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获君心》 第1章 风雪祭 冷。 骨髓深处泛上来的冷意,缠筋蚀骨,比窗外呼啸的北风更刺人。 宋清知拥着厚厚的锦被,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喉咙里是永无止境的痒,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震得她单薄的身子蜷缩起来,她慌忙用素白的手帕捂住唇,待那股撕心裂肺的劲儿过去,帕心已染上点点猩红,如雪地落梅,触目惊心。 “小姐……”青黛的声音带着哭腔,慌忙将一件狐裘又披在她肩上,试图挡住一切寒意,“窗边风大,仔细身子。” 宋清知恍若未闻,目光只怔怔地望着窗外。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 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倾泻而下,覆盖了朱楼画栋,压弯了琼枝玉叶,将整个皇城裹进一片死寂的纯白里。而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下,一种压抑的、悲怆的嗡鸣,正从城门方向隐隐传来——那是无数百姓,在为一个人喊冤。 国师,沈淮序。 他竟真的应了那外族蛮王的条件,在日出前,自囚于城门之上,悬吊三日,以换取退兵,换取这南晋飘摇的太平。 “乱世……”她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当真……人命如草芥。” 连他那样的人,最终也落得如此下场。 思绪飘回那年春日,国师府门前,父亲宋修携厚礼登门致谢,感谢国师救命之恩。而她,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未能同往。如今想来,那何尝不是命运一次轻慢的拨弄?若当时去了,是否便能亲口道出那句感谢?是否……就不会像如今这般,隔着重重宫阙与漫天风雪,只剩一句无法抵达的遗憾,和一丝为自己不甘、更为他不平的愤懑? “小姐,药快凉了。”青黛端着一碗浓黑的汤汁,小心翼翼地靠近。 宋清知瞥了一眼,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这病来得蹊跷,汤药石罔效,身子一日日衰败下去,如这盏中将尽的油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不安攫住了她的心脏。 “青黛,”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我怕是……撑不过这个冬日了。” “小姐莫要说胡话!”青黛的泪瞬间落了下来。 “去……”宋清知用尽力气,抓住青黛的手腕,指尖冰凉,“让红枝……立刻,给我父亲飞书……让他回来……现在,就回来!” 她要知道父亲是否安好,她害怕这漫天风雪吞噬的不止是沈淮序,还有她在这世上最后的倚仗。此刻,她不再是那个娴雅的侯府千金,只是一个在生命尽头,迫切想要见到至亲的脆弱女孩。 青黛不敢怠慢,急忙转身去寻红枝。 屋内重归寂静,只余宋清知破碎的喘息,和窗外那场,仿佛要埋葬整个王朝的大雪。第二日,宋清知连坐起来的力气都已消散。 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她骨缝里渗出的寒意。青黛和红枝轮流用汤婆子熨着她的手脚,那一点暖意却如同水滴入海,转瞬便被吞噬。 “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府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着的喧哗与急促得失了章法的脚步声。 几乎是同时,房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一阵凛冽的风雪寒气。宋修连官袍都未曾换下,几乎是跌撞着扑到床前,带翻了一个绣墩也浑然不觉。 “知知……我的知知……” 他颤声唤着她的乳名,那双在朝堂上执笏定策、在家中执笔挥毫的手,此刻却颤抖得不成样子,只能虚虚地、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女儿冰冷的手指,仿佛在触碰一件即将碎裂的稀世珍宝。 紧随其后的是太医令苏民安,他面色凝重,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青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苏太医,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 苏民安无声地点点头,快步上前。 宋清知觉得自己的魂魄仿佛正从沉重的躯壳中一点点抽离,周遭的声音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纱。直到那熟悉的、带着颤抖的呼唤一声声传入心底,她才用尽全部意志,与沉重的眼皮抗争。 视野朦胧,父亲憔悴而悲痛的脸庞终于清晰。 她扯出一个极淡、极虚弱的笑容,气若游丝:“爹……您回来了……别,别哭……” 她顿了顿,积蓄着微弱的力量,眼神里是一种超乎年龄的澄澈与牵挂。 “女儿不孝……往后,不能再陪您了……” “府外……施粥的棚子……莫要断了……城西的流民……过冬的棉衣……还,还差一些……”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字字句句,却仍是皇城内外那些受苦的百姓。 宋修的眼泪霎时决堤,这个在朝堂上面对政敌攻讦都不曾变色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只能用力点头,将女儿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哽咽道:“爹知道……爹都知道……爹会去做,都会去做……你别说傻话,苏太医来了,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苏民安的手指刚刚搭上宋清知纤细的腕间,眉头便骤然锁紧。这脉象……浮游若丝,根基尽毁,绝非寻常风寒!倒像是……他心头猛地一沉,不敢妄下断言,正欲凝神再探。 就在这时,宋清知仿佛了却了最后的心事,唇边那抹笑意尚未消散,眼皮却缓缓阖上。握着父亲的手,微不可查地一松。 “知知——!” 宋修肝胆俱裂的悲鸣,与窗外凄厉的风雪声,交织成了一曲绝望的挽歌。 世界,在宋清知耳边,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寂静。 第2章 轮回路 黑暗,无边无际。 在意识的深渊里沉浮了不知多久,一个声音,如同从极其遥远的水面传来,穿透层层迷雾,急切地唤着她: “知知……知知?” 是父亲! 紧接着,是青黛与红枝带着哭腔的、模糊的呜咽声。 这些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一根绳索,将她从那片冰冷的混沌中猛地拽回! 宋清知倏地睁开了双眼。 视线先是朦胧,随即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父亲宋修那张写满担忧与焦急的脸庞,他甚至忘了维持侯爷的威仪,额角都渗出了细汗。 “醒了!小姐醒了!”青碟惊喜地低呼,一旁的红枝也长长舒了口气。 宋清知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她不是已经……那股萦绕在鼻尖、混合着血腥与药味的死亡气息仿佛还未散尽,可眼前…… 她下意识地一动,身体却因马车的颠簸猛地一晃,险些栽倒。就是这一晃,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熟悉的青绸车壁,小几上袅袅升烟的安神香,还有身边父亲与丫鬟们鲜活的面容…… 这不是她的闺房,这竟是在……马车上?! “知知,你怎么了?可是梦魇了?”