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那个娘娘腔》 第1章 001 东北的冬天,尾巴往往拖得又长又黏。尤其化雪时分最是腌臜,厂区路上黑泥和碎雪搅和在一起,踩上去“咕唧”作响。厂房高大的红砖墙面上,旧日标语的颜色已经剥落,又被新刷上的、墨迹未干的“打破铁饭碗,迎接新挑战”覆盖,远远看去像个潦草的补丁,滑稽地戏弄着底下人的命运。 赵逢根推着自己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财务科蹬。 他身量极高,逼近一米九,瞧着像半截黑塔在泥泞里移动。常年在车间扛铁水、搬钢坯,练就了一身叫人难以忽视的腱子肉,旧工装绷在胸膛和肩臂上,显得鼓鼓囊囊。 那张黝黑的脸上没有表情,心却比这化雪的天还凉。此刻他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前几天相看的姑娘羞红的脸,和她妈昨个儿找人来递的话,说是彩礼再加五十,外加一台缝纫机——不然这事儿就“悬”。 “悬……”赵逢根啐了一口,白气瞬间消散在冷空气里。 他爹当年一场重病,拖垮了家底也没救回来,老娘哭瞎了眼,硬是靠着一双手在黑暗中摸索,捡煤核、糊纸盒,一口一口把他拉扯大。 他也争气,肯下力气,愣是顶替了爹的名额进了厂,可文化到底是不高,只能留在最吃力的车间。折腾着熬到今年,三十有三还没能娶到媳妇,考虑到他家条件,媒人给介绍的也多是些家里揭不开锅的,要不就是身有残疾,家里也愁人的。 唯独这次的姑娘不一样。 样子生的好,年纪也小,才二十来岁,细眉大眼,鹅蛋脸,姓王。 若不是个哑巴说不了话,想来也是相亲圈子里的香饽饽。他看她的第一眼就相中了人家,只不过对方家里显然还是看不上他这点家底…… 赵逢根腮帮子紧了紧,脚下用力,破自行车发出一串痛苦的呻吟。 财务科的门开着,一股暖烘烘、带着点霉味和墨水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比起外面车间里的机油和金属味,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几个女会计正围着炉子嗑瓜子,目光却时不时瞟向窗边那个伏案的身影。 苏勤书就坐在那里,穿一件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蓝色外套,里面是雪白的衬衣领子。 他身量清瘦,比赵逢根矮了将近一个头,侧脸线条柔和,皮肤白皙,眉眼生得极其秀气,低头看账本时,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安静得像个姑娘。 厂里不少女工私下里都爱议论他,说他像电影里的人,会计科的同事大姐们也热心,没少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可他总是温温和和地推拒,厂里多少男同志都嫉妒他嫉妒得咬牙切齿——而这些人里,当然也包括了“老光棍”赵逢根。 “领工资条!” 赵逢根嗓门粗,闷雷似的在门口炸开。 苏勤书闻声抬头,放下手中的钢笔——那笔杆是暗红色的,似乎也有些年头了。他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走到桌前,从一叠整理好的条子里找出赵逢根的那张。 “这呢,”他开口,那调子不高不低,带着点不是本地人的、软绵绵的尾音,在这粗粝的北方工厂里显得格外突兀,“赵同志,你的工资条。” 赵逢根“嗯”了一声,大手伸过去就要拿。 苏勤书却微微将条子往后挪了半分,细长白皙的手指点在条子上一处空白上:“这里,你上个月有两个下午的考勤空白,按规矩扣了五毛钱。” ……就这五毛钱! 赵逢根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那股无名火“噌”的一声就冒了起来,顶得他喉咙发干。 他相对象缺的是五十、五百,是缝纫机!是这五毛钱的事儿吗?尤其是旁边还一群看热闹的女同志,让他的脸往哪放? 他瞪着苏勤书,对方也抬眼看他,眼神很平静——甚至有点过于认真了,那干净秀气的面孔,在这弥漫着铁锈和灰尘的空气里,像个脆弱易碎的瓷器。 “看啥看?扣了就扣了!磨叽啥!”赵逢根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抽过工资条,粗糙的指尖差点把那张薄纸戳破。 他眼角瞥见苏勤书桌上摊开的书——《悲惨世界》,心里更是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尽是整这些没用的! 旁边一个圆脸女会计见状,赶紧笑着打圆场:“哎呀,小苏也是按规定办事嘛,根哥你别急呀。听说你前两天去相看了?咋样啊?啥时候请我们吃喜糖?” 她说着,还冲苏勤书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人就这脾气,别在意。 赵逢根脸上却顿时像被火钳子烫了似的,黑里透出红来,含糊地“唔”了一声,捏着工资条扭头就想走,高大的背影几乎把门口的光线都堵死了。 偏偏这时,门口却传来一阵喧哗,车间主任陪着厂里几个头头脸色凝重地快步走过,隐约能听到“……名单……精简……下岗……”之类的词儿,像几颗冷水猝不及防地滴进油锅。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瓜子都不嗑了。