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 第1章 初遇 寒风卷积着雪沫吹打着斑驳的红墙,北苑里面一片陈腐荒凉的气息。 八岁的云萝,如同一株被遗忘在石缝里面的野草,正蜷缩在背风的墙根下,用冻得像小胡萝卜的手指极其专注地挖着砖缝里面那几颗干瘪的草籽。一阵寒风袭来,云萝缩了缩脖子,努力扯了扯明显大了几号的的宫装,想要阻挡寒风从满是破洞的衣服灌入自己幼小的身体。突然,云萝挖到了一块草根。她仔细地捏在手中,小脸漾开一丝满足的微笑,乌黑色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发现了稀世的珍宝。 “呼,呼”她小心翼翼将草籽与草根拢在手心,盘算着晚上就着水吞下去,能多顶一会饿。这样寒风呼啸的晚上饥肠辘辘可实在太难熬了。 云萝出生于被人遗忘的北苑,如何填饱肚子是从小探索得来的本领。 吱嘎一声,北苑的陈旧锈蚀的宫门打开了。侍卫引着一个身着锦袍的少年走了进来。他约莫十岁,步履踉跄,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双眼赤红,其中燃烧着滔天的恨意与深不见底的痛苦,双拳紧紧握住,关节隐隐发白。此时少年的耳边仍然回荡着母妃临终时的绝望的血泪哭诉与父皇对他的终极审判。 “皇上,不是臣妾所为,臣妾真的没有。” “阿珩,母妃再也看不见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孽子,做出如此恶行,还敢如此顶撞朕,狂悖的孽障,即日起打入北苑冷宫,贬为庶民,非诏永不得出。” 然而,当少年萧珩那双赤红的眸子扫过墙根,瞬间就死死盯在了云萝的身上,那残破却仍然鲜艳的胡风宫装,异常醒目的异族纹样和云萝异域风情的大眼睛让他仿佛看见了出身外族的兰美人,那个躲在父皇怀中构陷母妃和自己的的元凶。 “妖孽,你们这些下贱的外族禽兽”萧珩如同一头凶兽,喉咙里发出低吼,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劲与极度的怨愤,猛地向云萝冲了过去,将云萝狠狠地推倒在地。 “啊!”云萝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瘦小的身躯就被一股蛮力掼倒在地,重重摔倒在冰冷污浊的雪泥里,刚刚捧在手心的草籽也飞洒出去,手肘和膝盖传来了火辣辣的痛,雪地冰冷的触感和身上的疼痛让她小小的身体蜷缩了起来,瑟瑟发抖。她惊恐地抬起头,泪水瞬间蓄满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充满着恐惧与不解,为什么?这个人突然就来推她? 发泄了这一推,萧珩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扶着旁边腐朽的廊柱剧烈地喘息。他低头看向雪地里那个沾满了雪泥的恐惧瑟缩的弱小女孩。看到她那双含着眼泪却强忍不哭的眼睛,少年眸中的疯狂凝固了,一丝极快的狼狈闪过眼底,随即,更深的痛苦与冰冷席卷了他。他不再看云萝,踉跄着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带着一身的暴戾和死寂缩回了那间破败的屋子里。 接下来几天,心有余悸的云萝偷偷观察着,那个暴戾的少年始终没有踏出房间,甚至连门口的食盒都没有被打开过。云萝很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可想起少年凶神恶煞的样子又不敢靠近。终于一天夜里,云萝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睡不着,白日只分到了半碗稀粥,早已经饥肠辘辘了,打开自己的零食罐子,里面的草籽早已经被吃光。云萝想起了那个少年,说不定他门口食盒里面还有些粥甚至馒头,饥饿的本能压过了恐惧,她小心翼翼地,蹑手蹑脚地靠近萧珩的破屋,食盒静静躺在廊下,云萝悄悄地打开,里面放着一碗有些馊了的粥和一小块干硬的馒头。云萝大喜过望,拿起食物正要离开,却听见门后传来细微的人声。云萝吓得如同小兔子一样,全身都绷紧了,准备随时逃跑。 然而传来的只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的细碎呓语: “母妃,你别走,我好冷,这里,冷。” 云萝贴着门缝向里面张望,屋里面没有点灯,只有清冷月光透过来的一点光。炕上有一个裹着薄被蜷缩着,瑟瑟发抖的身影。云萝轻轻推门走了进去,看到少年脸上被烧得又红又胀,嘴唇干裂,身体不住颤抖,紧闭的眼角不断有泪水滑落,浸湿了枕席。 云萝看到他无助病痛的样子,心中轻轻揪了一下。她想起了自己生病时无人问津的恐惧和寒冷。原来这个像小狼一样凶狠的,也会病的这么可怜,也会在梦中哭着找娘亲。 可他凶的样子好可怕,小小的犹豫了一下,云萝的善良还是占了上风。她忘记了饥饿。跑回了自己住的角落,费力拖来了自己更破更薄的被子,小心翼翼盖在萧珩身上。然后又找来布条浸满了雪水,轻轻敷在萧珩滚烫的额头上。 “不哭,不哭,”她回忆着记忆中早逝的母亲的腔调,用稚嫩的声音小心地安抚着,“娘亲在,娘亲在。”虽然她记忆中母亲的样子早已经模糊。 “母妃,母妃,你回来,回来了。”萧珩似乎感知到了这安抚的声音,脸颊的泪水更多地滚落了下来。 云萝呆呆地看着,鼻子有些酸酸的,用冰凉的小手轻轻擦掉了萧珩眼角的泪。她坐得更加近了一点,用手轻轻拍在萧珩的身上,轻轻哼起一曲记忆中的小调。萧珩的呓语逐渐低了下去,紧皱的眉头也似乎松了一点。 云萝想起之前自己生病时,难得清醒的疯妃李娘娘会找出一点苦草根熬水给她喝。她立刻跑出去,在冰冷月光下,凭着记忆在熟悉的角落里扒拉,竟然真的找到了几棵不知名草根。她用破瓦罐盛了一点干净的雪,在萧珩屋外的破灶在费力地生起一小堆火,这还是她为了偶尔烤热自己的馒头偷偷练出来的本领。小小的身影在寒夜中忙碌中,火光映着她认真的小脸。 不知过了多久,一碗颜色浑浊,气息苦涩的药汤熬好了。云萝小心翼翼地吹凉,端到了炕边。“喝药,喝了就不难受了。”云萝端着药汤一点点小心地喂给病榻上的萧珩。 少年的眼睛似乎张开了一条缝,嘴唇下意识地吞咽着药汤,苦涩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他皱着眉头咽下去。 看到萧珩喝完了碗里的药,云萝的眉头也舒展了,小脸露出了一点笑容,却见萧珩的眼神似乎清明了起来,正聚焦着看向她。云萝立刻想起前几天被推倒的疼痛和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得小脸一白,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猛地跳开,差点摔了手中的碗,警惕地看着他,准备随时逃跑。 萧珩看着这个满脸脏污,眸子中盛满惊惧的小女孩。又看到她手里捧着的破碗里面还剩一点药渣。昏迷中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冰凉的触感,笨拙的抚慰,还有这碗苦涩的汤药,看到她下意识抱着自己,随时要跑的样子。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没有了暴戾与仇恨,只有无尽的疲惫以及一丝回到现实的悲凉。 第2章 阿珩 第二天早晨,冷宫照例发放早饭。云萝看着面前那一碗米粒稀疏的稀粥,心中暗自叹气。 萧珩沉默地推门走了出来,捡起地上的食盒就要回去。却发现云萝眼巴巴地看着他手中的食盒。发觉萧珩注意到她后,云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把目光移开。萧珩默默打开食盒,拿出了自己那碗粥,走到云萝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的那碗粥,轻轻放在云萝的面前。然后,他拿起云萝那份更差的粥,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前,默默地喝起来。 云萝愣住了,看着桌前那碗明显好得多的,稠得多的粥,又看到那个沉默喝粥的背影。黑亮的大眼睛发出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她立刻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虽然还是冰凉的带着馊味的,她却觉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喝完以后,她看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忍不住愉快地眨了眨眼睛。 寒冰融化了,转眼到了春天。云萝经常在萧珩的屋子外面转悠,哼着异族小调,挖着可能果腹的草根,也好奇地望向屋里的萧珩。 “他在屋子里面干什么呢,为什么不出来?” 有时候萧珩听见了云萝的声音会打开门鄙夷地问道,“又饿了想要东西吃了?”然而不等云萝回答,萧珩就塞过来一小块干硬的馒头,恶狠狠地喊道:“别饿死在我门口。”然后重重地关上门。当听见云萝的异族小调时,萧珩会对着窗外大喊,“难听死了,像鬼叫。”这时候云萝就会默默走开,然而安静良久,萧珩又会打开门搜寻云萝的身影。 渐渐地,两人也会坐在一起,云萝自顾自地摆弄着手中的野草,兴奋地向萧珩展示: “你看这个,”她举起一把带着锯齿边缘的长叶子草,“这个是能止血的,叶子嚼碎了敷上,就是有点苦。” 萧珩毫无反应。 云萝毫不气馁,她拿起一株灰绿色的,叶片肥厚的野草,夸张地说: “这个你一定要认得!上次我吃了一口以后就一直吐白色泡泡,肚子很疼很疼,昏了过去,好久才醒过来,差点死了。” 萧珩的眼光短暂地在草根上停留了一秒,什么都没有说,继续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其他时候,云萝为了换取半块干硬的馍或是不知放了多久的点心,会去假扮疯妃李娘娘的女儿。 “娘亲,女儿来了。”一声甜脆却带着一丝恐惧的童音在李娘娘身边响起。这位曾经荣宠一时的妃子,如今却只能穿着褪色宫装,眼神茫然而浑浊地坐在地上。听到云萝的声音,李娘娘的眼皮轻轻抽动了一下,慢慢转向云萝,目光逐渐有神,贪婪地捕捉着云萝每一处的样子,慈爱地向云萝伸出手。 “温成,你都长这么大了。” 看到李娘娘今日是慈爱的样子,没有疯癫发狂,云萝紧紧抓住衣角的手才敢微微松开,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汗,眉头也舒展了几分。 “是啊,娘亲。”云萝一边嘴上应付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帮李娘娘收拾起这个乱糟糟的屋子,并给李娘娘打一些干净的水。 “温成,快,快去把你父皇请来。”李娘娘一边梳拢着自己散乱的头发,一边疯狂催促云萝。”快呀,快去。”云萝被催得没办法,突然眼睛轱辘一转,想到了萧珩。 于是她跑进了萧珩的小屋,两人目光相接时,云萝突然学起李娘娘疯癫时的样子,捏着嗓子尖声叫道。“皇上,皇上您来了,李美人参见皇上,给您请安了。”萧珩看着云萝滑稽的样子,眼中的冷漠淡了几分,嘴唇不可抑制向上翘起,但还是哼了一声,扭过了身。 “皇上,您看看臣妾呀,臣妾想你想的好苦呀,皇上,您别走,您不要臣妾,不要我们的孩子了吗?” 萧珩瞄着云萝,只见她一边捂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夸张地拭泪。他死死咬住嘴唇,身体因为憋笑而微微颤抖,最终没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又古怪的噗嗤声,肩膀耸了一下。看到萧珩笑了,云萝更加兴奋了,仿佛看见了什么奇迹,眼睛亮亮的,坐在萧珩的身边。 “原来你也会笑呀。” “废话,我是…,是人都会笑。” “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呀?”她锲而不舍地问。 萧珩沉默了很久,久到云萝以为他又不回答了。他才低低吐出两个字:“阿珩。” “阿珩?”云萝念了一遍,点点头觉得很好听。 “嗯。”萧珩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疲惫,“那是母妃叫的。你……该叫殿下。”他提醒着她,或者说提醒自己那早已经破碎的身份。 “哦……”云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然而,过了一会儿,萧珩看着远方,声音更轻了,似乎能够被风吹散:“你叫吧。以后…也没有人这么叫了。” 云萝眼睛盛满了惊喜,用力地点头:“嗯,阿珩!” 这天,两个小家伙正一起坐在草地上,一个面容枯槁眼神精明,身着太监宫装的身影出现在两人的视野里。 “辛公公。”萧珩口中默念,麻木的眼神亮了起来。 辛公公跟守卫交代了两句,眼神瞟着这边却带着例行公事的姿态,向另一边走去,仔细查看了李娘娘、赵美人等人的情况后,转了一圈以后才慢慢靠近了萧珩二人。 “与萧珩目光相接的瞬间,辛公公眼眶一热,俯下身子轻声问道: “殿下,你在这边还好嘛。听上次巡查的人说你病了,老奴担心却也没办法,如今替了那人的值,每月可以来这边借着巡视机会看看您…娘娘要是知道您如今…哎…”说着背过身,轻轻拭泪。 “公公放心吧,现在我已经好了,只是如今在这,又有什么区别。”萧珩低着头暗哑着声音说道,眼神灰暗。 辛公公抬起头,看向在萧珩身边坐着的目光茫然的小云萝,立刻注意到她那明显的外族血统,眼神充满了忌惮与疑虑。 “这是云萝,上次我病得昏倒的时候,就是她救了我。”声音别扭又生硬。 “哦…那是要多感谢小姑娘了。”辛公公口中说着感谢,却仍眼神冰冷地打量着云萝。 得到了萧珩的肯定,云萝眼神惊喜,又有些害羞,红着脸轻轻摇了摇头,继续低头转着手中的小野花。 辛公公凑近了一点,用只有他与萧珩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殿下不要灰心,陛下是一时震怒,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想起您来的,您可千万要善自保重才能以待来日,这样才能为娘娘报仇呀。” “老奴不能待太久,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以后有需要的每月我给殿下带来。”辛公公将食盒放在地上,手指轻拍了拍,站起身,轻轻点了一下头,最后复杂的眼神扫了下懵懂的云萝,起身离开了。 待辛公公走了以后,萧珩看周围没人注意,悄悄打开食盒,里面是一些馒头和点心,萧珩看着食物神情有些恍惚。直到发现身边的小脑袋忍不住凑了过来,眼神盯着食物不愿移开。被发觉以后又有些心虚地转开眼神。 “喏,赏你了。”萧珩拿出一块点心,扔在云萝的手上。 云萝拿起点心,满眼惊喜,小脸露出了大大的明媚的笑容,随后立刻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得吃了起来。 吞下点心后的云萝抹了抹嘴,满脸回味地说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阿珩,你对我真好!” 萧珩瞥了她一眼,依然沉默着,唇角却勾起几可不察的微小弧度。 第3章 小公主 这天午后,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冷宫荒芜的院子里。突然一个极其耀眼的身影蹦跳着出现在他面前,伴随着清脆又期待的声音:“阿珩,你看我!” 萧珩抬起头,云萝站在他面前,脸上洋溢着混合了兴奋和不好意思的笑容。但是最吸引眼球的是她的头发。那一头原本只是简单扎起的头发,被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地插满了枯草与野花,甚至还有几根不知道哪里捡来的艳丽羽毛。左边是一簇黄色野菊花,右边歪歪斜斜的是红色小绒花,头顶上还颤颤巍巍地竖着一根长长的,带着绿叶的草茎,活像一个花圃。身上穿着一件颜色艳俗却脏兮兮的大号宫装,长长的袖子拖在地上,下摆全是泥土,整个人又滑稽又可怜。 “我像不像小公主,”云萝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李娘娘给我打扮的。” 萧珩看着云萝期待纯粹的眼神张了张嘴,却实在说不出违心的好看,硬邦邦地丢下了一句。 “像疯婆子。” 云萝脸上的笑容和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小嘴瘪了起来,原本骄傲的小脑袋也低垂了下去。她低着头,用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头,声音有些闷闷的,带着一丝哽咽。 “可是…李娘娘说好看,她说我是她最漂亮的小公主。” “…她有时候对我可好了,会给我吃点心,还会给我讲故事,虽然故事好奇怪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但是,有时候她又会突然打我,好疼的…” 说着,她下意识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左脸颊。就在她擦脸的动作间,萧珩敏锐地捕捉到她乱糟糟头发缝隙下,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小块新鲜的,微微肿起的红痕,边缘青紫,明显是被人用力掐过或打过留下的痕迹。与她另一边还算干净的小脸形成刺眼对比。 萧珩死死盯着云萝脸上的伤痕,心中有种陌生的沉甸甸的感觉,让他感觉异常的烦躁,捏紧了自己的手指。 “…其实,也没有那么疼啦,李娘娘只是生病了,她会认错我的。” “我去把花和衣服还给李娘娘。”说着云萝伸手胡乱拔着头上的乱七八糟的装饰。 她一边拔一边小声,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对着萧珩说着“下次我让李娘娘给我打扮得不那么丑…” 说着,她转身抱着长长的宫装下摆飞快地跑掉了。留下萧珩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地上她跑动时掉落的一朵蔫掉的黄色小雏菊,还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的那一点委屈的气息,久久无言。 春天白日见长,冷宫众人都走到外面晒起了太阳。云萝和萧珩两个孩子相处得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云萝已经带着萧珩挖遍了各处的野草野花,看着萧珩用树枝在地上百无聊赖地写写划划,云萝凑了过去,歪着头好奇地看着。 “阿珩,你在画什么?” “是写字。” “真好看。”云萝真诚地赞叹。 “当然,师傅说我是皇子中字写的最好的。”说完萧珩眼光变得有些黯淡,盯着眼前的字嘴角抿成一道线。 “阿珩…”云萝小声开口,声音中带着恳求,“你…能不能教我认字?我也想像你一样,可以吗?” 萧珩抬眼看她,眼光复杂,久久沉默着。就在云萝以为要被拒绝而垂下头的时候。他开了口,声音冷硬,但却并非拒绝:“认字很辛苦,而且,这里也没有纸笔。” 云萝立刻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急急地说道:“我不怕苦!可以在地上写的,就像你这样,用树枝!”她生怕他反悔,甚至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又怯生生地缩回来。 萧珩看着她那急切又小心的样子,心中某处微微一动。他挪开一点位置,用下巴指了指身旁的空地示意云萝坐下。 云萝立刻欢喜地挨着他坐下,身体绷得笔直,一副严阵以待的学生模样。 萧珩刚刚在地上写下一个字,还没开口。 “呸!狐媚子!小野种!”尖利刺耳的声音突然响起。赵美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头发散乱,指着云萝骂道,“认字?你也配?和你那个胡人歌姬的娘一样,就知道些勾引男人的手段,不要脸的小胡女!” 云萝的身体瞬间僵住了,脸上的光彩褪去,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缩起肩膀,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刚刚的勇气被击得粉碎。 然而,这次没等她习惯性的默默承受,身边的萧珩猛地抬起了头。 他目光冰冷地射向赵美人,那眼神不再是孩童的怒气,而是带着一种属于皇子、即使落魄也依旧存在的威压和戾气。他年纪虽小,但骤然冷下的脸和阴沉的眼神,竟让疯癫的赵美人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赵氏。”萧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寒意,“滚远点。再让我听见你在这里嚎叫,信不信我让你连明天的馊饭都吃不上?” 赵美人被他的眼神和话语吓住了。她一贯欺软怕硬,对云萝可以随意打骂,可对于这个阴沉不定的废皇子,她心底是怕的。于是,她嘟嘟囔囔着:“什么贵人,下三滥的小孽种”,却不敢再大声,一步三回头地、悻悻走开了。 世界重新安静了下来。 只有云萝还低着头僵在那里。忽然萧珩用手指轻轻扣击了她的手背。“愣着干什么?不是要认字?” 他收回手,用树枝点了点泥地里的字,语气依旧冷硬,“这个,念‘云’,云朵的云。” 云萝吸了吸鼻子,把眼眶里那点委屈的憋回去,重新聚焦在地上的字,小声跟念:“云…” 萧珩偷偷瞟着她,发现她的脸色变好了一些,又看了看地上的浮土,将手中的树枝递给云萝,自己又另折了一根。接着,在旁边的另一块地方,认真地写出了“萝”,字写的很大,很清晰。 “这个是萝,”他有些不自然地用树枝点了点那两个字,“云朵的云,藤萝的萝,你的…名字。” 云萝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眼中的的委屈被兴奋冲淡,兴致勃勃地盯着那两个字,伸出手指,悬在泥土上方,小心翼翼地、笨拙地模仿着他的笔画。 “嗯,你先写上十遍。” 云萝挪动身子,几乎趴到地上,拿起树枝在旁边练习起来,眉头因为专注而微微蹙起。萧珩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阳光轻轻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细小的绒毛都看得分明。她长而浓密的睫毛因为专注而轻轻颤动着,好像蝴蝶的翅膀,看上去格外好看。 “是这样对吧?”云萝指着地上的字,扭头看着萧珩询问道。脸上洋溢着巨大的成就感。 “嗯,不对,要注意笔画顺序。”萧珩俯身纠正道。 两个小身影被夕阳照耀着,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远处晚霞为红墙金瓦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一只小鸟飞快地掠过二人的头顶,越过这高高的宫墙向着远处飞去。 第4章 调戏 又是一个春日宫墙下,少女云萝拿着一根更加细的枝条在铺了一层细沙的地面上认真地写着字。时光让这个小女孩逐渐绽放出了清丽的轮廓与风姿。最后一笔落下,云萝满意地看着字,嘴角噙着一丝甜蜜的微笑。微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她下意识地抬手掠开。转身喊道:“阿珩,你来看看这个字写的可好呀?”,声音中满是对于赞扬的渴望。 萧珩此时的身姿已经拔高,如同一根瘦竹。鼻梁高挺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眼中凝结着生人勿近的寒冷,此时正在云萝的身后翻看一本旧书。当他走上前凑近了,看到沙地上是一个清秀而工整的“珩”字,眼神却不由自主变得柔和,耳根有些微微发热,含糊地“嗯”了一声。 “阿珩的名字,我能写好了。”得到少有的肯定,云萝激动不已。深邃而乌黑的双眼盛满了喜悦,如同宝石般熠熠生辉。 萧珩看着云萝冲着自己愉快地眨着眼睛,花瓣般的双唇勾出异常漂亮的弧度,他的心中好像被什么细微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来一阵陌生的、酥麻的悸动,让他握着树枝的指尖都有些发僵。 云萝转过身,用手轻轻拂掉细沙上的字迹,手握枝条,继续的练习起来。萧珩在她的身边坐下,余光偷偷关注着云萝,视线描摹着云萝的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秀挺的侧脸,阳光给云萝苍白的脸色敷上了一层粉晕,也让她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寒鸦般的阴影。他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那是他们用院子里的老皂角树掉下的果子勉强洗衣服留下的青涩气息,混杂着阳光晒在干净布料上的味道,还有一种独属于她的淡淡的馨香。这气息不同于他熟悉的冷宫中霉味与尘埃味,让他下意识地想靠近些,再靠近些。然而,心跳却明显地在加快,他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可能是今天的太阳太晒了,让他觉得莫名的心慌。 这时几个轮值到此处的守卫巡逻经过,他们本已经走开,其中一人却回头瞥见了树影下的两人。尤其是逐渐长开,侧影已显现出清丽的云萝。两人交换了一个猥琐的眼神,嬉笑着折返回来。 “呦呵,咱们这北苑里,什么时候开学堂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守卫抱着手臂,语带嘲弄。 另一个瘦高个,眼神浑浊,眼光像黏腻的虫子一样在云萝身上爬来爬去:“小胡女,认什么字呀?那些之乎者也有啥意思?让哥哥们教你玩点好玩的怎么样?”他的话立刻引来同伴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云萝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脸唰一下变得惨白,下意识向萧珩的身后缩去,手中的树枝也掉落在沙子上。 萧珩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冷冷地扫向他们:“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滚开。” 然而他的呵斥没有吓退这些人,多年的无人问津已经让他们对萧珩的忌惮消失殆尽。他们反而生了几分戏弄之心。那个瘦高个的守卫竟然一步上前,笑嘻嘻地直接伸手,一把抓住了云萝的手腕! “小美人想学,哥哥教你,来哥哥教你写点好东西!”他用力拉扯着云萝,试图揽过云萝的肩膀,同时手指在云萝的手腕上亵玩地揉捏着。 云萝吓得浑身发抖,惊叫一声,拼命想挣脱,却被钳制得动弹不得。周围的守卫们笑得更加放肆。 “放开她!”萧珩猛地站起,怒火充斥着他的眼睛。所有的隐忍和冷静在这一刻坍塌殆尽。他冲上前,用尽全部的力气,狠狠地推开了那个瘦高个的守卫。 那守卫被推了一个趔趄,向后推了好几步,差点摔倒,抓住云萝的手自然松开了。他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沉默的废皇子竟然真的敢动手。 萧珩把吓得瘫软的云萝拉到自己的身后,用自己单薄但是却挺得笔直的脊背护住她。他像一只被激怒的幼兽,眼神凶狠地瞪着那群守卫,胸口因愤怒剧烈起伏着:“我说了,滚开!谁敢再碰她一下,我要他的命!” 那一刻,他的眉宇里依稀还能看到属于皇子的凛然威势。然而,这威势在现实的冷宫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被推开的守卫站稳后,四下望了望,脸上一下子变得青一阵白一阵,满是在同伴面前被落了面子的恼恨和暴戾。 “妈的,一个没人要的野种皇子也敢在爷们面前充大爷。给你脸了吧!”他面目狰狞地骂着,“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北苑里面的规矩。”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脚,狠狠踢在萧珩的胸口! 萧珩闷哼一声,胸口突来的痛翻江倒海,让他直接弯下了腰,单薄的身体站立不稳,直接倒在地上。 “阿珩!”云萝瞪大了眼睛,在身后发出惊恐的叫声。 那守卫还不解气,又上前一步,抡起沙包大的拳头,在萧珩的脊背上狠狠地砸了几下。又狠狠啐了一口。“呸,废物秧子!”说着还想再补上几脚。 “行了,跟个小崽子较什么劲,走了走了。”身边的守卫怕出了人命不好交代,拉着他走开了。 那守卫又骂了几句,才跟着同伴离去了,一行人嚣张的笑骂声渐渐远去。 角落里,云萝脸色惨白,泪水涟涟地跪在地上,看着倒在地上痛苦蜷缩的萧珩。双手颤抖地想要碰他,却又不敢。 “阿珩,你怎么样,你别吓我,血…你流血了…”云萝的声音破碎不堪。她看到他嘴角不断渗出的血丝,和因为剧痛而无法舒展的身体,巨大的恐慌彻底淹没了她。 萧珩看着双眼满是泪水,因恐惧而颤抖着的云萝,试图发出声音,可开口却只有不断喘咳和口中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息。眼中却翻涌着极致的愤怒、屈辱与无力。 第5章 受辱 咳出了几口血后,萧珩似乎有些脱力,倒在地上气息微弱。云萝费力地将萧珩搀扶着回到了房间躺下,看着半昏厥的萧珩,云萝心急如焚。 “药,我得去找药,没有药他会死的。”云萝想起萧珩曾经得到过辛公公的一瓶跌打药粉,自己受伤时萧珩还给自己用过,连忙翻找了起来。 “找到了。”云萝打开青色的小瓶子,却发现里面药粉已经所剩无几。 “不管了,先用上再说。”云萝极轻柔地解着萧珩的衣扣,避开他的伤处,前胸赫然是一大块紫青的印记,边缘似乎还透着血丝,看着让人触目惊心。云萝心中好像被揪起来,眼睛立刻湿润了。云萝将药粉全部倒在湿布上,轻轻敷在萧珩的伤处,在心中暗自祈祷。 夜幕降临了,云萝守在萧珩的床前,看着没有一丝好转迹象的萧珩。恐惧几乎让她窒息。“他会死吗,会因为她,被守卫打死在这冰冷的北苑里?”云萝用冰凉的小手探向萧珩滚烫的额头,带着哭腔着低声呼喊着: “阿珩,你醒过来好吗,我好怕,阿珩,求你快醒来吧。” 门外,守卫房里推杯换盏,一阵粗俗的笑骂声被冷风吹过。远处,李娘娘凄厉的哭嚎传来,似乎带着一丝不详的征兆,让人心神一颤,接着一阵疯癫的狂笑。 云萝枕着萧珩的手,绝望空洞的双眼看向门外,泪水不自觉地流下。 天微微破晓,云萝猛地站起身脸上泪痕未干,回望仍然躺在床上的萧珩,眼神却透出了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决绝。她要去找那些守卫,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昨日的守卫恶心的触感还在手腕上,但是,已经没有选择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萧珩,咬了咬牙,转身向着守卫歇脚的小屋跑去。 云萝刚刚跑进小屋,里面的守卫正在交班。 “妈的,昨天那个疯女人喊了一晚上,害得我都没睡好。早晚一天割了她的舌头”瘦高的守卫正在骂骂咧咧,看到了云萝跑了进来,眼神立刻变得淫邪。 “呦?小美人儿,怎么了,跑来找哥哥玩呀。” 云萝强忍着恶心与恐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眼泪再次涌出: “求求你们了,你们给点药吧,他一直昏着,可能要不行了,求求你们了。” 说着云萝在地上用力地磕起头来,咚咚几下,额头立刻变得红肿起来。 瘦高个的守卫和那个满脸横肉的交换了一个猥琐的眼神,慢悠悠地走过来,蹲在她面前,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药是有的,可是很贵很贵的,小美人儿,你拿什么来换呀?” 旁边的一个高壮的守卫,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哎,那位身份特殊,别真的闹出人命了,到时候我们都受牵连,小丫头,这个拿去吧。”说着递上一瓶药。云萝满脸感激,正打算伸手接,只见那个瘦高个的守卫,直接伸手拦下。回头瞪了那个高壮的守卫一眼: “瞧你那个胆子,一个落架的凤凰,就是连鸡都不如,你有什么可怕的。” 高壮的守卫被他一瞪,也低了头,不再说话。 瘦高个的守卫拿着药瓶,转向一脸焦急的跪在地上的云萝,又恢复了那副猥琐模样。 “小美人,我给你药可以,救那个小子一命,也算功德,这么的,你让哥哥摸摸,怎么样?” 云萝身体剧烈一颤,恐惧地闭上眼,泪水滚落下来。她颤抖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守卫嘿嘿一笑,粗糙油腻的手立刻覆了上去,带着令人作呕、慢条斯理的抚摸,从指尖细细摩挲到手腕,暧昧地将手指插入指缝,强行与她十指交扣。 “这就对了嘛,小美人儿真是太乖了。”周围的守卫发出哄堂大笑,起着哄。 云萝死死咬住嘴唇,忍着作呕的冲动也不敢挣脱,绝望的双眼噙着眼泪,紧紧盯着守卫另一只手的药瓶。 清晨的阳光照进小屋里,萧珩眼皮抖动了一下,眉头轻皱,带着满身的疼痛慢慢地睁开双眼。屋内弥漫着草药的味道,萧珩看到自己身上的药贴,知道是云萝昨夜为自己治了伤,可她现在人呢,想到昨天那几个守卫对着云萝的猥琐举动,不知今后还将怎么过分。萧珩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立刻挣扎着起身,用满是血味的嗓子呼唤道: “云萝,阿萝,你在哪?” 萧珩跑到了云萝栖身的小破屋,看到空空的屋子,心中更加担心,急急地向着守卫的歇脚的地方跑去。 刚到了门口,就看到了这一幕。云萝背对着门口跪在地上,与对方十指相扣,任由对方肮脏的手随意揉捏把玩着她的小手。周围守卫淫邪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撕碎。 一瞬间,所有的痛苦、屈辱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与妒火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猛烈的爆发。 “云萝!”一声嘶哑的咆哮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带着不可置信的愤怒与失望。 云萝猛地回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狼狈不堪,满身暴戾的萧珩,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那守卫也吓了一跳,下意识松了手,云萝马上缩了回来,趁机抢走了守卫手中的药瓶,站起身迎了上去。 “阿珩,你醒了,”云萝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又立刻被巨大的窘迫和不安取代,“我…”云萝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刚才那一幕。 萧珩拖着身子,一步一步走了进来,眼神怨毒锋利,好像一把刀,要将云萝全身凌迟。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带着巨大的鄙夷和恨意。 “看看你那自甘堕落,自甘下贱的样子,在这里做什么?!” “你就这么想投怀送抱,天生伺候人的贱坯子,为了点东西谁都可以摸你是吗,果然是不知廉耻的外族贱种!” 云萝脸色惨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眼噙满了眼泪,上前一步,委屈地递上手中的药瓶,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没有不知廉耻,我是为了你的药啊,阿珩。” “滚!”萧珩爆发一声巨大的咆哮,一把打碎了云萝手中的药瓶,他感觉自己最不堪的最屈辱的一面被狠狠刺痛了, “我萧珩就是病死,烂在这里,也绝不用你用这种方法换来的东西,我嫌脏!” “脏”字出口的瞬间,云萝整个人如同被惊雷劈了,猛地颤抖了一下。云萝看着地上碎裂的药瓶,眼泪夺眶而出。萧珩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里,她感觉到头脑一片空白而窒息。她抬起头,看了暴怒的萧珩一眼,眼中尽是心死的空洞和绝望,转身疯狂地跑了出去。 萧珩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怒视着守卫。 那个守卫好像看了一出好戏一样,发出了一声嗤笑,看着萧珩的脸,挑衅似的舔了舔刚才摸过云萝的手: “哪来的小羔子,真他妈扫兴。”说着撞了萧珩的肩膀,施施然地走了。 第6章 血色 云萝跑到了井口边,疯狂地打水,一遍一遍地搓洗自己的双手,如同自虐一般几乎搓掉了一层皮,双手被自我摧残的几乎红肿得如同胡萝卜。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好脏,好脏,好脏…”直到自己精疲力尽,才麻木地躲回到了自己的小屋,用被子裹住自己大哭了一场,一整天也没有走出去。 萧珩白天看着云萝满脸泪痕地跑出去,听到她冲到水井边疯狂搓洗自己的声音。心中早已经被一阵恐慌与悔恨紧紧摄住。回想到自己冲进去看到的那一幕,云萝跪在地上,被人亵玩的样子,又一股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只是他不明白这愤怒究竟是对于云萝还是对于无力的自己。明明她回过头时,眼中都是屈辱的眼泪,额头也是又红又肿的。可她递上那只药瓶时,自己还是无法控制地发狂。 夜色中,萧珩躺在冰冷的床铺上,辗转反侧。白天那些伤人的话像毒蛇一样反复啃噬着他的心。云萝最后那个心碎而空洞的眼神和那持续不断的搓洗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想到云萝一天都躲在自己的小屋里,连放饭时候都没有出来,她在屋子里是怎么的伤心难过呢。一想清楚自己的话可能严重伤害了云萝,一种强烈的不安和愧疚折磨得无法入睡。他的伤口隐隐作痛,可是和心中的煎熬相比不值一提。萧珩烦躁地从床上爬起,在房间中踱步,忍不住向云萝小屋方向张望,犹豫再三还是拿出自己食盒中辛公公送来的一个已经干硬的馒头,打算趁着夜色放在云萝的门口。 屋内,云萝点起一根蜡烛,在烛光下仔细端详自己的一双手。白日搓的太过于用力,手背和手指上已经有了好多细小的小伤口。云萝用手轻轻触摸,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手上的伤口虽然疼,可是与心中被误解被羞辱的痛苦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云萝想起白天时萧珩的话语,已经哭得红肿的双眼又有了泪意。这时候,门板发出了一阵诡异的响动。 云萝站起身,冲门口问: “是谁呀?”没有人回应。 云萝上前两步,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撞开,云萝吓了一跳,两张淫邪猥琐的脸出现在云萝面前,正是白天那个瘦高的守卫和他满脸横肉的同伴。两人满身酒气,看见了云萝好像看见了一块即将到嘴的肥肉,满脸垂涎之态。 云萝一下子吓得面如土色,连声尖叫,疯狂向后退去,然而在狭小的屋子里几步就被两人逼到了窗口。 “你们…你们要干嘛?” 瘦高个的守卫上前一步,一下子攥住了云萝的手腕: “小美人儿,白天怪扫兴的,晚上哥哥专门回来,跟你好好玩玩。你高不高兴呀。” 云萝身体抖似筛糠,仍然疯狂地摇着头,大喊着:“走开,走开!”未被抓住的手无助地拍打反抗着,如同掉进了陷阱仍在奋力挣扎的小雀,一切挣扎显得那么无能为力。这时那个满脸横肉的守卫抓住了云萝,禁锢住她另一只手,在云萝的耳边喷出着一股浊臭的酒气,狠狠地警告着: “小胡女,今晚你就好好伺候我们哥俩,以后少不了你的好,要不然,哼。”说着将云萝的手放在嘴边,闭着眼撕咬舔舐着。 云萝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呼救的本能。 “救命,救命,救我,阿珩!” 话音未落,云萝脸上挨了一记火辣辣的巴掌,嘴角马上渗出了鲜血。 “小贱人,你还敢喊,喊那个废物救你,告诉你,今天谁也救不了你,小狐媚子,你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 云萝被打得头晕眼花,脸颊瞬间火烧般红肿,身体剧烈颤抖却再也无力挣扎,眼中是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泪水糊满了脸颊。她被压在地上,嘴被一人紧紧捂住,就要窒息。另一人疯狂撕扯着她的衣服,云萝感觉自己好像溺水的人,即将被拖到水下,四周一片深邃的黑暗,而自己再也见不到一丝光明。 桌上的烛火闪烁了一下,蜡油如血珠般无力地垂落。 萧珩一路向着云萝的住处走来,越靠近,心中的不安感就越发强烈。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的的被捂住嘴的呜咽和衣物撕扯碎裂的声音,夹杂着男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猥琐的低笑,穿透夜色,钻入他的耳朵。 萧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像一只被激怒的豹子,猛冲过去,看到的场景让他目眦欲裂,滔天怒火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这样?!” “畜生,放开她!”一声仿佛撕裂夜空般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将云萝从绝望的边缘拉回。 云萝感觉身上的重量一轻,捂住她嘴的手也松开了,她忍不住疯狂的喘息,又被瞬间涌入肺部的空气激得一阵咳嗽。她的眼神逐渐聚焦于声音的来源,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此刻如同来自地狱的修罗一般带着滔天的杀意和同归于尽的气势正向着她身边的魔鬼猛扑过来。 “阿珩!”云萝心中猛烈地一震,眼中闪过几分恍惚和错愕。 他的脸色扭曲狰狞,似乎带着比白日里的更猛烈万钧的愤怒。不可置信的震惊和巨大的惊喜感动席卷了云萝,她心中一酸,眼眶瞬间湿润,颤抖着用破碎的衣衫护住自己,如同受惊地小兔子般缩进了角落。 萧珩此刻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扑向那个瘦高的守卫,用尽全身的力气挥拳砸向他的面门。守卫吃痛地哼了一声,踉跄着后腿了几步。 肥胖的守卫反应了过来,骂了一句,挥拳向萧珩打来。萧珩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这一拳,嘴角立刻破裂流血,但他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拿起地上的木凳子,向着胖守卫疯狂地砸过去,在他被打倒在地的时候,趁机向他的裆部狠狠踢去!守卫立刻发生杀猪般的惨叫。 但那个瘦高个的守卫已经缓过劲来,抽出了随身携带的短棍,面目狰狞冲着萧珩的后脑砸来! “小心!”云萝发出尖叫。 萧珩侧身躲避了要害,短棍狠狠砸在他的肩胛骨,一阵剧痛袭来,萧珩想,骨头一定碎了。但此时他已经杀红了眼,反手抓住对方持棍的手腕,张开嘴,像嗜血的野兽一般狠狠地咬下去,直到感到自己满口血腥。 守卫痛得大叫,松开短棍。萧珩一把抢过短棍,眼中是不可遏止的杀意。冲着守卫的脑袋,一下,两下,三下…守卫开始还会抬手挡避,后面直接被打倒在地上,哀嚎也越来越小,渐渐没有了声音。可萧珩还在打,直到他脸上绽开了血花,一朵,两朵,接着是温热的飞溅的脑浆。 另一个守卫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正想逃跑。可萧珩已经拖着短棍向他走来过来,眼神冰冷空洞,只有纯粹的杀意。沾血的短棍再次举起,狠狠砸下,一下,两下…直到对方也再也不动。 世界突然之间变得安静了。萧珩双手颤抖起来,手中的沾血的短棍啷当掉下,整个人脱力地跪坐在地上。只剩下粗重疯狂的喘息。 他转过身,看向蜷缩在墙角的云萝,云萝吓得身体剧烈颤抖,目光仍然失焦,被打得红肿的脸颊上还残留着巴掌印,上面还沾着几滴飞溅的血滴。萧珩挣扎着起身,走了一步又跪倒在地上,他缓缓挪动着身子,膝行至云萝身边,满心都是心疼和后怕。 云萝感知到他走近,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衫,抱紧了自己。萧珩举起手想要触碰,却还是放下了手。 “阿萝…没事了,你别怕,你看看我,看看我,我是阿珩。”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小心翼翼。 云萝被他的一声声安慰从极端的恐惧中拉了回来,双眼逐渐聚焦,看着面前满脸血污的萧珩,此刻他的眼神中充满着担忧,脸上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光芒。 云萝小声地抽泣了几下,随即巨大的委屈和后怕终于决堤。她猛地冲进她染血的守护神的怀中,紧紧攥着他沾血的衣服,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放声大哭起来。萧珩僵硬了一下,随即轻轻环抱住了她冰冷的身躯,颤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脸颊贴着她的发,声音沙哑坚定,眼中却透着一股狠戾: “不怕,不怕,阿萝,他们全都被我杀了,以后再有人欺负你,我就杀了他!我可以…可以保护你。” 血气弥漫的小屋里,两人环抱在一起,月亮隐进了云层,烛火微弱的小屋里更加昏暗。 第7章 抛尸 短暂的安抚了云萝,萧珩也愈发地从嗜血的狂暴中冷静下来,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他已经杀了人,两人的尸体以及满地的血污,这一切该如何处理。 萧珩想到了北苑最角落的那口废弃的枯井。 萧珩轻轻松开怀中仍在断断续续哭泣的云萝,扶着云萝的肩膀,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云萝看着脸上血污纵横,目光却越发急迫锐利的萧珩。 “阿萝,现在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要处理他们…他们不能放在这儿。” 云萝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地上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几乎要干呕出来,身体向后缩,疯狂摇着头,满脸抗拒和惶恐。 “不行,不行,我害怕。”云萝声调颤抖几乎要哭出来。 “阿萝,”萧珩几乎低吼出来,用力地捏住云萝的肩膀,“你以为我不怕吗,听我说,我们必须处理他们,天亮了被人发现,我们必死无疑,你想死吗,想被他们折磨死吗?啊?” 云萝脸色凄惶无措,手指紧紧攥在手心,肩膀传来的疼痛让她有一丝清醒。但身体仍因萧珩的提议而颤抖得更加厉害。 “阿萝,帮我,我一个人不行,只有你能帮我了,阿萝!”萧珩盯着云萝恳求道:“帮帮我!” 云萝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她而杀人的少年,心中升起了一种强烈地保护欲,恐惧似乎也被驱散了几分,化为了一种奇异的勇气。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唇边似乎有了一丝血腥,云萝点了点头。 “去那边的枯井!”萧珩率先起身,行动已经刻不容缓。 萧珩拖着那个瘦高个守卫,守卫的重量压在身上时,身体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踉跄了一下,短暂的停顿,萧珩还是直起了身子。云萝抬起守卫的脚踝。手边传来的冰冷僵硬的可怕触感几乎让她立刻松开手,跳开逃走。但看着萧珩还在坚持着,她只能逼着自己,咬着牙继续向前。 两个人沿着着宫墙边行走,脚步在坑坑洼洼的杂草丛中挪动,心如鼓擂。一阵突然的虫鸣或是一声凄厉的猫叫都会让他们感到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北苑枯井是整个宫殿最为偏僻的角落,夜晚更是最为漆黑荒芜地所在。荒草深深,在昏暗的月光下,树影草影皆如同鬼魅。平日里两人最害怕的地方,此刻的黑暗却能给予两人一丝安全感。 两人终于来到了枯井旁边,这边的荒草已经有半人多高。两人先把尸体放下,萧珩拨开荒草,终于摸到了枯井的石壁。黑黢黢的井口此时像一个无底洞,能够吞噬一切。 “一二三,推!” 两人用尽全力,将尸体推入了井口。尸体碰撞井壁发出了沉闷的声音,然后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让两人都打了一个寒颤。 来不及喘息,两人急忙回到小屋去,以同样的方式处理了第二具尸体。当第二声落井声传来时,云萝再也忍不住了,虚脱地瘫软在地上,无声地干呕起来。萧珩也靠在井沿喘着粗气。两人又在枯井周围一起搬运了几块巨石块,折了许多草叶和树枝,一起倾倒进了这口枯井中,将这份血腥掩埋于尘土。 完成这一切,两人拖着疲惫不堪、沾满血污的身体,强忍着恐惧与恶心,又匆匆折返,回到小屋打扫那一地狼藉的血迹。萧珩脸色苍白得吓人,但眼神却是异常冷硬,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云萝则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机械地跟着帮忙,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当触碰到温热的血迹还是会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这时!却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散乱的脚步声冲着小屋而来!挨着门口的云萝立刻奔向小门,本能地想推住门板,谁知下一瞬间门直接被推开,两人瞬间惊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停跳。 李娘娘手里捏着当时被萧珩扔在门口的馒头站在门口,眼神呆滞头发散乱,看见云萝立刻咧出一个痴傻天真的笑容。 “温成,嘿嘿…我的小公主…嘿嘿” 然而,当她朦胧的视线聚焦在云萝脸上时,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此时云萝脸上被殴打的巴掌印肿得更高了,微微泛着血丝,双眼早已经红肿不堪,脸色惨白还挂着纵横的泪痕,衣衫凌乱,上面还沾着血污。 李娘娘瞳孔一缩,她一下子丢开了馒头,踉跄着朝云萝扑过来冲进了房间,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想要抚摸云萝的脸,声音尖利而焦急:“温成,我的温成,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母妃,哪个杀千刀的欺负你了!是不是那些奴才?” 她将云萝紧紧搂在怀里,好像护崽的母鸡,浑浊的眼中竟然满是愤怒与心疼。 然而当她注意到屋子里面浓烈的血腥气、满地尚未被处理的血色狼藉以及满身血污的萧珩时,动作瞬间僵住了。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杀人了,血,好多血呀!”她松开了抱紧云萝的手,拼命向后退着,双手抱住头,身体剧烈颤抖。她的疯癫被血腥彻底引燃,眼看就要冲出房门,失控地大叫。 那一瞬间,萧珩的眼神变得无比冰冷,杀意重新涌现。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捡起地上那沾血的短棍,那杀过人的凶器,两大步上前,猛地举起,冲着李娘娘的后脑就要砸下。 “不要!阿珩!”云萝惊恐地扑了上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萧珩举起的手臂。 萧珩的手臂一滞,他低头看向云萝,看到她满眼的乞求和恐惧。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云萝瞬间转向还在疯癫状态的李娘娘。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一种异常温柔的语气对着李娘娘哄骗道: “娘亲,你看错了,这不是血,没有血,是我们在玩的游戏,那是一种颜料,对,就是红颜料,我们要刷墙。只是看着像血一样,是不是?。” “娘亲不怕,娘亲不怕,颜料碰翻了,颜料碰翻了。” 在云萝温柔的安抚下,李娘娘的尖叫稍微停歇了下来,转头眼神迷惘而呆滞地看着云萝。 云萝拼命挤出一个笑容:“没有坏人欺负我,他们都被…都被守卫打跑了,我是不小心摔了一下。” 云萝一边说一边引导着李娘娘的视线,不去看地上的血迹。可听到“守卫”两个字,李娘娘的眼神也正好聚焦到了遗落在角落里的一顶守卫帽子。她眼中瞬间爆发出了极大的愤恨,立刻挣脱了云萝,仿佛看见了不同戴天的仇人,疯狂地踩踏着这顶帽子,一边踩一边疯狂地咒骂:“坏奴才,坏奴才,踩死你,踩死你!踩烂你的头!踩碎你的头!” 萧珩也放下了凶器,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疯癫的李娘娘。云萝见此也终于缓了一口气,根据多年相处经验,她努力想办法引开李娘娘的注意力:“娘亲,坏奴才已经处置了,父皇还在等着见您,我们回宫吧。” 李娘娘果然立刻停下了动作,眼中的愤恨转为了惊喜,马上抹了一把脸:“真的?皇上想见我了,皇上想见我了,温成,他还是没忘了我们母女,哈哈哈哈…我要去见皇上,皇上…”李娘娘完全沉浸在欣喜中,似乎已经忘记了之前看到的一切。 云萝与萧珩对视了一眼,立刻扶着李娘娘离开了屋子。 第8章 守护 送完李娘娘回来,云萝回到小屋,发现萧珩已经将血迹擦干处理了。那沾满血迹的破布以及守卫帽子也被告知扔在了枯井里掩埋起来。萧珩全身湿透,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满脸汗水与血污,瘫坐在地上,皱着眉头,似乎还承受着伤处的剧痛。云萝走过去蹲在萧珩面前,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血渍。 萧珩疲惫地抬眼,看着同是一身狼藉的云萝,喘息着低声催促:“快回去,弄干净自己,去我那边。” 两人互相搀扶着回到萧珩的住处,带着极大的疲惫、剧烈的伤痛以及无法消散的恐惧不安,脚步踉跄,如同游魂。此时天色已经透出一点点灰蓝色的微光,黎明将至。 回到萧珩的小屋,萧珩给云萝找了一件自己干净上衣,背过身让云萝换上。自己也换下了沾血的衣服。用水擦洗干净脸上手上残留的血污。两人并肩坐在床边,沉默而疲惫地相互倚靠着,汲取着对方的气息和体温。 天越来越亮,两人的神经也越绷越紧。 “放饭了!”外面的喊声响起,两人身体皆是一颤。云萝又开始止不住地猛烈颤抖。 “阿珩,我们杀人了,被发现了怎么办…怎么办?会死的…” 萧珩用力抓住云萝瘦削的肩膀,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冷硬:“阿萝,这件事过去了,我们要永远忘掉他,不要怕,不能被他们发现异常知道吗!”萧珩的视线扫过了云萝脸上明显的巴掌印:“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李娘娘又发疯了,伤是她打的。” 萧珩眯了眯眼,声音更低沉也更冰冷:“如果万一被问起那两个人的事情,就说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谁问都不能承认,打死也不能说,知道了吗?” 云萝看着萧珩坚定狠绝的脸,奇异地汲取了一丝力量。她顺从麻木地点点头重复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什么都不知道。” “对!就这样!” 云萝重复着,声音有了一丝哭腔,萧珩轻揽过云萝的肩膀,拍了几下:“别怕,别怕,我们会没事的,没事的…”然而,他的手指也仍在微微颤抖着。 白日里,冷宫一切如旧。两人沉默着心惊胆战地熬到了黄昏。夜色降临,萧珩看着缩在角落里脸色苍白的云萝,想到她那屋子里昨夜的血腥,萧珩起身拉起她,将她带到自己的床塌边,按着她坐下:“你睡这里!” 云萝猛地抓住他的袖子,眼中满是恐惧:“你去哪?别走,我害怕…”她不敢独处,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那两张狰狞的脸和满地的血污。 萧珩看着她脆弱而依赖的样子,心中一软。他拍了拍云萝的肩膀,安慰道:“我不走,我就在门口。”他抬手示意云萝躺下,将自己的破旧但还算干净的被子抖开,盖在她的身上,甚至笨拙地掖了掖被角。 萧珩转身用草垫子在门口铺成了一个简单的床铺,转身吹灭了蜡烛。 “睡吧,阿萝。” 云萝看着萧珩背对着自己席地而坐,手中还拿着被洗干净血迹的那柄短棍,那杀人的凶器。月光透过小窗照进他的身上,他看上去像一尊沉默而警惕的守护神像。 “阿珩。”云萝轻声呼唤。 “睡吧,阿萝,我在门口,没人能进来的。” 云萝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她蜷缩在被子里,看着门口那个背影,心中的恐惧一点点被驱散,巨大的疲惫感袭来,云萝最后看了一眼门口的背影,眼皮越来越沉,慢慢进入了睡梦。 就这样,两人沉默而忐忑地过了几天。冷宫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一种无声的压抑感正在逐渐蔓延。平时懒散巡视的守卫明显增加了次数,且不再是之前那些熟面孔,而是换了几张更严肃、眼神更锐利的新面孔。他们不再漫不经心,而是像猎犬一样,目光仔细扫过冷宫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脸上。 偶尔听见管事太监们窃窃私语:“怎么不见陈四和赵六两个人?怎么好几天交接不见人?” 这一切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让两人绷紧了敏感的神经,山雨欲来的沉闷气息笼罩着这座破败的宫苑。萧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出事后紧紧跟在自己身边,一刻也不敢离开的云萝,他只能装出一副平静镇定的样子。 “没事,他们找不到的…”萧珩说着,握住了云萝冰凉而颤抖的小手。可他眼中的恐惧和焦虑还是出卖了他。 