宋修见她眼神涣散,魂不守舍,担忧地握住她微凉的手,连声询问,“方才你一直呓语不断,怎么唤都唤不醒,为父真是……” 宋清知猛地反手抓住父亲温热宽厚的手掌,那真实的触感让她心头巨震,一个荒谬而惊人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她脑海。 她……回来了? 为了确认这不可思议的事实,她强压着翻江倒海的情绪,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打断了父亲的关切:“爹……现在,是何年何月?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宋修虽觉女儿问题突兀,仍温声答道:“傻孩子,睡糊涂了?如今是南晋十九年,我们正北上前往京城定居啊。” 南晋十九年!北上京城! 果然!她竟真的回到了三年前,一切悲剧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宋修见女儿脸色变幻不定,似是惊骇,又似是狂喜,愈发放心不下,絮絮追问她是否身体不适。 宋清知却已无暇顾及父亲的询问,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的心神。她靠在车壁上,佯装闭目养神,内心却已掀起滔天巨浪。 重活一世……前一世的遗憾与痛苦那般深刻,国破、家亡、恩未报、身先死……可她一介弱质女流,身无长物,该如何才能撼动那既定的命运轨迹,阻止那场席卷家国的浩劫? 思绪纷乱间,一个清癯孤傲的身影,缓缓浮现在她眼前——那位最终血染城墙、悬命三日的国师,沈淮序。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弥漫开酸楚与惋惜。前世,是他于危难中救了宋家,而她却连一句当面道谢都未曾说出,这份恩情,至死未还。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 她霍然睁开眼眸,眼底的迷茫与脆弱已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所取代。她转过头,望向身旁忧心忡忡的父亲,用一种看似随意,却暗藏试探的语气轻声问道: “父亲,女儿听闻……当今圣上身边,有一位极受倚重的沈淮序沈国师,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 车窗外,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恰好落在她清亮的瞳仁里,仿佛也照亮了她即将踏上的,这条逆天改命之路。 [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轮回路 第3章 初闻君名 宋修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他这个女儿,自幼长于姑苏,性子娴静,回京路上怎会突然问起那位高高在上的国师?虽心中疑惑,但他向来对女儿有求必应,略一沉吟,便捋须缓缓道来。 “说起这位沈国师,其身世确与旁人不同。”宋修的声音在辘辘车声中显得沉稳而清晰,“其父沈逸,与当今圣上乃是少时挚友,更有手足之情。当年圣上收复南疆,沈逸先生便是其最重要的臂助,运筹帷幄,立下不世之功。” 宋清知凝神静听,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入心里。 “然而,待陛下登临大宝,问沈逸先生可愿入朝为相,共治天下时,他却婉言推拒了。”宋修语带感慨,“他说自己劳碌半生,不及陛下精力充沛,只愿携妻子归隐山林,安度余年。临行前,便将独子沈淮序托付于陛下,那时,那孩子才十二岁。” “陛下待淮序,视若己出。非但亲自带在身边教导,更是携他走遍南晋各地,体察民情,让他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何为天下,何为苍生。而此子也当真天资过人,十二岁时,其见解谋略便已能辅佐君上。这些年来,学问见识更是深不可测,陛下对他愈发喜爱信重。如今年方十九,便已是东宫太傅,教导太子殿下。如此年纪,位居帝师,实乃古今罕有。” 二十二岁便能以身救国的国师,自然更是古今罕有。 宋清知在心中默然接道,一股混杂着敬佩与酸楚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得是何等胸怀与担当,才会应下那等以身为祭的恶毒要求? 宋修见女儿听得专注,眸中光华流转,似是陷入深思,不由抚须一笑,打趣道:“这沈淮序,不仅才智卓绝,其容貌风姿更是清俊出尘,堪称当世无两。我家知知今年便要及笄,若是愿意,为父便是舍下这张老脸,也去陛下面前为你求一求这桩姻缘。如此才智品貌俱佳的乘龙快婿,为父可是满意得很。” “父亲!”宋清知猛地回神,脸颊瞬间飞红,又是羞又是恼,赶忙出言打断,“您、您想到何处去了!女儿……女儿只是想着即将入京,日后难免与宫中贵人有所往来,多知晓些事情,也好早做应对,免得行差踏错,为家中招惹是非。”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平静与疏离:“女儿对那沈国师,并无他意。” 宋修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朗声笑了起来,目光中满是欣慰。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温声道:“好,好,是爹爹想岔了。我的知知,是真的长大了,懂得为家门考量了。” 宋清知微微侧过头,假装被车窗外的景色所吸引。 心中却已掀起波澜。沈淮序……这一世,我已知你全部的过往与注定的终局。那份前世未能偿还的恩情,那些萦绕于心的遗憾,我定要亲手一一弥补、扭转。 马车依旧不紧不慢地向皇城行驶,车中的少女,目光却已穿透了眼前的路,望向了三年后那场纷飞的大雪,以及雪中那道孤绝的身影。 第4章 京华春近 当京城那古朴而恢弘的城门轮廓终于清晰地映入眼帘时,历时月余的舟车劳顿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宿。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与姑苏水乡截然不同的坚实声响,宣告着一段全新人生的开启。 有人早已在京城等待着宋清知父女。 宋清知的生母温梨初,因先前回娘家探视外祖母,早已先行动身。得知陛下恩旨,敕令他们留京任职后,她便索性在京城安顿下来,一心等待丈夫与爱女到来。 温梨初出身京城绸缎商贾之家,家中锦绣堆叠,自幼耳濡目染,于色彩、陈设之道上,眼光极为挑剔。她虽是北地女儿,容貌性情却承了江南水乡的灵秀,温婉似玉,言语如春溪涓涓,对于居所住所,更是讲究一个“雅”字。 她深知女儿宋清知在这方面的喜好随了自己,故而早早便遣人四处物色,最终定下城西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院。此地原是一获罪官员的别业,底子清雅,只是略显空旷凋敝。温梨初亲自操持,督工改造,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皆经其手。不过两月光景,原本略显呆板的侯府,已然脱胎换骨,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引活水为池,植梅兰添香,俨然一派精巧秀丽的江南园林气象。温梨初巡视着自己一手打造的“新家”,眸中尽是满意之色,只盼着夫君与女儿早日归来。 除夕前夜,马车终于在修缮一新的宋府门前停稳。宋清知在睡梦中被父亲轻声唤醒,迷迷蒙蒙间,只觉窗外景致已非荒郊野岭。 “知知,我们到了。”宋修轻声说道。 还未等她完全清醒,一道熟悉得让她心尖发颤的、温柔似水的声音,便穿透车帘传了进来: “可是老爷和知知到了?” 是母亲! 宋清知的心瞬间被一股巨大的酸软攫住。前世,母亲便是在此后三年里,因京中水土与心中积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最终药石罔效,撒手人寰……那时她握着母亲枯瘦的手,只觉得天地都失了颜色。 