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县凶案录》 第1章 到任 西北处的火光歇了下去,只余一些白烟,寥寥从破败的院墙里往天空飘起。 夤夜救火的邻里们,这才裹紧了衣裳,屐着鞋儿,陆续散了。 更夫老刘拾起方才混乱中扔下的梆子,在那院子里仔细查了一遍,看火苗惧灭,焦木成堆,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 这老刘五十有二,虽然老了,幸而鼻子还灵,今日巡夜,刚敲了四更板,鼻尖隐约嗅到些焦味,寻找过去,见这久无人住的破落院子黑烟滚滚,不消片刻,竟是火光大盛,便慌忙打梆大叫,左右人家梦里惊醒,纷纷提着瓢桶物什赶来,好歹及时救下。 既无大事,待天明下夜再报至县衙不迟。 老刘拍了拍膝上的黑灰,从院子出来,一步三回头地往街上去了。 走出半里,觉得口渴,便拽出怀里的羊皮夹层水囊,正要打开,耳里忽听见一阵呼哧哼哧、勒脖掐嗓的动静。 这动静不似猫狗,好生奇怪,他收起水囊,往那巷子深处试探着走上几步,拐过弯,远远瞧见地上躺着个模糊黑影,犹在不住动弹。 老刘吃了一惊,忙吹起火折子,上前一看,立时吓得瘫倒在地,瞪眼大叫: “啊呀!” 天色初明,官府用大扇白幡将那具血泊中的女尸围将起来,并在巷子头尾设下阻隔,不许人靠近。 伍英识等人赶到时,本县仵作梁季纶正半蹲在地,面色沉着地查看尸身,阻隔外已围了众多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伍县丞,”捕头丁掌走上前,一脸阴沉,“是绮娘。” 伍英识眉头一皱。 “昨夜四更,老刘巡夜时发现了她,当时她还活着,但很快气绝身亡,老刘吓得不轻,说不出来什么,已经送到医馆去了。梁先生正在里面,几位大人要有些准备,被害人死状很惨。” 伍英识扫视一圈,正欲说话,身后忽然有个声音问道: “请问,哪位是伍英识,伍县丞?” 伍英识回头看,只见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身穿白衣,发束小冠,身量颀长,站立于人群之中,气度相当不凡。 “我就是,阁下是?”伍英识蹙眉看他。 “常乐县即任县事应万初,”众目惊诧下,书生示出自己的官凭,“今日到任本县,伍县丞请看。” 这新县事倒是比预想中来得早了两天,伍英识接了官凭看过,再将眼前这人重新从头打量一遍,方才的文质风骨,即刻就成了书生怯气,他暗骂一句‘我就知道又是个平步青云的公子哥!’然后脸色一转,拱手施礼: “常乐县县丞伍英识——”“县尉陶融——”“司法季遵道——” “见过县事大人!” “诸位免礼,”应万初从容道,“可是有命案?带我去看。” 伍英识掂量片刻,吩咐:“给县事大人准备条帕子。” 差兵送上帕子,捕快掀开白幡,应万初欠身进去,一眼看见那女尸,胃肠霎时一阵翻涌,攥着那刚才还觉得多余的掩帕,猛地捂起了口鼻。 伍英识在他身后进来,淡漠地问他:“大人怎么了?” 应万初抬手:“……无事。” 伍英识见他逞强,也无所谓,抬抬下巴向梁季伦介绍:“梁先生,这位是新到任的县事,应大人。” 梁季伦略一颔首当作见礼,随即道:“二位请看。” “死者头部有被重物击打的痕迹,足以致命,双目有横贯伤,是在闭目状态下以利刃从左前关划刺至右前关,口唇破损,伤痕呈斜交叉状,”他指向尸身血肉模糊的颈部,“喉咙两侧各有一道伤口,左侧较短,右侧下手更加残忍,伤口极深极长,凶手似乎是想把她的头颅割下来。” 伍英识听完,瞥一眼应万初。 