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光钿影》 第1章 第 1 章 一瓦舍内,墙缝长蘑菇,屋顶破俩洞,雨水滴沥作响。 唐小舟手抓一个白面馒头,一边吭哧啃食,一边咆哮崩溃。 “别人穿越穿成公主宠妃,享尽荣华富贵。轮到我穿越,穿成村里正数第二穷的李二牛他家对门的邻居!” “最穷的是我穿越来的这户人家。” “什么意思?” “这到底什么意思!” 门吱呀作响。 对门李大姨挎着篮筐走了进来。 她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笑呵呵道:“哎哟,小舟,今日气色看着不错啊。” 没等唐小舟回答,便自顾自地搬了张椅子靠了过来坐下,仿佛把别人家当自己家一样。 唐小舟心中不悦,她并不习惯这种没有边界感的行为。 但在这个陌生的小村子,她势单力薄,不好发作。 李大姨上下打量了唐小舟一番,神情透着几分暧昧,继续笑脸盈盈:“小舟啊,你这都二十啦,岁数也不小了。我生我家二牛的时候,也就是你现在这个年纪。你看你现在爹娘都走了,你一个姑娘家,这家里没个男人保护自己可不行啊。” 唐小舟立刻警惕起来:不会是来说媒的吧?收了多少喝茶费啊? 唐小舟不接招:“姨,我爹娘刚走没多久,我还得替父母守孝呢。” 李大姨:“哎哟,你爹娘在天有灵肯定希望你找个好人家,好好照顾你。” 说罢,她把身子又靠过来几分:“隔壁村的王蛋巴,我看就挺好。虽然快五十了,但是老成持重,年纪大点会疼人。他家里还有五头牛,十只鸡,你嫁过去保证能天天喝牛奶吃鸡蛋!再生几个大胖娃子,婚姻就稳了,这日子必定越过越好。” 唐小舟头皮一紧,我都穷成这样了,再乱生孩子跟着我受苦,这日子肯定完蛋。 唐小舟继续推托:“可我昨日听村里人说他克妻,连着克死两任妻子呢。” 李大娘:“那不正好吗?你们这就叫以毒攻毒,这才是缘分,天作之合。” 唐小舟头皮又一紧,这是在骂我克父克母的意思? 唐小舟尽力保持情绪稳定:“姨,你说得对。但是婚姻是终身大事,总得让我考虑一个晚上,有点心理准备吧。” 继续没完没了地掰扯下去,撕破脸,对自己也没啥好处,不如先拖着想想办法。 李大姨见唐小舟稍有松口,面露满意之色,起身道:“行,那你自己好好想想,明天我再来看你啊。我这还有几个馒头,留下来给你吃了啊。” 唐小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谢谢大姨,你真是个大好人。” 唐小舟独自一人来到海边,海风轻拂,带着咸咸的湿气。 找了块平坦的礁石坐下,双腿垂在海水中,任由浪花轻轻拍打着脚踝。 她低下头,伸手在沙滩上无聊拨弄,几只贝壳被海浪冲到了她的脚边。 这些贝壳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 她轻轻摩挲着贝壳的纹理,眼前浮现出自己在现代那些日夜钻研螺钿技艺的日子,那些为了保护和传承这门古老工艺而奔波的时光。 “俺一个现代非遗螺钿传承人,有手艺傍身,天大地大,还能把自己饿死不成?” 唐小舟抬起头,紧握手中的贝壳,站起身,望向远方的海平线,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孤身一人的年轻女性,别说在古代,就是在任何时代,都是别人眼里的一盘菜,随时被虎视眈眈,吃干抹净。 “我要往大城市走!我要凭自己的本事安身立命!”唐小舟在海风中咆哮。 夜深人静,唐小舟换上屋主的男装,揣上馒头和地图,毫不犹豫出发了。 不知走了多久,身边赶路人渐渐多了起来。 这是个架空朝代,唐小舟对这里人生地不熟,拿出泛黄的地图看了看:“这应该便是商羽镇了。” 镇上人群熙熙攘攘,码头桅杆如林,海上货船往来如织,市集上叫卖声不绝于耳,各色人等混杂其间。 当中还有不少胡人,他们高鼻深目,身着异域服饰;有的胡人还横抱琵琶,骑着骆驼,边走边弹唱,悠扬的乐声在街市上回荡,自由自在。 更让唐小舟感到新奇的是,这里有许多售卖乐器的店铺,胡琴、古琴、古筝、琵琶……各类乐器琳琅满目,或悬于架上,或置于案间。 此地显然是一个重要的商业枢纽中转镇。 唐小舟伫在街边,包子铺的香气飘来,勾得她肚子咕噜咕噜直叫。 突然,镇上的人群一阵骚动,围上了一大群人,纷纷探头张望,看起了热闹。 