我父亲有个下属,那可是相貌堂堂,器宇轩昂啊!郡主考虑一下?” “算了吧,我好歹是个郡主,你却给我介绍你父亲的下属……等等,你说什么?你父亲的下属?”赵莹脑子突然转过弯来,灵夙父亲的下属,不就意味着也是天界中人吗!她有些激动:“好啊好啊,你父亲的下属好!快带我认识一下!” 灵夙扶额。 门外,姬玄神色复杂。他刚才察觉有人偷听,想回来看看是谁。没想到……他堂堂宰相,在赵莹眼里竟然还不如一个下属? 姬玄承认,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 翌日午后,公孙府。 唐玉梅呆呆地坐在床头,眼神涣散。昨夜那个女人说让她生不如死,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吧?如果只是这样,她还不想认输。不对,是不能认输。想到此,她忽然放声大笑。 房门外的侍女交头接耳,互相推诿,无一人敢进房间看个究竟。这几日唐玉梅就像疯了一样,见人就厮打,说什么要让人人都感受一下她的痛苦。下人们不敢反抗,只得尽量躲着她走。 “公孙修,你狠!你够狠!”唐玉梅死命抠着床沿,指甲在木头上划出几道深深的印记,“但是你太看不起我唐玉梅了,我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人啊,什么样的苦我没吃过?我不会就这么轻易被你算计了的!”她闭上眼睛,儿时不堪的回忆像洪水一样涌来,将她迅速淹没。 她出身贫寒,父母都是做小本生意的平头百姓,偏偏噩运就喜欢挑他们这样卑微的人家欺负。她四岁时,父亲在山崖失足摔死了,她的命运也随之坠入黑暗。因为母亲觉得是她克死了父亲,从此对她像对仇人一样,非打即骂。 儿时的她每日都遍体鳞伤,挨饿受冻如家常便饭。仇恨的种子就是那时候在她心底生根的,她恨母亲,恨身边所有人。他们眼睁睁看着母亲打她,欺辱她,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制止,哪怕替她说句好话。 她十岁那年的冬天,有一日母亲赌钱输了,回到家就把气全撒在了她身上。母亲不仅狠狠打了她,还把她关在了房门外。夜晚的肃州寒气森森,她蜷缩在房门口,瑟瑟发抖。她向路过的人求助,可那些人根本不理她,有的甚至避之不及,只有住在隔壁巷子的张六对她施以援手。 张六看见冻得奄奄一息的她,赶紧回家给她拿来了热汤和馒头,还把自己的被子给了她。这是她长这么大唯一一次感受到温暖。之后的岁月里,无论遇到多难的事,张六就像她心底的一束光,一直支撑着她活下去。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嫁给了家世不俗的公孙修,心里爱着的人却始终只有张六。 “公孙修,你不过是图我的美貌罢了,你对我根本没有半分真心,杀你我不后悔。没了你,公孙府的一切就是我和张六的了。我不怕你,我不怕……”唐玉梅喃喃自语。她将手伸到了枕头底下,摸到一细长尖锐的东西。 还好,东西还在呢。她笑了。 那东西给了唐玉梅极大的安全感,她将它撰在手心,躁动的心情渐渐缓和下来。奇怪的是,她的困意也越来越强。往日这个时候,她都在书房看账本,从未有过瞌睡的先例。她知道,这种困意不正常。 眼皮越来越重,眼看就要撑不住了,唐玉梅狠狠抓掐了自己一把,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昨夜她在梦里被那个女人折磨得生不如死,那种疼痛她再也不想经历一遍。她害怕入睡,害怕做梦。不过最终她还是没能扛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睁眼,唐玉梅发现自己在忘川河边。她浑身冰凉,下意识握紧了右手。她像往常一样,朝着业境台的方向走去。如果虞颂没骗她的话,她的痛苦应该很快就会解脱了。 然而这次和以往不同,业境台除了她,还多出了一个人。 “张六?”唐玉梅大为震惊,“你怎么在这里?” “玉梅你来了,太好了,快帮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张六双脚哆嗦。他和最初的唐玉梅一样,双脚完全不听使唤,一走到业境台就再也动不了了。 唐玉梅提着裙子往前小跑几步,想去拉张六,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那一刻,她的脸色比看到自己做恶事的画面还要难看。镜子里,张六正搂着一个妆容艳丽的女子,说着露骨的情话。 张六紧张得结巴了:“不,不是这样的。