县事大人此刻脸白如雪,一副马上就要一跃而起、夺白幡而出的架势。 “大人看清了吗?”他贴心地问。 “唔……看清了,”应万初捂着鼻子,血腥场景令人头脑昏聩,他艰难点头,“请继续。” 伍英识问:“这里是不是凶案的第一现场?” “目前并无抛尸的迹象,”梁季伦说,“大量的鲜血积在她身下,从她的手脚来看,也没有反抗的痕迹,推测她是先被人用钝器击打头部,失去反抗能力,然后被放倒在地,施加刺目、伤唇、割喉等施虐行为。不过这些是粗略分析的结果,具体情况,剖验后才能确定。” 梁季伦站起身,要向应万初请示验尸,却见这位的县事大人倏地转身,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梁季伦、伍英识:“……” “切。”伍英识嗤笑一声。 梁季伦看他一眼,淡淡道:“人家初来乍到,受不住也很正常,他是你的上官,何不多给他些时间?” 伍英识耸耸肩,转身追了出去。 应万初面向墙壁,拼命忍住呕吐的冲动,反复呼吸、勉力镇定,转身见伍英识过来,便哑着嗓子说:“请梁先生将死者遗体带回县衙剖验,一应文书我回去后再签发,让陶县尉带人走访附近人家,看看有没有人听到或看到什么,另外,我需要一份附近的屋舍巷道地图。” 伍英识眉头微挑,诧异地看着他。 “是,大人。”他说,一字一句仿佛从齿间挤出来。 总算熬过这阵反胃,应万初站直了身体,问:“谁发现的尸首?” 伍英识:“本县的一名更夫,但他年老受惊,暂且问不出什么。” 应万初:“可知死者身份?” 伍英识面色阴骘道:“她叫宋绮娘,二十六岁,是个苦命的女子,一年多前和丈夫和离,闹得很大,她那前夫酗酒,狎妓,闹事,是县衙大牢的常客,去年春天,他用一把掏驴子的火钳捅穿了绮娘的胳膊,那时我就知道,她这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手心。” “她前夫是什么人?” “杨武,是个铁匠,很擅长使锤子,也能锻造出锋利的尖刀。” 应万初看了眼白幡中正被收捡的尸身,“那我们得见见这位杨铁匠。” 伍英识双目微眯, “大人不回公廨吗?” 按照惯例,这时就该回去。 换一身官府,泡一壶好茶,斯斯文文坐下来,安抚一番受害者家属,并等候案情回禀。 “回公廨?”应万初似乎也意外他有此一问,看着他,“不必,走吧。” ——常乐县离京千里,应万初其实昨日就到了。 他初出茅庐,此番赴任,身边带着一对多年的老仆夫妇,进城之后在县衙附近赁了一处宅子安置,以为长久之计。 可惜还没等施施然走马上任、造福生民,就在一具尸身前搅乱了肺腑。 好在那杨前夫所在的铁匠铺路途甚远,赶过去花去一时半刻,等站到了铺子门前,他面色已恢复如常,伍英识一把掀起门帘子,朝他做出一个‘请’的姿态。 这位伍县丞对自己态度生硬,很有些瞧不上的意思,话都不愿多说一句,应万初看得出来。 便略一点头,迈步进去。 屋内风箱拉满,铁匠们个个汗流浃背,锻打淬火叮叮当当,花火四溢飞溅,火炉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噼啪’的声响。 “哟!伍县丞?稀客呀!”有一壮硕男人撂下锤子,自热砧子处走来,有些凶相的眼睛往应万初身上一瞟,“您这是?又收了个小徒弟?” “这位是我们新来的县事大人。”伍英识面无表情纠正,让对方吃一大惊,慌忙躬腰缩脖道:“小的眼拙,大人别见怪!” 伍英识不耐烦地打断:“杨武呢?” 那人即是铁匠铺老板,一听便嚷:“今天没来上工!我正想扣这狗……扣他一天工钱!” 又一顿,拉下脸问:“他又去找绮娘了?” 