唐小舟也被人群挤到了中间。 只见两个男子正面对面对峙,脸上都带着怒气。 其中一个身着破旧衣衫,面容清秀的布衣男子手里拿着一把摔得破烂的琵琶,怒气冲冲地指着另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大声说道:“你把我琵琶摔烂了!赔钱!” 华服男子一脸不屑,冷笑道:“我呸,你还挡老子道了呢!你得赔老子一身衣服!” “你这无赖,还恶人先告状!你可知我这五弦琵琶产自西域,至少也值一百两银子!”布衣男子气得脸色通红。 “你说西域就是西域的啊!看你破衣烂衫这样,这琵琶不会是偷来的吧?大伙来看看啊!要不要把他抓起来带去官府审一审!”华服男子反咬一口,声音中带着十足的挑衅。 对面男子一听自己被人诬陷,顿时怒火中烧,猛地冲上前,举起拳头挥了过去。 两人左一拳右一拳扭打到一块。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后退,但是也未散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飞奔而来。 马上之人大喊道:“钦差大人视察商羽镇,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不一会儿,一顶轿子抬了过来,人群纷纷退避两侧,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钦差身边的侍从迅速上前,将扭打的两人分开,两人愤恨不平,彼此怒目而视。 钦差坐在轿内并未出来,直接问到:“为何无故在此斗殴?” 布衣男子双手伏地,回话道:“回禀钦差大人,他故意挡住小人的去路,而后猛力将小人推倒在地,致使小人怀中的琵琶摔坏!这琵琶产自西域,价值不菲,乃是小人家传之宝,求大人明鉴,为小人做主!” 华服男子昂首挺胸,似乎并未将钦差放在眼里,冷笑道:“回禀大人,他不仅血口喷人,还出手伤人!这琵琶本就破旧不堪,他却说是价值连城,要在下索赔一百两银子,分明是想讹诈!” 跟在轿子旁边的小厮见状,大声呵斥道:“大胆!这是朝廷特派钦差,陆终明,陆大人!见到钦差大人,岂能如此无礼!” 华服男子冷哼一声,微微低头,双手立于胸前作揖行礼,但语气依旧傲慢:“参见钦差大人,我舅父乃内阁大学士李从宪,请陆大人莫要怪罪。” 陆终明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商羽镇专司出产乐器,镇上商家皆是行家,将这琵琶拿给各位老板们鉴赏一番,看看这琵琶究竟价值几何。” 几位商家走上前来,他们都是乐器行家,纷纷接过那把摔坏的琵琶,仔细鉴赏起来。 他们或轻轻拨动琴弦,或端详琵琶的做工,或轻抚其上的花纹,片刻后,纷纷摇头叹息,低声议论着什么。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琴师缓步上前,手中拿着那把摔坏的琵琶,叹了口气,说道:“大人,这琵琶虽已破损,但从其做工和用料来看,绝非平凡之物。这琴弦乃是以西域特产的天蚕丝制成,坚韧无比;这琴身所用的木材,乃是罕见的紫檀木,质地坚硬,纹理细腻。此琵琶,确实价值不菲。” 轿子里的陆终明沉默片刻,说道:“在此地闹事,便是犯了国法。今日之事,本官自有公断。你赔偿十两银子,此事便就此了结。” 华服男子一听,脸色一变,说道:“陆大人,这……” 陆终明直接打断他的话:“在此地,本官自有裁决之权。你若不服,可将此事上报朝廷,让你舅父亲自来处理。” 华服男子一听,心中一凛,暗自思忖:若为这区区十两银子,闹到舅父跟前,让舅父丢了面子,定会迁怒于他,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 华服男子只得低头回话:“小人不敢。” 他咬咬牙,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随手一丢,银子“当啷”一声落在破衣男子脚前,冷笑道:“小爷我就当赏狗了!” 破衣男子再次跪下,声音急切:“大人!我这琵琶乃祖传之宝,十两银子断不能弥补其价值!” 陆终明:“此事到此结束。商羽镇乃是朝廷重镇,不可在此闹事,否则本官必定严惩。” 人群逐渐散去。 