玉梅,你,你听我解释。”可是马上他又反应过来,这是梦啊!唐玉梅在梦里看见他有别的情人又怎样,梦一醒,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想到这些,张六松了口气。 “啪——”唐玉梅一巴掌扇到张六脸上。她哭诉着:“为什么?我掏心掏肺对你,你口口声声说只爱我一个,那她又是怎么回事?” 张六捂着脸,没有说话。这一巴掌虽然疼,但他一点都不在意。对,只是梦而已,不用在意。 这时候,镜子里的画面变了,张六怀中的女人换成了另一个。而这个唐玉梅认识,是曾经被她划花了脸的阿如。她脸上的疤痕变淡了许多,被她添了几笔颜料,修饰成了一枝桃花,看上去更添三分妩媚。张六抚摸着阿如的脸,爱不释手。他对阿如说:“唐玉梅不过是嫁过人的破鞋,我怎么会跟她过一辈子!等我得到公孙家的财产,我马上休了她,然后八抬大轿迎娶你过门,做我的正房夫人。” “真的吗?”阿如依偎在张六怀中娇笑,“六哥既然对我这么好,那就再许我一个要求吧。” “阿如说什么我都答应。你说,你想要什么?” “我要毁了唐玉梅的脸!”阿如忽然换了一副表情,咬牙切齿,“当年她找人打了我,毁了我的容貌,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仇。有朝一日我定要以牙还牙,让她加倍感受我的痛苦!” “没问题,阿如高兴就好。” “六哥最好了,嘻嘻。” 二人耳鬓厮磨一番,相拥着滚入床榻,放下了帘子。 唐玉梅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这一切。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目眦欲裂:“好你个张六,你竟然还跟这个贱人串通起来谋害我。你对我说的都是骗我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玉梅你冷静点。这都是梦啊,不是真的,醒了你就会忘记的。” “你放屁!”唐玉梅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扑上去撕扯张六的头发,拳打脚踢。张六起初还顾及她是女人,让着她。可一想到这是梦,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巴掌删了回去。唐玉梅不敢相信张六会打她,下手更狠了,她又咬又踹,毫不留情。二人撕扯着,扭打成一团。 灵夙和公孙修在一旁看戏,她问公孙修:“这样如何?你可还满意?” 公孙修说不上来。他曾经以为看到唐玉梅和张六遭受报应,他会很痛快。可在忘川越久,他对人界的事越来越没感觉了,眼前发生的仿佛是与他无关的事。 “哎,何苦呢。”公孙修叹了口气。 灵夙可不这样想,她看得可痛快了。谁让唐玉梅挑衅她的! 唐玉梅正在跟张六厮打,眼角余光瞥见了灵夙。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于是她突然调转目标,从袖中掏出一枚锐器,恶狠狠向灵夙刺去。 一道人影闪现,推开唐玉梅,夺下了她手中利器。唐玉梅一个趔趄,重重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她捂着胸口,挣扎着还想起来顽抗。虞颂说过的,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不能错过。 然而,唐玉梅已经使不出半分力气了。 “殿下怎么来这儿了?”灵夙被唐玉梅影响的心情来了个大转变。看见崇明来了,她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崇明张开手,一枚骨钉赫然出现在他手心。他神情自若:“我若不来,万一她伤了你。” “就她?这点小把戏还伤不到我。”灵夙接过骨钉,仔细查看了一番。这骨钉看似普通,却有一股奇异的恶臭味。虞颂让唐玉梅用这骨钉来刺杀她,怕是另有深意。以她对虞颂的了解,他不是那么蠢笨的人。 灵夙居高临下看着唐玉梅:“虞颂没跟你说过我不是凡人吗?他竟让你这样的废物来杀我?螳臂当车,真是个笑话啊,而且一点都不好笑。” “你……”唐玉梅听她侮辱自己,气血上涌,当场吐出一大口血来。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浑身无力。她伏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谁让你带张六来的!