圆脸女会计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苏勤书望向门外那群消失的背影,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赵逢根更是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了。 他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办公室里那股瞬间冻结的气氛,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工资条,感觉上面扣掉的不是五毛钱,而是他好不容易看到点指望的、摇摇欲坠的生活。 赵逢根大步跨出财务科,把那股暖烘烘的、带着墨香和苏勤书身上那股干净肥皂气的味道狠狠甩在身后。 外面的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他黝黑的脸上,他却觉得比里面那让人窒息的安静舒坦。 这娘娘腔,真他娘的晦气!每次碰着都没好事! 他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推着破车,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厂区灰蒙蒙的暮色里,往家的方向用力蹬去。 * “哐”的一声,赵逢根把那辆破自行车靠在院墙根,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屋里的人。 “是根儿回来了?”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低矮的平房里传出来,带着盲人特有的、侧耳倾听的警觉。 “嗯,妈,是我。”赵逢根应着,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 屋里比外面更暗,更冷,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陈旧家具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他那个瞎眼的老娘正摸索着要从炕上下来。 “别动,地上凉。”赵逢根赶紧几步跨过去,声音不自觉放轻了。那在厂里吼惯了的粗嗓门、在家里总是压得低低的,带着点笨拙的小心。 “今天回来晚了……娘你坐,我这就做饭去。” 他边说着,然而老娘还是摸索着下了炕,倚在炕沿边,空洞的眼睛朝着赵逢根发出声音的方向,絮絮叨叨说着:“今天发工资了吧?你不是说那王姑娘也相中你了,你俩啥时候再见见……?人家家里那边……咋说?” 话说得慢,每个字却都透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赵逢根正弯腰往那小小的灶膛里塞柴火,火光忽地一亮,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他动作没停,闷声道:“等过两天的吧。她家里人看着也是好说话的,说是要能定下来……能定下来就赶紧把婚结了。” 他不想提那追加的五十块和缝纫机的事,不然老娘又闹着不肯吃药给他省钱。 “根儿啊,”果然,他娘叹了口气,那口气像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这狭小的屋里,“妈这眼睛不中用,拖累你了……” 这些话赵逢根早就听了无数遍。每听一次,心里就像被细绳子勒紧一道。 他在外头是人人不敢轻易招惹的“赵大个”,做事勤快,但脾气一点就着。可对着这个在黑暗里把自己拉扯大的老娘,他所有的火气都化成了沉默。 他低着脑袋,专注地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瓮声瓮气地应着:“又说这些干嘛,咱这日子不也过下去了么?您别操心,我心里有数。” 他心里有什么数?唯一的数就是得弄到钱。可钱从哪里来? 他下意识地又去摸口袋里的工资条,粗糙的手指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就着灶膛忽明忽暗的光,他眯着眼又看了一遍——等等! 刚才在财务科光顾着跟那娘娘腔生气,没细看。总额那里分明比上个月少了整整十块钱!不是苏勤书说的五毛考勤费,是十块! 赵逢根的脑袋“嗡”的一声,血猛地往头上涌。十块钱!够买多少斤粮,割多少肉,抓多少副药!那娘娘腔竟敢坑到老子头上! 是了,肯定是看他赵逢根是个大老粗,不识数,故意克扣他的工资!那软绵绵的腔调,那装模作样的认真,全是骗人的! 新仇旧恨,家里家外的憋屈,在这一刻被这“十块钱”彻底点燃,烧得他眼睛通红。 “妈,我、我出去一趟!厂里有点事!”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怒火而显得有些嘶哑。 “这都快吃饭了,啥急事啊?”老娘茫然地朝着他转身的方向。 “总之是急事!”赵逢根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门。 院子里传来自行车链条被粗暴扯动的“咔啦”声,紧接着是车轮碾过泥泞的急促声响,飞快地远去。 暮色四合,寒意渐浓。