唐小舟望着那顶轿子渐行渐远,摇摇头,这世间的公道,往往难以一蹴而就。 唐小舟下意识看向那个还跪坐在地上的布衣男子,快步走上前去,扶起他:“你没事吧?” 布衣男子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多谢,我没事。” 他擦了擦眼泪,眼神中透着一股不屈。 唐小舟作为普通人,心中同情,想说几句安慰的话。 她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不好意思。” 话音刚落,又咕噜了几声。 唐小舟尴尬笑了笑,脸上微微泛红。 布衣男子一愣,随即挤出一丝笑容:“多谢兄台,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请兄台吃个便饭?” 唐小舟立刻答应。 客栈里。 唐小舟自顾自地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吃相有些夸张,尴尬地擦了擦嘴:“不好意思,实在是饿坏了。” 布衣男子微微一笑,咳嗽一声,打破尴尬的气氛:“兄台如何称呼?” 唐小舟从饭碗里抬起头:“唐小舟,你呢?” 第2章 第 2 章 “在下洛清河,平阳郡人。”布衣男子微微拱手。 唐小舟并不知道平阳郡在哪里。 “我……哦,对了,我来自青石村。” 洛清河:“青石村?近年天灾不断,村里许多年轻壮汉必定都外出谋生了。看来唐兄与在下同是天涯沦落人。” 唐小舟并不清楚这个时代的情况,糊弄道:“是啊,世事无常。不过,来都来了,总得想办法活下去,不是吗?” 洛清河:“唐兄此话在理。” 唐小舟急忙岔开话题:“洛兄,你这琵琶既是家传之宝,为何不找个行家修复一下?说不定还能恢复原状。” 洛清河叹了口气,摇摇头:“这五弦琵琶的修复费用不菲,我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银两。况且,琴身的木材受损严重,紫檀木更是难得,想要复原如初,恐是难上加难……” 唐小舟:“洛兄,我虽不懂琴艺之道,但我也曾跟随师傅学过一些器物修复手艺。或许可以试试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 洛清河喜出望外:“当真?唐兄若真能帮我修复这琵琶,清河感激不尽。” 唐小舟:“只是,修复此琵琶需要几日时间……” 洛清河:“唐兄,我租了个小院,带有一处小柴房,虽简陋,却也干净整洁,这几日唐兄若无处落脚,可供唐兄暂住。待琵琶修复完毕,再行离去,唐兄意下如何?” 唐小舟喜出望外:“如此,便多谢洛兄了。小舟定会尽心尽力为洛兄修好琵琶!” 此时,陆终明一行人马车在官衙门口停下。 衙门紧闭,门口冷冷清清,却迟迟不见地方官员前来迎接。 陆终明心中微沉,却并未表露出来。 他身着一袭官袍,面容清瘦,眼神锐利。 侍从面露不悦,正欲敲门,被陆终明拦下。 “不必敲门,我们直接进去。” 侍卫们推开大门,一行人径直走进府衙。 大堂内,空无一人,只有几张随意摆放的桌椅。 陆终明心中明白,这分明是地方官员故意为之,想给他一个下马威。 一个时辰后。 府衙官员们才匆匆赶来。 为首的是一位中年官员,面带微笑,却掩饰不住眼中的狡黠。 “下官蔡飞升,见过钦差大人。” “蔡县令这是贵人事忙啊?” 陆终明目光如炬。 蔡县令挺直腰杆:“大人言重了,实在是近日公务繁忙,加之大人来得突然,准备不周,还望大人恕罪。” “蔡县令。”陆终明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本官奉旨前来,需要调阅近五年漕运账册,以及所有海难核查文书。” 蔡飞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更加热切地躬身:“大人远道而来,不如下官先为您接风洗尘?账册文书繁杂,待明日...…” “就现在。” 陆终明打断他,目光如淬寒冰。 蔡飞升只得吩咐手下前去取账册,转身时与身旁的主簿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小院安顿好后,唐小舟带着洛清河前往市集,挑选了几样精巧的工具、锉刀,刻刀,线锯,又寻了些鱼鳔胶、水磨石之类。 “唐兄,这些是做什么用的?”洛清河好奇问道。 