思及此,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她几乎是踉跄着掀开车帘,也顾不上礼仪,跳下马车,目光贪婪地深深凝望了母亲一眼——此时的温梨初,云鬓华裳,气色莹润,眉眼间满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非记忆中的病容憔悴。 “阿娘!”她哽咽着唤了一声,随即像一只归巢的雏鸟,猛地扑进母亲温暖馨香的怀抱里,双臂紧紧环住,将头埋在那熟悉的肩颈处,仿佛要将自己融进去一般,久久不愿松开。 温梨初被女儿这异乎寻常的热情弄得一怔,随即失笑,伸出纤柔的手,轻轻拍抚着女儿微微颤抖的脊背,声音里带着融融的暖意:“我们知知这是想阿娘了呀。” 宋清知说不出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母亲,贪婪地汲取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暖。 府门檐下新悬的灯笼,洒落一圈暖黄的光晕,将相拥的母女二人笼罩其中,也悄然驱散了宋清知重生以来,萦绕在心头的那一缕刺骨寒意。 第5章 新居旧梦 宋修在一旁看着母女二人相拥的模样,眼底泛起温和的笑意,打趣道:“可不是吗?自阿梨你离开姑苏后,知知已有半年多没见到她的阿娘了,自然是日思夜想。” 温梨初闻言,眼角的笑意更深,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这才柔柔地拉着宋清知的手,领着她踏进了焕然一新的宋府大门。一边走,一边柔声细语地安排着:“明日便是除夕了,知知可想你外祖母?阿娘明日一早便要去外祖母家帮忙准备晚宴,府里事多,怕是顾不上你。你今日便好好歇息,待明日养足了精神,再来温府见外祖母,可好?” 宋清知顺从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舍不得从母亲温婉的侧脸上移开。能重新这样真切地看着母亲,听着她鲜活的嗓音,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这一切都让她恍若置身于一场不敢醒来的美梦之中,浑身的血液都因这失而复得的温暖而微微沸腾着。 温梨初与宋修亲自将女儿送到精心布置的闺房外,又细细叮嘱了几句,方才离去。 房门轻掩,将外间的喧嚣隔绝。 宋清知独立房中,环顾四周,心潮如涌。前世,她正是在这间屋子里,咳尽了最后一口血,在无尽的悔恨与严寒中孤独地闭上了双眼。如今再度站在这里,当真是……恍若隔世。 然而眼前的景象,又与记忆中那个弥散着药味、死气沉沉的房间截然不同。母亲温梨初将她的喜好与江南的印记,悉数倾注于此,此处一景一物,无不精致清雅,当真将江南的灵秀气韵搬到了这北地京华。 宋清知缓步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了那扇雕花木窗。冬日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庭院中,那棵她特意嘱咐留下的桂树,在寒风中枝桠虬结,不免显得有些萧索。 她自幼便极爱桂花。在姑苏时,每到秋日,满城皆是甜糯的金桂香气,母亲也总是用带着桂香的胭脂水粉。于她而言,桂香,便是母亲的味道,是故乡的味道,是安稳与温情的象征。自此,她也深深恋上了这抹气息。 正望着桂树出神,一件厚实的织锦镶毛斗篷轻轻披上了她的肩头。 “小姐,外头风大,小心着了凉。”青黛担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今日累了一天,您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去温府过除夕呢。” 宋清知回过神来,指尖拢了拢温暖的披风。 是啊,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她需得以最好的状态,去面对那些久违的亲人,以及……悄然改变的命运。 她轻轻颔首,掩上窗,将凛冽的风与纷乱的思绪一同关在窗外。 “好,伺候我洗漱吧。” 夜色渐深,而这间充满了江南韵致的闺房里,一场全新的梦境,正悄然开始。 第6章 前尘如刺 第二日一早,天光未亮,宋清知便已醒来。 一想到今日要去外祖母家,太阳穴便隐隐作痛。 前世此时,她满心欢喜,起得比这更早,细心收拾妥当,便跟着母亲一同前往温府帮忙准备除夕家宴。舅舅温石久一家也会前来,名为团聚,实则…… 想起那对“卧龙凤雏”般的表兄妹,宋清知便觉一阵烦闷。 表哥温子墨,性情莽撞粗疏,最瞧不上她这般文静少言的,每每见面,总要寻机捉弄讥讽几句,见她始终如木头般无趣,才肯作罢。 而表妹温子欣,则比她哥哥更令人厌烦三分。惯会做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心思却九曲十八弯,自己闯了祸,总能想方设法栽赃到旁人头上。 思绪不由飘回儿时在姑苏的光景。 那时舅舅一家来姑苏做生意,想到姐夫宋修是当地知府,便写信给母亲温梨初,明里暗里希望宋修能多多“帮扶”。父亲为官清廉,母亲亦深知夫君秉性,便婉言回绝了。 自此,舅舅一家便记恨上了宋家。 可笑的是,他们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做足了姿态,亲自登门道歉,言辞恳切,自称思虑不周。父亲见其似有悔过之心,终究顾念亲情,留他们用了晚宴。 便是那场晚宴,出了事。 开宴前,她正在后园池边投喂锦鲤,青黛在一旁笑着提醒:“姑娘仔细些,池边石滑。晚宴快开了,咱们去前厅吧。” 她刚笑着应下,不远处便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叫! 循声望去,竟有人落水! 宋清知心头一紧,忙让青黛去取长竹竿来,自己则伏在池边,对着水中慌乱扑腾的人影高喊:“别慌!抓住竿子,我拉你上来!” 那水中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攥住竹竿。宋清知用尽力气将她拖到池边,这才看清,落水者竟是表妹温子欣! 温子欣咳出几口水,便开始放声大哭,宋清知正要俯身安慰,身后已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父亲、母亲与舅舅一家闻讯赶来。 温石久见爱女浑身湿透、狼狈哭泣的模样,脸色骤变,竟不由分说,一把将蹲在一旁的宋清知狠狠推开,自己抢上前抱住女儿,连声追问:“欣儿!怎么回事?是谁!是谁要害我女儿?!” 他怀里的温子欣,瑟瑟发抖地攥着父亲的衣袖,怯生生地抬眸,飞快地瞥了宋清知一眼,旋即垂下眼帘,抽噎着道:“是……是女儿自己不小心滑倒的……爹爹莫要怪宋姐姐……都怪女儿自己不当心……”说罢,又将脸埋进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温石久如何听不出女儿的“言外之意”?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刀子般剐过宋清知的脸。 宋清知心中一凉,急忙辩解:“舅舅,不是我!是我见表妹落水,用竹竿将她拉上来的!” 温石久却根本不信,他一把抱起温子欣,对着面色凝重的宋修冷声道:“宋知府!既然你如此瞧不上我们这等商贾人家,直说便是!何必假意留饭,背地里却纵容女儿行此恶毒之事,羞辱我等!” 语罢,竟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经过宋清知身边时,温子墨更是故意用肩膀重重撞了她一下,撞得她踉跄后退。 “知知!”温梨初连忙扶住女儿。 宋清知顾不得疼痛,上前抓住父亲的手,眼眶瞬间红了:“爹爹,知知没有推她!我真的没有!我是想救她!” 青黛也慌忙跪了下来,声音发颤:“老爷明鉴!是小姐让奴婢去喊人来帮忙的!真的不是小姐推的表小姐啊!” 宋修看着女儿委屈含泪的模样,眼中满是心疼与复杂。他缓缓俯身,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失望:“爹爹知道,爹爹的知知,是什么样的人。” 他轻叹一声,“爹不怪你。只怪爹自己……看错了人,总以为这世上之人,皆能知错改过。是爹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宋清知用力摇了摇头。 