伍英识:“嗯。” “绮娘怎么样?还好吗?” “不好,她死了。” 铁匠老板双目一凸,做了个很难看的表情。 应万初问道:“杨武近来是否提过他要找宋绮娘,或者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老板思考半晌,说:“他这个人就那样儿,整天不说话,就爱喝酒……” 在他们问答之间,伍英识目光扫了一圈,见铁匠铺内陈列着各式工具,有数把不同形状和大小的锤子,以及各种铁钳子、铁榔头。 丁掌带人闯进门来,回禀道:“杨武不在家里,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 伍英识道:“留几个人守着,再去他平常爱逛的那几个地方看看。” 丁掌转身出去了。 “你这些工具,” 伍英识转朝老板,“都在这儿?” “在啊,这都……”老板话说一半,惊恐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慌忙招呼众铁匠,“快!全摘下来!好好数数!” 叮呤哐啷地数了两遍,他松了口气,擦擦额头的汗,说:“还好还好,一个没少。” “嗯,”伍英识给身后的差兵使了个眼神,“带走。” 老板无话可说,只好帮着装,“没了家伙什,咱可干不了活。”他挤出一个笑。 “查过就给你,”伍英识说,“要是杨武——” “放心!”老板愤愤拍胸脯,“要逮着他,我亲自给您送去!” 伍英识扯一扯嘴角,抬脚就走。 新手,紧张,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到任 第2章 前夫 常乐县,是个不怎么样的地界。 此地民生凋敝,到处破破烂烂,纲纪维持得相当勉强,虽无奸恶大盗,常有蟊贼蠢材。 县衙成日吵闹如集市,处理不完的赌酒斗狠、田舍鸡鸭、买卖斤两一类的破事儿,以至县事一职,成了块体察民情的踏板,历任大人们囊中有钱、朝中有友,来此倾听一番民声,便匆匆离去,任期皆不过数月。 伍英识等人疲于应付,很受折磨,待等来这又一位新县事,听说乃新科进士,又是当朝相君公主跟前的红人——没完没了了还——是以未见面就有三分厌恶,见了面更是人以貌相,十分瞧不上眼。 回到公廨,应万初见过了主簿邓勉等人,便去梳洗更衣。 梁季伦将宋绮娘的尸身带回县衙剖验,验尸房门前,伍英识和季遵道打赌这位新县事能待上多久。季遵道笃定至多两个月,时候一到就回京城过年,耽误不得,伍英识说就他那副看一眼尸体便七窍生烟的尊容,一个月够呛。 季遵道:“赌一壶白河烧!要上等!不过老伍,我看那姓应的……” 余下半句呛在喉咙里,差点没岔了气——‘姓应的’忽然降临,他身后的主簿邓勉满脸苦相,朝两位同僚拼了命挤眉弄眼——季遵道噎了噎嗓子,心虚地退后一步。 官袍加身,改却三分书生气,应万初心平气和:“怎么样了?”——倒像什么也没听见。 伍英识站正腰杆,似笑非笑:“梁先生已经验毕,正在填验尸单,大人要进去吗?” 应万初道:“验尸结果是探破命案的关键,我自然要进去。” 边上的季遵道直觉情况复杂,赶紧垂下眼来,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伍英识轻飘飘地扫一眼他刚才捂脸忍吐、余红未消的耳畔,冷淡一笑,伸手:“请。” 手里俨然又是一块雪白的帕子。 应万初审时度势,明白这帕子关系到他能否听完这份重要的验尸结果,轻重缓急,不能不分,他便咬住后牙、抬手一抽,掩住口鼻后,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血迹拭尽后,宋绮娘的尸身如一座雪白的雕塑,透出森森的寒气。 