夜幕降临,恐惧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 云萝根本无法入睡,勉强合上眼睛,那些狰狞淫邪的面孔,和他们血肉模糊的样子就会在脑海中闪现。 “啊!”云萝又一次被噩梦惊醒,裹着被子缩在墙边瑟瑟发抖。 萧珩立刻起身,坐到床边。轻轻拍了拍裹住被子的云萝;“阿萝,没事!是我!阿珩!” 黑暗中,云萝看不见萧珩的脸,但听着熟悉的让她感觉到安全感的声音,她好像抓住了水中浮木一般。她猛地扑过去,伸出手,死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将脸埋在他怀中,发出了阵阵呜咽。 萧珩身体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他没有推开云萝,只是隔着云萝身上的被子,轻轻地环抱住了她。 “没事的,阿萝,现在没事了,都过去了…睡吧,睡吧…”萧珩低声重复着,如同安神的咒语,笨拙地轻拍她的背。 在他的安抚下,云萝颤抖的身体逐渐平复放松下来,抓住他衣襟的手也慢慢松了力道,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而萧衡,在极度的精神紧绷和身体疲惫下,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竟也不知不觉倒在铺边,沉沉睡去。 第9章 托付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云萝醒了过来。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从拉着萧珩的衣襟的姿势变成了蜷缩在他的怀里,额头紧紧靠在他的胸口,手无意识地回抱住他,如同本能靠近热源的小兽。而萧衡歪斜地躺在她的身边,手仍然搭在云萝身上的被子上,眼底乌青,嘴角的伤口未愈,看上去疲惫又脆弱。 云萝脸上微微发热,但没有推开他,反而有些专注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睡颜,听着他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极其微弱而规律的敲门声。 两人猛地惊醒! 萧珩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鹰,立刻将云萝护在身后,抓起地上的短棍,警惕地望向门口。云萝也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殿下,是老奴,辛守忠。” 今日不是辛公公每月惯常来的日子,而他此刻出现绝非偶然。 萧珩拍了拍云萝的手,示意她不要害怕。随即整理了一下衣衫,起身打开了房门。辛公公快步上前,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殿下,老奴听说北苑这边出了大事,有两个侍卫没了踪影,您…您没事吧?”辛公公说着,眼光却敏锐地注意到萧珩异常惨白的脸色,嘴角的伤痕。 “云萝丫头,她怎么在这,这是?”辛公公看着萧珩身后,还未从惊惧中回过神的云萝。云萝低下了头,神色麻木空茫。 萧珩抬起眼,看着辛公公,满眼是平静与决绝,却没有回答。 “阿萝,你去灶下帮公公烧一点水,别走远。”萧珩轻柔地对云萝说。 云萝点点头,木然顺从地走开了。 确认云萝走开后,萧珩的目光重新回到辛公公的脸上,压低声音清晰说道: “辛公公,不必打听了,人是我杀的。” 辛公公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有所猜测,可亲耳听到还是震惊不已:“殿下,这是为何呀,您怎能如此冲动,这要是查出来…” 萧珩打断了他,眼里没有后悔只有近乎残忍的平静:“原因你不必问,他们该死!此事我一人所为,与任何人无关。” 萧珩听着灶下生起火的声音,目光追随窗外的云萝而去。他顿了顿,突然紧紧抓住辛公公的手,冰冷的目光中竟然出现了一丝哀求。 “辛公公,”他的声音第带着一丝颤抖,“我若事发,必为一死。我只求一件事,帮我照顾好她” “她一个人在这里活不下去的,尽你所能,给她一条活路。” “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与她无关!” “求您答应我!” 辛公公看着眼前这个曾经金尊玉贵却坠落云端的小主子的决绝与承担,为了云萝近乎哀求的托付。联想到那两个守卫素日里下流猥琐的风评做派以及一副受了重大创伤样子的云萝,瞬间明白了。他杀人不是为了自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为了保护那个和他从小相互依靠的小丫头。 辛公公眼眶湿润了,满脸的心痛与无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想说责备的话却被哽在了喉中。 他回握住萧珩的手臂,声音压的极低却无比郑重:“殿下,我的殿下,老奴明白了。” “您放心,只有还有老奴一口气,就必定尽力看护好云萝姑娘。” “您千万要谨慎,咬死了绝对不能吐口,老奴会想办法探听风声,您这边千万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萧珩听到了辛公公的承诺,紧绷的神经似乎得到了缓解,点了点头。 “殿下保重,万事小心!”辛公公放下了带来的食物与伤药离开了。 萧珩看着窗外云萝忙碌着的小小的身影,满眼是难掩的忧虑和决绝的坚定。 天空一片阴沉,不见一丝光亮。窒闷的天气,灰蒙蒙的云层似乎都昭示着更大的雷暴即将发生。 这天清晨,一片死寂被尖锐的惊呼和杂乱的脚步声打破。 “找到了,找到了!” “人在井里!快!快去禀报!” 喧哗声如同冷水泼进油锅,瞬间惊醒了萧珩和云萝。两人几乎同时惊而坐起,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与绝望。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萧珩的反应极快,他猛地抓住云萝剧烈颤抖的肩膀,目光灼灼,语速快而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听着,阿萝!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说你不知道,打死也不能松口,知道吗?所有的事情与你无关,都是我一个人所为!” 云萝吓得脸色苍白,嘴唇也在哆嗦:“可是…” “没有可是”萧珩厉声打断她,眼神锐利,“记住我的话!待会儿如果…如果我被带走了,辛公公会来找你,我已经托付他照顾你以后的生活,他是我母妃旧识,应该能护你一二。” “那你会怎么样?”云萝抓住他的袖子,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 萧珩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与恐惧,眼神决绝狠戾:“我能如何?再如何被废被皇帝厌弃,我也是皇家血脉,身上流着他的血,这些小人还没有权力处置我。” “不用担心我,按我说的做,听话!”萧珩拍了拍云萝的手。云萝握住萧珩的手,只感觉他手心尽是冰冷的湿汗。两人的手用力地紧握在一起。 第10章 事发 果然,没多久,所有人都被请到空地上。 一群面色冷峻和太监和侍卫站在他们面前,为首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管事太监。 “前几天巡夜的两名守卫失踪,今早在北苑的枯井中发现了尸身!”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惊慌不定的冷宫众人。视线在萧珩与云萝身上停了下来。 “杂家已经收到禀报,说你们二人之前曾经与陈四、赵六两人发生过冲突,两人还动手打了你,可有此事?” “放肆,你们是何身份,为了两个奴才的死活就敢来逼问本皇子,本皇子被罚思过也是皇家血脉,内务府如今问罪皇子,可有宗人府的命令,可是秉承了陛下的旨意?”萧珩将云萝护在身后,拿出皇子的威势,冷傲地看着管事太监。 那管事太监脸色微变,就算萧珩被废也的确仍是陛下亲子。如果万一哪天皇上想起了这个儿子,或者他牵连进了这种罪案中,皇上的态度还是不得而知,一个不留心说不定对于底下办事的人就是一场滔天大祸。真要定他的罪需要上达天听,这就是个大麻烦。 既然如此,柿子要捡软的捏。 管事太监挤出一丝冷笑。“殿下稍安勿躁。”接着将矛头转向了更好拿捏的云萝,声音陡然变得狠厉:“来人呀,把这个小丫头给我抓出来。” 两个凶悍的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云萝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 萧珩眉心一皱,咬紧了牙关。 “那天夜里,你都去了哪里,有没有看见这两个守卫,是不是你与他人行凶?说!” 云萝被扔在地上,吓得浑身抖似筛糠,脸色惨白如纸,她只会重复萧珩教给她的话:“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不知道。” 身边的守卫继续添油加醋道:”这个小丫头就是个小狐媚子,那天就跟陈四勾勾搭搭,说不定陈四当晚就是去找她才出的事。” 身边守卫听着不像话,怼了他一下,他才住了口。 管事太监听了这话,眼神更加坚定:“我说的嘛,原来是这么回事呀,那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呀,快说!” 云萝听见众人提起那晚的事,身体被吓得瑟缩了一下,双手抱住自己伏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地掉。 身旁的太监扯着云萝的胳膊,扬起来手,作势要打:”说不说!说不说!” “住手!”眼看着巴掌要落下,萧珩怒火中烧,正要自己揽下所有。 旁边突然冲来一个疯狂而不顾一切的身影,一下子将扯着云萝要打的太监撞倒。 “啊啊啊,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来人直接骑在太监的身上,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眼里迸发出巨大的愤怒,拿起手边的碎石就冲着太监的头上打去。 “坏奴才!坏奴才!欺负我的女儿!我要打死你!打死你!脑袋砸碎!砸碎!流血流血,流好多好多血!” “哈哈哈,全都砸碎,全都被我打死了!” “坏奴才被处置了!皇上,臣妾把他们都杀了!” 所有人愣住了。 流血!砸碎脑袋!这不正吻合了井中尸体的惨状! 李娘娘疯狂挥舞着枯瘦的手臂,此刻却似乎有着无比疯癫和狂暴的力量,另一个太监想把李娘娘从太监身上拉起,可怎么也拉不动,反而被李娘娘抓了个满脸花。几个太监合力才将李娘娘从狂暴中制服。 管事太监眼中精光一闪。 旁边人下意识嘀咕:“这疯婆子,就算能杀人,怎么能抛尸井中呢?” 这时,跟在管事太监身后的辛公公适时上前,在管事太监身边低声耳语道:“总管大人,李娘娘疯癫多年,且力大无穷,今天这架势您也看见了,那两个守卫失踪当天,似乎有人见他们在井边喝酒,这井台湿滑,他们醉酒失足,或是遇上这疯娘娘可不就是意外吗。” 管事太监目光在疯癫的李娘娘,瑟瑟发抖的云萝和面色冷峻的萧珩之间逡巡了一圈,转了转眼珠,立刻完成了一番权衡利弊的决断。 “此事初步定案,疯妃李氏,癫狂发作,误杀两名醉酒的守卫,先将李氏严加看管,待杂家回报上官,再行定夺!其余人等,不得妄议此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萧珩一眼,带着人迅速地离开了。喧闹的冷宫一下子又恢复了死寂。 萧珩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冷汗从后背涔涔流下。他猛地将还在发抖的云萝拉进怀中,两人劫后余生般紧紧抱在一起。 看着被押走的李娘娘,云萝心中一阵酸楚,涌出了感激的泪水,这个她从小为了换取食物而认来的假母亲,此刻却真心实意地用疯癫的母爱保护了她。 萧珩看着被押走的李娘娘神色复杂,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件事会以这样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竟然阴差阳错地被一个疯妇所救。可下次呢,自己和云萝还是会随意被人践踏,被人伤害,难以自保。萧珩的手指紧握在一起,指节微微发白,变强大的愿望在心中变得极其强烈。 冷宫命案最终还是以疯妃李娘娘疯癫误杀守卫而草草结案。李娘娘被带上了镣铐,终日锁在宫中。云萝心中愧疚而感激,每日会去看顾李娘娘的生活起居,三餐饮食。可李娘娘却似乎再认不出云萝,只是双目呆滞地看着虚空,或者哼着?小曲、自顾自的说话。 周围的守卫对萧珩与云萝的态度也有转变,大多时候都视若无睹,眼中更多了几分忌惮。但云萝的恐惧却一直没有消退,一切的声音都会触发她的恐惧,嬉戏声、野猫的叫声、雷电声甚至树叶掉落在身上都会让她身体猛然僵硬。特别是当有守卫或是太监靠近,哪怕只是例行的巡查,云萝也会浑身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抓住萧珩的衣角,身体缩在他的身后。萧珩则会有意识隔开云萝与其他人的距离,用阴鸷的眼神警惕地看着一切靠近者。除了这些日常流露的恐惧,萧珩发现云萝的洗手变得越来越频繁,尤其是在噩梦惊醒的早晨,一双手被搓洗得红肿。想起那天自己对云萝口不择言的恶语,萧珩既心疼愧疚又无能为力。他变得更加沉默,大多数时候都更加刻苦地翻看那几本旧书。 第11章 心安 这天,难得的春日暖阳慷慨地洒进冷宫的院落,驱散了多日来的阴湿和潮气,连墙角那些顽强的杂草,都似乎舒展了一些嫩绿。 萧珩坐在树影下,膝上摊开书卷,专注地读着,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洗礼,少年身上的尖锐戾气似乎沉淀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内敛的沉静与决心。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角落里的云萝,她正抱膝坐在一小片阳光里,眼神空茫地望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土。那夜的血色和惊恐还残留在她内心深处,让她时常陷入惊弓之鸟般的怔忪之中。 萧珩心中微涩。他放下书卷,没有立刻去叫她,而是拿过手边的树枝,在他们那边从前习字的沙地上,开始一笔一划地写字。写着他刚刚温习过的策论中的句子,写诗词,写那些复杂的她还不认识的字。 阳光晒得沙土微微发暖,树枝划过的沙沙声,规律而宁静。 起初,云萝沉浸在自己的不安中,对这边的动静毫无反应。 过了一会儿,那持续不断的、轻微的沙沙声,如同一根无形的线,一点点收敛起她不安的心神,将她的注意力拉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向萧珩这边。 只见萧珩的背挺得很直,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将他冷硬的线条显得柔和了几分。他面色专注而平静。云萝看着他笔下的字,一种平静而有序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开始慢慢地,朝着那片沙地靠近,像一个试探着前进却残留几分惊怯的小动物。终于云萝挪到他身边不远处,重新抱膝坐下,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移动的树枝尖。 萧珩没有转头看向他,也没有立刻开始从前的教学。他用手轻轻擦去沙地上的字迹。他慢慢地、极其工整地,在沙地上写下了一个字: “安” 然后,他放下了树枝。 萧珩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阿萝,安。” 云萝目光凝视着这个字,她认得的。他以前教过她。安,平安、安宁。 “我们现在安全了。”他继续说着,“那天晚上的坏人,不会再来了,永远不会再有人那样伤害我们了。” 萧珩犹豫了一下,轻声补充道: “没人能再碰你,只要我还在。”声音坚定中有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别扭。 “阿萝,我在想办法,有机会我们一定会一起离开北苑。” 云萝的眼中的冰封一点点融化,化成了水波漾在眼眶中。“离开北苑”触发了她心中最深的渴望。她怔怔地看着他,又看了看沙地上笔画平稳的“安”字,阳光照在上面,仿佛真的带来了温暖和安宁的力量。她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丝,心中缠绕的恐惧似乎被融化了一角。 她没有说话,但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悬在沙地上,模仿着萧珩的字迹笔画,慢慢地写了一个——安。 往后的日子,萧珩与云萝会像从前一样,坐在树影下。萧珩一边看书一边在沙地上练字。云萝逐渐地从旁观到偶尔拿起小树枝,模仿着萧珩,主动在地上开始写。 只是在有人经过或者听到突如其来的声响时,云萝会异常地紧张,手中的树枝立刻掉在地上,身体绷紧,像一只鸵鸟缩在萧珩身边。萧珩也会极其关注身边的变化,有人经过时,他会用极其阴鸷而警惕的眼神逼退所有的靠近者。不论是经过的守卫还是好奇观望的赵美人。可即使每次危机解除了,云萝也会再次陷入不安的阴霾,再也无心练字,只是抱着膝盖在一旁发呆。 这天萧珩从辛公公处拿到了几卷兵书,刚刚走进房间。却发现云萝抱着被子蜷缩在小床的角落里,身体微微发抖,小脸吓得比之前更加苍白,眼睛红肿似乎刚刚哭过,满眼都是恐惧。 看到萧珩走进来,云萝下意识低下头,仿佛在掩饰着什么。 云萝的这份不同寻常让萧珩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阿萝,你怎么啦?” 萧珩立刻放下手中的书本,凑到云萝的身边,可刚一凑近就闻到一股极淡的血腥味,这让萧珩敏感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声音也变得更加急切: “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还是谁又来欺负你了,你告诉我!!” 云萝瘪着嘴,大滴的眼泪盈在眼眶,将落不落,疯狂摇着头,抱着被子,身体向后瑟缩着。 萧珩急坏了,一下子扯开云萝的被子,一摊血迹赫然出现在被子上。 “怎么有血?!阿萝,你哪里流血了,是谁伤的你?” “你说话!”萧珩满眼愤怒与震惊,抓着云萝的肩膀,吼了出来。 云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流血了,肚子好疼…我要死了…” 云萝指了指自己的小腹下面:“这里好多血…一直在流…擦不干…” 萧珩一下子愣住了,他回想自己只是出去了一会,并确定没人接近小屋,云萝不会被外人伤害。她身上似乎也没有明显的伤口,只是紧紧捂着小腹。 多年前的记忆在此刻极其艰难地涌入脑海,他想起似乎偶然间听到老宫女提起过,关于女子成长的片段。 那是很多年前,他还是金尊玉贵的小皇子,母亲还在世。有一次,她无意撞见母亲信任的老嬷嬷,正在小心翼翼处理一些吸水性强的白色棉布,还低声吩咐小宫女去煮热水,不要碰凉水,不要劳累,再去御膳房要些红糖姜枣来熬汤。他好奇问了一句,老嬷嬷脸色尴尬,只是含糊说是女子之事。看着云萝的反应和年龄,那些尘封的记忆一下子清晰了。 “…是不是…”他紧绷的声音缓和了几分,带着极大的疑惑与不确定,“是不是肚子疼,然后流血了?”他试图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脸上带着一丝窘迫的红晕。 云萝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怯怯地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未知的恐惧。 萧珩松开了抓她肩膀的手,本能地想拭去云萝脸上的泪滴,伸出手却还是僵硬地放下。只是声音变得缓和,又带上了几分温柔: “你不会死的,放心…你只是,长大了,别的宫女也有,你不用怕。” 云萝止住了哭泣,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真的?” “嗯,”萧珩拼命地回忆着。“我在书上也看到过,好像叫癸水,就说明女子长大了…。”耳朵和脸颊早已经红的厉害。 “长大了。”云萝懵懂地消化着这件事,恐惧逐渐退去,不解和疑惑逐渐浮现上来。“为什么还是好痛,而且还有血…” 云萝扫过萧珩刚刚拿进来的书,眼中燃起了希望,“这里面有写女子长大的事情嘛?” 萧珩哑然失笑,不过他飞速地想起了老嬷嬷说过的话,煮热水,不要碰凉水,还有那些棉布。他站起身,语气变得果断:“你在这里等我,不要碰凉水!” 他转身翻出了自己的几件干净柔软的旧里衣,毫无犹豫地撕下了大块布料,把里面的棉花叠得厚厚的,眼神飘忽、极不自然地递给了云萝,声如蚊蝇般:“这个可以垫在裤子里,会好些…” 说完后飞快地跑了出去。云萝听着窗外的动静,他似乎在灶下烧水。 过了一会,萧珩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水回来,云萝已经按他说的处理好自己,脸上带着难言的羞涩。 他吹了吹碗里的热水:“趁热喝下去,热的才行!” 云萝捧着碗,缓缓喝下热腾腾的水,身体似乎真的缓解了一点,心中的恐惧也逐渐被安心取代。 “我好多了,阿珩。” “嗯。”看到云萝好了起来,萧珩才放下心来,有些局促地起身,背对着云萝坐在桌前,假装看起书来,却仍是满心慌乱,心如鼓擂。 云萝看着萧珩坐在桌前的背影,注意到他通红的耳尖,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安心和羞涩的情绪悄悄滋生。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她,是不同的。 第12章 往事 之后的几天,萧珩承担了两人生活中的绝大多数的活。捡柴、烧水、浆洗脏衣物。每次云萝觉得不好意思,讪讪地来到在灶前,想要自己来做时,萧珩都会严厉地呵斥她回去,口气冷硬: “快回去!你不能碰冷水,听我的!” 吃饭时,萧珩将自己碗里的红薯粥倒了一半进入云萝碗中。云萝正要推辞: “我不用,我吃不下…” 萧珩那双有些阴郁的双眼命令般瞪着她,眉头轻轻皱起,满脸是不容反驳的架势。 “赶快趁热喝!” 接着有些不自然地地补充道:“我又不像你,那么虚弱。” 云萝不敢反驳,只能拿起碗,小口地喝了起来。萧珩看到云萝乖乖地接受了自己的好意,他的眉头松弛下来,眼底是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 晚上,云萝拖着隐隐作痛的身体爬进被子里,里面竟然是热腾腾的,云萝一阵疑惑,手一摸,发现被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萧珩放进去一块烤热的石头,上面包着一块布,是一个简易的小暖炉。 云萝疑惑地看向窗边看书的萧珩,萧珩手里拿着书,余光却似乎瞟着这边,感知到云萝的目光扫过来后,他的身形微微一滞,直接转过身,留给云萝一个背影。云萝轻抚着这份炙热无言的心意,心中沉甸甸的暖意夹杂着一丝羞涩让她的感谢似乎哽在胸口,不知如何说出。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云萝的腹痛终于有所缓解,正靠在墙角下发呆时,萧珩走了过来,在她的面前蹲下。他眼神飘忽,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抿着唇,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根木簪。 材质是冷宫中常见的普通树枝,但被打磨得异常光滑温润,簪头是扁圆型的,簪体流畅而笔直,简单但是显然也耗费了极大的耐心和精力。 “给你的。”他声音压得很低,眼神瞟着墙边,“书上说女子及笄,就是长大了,需要用簪子来束发,你先凑合着…” 云萝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那根夕阳下泛着柔和光泽的木簪,又看着萧珩那双看似不在乎却暗含一丝紧张与期待的眼睛。 一瞬间,巨大的、汹涌的感动冲垮了她的心防。超越生死的保护、这些天的悉心照顾还有眼前这意义重大的礼物,云萝的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微微颤抖地伸出手,接过那根还带有他体温的木簪,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着什么稀世珍宝。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声音哽咽,带着一丝柔软地情愫,轻轻呼唤出心中盘旋已久却未说出口的称呼: “阿珩…哥哥……。” “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萧珩听到云萝这样称呼他,身体一僵,倏忽抬眼看她,脸刷地红了。这个词如同一根羽毛轻轻搔过他的心尖,带来一阵剧烈的悸动。 云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夕阳照在他的肩上,他的脸上被镀上一层温柔的光晕。她忽然发现,这个总是阴沉着脸的少年,原来有着这样好看的眉眼。他的鼻梁很高,嘴角的线条总是紧紧抿着,此刻却有了几分柔和。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没有平时的冷硬,而是带有一种复杂的、她看不懂的微光,让她莫名心跳加快。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了一起,空气中一种微妙而温暖的氛围逐渐弥漫。 这天辛公公再次来访,趁着没人注意,走到了树影下读书的萧珩身边。 “殿下。”辛公公压低声音,先行了个礼。经历了冷宫守卫之死的事情,辛公公发觉萧珩更加刻苦读书,自是了解这位小主子的野心与意图,看向萧珩的眼光中多了几分希冀与心疼。 辛公公看向身旁云萝时,眼中仍然有着一些审视,但原本的冰冷被释然和一丝怜悯取代。 “公公请坐,”萧珩放下手中的书本,双眼透出一丝柔和的光芒,经过了这次的事情,萧珩对于辛公公,有了更深的信任与感激。 “这是上次殿下提到的书,老奴想办法弄到了拓印版,殿下在这里吃不好住不好,如今还要读书,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呀。” “多谢公公,公公,外面的情况如今怎么样了?” 辛公公叹了口气,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殿下,还是那样…,那位,如今已经是兰贵妃了,这几年间给皇上添了三个小皇子,如今在宫中已经是炙手可热,一手遮天。只是…”他顿了顿,“可朝中那些大臣们,还是揪着血统之事不放,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这样立储之事也一直僵着。” 旁边的云萝看到两人郑重其事,低下了头,假装专心地写字,心中却升起几分好奇。 萧珩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讥讽:“她倒是好本事。” “不过,”辛公公话锋一转,“近来那位杨妃娘娘,风头正劲。” “杨妃?”萧珩眉头微蹙。 “是兵部尚书的杨大人的嫡女,出身高贵,母族势力盘根错节。入宫不久就封了妃,陛下如今常常去她那儿,在宫中的权柄不输兰贵妃。” “说起来,这位杨妃娘娘您也是见过的,她入宫时咱们娘娘还在世,还因为母家与咱们娘娘的外祖家有远亲而有过几次往来,只是殿下那时候不一定还记得。” 萧珩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皱起眉头努力追忆起来,那时似乎有一个旧亲之名来找过母亲的低位妃子。想不到如今在宫中已经有了一番成就。 “本来杨妃问鼎后位名正言顺,只是,”辛公公摇了摇头,“这位杨妃娘娘去年刚刚丧子,九皇子不到三岁夭折,如今膝下也只有一个女儿罢了。” 萧珩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沉默了片刻,低下头消化着这些信息。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上一丝艰涩:“公公,当年我母妃之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辛公公叹了口气:“殿下,具体的情况老奴也不清楚,但您那时候太小了,也太冲动了,娘娘…娘娘是被人害了…。” “当年,兰美人刚刚进宫中,就得了陛下的专宠,而后很快有孕。后来老奴听闻咱们娘娘害了兰美人的孩子进而获罪,还牵连出宫中的巫蛊之物,说咱们娘娘诅咒陛下和兰美人。老奴根本不相信,咱们娘娘这么善良温和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可陛下震怒之下竟然赐死了娘娘。 辛公公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继续说道:“殿下您那时候太小太冲动了,直接口不择言顶撞了陛下,陛下龙颜大怒又相信了道士说的,您已经被邪祟附体,这才不顾父子之情将您打入这冷宫。” 