谁让你给我看这些!我不想看,我不相信,张六心里只有我,他只爱我一个……” “不让你看这些,你怎么能体会你给别人带去的痛苦呢。”灵夙嗤之以鼻。这个唐玉梅软硬不吃,遭受那样的疼痛还敢挑衅,唯独张六的背叛能让她崩溃。还真被姬玄说对了,对付这样的人,需得以暴制暴才行。回头她得再请姬玄喝顿酒,好好感谢一下他。 灵夙踱步到唐玉梅身边,蹲下身子,眼中透着唐玉梅惯有的那种阴邪的笑容。她对唐玉梅说:“你们凡人常说以牙还牙,正好我也让你尝尝这骨钉的滋味。” 话音未落,灵夙举起骨钉,朝唐玉梅的手心用力扎下去。 “不——”唐玉梅瞳孔一震。只听见咔的一声响,骨钉扎在地上,断成两截。她盯着断裂的骨钉,手心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锥心刺骨的疼痛。那日虞颂跟她说,她只需握住这根骨钉睡觉,就可以把它带入梦境。骨钉上面有怨灵的血,把它插进灵夙身体里,灵夙会万劫不复,她的苦难也会随之消失。不曾想,这骨钉非但没伤着灵夙,还差点要了她自己的命。好在灵夙手下留情了。 “就这么点胆量,还敢杀我?”灵夙觉得好笑,懒得再同她多说一句话。 公孙修不知何时离开了,张六始终不知所措。而唐玉梅,被灵夙一吓唬,满头冷汗,当场晕了过去。 “走吧,这世间丑恶千万,不要污了殿下的眼睛才是。”灵夙揽着崇明的手臂一同离开。片刻后,他们出现在清荷别院的月洞门口。 崇明看着这熟悉的月洞门,再看看灵夙,忽然笑了。 “殿下笑什么?” “我在想,明明是你遇到危险,可你担心的却是这些丑恶会污了我的眼睛。” 灵夙愣了一下。若非崇明提起,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她毫不避讳,冲他展颜一笑:“因为我觉得殿下正直、善良、高洁,就像北荒天际的云一样,神圣得不染一丝尘埃。你就应该待在九天之上的元合殿里,处理六界大事,接受群仙朝拜,这才是你的人生。而我,本与你不是同一种人,我所经历的这些也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听了她这一番剖白,崇明心情反而低迷了下去,他说:“你从来都没想过,若不是因为我,你本不该经历这一切的。” “万事都讲究因果,不是么?” 崇明想了想,确实。灵夙的苦难之源是他,“恶”的开始却是初月。如今她的“恶”结束,也在初月。他没有告诉她,那根骨钉是虞颂用初月的断骨制成,上面涂的是初月拜入鬼母门下之后的第一滴血。虞颂原是想借唐玉梅之手以骨钉刺伤灵夙,再用灵夙来威胁他——怨灵骨血之毒,只有鬼母门人能解。 灵夙想起一些事,问崇明:“你这么快赶到业境台,是擒住虞颂了?” “嗯。”崇明点头。“我猜到他会伺机报复你,让人一直盯着他。” “他现在人呢?” “交给骥风和瑶璎处置了。” “哦。” “你不意外?” “意外什么?”灵夙笑了,“我对骥风已无怨恨。虞颂是修罗道中人,交给他们处置是最好的办法。我只是纳闷,虞颂并非蠢笨之人,可他都落魄成这样了,还负隅顽抗?我若是他,就找一处没人的地方藏个几千几万年,积攒了够了势力再战。”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明霓早已将鬼母的小虞山连根拔起,彻底断了他的后路。他和唐玉梅做交易,是想用唐玉梅的恶意之魂炼制怨灵,就像他当初利用初月一样。” 灵夙很不屑:“呵,几千年了,他真是一点都没变,只会这点阴沟里的小把戏。” 第64章 曲终 公孙修母子去世不久之后,整个肃州城都流传着一件奇怪的事:公孙府的少夫人一夕之间疯了,还差点杀了人。大多数人没有亲眼瞧见,但是从别人茶余饭后的聊天中得知了事情的大概。 某日傍晚,公孙府少夫人唐玉梅一觉醒来,突然得了失心疯。她不顾下人阻拦,从厨房拿了一把剁肉用的菜刀,冲去了她以前的邻居张六家里。她扬言要杀了张六,围观者怕闹出人命,赶紧去衙门报了案。 几个胆子大的围观者进门拖住了唐玉梅,阻止她行凶。可唐玉梅力气大得惊人,她划伤了几个劝阻的人,还把张六的胳膊砍出了好大一道口子,骨头都露出来了。张六疼得在地上打滚,唐玉梅举着带血的菜刀,一边哭一边痛骂张六忘恩负义,说张六背着她跟别的女人苟且,还说后悔和张**谋杀了公孙修,就算她死了张六也休想得到公孙家的钱财云云。大家都不是傻子,一听唐玉梅说的这些,基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衙门的人很快到了,亲眼见证了这一幕。他们带走唐玉梅和张六,当即升堂审问。