梁季伦仍旧老样子,没什么表情,将填好的验尸单交上,说:“死者头骨上的缺口为方形,长宽约半寸,边缘钝圆,凶器推测为锤、榔头一类的工具,或者凶手力气足够大的话,也可能是铁杵,颈部、双目和唇部的伤口平直,推断凶器是较窄的利刃。”他看了眼伍英识,“我比对过从铁匠铺拿来的所有器具,都不符合,太大了。” 伍英识道:“那利刃呢?是什么?匕首?” “从伤口皮肤牵连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某种锋利但窄小的刀具,寻常的匕首也太大了,”梁季伦说着,指向宋绮娘的鼻子,“她的鼻腔中有些许灰烬,双手指缝残余类似焦木的黑灰。” 伍英识道:“老陶刚才派人送回了部分问讯的口供,昨晚三更时,距离案发现场约半里的一处荒废的院子失火,附近的住民听见更夫的火情示警出来扑救,我们从案发的巷子里也找到了一只木桶,可以推测出,绮娘当时刚帮着救完火回来。” 梁季伦点头,“除这些外,死者两侧大腿上和腰腹位置的数处烧伤疤,以及左臂外侧的这块较大的伤疤,皆为陈旧疤痕,已经康复,宋绮娘在遇害前是一位年轻、健康的女子,无伤,无疾病。” 伍英识神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应万初把视线从宋绮娘身上移开,放下帕子,向梁季伦问道:“梁先生,宋绮娘受了如此重的伤,应该很快就会气绝而亡,是不是?” 梁季伦道:“不超过半炷香的时间,如果凶手砸在她头上的那一下更用力一些,她会当场身亡。” “所以老刘发现她的时候,凶手刚刚离开。” 伍英识撂下这句,匆匆出去,抓着个差役就大喝:“让陶融尽快将可能的目击者和关联人员带回县衙!老丁呢?!老丁怎么还没回来?更夫怎么还没把昨晚的火情报上来!” 应万初头一次见识县丞大人这凭空暴跳、说风见雨的阵仗,一时陷入沉默。 无意间抬眼,和梁季伦对视,下一刻,对方唇角下抿,朝自己微一颔首——这位就沉稳得多,应万初便道:“刺目、伤唇、试图割断脖子,这些施虐行为有强烈的权力与控制感,他在表达什么?” 梁季伦道:“也许是担心死者记住了他的样子,也许他在愤恨死者说了不该说的,看了不该看的。” “把人抓来一问就知道了,”伍英识余怒未消地返回来,“当这种东西的老婆,‘不该说’、‘不该看’的可太多了。” 应万初见他已笃定凶手就是杨武,不由皱了皱眉。 不多时,奔走了半日的陶县尉,终于回来了。 他身为县尉,有捕盗缉拿、司法审狱之责,但宋绮娘一案是本县多年来第一桩恶性命案,办起来倒是手生。 一开始还有些章法,陆续送回更夫等人的数份供词,之后逐渐离谱起来,以至于回来时,一口气带回与本案有关的知情人士三十多个,县衙大堂摇身一变成了酒肆茶寮,众人说书论道、唾沫横飞,叽叽喳喳地谈论昨晚听到的风吹草动,大肆渲染天色之异常,绘声绘色描述宋绮娘的可怖死状……惊恐之中,透着一股诡异的兴奋。 应万初来到此间,先是惊讶,接着眸光暗淡、缄默不言。 陶融在闹哄哄里满头大汗地辩解:“老伍,你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昨晚一同救火的百姓、死者住处的近邻,以及了解宋杨纠葛的坊间消息人士。” “所以你就把人都拉到县衙来唱大戏?”伍英识气不打一处来,“你脖子上那是猪脑子吗?!” 陶融委屈道:“他们一个个说的比唱的还离奇,我想着大家一起分辨分辨,再说不是你让我带人回来的嘛。” 