听到最痛苦的往事,萧珩手指攥紧,指甲掐进掌心,眉心微微抽动,满眼的悲痛与愤怒。多年过去,这份创伤仍未平复。 辛公公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情绪,泪眼透露出一丝清明:“可这事有蹊跷呀,事发以后,娘娘宫中除了当时指证娘娘的细柳,其他的太监和宫女都被重新指派到各处做下等的活了,有一次老奴遇到了原来的娘娘宫中的竹子姑娘,她跟我说,当年就看到过细柳与兰美人的宫人在暗处勾勾搭搭。而那个细柳出事以后也意外地失足摔死了。” 萧珩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明白了自己的母亲是落入了怎样黑暗的阴谋,一步一步被人谋害致死。而他的父亲竟然如此昏聩薄情,轻易地相信了构陷,将母亲与自己推入深渊。 他闭上眼睛,母亲临死前绝望而悲伤的眼神,和自己当年无力哭喊的画面再次清晰浮现在眼前。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死死压抑下去,只剩下冰冷彻骨的决心。 他扶起辛公公,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力量:“公公,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暂且忍耐,等待时机。” 辛公公看着萧珩坚毅而冷冽的双眼,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切听殿下的吩咐。” 第13章 相依 夜晚,云萝看着在窗边郁郁沉思的萧珩,感觉自己的心头也如同堵了一块大石头。 白天萧珩与辛公公的对话,她并没能全部听懂,但是却也知道了萧珩的母亲和他都被人所害,萧珩的母亲更是被父亲所杀。这些信息足以让她感到惊魂动魄。 望着窗边那个清瘦而痛苦的侧影,云萝心中涌现中了极大的保护欲与心疼。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年他是那么的暴戾阴郁,仿佛对全世界都充满恨意。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在病床上痛苦地喊着母妃,明白了他眼眸深处的痛苦和脆弱。原来他经过过如此惨痛的一切。 夜深了,云萝走了上去,蹲在萧珩的身边,用自己的小手轻轻覆在萧珩紧握的拳头上,温柔关切地抬眼看着萧珩。 “白天你都听到了?”萧珩哑着声音问道。 云萝轻轻地点头。 “你也可怜我?”萧珩皱了皱眉,声音瓮声瓮气。 云萝点了下头,随即疯狂地摇了摇头。她咬了咬嘴唇,眼眶微微发红: “阿珩,”她的声音微微带着哭腔却异常柔软,“不是你的错,不是你母妃的错,是坏人的错。是他们不好。” “你母妃一定很爱你,她肯定不想让你这么难过的…她在天上一定会心疼你,心疼你受了太多苦。” 萧珩的身体猛然颤抖起来,那层坚硬冰冷的外壳此刻在云萝笨拙的安慰下轰然倒塌。他猛地反手拉住她的臂弯,将脸埋在她单薄却温暖的肩窝里,发出了压抑多年的痛苦的呜咽,如同当年那个无助的孩子一样,任冰冷的泪水横流。 云萝也哭了,却努力挺直脊背,承受着他的重量与悲伤,小手笨拙地,一遍遍拍着他的背,如同母亲安慰着受伤的孩子。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孩子紧紧相拥,如同两只离群的幼兽,紧贴在一起来对抗外界的严寒。 入了秋,天气逐渐变凉了。云萝仍然寄居在萧珩的小屋里,只是中间用布帘分成了两个小房间,云萝在里面,萧珩住在外面。 萧珩的小屋也因为有了云萝而逐渐发生了变化,窗台上被云萝用一排漂亮的小野花装点,门上挂着云萝手工编织的小草环。萧珩换下的衣物总是被云萝偷偷洗的干干净净的,带着青涩皂角和阳光的味道,破漏的地方巧妙地缝补好,再重新放回原处。简陋的小桌子总是一尘不染,角落里积年的灰尘也被清理了出来,原本屋子里面的霉味和尘埃味被一种清新的草木味道和阳光晒过的馨香取代。 萧珩看着不知不觉间焕然一新的小屋,心中是说不出的温暖,更有一种柔软的情愫。这个破漏的小屋竟也有了家的感觉。 夜里,萧珩坐在外间一盏昏黄的油灯下,眉头紧锁,专注地阅读着一本破旧的书卷。云萝则坐在旁边,借着月光缝补着衣服。当灯光变得昏暗或是灯芯冒出了黑烟,云萝会小心翼翼地起身,尽量不惊扰萧珩,用剪刀细心地将灯芯剪到最合适的长度,调整后再静悄悄地坐回来。 云萝偷偷看着萧珩清瘦而专注的侧脸,注意到他眼底的青黑,听着他偶尔因疲惫而发出的极轻的叹息声,她的心中也有些窒闷。 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萧珩沉浸在书中许久,终于觉得有些疲倦,腹中也感到饥肠辘辘。他眼光扫向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桌旁多了一只扣起来的碗,打开里面是半个黑面饼子,碗身尚有余温。 他愣了一下,目光立刻转向云萝。 云萝见他看过来,对他露出一个欢喜又有些期待的笑容,轻声说道:“读完了肚子饿了吧,快吃点东西。” “这是哪来的?”萧珩皱起眉头。 云萝有些不自然地眼神瞟了瞟周围,没有说话。意识到是云萝偷偷省下的午饭,萧珩眉头紧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以后不必给我留,你自己吃。” 云萝想推拒:“我不饿,你读书累…” “让你吃你就吃!”萧珩打断她,将碗推到云萝面前,眼神锐利地看着她。“吃下去!” 云萝掰下了一小块,小口小口开始吃。随即将另一半递到萧珩眼前,坚决地摇摇头:“我真的吃不下了,你读了一晚上书,最耗心力了,你快吃!” 萧珩看着云萝虚弱却硬撑的样子,心中有些酸痛而烦躁,他将云萝手中的小块的饼抢了过来,将明显更大的塞回给云萝。 “一起吃!”他的眼神执拗而坚定,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她终于不再推拒,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吃着手中那块饼子,饼很硬,入口是微微苦涩的感觉,但心里确实一片暖融融的酸胀。 两人吃完手中的硬饼。萧珩倒了碗热水,递到云萝的唇边,云萝就着碗口喝了两小口,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已经够了,萧珩这才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胃里的食物和热水驱散了两人的寒凉与饥饿。 两人默默地分享了这简陋的夜宵,油灯的光芒将他们影子投在墙上,影子依偎在一起,仿佛一个整体。 第14章 初吻 这天,萧珩在屋内读书,云萝跑了回来,满眼都是兴奋。 “阿珩,你猜我找到了什么?”云萝在他眼前拿出一个红艳艳的野果。 “从哪里来的?” “我在宫墙边上的野莓从里面找到的,可甜了,还有可多了,我带你去看!” 萧珩被云萝拉着一路跑到了宫墙边,低矮的灌木丛里果然结着一枚枚红艳的野果,阳光照在上面,更显得鲜艳欲滴。云萝动作麻利地采摘起来,不一会就装满了小布兜。 简单冲洗过后,两人坐在阳光充盈的树下,准备一起分享这难得的甜蜜。 “你尝尝。”云萝迫不及待地将果子递到萧珩的唇边。 这是这么久以来,云萝的脸上第一次重现了明媚的笑容。萧珩看着云萝,她的双眸被阳光映出了琥珀色的微光,此刻晶莹地闪烁着,脸上的皮肤微微泛着粉色,嘴唇有些苍白,显出几分令人怜惜的虚弱,但笑容依然灿烂,如同被一株被风雨摧残后重新焕发生机的小雏菊。 萧珩的心猛地一跳,随后脸上有些发红。看着递到唇边的果子,就着云萝的手小心的咬了一口。酸甜果汁一下子溢在口中,萧珩喉结滚动,吞下了口中以及心底的那份甜蜜。 “真的很甜,对不对?”云萝声调里带着惊喜和期待。 “嗯,很甜。”萧珩低下头不敢再看她,抿了抿唇上的果汁,低声说。 碧空如洗,夏日的余韵还未散尽,此时空气又带着秋日的凉爽,四周中弥漫着成熟的果香。两人坐在树下一起吃着野果,都沉浸在此刻的甜蜜,暂时忘记了那些痛苦与烦扰。 云萝偷偷观察着萧珩,他慢慢地吃着,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优雅,下颌紧绷,鼻子高挺,侧脸线条消瘦而锋利,蕴含一种憔悴的英气与冷冽。他的肤色有些苍白,显得眉眼更加深浓,眼窝微深,总是锐利深邃又带着几分阴郁的双眼,此时却显得有几分柔和。他的脸颊连带着耳朵微微泛红,眼眸低垂,云萝知道这是他害羞的表现。 萧珩咬下了一口,唇边不自觉地沾上了一点红色的果汁,原本苍白的唇色沾染了颜色,显得有几分纯稚。霎那间,一阵柔软而冲动的情绪席卷了云萝,几乎本能地,云萝飞快地倾身上前,用双唇轻轻碰了他的嘴角,吻掉了他唇边的那点果汁。 那青涩至极的吻一触即离,云萝也几乎被自己吓到,一下子心如鼓擂,脸颊通红,低着头,如同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双手紧紧攥着衣襟下摆,满心都是羞赧以及对自己一丝对自己冲动的后悔与不安。 那一瞬,萧珩瞪大了双眼,他感受到了唇边那柔软的、微凉的还带着野果清香的触感,震惊过后,转瞬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沸腾了,身上脸上都变得滚烫,特别是云萝吻过的唇角,此刻如同烙铁般炙热。萧珩喉结一阵剧烈滚动,放下了唇边的野果,一时间变得不知所措。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萧珩无意识地捏着手中的野果,艰难地看向低着头满脸通红的云萝。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声音断续而慌乱。 “我…我也不知道。”云萝抬眼扫了一眼萧珩,快速地低下了头。 又是一阵令人心跳加速的沉默。 云萝感觉自己再坐下去脸快要被烧化了,深吸一口气,像下了某种决心一样: “你吃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猛地站起来,飞快地跑走了。 萧珩一个人坐在草地上,良久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了一下云萝吻过的地方。眼中仍然盛满了不可置信的慌乱,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了一瞬。 意外的亲吻发生过后,两人之间总是弥漫着一种无言的尴尬,小屋内,空气里仿佛绷着一根无形的弦。 萧珩看书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但是有时很长时间也没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坐在桌前,可他的余光似乎总是捕捉着云萝的身影。云萝走出小屋时,他会不由自主地越过书本,看着她在窗外烧水、浣洗衣服或者照顾花草,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纤细的脖颈和柔软的嘴唇上。当云萝眼神扫过来时,他会像被烫到一般,猛地低下头,埋头在书本中,尽管脸颊发热,心如鼓擂。 两人一同吃饭时,空气变得异常沉默,萧珩会将柔软一些的馒头推在云萝面前,用最快的速度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就继续回到书桌前,只留下呆呆的不知所措的云萝。当云萝如往常一般将热水放在萧珩的书桌上时,萧珩也不再抬眼看她,只是在她离开后才会余光偷偷追随而去。 萧珩的疏远让云萝感觉十分忐忑不安,当时悸动的勇气此时都化作了不安。她更加后悔自己之前的大胆举动,认为一定是自己冒犯了他,他才会疏远自己。她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夜晚,她不敢再如常一般靠近萧珩,借着他书桌的灯光做些缝补,只是坐在了更远处,不时地望向萧珩的背影,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 第15章 定情 这天夜里,暴雨骤至,电闪雷鸣。 一道惨白电光撕裂夜空,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 “啊!”一声尖叫。那些狰狞的脸,那可怕的压迫与暴力,还有那满地极致的血腥重新出现在云萝的噩梦中。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云萝陷入了梦魇,凄厉无助地哭喊着,双手胡乱在空中乱抓,身体蜷缩成团,剧烈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衣服。 哭声惊醒了外间的萧珩,萧珩立刻奔到云萝的床前。借着闪电的光芒,他看到云萝惨白脸上时纵横的泪痕和极度惊恐的表情。他单膝跪在床边,急促地低声呼唤: “阿萝,阿萝,醒醒!是雷声,只是打雷!” 云萝猛地睁开眼,瞳孔涣散,满是未散的惊惧。又一道闪电亮起,映出床边熟悉的身影,她好像溺水者抓住浮木,猛地抓住他微凉的手,指甲无意识掐入他手背,呜咽着:“怕,我好怕…” 萧珩反手紧握她冰冷颤抖的手,另一只手笨拙地轻拍她的背,不断轻声安慰着: “不怕,阿萝,我在。” “只是打雷了,不怕!” 感受着他不断的安抚,云萝裹着被子,剧烈的喘息逐渐平复,身体的颤抖也逐渐减缓。她仍拉着了萧珩的手不放,发出了一阵低声的抽泣。 屋外雷声渐远,雨声淅沥,云萝的抽噎却仍未停止。 “怎么了,阿萝?”萧珩扶着云萝的肩膀,低着头借着屋外的微光想要观察她的脸色。 听着萧珩关切的话语,连日来的焦虑、失落、后悔、不安与此刻的感激与依赖融为一体,云萝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吸着鼻子,带着哭腔的问出了压在心中的问题,声音细弱而不安: “阿珩,你这几天都不怎么理我…也不跟我说话,”她顿了顿,鼓足了最大的勇气,“是因为,我那天做错了事,亲…亲了你,让你讨厌了吗?” 萧珩身体猛地一僵,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 云萝误解了他的沉默,以为这是默认,心中更是焦急而恐慌,哭音更加明显地保证:“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那样了,你别生我的气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呜呜呜…你别不理我行吗?”说完眼泪更多地滚落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珩。 听到这一番卑微的恳求,萧珩心中好像被针扎过,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自己的回避和无措竟然让她这样惶恐不安。巨大的内疚和心疼淹没了他。 “不是的,”他脱口而出。“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声音因急切而带着几分生硬。 萧珩低下头,踌躇着,紧握着云萝的手,拇指轻抚着她的手背,带着无意识的珍惜和亲昵。 “我…永远都不会讨厌阿萝。” 云萝的眼泪止住了,呆呆地看着面前眼中盛满焦急和无措的萧珩。 萧珩伸出手,轻轻拭去了云萝脸上的泪珠,双手颤抖地捧住云萝的小脸。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搜寻着合适的词语。良久,只是干涩而郑重地承诺: “我以后…以后会对你好,很好很好,一定会的。” 云萝的眉头舒展了,她听懂了他贫乏笨拙话语背后的情意,也听懂了他承诺里的郑重。 惊喜与安心冲击着云萝的内心,更有释然的委屈,云萝抽泣得更加厉害,猛地抓过萧珩的衣襟,扑到萧珩的怀里,将满脸泪痕的脸埋到他的胸前,如同一个在迷途里重新找到家的孩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萧珩愣了一下,随即紧紧回抱住云萝单薄的身体,赎罪般轻抚着云萝的背,动作生涩却异常的温柔。萧珩的脸颊轻轻抵着云萝的鬓发,微微侧脸,在她的发间落下一个微不可察的极轻柔而珍视的吻。 怀中的云萝轻颤了一下,没有躲开,反而伸出双臂,更紧地回抱住了他。 窗外雨声渐小,透出一片寒冷氤氲的水汽。屋内,只剩下交缠的呼吸和心跳。 第二天清晨,云萝从睡梦中醒来,天光初亮,雨过天晴,窗外鸟鸣清脆。昨夜她在萧珩怀中不知不觉地竟睡着了,如今身旁的位置空了,但还残留着一丝余温和他独有的清冽味道。 想起昨夜,云萝的脸颊微微发烫,心中却像揣了个烤红薯,暖融融,甜丝丝的。她有些羞涩,不敢立刻出去见他。 萧珩在外间早已经起身,在书桌前如常地翻看着书卷。但当听见了里间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耳根瞬间变红了,背脊也僵硬地挺直了几分。 云萝磨磨蹭蹭地从里间出来,两人目光短暂相接,却又立刻各自躲开,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尴尬。 “早,早啊。”云萝双手揪着衣角,轻声打破沉默。 “嗯,粥已经温在灶上,你快去喝吧。”萧珩声音中带着一丝温柔,转身继续看书。 “知道了。”云萝乖巧地点点头,轻快地走出了屋门,嘴角不可抑制地微微上扬。 萧珩看着云萝的背影,心中泛起一阵甜蜜的柔情,随即化作一种坚定,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更加投入到书卷中。 之后的日子,萧珩更加刻苦地读书。每个夜晚,小屋的气氛变得温馨,两人共处一室,共同分享这一点微弱的光源。萧珩读书,云萝则就着灯光做着一点缝补或者温习学过的字。萧珩疲倦时,云萝会适时在他的桌前放上一杯热水或是一些野果,当呜咽的秋风穿过窗户和门缝时,云萝会将厚实暖和的衣服盖在他的肩上。 白日里,读书的间隙,萧珩也会教云萝学更多的字,甚至开始读一些书。熟悉的树影下,在沙盘前,两人坐的更近,心中揣着心照不宣的甜蜜。萧珩的语气中包含了一丝温柔,看向云萝的目光也不再如之前般闪躲,而是多了几分柔情和专注,这让云萝耳根发热,心中却是暖暖的踏实的。 每当云萝背下了一首诗,或者写好了一篇字,萧珩会赞许地看着她,眼中的是淡淡的笑意和一丝炙热的悸动。看着他的赞许与欣赏,云萝好像是得到了糖果奖励的孩子,更加努力学习萧珩教给她的知识。 第16章 恋慕 这天云萝正在对着沙盘专注地练字,侧脸恬静而专注,每一次落笔都带着认真的笨拙,却有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萧珩坐在旁边读书,偶尔抬眼,目光无声地流连在身边那个稚拙的倩影。 一阵微凉的秋风拂过,树影摇曳,几片斑斓的枫叶蹁跹落下,其中一片颜色尤为炽烈鲜艳的红色枫叶,不偏不倚,正要轻轻巧巧地挂在云萝的鬓边。 云萝正好写完了一个字,微微直起身子,歪着头仔细地端详,唇边是一丝满意的微笑。那一瞬间,红枫似火,映衬着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和秾丽的五官,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艳。那她此刻浑然不觉,发丝在脸颊边垂落,她轻轻拂过,满眼都是对于笔下横竖撇捺清澈的专注。 萧珩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呼吸也跟着微微停滞了一息。 他瞬间想起书中关于美人的所有描写,褒义的贬义的,极致的夸张的,忽然都觉得那么苍白无力,不足以形容眼前的人。 他的胸中被某种滚烫的情绪填满,破体而出的想要触碰、想要靠近的的**。他想要拂过她的碎发,抚摸她的鬓发,甚至触碰她花瓣形状般柔软的双唇。 他忍不住向四周张望,目光中带着一丝慌乱与警惕,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幅美景,看到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阿萝的美丽。 云萝感知到他的目光,懵懂地转过头疑惑地看向他, “怎么了?” 云萝的双眼在阳光下显出琥珀色微光,清澈的眼神纯洁而无辜,与她浓艳的美貌形成奇异的反差,更加勾人心魄。 看到到萧珩异常的炙热和明显带着强烈占有欲的眼神,云萝的心猛地一跳,脸一下子红了。 “没什么,有片树叶落在你头上了。”萧珩克制住心中汹涌的情潮,恍若无事地回答,声音沙哑了几分。 “噢,”云萝伸出想要拂去,萧珩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动!” 短暂的肌肤相接,片刻后他才慢慢松开手,似乎带着一丝留恋。 “别摘下去,很漂亮!” 突如其来的接触和夸赞让云萝心中紧张悸动又害羞,她的脸更红了,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低下头,像一只小鹌鹑。 萧珩的目光落在她发间上那只自己做的木簪子上,此刻显得有些简陋。他移开了目光,看向宫墙外的天际, “以后,我会送你更多的漂亮簪子,一定比这个木簪子好看。” 云萝愣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发间的木簪子和那片枫叶,羞涩和巨大的欢喜涌上心头,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声音却细弱,几不可闻: “嗯,你给我的,我都喜欢。” 萧珩看着她羞涩而模样,胸中那股炽热的躁动的火焰却莫名平复了下来,化为了心中更加绵长深沉的暖流。 那日以后,两人同居一室的日子对于萧珩而言变得甜蜜而有些煎熬。白日里萧珩还是读书练字,做云萝的师傅,一切如常,只是萧珩会刻意减少与云萝的肢体接触。 夜晚,萧珩常常辗转难眠,听着一帘之隔的云萝的均匀的呼吸声,他那些刻意压制的**便如野草般疯长。云萝的每一次翻身、每一声呓语都会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身体会不由自主地绷紧,血液奔流速度加快,一种陌生的、燥热的渴望几乎破体而出。但他只能死死攥紧拳,指甲掐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克制。 秋去冬来,北风渐起,寒冬毫不留情地侵袭了北苑这偏僻荒陋的一角。 小屋里的那盏小小的油灯,常常亮至深夜。然而冬日里黑夜渐长,慢慢的灯油已经不足为继。两人常常要与一些好说话的太监交换些物件或是口粮,才能换得一些珍贵的灯油。但是过不了多久就又很快地消耗掉了。每次不到半夜,油灯就熄灭时,萧珩也只能发出焦灼无奈的叹息。 这天,案头那盏昏黄的油灯,灯苗越来越小,挣扎着吐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晕,终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和刺鼻的焦味。 黑暗瞬间吞噬了小屋,萧珩叹了口气,没有灯油,今晚的书是读不成了。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云萝端着一个小小的陶碗走了过来,碗里面是清亮亮新兑的灯油,她小心地拨开灯盏,将油缓缓的注入进去,然后用火折子重新点燃油灯。 屋子再次明亮了起来。 “哪来的?”萧珩抬起头,声音紧绷。 “还记得我帮那个李嬷嬷找过止血的草药,治过伤吗,”云萝带着轻松的语气说道,“那天她看到我们和小公公用口粮换灯油,就偷偷塞给我的,说她也用不到。”云萝冲着萧珩愉快地眨了眨眼睛,像等待夸奖的孩子,满脸是自豪和雀跃。 李嬷嬷,萧珩模糊地回忆了一下,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但看着云萝轻松自然的样子,最终还是点点头,重新拿起了笔。 “天冷,早些去睡,不必陪我。” 云萝应了一声,却没立刻离开,只是坐在离他不远的小凳子上,继续缝补他磨坏了袖口的一件旧衣。 日子在饥饿与寒冷中缓慢流淌着,这天萧珩注意到她捧着碗时微微发颤的手指和那触目惊心的红肿。 “手怎么了?”他眉头拧紧,拉过她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那肿的像小萝卜的手指让他心下一沉。 云萝下意识想抽回手,支支吾吾道:“没事,就是天冷,冻了一下…” 萧珩目光沉静锐利,他轻轻摩挲了一下那裂开的小口子,云萝忍不住轻嘶了一声。他立刻松开,眼神中是一丝心疼与懊恼。 他声音也变得低沉:“是不是又用冷水洗手了?” “不是告诉过你,不必总是反复洗手了吗?!”萧珩低吼出声,声音是异常的严厉。 想到了这是云萝的之前的创伤的后遗症,萧珩心中愧疚又心疼,可是云萝寒冬腊月仍这样伤害自己,让萧珩感到又气又急。 云萝垂下眼眸,不敢看他。 萧珩语气缓和了几分,用布小心将云萝的手包扎起来,“不要再洗手了好不好,也不要再碰凉水了,什么事我去做!” 云萝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浅白的唇边勾起一个有些虚弱的微笑。 第17章 心疼 这日,萧珩早早读完了书,出来找寻去照顾李娘娘的云萝。却在寒风凛冽的水井边发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此刻她正蹲在井边,面前的木盆里放着堆积如山的肮脏的看不出原色的衣物。盆里似乎还结着冰碴,她赤红肿胀的手泡在冰水里费力地搓洗着,冰冷的井水浸透了她的袖口,每一下揉搓都似乎让她痛得微微吸气,眉头紧蹙,可她咬着嘴唇还在忍受着每一下的剧痛与寒冷的折磨,脸色和嘴唇都冻得发青。 她的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油瓶。 一瞬间,萧珩什么都明白了。从来没有什么善心的老嬷嬷,云萝手上的冻疮也不是因为频繁洗手,而是日复一日的泡在着彻骨寒冷的脏水里,为别人洗脏衣服,只是为了他,为了一点可怜的不值一提的灯油。 一股汹涌的情绪一下子冲上他的心头,是滔天的心疼,是极致的愤怒。气她竟然如此不爱惜自己,恨这艰难吃人的世道逼她如此,最恨自己的无力与愚蠢,竟然放任她如今伤害自己,还相信了她的谎言! “你在做什么!”他几步冲了过去,将她从地上一下子拽了起来。语气是极致的压抑的怒意。 云萝吓得身体猛地一颤,在看清是他以后,脸上的血色尽褪, “我没,我没有…”云萝下意识地向把手藏在身后,像做错事的孩子,慌乱得语无伦次。 萧珩盯着她那已经惨不忍睹的双手,胸口剧烈起伏着,想责备,想训斥的话梗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发出一声痛苦而无力的喘息。随即他脱下了自己同样单薄的外袍,裹在了云萝的身上,强硬地将云萝拉进了屋里,摁着她坐在正对着炉火的小凳子上暂时取暖。 自己走到外面烧起热水,又翻找出干净的布巾。他的脸色铁青,动作粗暴,将东西摔得兵乓作响,仿佛带着焚毁一切的怒意。 水好了以后,他半跪在她的面前,拉过她触手冰冷的手腕,用布巾沾着温水,轻轻擦拭她手上脏污的水,动作变得极其小心轻柔。 水温暖了她几乎冻僵的皮肤,也刺激着她的伤口,她忍不住轻嘶出声,下一秒却死死咬住嘴唇。 他的动作顿住了,抬头看她,眼底是翻江倒海的痛楚。 “为什么…”他双眼通红,声音沙哑而破碎,“看到你这样,我真恨自己,这个书不读也罢,我宁愿一辈子困死在这。” “不是的,你需要离开这里,”云萝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不怕冷,其实洗的时候也不疼的…真的…” 云萝故作坚强的样子击垮了萧珩最后的心理防线,看着云萝的手变得紫红相间、斑斓交错,上面一道道血色裂口触目惊心。他猛地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泪滴毫无预兆地落下她红肿的手背上。 他竟然哭了。 云萝有些慌乱,她没想到萧珩会哭。之前即便是屈辱的打骂还是绝望的处境,他都孤戾而阴沉地默默承受着。此刻他却因为自己的伤痛而流下了眼泪。 “没事的,我真的没事,”云萝小声地劝说着,“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你能读书我高兴,我愿意…” “别说了”萧珩猛地打断她,声音嘶哑,“谁让你做这些的?谁让你这么糟蹋自己的?” “我只是想你好好读书,能离开这里。”云萝小声嗫嚅。嘴角努力向上勾起,眼圈却也微微发红。 萧珩再说不出任何话,只是猛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似乎要用自己的体温驱散这个弱小身躯的寒冷。 萧珩消失了一整天,他掀开了帘子再次回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冻得发青,嘴唇微微发白,带进来满身的寒气,却捧着一个小陶罐,是一小罐颜色浅白、气味有些奇怪的猪油。 “这是哪里弄来的?”云萝有些惊讶,猪油在少见油腥的冷宫里可是极珍贵的东西。 “别管那么多,把手伸出来。”萧珩声音低沉。 云萝乖乖伸出手,萧珩握住云萝的手腕,用手轻轻?挖了一点猪油,先在手指温得稍微化开一点,然后用极轻柔的手法一点点涂抹在云萝的手上,当手指油脂划过云萝的裂口时,萧珩忍不住抬头关注着云萝的表情。发觉云萝略皱了皱眉头,萧珩的手指立刻弹开一小段距离,极谨慎的调整自己的手法,再观察云萝的是否仍有痛楚的反应,仿佛对待易碎的瓷器。 