温梨初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与宋修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中,皆充满了同样的凝重与隐忧。 第7章 风起青萍 翌日,宋清知是在一阵隐约的市井喧哗中醒来的。那声音不同往日的热闹,反而带着一种躁动与窃窃私语,如同夏日暴雨前的闷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甫一睁眼,便见青黛端着洗漱铜盆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愤懑与忧色。 “姑娘,您醒了……”青黛的声音有些发紧。 “外面发生了何事?”宋清知坐起身,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心中却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青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在宋清知着急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忿忿道:“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在嚼舌根!如今街上都传遍了,说……说小姐您歧视商贾出身,心胸狭隘,因瞧不起舅老爷一家,昨日在府中将表小姐推入了池塘!还、还连带夫人也骂上了,说夫人忘了本,飞上枝头便瞧不起母家,搅得宋府鸡犬不宁……” 宋清知眸光一凝,寒意乍现。任谁一听便知晓此事幕后之人是谁,只是没想到舅舅竟真的对自己的亲姐姐做到如此地步。 谣言如野火,借着风势瞬间燎原。更棘手的是,城中不少商贾似是寻到了由头,或为讨好温石久,或想趁机施压牟利,竟纷纷断了与宋府的往来。一时间,府中采买受阻,连日常用度都变得紧张起来。 父亲宋修面色沉静,并未多言,只吩咐府中众人紧闭门户,不得妄议。但宋清知看见,他在书房中独自站了许久,窗上映出的背影,挺拔中透着一丝疲惫。 她知道,父亲是在维护她,更是在独自承受这场因她而起的风暴。 然而,这一次,宋修没有选择沉默。午后,他身着官袍,未带一兵一卒,独自一人走到了知府衙门前那开阔的台阶之上。那里,早已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与心怀各异的商人。 宋清知站在府内临街的阁楼上,透过窗棂,远远望着。 只见父亲立于人前,身姿如松,朗朗目光扫过众人。他没有疾言厉色,声音沉稳而恳切: “诸位乡亲父老,宋某为官多年,自问上无愧于君恩,下无愧于黎民。小女清知,年方十二,性情如何,街坊邻里若有接触,当有公论。昨日池边之事,并非如流言所传。宋某在此立誓,若有半句虚言,天厌之!至于商贾之事……” 他微微一顿,声音更显沉凝:“士农工商,皆为社稷基石。宋某从未敢有轻贱之心。内子温氏,亦出身商贾,贤良淑德,宋某敬之爱之,何来看不起一说?近年来,官府减免市税,整饬行会,所为者何?不过是想让诸位能安心经营,让这姑苏城更加繁盛。若因宋某家事,累及诸位,宋某在此致歉。但请诸位明鉴,莫要被片面之词蒙蔽,寒了守望相助之心。” 他的话语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玉石坠地。没有指责温石久,甚至未曾提及他们半分不是,只以自身立誓,以过往政绩为证。 人群中,那些曾受宋修恩惠、得其公正裁决的商贾,面露惭色。他们并非不明是非,只是利益驱使,跟风而为。如今见知府大人如此坦荡,想起往日恩情,那点心思便也散了。 而此时,更令人动容的一幕发生了。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受过宋府施粥赠药恩惠的贫苦百姓,自发地聚集到衙门前,他们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是默默地、坚定地站在了宋修的身后,用无声的行动,表达着他们的支持。 人心向背,此刻分明。 那些原本还想闹事的商贾,见民意如此,顿时气馁,面面相觑之下,只好悻悻散去。 一场风波,在宋修的坦荡与民心的支撑下,悄然化解。他自始至终,保全了温石久作为姻亲的最后一丝颜面,然而明眼人谁又看不出,这谣言源自何处?只是对于有心人而言,真相并不重要,谣言不过是他们博取同情、攫取利益的工具罢了。 府内危机虽解,府外余波未平。 几日后,宋清知偶然路过花厅,听见母亲温梨初正与心腹嬷嬷低声叹息。 “……也是自作自受。谣言被破后,他那铺子被人砸了,据说是往日结怨的仇家,说他品行不端,连亲外甥女都构陷。在姑苏是彻底待不下去了,前几日,灰溜溜地又举家回了京城,如今寄居在本家,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闲人,终日无所事事。” 嬷嬷低声道:“那温家的生意……” 温梨初语气更添愁烦:“如今全靠大哥既明一人苦苦支撑。可经过这么一闹,温家的名声也受损,生意大不如前。大哥看着他那不成器的弟弟,也是有苦难言,焦头烂额。” 宋清知默默听完,悄然离去。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觉一片冰凉。她也因为此事深深的了解到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满足,先前,舅舅一家刚来姑苏,便一直对外称自己是知府大人的小舅子,宋修得之也不恼怒任由他说,各个商贾得之后便一直讨好温石久一家,他们家的店铺已经得到了不少好处,竟然还不知足,将事情闹的这么大,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如今人财两空,连温家的名声都受到了影响,只能说人心的贪恋,不可想象。 思绪收回,镜前梳妆。 青黛手脚麻利,为她梳了一个流云髻,简约而不失雅致。发间只簪了一根质地上乘的白玉簪,簪头却别出心裁地用细小的金珠与淡黄琉璃,嵌成了一簇悄然绽放的桂花,精致灵动。 她为宋清知选了一身淡紫色的软烟罗纱裙,裙摆绣着同色暗纹,行走间如烟霞缭绕,清雅绝尘。 “姑娘,好了。”青黛轻声唤道。 宋清知抬眼,望向镜中。镜里的少女,云鬓花颜,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只是那眉眼间,总萦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伤,如同江南烟雨笼罩下的湖面,迷离而静谧,为她本就典雅的容貌,更添了几分与世隔绝的神秘感,仿佛她并非此间凡人,而是从一场大梦中惊醒的隔世之魂。 青黛看着自家小姐,眼中满是惊叹,忍不住笑着打趣:“姑娘可真好看,这般容貌气度,只怕是那天上的仙女儿下凡,也比不过呢!” 宋清知被她说得微微红了脸庞,宛如白玉染上胭脂,更显娇艳。她从方才沉重的思绪中彻底脱离出来,带着几分真实的羞赧,轻嗔道:“你这丫头,愈发没大没小了,尽会拿我打趣。” 青黛见她神色稍霁,心中稍安,转而关切地问道:“奴婢只是见姑娘近来总是魂不守舍的,时常独自一人蹙着眉头,可是心里有什么事?奴婢愚钝,但若能替姑娘分忧万一,也是好的。” 宋清知望着镜中青黛真诚担忧的面容,心中一暖,几乎要将那匪夷所思的重生之秘脱口而出。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前路艰险,她不能将青黛也彻底拖入这命运的漩涡。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裾,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没什么,许是昨日没睡好。快些收拾一下吧,阿娘定然已经在外祖母那等候多时了,我们得赶紧出发了。” 窗外,天色已大亮,而一场新的“战役”,正在那座熟悉的府邸中,等待着她。 第8章 风雪赴宴 清晨的寒气,如同细密的牛毛针,无孔不入。宋府门前,马车早已静静等候,拉车的骏马不耐地喷着白汽,蹄子轻轻刨动着地面。 青黛仔细地扶着宋清知踏上脚凳,将她妥帖地送入车厢内。