伍英识头痛至极,正待大喝一声、震住全场,忽听‘嘭!嘭!’两声巨响,原来是应万初敲响了身前书案,把众人震得愕然看了过去。 “本官乃新任县事,应万初,”应万初长身玉立、颇为威严,“今逢此大案,得诸位如此踊跃相助,应某深感宽慰,在此许诺,如有提供重要线索者,赏五百钱,如有关联信息,有助破案者,赏二百钱,本官赏罚分明,绝不食言。” …… 一阵愣神后,众人刚要拍手叫好,就听那位应县事又道:“但如有刻意混淆视听、无中生有者,也定严惩不贷!陶县尉,季司法,你二人带人给在场所有人一一详细问讯,理出口供,命差兵守住县衙大门,在问讯结束之前,只许进,不许出。” …… 闹哄哄的县衙大堂,瞬间就如哑了的鹦鹉笼,方才还七嘴八舌的百姓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伍英识也诧异了一下。 看着应万初,他眼中光芒闪动,着实想不通一个人怎能兼有‘面薄胃浅’和‘凛然难犯’这两副面孔,正觉得好笑,忽有人飞奔来报道: “大人!找到杨武了!” 丁掌带人找到杨武时,人家正在本县著名的青楼风尘叹里醉生梦死。 丁捕头怒火中烧,也没那份闲心给他打点衣裳,把人从被窝里挖出来架着就走,一路拖到县衙,进了讯问堂往地上一扔,粗声道:“大人!人带来了!” 伍英识站在堂下,头又痛了。 眼看杨武这烂醉如泥、衣冠不整、臭不可闻的德行,他担心身后端坐的县事大人一时激动、怒发冲冠,便转身道:“大人,卑职自请审讯杨武,请大人先行去用午膳。” 吃饭,喝茶,去干什么都行,别杵在这儿妨碍我收拾这狗东西! 应万初却不为所动,看了伍英识一眼,轻轻说: “不急。杨武是本案的重大嫌疑人,我应当参与审讯。” 伍英识:“……” 他耐心下来,又道:“杨武这人满口谎言,目无法纪,是个十足的无赖,大人何不将审讯一事交由卑职等诸人,我……” “伍县丞,”应万初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和你一样,也想尽快破案,所以你我应当共同努力。来人,把杨武泼醒了,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无赖。” 伍英识无可奈何,便挥挥手,边上的捕快立刻提起一桶凉水上前‘哗啦’浇下。 浇完一看,姓杨的口涎横流,只是眼皮耷拉一下,不见醒过来的迹象,捕快早有准备,再提一桶泼下去,顺便拎起他的耳朵,照脸上甩了两个响亮的耳光,这醉汉才喘了两口气,慢慢睁开眼,醒了。 ——抬眼一看,是造访过数次的县衙讯问堂,再一看,是打过数次交道的县丞捕头等官爷,杨前夫虽然身上湿凉,脸也痛辣,倒是一点儿不害怕。“干什么呢?”他饧着眼打量周身上下,“嗯?我衣裳呢?卿花那个没情意的小娘儿们,连我衣裳都扒了?”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丁掌喝道,“县丞大人在此,杨武,我问你,昨晚四更时分,你人在何处?” “四更?”杨武□□,“您说呢?我那时候正快活呢,风尘叹的卿花,真是个乖丫头……” “放肆!”丁掌上前将他上身仅有的里衣一揪,“说!你是不是躲在双雁巷?是不是杀了宋绮娘?!” “什么?”杨武清醒了大半,呆呆地看他,“杀了谁?宋绮娘?那臭娘儿们死啦?” 丁掌怒不可遏,抬手刚要打,应万初叫他:“住手!” 丁掌动作一停,看向伍英识。 伍英识挥手:“松开。” “哼!”丁掌愤愤松手,杨武却反应过来,瞪起眼睛大叫道:“我可没杀人!昨天我从天黑就进了风尘叹,四更时正忙着呢,鬼去了什么双雁巷?