察觉到萧珩探究的眼神,云萝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萧珩用心地将猪油涂遍了云萝的手背、手指以及指缝。 云萝看着萧珩侧脸,他仍然皱着眉头,脸色苍白中带着些阴沉,显得有些凶,但眼中的阴郁和戾气此刻被一丝温柔的专注冲淡,垂下的睫毛微微颤抖,显得有那么一点慌乱,耳尖透着一点点可疑的红色。 感知着手上滋润的触感和萧珩轻柔的动作,云萝心中一片酸软,可心中的疑问却仍旧不散: “阿珩,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云萝疑惑地盯着萧珩,声音里都是担心。 “就是帮了一点小忙,换的。”萧珩敷衍地说。 “帮谁呀,什么忙?”云萝忍不住追问。 萧珩抬眼看向云萝,眼中是心疼与一丝近乎恳求的郑重:“阿萝,别问这个了,好吗?”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狼狈。“相信我,不过做了一点小事,你只要知道,它能让你的手好受些就够了。” 云萝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涂好了手,萧珩将云萝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呵,用热气让油脂融化。然后将云萝的双手用干净的布巾包裹了起来,只漏出几个红通通的小手指头。 包好了云萝的手,萧珩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每日早晚我都会给你涂,包好了手不许解开,尤其不许再碰冷水,更不许你再去井边,听见了没有?” 看着萧珩严肃而郑重其事的样子,云萝乖乖地点了点头,在空中轻挥了挥自己被包得好像小粽子的两只小手,露出一个灵动清浅的笑容。 第18章 万寿节 这天,萧珩在灶下烧火时,听到廊下的小太监闲话,猛地意识到还有两个月就是皇帝的生日万寿节了,每年的万寿节,皇帝都会接纳百官以及宫廷上下的青词贺表,想到这里萧珩的眼中浮现了一丝锐利的精光。 这天辛公公再次来访。 “公公,你对外界有所了解,不知我外祖家如今情势如何了?” “殿下,当年娘娘获罪后,大人家里也遭到了贬斥,如今家中荣光不在,大不如前,前几年您的舅舅不过承继了虚衔,老夫人这几年听说也在病重,情势不太好呀。” 想到母亲过世后,外祖家的潦倒情势,萧珩心中一片沉郁忧虑。” 半响还是斟酌着开口:“上次您说过,杨妃娘娘与我外祖家有远亲,公公,你可愿帮我向外祖家传递一个口信?” 辛公公躬身,压低了声音:“殿下请说,老奴一定尽力。” 萧珩目视虚空,说着似乎推敲许久,烂熟于心的话语:“珩自被困禁中,日夜思过,不敢忘怀尊父圣恩,亦思念众亲长。近日读史有感,尤慕忠孝节义之臣,欲以身效之。然身陷囹圄,尺素难达圣听。”萧珩顿了顿,继续说道:“烦请舅为甥探问:‘僻壤寒梅,根骨犹存。旧日庭中杨枝,今尚扶风否?’” 辛公公眼眸微转,点了点头,低头欠身:“殿下放下,老奴明白了。”说着默默退身出去。 萧珩似乎做完了一件大事,坐回桌前,紧闭双眼,眼皮微微颤抖,久久不能平静。 那天之后,萧珩在书桌前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白日里,会催着云萝练字,可他提起笔,又放下,却是一个字也写不出,眉目间是掩盖不住的焦灼和期待。 云萝敏锐地发觉了萧珩的变化,她不知道萧珩在计划什么,期待什么,但她知道一定是与能够走出冷宫极其相关的重要的事情。她能做的只是默默的支持和陪伴。在萧珩疲倦时,送上一杯温水,在萧珩眼中透出焦虑,安抚式的抚上他的手背。 数日以后,辛公公再次到访,带着那个几经辗转的回音:“寒梅耐冬,其心可嘉,需观其形,闻其香,方知真味。” 萧珩听到以后,眉目舒展了一瞬。 辛公公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恭喜殿下!杨妃娘娘这是愿意助您一臂之力,可您自然也要好好准备才好!” 夜里,萧珩拿出了最干净的纸,在灯下沉思许久,终于徐徐落笔,每笔都似乎有着千钧之力,每一次的停顿都漫长如年,他要写的不仅仅是一份简单的贺寿青词,更是他叩开命运之门的钥匙。 写的过程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折磨,他必须隐藏起心中的伤痛和仇恨,他不能诉苦,不能为自己与母亲喊冤。他要展现自己悔过认错的态度,他需要对父亲的圣明功绩进行歌颂,更要体现自己对于冷漠父亲的孺慕之情以及怀恩感德,以期拨动父亲那根属于他萧珩的已经尘封的父子之情的心弦。更为重要的是,他必须展现自己的才学,写出一篇引经据典、文采斐然的文章,让杨妃以及父亲看到自己尽管身处泥淖,却仍未堕落,仍然是那个可用之人。 经常写着写着,萧珩会陷入过去的痛苦记忆中不能自拔,放下笔,发出痛苦的喘息。有时候一处的不满意也让萧珩极度的焦虑和烦躁,直接将纸团成团,仍在一旁,瘫在座椅上望向天花板。 云萝这个时候会担忧地望向萧珩,却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她理解他的孤注一掷,即使他什么也没有说,她能做的就是萧珩转过身看向她时,展露一个鼓励的微笑。 终于,一份字迹工整清峻,文采斐然,情真而不谄、悔过而不卑的文章写成了。 辛公公再次如约而来,轻轻接过那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草纸,双手微微颤抖。他深深看了满脸憔悴,双目布满血丝的萧珩一眼,将纸细藏在最贴身的暗袋里,低声道:“殿下,请静候佳音吧。” 辛公公缓缓走了出去,萧珩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阴沉而诡谲,昭示着明日莫测的天气。一阵朔风吹来,寒鸦扑棱着翅膀离开了枯枝,飞向更加高远而未知的天际。 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皇帝的万寿节日益临近,冷宫却似乎被众人遗忘在角落里。一切如旧,寒冷而寂静。云萝感知到萧珩心中的弦在越绷越紧。夜里,云萝常常听到萧珩辗转反侧的声音。白日里萧珩眼下也是一片乌青,一点点声响都会让他极为敏锐地看向门口,寻找着那个可能代表着希望的身影,可那个身影迟迟没有出现,希望与失望每一日都反复折磨着他。 万寿节当日,萧珩眼中的焦虑与期待几乎已经破体而出,虽然看似平静地坐在窗边看书,可是云萝知道他的书卷一整天都没有翻动一页。冷宫中来往轮值的太监守卫交替往复着。每次有声响,萧珩的目光都会快速追随而去,可是眼中难以掩饰期待又会快速被更深的沉寂落寞取代。 白日如同一场漫长的酷刑,终于日暮降临。冷宫始终没有迎来期待中的客人。 暮色四合,远处的天际似乎炸开了庆贺的烟花,光芒熄灭后是更深的黑暗与寂静。萧珩颓唐地坐在桌前,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眼中尽是绝望和痛苦。消瘦的背影掩映在黑暗里。 云萝看着萧珩的样子,眼圈微微发红,走上前去,用火折子点燃了那盏油灯。屋里一下子有了几分暖意。云萝半蹲在萧珩的身旁,主动握住了萧珩冰冷的手。 “阿珩,你别伤心,或许陛下太忙了,或许还没来得及看。” “别说了。”萧珩猛地打断她,声音干涩而喑哑。“不是的…” 萧珩看向云萝,赤红的双眼以及其中压抑的绝望与痛苦让云萝心尖一颤。 “或许还有下一次机会…”云萝小声地嗫嚅着,自己也知道这话语的苍白无力。 “什么机会,在这里困到死的机会?!”萧珩忍不住咆哮了出来,多日的殚精竭虑,苦心策划,自己自作聪明的设想,对云萝的承诺此刻都成了最大的笑话。 萧珩视线转向云萝盛满了担忧的小脸,看着那双仍旧斑痕交错的却努力捂热自己的小手,眼中的痛色涌入一丝愧疚, “阿萝,对不起,我…对不起。” 云萝听了猛地摇了摇头,眼泪涌了上来: “没有,阿珩没有对不起我…你已经很辛苦了,我不想你这么辛苦…”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 萧珩沉静地看着云萝,心中暴烈的戾气被这份真挚笨拙的安慰慢慢抚慰,可此刻他眼中只有极深的疲惫与深重的无力感。 夜里,萧珩看着窗外一场大雪纷纷落下,一夜无眠。 第19章 南苑 翌日清晨,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萧珩坐在桌前神色郁郁,眼神空茫。一切回到了原点,面前的道路犹如这白茫茫世界般茫然看不到方向,也望不到尽头。 屋里,云萝正在用炉火温着一点稀粥,两人相对无言。 就在这时,一阵与冷宫格格不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雪后的寂静。 两人一下子怔住,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警惕地看向门口。 一阵人声喧闹,宫门豁然打开,尖利的声音响彻整个冷宫:“萧珩接旨——” 这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开。 萧珩猛地站起身,向门口奔了出去。云萝惊得捂住了嘴,也赶忙跟了出去。 门被打开了,凛冽的寒气裹着几名老太监涌入。为首之人面白无须,手持明黄卷轴,神情肃穆。他的目光飞速扫过屋内简陋至极的陈设和面前衣着单薄但仍难掩清峻气质的少年,眼底的讶异一闪即过,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神情。 萧珩深吸一口气,按照礼节跪在地上:“罪人萧珩,恭聆圣谕。”云萝也慌忙跪在他的身后,心如鼓擂。 太监展开圣旨,开始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七子萧珩,虽有过失,朕已严惩,然闻其禁中思过,读书不辍,偶有所作,亦见才思未泯,孝心可鉴。朕心甚慰。值此万寿之期,特念天伦,恩准恢复其皇子身份。然过尤需省,着移居南苑偏殿,闭门思过,勤勉攻读。特遣翰林学士每日前往授业,不得有误。钦此——” 圣旨念毕,院内有一瞬间绝对的安静。萧珩如同石化一般,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他几乎反应不过来。 为首的太监轻声提醒:“殿下,您接旨吧。” 萧珩身体的微微颤抖,压下胸中的惊涛骇浪,低头拜谢:“儿臣萧珩,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即起身从太监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明黄色的圣旨。 “奴才恭喜殿下,这是前所未有的大喜。午后,会有宫人来为您安排移宫的事宜的。”太监交代了相关事宜就离去了。 终于屋内只有他们两人了。 萧珩缓缓转过身,阳光照在云萝的脸上,她早已经泪流满面,却还是笑着,眼睛亮的惊人,如同盛满了朝霞的颜色。 萧珩眼中的绝望与沉郁此刻涣然冰释,此刻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嘴唇紧紧抿着。 下一刻,他一步跨上前,一把将还在落泪的云萝紧紧拥入怀中。“阿萝,我做到了!”萧珩脸颊贴着云萝的鬓发,呼吸灼热而急促。 云萝拍着他微微颤抖的脊背,疯狂地点着头,任泪珠滑落。 雪后初霁,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照进了小屋,洒在相拥的两人的身上,两人难得的第一缕曙光终于出现了。 很快几个沉默的宫女、太监就来接手了两人移宫的事宜,众人手脚麻利地将两人简陋小屋中的用品搬到了南苑。萧珩交待了相关人等,多多照顾北苑中那位有恩于他和云萝的李娘娘。二人最后回望了一眼这遍布二人生活痕迹的破败小屋,默默走向了南苑。 南苑是地处冷宫区域南端的一座小宫殿,也叫做静思苑,是专供犯错而名分尚在的贵人思过之处。虽然仍然处于冷宫,但与荒凉破败的北苑已经截然不同。其中清幽僻静,宽敞明亮,虽然有些陈旧但是并没有腐朽破败之感。 正殿虽然不宏伟,却也有书房、寝殿和厅堂可供使用,屋内桌椅床榻一应家具陈设完好。侧殿以及厢房可供伺候的宫人居住。院子里甚至还有一片枯竭的花圃和一棵老槐树,在雪后别有一番萧疏的气象。 到达了北苑,萧珩换上了内务府送来的皇子常服,整个人一扫颓唐,恢复了那份属于皇子的威仪,眉眼中除了孤戾沉郁更添了一份锐利的审视。 内务府这次拨了几个太监、宫女来南苑伺候,除了一个年纪偏大的宫女赵姑姑,其他两人蔷薇、翠烟都年纪不大的样子,太监是小禄子和小祥子两人。更有侍卫在门口巡逻看守,保护也看守着萧珩的行踪与安全。云萝作为萧珩指定的贴身侍女,名正言顺地留下伺候萧珩。 此刻几名太监和宫女都站在廊下,等着迎候他们的新主人。 萧珩站在阶上,看着下首的几人,目光一一掠过每个仆人的头顶。他知道这些人里或许就有各方安插的眼线,兰贵妃或是杨妃,他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萧珩缓缓开口:“既然到了南苑,当知规矩,各司其职,安分守己,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如有阳奉阴违,窥探生事者,自当绝对严惩。” 众人心中一凛:“奴婢不敢!” 萧珩不再多言,抬步走进正殿。云萝紧随其后,低着头,极力压抑着心头的紧张,同时也感知到众人落在她身上窥探好奇的目光。 进入内殿,关闭了殿门,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萧珩紧绷的脸色微微放松,原本那份冷峻威严悄然褪去,面对云萝,他眼神中多了一丝柔和。她显然对新环境有些无措,站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灵动的眼眸里交织着欣喜和茫然。 “跟我来”萧珩带着她熟悉着不大的宫殿。 “这是书房,我日后多半在此。” “这是寝殿。” “以后你是我的贴身侍女,”他继续说道“外人面前,需尽主仆之份,替我打理笔墨,整理衣服,铺床叠被,伺候起居,这些事,你要尽快学会。其他规矩你先跟着那位赵姑姑学。” “嗯!”云萝点了点头。 “另外,在这里,不比从前,言行举止,皆需谨慎,对于外面那些人,不可全信,也不可得罪,他们或许各怀心思,更不可向他们透露过多。明白吗?”萧珩口气有几分严肃。 “我明白的!阿珩…不,殿下。” 听到这声殿下,萧珩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以后人前,需谨守规矩,无人时,不必总叫殿下。” “是。”云萝心中一暖,漾起清浅微笑,低声说道。 萧珩带着云萝走到了正殿旁边的小厢房,里面布置的干净简单,床塌桌椅俱全,还有一个小梳妆台和一套暂新的、宫女规格的洗漱用具。 “以后你就住这里。” 云萝看着属于自己的小房间,眼眸里满是惊喜。 萧珩伸手试了试炕床的温度,又检查一下窗户是否漏风。 “有什么缺的,或者有人怠慢你,直接跟我说。” 他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塞在云萝手中。 “以后不必涂猪油了,这个药治疗冻疮更加管用。要记得每天早晚涂抹。” “嗯,我知道了!”云萝捧着带着他体温的药瓶,心中暖得发胀。 第20章 主仆 是夜,南苑寂静无声。 萧珩躺在温暖舒适的床塌上,望着陌生的账顶,心中却无多少喜悦而言,如今只是迈出了第一步,后面的路还会更加艰险和惊心,自己必须抓住读书的机会,也要小心各方势力对自己的考量与窥探。 萧珩下意识的望向厢房的方向,没有了身边近在咫尺的云萝,他心中有些空落落,又生起一丝牵挂,她在新的房间是否能够适应,一个人住会不会感到害怕。 云萝躺在床上也是久久不能成眠,房间是这样的舒适温暖,是原来北苑里面不敢想的日子,她真的高兴,为萧珩由衷的高兴。可离开了小屋,有些紧密的呼吸相连的感觉似乎被距离也被身份的差距拉得远了,这让她有些不安和怅惘。云萝起身摸到桌上的小药瓶,捧在手心里。抚摸着药瓶,云萝心中似乎安定了几分,脸上露出了羞涩的微笑。 接下来几日,云萝跟着那位赵姑姑学规矩,赵姑姑性子沉稳,话不多,古井无波的眼神默默地观察着云萝,对于云萝的教学严格却也疏离,云萝很尊重这位师傅,学习的态度认真而专注,学得也很快,渐渐赵姑姑眼中也有了一丝赞许的神色。 另外两个小丫头,蔷薇和云萝年纪差不多,翠烟甚至更小,开始也都只是有些怯生生地看着云萝,叫着“云萝姐姐”,却不敢轻易与云萝套近乎。云萝向他们分了几次点心,两人对云萝亲近了不少。 这天夜里,萧珩在书房里读书,云萝进来伺候。 云萝穿着侍女统一的青色棉裙,头上还戴着那根小木簪子,显得格外清雅灵秀,原本苍白的脸色带着几分红润。走上前站在桌边默默地开始研墨。 萧珩抬起头看着如今姿容清艳,礼仪规矩逐渐娴熟的云萝,心中一阵柔软,视线忍不住盯在云萝的脸上。云萝感知到这炙热的目光,手下一偏,墨汁溅到了她的指尖。 “哎呀,”云萝忍不住懊恼出声,随即闭上了嘴,她知道这不合规矩。 萧珩自然地握过她的手腕,眉头微蹙,用指腹轻柔而缓慢地擦过云萝指尖的墨迹,带着明显的怜惜和暧昧的流连。 云萝脸霎时间就红了。 “阿珩。”她低声呢喃,声音小如蚊蝇,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别动,”萧珩握住云萝的手腕,视线停留在她手上的冻疮痕迹上,仔细观察着。 “伤口好像好一些了,药都按时涂了吗?”萧珩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裂痕。 “嗯。”云萝点了点头。 萧珩抬眼看向云萝,眼神中多了几分柔和:“这几日还适应吗?” 刚刚搬入南苑又要准备授业读书,他们二人需要忙碌的事情太多,现下终于有一丝只属于他们的空间。 云萝点了点头:“嗯,这里一切都很好。饭菜很热,床铺很暖和。” “规矩呢,赵姑姑教的可仔细?”萧珩又问。 云萝抿了抿嘴唇,小声道:“赵姑姑人话不多,但是教得很仔细,我都有认真学,只是有些复杂的还记不牢。” “没关系,慢慢来。”萧珩语气平稳,带着安抚的意味。“只是与她和另外两个宫女相处,需留意分寸,不必过于亲近,也不要起冲突,如果他们有为难你,或者刻意打听消息,你回来告诉我,不必自己忍着。” “我知道的。”云萝答应着。 萧珩手指叩了叩桌上一角放置的一摞纸张笔墨:“这是给你准备的,从前说过教你的,如今更不要荒废了,以后无人时不用站着伺候笔墨,就在下首设案练字吧。” 云萝愣了一下,顿时明白了他的苦心,轻声应道:“是,我一定好好练。” 云萝坐到小案前,铺开纸张,润笔蘸墨。萧珩看了一眼云萝专注的侧脸,重新埋首在书卷中。寒冷的冬夜,温暖昏黄的小书房里只有一片寂静,只有偶然书页的翻动声和毛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萧珩来到南苑安顿下来后,翰林张师傅按照皇帝的指派来给萧珩进行每日的授课,这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师傅,对于萧珩礼节周全、态度恭敬,为人谨守规矩,却是透露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只谈论书本,从不涉及外界的时局。萧珩十分珍惜这次可以读书的机会,对于这位师傅十分尊敬,课业上更是极尽勤勉,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课上,萧珩提问的时候不多,但每个问题都是切中要害,显而易见是经过了深度专注的思考,是下了一番苦功的。张师傅刚开始也只是按部就班,渐渐地,也会被这位皇子的刻苦与聪慧而触动,从而多多引申几句,目光也有原来读书人的审慎变成了真切的赞赏。 每日,云萝都会早早起身,将书房与寝殿打扫干净,并在书案备好润喉茶和蜂蜜水,将屋内的炭火拨得更旺些。授课时,云萝作为贴身侍女,需要侍立一侧,为萧珩打理笔墨书卷、布置茶点之余,也会努力地思索和理解着课上张师傅讲授的内容,尽管有些如同天书一般,已经远远超过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听着复杂而深奥的之乎者也,看着萧珩可以应答自如的样子,云萝心中既骄傲又有一种微妙的自卑,他的世界对于自己是如此的复杂和陌生。 但张师傅所讲授的关于治国、修身,关于古人的智慧,历史的典故,还是如同溪流一般滋润了她的心田。她站立在一旁,经常露出时而深思、时而困惑的表情。 每当课后,张师傅走后,萧珩也会合上书卷,查问云萝一些课上提到的问题。 “今日师傅讲的‘郑伯克段于鄢’,你明白了几分?” 云萝努力地回忆着,用自己理解到的语言复述着:“好像是说,哥哥打败了弟弟,弟弟贪心不足,哥哥给了一次又一次机会,但是他还不知足,最后被哥哥打败也是自找的。” 萧珩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你看的倒是准,贪欲日盛,最终是自取灭亡。这是其一,但是郑伯作为兄长和君王,纵容弟弟,看似是仁慈,实际上更是一种推波助澜,待其恶贯满盈一举除之,这也是欲擒故纵。” 听到这,云萝瞪圆了眼睛,显然有些不能理解:“你是说国君早就知道弟弟是坏人,却默许他作恶,那为什么不早点阻止他,那样是不是不会打起来,好多人也不会死了呀?” 萧珩微微一怔,他习惯于从权谋、忍辱、制衡的角度去理解这个故事,去赞叹郑庄公老谋深算,却从未想过云萝的角度,关于百姓,关于预防。 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沉吟片刻,决定更深入一层:“你说的对,但是,在国君的角度,只有当弟弟的错误犯的足够大的时候,大到天下人都看清他的不臣之心,他这时候出手剿灭才显得名正言顺,师出有名,才能够真正的永绝后患,也是显得自己仁至义尽,这是一种权术。 “权术”云萝轻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语,眉头皱得更紧了。“可是放任了坏人,等他害了很多人以后再去收拾他,那之前被害的人呢,岂不是白白地受苦,这不公平。” 云萝顿了顿,声音更小了:“就好像兰贵妃娘娘,她之前害了很多人,大家都知道一些,可是…可是陛下也没有真正阻止,是不是也是一种权术?” 萧珩心中猛地一震。 他惊讶地看着云萝,她的话语刺破了权力斗争最本质残酷的本质,就是成就大业过程中小民的牺牲被视为必要的代价。他看向云萝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欣赏和赞许,欣赏她的灵气聪慧,更欣赏她那经受苦难,却仍然保持的纯粹的善良和对于公平的向往。 “阿萝,你说的很对,这确实不公平。史书会称赞郑庄公的智慧,却很少记在那些因为这场兄弟争斗、兵连祸结导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寻常百姓。权术能赢得江山,却无法真正让自己心安。” 他看着她,语气认真:“上位者的决策背后是无数人的悲欢离合,将来若有可能,我们应当以此为戒。” 云萝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萧珩的尊重,学习的兴趣更加浓厚。 第21章 奸细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书卷和两人身上,有了这份陪伴,书卷似乎也有了别样的温度。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萧珩却有些焦虑,自从初步破局,搬到南苑,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他与辛公公乃至杨妃方面还没有找到接触的机会。 机会来的悄无声息。 这日,内务府派来两个小太监,送来了一批份例中的炭火与笔墨纸砚。领头的是个生面孔,态度恭敬却疏离。跟在他身后,低眉顺眼、动作略显迟缓的老太监,正是辛公公。 萧珩的心猛地一跳,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目光似乎未在那种遍布皱纹的脸上有过多的停留。只是淡淡地开口,轻声道谢:“有劳了。” 云萝也认出了辛公公,敏锐聪慧的她立刻上前,如常查验送来的货品,并未显露出一丝异常。 物品安置妥当,领头的太监便带着人告退。临走时,辛公公动作迟缓地走到了最后,到了门口,似乎被门槛绊了一下,步伐明显踉跄了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云萝急忙上前扶住了辛公公,就在这一瞬间的混乱中,一个极小极硬的东西被塞到了云萝的袖口中。云萝恍若未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哎呦,人老了,腿脚也不好,多谢姑娘。” 辛公公说完了感谢,便转身跟随其他几个太监一同离开了。 到了内室,只有两人之时。云萝将自己袖口里的东西交给了萧珩。那是一个用厚厚的油纸包裹的小硬物。 萧珩拆开油纸,里面是一根细长的、闪着寒光的银针,以及一卷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纸条。 他先拿起银针,目光一滞,随即展开了那卷纸条,上面用极细的笔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娘娘言:“梅虽移南墙,然朔风未止,兰气尤烈。望自珍重,潜龙勿用,静待其时,入口之物尤需慎之又慎。南苑或有秽物,尚待探查。日后若需,可于南苑西南角门第三块砖石留置信物,三日回应,非急勿用。” 萧珩逐字读完,眼神变得无比深邃。他将纸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拿起那根银针,指尖感受它的冰冷和尖锐。 “阿萝,”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从今日起,一切茶水饮食,都需要你亲自用银针试过,才能呈上来。” 云萝明白萧珩话语所指,脸色煞白,接过那根银针,重重地点了点头。 将银针交给云萝,萧珩重新思虑着纸条上传递的信息,如今外界虎视眈眈,身边也恐有眼线,时刻监视,自己虽然仍然身处冷宫,可背上皇子名分就意味着引人注目,危险依旧如影随形。 说到身边人,来到南苑这些日子,萧珩对于身边几个太监宫女的状态也进行了一番观察。赵姑姑平素里严肃沉默,对于南苑仆役管理有条,面对萧珩也显得进退有度,恭敬但有分寸。蔷薇看着本分不多事,翠烟年纪更小,初到南苑显得有几分沮丧,干活也有些懒怠。小祥子和小禄子看着都是机灵的,但是小禄子更加热情,也似乎更喜欢凑近书房。 云萝也提到小禄子曾经几次装作无意地向她打听过二人从前在北苑的事情,被她装傻糊弄了过去。如此看来,这个小禄子倒是个值得怀疑的,可其他人也并非没有可能,或许只是更加隐蔽,萧珩心中一番思虑。 既然敌暗我明,那么必须引蛇出洞。 这天,萧珩如常在书房中,却装作非常焦躁的样子,摔碎了茶杯。 瞥到窗外闪过的身影,云萝适时地提高了音量劝说道:“殿下,如今能在南苑已经是陛下格外开恩,贸然联络旧人…太过冒险,您可千万不能够如此…需得安分才行…!” “安分?!安分到何时,安分到亲者痛仇者快,滚出去,我要做什么还不需要你来教?”压抑而愤怒的咆哮声传出。 云萝红着眼圈跑了出去。 萧珩在房间中将写废的纸团扔了满地,到了傍晚,人似是疲乏了,早早回到了寝殿。 果然,夜色一暗,小禄子偷偷潜入了书房,将那几个写了字的纸团偷偷收到袖子里面,又小心地翻找了一番书案,见四下无人又偷偷溜了出去。 而这一番举动全部落在云萝眼中。 几日后,小禄子出南苑领取份例之时,云萝一路悄悄尾随,果然发现与一个面生的太监在角落里交谈了很久。 眼线已经基本锁定,又该如何应付。 夜晚的书房,云萝看着萧珩,面色忧虑:“殿下要怎么处理?赶走他?” 萧珩拍了拍云萝的手,略带安抚,“驱逐了一个小禄子,兰贵妃还会安插更加隐蔽的眼线,不如留着他,让他为我们所用。” “殿下的意思是?” “让他传话,但传的是我们想让他传的话。”萧珩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寒光。“之前贺表一事怕是锋芒过露,已被忌惮,我们现在必须降低他们的警惕。” 那日以后,萧珩表现得状态明显颓唐,一次在察觉到小禄子在门外的情况下,他语调沉郁无奈地对云萝说道:“云萝,还是你说得对,我不该想那些别的,安分地在这度日总好过原先在北苑里饱受饥寒。” “殿下这么想就对了,现在除了还不能随意走动,一切都好,只是有些闷,什么时候您向内务府要些好玩的书和玩意儿,我们正好可以解解闷。” 第二天,云萝果然向内务府要了毽子、围棋、纸鸢以及一些野史杂谈、志怪传奇。 白日里,萧珩不再时时正襟危坐地坐在书桌前读书,而是会闲散地倚在炕边,与云萝一起读着一些闲谈杂记,山海图志,书房时时传来两人的一些关于故事的讨论,以及云萝的轻笑声。萧珩也会开始教云萝下棋,看着云萝渐通关窍,萧珩会假意走错几步,被云萝的棋子吃掉,看着云萝雀跃的表情,脸上浮现出一抹懒散的玩物丧志的笑意。 天气稍暖的时候,两人会在南苑的院子里放纸鸢,萧珩看着云萝牵着线,在雪地里奔跑,脸颊冻得通红,眼眸却因这份真实的快乐而亮得惊人,笑声清脆地回荡在寂寥的宫墙之间,萧珩站在一旁,偶尔指点一下牵线的技巧,或是静静地看着,神情安适,似乎也沉浸在这一刻的玩乐中。 夜里,白日的闲适假象褪去,南苑重新陷入了寂静。 萧珩眼中那冰冷的锐意重新浮现,重新正襟危坐在书房中,更加刻苦地研读着师傅教授的功课以及经史子集,并在各处标注着自己的疑问与见解。云萝也不再嬉戏玩闹,而是默默地在一旁磨墨,添灯油,为萧珩倒上一杯热茶,将炭火拨得更旺一点,屏息静气,生怕打扰他分毫。同时更加警惕地盯着门外窗前可能出现的敌人,只要有异动,云萝马上会一声轻咳,二人恢复了白日的玩耍嬉戏的状态,自然地谈笑几句,直到危机解除。 