张六禁不住大刑,把他和唐玉梅所作的恶事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 围观的人都啧啧感叹,公孙修母子当真命苦,原本有着大好日子,却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对奸夫□□手上。同时大家还猜测,公孙府的小公子公孙临会不会是唐玉梅和张六苟合生下的孩子。 就在传言愈演愈烈的时候,一直深居简出的公孙般站出来说话了。他坚信公孙临就是他的孙子,还说亡人已逝,恳求大家不要再打扰他们的生活。众人都很心疼这一老一少,对他们报以极大的善意,不愿再给他们造成别的伤害。 唐玉梅和张六犯了杀孽,以命抵命,不久就被问斩了。至此,公孙家传了大半年的奇案告一段落,肃州城也渐渐恢复平静。 …… 这一日,青帝宫中传出消息,青帝从一众弟子中选出了继承人,便是沁芳阁的主人悠溯。灵夙听说此事,和晚煦一起带着礼物去给悠溯道喜。 悠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上去容光焕发的。灵夙感叹:“日子过得真快,不久前我们才在人界相识,那时候你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谁能想到,你摇身一变成了青帝宫的继承人呢。” “是啊,”悠溯说,“谁又能想到,当年宁可放弃天人身份去人界受罚也不稀罕嫁入元合殿的人,很快就要成为天界的太子妃了呢。” “啧,我夸你呢,你怎么还挤兑起我来了?” “嘻嘻,有感而发罢了。”悠溯笑笑,她给灵夙和晚煦倒上茶水,“这茶是我用冬至的荷叶泡的,二位尝尝。” “冬至怎么会有荷叶?”晚煦发出疑惑。 “在这我沁芳阁,夏虫都可语冰,冬日怎么就没有荷叶了?” “差点忘了,从今往后,这天上地下的花草何时生长,也都将由你说了算了。” 三人笑着闲聊了一会儿。悠溯想起元清一事,问灵夙:“你父亲的那位副将,元清将军怎么样了?” “我们来青帝宫的路上碰见了我二哥,他说元清刚醒。他已经去御天宫探望了,一会儿我也要过去。” “噢。尘缘已了,公孙修的执念是该放下了。” “是啊。”灵夙的思绪有些飘忽。 如悠溯所说,唐玉梅和张六杀人偿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公孙修的执念也已经放下了。不过有一事灵夙始终没弄明白,按照她们之前的猜测,唐玉梅生性本恶,做了诸多恶事,死后该入阿鼻地狱才是。可据阿湛打探来的消息,唐玉梅前几日托生去了畜生道。畜生道虽然不是什么好去处,但相比地狱道,还是省去了不少苦难。 灵夙思忖了会儿。没过多时,崇明也来了,身后跟着他的副将荆楚。 “悠溯仙子,恭喜。来与仙子讨杯茶喝。” “殿下大驾光临,求之不得呢。”悠溯让侍女给崇明和荆楚看座,又重新泡了一壶茶。这次她用来泡茶的是夏日莲子的芯,微苦,却静心。她笑着问候崇明:“听说天君已经让命缘阁去挑殿下和小灵主成婚的好日子了?如此,该我恭喜你们才是。” “仙子客气了,承蒙你平日里照拂她,以后可能还会经常叨扰你。”崇明向悠溯道了谢,扭头对灵夙说:“我刚从命缘阁回来,知道你好奇唐玉梅入畜生道一事,顺便去翻看了她的命薄。” “我才不好奇呢。这是元清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崇明忍住笑意,他知道灵夙嘴硬,还是将他看到的说给了大家听。 唐玉梅的确十恶不赦,她对除了张六以外的人几乎不怀任何善意,尤其是公孙修的母亲卢夫人。因为卢夫人嫌弃她出身低微,打心眼里没把她当过一家人。可是公孙般一直很照顾唐玉梅,他觉得儿媳妇从小吃了不少苦,长这么大不容易,明里暗里常在卢夫人面前帮她说话,替她解围。 刚嫁入公孙府的时候,唐玉梅在家中没有地位,有时公孙修不在家,她都是靠着公孙般的善意度过的。公孙般的这一善举间接救了他自己的命,唐玉梅杀了公孙修和卢夫人,却始终尽心尽力照顾公孙般,还从全国各地寻来了名医,为他医治痛风多年的腿。 “也就是说,唐玉梅原本是要入阿鼻地狱的,只因为她对公孙般的一丝善意,她的命运改变了,免去了地狱道油煎火烤的一众酷刑?” 崇明点头:“她下辈子会投生为蝼蚁,再下一辈子是鼠。都是非常卑微的生灵。” 众人听完,不免有些唏嘘。悠溯轻笑:“总归是好事。哪怕是生性本恶之人,心底还是有一丝善念的。这也是在警醒世人,要与人为善啊。” “不愧是青帝选中的人啊,我们悠溯仙子一向心软。不像明霓那家伙,心里只想着打打杀杀,征战四海。”灵夙时刻不忘调侃明霓。她放下杯子:“谢谢你的茶,很不错,改日我们再来喝。