你们别想冤枉我!”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前夫 第3章 旧案 “有什么人作证?” 伍英识问。 “多了去了!”杨武嚷起来,“卿花,还有她那儿的小丫头,对!还有看门的!” 伍英识心中一沉。 杨武虽时常狎妓,却并非有钱有势的人,还没那个本事让这么多人替他作伪证,“风尘叹的人带回来没有?”他问。 丁掌傻了眼,“没,没……” “还不快去!” 风尘叹众人已经听闻了命案的事,丁掌去而复返,吓得她们慌张不已。 待来到讯问堂,被问及昨晚的事,卿花哆嗦嗦地说杨武昨夜确实一直饮酒作乐,直到五更才歇下,送茶水的女仆和看门的龟仆也说杨武入夜时进了风尘叹,后来楼里二更闭门,五更过后才开,这期间无人进出。 证人证词俱在,伍英识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此时已没有扣押杨武的理由,应万初让人带他们出去,杨前夫威武起来,走前笑嘻嘻道:“我说伍县丞,你们也仔细点儿,这回是错抓了我,我好心不与你们计较,万一抓了别人,人家上州府、上京城去告你们的状,可如何是好?哎,后边这位,是你们新来的县事大人?啧啧啧。” 伍英识:“再不滚,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爬着去京城告状。” 杨武倒也不敢太挑衅他,哼了一声,抱起两条粗硕的胳膊扬长而去。 另一边,陶季二人正在大堂头晕脑胀地整理供词,所幸已连哄带骂打发走了百姓们,见伍英识等人过来,忙赶上来问:“怎么样?真不是姓杨的干的?” “嗯,”伍英识说,“不是。” 众人都有些泄气,季遵道看了一圈, “嗯?那应县事呢?” “邓主簿叫走了。”丁掌说着冷嗤了一声,“这案子现下看可不是简单的赌徒杀妻案了,县事大人八成要忙着传信让上头快把他调回去呢。” “不会这就走了吧?”季遵道咋舌,“可惜啊——哎老伍,别忘了我的白河烧。” 伍英识懒得搭理他, “不管那些了,现在我们要重新着手调查,老陶,你们问那些救火民众有什么发现?” 陶融回道:“来的人都问了一遍,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当时场面乱糟糟的,凶手如果刻意伪装,很容易混入其中不被发现,这群救火的人眼下忙着撇清自己,拉帮结伙地证明自己和谁一起打水救火,又和谁一起往家走……凶手会在他们当中吗?要是我,我肯定不会承认自己昨晚出了门,更不可能跟到衙门里来。” 伍英识:“除非有人看见了他,他不得不来。” 陶融刚要说话,忽见应万初大步流星走来,边走边道: “杨武的嫌疑排除,我们现在要重新排查嫌疑人。” 伍英识、陶融:“……” 季遵道朝丁掌使了个看戏的眼神。 “根据更夫老刘的供词和梁先生的验尸结果,”应万初站到堂前,“当晚救火归去的民众可能目击凶手行凶或逃离,这一部分人问讯的结果如何?” 季遵道瞅着他,心里大不痛快。 他并无太多花花心肠,也没有争权夺利的复杂心机,只是一向以伍英识马首是瞻,自信这案子老伍带着他们就能破,再者来来往往那么些县事,有事都知道交给下头人去办,没谁像‘姓应的’这般处处横插一杠子。 “老伍刚才问过了,没什么线索。”他答了句。 “宋绮娘的家人呢?” “她娘家在邻县,已经派人去通知了。” 应万初自然听得出、也看得见他的敷衍,微微皱眉,这时差兵来报:“大人,门外有个人自称知道案情的经过。” “带他进来。” “他说……”差兵吞吞吐吐,“事关机密,他只能跟最大的官说。” 