第22章 伪装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小禄子也开始向云萝旁敲侧击地打听起萧珩的状态:“云萝姑娘,咱们殿下这些日子倒好似不如以往用功了呢?” 云萝会装作一副有些担忧、痛心的样子:“殿下受的苦太多了,如今已经身心俱疲,能放松放松,开开心,比原来对着那几本书唉声叹气的强!” 小禄子眼中精光一闪,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除此之外,萧珩的身体也变得更加虚弱,经常在人前流露出有气无力、精力不济的病弱神情,每次张师傅来授课走后,萧珩都会立刻回寝殿休息。并常常当着下人的面抱怨自己夜间惊梦,精神短少。偶尔甚至会因为所谓的“风寒”而耽误了几次张师傅的课程。 在课上,萧珩还是依然刻苦好学,只是不如从前般锋芒毕露,一些问题上会斟酌回答,表现得较为中庸,甚至涉及到一些目前的时局则表现得更加得无甚了解,甚至见识浅薄。 渐渐地,云萝发现,原本精干勤快的小禄子逐渐变得松弛懒怠,不再如从前般频繁向自己打听关于萧珩的一些起居之事,眼中也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视与不屑。 这天,内务府来送云萝要的闲杂游记,熟悉的一张脸再次出现,是辛公公。 萧珩刚刚上过了张师傅的课,借口身体疲乏,已经在寝殿休息,却在帐中消化温习着刚刚授课的内容。 云萝看到了辛公公,眉心微动,默默地走上前,接过那几本微微泛黄的旧书。 “有劳公公,之前内务府的送的那个志怪话本,殿下特别喜欢,不知道这次的书是不是符合殿下的口味?” 辛公公微微低声:“姑娘吩咐了,要拣选些闲散书目好为殿下解解闷,这几本游记颇有意趣,还请殿下细观。”说着细瘦的手指在最上面那一本《南疆风物志》的书脊上短暂地摁了一下。 云萝心领神会,面色如常将书抱到一旁的案几上,开始整理。 听到了辛公公的声音,萧珩也从寝殿走了出来。见书房已无旁人,根据云萝的指示,在那本游记里快速翻动着书页,目光锐利地扫过字里行间。 终于在一篇书页发现了一枚指甲划出的痕迹,指向书页最底部的几个用极淡的墨色写成的小字: “禄,兰。” “赵,杨,或谋。” 字迹颤抖而潦草,显然是匆忙写下。 萧珩的目光在那两行小字停留了片刻,眸色更加深沉。小禄子是兰贵妃的人,这一点自己已经有所预料和防备,而赵姑姑竟然是杨妃的人,果然这小小的南苑,也绝非一潭静水。赵姑姑既然是杨妃的人,那么暂时是友非敌,只是一切仍需谨慎对待,不可贸然接触,更不可有一步行差踏错。 萧珩将书页有字的一小条撕下来,投入炭火之中。微弱的火焰窜起,瞬间吞没了这点秘密,不留一丝痕迹。 自此之后,在小禄子面前,萧珩仍旧扮演那个耽于享乐、意志软弱的废皇子,而在赵姑姑来单独回禀事情时,萧珩则又恢复了原本的那份冷峻和锐利,目光中带着审视的意味,吩咐事务时言简意赅,也会主动询问一些关于宫廷旧例以及人员调度方面的问题,但是尚未有进一步的接触。 日子就这样在微妙的平衡中一点一点滑过。南苑表面上平静,内里却是暗流涌动。萧珩周旋其中,逐渐适应了需要伪装自己的日子,心弦却始终绷紧。只有夜晚读书的间隙里,看到身边竭力守护着他的云萝时候,萧珩才能稍稍有片刻的喘息之机。 一个早春的夜晚,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阴冷的雨,春风呼啸着打在窗棂。书房内却是烛火通明,炭盆烧得正暖。 这夜,萧珩读完了最后一卷书,捏了捏眼角,正准备叫陪在一旁的云萝去休息。却发现她早已经趴在自己的小案子上睡着了。 萧珩轻手轻脚走到云萝身边蹲下,看着云萝恬静而疲惫的睡颜。云萝的小脸枕在手臂上,长而卷翘的睫毛在脸颊投下一片阴影,脸颊因为室内的温度显得有些红润,饱满的嘴唇在手臂挤压下微微翘起,好像一个熟睡的小婴儿。 萧珩无意识地微微勾起唇角,心中一片柔软,又生起一阵细密的心疼。她最近实在太累了,既要做侍女的日常伺候,照顾自己的起居,又要配合自己做戏,还要时刻观察外界的一切动向,神经时刻紧绷着。他仔细地端详着云萝每一处的模样,只觉得云萝眼底有些乌青,显得有些疲惫,下巴似乎也变得更尖了一点,萧珩心中生起一阵巨大的爱怜与疼惜。 这个冷宫中唯一与他相依为命的小女孩,如同柔韧的藤萝,依附着他这棵风雨飘摇的小树,却始终努力为他遮风挡雨。 雨势渐息,四周逐渐变得寂静,只有炭火还在噼啪作响,整个世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萧珩忍不住伸手轻轻拂过云萝脸颊上的一缕碎发,慢慢地俯身下去,在云萝光洁的额头上印上了一个轻柔的吻,一触即离。 感知到额头上柔软的触感,云萝迷蒙地睁开双眼,视线还没有聚焦,就撞入近在咫尺、一双深邃如潭的眼眸,温热的呼吸几乎落在她的脸上。极近的距离让空气瞬间变得暧昧,云萝眼睛一下子睁大,顿时明白了那是刚刚印在自己额头上的吻,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满脸羞涩,下意识就想向后躲开。 萧珩看到云萝睁开了眼,无措了一瞬,但是却没有立刻退开,看着云萝双眼中只有羞涩却没有推拒。连日来的朝夕相对、彼此信任与暗潮汹涌的情愫汇聚成一股洪流,冲毁了他所有理智。他握住了云萝的手腕,目光盯在云萝因慌乱而微张的红润双唇上,想到了这双唇之前落在他嘴角边的那个青涩的带着野果香味的触碰,陡然变得炙热而深邃。他再次低头,试探着,轻柔地覆上了她的嘴唇,落下一个青涩的、笨拙的,甚至有些颤抖的吻。 云萝猛地睁大了眼睛,完全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唇上传来了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带着他身上的清冽气息,如同触电般,瞬间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呼吸,心跳得几乎要跃出胸腔,两手下意识地抓着他的衣襟。 这个吻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 萧珩很快退开,耳根也染上了绯红,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慌乱。 书房变得格外寂静,只剩两个人紊乱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萧珩看着身旁脸红得能滴出血,羞得几乎要缩起来的云萝。心中又添上了一丝自责与懊恼。 良久,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翻涌的心潮,无力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吵醒你了?” “没…没有。”云萝声音小如蚊蝇,“…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歇着吧…以后累了就回去,不必陪我。” “是。”云萝如蒙大赦,慌乱起身,不敢再看他一眼,起身拖着虚浮的脚步,快步离开了这间炙热的房间。 第23章 蜜意 那日过后,空气中仿佛一直弥漫着一种看不见的甜腻与紧绷。 接连两天,萧珩埋首在书卷的时间变得特别长,目光总是专注地落在文字上,极少与云萝对视。即使必要的交流,他的声音也会变得短促而低沉,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惊扰到什么。 云萝进入书房就会变得脸色绯红,脚步变得极轻,放下茶盏,磨好了墨,就快速地退开。当目光扫到他线条紧抿的唇,就会猛然心跳加速,慌忙移开视线。 然而第三日,云萝在整理萧珩书案上的书本,要将几本新书放在后面的高处的书架,云萝努力地踮着脚,伸长了手臂,却因为身量不足,看起来摇摇晃晃,十分吃力。 萧珩原本在看书,看到这一幕,无意识地放下书卷,悄无声息地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地贴在她的身后,极其自然地环抱住她,接过她手中的书本,轻松地把那几本书推入了格挡。 云萝整个人有些僵住,他胸膛的温热,隔着薄薄的春衫缓缓地传递过来,熟悉而清冽的气息猛然将她包裹。萧珩感知到她的身体的僵硬和骤然加快的心跳,他自己的耳根也在发热,动作却维持着镇定。他用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下次放不上去,叫我。”随即松开了手,退了回去。声音正常,仿佛只是平常的举手之劳。 “嗯…。”云萝小声地答应着,根本不敢回看回去,低着头继续整理着,紧紧抿着有些上扬的嘴角,眼眸中却流泻出一丝甜蜜。 之后的日子,两人逐渐习惯了生活中偶尔会发生的隐秘亲密。 白日里,当小禄子可能在附近时,云萝会陪着萧珩会一起窝在软榻上看着闲书,支起棋桌消磨时光,或者一起讨论着送来的精致点心哪种更加可口。当感知到人已经走远,两人会了然地交换一下眼神,萧珩会自然地轻抚她的手背,感知这份并肩作战的默契与温暖。 夜晚,当萧珩在埋头苦读已久以后,疲惫地闭上眼,自然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时,云萝会放下手中的事情,悄步上前,用指尖替他按压太阳穴,或者轻轻揉捏他的肩膀。开始她的动作还很小心,慢慢地变得逐渐熟练。萧珩享受过这片刻的放松,会拉过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掌轻贴在自己的脸颊,轻轻摩挲一下,然后低声道一句:“好了。”继续埋首,争分夺秒地攻读功课。 当云萝伺候他洗漱完毕,准备退出寝殿回到自己的厢房,萧珩有时会叫住她。他会走过去,确认四下无人,在门边的阴影里,俯身揽过她,轻柔而迅速地吻一下她的额头和或是双唇。 “回去歇息吧。”蜻蜓点水的吻后,他总会这样说,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 云萝会红着脸点点头,飞速地跑回自己的厢房,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这天午后,萧珩授课后照例在寝殿休息,云萝在廊下阴凉处缝补着萧珩常服袖口的细微磨损。赵姑姑端着一盘果子过来,放在云萝手边的小几上。 “云萝姑娘歇歇手,用些果子吧。”赵姑姑语气平和,顺势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拿起一把扇子轻轻地扇着风,随意地坐在云萝身旁乘凉休息。 “多谢姑姑。”云萝放下针线,拿起果子小口吃着。 赵姑姑似是无意地开口,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够听见:“说来也是,这几日前头是人心惶惶的,连咱们这儿送份例的小太监都脚步匆匆的。” “哦,是前面有什么大事儿嘛?”云萝抬起头,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赵姑姑叹了口气,团扇摇动节奏不变:“还不是几位主子爷的事。听说三殿下那边的几位老先生,在朝会上为着漕运改制的事,跟其他几位大人争得面红耳赤的,陛下听了都动了气,摔了茶盏呢。” 她顿了顿:“这争来争去的,底下人最难做,听说如今兰娘娘宫里这两日气氛紧的很,好几个不当值的人都缩着脖子走路,生怕触霉头。倒是杨妃娘娘那边清净,关起门来礼佛念经,反而落得自在。” 说完,她像是才意识到说了太多,忙用扇子掩住了口,笑道:“瞧我,跟姑娘说这些没要紧的做什么,姑娘安心伺候殿下就是,咱们南苑偏安一隅,外面的风雨还是刮不到这儿来的。” 她起身,理了理衣裙:“果子记得吃,我去前面看看小厨房的冰还够不够用。”说着摇着团扇悠悠地离开。 云萝眼睛转了转,捏着果子的手微微停顿,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她心中默默记下赵姑姑说的话,待到萧珩起身,云萝悄悄将这份闲谈复述给了他。 听完了云萝这一番转述,萧珩的眼神变得深邃,随即发出一声轻笑:“怪不得那个禄虫最近连出门报信的次数都少了,原来他的主子正费心与我的这位三哥斗法,无意关注我这小小南苑了。” “三殿下?”云萝微微皱起眉头望着萧珩。 萧珩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清晰,“这些年,几位皇子或死或废,唯有三哥出身正统又最为年长,虽资质平庸、身体羸弱,但是身边不乏大量的清流支持。兰贵妃的几个儿子虽极受宠爱,父皇也着力培养,不过在储位一事一直没有表露出任何倾向,反而是着力制衡。” 萧珩顿了顿,“漕运改制,确实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牵一发而动全身。争得如此厉害,看来是都想着在其中安插自己的人,或是找到对方的错处,急于扳倒对方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云萝分析。 随即,他转向云萝,语气恢复了几分平时的平淡,“赵姑姑是宫里老人,见识自然比旁人多些。她既然好心提点你,你日后听到这些闲谈,便也多留心听着。” 云萝心领神会,轻轻点头:“是,我记下了。” 萧珩似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若姑姑再问我的近日起居,你可回她…”他略一思索,“殿下一切安好,只是近日读史时,看到前朝因粮饷转运不畅而导致边关生变的旧事,甚是感慨,说如今圣明在上,必不至如此。” “是,殿下。”云萝努力记下这句话,确保一字不差。 “嗯,去吧。”萧珩挥挥手,重新拿起书卷。 过了几天,辛公公用同样的方法传来消息,传递来的旧书中的一页中,“漕运”的“漕”字下面指甲印划了三个轻微的划痕,同时还夹着一片小小的兰花花瓣。这与印证了赵姑姑的信息。不久后,新的消息传来:三皇子被派去了亲自实地勘察督访漕运改制之事。 一件件消息提醒着萧珩外界的刀光剑影与自身微妙的处境。三皇子与兰贵妃一党之争已经白热化,南苑虽暂得偏安,但每次传来的消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诡谲的阴谋的气息,让萧珩感受到了权力中心的罡风卷聚得更加猛烈,心弦也随之绷紧。 第24章 悸动 与此同时,另外一种紧绷与焦躁也覆在了萧珩的心头。 夏日衣衫逐渐单薄,云萝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轻纱夏衫,正在廊下照顾着院中花圃里面的含苞的小花,袖口为了方便轻轻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阳光透过繁密的树叶缝隙在她身上投上斑驳的光影。她的脸颊带着粉色的莹润,此时正俯身照顾修剪一段花枝,微风吹过,吹乱了她的碎发,水绿色的薄衫紧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明显的窈窕的曲线。 萧珩看着窗外,眼神变得有些晦暗,无意识地在书页上捏出了折痕,深吸了口气,才缓缓移回自己的目光。 他常常在云萝不察觉的情况下,长久地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长大了,当年冷宫北苑里面瘦弱如同小猫一样的小女孩,如同含苞的花朵,在精心的滋养下,终于在这个夏天绽放出了石破天惊的美丽。 在观察中,萧珩惊异地发现,随着年岁的增长,云萝脸上原来鲜明的异域特征变得更加柔和,似乎沉淀了更加古典而温润的韵致。看着云萝读书的侧脸,萧珩甚至会想到小时候曾经见过的著名的美人,那个光艳动天下的懿德公主。 发觉这份美丽的并非只有他一人,萧珩很快发现,来往南苑的内侍们,在分发份例以外,眼神会不由自主地在云萝身上有更多的打量和停留。这时,萧珩就会重重地撂下书,发出足够大的声音,射向对方的眼神冰冷锐利,带着警告的意味。来者往往就会慌忙移开视线,讪讪地离开。 二人之间往日安抚式的亲密也增添了一层隐秘的忍耐。白日里,两人指尖相触时,萧珩会握过云萝的手,用力地揉捏一下,随后飞快地松开,似乎带着几分隐忍。夜晚,二人分别时,萧珩会更用力地将云萝揽在自己怀里,身体紧密相贴,落下一个带着灼热气息的吻。每一次的亲密,都好像在心湖中投下一颗石头,荡起层层的涟漪。只是萧珩感觉,与以往不同,每次的短暂接触后的分开,都似乎需要动用他更加强大的自制力,而自己心中的波动越来越难以平复。 一个窒闷的夏夜,蝉鸣阵阵,书房里面窗扉大开却没有一丝风,冰盆里面的冰已经全部融化了只留下一摊水渍。 云萝刚刚沐浴,换上一件月白色的轻纱宫装,头发有些湿漉漉的别在脑后,几缕发丝还不听话地贴在脖子上略微发粉的肌肤,细密的水珠顺着发梢偷偷滑进领口。 她如往常一般,悄声进入书房,拿起团扇,在萧珩的身边轻轻地摇起团扇,为他扇凉。轻风带着一阵清香和氤氲的水汽,萧珩抬眼看向云萝,她正神情专注地摇着团扇,脸颊被水汽蒸腾得有些粉,睫毛和眉毛上似乎还挂着水雾,大大的眼睛湿漉漉的,双唇红润,显得格外冶艳,对上他突然注视的目光,眼神清澈又带着一丝疑惑。萧珩喉结一阵不自觉的滚动。 “好了,不必扇凉了。”萧珩放下书卷,走向云萝。 云萝乖乖地放下了扇子,看着突然贴得极近的萧珩,有些羞涩,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整个人到了更加昏暗的书架旁。 萧珩上前一步,轻轻环抱住云萝,埋在她的肩窝呼吸着她身上独有的馨香,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部,呼吸声有些紊乱,摸索着在她的脖颈上落下了一个吻。 云萝轻微地战栗了一下,却没有推开他,如同往日的亲昵一般,身体主动向他靠拢了一分,带着全心的信赖。 这无声的依恋如同一点小火苗,瞬间点燃了萧珩压抑已久的**,一切的理智霎那被焚毁殆尽。萧珩猛地捧过云萝的脸,落下了炙热而激烈的吻,不同于以往蜻蜓点水的试探和抚慰,这次的吻带着绝对的占有欲和掠夺性,他撬开她的唇齿,深入其中,纠缠不休,贪婪地汲取她的气息和甜蜜,如同凶兽要将猎物吞吃殆尽。 云萝被这份激烈吓到了,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呜咽,双手抵在他的胸前,下一瞬,又被他更紧地箍住了腰身,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缩得更近,紧紧贴在一起 他的手掌在她的腰身上用力的摩挲,隔着薄薄的夏衫,带着失控的力度与渴望,终于试探着颤抖着将手掌覆在她的心口。 一瞬间,云萝身体下意识地变得僵硬,整个人几乎瑟缩了一下。 这份僵硬瞬间被萧珩感知到,如同一盆凉水一下子让他恢复了清醒。他想起了她的创伤和恐惧,想到了现在危险的处境,他不能现在就这样对待她。 萧珩猛地推开了云萝,整个人如同被烫到了一样,马上弹开,重重地喘着粗气,眼底是还没有消散的**和更加深重的自责。而云萝双唇被亲得红肿,眼中水光潋滟,脸颊通红,衣襟散乱,惊慌地缩在书架旁。 “出去!”萧珩声音喑哑而低沉。“回到你的房间去,马上!” 萧珩突然的严厉让云萝有些羞窘,眼眶立刻微微泛红。但看着他隐忍着的微微有些颤抖的背影,又似乎明白了几分,脸色变得更红。云萝抓着自己的领口,低着头,几乎是逃离般快步地跑出了房间。 听到她跑回了房间,萧珩猛地自虐般用拳头砸向了书案,沉重而急促的呼吸久久回荡在书房。 第25章 妒意 那日以后,两人之间的氛围发生了明显的改变。萧珩不再如往常一般与云萝亲昵。白日里每当云萝递过茶杯或伺候笔墨时,萧珩不会再轻握一下她的手,而是身体略微后仰,小心地接过,不再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当云萝看到他的倦意,试探着上前想要如之前一般给他轻轻按揉时,他也会摆摆手,说着“不必了”,继续埋首书卷。到了夜晚,萧珩更是严禁她再进入书房,要她早早地回厢房休息。 萧珩突然的冷淡让云萝有些惶惑和委屈,不禁猜想着他是不是厌烦了自己,还是那日的亲密让他感觉了羞耻和后悔,觉得自己轻浮了。这样想着,云萝在他面前也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两人之间除了日常事务性的沟通几乎再无其他交流。 可慢慢地,云萝发现了不同,自己多看了两眼内务府新送来的蜜瓜,第二天冰镇好的切好的的瓜便会出现在她厢房的小桌上,她只是随口夸了一次看着精致的点心,下午同样款式的点心也会用白瓷小碟子装好,放在她的窗边。夏日酷热,她的小屋里总是有更多的冰块,而书房的冰盆中似乎少了许多。除此之外,她的案头还多了几本平时喜欢看的话本、诗集和字帖。 雷雨天的夜晚,云萝在睡梦中惊醒,却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外面的人似乎没有想进来的意思,只是在门口徘徊着,好像只想确认她的状态,是否会因为雷声而惊恐害怕。直到雷声渐渐小了,脚步声才逐渐变轻,人也好似走远。 一点一滴的关怀驱散了她心头的不安,转而变成一种酸涩的甜蜜。她望向那人的目光中也不再是委屈和疑惑,而是带着一种了然的暖意。她不再试图靠近,而是努力将他的生活照顾得更好更细致,偶然看到他疲惫时下意识地看向她的放松的眼神,她也会回应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天午后,云萝去小厨房取一碗酸梅汤给萧珩送去,夏日炎炎,云萝穿着宫内发的的轻纱质地青绿色宫装,匆匆地走在廊下的阴凉里。 这时正值侍卫交班,一个年纪大约十七八岁的小侍卫正赶上轮值,看到云萝走来,脸色微微有些发红。他在这里值守多日,偷偷关注云萝许久,早已经心生好感。此时见左右无人,他鼓起勇气,红着脸上前搭话: “云萝姑娘,这是要去厨房?这大日头的,小心中了暑气。” 云萝微微一怔,心中蓦然生起一丝紧张,看着侍卫面带羞涩,似乎没有恶意,才稍稍放松下来。出于礼貌,云萝停下了脚步,嘴角习惯性地扬起一个客气的浅笑: “多谢侍卫大哥关心,不妨事的。”声音清脆却没有多余的热络。 侍卫被她这一笑晃了眼,一时竟忘了词,只傻傻地看着她。云萝不欲多言,转身拐进了厨房。 小侍卫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微风吹起,云萝身上的柔软衣料被吹得紧贴在了身上,更显出几分玲珑曼妙的身段。小侍卫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云萝的身上,脸色变得更红。 这一幕,恰好被读书疲惫后,在窗前偷偷关注云萝的萧珩看到。他看到云萝对着一个年轻男子微笑,而那男子看她看得痴迷,在她转身后目光仍然黏腻地粘在她的身上,盯着她纤细的腰肢和明显的曲线。而她穿着那样单薄而贴身的衣服,身形就这样让一个男人看了去! 一股无名的邪火瞬间在他的心内焚起,瞬间烧毁了他连日来努力维持的理智和冷静。 云萝刚刚踏入书房,手腕就被人从身后一把紧紧攥住,云萝痛呼一声,另一只手中的酸梅汤几乎泼洒出去。 萧珩不管不顾地把云萝一把拽到自己的身前,眼底翻涌着少见的骇人的怒意,眉宇间尽是暴戾之气,几乎是咬着牙问道: “那个人是谁,你们说了什么?” 看着萧珩这幅样子,云萝连忙慌乱地解释着:“是看守的侍卫,他只是问候…” “问候?!”萧珩的声音陡然提高,“问候为什么你要对他笑,笑得他那么失魂落魄地盯在你身上。”萧珩低头看着云萝单薄而贴身的夏装,此时因她的挣扎领口散乱地大开着,曲线起伏明显,几乎呼之欲出,萧珩攥着她手腕上的力度不自觉地加大了几分。 “啊,殿下…疼,阿珩…你别…” 看着云萝微微蹙起眉头,萧珩手上的力度减弱了几分,却仍然没有放开她,脸上的怒意不减分毫:“云萝,我是否跟你说过,在南苑要安守本分,不要招惹是非?啊?” 云萝心中委屈,眼眶微微发红:“我记得的,我就是礼貌回了一句,没有惹事…” 萧珩猛地放开她的手,转过身去,声音冰冷无比: “立刻回去!把这身衣服脱下来!找赵姑姑要最大的宫装套上!” “以后再不许你穿这等轻浮贴身的衣物!” 他说完便大步地走开,背影明显带着几分紧绷,只剩下云萝眼泪涟涟地站在原地,满心是深深的刺痛和羞耻。 后面几日,云萝换上了宽大拖沓的宫装,变得有些沉默寡言,机械麻木地做着自己的事,做完了事就躲回自己的小厢房里,眼神再没有了往日的灵动神色。那个侍卫悄无声息地调走了,再也没有出现在南苑,仿佛消失了一般。 内务府来了人,为云萝重新量体做了一批新衣,新衣很快便赶制好了。这一批夏装用料精致,是云萝从未见过的轻罗软纱和极透气的云锦,触感冰凉丝滑,颜色也是清淡雅致的。只是款式上无一例外,都被做得宽宽大大,领口被束得高高的,穿上以后空空荡荡,丝毫看不出少女的窈窕之美。 新衣送来时,萧珩依旧没有露面,是赵姑姑来传的话:“殿下说了,以后就穿这些,那些旧衣都不许穿了。”语气中还保留着那人的冷硬。 “是,奴婢知道了。”云萝轻声地回应,低下头轻抚了一下新衣,那日他说出的“轻浮”“招惹是非”还萦绕在她心中,让她感到阵阵刺痛。 看着云萝有些受伤的表情,赵姑姑轻声叹息了一下,坐到了云萝身边。 “那侍卫,当天就被殿下打发走了,去了北苑马场。”赵姑姑眼神淡漠、语气平缓,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云萝微微一怔。 “这衣服料子是殿下自己的,江南新到的贡料,一共也没有几匹,殿下特意吩咐先给姑娘做衣服,连尚衣局的人都说这样好的料子做成这样的款式真是可惜了。” 说着赵姑姑抬头看了云萝一眼,眼中没有过多的情绪:“姑娘是个聪明人,有些事,口中说的未必是心里想的,在这南苑里,‘藏’比‘露’更长久,殿下始终在意姑娘的安危胜过其他的。” 说完赵姑姑便起身离去了。 听了这番话,云萝心中有些复杂,原先的羞耻和委屈被冲淡了,她换上了款式宽大却无比舒适的软烟罗的新衣,轻轻叹了口气。 第26章 诀别 南苑的细微波澜尚未完全平息,一道更为猛烈的惊雷已从宫墙外炸响。 三皇子在巡查漕运改制期间在河道意外坠马,伤势极重,性命垂危。御医束手无策,朝野皆为震惊。虽然尚未直接证据,但所有怀疑的苗头都毫不意外地指向了势如水火的兰贵妃一党。消息很快传到了南苑。 萧珩站在窗边,面沉如水。窗外天色晦暗,也印证了他此刻的心境。三皇子的意外,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印证了他心中最坏的预感,兰贵妃的疯狂和手段已经毫无底线。三皇子尚且被她如此不顾及手段的除掉了,焉知下一个不是势单力薄又有旧怨的自己,强烈的兔死狐悲之感在他心中蔓延,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强烈的机遇感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混乱节点。兰贵妃此刻正处于风口浪尖,皇帝的疑心与怒火已被点燃,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追查真凶上,若此时,再点上一把火… 萧珩的浑身因为强烈的亢奋而微微颤抖,他捏紧了手指,一个极其危险却可能一击致命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迅速成型。 连续两个晚上,萧珩的书房彻夜通明,白日里辛公公来了一次,赵姑姑也借口回禀份例分发情况在书房待了许久。 这天夜里,萧珩罕见地将云萝叫进了书房。云萝走进书房,忐忑地看着他,她穿着萧珩特意为她定制的宽大的新衣,身姿显得更加的纤弱单薄,她还未从之前的情绪中完全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残留的委屈和对于今日他反常行为的不安。 “阿萝,过来。”萧珩站在窗边,声音是极其少见的温柔。 云萝有些疑惑,缓缓地走上前,低声说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萧珩深吸一口气,将她拉得更近了一点,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眼神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怜惜。 “那天吓到你了?” 云萝抬眼看向萧珩,看着他眼底翻涌着脉脉的温柔,还有一丝未说出口的歉意,似乎是她的错觉,云萝觉得还有一些被压抑着的绝望和痛苦。 “手腕疼了吧?”萧珩拿起她的手腕,指腹轻轻地揉着那曾经被自己紧紧攥过的地方。 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情撼动了云萝,多日来的委屈和冷淡让云萝红了眼眶,差点流下眼泪。 看到云萝流露的委屈,萧珩心中更加酸软心疼,他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似乎要将她的气息刻入骨髓。 云萝沉浸在这份柔情中,心中的委屈涣然冰释,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不安与疑惑。 “听着,阿萝”他在她的耳边低语,声音沉重而决绝,“外面出了大事了,接下来,我可能要去做一件危险的事,或许看起来很严重,但你无需害怕。” 云萝猛地挣脱,直视着他的双眼,慌乱地直摇头,“你要做什么事,不要…。” 萧珩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目光是平静的决绝,“这是唯一的机会,一旦成功,我就能够为母妃报仇…。”他顿了顿,“如若不然,前车之鉴不远矣。” “是因为三皇子的事吗,是兰贵妃也要对付你了吗?”云萝焦急地问道。 萧珩看着云萝沉默不语。 