车内暖意融融,角落里的银丝炭盆散发着稳定的热量,驱散了外间的严寒。宋清知坐定,环顾四周,见车内并无父亲宋修的身影,心下微异,遂伸手撩开了侧窗的锦帘。 “父亲早朝还未归来么?我们可需在此等候,与父亲一同前往?”她望向车旁的青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今日这场“团圆宴”,她深知是龙潭虎穴,若有父亲在场,至少能多一分底气。 青黛连忙回道:“小姐放心,老爷临出门前特意吩咐了,他下了早朝便直接去温府,让您不必着急,定要养足了精神再过去。算算时辰,老爷此刻应当已在前往温府的路上了。小姐,咱们可以直接出发。” 宋清知闻言,纤长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她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车外寂寥的街景,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入了风中:“我交代的事情……可都办妥当了?” 青黛会意,上前一步,借着整理帘布的间隙,用仅容两人听见的声音迅速回禀:“小姐放心,红枝天未亮便已依计行事,东西都已按您吩咐的布置妥帖,绝不会出半分差错。” 听闻此言,宋清知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定几分。她轻轻颔首,对车夫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帘布落下,隔绝了车外的光影与寒气,也仿佛将她与那个尚且安宁的世界隔绝开来。车厢内恢复了寂静,只余车轮碾过积雪的辘辘声,规律而沉闷,一声声,仿佛敲在心头。 昨日初回京城,又被母亲安然无恙的喜悦与旧居新景的冲击所笼罩,加之舟车劳顿,她实在没有余力去细细梳理前世的种种。此刻,在这封闭的、驶向命运转折点的空间里,所有的伪装与强撑的镇定都缓缓卸下,前世的记忆如同挣脱了禁锢的潮水,带着冰冷的寒意,汹涌地漫上心头。 她闭上眼,任由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前世的今日,晚宴伊始,气氛尚算融洽。母亲温梨初还曾私下与她感慨,说舅母蒋斐在她独自留京打理府邸、照顾外祖母期间,确实多有帮衬,也曾为四年前姑苏那场“落水”风波私下致歉,言辞恳切。母亲心软,兼之顾念骨肉亲情,便存了与兄长一家冰释前嫌的念头,在宴上主动示好。父亲宋修见母亲如此,虽对温石久一家心存芥蒂,但终究没有多言。 然而,一切的祸端,便在那份“心意十足”的贺礼上。 晚宴之后,母亲献上了那件她耗费数月心血、亲手绣制的金丝缠枝莲纹锦袍。衣袍华美非常,在灯下流光溢彩,外祖母当时见了,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命贴身嬷嬷仔细收好。随后,外祖母便称身子乏倦,由嬷嬷扶着先行回房歇息了。 变故,发生在外祖母离开后的几个时辰。 前厅的守岁宴尚未散去,众人正饮茶闲话,外祖母院中的嬷嬷却连滚爬爬、面色惨白地冲了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夫人……老夫人忽然浑身起了骇人的红疹,呼吸急促,倒在床上痛苦不堪!” 满座皆惊! 众人慌忙赶往外祖母的院落。只见床榻之上,外祖母痛苦地呻吟着,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而她的身上,赫然穿着母亲晚宴后刚送出的那件金丝锦袍! 不等众人反应,舅舅温石久便第一个跳了出来,指着那衣袍,目眦欲裂地吼道:“温梨初!你好狠毒的心肠!竟敢在献给母亲的衣物上做手脚!你这是要弑母啊!” 紧接着,那位仿佛早已“恭候多时”的“神医”,被蒋斐“及时”地请了进来。他装模作样地一番诊视,又拿起那件衣袍仔细嗅闻、探查,最后斩钉截铁地断言:此衣的染料中,被掺入了一种极为罕见的、与老夫人日常服用的一味补药药性相克的毒草汁液,接触肌肤,便会引发如此骇人的症状! 母亲当时就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褪得比纸还白。她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眸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茫然和被至亲背叛的剧痛。 待那“神医”手忙脚乱(实则早有准备)地“缓解”了外祖母的症状后,温石久见母亲失魂落魄、无言辩白的模样,气焰更是嚣张,步步紧逼,各种污言秽语如同毒箭般射向母亲。 “不……不是……母亲,女儿没有!女儿怎会害您?!”母亲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是带着哭腔的、无力的辩白,她望向床上虚弱的外祖母,泪水汹涌而出。 父亲宋修与她也立刻站了出来。父亲将她护在身后,面色沉肃,对着稍稍缓过气来的外祖母郑重道:“岳母大人,此事疑点重重,仅凭一面之词,绝不能就此定了阿梨的罪!小婿恳请,立刻报官,由衙门介入详查,必能水落石出!” 然而,母亲亲手缝制衣物是事实,期间无人旁证是事实,“神医”的指认更是“铁证如山”。纵使外祖母内心不愿相信女儿会害自己,在那“确凿”的证据和温石久一家煽动起的群情激愤下,看向母亲的眼神,也充满了惊疑、失望与痛苦。 那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母亲最后一点希望彻底斩碎。 自那日后,母亲便彻底垮了。“弑母”的嫌疑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在她的脊梁上,让她在娘家抬不起头,在京城的社交圈中沦为笑柄。她本就因多年操劳而略显虚弱的身体,在这巨大的冤屈和心灰意冷之下,迅速衰败,郁结于心,药石罔效,最终…… 宋清知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再次体验到了前世那种窒息般的绝望与愤怒。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坐垫,冰冷的杀意在眼底一闪而逝。 温石久,蒋斐……还有那个助纣为虐的“神医”! 前世,她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含冤莫白,走向毁灭。但这一世,她回来了。她不仅知晓了他们的全盘计划,更早已布下后手。 红枝此刻,应当已经……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不能慌,不能乱。今日,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父母身后无助哭泣的宋清知。她是执棋者,要将前世施加在他们一家的痛苦,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马车依旧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距离温府越来越近。宋清知整理了一下微蹙的衣襟,端坐起身子,眸光重新变得沉静而坚定。 风雪依旧,但这一次,她绝不会让那场毁灭性的“风雪”,再次降临在这个家里。 第9章 温府寒暄 马车辘辘,最终在温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稳稳停驻。相较于宋府的清雅内敛,温府门庭更显富丽堂皇,彰显着商贾之家的雄厚财力。门前两尊石狮子披着薄雪,威严地注视着来往车马。 车帘掀开,青黛小心翼翼地扶着宋清知踏下脚凳。双脚甫一落地,清冷干燥的空气便涌入肺腑,宋清知下意识地抬眸,却意外地看见父亲宋修并未入内,而是独自静立在门廊那高高的台阶之上。他身着深紫色朝服,官帽已除,想必是下了早朝便直接赶来,连官服都未曾换下。寒风吹拂着他官袍的下摆,在那一片炫目的富丽背景前,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沉静而挺拔。 