唐小舟将工具一件件排开:“这些刀具是为贝壳开料塑形,精雕纹样所用。至于这线锯,再繁复的轮廓也能依形琢出,分毫不差。” 唐小舟拿起一旁澄黄的胶块,“此乃鱼鳔胶,是自古相传的天然粘合剂,待它融化,便能将贝片与木胎完美结合。” 唐小舟:“洛兄,螺钿镶嵌工艺,需以贝壳为材,我等需去河边寻些合用之物。” 二人行至河边,粼粼波光之畔,沙石间散落着各色贝蚌,有的素白如雪,有的流彩若虹。 唐小舟寻找良久,终找到几枚蕴藏紫晕青芒,纹理宛转,质地莹润的贝料。 回到小屋。 唐小舟先将琵琶周身尘垢轻柔拭去,随后,拈起薄刃刀具,谨慎地修整破损之处,残边渐复平顺。 洛清河静坐一旁,看着唐小舟手法娴熟,姿态从容,心中不由暗生敬佩。 经过数日的精心修复,终于大功告成。 唐小舟双手举起琴身,阳光洒在琵琶上,贝壳镶嵌之处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仿佛无数星辰坠落其上,流光溢彩。 紫檀木的纹理与贝壳的光泽交相辉映,美轮美奂。 洛清河接过琵琶,指尖轻拨。 琴音清澈透亮,如溪水叩击卵石,又似春风拂过竹帘。 唐小舟望着洛清河抚琴的模样,一时恍神——修长的手指在弦间游走,眉眼流转,竟格外秀丽动人。 “洛兄,这琴美,琴音更美。”唐小舟轻声叹道,“而抚琴的人,最美。” 洛清河耳根微红,轻放下琵琶,“若非唐兄妙手回春,此琴只怕再也发不出这般清音了。” “举手之劳,嘿嘿。”唐小舟笑着起身,不料脚下忽然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 电光火石间,洛清河伸手想要扶住她。 唐小舟却在慌乱中抓住了对方的衣襟。 只听“嘶啦”一声,外袍应声滑落,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以及——虽然裹着胸布,却分明是女子的身形。 “洛兄!你……”唐小舟惊呆在原地。 洛清河双颊绯红,慌忙拢住衣衫。 却见唐小舟忽然抬手拆下发冠,青丝倾泻而下,在阳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 “洛兄,哦不——”她歪头一笑,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该叫姐妹才是,我也是女儿身。” 府衙内。 陆终明:“这几日,本官查阅了官府的账目明册,还派人去搜集了不少过往商船私录的航行日志与货单、侥幸生还船工的证词。” 他略作停顿,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面前几位神色各异的官员。 “却发现,几起标注为触礁沉没的海难事故,事发地点水深足以通行巨舰,何来暗礁?更有甚者,上报损毁的漕粮、丝绸、瓷器,转头便出现在商羽镇的私人商栈,以高价售卖。我看你们这是监守自盗,欺君罔上!” “钦差大人明鉴,”蔡飞升拱手,语气听着恭敬,尾音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拖沓,“这漕运账目,牵涉甚广,往来船只、人工、损耗,林林总总,难免有些疏漏。” 话音刚落,身后跟着的几名官员中,一个体型微胖,穿着深绿色官袍的主簿低声附和了一句:“是啊大人,咱们这临海小县,比不得京畿重地,有些许不周全,也是情有可原嘛。” 陆终明:“疏漏?蔡县令,本官奉皇命而来,核查的是关乎国计民生的漕运大事,你一句疏漏,就想搪塞过去?” 蔡县令:“大人明鉴,这商船私录,多为牟利之徒所为,不可轻信啊!至于船工证词,那些粗鄙之人,为了几两赏银,什么话不敢说?” 陆终明又拿出一张残破的单据,“那这上面清晰记载,由商羽镇码头出发,运往南洋的官营船队中,夹带了数箱未曾登记在册的南海珍珠与犀角,又作何解释?蔡县令,商羽镇可是你辖下与西域通商的重要口岸,这般夹带私货,偷漏税银,你身为父母官,是真不知情,还是默许纵容,甚至分润其中?” “这……这定是下面的人欺上瞒下!”蔡飞升急忙甩锅,指向身旁的绿袍主簿,“王主簿!商税登记、货物核查是由你负责,你作何解释?” 那王主簿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县令大人!