我得去御天宫找元清讨债去了,免得他过几日清醒过来,翻脸不认账。” “什么账?” 灵夙笑而不语,得意地走了。崇明觉得很头疼,也告辞跟了过去。 元清的意识刚恢复,他离开这具躯体太久了,整个人有些混沌。面对琰梧的关切和慰问,他只得慢慢整理思绪。 “没事儿,你再歇几天。”琰梧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我大哥从北荒回来了,最近他会替你处理公务,你就踏实休息吧。” “那就麻烦昭楠君了。”元清行了个礼。 “麻烦什么啊!我们是一起长大的,自家兄弟,不客气!” “元清上神,恭喜渡劫归来。”灵夙清脆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琰梧听出了妹妹的声音,很高兴,赶紧去门口迎接,“小妹,你怎么来这么快?我以为你要在沁芳阁多待一会儿呢。哟,妹夫也一起来了啊。” 灵夙瞥他一眼,狡黠地笑笑:“我来讨债啊,不快点来怎么行。” “讨债?”琰梧不明所以,回头看崇明。 崇明苦笑。 灵夙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了元清:“上神,白纸黑字哦。我取剑来了。” 元清皱着眉头:“这是什么?”他怎么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的字条?可落款的“元清”二字确实是他的笔迹,旁人模仿不了。 “你在人界渡劫时托我办过一件事,作为交换,你承诺把贴身佩剑赠予我。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不能抵赖啊。”灵夙指了指崇明,“殿下当时也在场,他可以作证。” 不需要崇明作证,元清已经回想起来了。他在忘川游荡时,的确和灵夙做过这样的交易。他懊恼不已。巨阙是他贴身佩剑,随他征战多年了,他哪舍得将它送人?可字是他自己签的,他岂能在这种事上抵赖! 元清心一横:“好吧,既然是交易,应该要信守承诺的。你稍等。”他让侍卫从明绍那儿取回了巨阙剑,不情不愿地拱手交给了灵夙。 灵夙拿到剑,心满意足离开了。 去往天门的路上,崇明问她:“你已经有湛卢了,并不缺佩剑,为何还要换走元清的巨阙?” “你不是也有银崖么,为何又要收下我的止戈?” “我收下是因为那是你送的。” 灵夙干咳两声,辩驳道:“我是不缺佩剑,可晚煦缺啊。今日是她生辰,我答应她晚上要在清荷别院为她庆生的,这巨阙就是送她的礼物。” “可元清他……” “愿赌服输,字是他自己签的。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帮他完成遗愿,你以为我乐意管闲事?”灵夙笑着摇头,“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是觉得元清是个将军,没有合适的佩剑以后不能领兵打仗对吧?” “你这么说,是有备而来?” “在蓬莱,元清是我们这一辈中,我母亲最器重的人之一。她对元清的期望之深,不亚于对我大哥。我二哥就不说了,你懂的。”灵夙无奈,“当年元清能入御天宫担任父亲的副将,也是母亲极力推荐的。此次他成功渡过恶劫,母亲想把珍藏多年的持守剑赠予他。母亲说他已是上神之位,该配更好的神器。” 崇明听真武帝君说起过持守剑。传闻中,持守剑原是炎帝的妃子溪夫人所有。炎帝先去后,溪夫人一直隐居在方丈仙山,她一生只收过一位弟子,便是灵夙的母亲,流云灵主。 “你是算准了元清不日将会得到新的神器,所以才和他做交易,换来了巨阙吧。” “这是他心甘情愿给我的好么!我苦心孤诣地帮他处理唐玉梅那些破事,我容易吗?” “大家都不容易。” 二人边走边聊,面带笑意。有女仙远远看见,忍不住露出艳羡的神色。往日她们还能肖想一下崇明殿下,谁知时隔几千年,天君还能旧事重提,又催着这二位完婚了!众女仙的心碎了一地,私下都在说,不知这位蓬莱的小灵主有什么过人之处,竟让崇明殿下如此迷恋。 这话也传到过灵夙的耳朵里,她一笑了之。她哪有什么过人之处,无非是因果罢了。几千年前天魔渊那一眼,注定了他们此生的万年。 …… 是夜,清荷别院灯火通明,美酒和菜肴的香味混在一起,令人心醉。陶娘子和涂雀忙着上菜,院子里嬉笑声此起彼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晚煦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在人界过生辰,严格来说清荷别院不算人界,可是不影响这里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值得一提的是,她收到了一份非常特别的礼物。