宋清知心头微暖,夹杂着一丝酸楚,不禁加快步伐,来到父亲身前,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爹爹既已到了,为何不先进去?外面风大天寒。” 宋修闻声转过头,见到女儿,严肃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他走下两级台阶,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虚扶了女儿一下,语气轻松地说道:“无妨,爹爹也是刚到。想着你的马车应当就在后面,索性等上一等,我们父女一同进去,岂不更好?”他说话时,口中呼出团团白气,目光在她脸上仔细流转,似是确认她气色尚佳,这才放下心来。 说完,宋修便转过身,引着她往里走,一边道:“你外祖母怕是早已等急了,我们快些去吧。” 宋清知轻轻“嗯”了一声,乖顺地跟在父亲身侧。一路行去,穿过影壁,步入庭院深深。廊下路过的丫鬟仆役见到他们,无不立刻停下脚步,垂首敛目,恭敬地齐声问安:“参见侯爷!”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带着小心翼翼的敬畏。 宋清知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父亲宋修的官职,在前朝投降、南晋新立后,非但未曾因曾是前朝旧臣而被贬斥,反而因治理地方政绩卓著,深受晋文帝赏识,被留任京城,敕封宋令侯。这份“不降反增”的恩宠,足以窥见圣上对父亲的信任与倚重。前世,也正是凭借着这份圣眷和侯爵的尊位,在母亲身陷“毒衣”风波时,衙门最终才未能真正对母亲施加刑罚,即便后来草草找了个替罪羊结案,温府上下,包括外祖母在内,私下也都认为那不过是官府畏惧宋令侯的权势,刻意徇私包庇,息事宁人的手段罢了。 想到这里,宋清知的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苦涩。法律上的清白,终究敌不过人心深处根植的怀疑。外祖母至死,心中都存着那未能完全放下的芥蒂。而母亲温梨初,更是将此事视作毕生难以洗刷的耻辱与心结,自觉无颜再面对娘家亲人,自此回温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性情也愈发沉郁。 她抬眸,望着眼前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温府前厅,那喧嚣热闹仿佛近在咫尺,却又感觉遥远得如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冰壁。这府邸雕梁画栋,陈设奢华,暖炭烧得极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可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屋房无温,岂有人心凉薄。她在心中冷峭地嗤笑一声,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婉浅笑。 前厅门口,外祖母已在几位嬷嬷的簇拥下站在那里等候了。她身着绛紫色缠枝福纹锦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成色极好的翡翠头面,显得雍容而精神。见到宋修父女走来,她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意,那笑容真切,带着长辈见到久别晚辈的由衷喜悦。 待两人行至跟前,外祖母竟率先微微屈膝,要向宋修行礼,口中道:“老身参见侯爷。” 宋修岂会受岳母如此大礼,他立刻上前一步,稳稳托住外祖母的手臂,阻止了她下拜的趋势,语气诚恳而带着敬意:“岳母大人万万不可!您这是折煞小婿了。在家中,只有晚辈宋修,并无什么侯爷。您快请起。” 外祖母顺势站直身体,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显然对女婿的谦逊恭敬十分受用。她的目光随即落到了宋清知身上。 宋清知不需提醒,便向前轻移两步,姿态优美地深深一福,声音清越动听:“清知给外祖母请安,愿外祖母福寿安康,笑口常开。” “好,好,快起来,让外祖母好好看看!”外祖母笑得合不拢嘴,亲自伸手将她扶起,然后便极其自然地拉过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温暖却已有些干瘦的手心里,一边端详着她,一边携着她一同往温暖如春的前厅内走去,“我们知知丫头,真是越大越出挑了!这通身的气派,这眉眼,真真是标致得紧,比你母亲年轻时还要胜上几分呢!” 宋清知任由外祖母拉着,脸上挂着羞涩而甜美的笑容,口中谦逊地应和着:“外祖母过奖了,清知不敢当。”然而,在她低垂眼睑、看似乖巧温顺的瞬间,那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锋利的冰棱,悄无声息地、精准地射向了站在人群稍后位置的舅母蒋斐。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穿透力,冰冷,审视,仿佛要剥开她脸上那层伪善的皮囊,直窥其内里盘算的毒计。 蒋斐正陪着笑,冷不防接触到这目光,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心虚和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变得极不自然,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朝着宋清知的方向,扯出了一个更加勉强、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 宋清知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目光已若无其事地收回,重新落回到外祖母慈祥的脸上,仿佛刚才那锐利的一瞥从未发生。 然而,蒋斐却无法立刻平静。她只觉得方才被宋清知目光扫过的地方,皮肤都隐隐发烫。她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布料里,求助似的飞快瞥了一眼身旁的丈夫温石久。 温石久显然也察觉到了妻子那一瞬间的失态,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递给她一个安抚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示意她镇定,莫要自乱阵脚。然后,他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跟着众人一同走进了前厅。 厅内暖意融融,熏香袅袅。外祖母拉着宋清知,径直走到了主位旁,硬是让她挨着自己坐下,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宋清知的手,仿佛握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从厅外传来。众人望去,只见温子墨与温子欣兄妹二人,正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走进来。他们显然是来迟了,脸上带着些许慌乱和不安。 两人快步走到厅中,甚至没敢抬头仔细看座上的人,便齐齐跪下行礼,声音带着急促:“孙儿(孙女)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绵长!” 前一刻还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厅堂,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外祖母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几分,虽未立刻发作,但那和蔼的目光变得有些淡,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并未如对待宋清知那般亲热地叫起他们近前说话。 