瞎眼的老娘独自站在冰冷的屋里,侧耳听着儿子远去的动静,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茫然与更深的不安。 第2章 002 赵逢根蹬着自己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两条长腿几乎抡成了风火轮。冷风像刀子似的刮过他黝黑的脸,却吹不散心头的邪火。 十块钱——被人克扣的这十块钱在他脑子里打着转,变成了一小撮白米,一块肥肉,老娘枕边舍不得吃的几片药,最后,凝固成了王姑娘她妈挑剔冷漠的表情。 那个死娘娘腔……他怎么敢?! 厂区大门果然落了锁,铁栅栏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寒光。赵逢根找了个堆放废料的黑暗角落,仗着身高力大,像头笨重却决绝的黑熊般扒着墙头、指甲抠进砖缝,猛地翻了过去,落地时“咚”的一声闷响,震得他脚底板发麻。 远远看去,财务科所在的办公楼一片漆黑,只有旁边那排用作单身宿舍的平房,尽头的一间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像悬在黑暗中的一颗暖昧的橙子。那是苏勤书的宿舍。 赵逢根猫着腰,几乎是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怒火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准备杀那死娘娘腔一个措手不及,待挪到那扇亮灯的窗户下,拳头已经攥得骨节发白。 正要不管不顾地砸向那扇薄木门,里面却隐约传出了谈话声。他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不对……甚至不是一个声音,是两个。 赵逢根竖起了耳朵。其中一个,不用细听也知道是他此刻最恨的苏勤书,那软绵绵的江南腔调却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压抑的激动; 而另一个则低沉温和,又有点……不是有点,是非常耳熟。每次厂里开大会的时候,透过喇叭放出来的口号,激动人心的鼓舞,和现在这个带着安抚和宽慰的语气…… 是厂长王东来。 赵逢根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砸门的冲动瞬间冻结。 王厂长?他怎么会在这儿?深更半夜,在苏勤书的宿舍? 一种混杂着惊愕、窥探欲、以及莫名恐惧的情绪攫住了他。他鬼使神差地缩回手,屏住呼吸,像块石头般紧贴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 窗户纸旧了,靠近窗棂的地方裂开一道不起眼的细缝。赵逢根咬着牙,小心翼翼地将右眼凑了过去。 屋子不大,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中央。苏勤书背对着窗户坐在床沿,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裸露出的手臂和脖颈在灯光下显得异常白皙单薄。他清瘦的脊背绷得笔直,像一根拉紧的弦。 而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厂长王东来此刻站在床边,上身只穿一件熨帖的灰色衬衫,领口随意敞开着,袖子也挽到了手肘。 男人四十来岁,五官端方,有模有样地戴着眼镜,不说他是厂长,倒更像个读过书的知识分子。 只不过,从来带着笑意的脸上此刻却隐隐愠怒,语气里也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烦躁:“……勤书,听话。” 那声音透过缝隙,清晰地钻入赵逢根的耳朵,“我和刘芳早就没感情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不是么?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个孩子。我和她只是形式上的夫妻,在我心里……” 他说着,手极其自然地抬起来,落在了苏勤书裸/露的肩膀上,手指有意无意地轻轻摩挲着那光滑的皮肤,“只有你跟我有同样的知识水平、情操修养,我们既是知己,又是彼此最贴心的枕边人,这种感情根本不需要一张证书来证明……为什么你总是执着于这些身外物呢?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从没听过王厂长用这种语气说话,恶心得赵逢根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可你答应过我的,”屋里又传出说话声,那往日里轻缓低柔的声音,此刻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这关乎的是你在我这里的信用……不是我执着,而是你答应过的。‘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答应过的事为什么做不到?” 这货说话更是文绉绉的,听得人想睡觉。赵逢根在心里冲死娘娘腔翻了个白眼。 谁料就这么一晃神,屋里的“冲突”突然升级。等他回过神,只瞧见苏勤书霍的起身,而王东来一把将人搂住,语气里满是沉痛:“你这是在逼我吗?”