下官一向兢兢业业,定是那些奸商狡诈,码头胥吏疏于职守,下官失察,下官有罪啊!” 他一边说,一边磕头,将责任推给了更下层的胥吏和商人。 一个大腹便便的官员趁机帮腔:“钦差大人!海运本就艰险,风波难测,海寇时现。国舅爷远在京城,亦深知我等在地方的难处,常体恤下情,嘱我等便宜行事。” 他的话语中特意加重了“国舅爷”和“便宜行事”几字,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陆终明,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接着,他的声音抬高了几分:“大人,您仅凭些来历不明的私账、几个刁民的片面之词,就要定性为欺君罔上的大罪?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不近人情了!这般严苛,岂不寒了我等在风浪里搏命,为朝廷办事的忠心?” 陆终明垂眸静立了片刻,清瘦的身形在宽大的官袍映衬下,更显出几分文弱。 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再开口时,方才那锐利如刀的眼神渐渐收敛,“本官奉旨南下,也知地方事务繁杂,海运艰险,损耗难免……” 陆终明这番姿态,让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 蔡飞升眼中闪过一丝得色,腰杆似乎都挺直了些,连忙拱手:“大人体恤下情,实乃我等之福!” 大肚子官员更是面露得意,觉得自己刚刚那番话震慑住了眼前的文弱书生。 陆终明语气愈发“温和”:“只是,皇命在身,账目不清,海难存疑,终究是事实。若不能给朝廷一个交代,本官,也难以复命。” 陆终明:“这样吧,今日诸位想必也辛苦了。账册、卷宗,本官已看过一部分,心中大致有数。其余细节,本官再细细斟酌。在此期间,还望蔡县令与诸位能多多协助。” 蔡飞升心中大石落地,只觉得这钦差终究是怕了背后的势力,想要找个台阶下。 他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应当的,应当的!下官定当全力配合大人!大人一路劳顿,不如今晚就让下官设宴……” 第3章 第 3 章 “不必了。”陆终明摆摆手,打断他,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今日就先散了吧。” 蔡飞升不再多言,在一片“恭送大人”的虚伪客套声中,目送陆终明离开。 王主簿抹了把冷汗,凑上前低声道:“县尊,看来这钦差也是个识时务的……” 蔡飞升冷哼一声,眼中狡黠再现:“哼,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过就是个虚张声势的文弱书生,何况还有国舅爷的面子在。吩咐下去,该处理的赶紧处理干净!” 小院内。 洛清河发现唐小舟和自己一样女扮男装,喜出望外。 她握住唐小舟的双手:“真没想到……不过确实,你我这般女子,行走四方,男装更为便利。” 目光流转间,洛清河注意到唐小舟的工具盒中有几件初具雏形的螺钿饰物,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虹彩,不由赞叹:“小舟妹妹有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何不以此谋求生计,安身立命?这手艺,放在我们整个北辰国也是独一份的。” 唐小舟眼睛一亮,正等她这句话:“我正有此意!我可以专做螺钿首饰,清河姐姐就做我的模特……” “模特?”洛清河微微偏头,这个陌生的词汇让她露出些许困惑。 唐小舟顿时语塞,竟将现代词汇带了出来。 她急中生智,眉眼弯弯,挽住洛清河的手臂,语气亲昵地解释:“就是让我为姐姐精心梳妆,戴上我亲手制作的螺钿首饰,然后姐姐便在庭前抚琴。试想,清风徐徐,琴音袅袅,姐姐风华绝代,再配上这流光溢彩的饰物,岂不就是活生生的,嗯,招牌?” 洛清河:“就听小舟妹妹的。我这还有点银子,你看制作首饰还需要些什么材料,明日我们一起去采买。” 几日后,晨曦初透,唐小舟终于放下手中的活计,露出欣慰的笑容。 案几上静静躺着许多螺钿钗,在破晓的天光中流转着温润光华。 