宋清知安静地坐在外祖母身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不由掠过一丝几近残酷的明悟。果真和前世一模一样,这对兄妹,终究还是迟到了。若是此刻将他们姗姗来迟的真正缘由,恐怕……这满堂的所谓亲情和乐,立刻就会变得无比滑稽且令人难以置信吧。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那一抹冰凉的嘲讽,仿佛只是沉浸在外祖母温暖的关爱之中。然而,那被外祖母紧紧握住的手,指尖却微微发凉。这场除夕之宴,才刚刚拉开帷幕,而那隐匿在欢声笑语下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第10章 暗涌初现 厅内此刻静得能听见银炭迸裂的细微噼啪声。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那对跪在地上、姿态窘迫的表兄妹身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宋清知缓缓转过头,对外祖母展露一个毫无阴霾的、纯善温婉的笑容,声音轻柔得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外祖母,您瞧,表妹和表哥定然也不是故意来迟的。想必……是真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耽搁了,一时抽不开身吧?”她语速不急不缓,带着恰到好处的体谅。 说完,她微微停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地上跪着的两人,那眼神清澈,却仿佛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她温和的注视下,温子墨的头垂得更低,温子欣则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对吧,表哥,表妹?”宋清知尾音微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温子欣心头狂跳,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她不敢直视宋清知的眼睛,慌忙抬起头,对着外祖母挤出几分委屈又急切的神情,抢白道:“对对对!宋姐姐说得是!外祖母,您千万别生气!实在是……实在是昨夜我与哥哥一想到宋姐姐今日便要入府团聚,心中欢喜,便想着定要准备些姐姐在姑苏时爱吃的糕点零嘴儿,一直忙活到深夜,这才……这才不慎起晚了!都是孙儿的错,求外祖母责罚!”她说着,甚至还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逼出几滴应景的泪花。 温子墨也连忙跟着磕巴地附和:“是,是……妹妹说得是,求祖母恕罪。” 宋清知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了然于心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转而看向外祖母,语气愈发温软体贴,带着几分劝慰:“原来如此。表妹和表哥竟如此费心,倒叫清知心里过意不去了。外祖母,您看他们也是一片赤诚之心,虽行事稍欠稳妥,其情可悯。今日乃是除夕佳节,合家团圆的好日子,最要紧的是和乐美满,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便饶了他们这一回吧?” 她这番言辞,既全了温子欣兄妹临时编造的颜面,又彰显了自己的大度与识大体,更将“阖家团圆”的喜庆氛围抬了出来,让人无法反驳。 外祖母听着,心中那点因孙辈迟到而产生的不快,果然消散了大半。她看着身旁明眸善睐、言语得体的外孙女,越是比较,越是觉得宋清知懂事可人,心中对她更是添了十二分的满意。她轻轻拍了拍宋清知的手背,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满是慈爱:“好,好,就听我们知知的。你们俩也别跪着了,起来吧,下不为例。” “谢外祖母!”两人如蒙大赦,慌忙谢恩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到了温石久和蒋斐身后,低垂着头,再不敢多言。温石久面色阴沉,蒋斐则强撑着笑容,眼神闪烁不定。 宋清知用眼角余光敏锐地瞥见,侍立在不远处的青黛正朝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时机已到。 她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疲惫与脆弱,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对外祖母歉然道:“外祖母,许是路上奔波了数月,身子骨终究没能完全恢复过来,这会子又觉得有些头疼了起来,精神不济,恐扰了您的兴致。可否容清知先告退,回房稍作歇息?待我养足了精神,定立刻回来陪伴外祖母。” 外祖母一听,立刻心疼不已,关切地询问:“头疼了?可是受了风寒?要不还是请个郎中来瞧瞧吧,莫要硬撑着。” “不必劳烦郎中了,”宋清知婉拒,声音轻柔却坚持,“只是有些乏累,歇息片刻便好。今日佳节,莫要因我扫了大家的兴。” 见她坚持,外祖母只好点头应允,连忙吩咐身边的嬷嬷:“快,送小姐去早已收拾好的厢房休息,炭火茶水务必周全,不得怠慢。” 宋清知再次敛衽行礼,这才由嬷嬷引着,带着青黛,缓缓离开了喧嚣温暖的前厅。 一踏入安排好的厢房,隔绝了外间的热闹,屋内只剩下心腹之人,宋清知脸上那抹柔弱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锐利。青黛迅速而轻巧地合拢房门,落下门闩。 几乎同时,一道纤细灵巧的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内室的屏风后闪出,正是早已潜入接应的红枝。 “小姐。”红枝压低声音,神色肃穆。 宋清知走到桌边,并未立刻坐下,目光沉静地看向红枝:“证据可都寻到了?人,查清楚了?” 红枝利落回禀:“回小姐,都已办妥。那个所谓的神医,真实身份已经查明,是雀影楼的外围人员,专接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此次是收了温石久三百两银子,奉命假扮神医,作伪证构陷夫人。此人此刻就躲藏在温府后园假山附近的一间废弃杂役房里,并未露面,只等信号。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那件动了手脚、浸染了‘赤焰草’汁液的旧衣,奴婢已按照您的吩咐,在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前厅时,潜入偏房,将箱子里那件完好无损的新衣与之调换。有毒的旧衣已被奴婢秘密收妥,藏在了绝对安全之处,小姐随时可下令取用。” 宋清知这才缓缓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微温的茶水。她并未立刻饮用,只是垂眸,凝视着白瓷杯中微微荡漾的、自己清晰的倒影。水面映出的少女眉眼依旧精致,但那双眼眸深处,却氤氲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冰冷算计。 “很好。”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既然各方都已就位,那么……好戏,就快开始了。” 前世的记忆碎片在此刻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她也是在很久以后,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下,才得知温子欣与她嫡亲的兄长温子墨早已互通心意。那时,温子欣已然怀有身孕,眼看事情再也隐瞒不住,便痴心妄想地要与温子墨私奔。 可温子墨是个什么货色?空长了一张惹是生非的嘴,实则胆小如鼠,毫无担当。