这人是否有‘机密’要说暂不可知,但他绝对是来挑事儿的,应万初新官上任,远未建立起上官威严,伍英识常年主理县衙事务,处处形如老大,二人还没来得及相处相处培养感情,先要分个大小了。 但无论如何,县事就是县事。 应万初拿了主意:“带他去后堂等我。” 大步离去,忽又回头毫无征兆地喊一句:“英识!” 伍英识愣了一下。 你再叫一遍? 他十八岁武举出身就是‘小伍’,第一次上战场杀敌数人,回来就是‘老伍’,至今二十五岁,还从没有人这么黏糊糊、稠兮兮地叫出过一句‘英识’。 季遵道和丁掌憋得脖子通红,在他身后怪声学腔:“英识~” 伍英识一脚把季遵道踹出个趔趄,咬牙切齿地跟了应万初离去。 县衙后堂偏室,应万初请这位满头白发的知情人士坐下。伍英识站在边上,看这老头儿总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这里只有本官与伍县丞在,是县衙最大的官,老先生请讲。”应万初客客气气地说。 那老翁虽然形容瘦削,倒须发整洁,一双犀利的眼睛滴溜溜地打转,确信这里当真没有旁人,便瞪着应万初,张口先是阴森森的一句:“你怕死吗?” “说什么呢!” 伍英识拧眉。 “无事,”应万初抬手,“老先生,我乃常乐县县事,在其位,谋其政,探破此案是应某职责所在,我怕不怕死,与此事无关。” 老翁品咂了半天这个答案,似乎很是赞赏,便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那女子被人砸破了头,又割断脖子,接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只见鲜血喷涌而出,凄惨可怖……” 这番话的腔调抑扬顿挫得很古怪,内容却似乎与宋绮娘被害时吻合,应万初下意识看向一旁的伍英识。 伍英识却没理会——他微微眯着眼盯着老翁,不知在想什么。 应万初转过脸,镇定问:“老先生,凶手行凶时,你在何处?” 老翁忙道:“我没看见凶手杀人。” 应万初又问:“那么,你是何时看见死者尸身的?当时是否看见了其他可疑的人?” 老翁又忙摆手,“我也没看见死者的尸身!” 应万初皱眉,“你方才所说的……” “我说的是五十年前步月绣坊杀人案!”老翁忽然躁动起来,神情举止呈现出与年纪不符的矫健,一拍桌子、两眼放光:“且说五十年前,常乐县步月绣坊名声赫赫,却忽然接连有七位年轻貌美的绣娘惨遭杀害,官府无能,迟迟未能破案,当时坊间众说纷纭,有的说……哎哎!哎!松手!松手!” 被伍英识一把抓住前襟提得离地三尺高,这小老儿立刻偃旗息鼓、满脸紫涨:“有话……好好说……” “我想起来你是谁了,”伍英识冷冷一笑,“鸿泰酒楼说书的,是不是?” 应万初惊讶地看着他。 “你以为他真知道案情?” 伍英识瞥他一眼,“他是想趁乱打听出本案的细节,回去好编故事。” “我没说谎!五十年前,第一位被杀害的女子也是死在深秋月圆之夜!”老翁绷着那顿挫迟疾的评书腔喋喋不休,“当年那恶魔杀了那可怜绣娘,却仍不罢休,于清亮月色之下,忽然高举一把斧头,霍然砍下女子的一只右手!那开山斧闪烁生光……咳咳……还带人之血……” 伍英识耐心耗尽,烦躁地拖着他往门口走,嘴里警告:“在我治你妨碍公务之罪前,给我赶紧滚出去!” 老翁在他手里像个歪斜的风筝,毫无抵抗之力,被拖到门边才终于手忙脚乱地抓住了门框,神色灰败、痛心疾首道:“五十年前的旧案再现,你们却不肯听信,是因为恐惧,还因为你们也如当年的县官一般昏庸?” 