她在灵夙耳边吵吵嚷嚷这么多年,没想到灵夙记在心里了,还真给她弄来了一把趁手的佩剑。 “还是表姐对我好。”晚煦摸着巨阙剑,心情愉悦。 陶娘子嫉妒:“那可不,我就没见姑娘对什么事这么上心过,你就知足吧。” “知足,当然知足。我得敬她一杯!”晚煦左顾右盼,“咦,我表姐人呢?” 陶娘子指了指湖边。 执念海的荷花随风摇曳,每一朵背后都是不同的故事。灵夙和崇明并肩站在水边,此时看到这一片荷花,又是别样的心境了。曾几何时这湖面上还是光秃秃的,而他们水火不容,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人间烟火的气息,真好。”灵夙说。 崇明点头:“是很好。不过,就算你嫁入元合殿,以后也可以常回来的。” “谁跟你提这事了?我在说人间烟火。” “你母亲虽然嫁到了天宫,但也不怎么住御天宫中。反倒你父亲更喜欢在蓬莱仙洲待着,除非有事才会在御天宫歇下。” “你还说!” 晚煦在后面喊他们:“表姐,崇明殿下,快来陪我喝酒啊!” “来了——” 灵夙走了几步,见崇明没跟上来,回头看了一眼。恰在此时,汴河边开始放烟火了,巨大的烟火在空中绽放,照亮了整座院子,也照亮了院中人。 崇明仍站在湖边,冲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 ————————————————————正文完———————————————— 有番外,目前决定写两个番外故事,脑洞阶段ing,待补充 番外一:玉戟山(还记得说书铺的刘夫子吗?和灵夙相看两厌那位,写他和灵夙的过往恩怨 番外二:口舌之业(一个乱嚼舌根导致自身悲剧的故事,关于蓬莱酒楼和整条潘楼街的家长里短 有其他情况会在微-博说的, @云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曲终 第65章 贺生 一入夏,蓬莱酒楼的生意更是兴隆,不分昼夜,不论后厨还是前堂,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 这日午后,姜川好不容易得了空,在窗边的空座歇了会儿,大口地喝着冰镇陈皮饮子①。这陈皮饮子是新来的茶博士冯三郎买给他的,说最近天热,店里生意忙,给他解渴消暑。不怪冯三郎这么巴结姜川,谁让他现在是蓬莱酒楼的代掌柜呢。 一个多月前,陶娘子和灵夙一同回了蓬莱仙洲。陶娘子本想小住十天就回来,但她俩在人界数千年没回去,流云灵主不舍得这么快放她们走。恰好晚煦最近也在蓬莱,人多热闹,其乐融融。陶娘子很享受这种专注躺平不用干活的日子,她巴不得多待一阵子。离开汴京之前,她把酒楼全权交给了姜川打理。姜川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脑子灵活,遇事也能处变不惊,生意交给他,她很放心。 姜川自然是没有愧对陶娘子的信任,酒楼每日人满为患,营收也远远高于附近其他酒楼,易乐楼的苏掌柜可是对蓬莱酒楼眼红得紧。 刚进酒楼的贺嵘看到眼前繁忙的景象,对姜川说:“若是酒楼的生意每天都能像今天这样,陶娘子回来肯定会给你涨月钱!” 这话姜川爱听,虽然他知道陶娘子抠门,轻易不会给他涨钱。他把手边的一叠紫苏蜜饯推了过去,叫贺嵘坐下一起吃。贺嵘是他的邻居,与他年纪相仿,二人相处得很好。 姜川在蓬莱酒楼工作多年,省吃俭用攒了点钱,去年年底他在武学巷租了个宽敞些的院子,把他母亲姜兰接来了汴京。姜兰年纪大了腿脚不变,姜川不放心她一人在老家待着,他在酒楼工作虽忙,但好歹能在身边照顾她。 贺嵘家里的情况跟姜川很像,他幼年丧父,由寡居多年的母亲叶眉娘独自拉扯大,母子俩就住在姜川隔壁。和姜川不同的是,贺嵘是个读书人。两年前,贺嵘带着母亲来到汴京,为科举考试做准备。不过他运气不太好,没考上。老家夔州距汴京千里之遥,贺嵘不想来回折腾,索性租房定居下来。为了维持生计,他白天出去做工赚钱,夜晚苦读。他母亲叶眉娘一介妇人,没什么手艺,只能帮附近的人缝洗衣物,以此补贴家用。 姜川觉得贺嵘母子俩挺不容易的,他想到了刚来汴京时的自己,要不是陶娘子给他这份差事,他哪有现在的好日子!于是姜川发了善心,把蓬莱酒楼日常跑腿的活交给了贺嵘。贺嵘感激姜川,一来二去,二人成了相熟的好友。 陶娘子进门时,正好看见姜川和贺嵘坐着聊天,吃蜜饯。她还没出声,姜川一看见她的身影,立刻站起来解释:“掌柜的你听我说,我没有偷懒!