萧珩的默认让云萝更加绝望,“阿珩,我们一起逃跑吧,我不想你做危险的事,万一…” “傻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去,如今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萧珩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要,”云萝小声地啜泣起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件事具体你无需知道,后面一切听从赵姑姑和辛公公的,阿萝,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只是若…若是我有事,辛公公会来找你,我已经安排辛公公将你送出宫去,远离京城。 萧珩转身拿过了一个布袋,塞在云萝的手中,语气中有一点歉意和锥心的不舍:“这是这段时间的一点积蓄,还没来的及攒下太多,够你平淡过一辈子,委屈你了,以后…以后若是嫁人,要找个心眼好的普通人…不必惦念这里…”一番话说得极其艰难。 云萝呆呆地听着如同交待后事般的话语,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萧珩,满心都是巨大的恐惧和绝望。 “不要,阿珩,我不要,我只要你平安!”云萝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你答应我,你会好好的,答应我,我求你了!” 萧珩的眼眶微微泛红了,他低头捧住云萝的脸,轻轻擦拭她汹涌的眼泪,吻上了她的嘴唇,不同于失控时的激烈和青涩懵懂的触碰,这个吻缠绵不舍带着无尽的温柔,又绝望痛苦带着告别的意味。 绵长的吻后,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云萝眼神有些怔忪,似乎在思索和犹豫,随即仿佛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她深深地看了萧珩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决绝、爱恋、恐惧以及近乎献祭的虔诚。 然后,她垂下了头,身体微微颤抖着,默默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扣。她的手指抖得厉害,一个简单的扣子解了几次才解开,露出了里面一小片细腻的肌肤。 她害怕,但更害怕永远失去他,她想用自己的方式,让他在自己的身上刻下印记,永远留在自己的生命里,仿佛这样就能永远留住他。 萧珩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她在做什么的下一秒,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你在做什么!阿萝!不能这样!” 云萝抬起脸,脸色苍白,用极小的气声,破碎而坚定地说着:“我愿意的…阿珩,我害怕以后…就今晚…”。说着决绝地闭上眼睛,身体缓缓地贴近过来。 感知到少女柔软温热的身躯,萧珩的自制力几乎就要崩塌,他的眼中翻涌着悸动与渴望,下一秒就被更加深重的痛楚和决绝压倒,他猛地推开她的肩膀,“阿萝!你糊涂!”声音变得有些严厉。 推开她的瞬间,萧珩发现云萝的身体极其僵硬,脸上更是瞬间带上了难以言喻的羞耻和尚未消散的恐惧,她是在勉强自己,这让萧珩心中如同被狠狠拧了一把,和缓了声音说道:“听着,阿萝,我要你做的是听我的话,好好活着,若我有万一,你能清白完整地离开这里…而不是让你用这种方式表忠心!我不能在前途未卜的时候毁了你,也不许你这样任性!” 云萝瘫软了下来,有些崩溃,眼泪流得更凶:“我…我只是想你能高兴…,我怕…怕见不到你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萧珩心中一阵强烈的感动心疼,更带着懊恼和自责,声音变得极其温柔, “我不需要你这样,我要你好好活着。” 他用指腹轻轻地拭去她脸颊的泪水,“回去休息,记住我的话。” “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怕。” 云萝还是痴痴地看着他,眼泪不住地涌出,萧珩叹了口气,最后环抱住了云萝,紧紧地抱了一下她,“回去吧。” 云萝走了。 萧珩独自留在冰冷的书房里,眼中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第27章 虎穴 回到房中,云萝一夜无眠,回忆着他话语中的决绝与眼中深藏的痛楚,极深的恐惧和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住了她的心,绝望的泪水浸湿了枕头。 第二日,她双眼红肿,眼底是一片青紫,脸色苍白,整个人神情恍惚。 萧珩此刻正独坐在书窗前,眼神深邃似在沉思。见四下无人,云萝快步跑了进来,抑制不住满心的恐惧和担忧,她蹲在萧珩的身边,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阿珩,我求你,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不要冲动,我怕你出事…”云萝满脸的忧惧与乞求,声音沙哑而支离破碎。 萧珩看着她,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狠戾,突然猛地一拍扶手,怒喝一声:“放肆!主子要做什么何时轮到奴婢多言?!云萝,是不是我太纵容你了,让你忘了你的本分,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奴婢多嘴多舌!” 这一番疾言厉色的话语如同鞭子一样抽在云萝的脸上,云萝直接呆住了,她不明白,一夜之间,为什么这个人变得如此的冷酷和陌生。 萧珩的声音很大,引得外面的侍女太监也都纷纷忍不住向内观望着,云萝的脸愈发红了。 “立刻滚回你自己的房间去,把《女诫》给我抄上一百遍,好好学学规矩,这几日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更不许你近身伺候,听懂了吗?” 云萝的眼眶立刻泛红了,哽咽着说了声“是”,便快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接下来两日,云萝被关在自己的小厢房里面受罚,失魂落魄地抄写着,满心都是委屈不解还有一种莫名的愈发强烈的不安。 第三日,翰林的师傅照常来授课,院子里一片安静。 突然,书房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惊呼,接着是桌椅碰撞的巨响和多人惊恐的喊叫: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不好,传太医,快传太医!!” 云萝抬起头,手中的笔猛地掉落,墨迹污损了整篇纸。她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立刻飞快地起身,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房门。 她快步跑到了书房,眼前的景象让人魂飞魄散。 只看见萧珩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趴在地上,胸前的衣服上、书案上和地上全是一摊黑色的污血。他面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血迹,浑身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胸口不住地起伏着,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他似乎还在用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转动着眼珠,目光穿透了混乱的人群,准确地捕捉到了她。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深切的担忧,有无法言说的痛苦,更有一丝诀别意味,终于眼中精光消散,直接歪头倒在了地上。 “殿下!”云萝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就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这时,云萝的手臂却被一个人紧紧抓住。 是赵姑姑。 她的脸色同样苍白,眼中却异常的锐利,她的力度很大,指甲几乎捏进云萝的皮肉,声音压的极低,却是急促而清晰:“姑娘,冷静!你不可上前!”她用力向后拉着云萝,用身体挡住云萝,“此刻不是出头的时候,快回你的房间去!” 云萝泪眼朦胧,此刻听不下去任何话,拼命挣扎。赵姑姑猛力一拉,在她的耳边压抑地低吼道:“你以为殿下为何罚你?你想让他的苦心白费吗?” 这句话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云萝一下子冷静清明了几分,她想起那夜里萧珩叮嘱她的话,想起他反常的对自己的禁足和惩罚。难道这危险是他预料中的,所以刻意疏远她,将她排除在危险之外…? 就在她愣神的瞬间,太医们气喘吁吁地赶来,立刻冲进去紧急救治。 随之而来的还有大批甲胄侍卫,他们迅速涌进了院子,刀剑出鞘,寒气森森。 为首的将领厉声下令:“封锁整个南苑!所有人原地不准动!将所有今日殿下接触过的饮食立刻封存,今日所有接触过殿下饮食、物品的宫人,全部羁押候审,一个也不准漏!” 一时间,哭喊声、斥责声、脚步声一片混乱,几个宫人纷纷被侍卫羁押了起来,到了云萝面前,由于尚在禁足,没有接触过饮食也没有近身伺候,她被排除了重点嫌疑,只是被关在了自己的房间里面等候处置。 屋门从外面被锁上,落锁的声音清晰而冰冷。 云萝靠着门蹲在了地上,满脸泪痕,全身冰冷,抑制不住的发抖,外面依旧喧闹,可她什么也听不清。满脑子都是他看向她的最后一眼和他满身是血的惨状。 她早已经忘掉了那点委屈,她感动于他最后的保护,同时心中是无边的恐惧,为他的生死未卜,毒是不是能解?他还能不能活下去?被关在着小屋里,每分每秒都是无尽的煎熬。 那边经过数位太医的彻夜救治,用了针砭、灌了催吐的汤药,忙活了整整一夜。终于,在天将破晓的时候,昏迷中的萧珩突然猛地侧身,呕出了大量的黑紫色污血与未消化完全的食物残渣。 为首的太医验了验,又取来银针加以探刺,终于确定了毒物来源。 而另一边,内侍也在萧珩当日所有饮食的残渣和所接触的物品中逐一查验,终于在萧珩用过的一碟莲子糕的残渣中发现了同样的毒物来源。 查验过程中,皇帝来了一趟,看到在病床上脸色如同白纸般濒死昏迷的萧珩,眉头紧蹙,一丝迟来的舐犊的怜惜自然地在心中萌生。 太医也立刻上前回禀:“陛下,殿下所中之毒极为阴狠,是一种多种相克药材产生的剧毒,主药是南疆一种罕见的钩吻之汁,毒性极为猛烈。幸而殿下最终还是呕吐及时,又救治得法,方才保住性命,否则再晚上片刻,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听了这番话,皇帝的脸色更加阴沉。 而内侍那边从那碟莲子糕入手,顺藤摸瓜,发现这是小禄子从膳房取回来的点心,经手人只有他一人。 皇帝下令彻查小禄子。这一查,便查出了他之前曾经在兰贵妃的宫中当差,不小心打碎了花瓶被赶出来的旧事。一下子,兰贵妃安插钉子在废皇子身边,同时借机进行毒害的逻辑顺理成章的成立了。 小禄子立刻被投入了最严酷的暗狱,进行大刑严审。开始,小禄子只是哭喊着冤枉,后面便吐口承认了自己是兰贵妃安插的眼线,负责监视萧珩的行动并定期进行汇报,但始终不承认下毒。而就在审讯似乎要有所突破,小禄子的精神濒临崩溃之际,小禄子竟然莫名地死在了狱中,死无对证! 皇帝再也无法压抑滔天的怒火,下令将兰贵妃宫中的有关的宫人下狱,全部严刑审查。 第28章 生还 几天后,云萝终于被放了出来,漫长而痛苦的等待折磨得她几乎瘦了一大圈,第一个消息便是:“殿下已经醒过来,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仍然虚弱。” 听了这个消息,云萝几乎站立不稳,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赵姑姑了然地看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叮嘱道:“进去吧,切记规矩。” 云萝整理了一下自己,缓缓走进了萧珩的寝殿。殿内,空气中满是药草的味道,几个宫人站在一旁侍奉,两个太医还在斟酌着后续的用药。 萧珩斜倚在床边,脸色惨白,眼神恢复了清明,却是极度的虚弱和疲惫,看到云萝走了进来,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快速地上下扫过地云萝,似乎是在确认她是否安好。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无波,如同看着一个寻常的宫女。 云萝按照规矩跪到了萧珩的床边,声音尽量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奴婢云萝,叩见殿下,恭贺殿下身体安康。” 她垂着头,不敢看他。 萧珩的声音很轻,带着重伤后的沙哑:“起来吧,这几日委屈你们了,既无事,回去歇着吧,这边自有旁人伺候。” “谢殿下恩典。”云萝低声应道,依言起身。起身时,她迅速地扫了一下他虚弱消瘦的脸庞,心中如同被狠狠揪起,生起一阵细密的疼痛。 她站在一旁,看着太医进行例诊,其他宫人侍奉汤药。终于太医诊脉完毕,嘱咐需要静养,众人皆退出寝殿。云萝也跟着众人走在最后面,就在她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声音传到她的耳中。 “留下…” 云萝的脚步一顿,心猛地一跳,赵姑姑轻轻将殿门掩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当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之时,云萝转过身,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她猛地扑到床塌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中盛满了恐惧、担忧和后怕。 萧珩的目光紧紧锁着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了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后怕,他颤抖着将手伸向她,云萝立刻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这次差点…差点就…”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你…他们可有为难你?” 云萝用力地摇头,眼泪掉得更凶,带着浓浓的哭腔:“我没事,你呢,你真的没事了吗,疼不疼?毒都清了吗?” 看着她为自己落泪,为自己担忧的模样,萧珩只觉得心中又酸又胀。他回握了一下她的手。 “无碍了”他低声安慰着,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似乎要将这几天的缺失都弥补回来。“你瘦了,这几天担心了吧?” 云萝无声地点点头,“我好怕,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云萝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握着手低声呜咽了起来。 冰冷的泪滚落在萧珩的手上,萧珩努力拭去她的眼泪。 “受苦了,阿萝,这次吓到你了,以后不会了。” “那日…骂你罚你,可委屈了?” “我知道的,知道你是为了…” 萧珩嘘了一声,摇摇头,阻止她说出来,“不必再说,你知道就好。” 两人一个靠在床上,一个跪坐在脚踏上,双手紧握着,无声对视着,空气中是浓郁的药味还有眼泪的咸涩。 南苑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所有人都似乎沉浸在一种后怕的庆幸中,而南苑外,一个个重磅的消息正在逐个炸开。 随着兰贵妃的近侍宫人被逐个严审,兰贵妃勾结党羽、朋扇朝纲、陷害妃嫔、残害皇子,一个个罪名都被罗列了出来,与此同时,一件旧事也被翻查了出来,萧珩的母亲惠妃被当年兰美人陷害之事。兰贵妃的身边的大太监亲口承认当年贿赂威胁惠妃宫中的宫女细柳,让她将巫蛊之物放在惠妃的内室并诬陷惠妃,在事后又将细柳灭口。 兰贵妃已经废去名位,被贬为了庶人。其亲眷党羽也多被清算。只是考虑到其诞育子嗣的功劳,并未将其本人处以极刑。 消息传到南苑的时候,萧珩正在服药,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来传话的是皇帝身边的随侍太监,更带来了皇帝的口信。 “殿下,陛下得知此事,心中甚是愧悔,深觉多年来委屈了惠妃娘娘和殿下,陛下已经下令恢复了惠妃娘娘身后的尊荣,并加封为贵妃。还说了过几日等您病情再好转一些,立刻将您接出南苑,册封您为贤王,以弥补您多年的苦楚。” 萧珩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谢,眼神恭谨,语气平和无波:“多谢公公告知,也请公公替我多谢父皇。” 公公走后,萧珩抬起了眼眸,眼中再无恭谨,谋算得偿的快意中而夹杂着强烈的怨怼和冰冷的恨意。 是夜,书房里,萧珩屏退左右,只留下云萝一人。 云萝走到桌旁,看到萧珩脸上的凝重,云萝的心提了起来。“阿珩,怎么了?” 萧珩拉过云萝的手腕,带着几分不舍,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阿萝,我要离开这南苑了。只是这次,我怕是不能带你一起。” “为什么?我不能作为侍女去服侍你吗?”云萝抬起了头,满眼不可置信的惊疑。 “兰贵妃虽然倒台了,但父亲年老猜忌,外面明枪暗箭依旧不会少,你的身份特殊,我怕我护不住你。萧珩向她解释,声音带着深思熟虑后的无奈。 听到萧珩的解释,云萝的眼眶迅速地泛红了,她知道他既然这样说,那么势不可违,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 看到她的样子,萧珩的心口好似被揪紧,他站起身,捧住了她的脸,“阿萝,如今这南苑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会安排好人手照顾好你,你在这里好好地等我,等我扫清了障碍,我一定风风光光接你出去,我们会永远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再也不用分离了。” 听到萧珩的承诺,云萝鼻头微酸,想要微笑,却先湿了眼眶。 “这是真的吗?”云萝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惶恐不安。 萧珩用力捏紧了她的肩膀:“信我。阿萝,信我这一次。我萧珩此生,绝不会负你。” 云萝点了点头,努力绽放了一个微笑,眼泪随之决堤。 萧珩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滴,“放心吧,阿萝,我答应你时间一定不会太久。” “我…我在这儿等着你。你一定…一定要平安。” 千言万语,只汇成了这一句最简单也最沉重的话语。 萧珩猛地将她拉入自己的怀里,紧紧抱住,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 “阿萝,等着我。” 第29章 高飞 几日后,圣旨正式到达南苑,萧珩被正式册封为贤王,并接出冷宫,入住元庆宫。萧珩换上了锦袍玉带,脸色依旧苍白瘦削,但身姿挺拔,眉宇中已经透露出不容忽视的威仪,他接过了圣旨,顿时是一片恭贺之声,小小的南苑翻腾着躁动而兴奋的气氛。 云萝跪在后方,看着萧珩的背影,心中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同时也充满着离别的悲伤与痛楚。自己深爱的命运相依的人就要飞向更加高远的天空,而自己能做的只有祈祷、守候与等待。 宫人们行色匆匆,都在为贤王移宫做着最后的忙碌。隔着川流的人群,萧珩回过头,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准确捕捉到了那个瘦小的身影。 四目相对。世界仿佛瞬间寂静,所有的嘈杂和身影都成了背景。 云萝眼眶泛红,泪光闪闪,却还是露出了一个不舍又充满牵挂的微笑。萧珩只是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移开了视线,如同看到了一个普通的旧日宫人,转身离去。 云萝的视线模糊了,泪水后知后觉地涌了出来,她却努力睁着眼,望着他的背影,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的背影拓印在心头,深一些,更深一些。 萧珩走了,南苑里面一下子安静了,就如同云萝的心一样,好似沉进了深不见底的水下。 每日云萝会打扫萧珩的书房和寝殿,曾经那人在书案前读书、窗前沉思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云萝也会想起那些两人之间独有的记忆,想起萧珩教她读书指点她练字、想起两人一起读书对弈,想起红袖添香的默默的陪伴,想起两人那些私密的让人脸红心跳的亲密。一边回忆着,带着一点甜蜜又怅惘的心情,云萝会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回来坐下读书,日子也还和从前一样。 云萝依旧住在她的厢房里,无事之时,云萝仍然会努力读书习字,每次她写下的字,曾经那些萧珩教习她的日常就会出现在云萝脑海,似乎每个字都有了温度。云萝也会尝试着阅读他留下的晦涩难懂的政论文章,她想努力让自己变得聪明一点,有见识一点,她想要离他更近一些,对于他的世界知道得更多一些,她不想让他失望。只是读着书,时常视线就飘到了窗外,她不知道此刻的他在做什么,是否一切安好。 南苑中没了主子,几个小丫头乐得偷闲,在树下叽叽喳喳地闲话。翠烟年纪小,心性也更加坦率,一次忍不住还是对着云萝问道:“云萝姐姐,殿下对你那么好,为什么不带你一起去元庆宫?我听小祥子说,元庆宫可大可漂亮了。” 蔷薇看了看翠烟,似乎有些惊讶她的直接,却也是同样转头盯着云萝,似乎也在期待她的回答。 云萝手边的动作一顿,心中泛起一阵酸涩,随即化作一个浅淡的微笑:“殿下是有正经事要忙,我们替他守好南苑就是本分了。” 翠烟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撅着嘴小声地嘟囔:“这里怎么能跟元庆宫比呀?” “不得妄议。”赵姑姑走了过来,轻声打断了翠烟的话,又在云萝附近坐下,压低了声音:“姑娘放宽心,如今外界纷扰,多少眼睛盯着殿下,南苑虽然简陋,却是清净安全。这正是殿下用心所在。” 云萝感激地点点头:“谢姑姑提点,我明白的。” 这日,辛公公来了,发放份例之余,趁其他人不注意,将一个小纸条塞进了云萝手中,云萝轻轻收进袖口,心跳如鼓擂。 回到房中,云萝轻轻地展开那张极小的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 “诸事渐安,勿念,勤学,勿外出,珩。” 云萝的脸上慢慢勾起一个欣喜的微笑,将这几个字在眼中看了无数遍也舍不得放下。又忽然地醒悟过来,匆匆写下了一个回信,不露声色递到了辛公公手中。字条上同样只有几个字: “一切安好,盼归。” 入了冬,天气越发寒冷,南苑的炭火供应尤胜往年,整个冬日宫殿都是暖烘烘的,外界的冰雪似乎都变得没那么寒冷彻骨。除夕之夜,云萝看着远处天际炸开的绚烂烟花,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过脸颊,却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祈祷那个人一切平安,早日相见。 冬去春来,云萝在小花圃里面种上了各种花草,好看的云萝会做成花束,摘下来放在萧珩的案头,夏日到了,云萝仍然会穿上那些宽大的衣衫,不为了遵守他带着怒气的命令,只是为了维系他扭曲的在意,也守护着自己,不让任何不必要的目光引来麻烦,以免成为他的负累。 这期间,不断有零碎的消息传来,有时候来自于在元庆宫当差的小祥子,或是来此闲话的宫人们。消息或是“殿下在朝会上应对得体”“殿下又得了陛下嘉奖”或是“殿下似乎更清减了些”,每个消息传来,云萝都会在心中反复咀嚼,为他每一步的顺利而欣喜,又为那“清减”两字揪心不已。她知道他那条路步步惊心,他走得定然十分不易。 最近赵姑姑常常会传来一些前朝的消息:“今儿去领份例,前头宫里人脸上都紧巴巴的,陛下又罢朝了,龙体欠安啊。”更多的时候,是侍卫交接换防的时候,云萝也总能听到几句飘进来的零碎的话语: “听说了吗,三殿下那边怕是真的不行了…” “陛下病着,立储的事不能再拖了…” “还能有谁,怕是…”几个偷偷比了一个手势。 听到了这些云萝的心更加揪紧,心跳加速,好久不能平复。她知道他正处于风暴漩涡的最中心,这让她既期待又是极度焦灼不安。同时云萝也注意到,这南苑的风向也发生了变化,从前是赵姑姑和宫人亲自去取份例,或者内务府的低阶的小太监送来,近期送的东西越发奢华不说,连太监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太监,面对赵姑姑和云萝,总是格外的恭敬。 直到有一天,辛公公再次来到。这一次,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难以抑制却小心翼翼的激动。他没有多言,只是在云萝身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急促道:“大局已定,静候佳音。” 几乎同一时间,赵姑姑也从外面回来,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对云萝说道:“姑娘大喜,宫里都在传,陛下属意…要颁旨了。” 云萝瞬间几乎站立不稳,一股暖流冲击着四肢百骸,满心都是一种虚幻的、不真实的喜悦感。他成功了,那个北苑里缺衣少食差点病死的废皇子,那个没有灯油的却每天苦读的少年,她的爱人,她的阿珩,走了这么远的路,受了这么多的磨难,即将入主东宫成为皇太子了。她鼻头猛地一酸,紧紧攥着手心,给自己一点真实的痛感,也忍着那几乎抑制不住的泪意。 “他是不是很快就要来接她了?他们很快就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这个念头想破土的春芽,无法抑制钻出心田,带着一丝怯怯的甜。她开始更加耐心地等待,带着满心的希望。云萝对于脚步声变得特别的敏感,一旦听到好像熟悉的脚步声,她会立刻起身,向着门口张望。夜晚,云萝会对着自己的小镜子练习见到他时候的笑容,也想象着再次见到他会是什么模样,在充满期待的畅想中,云萝缓缓入眠,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幸福的浅笑。在梦里,她看到他穿着太子的冕服,穿过长长的宫道来到南苑门口,向她伸出手,终于他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不再提心吊胆,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一起。 南苑依旧寂静,云萝的心中却翻涌着巨大的期待的甜蜜,她记得他的承诺,她知道他就要来了。 第30章 梦碎 册封萧珩为太子的旨意终于颁布了下来,消息传来,南苑上下一片欢腾。 云萝心中那点隐隐的不确定感终于彻底消散,只剩下由衷的喜悦。 太子府的赏赐当天也到了南苑,太监来宣旨,云萝满心期待地跪在地上,却只听到了旧日伺候宫人每人获分几匹锦缎和一枚金锞子的旨意,并无例外。云萝脸上微微一怔,接过赏赐时候都有些迟疑,但她很快便安慰自己,刚刚册封太子,诸事忙碌,或许他还没有顾得过来,或许此时尚不适合过度张扬,一切皆同旁人一般便是最好。 之后的日子,每一天云萝都在默默地期待着,她开始数着日子,想着萧珩什么时候可能会忙完手头的繁琐礼仪,什么时候会方便接走她,哪怕只是来见她,让她继续做他身边的侍女,她都会无比的高兴。可是一天天过去了,什么旨意也没有。 又过了些日子,依然没有丝毫音信,就连辛公公的口信也再没来过。云萝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人也变得更加沉默,夜里,云萝开始失眠,那赏赐的锦缎被云萝放在了柜子最里面,如同会烫手一般。 赵姑姑开始还会安慰几句,后面也变得沉默,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怜悯和惋惜,云萝开始真正害怕了,是不是他已经把自己忘了,还是他的身边已经有了更合适的人。 这天,已经跟随萧珩去到东宫的小祥子回到南苑,说起东宫是如何的大气华贵,又说起册封礼是如何的庄重盛大,太子殿下穿上冕服是如何的英姿勃发、龙章凤姿。云萝坐在远处的角落里,假装镇定,手却无意识地攥着衣角,越听越觉得心乱如麻。 蔷薇和翠烟却听到津津有味,小祥子最后神神秘秘地说:“你们知道吗,东宫要有女主人了…” “真的?太子妃是哪家的姑娘?”翠烟好奇追问。 “杨妃娘娘还在挑选,据说已经看过了左相家和冯太师家的千金,不过已经快有眉目了。” 