她拈起第一支钗,钗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蝶翼以青贝与彩螺镶嵌,薄如蝉翼,在指尖微转时,贝母的虹彩便如真正的蝶翼般变幻莫测,时而泛着紫棠色的霞光,时而透出翡翠绿的幽芒。 唐小舟:“此钗名为‘梦蝶’,愿佩者如庄周梦蝶,自在翩跹。” 第二支钗以花鸟为题。 银钗顶端,螺钿镶嵌的玉兰枝头栖着一只翠鸟。 鸟羽选用海蓝色的螺贝精心打磨,每一片都带着天然的银蓝光泽。 玉兰花瓣则用乳白螺钿层层叠就,在晨光中宛若凝脂。 她将钗子轻轻举起,翠鸟仿佛随时会从枝头振翅而起。 “这支便叫闻莺。” 有一支更是别致。 钗身镶嵌的不是具体纹样,而是用细碎螺钿拼出流云逐月的意境。 月是珍珠贝母雕成,云是银灰螺片层叠,在黛色的钗身上勾勒出夜雾朦胧的美感。 “此钗名‘逐月’,”她用指尖轻抚过温润的月轮,“愿佩者如云追月,永怀憧憬。” 唐小舟为洛清河簪上闻莺钗。 螺钿的华彩映着洛清河清丽的面容,翠鸟仿佛在她云鬓间轻啼。 洛清河对镜端详,满是惊艳:“这般巧思,怕是宫中的司珍局也望尘莫及。” 午后,洛清河抱着几大根青竹和些许素白韧纸回来。 “这是要做什么?”唐小舟好奇地抚过青竹光滑的竹节。 洛清河微微一笑,手指轻轻一掰,竹节应声而裂。 她常年抱着沉木琵琶的指尖已磨出薄茧,灵巧地将竹片削成细条:“做把大伞。外头摆摊日晒雨淋,总不能让咱俩受苦。” 唐小舟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等等!” 唐小舟研好彩墨,屏息凝神。 笔尖在素白韧纸上游走,先是淡青扫出远山轮廓,接着笔锋一转,一叶乌篷船半隐在雨雾中,船头渔人披蓑垂钓;岸边杨柳依依,远处石桥拱洞下,依稀可见抚琴女的身影,衣袂在风中轻扬。 洛清河心领神会。 一天的功夫,三十二根竹篾组成的大伞骨,撑起一幅烟雨江南。 日照当空。 小桥下的流水泛着粼粼金光,将白墙黛瓦的倒影揉碎成万千片。 唐小舟与洛清河的摊位就设在石桥畔边。 洛清河端坐伞下,一袭月白襦裙素净如洗,发间簪着螺钿钗。 她怀抱琵琶,纤指轻拢,琴声飘过流水,飘过石桥,渐渐引来三三两两的姑娘驻足。 一位身着浅碧色罗裙,气质温婉的姑娘,目光始终未离开洛清河发间那支梦蝶钗,询问道:“这位姐姐簪上的蝴蝶钗,不知可否让我细观一下类似的钗子?” 唐小舟立刻从铺着软缎的托盘里取出一支同样精致的螺钿钗,小心递过去:“姑娘好眼力,这支与洛姐姐簪的那支是一对儿,只是蝶翼的螺钿配色略有不同,这支更清雅些,正配姑娘的气质。” 那位身着浅碧色罗裙的姑娘接过钗子,唐小舟立刻取出一面菱花镜。 “姑娘,首饰需得戴上身,才能瞧见它真正的风采。” 唐小舟将镜子稳稳举起,调整角度,让天光与水色恰好映在镜中。 “您请看。” 姑娘略带羞涩地抬头,望向镜中,眼中满是惊艳。 螺钿镶嵌的蝶翼斜簪在乌黑的云鬓间,贝母特有的虹彩在光下微妙地流转,仿佛真有一只灵动的蝴蝶悄然栖息。 “这……”她轻轻偏头,镜中的蝶翼光晕也随之滑动,栩栩如生。 姑娘脸上漾开由衷的笑意,“真好看,像是活了一般。” 原本还在观望的姑娘们见状,再也按捺不住,纷纷争先恐后地凑上前来。 “给我也看看那支蝴蝶的!” “那支翠鸟的还有吗?” “哎呀,别挤,让我瞧瞧那支云月的!” …… 莺声燕语顿时包围了小摊,一只只纤纤玉手伸向铺着锦缎的托盘。 唐小舟:“各位姐姐妹妹莫急,莫急!好钗子都备着呢,大家慢慢挑,总能选到最合眼缘的!” 此时的陆终明,一身寻常商贾打扮,面容用特制的药水略微染黄,显得风尘仆仆。 他摇着一把普通的折扇,流连于茶肆、酒馆、货栈之间。 在码头边的迎海茶楼二楼,点了一壶粗茶,听着邻桌几个看似老船工的人闲聊。 “……三月初七那晚,老子就在隔壁船上卸货,看得真真儿的!福海号根本就没往外海开,就在离码头不远的黑岩湾烧起来的!那火,邪门得很,一下子就蹿满了全船,像是泼了油!” “嘘!老哥慎言!官府都定了性是触礁……” “触个鸟礁!黑岩湾老子走了几十年,水底下有几块石头都清楚!再说,你见过触礁沉船烧成灰的?” “听说……船上押运的不是寻常丝绸,是……”另一人压低声音,做了个隐秘的手势,“……那东西,见不得光,怕是被人……” 几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纷纷噤声,埋头喝茶。 