我就是干活累了歇会儿,就歇了一小会儿……” 贺嵘被姜川这架势吓到了,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知道陶娘子对酒楼服务人员要求很严格。 陶娘子嗤笑:“你慌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 “我这不是怕娘子误会嘛。” 陶娘子打量了贺嵘一眼,疑惑:“贺士子怎么在这儿?该不会是姜川打发你去给他买吃的吧?”桌上摆着的陈皮饮子并非酒楼中的食物,陶娘子一眼就认得出来。 姜川否认三连:“没有没有没有,我没有使唤他。酒楼最近生意太好了,忙不过来,我让贺嵘在这边帮忙跑腿干活呢,他也好赚点钱补贴补贴家用。” “这样啊,不错,贺士子母子俩可都是勤快人呢。” 贺嵘家里的情况,陶娘子之前听姜川提过一嘴。这位在汴京求学的年轻人确实不容易,姜川施点小恩帮帮人家,她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她嘱咐了姜川一句:“酒楼每日卖不完的吃食,让贺士子多带些回去,分给叶娘子尝尝。”而后她又笑着对贺嵘说:“你娘干活很细致呢,我有几身开了线的衣服都是她帮着缝补,手艺没得说!” 贺嵘作揖:“多谢陶娘子。这两年没少麻烦你们,你们一直照顾我们母子俩,我都记在心里。我娘常说,行善事,结善缘,得善果。愿蓬莱酒楼客似云来,生意兴隆。” “不愧是读书人啊,说话就是中听。”陶娘子心情很好。 没一会儿,贺嵘告辞离开,灵夙便从后院走了进来。她和陶娘子差不多同时到的,只不过陶娘子是从正门进,她从清荷别院穿过杂物间过来的。 陶娘子看见灵夙,颇感意外:“姑娘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灵夙十天前离开了蓬莱仙洲,说是去天界探望她师父。当然,也是方便和崇明小聚。天帝一直希望这二人能多相处相处,培养感情,陶娘子理所当然以为灵夙至少要在上元夫人的仙府住上一个月。 灵夙漫不经心道:“昨日晚煦来找我下棋,说你今日回酒楼。我想着这趟回去也待够了,还真有些想念酒楼的吃食。” 姜川赶忙说:“好办,姑娘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吩咐后厨准备。” “这会儿不饿。” “那等姑娘什么时候饿了,随时吩咐我。”姜川发现灵夙的跟班不见了,问她:“姑娘,怎么不见阿湛?哦对,还有小涂雀,他跟着掌柜的回老家探亲,没回来吗?” 这个月天象有变,是人界灵气最盛的时候,阿湛和涂雀都是剑灵,没有本体,所以都在剑身中修炼,估计最近几日都不会出来。这些话没法对姜川说,陶娘子找了个借口:“涂雀玩心重,舍不得回来,阿湛在老家陪他几日。” “原来是这样。许久不见,我都想小涂雀了。” 两位姑奶奶都回来了,姜川顺便汇报酒楼这一个多月的情况,他重点介绍了郭厨前几日推出的新菜式,蟹酿豆腐。提起这道菜,姜川赞不绝口:“这可是我们酒楼近日最受欢迎的一道菜,每桌客人必点!葛家少爷葛麒连着三天派人来打包了,说他家夫人爱吃。” 光说不够,姜川吩咐后厨端了一份上来,让灵夙和陶娘子试菜。她们尝过之后,表示味道很不错。灵夙夸了句:“这豆腐好,嫩滑爽口,居然没有被蟹黄抢了味。” “这是城西刘妈妈家的豆腐,她家小本经营,每天只能做那么点,让我包圆了。每天清早城门一开,贺嵘会去城郊取豆腐,午时一过这蟹酿豆腐就沽清了,晚上来的客人可就没这个口福了呢。” “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豆腐西施?” “那都是早几十年前的事了。这位刘妈妈做豆腐的手艺一绝,听附近的老人说,她年轻时长得俊,街坊们喊她豆腐西施。可惜她命苦,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如今家里只有她和她的儿媳妇,还有一个六岁的孙女。这几年她身体没以前好了,做了豆腐都是她儿媳妇出摊来卖。这不,我跟她谈了这个生意之后,贺嵘直接去她家取货,她们都不用再支个豆腐摊了。” 三人聊天的间隙,贺嵘贴心地买了两份冰镇豆蔻饮子回来,送给灵夙和陶娘子喝。原本他只买了一份,进门看见灵夙也回来了,又折回去加了一份。正因为他这份眼力见儿,酒楼的客人很喜欢他,有什么活都放心交给他去办,赏钱也给得大方。 陶娘子知道贺嵘生活拮据,有些不好意思:“我说贺士子,你赚点钱不容易,以后可别乱花了。” “亏了你们给了我这份差事,我才能养活我和我娘。不过是两份饮子而已,就别跟我客气啦。” 