云萝心口猛地刺痛了一下,几乎无法在原地坐下去,猛地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回到小屋,看到桌上他曾经送自己的字帖、写给自己被看了无数遍也舍不得毁掉的字条、还有那象征着扭曲占有欲的宽大衣衫,云萝忍不住泪如泉涌。 终于,几天后,一个内监带着一份明黄的绢帛,再次踏入了南苑。 “云萝接旨——” 云萝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踉跄着跪倒在地,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微微发颤。 内监尖细的声音清晰地念出旨意:“南苑侍女云萝,念其侍奉太子旧情,特收为义妹,赐号安愿,赐居京中蕙质苑,享县主俸,钦此。” 每个字如同重锤锤在云萝的心上,云萝抬起头时候脸色煞白,血色尽褪。义妹?自己成为他的妹妹?安愿县主?赐居宫外?云萝仿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呆住了。 宣旨的内监及时提点道:“恭喜安愿县主,殿下特念旧情,赐下了这么大的恩典,快领旨谢恩吧。” 云萝木然地接过黄色的绢帛,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良久,倾身拜了下去,“奴婢,谢恩。” 那些苦难中的依靠相守、那些夜晚的耳鬓厮磨、小心翼翼的亲吻、那些亲口许下的承诺都成了一场镜花水月,难道他们之间的一场爱恋都是她一厢情愿的一番痴梦? 不,不会的,她的阿珩不会这么对她的,那是能够为了她杀人的阿珩,是为了保护她拿着武器睡在门口的阿珩,是省下最后一个馒头给她的阿珩,是送她簪子教她认字的阿珩,是危机前推开她、提前给她安排后路的阿珩。 云萝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可是为什么,短短一年时间,就什么都变了? 一定是搞错了,他有苦衷,一定是这样的。云萝擦了擦眼泪,抬起头: “公公,烦请转达太子殿下,云萝求见太子,想…想当面谢恩,求太子殿下成全。” 她不甘心,她一定要见见他,问个明白。 “陛下圣躬违和,太子殿下要处理朝政,事多繁忙,恐有不便。” 公公顿了顿,看了看云萝,声音软了几分:“姑娘的意思咱家会转达,您就耐心等着吧。”说着转身离开了。 云萝拿着黄色绢帛,绕过了那些脸上写着窥探的人们,面无表情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接下来的日子里,云萝如同没有生气的石雕一样呆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再不出来一步,她在等,等着他召见自己。 一天、两天、三天…终于,在云萝即将离宫的某一天傍晚,一个小太监来到了南苑,找到了云萝,急促低声地说了几句:“殿下在偏殿见您,您快跟我来吧,时间不多。” 云萝立刻开始梳妆,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急匆匆地跟着小太监走了,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手臂在微微地颤抖着。 一路上,穿过了长长的宫道,越过无数的红墙金瓦,云萝第一次到了东宫,那是一座无比宏伟而华丽的宫殿,云萝站在它的面前,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渺小。 跟随者小太监,绕过了正门,七拐八拐,终于进入了偏殿。 “姑娘进去吧,殿下在里面等你。” 云萝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屏住呼吸缓缓地走了进去。 是他,熟悉的背影,又似乎更加挺拔了。 云萝上前行了个礼,这是她练习了不知道多少次见到他时候,要给他看的礼节,此时做起来却显得有些笨拙。 “奴婢云萝参见太子殿下。”云萝的声音微微有些喑哑。 萧珩缓缓地转身,四目相对。云萝发现他脸色苍白,眼下尽是乌青,双唇紧紧地抿着,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只有眼中似乎藏着她看不懂的深深的痛苦。 “起来吧。” 一阵短暂而压抑的沉默。 “殿下,为什么?”云萝鼓起勇气轻声问道。“为什么要封我为义妹,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了,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萧珩的身体微微一僵,眼神看向窗外,似乎有一瞬的回避。 云萝眼中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她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语气也变得急切而充满恳求:“殿下,这一年我真的有勤学,我有听你的话,我…我好好读书习字了,我还努力看了你留下的好些书,学了更多的规矩,我知道我好多东西都不会,琴棋书画,我真的会努力学,我再也不偷懒了,我绝对不给你丢脸,殿下你别…别不要我,行吗?” 萧珩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突然猛地攥起拳头锤了一下桌面,巨大的声音吓得云萝瑟缩了一下。 他转过脸看向云萝,“说完了?”他声音喑哑得不行,双眼通红,带着几乎于自毁的痛楚。“努力?你觉得是因为你不够努力?” 云萝被他语气中的寒意怔住了。 “努力就能改变你的血脉吗?能改变你的出身吗?”萧珩嘴唇颤抖了一下,咬了下牙,眼眶微微发红,“知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外族的血统,一看见你我就会想到害死我母亲的仇人,想到那些在泥沼里面被人轻贱的屈辱日子。想到曾经为了活下去有多么的屈辱!难道我要把这样一个外族女放在身边,让你那低贱的血脉时刻提醒我自己曾经多卑微吗?” 云萝脸色惨白,好像被鞭子狠狠地抽打了,踉跄着后退,摇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泪不自觉地滚落下来:“不是的,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以前你那么护着我…为我做了那么多事,你都忘了吗…” “那是以前”萧珩陡然提高声音,厉声打断她,背过身去不再看她,“那些冷宫里的污秽记忆不必翻出来到处说,如今我是太子,将来是皇帝,我现在需要的是清清白白能够母仪天下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永远洗刷不干净的污点,让我总是想到那些不洁之事的义妹。” 云萝猛地呆住了,瞬间几乎不能呼吸。“不洁之事”几个字好像滚油一般泼在她的心上,也如同刀刺到了她曾经最痛最痛的伤疤。她不再流泪,不再说话,眼神变得空茫无比,如同被抽了魂魄。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萧珩死死地攥着手心,猛地吸了口气,“云萝,曾经的事,不过是两个可怜虫的相互慰藉罢了,不必再念,以后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就当全了这段旧情。” 半响,云萝终于眨了眨眼,似乎恢复了一点活人气“原来是这样…”她的声音好像轻烟,无比轻又无比破碎,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心死,她木然地点了点头,“我…我明白了。” 她最后看了那个决绝冰冷的背影一眼,“殿下,你…你保重啊。” 黑暗里,那个身影似乎紧绷到了极点。 云萝缓缓地走出了房间,如同一缕游魂,离开了这座冰冷华丽的宫殿。 第31章 赐婚 云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南苑的,感觉世上所有的声音的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可怕的寂静,身体冰冷无比,比寒冬腊月泡在冰水时还要寒冷刺骨上不知多少倍。回去以后,云萝在房中不吃不睡,只是眼神空茫地盯着某一处默默发呆。连赵姑姑看了都悄悄地叹气。 几日后,是云萝奉旨要离宫的日子,来操办的太监连声道贺,满面喜色,云萝如同人偶一般穿上了华丽的衣服,强撑着谢恩,又与满脸羡慕的南苑旧人道别,终于走出了冷宫,离开了这个承载了她太多悲欢的地方,云萝脸色平静而空洞,眼中没有一丝情绪,在即将踏出宫门的一瞬间,回望了一下东宫的方向,漠然转身离开了。 离开了皇宫,云萝被送到萧珩赐给她的蕙质苑,这里是一处雅致宁静的居所,亭台楼榭尽显典雅清幽。在这里,云萝被尊称为县主,有侍女服侍她,会每日奉上精美的食物和华丽的衣服。可云萝只感觉味同嚼蜡,难以下咽。每天就在庭院里枯坐着,看太阳爬上树梢,又落下去。夜晚,云萝常常会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梦里不是当天守卫那些狰狞邪恶的脸就是萧珩那鄙夷冰冷的审视,怒斥着她的脏污不洁,醒来后云萝只感觉心口悸痛,再也无法入眠。近身侍女是一个叫小蝶的姑娘,眼睛又黑又亮,为人利落又爱说爱笑,每天都悉心照顾她的起居生活,会努力地尝试让这位美丽悲伤的新主人焕发一点生机,可一切却并不见成效。 就在一切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时,内侍监又带着一道明黄的旨意而来。 云萝惶惑地跪下接旨, 内监嗓音尖细地宣读着太子殿下对她的另一道恩典:“兹闻安愿县主云萝系出名门,为已故光禄寺典簿柳文瀚之女,柳卿昔年勤勉王事,不幸早逝,其女云萝,幼承庭训,温良恭顺,秉性柔嘉,然命运多舛,流离失所,今得归宗,太子怜其孤弱,认作义妹,镇远侯次子,卫峥家门清贵、人品端方,英华俊彦,年岁相宜。特将安愿郡主柳云萝赐婚于镇远侯次子,卫峥为妻,择日完婚,钦此。” 宣旨太监的声音落下,周围仆役跪地谢恩的声音响起。 云萝呆呆地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心中如同一团乱麻。柳云萝?他竟然为她编造了一个谎言,一个体面的官家女出身,可就是为了将她包装成一个更加体面的礼物赠予他人,这让她心中五味杂陈,更加刺痛和悲哀。这旨意撕碎了她最后一丝残留的幻想,任何和解的可能,他说的全是真的,他真的不要她了,他再也不会回心转意了,他着急地把她塞给别人,好像多停留一会就会脏了手。她想要伸手接旨,却感觉心口一阵锐痛,喉咙中涌上一股腥甜,云萝指甲扣紧手心的肉里,硬生生咽下去,撑着身子没有倒下,接过了那道旨意。 当天晚上,云萝就发起了高烧。 积压了太久的悲伤、绝望、恐惧、屈辱仿佛都找了一个突破口,猛烈地反噬而来。她时而感觉身体滚烫,咽喉如同炙烤,时而又瑟瑟发抖,感觉极度的冰冷,浑身上下冷汗涔涔,沁透了中衣。很快她陷入了昏迷,昏迷中那些痛苦的记忆如同海水在脑海中不断翻涌,将她拖进那些最黑暗的深渊。她看见那些血、那些暴力、那些淫邪的目光,狰狞的面目,还有太子萧珩那冷酷嫌恶的表情,她被刺激得浑身抽搐,最后,总有一个眼神阴郁而坚定的少年在梦中出现,轻轻地抱住她,安慰着她:“不怕,我在。” 昏睡中,云萝恍惚觉得有人在床边,一双冰凉的手,似乎在擦去她脸颊的泪水和额头上的冷汗,那触感如此熟悉带着冷冽的气息,让她心尖剧痛,她努力睁开眼睛,迷茫中,她看到那双眼睛,带着极深的痛楚和极度的担忧,就那样望着她,与最后的冷酷截然不同。她想抓住这温暖的幻想,努力睁大眼睛,但高烧带来了一阵眩晕,她支撑不住,一下子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混沌中,只听到耳边有人极低极低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沙哑哽咽语调,唤了一声:“阿萝…”虚幻得如同轻烟一般,又如同指尖的流沙,瞬间便消失了。 是自欺欺人的梦吧,他早已经厌弃了她,又怎么会来到她的病榻前,用那么痛苦的语气叫她,就是在梦里,她也不敢奢望他的温柔了。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云萝的高烧终于渐渐褪去,她睁开眼,病榻旁是小蝶在打盹。空气中只有浓重的药味,再没有一丝一毫那份熟悉的气息。 果然是梦。 一滴冰冷的眼泪滑过脸颊,云萝心中只剩下一片荒芜。他已经亲手推开了自己,又怎么会回头呢。 窗外的树叶逐渐变黄,最后落上了积雪。云萝这一病足足缠绵了几个月,终于病势渐缓,能够倚靠在床头坐一会儿。 外界的消息开始通过侍女口中的传到了云萝耳朵里。 “先帝已于一月前驾崩了,太子殿下灵前即位,现在是新帝,杨妃娘娘以养母之名,被新帝尊为太后。” “恭贺郡主,陛下即位以后,便下令加封您为郡主,加封的旨意已经下了。” “陛下特地下令为了避先帝的丧期,郡主您又重病初愈,您和镇远侯公子的婚约也被延后了一年。” 他成功继位了,云萝听着,心中空洞而麻木。而他给了她郡主的虚名,坐实了兄妹的名分,却又延迟了自己的婚期,这样的反复和矛盾,背后的深意她已经无力再去揣摩。 “陛下为了守孝,没有封后,但是登基后,已按制纳选了两三位高门贵女入宫为妃。” 听到这里,低头喝药的云萝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吞下了药,心头涌上一番涩然。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不要她,自然要拥有其他的清白高贵的、足够配得上他的女人。他也会像拥抱自己时那样拥抱她们,亲吻自己时那样亲吻她们吗,想到这,云萝心头如同被细针扎了一下,随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 第32章 婚期 在细致的照料和最好的药的滋养下,云萝终于慢慢地康复了,身体逐渐恢复了力气,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但整个人如同被重塑了一样,褪去了少女时期的灵动,变得异常的沉寂。 她不再爱笑,眼神彻底变得空洞,经常看着一处出神。她开始乖巧地接受一切安排,学习郡主应有的礼仪,甚至开始学习婚后所需的礼仪规矩,为出嫁做准备。 只是夜深人静时,她会反复地揉搓清洗自己的双手,直到皮肤变得鲜红而脆弱。夜里会长久地望着帐顶或是被噩梦惊醒,久久不能回神。 这天云萝主动找来宫中派来照顾的姜嬷嬷,想要了解未婚夫卫峥及其家族情况。 “郡主,这卫家是开国勋贵之后,祖上出过赫赫有名的将领,到了卫公子祖父时,在军中逐渐式微,卫公子父亲,也就是如今老侯爷这一代,虽然体弱多病,终年在家中安养,未任实职。但家中也是世袭的爵位,门第清贵,如今家族中卫公子的叔父在军中任参将,算是卫家军中最能说得上话的人。如今卫府的家事多由侯夫人,也就是您未来的婆母林夫人进行操持。” “至于卫公子本人,在家中排行老二,更是秉性正直,勤勉好学,性子虽然古板了些,但绝无寻常贵公子的纨绔之气,最近正跟着其叔父一起在军中磨练,喜好钻研兵书,是个想要振兴家族的好郎君。据说其人长相端正,有几分其祖父的英挺之气。家中尚无通房妾室,更是没有寻花问柳之恶习。” 云萝静静地听着,脸上波澜不惊,心中倒生出了几分合适。家族势力寥落,正好自己也无意高攀,远离朝堂核心,或许正好能求一份清净。夫君重视军中前途,正直向上,不贪女色,无心风月,正好无需妻妾争斗。古板些或许更好,相敬如宾是她期待的最好结局。 她轻轻地点点头,“嬷嬷费心了,我记下了,这门亲事极好。” 嬷嬷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压低声音道:“可不是嘛,陛下对郡主真是没话说,这亲事是陛下千挑万选的。这卫家家门清贵,公子又是这样的品性,郡主嫁过去,日子是自然顺遂安稳的。” 云萝的唇角极度轻微地勾了一下,如同一个转瞬即逝的苦笑,他背后的那些复杂深邃的意思,自己已经不想再去揣摩,只知道这是自己必须要走的路。 按照礼节,订婚以后的男女双方可以有一些适当的往来。 这天,蕙质苑收到了镇远侯府卫二公子赠来的一份礼物,一套品质上乘、样式古朴的文房四宝,几本难得的兵书孤本,外加一些滋补药材。 云萝也依礼准备了一份回赠,每日在房中耐心地绣着一套男子练武用的剑袖和一条束带,针脚及其细密,图案选择了松竹,云萝用心地描样、选料,缝制,每日大多时间花费于此,有了事情做,云萝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有秩序的平静感。东西做好以后,云萝更多时间用来翻阅那几本收到的兵书孤本,不想让自己因为缺乏常识而在未来夫婿面前失仪。 这天,内侍监送来了新的赏赐,一幅雪中青松图还有几本罕有的古籍。随着内监手中画卷徐徐展开,云萝心头猛地一跳,只觉得图中的青松与自己前几日刚刚绣好的回赠之礼上面的样式莫名的有几分相似。云萝压下心中的疑惑,极其规矩地行礼谢恩。 闲来无事,云萝有时会对着廊下的几盆花默默地发呆,偶尔还会修剪花枝,如同过去在冷宫那样。不久,内务府就会送来更为名贵的花卉供她赏玩。这种巧合会让云萝心中感受到一种隐隐的寒意。除此之外,门口看守的侍卫、屋内洒扫的侍女,他们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密切,这让云萝感觉如同生活在一个无时无刻不在被窥探的环境中,她不敢流露过多的情绪,过多的喜好,只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窒息。 转眼之间,一年之期将至。内务府已经开始着手敕办郡主大婚的具体流程,镇远侯府奏请按期大婚的奏折已经递了上去,只是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半月以后,皇帝朱批:“郡主乃朕之义妹,身份尊贵,今虽孝期已过,然礼不可废,仪制规模尚需斟酌,以示天家恩宠,容后再议。” 这一等,又是数月。直到春末夏初,镇远侯府再次上书,只求陛下示下。这次的批复回复得更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观所拟仪仗,颇有僭越之嫌,安愿虽为郡主,亦不可逾越礼制,徒惹非议。着内务府重新拟定,务求合乎礼法。” 新帝如此反复无常的态度,让镇远侯府更加惶恐不安,更是猜不透年轻的帝王如此拖延这桩婚事究竟意欲何为。外界关于对于这位冷宫出身的皇帝义妹的流言和揣测开始隐隐流传开来。 云萝始终沉默地待在自己的宫苑里,听着姜嬷嬷或是小蝶带回来的消息,她面色毫无波澜,如同听着别人的故事一般。他拖延自己的婚期,她不觉得欢喜,他指责规格僭越,她不觉得担忧。她的心如同一口枯井,再也激不起一丝涟漪。只是偶尔,在听到“僭越”二字时,唇角会极轻微地勾起一抹似嘲似悲的弧度。 就在镇远侯府以为这段婚事就要无疾而终之时,在一个平静的秋日,皇帝的旨意终于颁下:“准奏。着钦天监择吉日,内务府依制操办,不得有误。” 婚期被定在了三月后的一个吉日,内监将郡主的嫁妆单子送到了郡主府,逐条地唱念着,一个个盛满奇珍、绸缎、珠玉、田契铺面、以及银钱的箱子逐个打开给云萝过目。周围的人逐渐瞠目结舌,刚刚陛下以僭越礼制的名义驳回了婚礼,而这份嫁妆却远远超过了郡主应有的规格,甚至隐隐压过了一些得宠公主的份额。 云萝面对这份丰厚的嫁妆,听着周围人对自己的恭贺,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只是依礼谢恩后,便吩咐装好封存起来,再也没有多看一眼。 婚期将近,宫里派来了经验丰富的嬷嬷对云萝进行教导。规矩礼仪云萝已经熟悉,这次嬷嬷教导的是夫妻房事。老嬷嬷面无表情,语气平静,拿着避火图,机械地讲述着如何服侍夫君,如何为家族开枝散叶,直白的语言,露骨的图画,一下子让云萝竭力封存的痛苦记忆瞬间复苏,那些守卫污浊暧昧的喘息,被撕开衣襟的绝望,那被压制的沉重感觉,以及萧珩那句“不洁”的定论,所有的画面和语言疯狂地攻击着她。她明显变得坐立不安,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了冷汗。老嬷嬷却似乎见惯了羞涩的新娘,仍然自顾自地讲着,云萝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终于她猛地站了起来,“嬷嬷,我有些不舒服。”说着直接奔进了内室,躲进了帷帐里,抱住自己,再也不出来。 那日以后,云萝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洗手的频率,洗手的力度变得近乎自虐,双手的皮肤变得伤痕累累,经常夜不成寐,即使浅眠也会被噩梦惊醒,她常常在深夜惊叫着,浑身冷汗,模糊地呓语着:“不要碰我,”“走开”,“救我”。而被惊醒后,云萝都会第一时间奔向洗手盆,疯狂地清刷她想象中的污垢。 宫中派来的教导嬷嬷那天后便消失了,转而来了几位太医,为云萝开了许多宁息安神之药,再也没有人在云萝面前提起那些她不得不履行却令她恐惧的义务,慢慢地云萝从剧烈的惶恐又变为了原本麻木而脆弱的平静。 第33章 大婚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第一场雪落下时,这场盛大而备受瞩目的婚仪开始了,婚仪规格严格按照郡主的规格,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云萝端坐在菱花镜前,由着宫里派来的嬷嬷和宫女为她梳妆打扮,胭脂水粉遮住了她略显苍白憔悴的脸色,缀满宝石的凤冠沉重而华丽,显得她更加雍容华贵,大红的嫁衣层层叠叠,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牡丹和鸾鸟的图案,华美沉重。一切都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云萝牢牢地桎梏,妆后的云萝美得惊人,眼神却空洞得让人心慌,没有一丝生气,如同一尊精心雕琢的玉石雕像。 外面鞭炮声、贺喜声穿透窗棂隐隐地透了过来,镇远侯府的接亲仪仗已经到达了蕙质苑,侍女们如同小雀一般欢天喜地向外张望着,云萝穿着大红嫁衣、凤冠霞披怔怔地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锣鼓声越来越响亮,迎亲的队伍似乎越来越近,终于,嬷嬷急促欢喜地提醒着郡主该起身出门了。 云萝缓缓伸手摸向桌上首饰盒子,打开抽屉的最里层,一个老旧简陋的木头簪子孤寂地躺在那里,与一众华丽的首饰相比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云萝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又如同烫手般弹开,眼神一瞬间的怔忪,终于放下盒子,起身出门。 吉时到。喜娘高声唱喏,为她覆上了大红的盖头,世界瞬间只剩下一片压抑的红色。 她被左右搀扶着,一步步走出内室,走向那喧闹的正堂。耳边的欢声笑语一下子变得模糊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她听到了司仪高亢的声音,听到了周围人的祝福与赞叹。她像提线木偶般,按照之前嬷嬷教导的礼仪,下拜、起身,再拜。 终于在搀扶之下,云萝坐进了那顶轿子,喧闹声稍稍被隔绝在外。花轿起行,吹吹打打,绕着皇城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想着镇远侯的府邸而去。所到之处,百姓皆是在议论这位有福气的郡主,从冷宫的罪奴变成了高贵的郡主,得嫁高门。轿子颠簸着,云萝的心也逐渐地揪紧,下意识地揉搓着自己冰凉的双手。 到了镇远侯府,又是一套繁琐的礼仪。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夫妻对拜时,云萝在盖头下看到一双脚,穿着红色的喜靴,疏离而陌生,心口又是一阵狂跳,她极力让自己镇定,指甲掐进掌心,她绝不能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失仪。 仪式终于结束,她被引入新房。新房内红烛高照,被布置得隆重又喜庆,屋内弥漫着香料和酒气的味道。云萝小心地坐在那绣着大红鸳鸯的婚床边沿,一动不动。满目红色中,云萝再次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个血色的夜晚,想起那晚遭遇的暴力,想起萧珩用木棒砸碎守卫脑袋的闷响还有那满地的血痕,她急促地呼吸着,攥紧了手心,企图压制住身体微微的颤抖。 新郎官卫峥正在外间与宾客应酬,来往恭贺之人如过江之鲫,卫峥依礼回应着,脸上却没有过多的喜色,这桩赐婚来得莫名其妙,对方又是一个身份特殊而复杂的郡主,伴随而来的又是他人揣测的目光与流言。他只当这是一桩公事,合规矩地操办了便是,并不作他念。 就在卫峥终于完成了这一番应酬,在众人的恭贺声中即将踏入新房时,一个回廊的转角,一个眼神通透、面白无须的内监闪身出现,拦住了卫峥的去路。 “恭贺卫公子,新婚大喜。” 卫峥勉强睁开被醉意压得有些沉重的眼皮,定睛一看,原来是宫中来宣旨送来赏赐的吴内官。 “公公有何指教?”卫峥心中疑惑。 “卫公子,”吴内官慢条斯理地说着,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今日本是您与郡主大喜之日,只是郡主大病初愈、心思敏感、身娇体弱、还望您多加体恤,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切忌逼迫,以免惊扰郡主玉体,徒增病患。”吴内官顿了顿,眼神打量着卫峥。 “陛下视郡主如亲妹,自然希望郡主康宁安乐,与公子能够相敬如宾。” 这一番话下来,卫峥心中凛然,原本的醉意也消散了几分。 他郑重地向内官点了点头:“多谢公公提点。臣自当体恤郡主,不负圣恩。” 吴内官满意地躬了躬身,消失在了阴影中。 卫峥缓缓向着新房走去,脚步变得有些沉重。 新房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婚床上坐着的云萝身体一激灵地坐直,身体僵硬到了极点。随着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云萝心跳如鼓擂。 卫峥看着盖着盖头的新娘双手扭在一起,显得十分的僵硬紧张。他拿起喜杆挑开了云萝的盖头,动作又轻又稳,没有一丝的急迫与狎昵。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艳的面庞,卫峥眼中一丝真实的惊艳一闪而过,可她眼中却闪烁着极大的惊慌和恐惧,整个人显得有些脆弱,似乎恰恰印证了刚刚那番嘱托。 云萝第一次看到了这位夫君,他身着大红色喜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刚毅质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正气,眼中没有可能令她产生恐惧和不适的欲念或恶意,反而是冷静而克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退开一步,拿起桌上的合卺酒,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她,“郡主,请饮下合卺酒。” 云萝接过了酒杯,按照礼仪,颤抖着与他交臂,缓缓饮下了杯中的酒,辛辣的酒液滑过咽喉后,云萝反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镇定,至少他看上去是讲礼节的。 饮过酒后,云萝紧张地注视着卫峥。却见卫峥只是退后了一步,拱了拱手,带着习武之人的干练之气,“郡主,今日诸事繁忙,我还有些公事在书房需要处理,请早些安歇吧。”说着就推开了门,消失在了夜色中。 云萝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长舒了一口气,身体也瘫软了下来。预期中的可怕场景都没有发生,这个陌生的男子用冷漠和尊重划清了界限,给了她一份绝对安全的、不受打扰的新婚之夜。云萝还是呆呆地坐在婚床上,久久未动,心中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丝复杂的困惑。 深宫里,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御案前,面前是堆积的奏章,而他却是枯坐整天,一笔未动。他的目光穿过夜色,向着宫外的方向长久地凝望着,身体僵硬,如同一座石雕像。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寂寥与痛苦。 白日的鼓乐声如同钝刀般切割着他的神经,震动着他的耳膜。终于夜色降临,他不再警觉地倾听任何一丝可能出现的喜乐之声,反而陷入了另一种更为狂躁的不安,他胸口不住地起伏着,似乎在极力压制着即将破体而出的冲动。地上撒落着茶盏的碎片和残破的糕饼,是白日里失控的佐证,可宫人低着头侍立在门口,不敢进来收拾,如同隐在了阴影里,殿内安静得几乎让人窒息。 一个身影从门口悄步走上前,跪在地上,压低了声音回报道:“陛下,镇远侯府内宅新房已经熄灯,郡马爷已经前往书房,未于新房留宿。” 听到了回报内容,他绷紧的肩膀立刻松弛了一瞬,挥挥手让人下去,长舒了一口气,身体瘫倒靠在椅背上,周身是更加冰冷而孤寂的气息。 他发出一声极其痛苦而压抑的低喃,“阿萝,对不起。” 整整一夜,孤灯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