应万初不受这激将,他本也想逐人,但伍英识已如此凶悍地大动干戈,他不好助长这以官压民的气焰,便克制地提醒:“你说的与本案实情并不相符。” 说书先生一顿,“何处不符?”他急切地问,“快!快说与我听!” “跟你有什么关系?”伍英识不给机会,“要让我知道你出去以后管不住嘴,我把鸿泰酒楼拆了烧柴,来人!” 差兵应声进来,将人一左一右从旁架起要拖出去。 老翁急红了眼,梗着脖子执拗地喊:“何处不符?到底何处不符?!” 中气倒是足,其声远聆于室,等听不到了,伍英识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一眼应万初。 “这帮人最会编故事,成天就盼着有什么鸡鸣狗叫、杀人越货的案子,他们好拍醒木说大戏,我迟早要把他们请进县衙大牢里演个痛快!” 应万初一时无言。 他来之前查阅过一些文书,对五十年前的旧案略有耳闻,那是常乐县衰败的开端,但他暂时不想分心——伍英识显然更不愿意——沉重的历史并不久远,些微的联想说不定就会引起难以掌控的恐慌。 伍英识满身怒气地返回大堂,也不管应万初有没有跟上,见到陶融等人,就臭着脸吆喝: “走!去吃饭!” “本案……” ——看来应万初还想继续说案情。 陶融咽了口口水,看着眼前这二位老大,一时间不知道该听谁的,新县事固然是上官,可老伍在边上黑着脸不吭声,一副也不能惹的样子。 “走啊!” 季遵道没这老些顾虑,张口就答应,“跑一上午,饿死我了!” 伍英识抬脚就走,季遵道跟上,丁掌也立即跟上,他手底下那些小捕快倒是犹犹豫豫不敢动,使劲儿去看仅剩的陶县尉的意思——县事是来来走走没个定数的,县丞却在这里生了根,得罪谁不得罪谁,可真叫人头疼。 “那个,”陶融终是咧了一下嘴,试探着看向应万初,“大,大人也忙了一上午了,要不,先去用饭?” “你们去吧,”应万初语气淡淡,竟是容忍了这明火执仗的以下犯上,“午后再说。” 陶融如蒙大赦,忙答应:“哎!” ——狠吃两大碗米饭下肚,伍英识仍未冷静下来。 他自问并没有专门给应万初脸色看的意思。都是那伙说书的,每次一有个什么案子,就凑上来神神叨叨、动摇人心。眼下案子一筹莫展,想起宋绮娘苍白残损的尸身,他内火大盛,将筷子往饭碗里狠狠一戳! “老陶!跟我去把双雁巷里绮娘认识的不认识的所有人再排查一遍!” 陶融刚塞下一大口油淋淋的猪头肉,错愕地抬起脸。 “愣什么!走不走?”伍英识瞪他,“吃几碗了还没撑够?” “……是!”陶融忙答应,饭粒子险些喷了季遵道一脸。 于是几人抹了抹嘴,又开始办案。 伍英识和陶融再次走访双雁巷;季遵道带人去敲打鸿泰酒楼的店主,别一天到晚让那些说书的妖言惑众,旧案长、旧案短地给县衙添堵;丁掌则去铁匠铺归还人家的工具,再问清楚近来有没有人定制过更小尺寸的锤子——总之众人各有各事,谁也没说回去知会一声县事大人。 应万初久等众人不回,找来差兵一问,才得知这几位部下的动态。 边上的邓主簿眼看他脸色不对,忙跳出来说:“想必伍县丞和陶县尉他们一心想着赶快破案,等他们回来,定能带着好消息来向大人禀报。” 常年夹在这一群县丞县尉与来来去去的各位县事之间,这位主簿早已练就一身和稀泥的高超本领,况且虽然才五十余岁,却大病过两场,形容十分瘦削,此时谦恭地捧着一沓历任遗留的文书卷宗等着批阅——应万初怎么也要给几分薄面。 “无事,”应万初果真冲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来,“给我吧。” 邓主簿忙将手中的文书递上。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