陆终明不动声色地品着茶,却将他们的谈话内容牢牢记在心里。 暮色四合。 小院中一盏风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青石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唐小舟和洛清河相对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桌上放着沉甸甸的陶罐。 “哗啦——” 一把把铜钱和几块碎银倒在桌上。 “这第一天开张就是大丰收啊!” “扣除材料成本和摊位的租金,”唐小舟数了数,“清河姐姐,今日净利润比我们预估的,多了三成还不止!” 洛清河:“小舟,等咱们再攒够些银子,一起盘个小铺子如何?” 唐小舟闻言,闪过一丝讶异,看向洛清河,对方的目光沉静而认真,并非一时兴起的玩笑。 “盘个铺子?” 洛清河:“是啊,若有个固定的铺面,便不用再担心日晒雨淋,我们可以把铺子收拾得雅致些,摆上桌椅。我负责在铺子里照应,你呢,就在后间安心制作,或者根据客人的喜好,定制独一无二的款式。你意下如何?” 她看向唐小舟,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与期待:“而且,小舟,你的手艺,值得被更多人看见。” “好!”唐小舟语气坚定。 夜深,陆终明一身黑衣装束,迅速潜入一家看似普通,实则与蔡飞升往来密切的隆昌货栈。 账房里,陆终明迅速翻阅着。 他发现,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批货物以损耗或折价的名义从账上消失,但其去向,却与一个名为西域胡商萨比特的交易记录隐隐对应,只是做得极为隐蔽,用了多层转手和代称。 随后,他又找到了一张被揉皱、几乎被丢弃的单据残角,上面隐约能辨认出“三月初七……福海……补偿……”以及一个模糊的、像是蔡飞升私章的印迹。 难道蔡飞升与福海号海难的补偿事宜有关? 而这补偿的对象,很可能就是知情人或被牺牲掉的船东、货主。 就在他小心翼翼将残角收好,准备离开时,货栈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脚步声! “仔细搜!刚才好像看到有黑影溜进来!” 是巡夜的护院! 陆终明心头一凛,迅速吹熄手中的微型火折子,身形一矮,隐匿在厚重的账册柜阴影之中。 护院举着火把在门外逡巡,脚步声近在咫尺。 他屏住呼吸,手已按在了袖中的短刃上。 千钧一发之际,隔壁仓库忽然传来一声瓦罐被打碎的脆响! “在那边!快追!”护院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脚步声匆匆远去。 陆终明不敢耽搁,立刻从窗口翻出,融入夜色里。 小院里。 唐小舟:“清河姐,我现在去海边找点夜光贝吧。” 洛清河:“夜光贝?” 唐小舟:“就是晚上能发光的贝壳,制成首饰一定好看!” 洛清河:“若真能制成首饰,怕是月宫仙子也要艳羡了。” 见唐小舟说着就要起身,她按住对方手腕:“且慢,眼下夜色已深,海滩湿滑,水况难测。不如等明日天亮再去吧?” 唐小舟:“唯有在夜色最浓时,那些贝类的幽光才最是清晰。白日里它们与寻常石子无异,反而难寻。” “你放心,我只在浅滩水流平缓处找寻,绝不涉险,很快回来。” 唐小舟利落地收拾好小篓和工具,朝洛清河挥挥手。 夜色如墨,海风带着咸腥气扑面而来,浪涛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响。 陆终明刚踏入通往海边那片荒芜礁石滩的小径时,身后骤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与呼喝! “站住!” “乖乖束手就擒吧!” 火把的光芒在身后不远处亮起,映出七八条彪悍的身影,正是蔡飞升及其手下精锐! 陆终明心头一沉。 “嗤嗤——”弩箭破空之声响起。 被利剑射中的左臂顿时鲜血渗出。 陆终明被逼至一块巨大的黑色礁石之下,背靠冰冷岩石,呼吸微促。 追兵呈扇形围拢过来,火把的光芒跳跃着,映照出他们脸上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