他说,“勤书,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离婚这件事,我也不是不想,甚至我比任何人都急!” 这话配合着他的那副腔调,的确真诚得令人动容,仿佛他才是这段关系里最受伤的人,“可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啊,勤书,她父亲是省里的高/官,她又确实跟了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工厂改革正在风口浪尖上,我这个当厂长的,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离婚的丑事,你让全厂的工人怎么看我?让上级领导怎么想?” “这不仅仅是毁了我,更是毁了厂子的大局,还有厂里这么多工人的前途啊……” 苏勤书猛地一颤,像是被火烫了一下,肩膀微微耸动。 但最终,那细微的抵抗也彻底湮灭了,他僵在那里,头垂得更低,任由王东来将他按回床沿,两人紧贴着坐下。 “不过你放心,”王东来的手没有离开,反而顺着肩膀滑到他的上臂,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轻轻握着,“有我在,天塌不下来。起码这次下岗名单,我一定亲自把关,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苏勤书闻言,长叹一口气,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头却似乎极其轻微地、朝着窗户的方向偏转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 赵逢根心里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屏住呼吸。 他不确定苏勤书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或者仅仅是某种动物的直觉。 好在屋内的王东来并未察觉,他的手还在苏勤书的手臂上流连。 直到苏勤书终于开口,并轻轻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我知道了,也不会再闹了,你先回去吧。太晚了,让人看见不好。” “怕什么?”王东来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我早交代过老刘,大门都落了锁。何况这么晚了,谁还会来?”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衬衣,“你也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 赵逢根看着王东来作势欲走,苏勤书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连忙压低脚步,一步一步地退离了窗下,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发现了惊天秘密的、混杂着恶心、愤怒和一丝扭曲兴奋的战栗。 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这娘娘腔平时在财务科作威作福,怪不得他敢克扣老子的工资!仗着跟厂长有这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他有什么不敢干的?反正下岗也轮不到他! 翻墙出去的时候,赵逢根的动作比来时更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狠厉。 那十块钱甚至都不重要了……他要报复苏勤书,他要拿回属于自己的、甚至比原本更多的东西—— 那一晚,回家路上森然刮骨的冷风也没能浇灭他心中的怒火,倒是整晚的辗转反侧,让他的报复计划在心中逐渐成形。 ...... 接下来的两天,赵逢根像一头在暗处磨砺爪牙的狼,表面不动声色,照常上下工,私下里却找到两条街外常帮人代写书信的哑巴老陈头,多给了五毛钱,口述了一封措辞“厉害”的信。 信里没直接点破,却用含糊又引人遐想的字眼,写着“有人利用职权,与年轻男会计关系非同一般,深夜密会,行为不端,严重损害工厂风气”,并暗示掌握了证据。最后,勒令收到信的人,于三天后的晚上,各将一百块钱“封口费”分别放在厂区东头废料场第三个水泥管里和锅炉房后墙的砖缝下。 赵逢根盘算得很好,两头通吃,拿到钱就能凑齐彩礼,还能让这对“狗男男”大大出一次血,尝尝提心吊胆的滋味,挣这点钱也不算心亏——权当他们恶心自己的精神损失费了! 搞定完信的第二天,他便趁着清晨人少像幽灵一样溜进厂区,将两封叠成方块的信用冻僵的手指,分别塞进了王厂长办公室的门缝和苏勤书办公桌的抽屉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胸口那团憋了许久的恶气终于吐出了一点。 至于给他算错的那十块钱,自然也不能吃这闷亏——当天下午,他便“召集”了平日里和他交情好、也同样对财务科抠抠搜搜不满意的两个兄弟一起,嚷嚷着“工资算错了”直奔人算账去。 “苏会计!你看看这账是咋算的?!” 