灵夙但笑不语,听贺嵘说得这么诚恳,端起饮子喝了一口。不得不说,这冰镇过后的饮子就是不一样,消热解暑,真是夏季佳品。可是……好喝归好喝,为什么她闻到了一种不属于饮子本身的味道? 陶娘子见灵夙喝了,也跟着喝了一口。她夸赞:“这饮子还真挺好喝!姜川,以后每日午后给我和姑娘各来一份,可以买不同口味的。” “得嘞!”姜川赶忙应承,“巧得很呢,咱们楼底下摆摊卖饮子的杨希儿就是刘妈妈的儿媳妇,她做的香饮子和刘妈妈的豆腐一样,广受好评,咱们酒楼的客人也经常买。明天我给二位买紫苏饮子,后天可以试试竹叶饮子。” 灵夙看陶娘子的反应,她应该是没闻出那股味道,姜川就更不用说了,他只是个凡人。 刚才姜川提到了杨希儿,这个名字灵夙有印象。杨希儿在潘楼街一带小有名气,不仅做生意精明,那张小嘴能说会道,什么八卦都不放过,简直就是小道消息集散地。 陶娘子也想起来了:“我记得这杨希儿有个外号,叫饮子西施。真是奇怪,她长得瘦瘦黄黄的,我可没瞧出她那里好看,怎么就叫饮子 ‘西施’了?西施若是知道,肯定不乐意。” 一说起八卦,姜川就来劲儿了:“我听说,十年前这杨希儿刚到汴京的时候,模样挺俊俏,算是个清秀的小美人。加上她做的饮子好喝,慢慢就有了这个外号。不知是不是做生意太辛苦,这几年我眼见着她越来越难看了,那张脸黑黄黑黄的,丹凤眼也长成了吊梢眼。还有她的头发,以前乌黑亮丽,现在稀疏枯黄,掉了得有一大半,额头都要秃了!” 贺嵘震惊:“有……有这么夸张吗?”他来汴京的时间不长,他第一次见杨希儿的时候,杨希儿就已经不能称作美人了。不过仔细一想,两年前的杨希儿确实比现在好看很多。哎,生活太苦真的会使人变丑! 灵夙听完这些八卦,似笑非笑:“姜川,在背后说人是非可不好哦。坏话说多了,容易犯口舌之业。” 姜川尴尬地笑笑,闭嘴了。 灵夙将剩下的豆蔻饮子喝完,慵懒地起身:“我累了,回家歇会儿,你们继续。” 直到灵夙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姜川才敢开口问陶娘子:“姑娘这话我没太听懂。什么是口舌之业?” “就是让你别在人背后乱嚼舌根,嚼得多了,当心遭受业报。” “不会不会,掌柜的你是知道的,我心地善良,不会说别人坏话的!”姜川插科打诨,恰好有客人进来,他和贺嵘一前一后忙活去了。 姜川来到二楼招呼客人,恰好听见客人们也在聊八卦,热火朝天的。 “你们听说了吗,秘书少监丁大人家的小妾柳氏跟他们家马夫偷情,被丁大人抓个现行!那柳氏可真是胆大包天,昨天半夜卷了细软跟马夫私奔了!” “这么炸裂?丁大人好歹是朝廷命官,柳氏有什么想不开的,居然跟一个马夫私奔?” “谁知道呢!” “我听说那马夫长得不错,而且很年轻。丁大人可都快五十岁了,可以当柳氏的爹了。估计是因为……哈哈哈哈。” “哦——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哄笑开了。 姜川假装不关心,他听了个大概,暗道,真是世风日下啊! 服务完这一桌的客人,姜川又去雅间给客人上酒,却听雅间的客人也在聊八卦。 “上个月在易乐楼吃饭,我撞见他们少东家苏公子在训斥秦二郎。” 秦二郎是易乐楼的茶博士,和姜川是同行,二人还算熟悉。姜川忍不住听了一耳朵。 “我也看见了,秦二郎脸上都是伤,胳膊还被打折了。听说就是那苏公子打的!” “不会吧?这苏公子可是个读书人,人家两年前就考中进士了,现在还当了太常博士呢。他怎么会打人?” “是啊,苏公子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不至于吧!”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听说这茶博士偷了易乐楼账房的钱去鬼市博弈,输了个精光。而且这秦二郎已经不是第一次偷钱被抓了!” “秦二郎真偷了钱,他们大可以报官,怎么可以滥用私刑!” “就是!这还把人胳膊打折了,让人后半辈子怎么办?”说话者义愤填膺。 姜川不便多留,默默退出雅间。这潘楼街酒楼商铺林立,人来人往,每日都能听到不同的是非,他习以为常了。 ①饮子:古代用草药制作的饮料,如麦冬饮子、紫苏饮子、豆蔻饮子,《清明上河图》中就绘有卖“香饮子”的小摊。 一时兴起写了两个小故事,应老读者要求一并贴一下。谢谢大家一直以来喜欢我的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5章 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