赵逢根一马当先,黝黑的脸紧绷着,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苏勤书鼻尖上,“上个月工资凭啥扣我十块?今天不说明白咱没完!” 他身后的两个工人也跟着帮腔,不大的财务科顿时充满了火药味。 苏勤书坐在桌前,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底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没休息好。 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得微微一颤,他猛地抬头,看清来人是谁,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捏着钢笔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面前摊开的账本旁,抽屉微微开着一条缝,仿佛刚刚匆忙合上。 “赵……逢根同志,”他开口,声音比往常更干涩,只低声解释着,“关于工资……这件事,可能有些误会。” “误会?白纸黑字扣了钱,有啥误会!”赵逢根得理不饶人,声音震得屋顶仿佛都在掉灰,“你今天必须给老子说清楚!那十块钱到底是啥名目?是不是你故意克扣!” “不是!”苏勤书声音拔高了些,明显有些激动,但他很快又强行压下。深吸一口气,避开赵逢根逼视的目光看向旁边另外两个工人,“这件事……比较复杂,涉及到厂里还没正式公布的通知。不方便在这里详细解释。” 他说着,重新将目光投向赵逢根。 那眼神复杂极了,难堪,疲惫,甚至还有一丝无奈的审度,“赵同志,能不能……请你稍等一下,等其他同志办完事,我们私下谈?” 另外两个工人互相看了看:他们只是来助威,但看这架势似乎真有内情。 何况根子哥和这娘娘腔会计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都说苏会计来头大,背景硬,再这么掰扯下去……可别殃及池鱼。 想到这,两人便也都顺着话头说:“根哥,要不……你单独跟苏会计聊聊?” 赵逢根心里冷笑。私下谈?他不用想也能猜到苏勤书要说什么——要么是拿背后的靠山压人,要不就是想私下里补点钱封他的口,让他别继续张扬呗。 只不过他本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心思早不在那小小十块钱上,倒有点好奇姓苏的能说出点什么花来,于是大人有大量地冷笑一声,抱着胳膊睨着人道:“行啊,苏会计的面子哪能不给,那我就在这等着!” 说完便让两个兄弟先回去,自己则像尊门神似的杵在财务科门口,盯着苏勤书强作镇定地工作办事,但那时不时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偶尔失神的状态全都落在他眼里。越是看,心里越是充满了报复的快意和即将得手的得意。 死娘娘腔,让你平时眼睛长在脑门上,让你调子高,这回还不栽在我手里! 第3章 003 就这么熬到下午四点多,办公室里总算走得只剩下赵逢根和苏勤书两个人——连几个平时爱八卦的女会计都被前者的气势吓退,找借口出去躲懒。两人一坐一站,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苏会计……” 赵逢根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按照预想好的剧本,先威逼十块钱,再暗示举报信的事。 怎料他刚迈步向前,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他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小苏,忙完了吗?” 赵逢根浑身一僵,慢半拍地回过头去。只见厂长王东来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微笑。 他的目光同样扫过赵逢根,但只是微微颔首,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厂长。”苏勤书立刻站起身,脸色像一张被揉皱的纸,惨白而纠结。 “嗯,有点账目上的急事,需要你马上跟我去办公室核对一下。忙完了的话就过来一趟吧。” 王东来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看那架势倒确实很公事公办,只不过,透过镜片看过来的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显露的锐利。 赵逢根心里那股熊熊燃烧的气焰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浇得只剩下几缕心虚的青烟。 在王东来面前,身份的差距让他本能地缩起了脖子,见两人都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于是很是识相地低头说了句:“厂长,那……那你们先忙,我先走了。”说完便贴着门边,脚底抹油溜了出去。 走出办公楼,被冷风一吹,赵逢根才感觉后背惊出的一层冷汗,凉飕飕的。 他心里乱成一团麻,心说早知如此,就把那十块钱的事压下得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上赶着在厂长跟前“露脸”,要是钱没到手便怀疑到他头上,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么? 正烦着,一个熟悉的工友从不远处跑来,挤眉弄眼地推了他一把:“根哥!行啊你!有姑娘来找你了,在厂门口等着呢!” 姑娘?赵逢根一愣。 反应过来这会儿能找自己的姑娘会是谁,顿时又是狂喜涌上心头,他立刻把刚才的惊惧抛到脑后,拔腿就往厂门口跑。 远远的,便看到一个穿着碎花棉袄的清瘦身影,正安安静静地站在暮色里,手里还拿着个布包。看见赵逢根一路小跑过来,王文娟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两人面对面站着,赵逢根那张黝黑的脸同样涨得发红,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竟主动找上门,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搓着手“嘿嘿”傻笑。 王文娟抬起头,一双眼睛温柔明亮。 她不会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把手里的布包递了过来,又用手比划了几下。 旁边看热闹的工友懂点手语,帮着解释:“王姑娘说,天冷了,看你鞋子旧了,给你做了双新的。” 赵逢根连忙接过那布包,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棉布的柔软和暖意。他笨拙地拆开,里面果然是一双崭新的、千层底的黑色布鞋,针脚密密麻麻,扎实又匀称。 “这……这……”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子发酸。长这么大,除了他瞎眼的老娘,还没哪个人给他做过鞋。 而王文娟看在眼里,只是轻轻微笑,一到要和他撞上眼神的时候,就忙不迭低下头去,二十来岁的姑娘,羞得耳根烧红。赵逢根越是看她,心里越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意和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这一刻,什么十块钱,什么举报信,什么苏勤书和王厂长见不得人的勾当,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得赶紧娶她!尽快把婚事定下来! 目送着未来媳妇儿骑着单车远去的背影,赵逢根也顾不上旁边工友的打趣,宝贝似的将那布包重新折好搂在怀里。 而此刻,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办公楼厂长办公室的窗帘却微微动了一下。 ...... 王东来站在窗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不远处发生的一切,不知在想什么。他身后,苏勤书垂首立在办公桌前,仿佛一尊失去了生气的苍白雕像。暮色透过窗户,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两边。 “先坐吧。”王东来回过头,轻声说。 尽量避免如审问犯人般的气氛,他揉了揉眉心,坐回宽大的皮质座椅,随即从抽屉里拿出那封匿名信,轻轻推到桌沿,示意苏勤书看。 “这个人的目标很明确,想图财,但是让他拿捏住我们的事……有一就有二。难保他不是想彻底毁了我们。” 苏勤书安静听着他的分析,却依然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碰那封信,清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害怕?惶恐?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或许都有。 办公室里的气氛越发低迷,逐渐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泛起的波澜情绪。 “你也收到了,是吗?” 王东来观察着他脸色的变化,眼神里满是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苏勤书点头。 早有预料的答案令王东来叹了口气,身体前倾,声音也压得更低:“勤书,我真的害怕!” 他说:“但我不是怕自己怎么样,而是怕你受到伤害。你想想,写这封信的人有多阴毒?!他发现了我们的事,不敢明着来,只敢用这种下作手段。他的目标是我这个厂长,但更可能……是想通过毁掉你,来打击我。钱都是小事,但……但你已经被这种事毁灭过一次,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会遇到我,我怎么忍心让你再受到一次这样的伤害?” “王哥,”苏勤书听到这里、终于开口,带着江浙口音的普通话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那你觉得做这件事的人会是谁?”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向王东来,渐渐没有了惊慌失措,只有冷静的探究。 而也正是这种冷静,让王东来心里莫名泛起一丝怀疑的涟漪。许多猜测此刻浆糊般搅在一起。 “不好说,”王东来摇摇头,表情凝重,“现在厂里要精简人员,肯定有很多人对我不满,或者……还有单纯看不惯我们走得太近的人。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多少,还有,会不会再串通别人,把事情继续闹大,甚至闹到……闹到我老丈人那去。” 他说着,陡然话锋一转,语气也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暗示:“勤书,你知道我的心意。我和陈芳早就没有感情,也没有孩子,离婚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她家里关系硬,一时半会儿……一下还真不好怎么处理。但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我们一起渡过这个难关。” “这段时间,你多留意身边的人,特别是……如果有人私下找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告诉我,好吗?我们必须知道幕后黑手是谁,才好做后续的准备。” 他将“我们”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而苏勤书听着,沉默着,台灯的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真实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知道了。” * 赵逢根怀里揣着那双新布鞋,像揣着一团火,一下班便风风火火蹬车回了家。 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把鞋捧给瞎眼的老娘看,老人摸着那扎实的千层底,脸上笑开了花,连声夸他未来媳妇儿手巧、心善,说得赵逢根心里那叫一个美,恨不能明天就把王家姑娘娶回家来。 晚饭后,赵逢根正洗着碗,他老娘又搁窗边喊他。 他随便擦了擦手进屋去,正好看见老娘摸索着从炕柜最深处掏出了个熟悉的小布包,抖抖索索地打开。他刚坐下,那布包便被递到他手里。 “妈这儿……存了十七块八毛钱……不多,但你看着用。咱家里是穷,但也别委屈了人姑娘家,能给的咱都给,千万别让人觉得咱们小气,叫她家里人不放心……” 看着手里寥寥几张毛票和一堆分币,仿佛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胸口。赵逢根张了几次嘴,却连半个字都说不上来。 他当然知道老母亲那些欲言又止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都说母子连心,大概是自己这些天的焦躁和夜里的辗转反侧也感染了她……只不过他娘并不知道,他也没敢和任何人提过,他的犹豫和焦虑除了关于那姑娘,更多是为一笔可能到手的巨款。 十七块八毛钱……十七块,八毛钱…… 还有那飘在天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手心里的两百块钱…… 他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心里忽然泛起一丝后悔的情绪,觉得自己辜负了母亲这么多年的言传身教,竟成了个只想浑水摸鱼敲竹杆的浑人。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邻居大嗓门的吆喝:“根子!门口有人找!” 赵逢根连忙站起身,把那布包里的钱匆匆塞回老娘手里,抛下一句“钱你先收着,其他的我心里有数”便出了门。 一路上他还在疑惑这时来找他的是谁,没想到门口等着他的竟然是王文娟的母亲。 女人身上没换过的藏蓝色罩衫洗得发白,肘部打着不起眼的补丁。嘴角永远向下撇着,看人时眼皮耷拉——那双三角眼投出的眼神却像钩子一样,仿佛时刻在掂量着谈话者的斤两。 赵逢根见了她,好声好气想请她进门喝杯茶。 结果对面却只冷哼一声:“我也不是来贪你家这杯茶的,”她说,“今天来,只专程给你赵逢根撂个话,说完就走。” 女人双手抱胸,语气没有一丝温度:“别觉得我家姑娘今来见了你一面就是要倒贴你,说好的一百五十块彩礼,还有一台缝纫机,少一分都不行!下个月底前凑不齐,我看咱也就各找各的为好!” “这……” “别这啊那的了,赵家的,我也明着跟你说,我家闺女虽说是个哑巴,但其他条件那都是个顶个,模样好不说了、她爹还叫上过几年学,干活更是利索。要不是她这烧坏脑袋的非要人个子高,脸过得去……她压根就不愁嫁……可你要想单靠着张脸就白骗了来?想都别想!” 说完,也不等赵逢根回话,女人扭头就走。 徒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冰冷的夜色里,看着邻家探出的脑袋,和窗前老娘低下头叹息的剪影,一瞬间,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游/街,羞耻、愤怒、还有走投无路的恐慌交织在一起,彻底烧掉了他最后一丝犹豫。 他猛地转身回屋,拳头捏得铁青。 不管了! 无论如何,他必须从那对“狗男男”手里弄到钱……装腔作势的王厂长,还有那个死娘娘腔,他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