一想到孩子出生后,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根本无法养活三人,他便退缩了,恐惧了。具体他们后来是如何商议的,宋清知并不完全清楚,只知道最终传来的消息是——温子欣在与爱人私奔的途中,不幸被贩子掳走,转卖进了燕翠楼。不出一个月,便因身体孱弱,加之骤然流产,香消玉殒,死得无声无息,如同被碾死的蝼蚁。温府一开始派人寻找温子欣,但她名声已毁,不能再毁了温家的名声,便直接草草的办了丧事,而温子墨,则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般,安然回到了温家,继续做他挥霍无度、无所事事的富商公子。 回想起这对兄妹前世的结局,宋清知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按照时间推算,此刻的他们,恐怕正是浓情蜜意,那孩子……说不定早已在温子欣的腹中,只是她自己尚未察觉罢了。 “小姐?小姐?” 青黛担忧的声音将宋清知从冰冷的回忆中唤醒。她发现自家小姐今日频频出神,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与寒意。 宋清知蓦地回神,这才意识到手中的茶水已凉。她将茶杯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无事,”她摇了摇头,语气恢复平静,“只是想些事情罢了。” 她目光流转,落在眼前这两位对自己忠心不二的丫鬟身上,忽然心念一动,开口问道:“我让你们暗中做的这些事,桩桩件件都透着蹊跷与风险,你们……难道就从不问我,为何要如此吗?” 青黛与红枝对视一眼,随即,青黛率先开口,声音坚定而毫无犹疑:“小姐要我们做的事,自然有小姐的道理。奴婢们愚钝,只需听令行事便好。等小姐觉得时机合适,愿意告诉奴婢们的时候,奴婢们自然就会知晓。” 红枝更是直接,单膝跪地,抱拳道:“奴婢的命是小姐救的,此生唯小姐之命是从。甘愿为小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看着她们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忠诚,宋清知冰冷的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暖石,漾开圈圈温暖的涟漪。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眸中的冰雪似融化了些许。 “起来吧,”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有你们在,很好。” 窗外,隐约还能传来前厅的喧闹与丝竹之声,更反衬出此间的寂静与紧绷。风暴来临前的平静,最为压抑,也最为惊心。宋清知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锋。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第11章 暗棋落定 厢房内,炭火安静地燃烧着,时间仿佛被拉长。宋清知只合眼休息了约莫一刻钟,便倏然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不见半分睡意。时机稍纵即逝,容不得半分耽搁。 她迅速起身,对侍立在一旁的红枝低声吩咐,声音果决:“你且去盯着那个‘神医’,务必掌握他的一举一动,看他与何人接触,但切记,莫要打草惊蛇。” “是,小姐放心。”红枝领命,身影一晃,便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宋清知则带着青黛,步履从容地向外走去,面上已恢复了那份恰到好处的温婉与闲适,仿佛真的只是睡醒了,出来随意散步透透气。 温府的花园虽值寒冬,但仍有耐寒的松柏点缀,加之一些精心培育的、在暖房中催开的应季盆花,倒也并非全然萧瑟。宋清知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却敏锐地扫过各处。行至一处假山石后,她脚步微顿,示意青黛放轻动作,悄然隐在了嶙峋山石的阴影之后。 不过片刻,果然见到温子欣带着一名小丫鬟,脚步虚浮地走进了花园。她脸色有些苍白,眉头紧蹙,一手无意识地抚着胸口,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不适。 就在她走到一株蜡梅旁时,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感猛然上涌,她急忙俯下身,对着花圃边缘剧烈地干呕起来,因胃中并无多少食物,只吐出些酸水,模样甚是狼狈难受。 时机已到! 宋清知立刻从假山后转出,脸上瞬间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加快脚步迎了上去,声音清晰而带着担忧:“表妹!你这是怎么了?”她伸手虚扶住温子欣的手臂,目光在她苍白泛青的脸上仔细逡巡,“可是身子哪里不适?脸色怎地如此难看?这可不是小事,万万不能硬撑!青黛——”她说着,立刻转头,语气急促地吩咐,“快!快去前头看看,能否请位太医过来,给表小姐瞧瞧!”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抚着温子欣的背脊,动作看似体贴温柔。然而,就在她转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不远处月洞门下,一道静立的身影——正是大舅母林氏。林氏穿着一身素净的靛蓝色衣裙,面容沉静,目光正落在她们这边,将温子欣干呕的全过程看了个清清楚楚。 宋清知心中一定,嘴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微弧。果然如此。大舅母林时,性情耿介寡言,不喜后宅争斗,但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尤其憎恶这等有违人伦纲常的龌龊之事。今日这一幕“病态”落在她眼里,便如同一颗怀疑的种子,已深深种下。 “不!不要去!”温子欣闻言,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惶失措地一把紧紧抓住宋清知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连忙松开手,强自镇定下来,挤出一个虚弱无比的笑容,声音也刻意放柔放缓,带着气弱游丝的颤音:“多、多谢宋姐姐关心……我,我可能只是昨夜着了凉,又或许是晚膳前用了些不合胃口的点心,吃坏了肚子……不、不碍事的。真的不必劳烦太医了,我……我回房去歇息片刻,喝点热水就好了……”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神躲闪,不敢与宋清知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眸对视。说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她挣脱了宋清知的搀扶,带着丫鬟,脚步虚浮又匆忙地离开了花园,背影透着仓皇与狼狈。 宋清知没有再阻拦,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投向那月洞门。只见大舅母林氏眉头微蹙,深深地看了一眼温子欣离去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随即漠然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成了。宋清知在心中暗道。怀疑的引线已经埋下,只待一个引爆的时机。 她不再停留,转身对青黛淡然道:“走吧,这里的热闹看完了。我们……该去准备看下一场戏了。” 主仆二人回到厢房,静待时机。直到窗外暮色渐浓,前厅传来愈发鼎沸的人声,预示着晚宴即将开始,宋清知才重新对镜整理了一下妆容,确保自己依旧光彩照人,神态自若,这才带着青黛,再次踏入那片灯火辉煌之中。 此刻的温府前厅,已是宾客云集,珠光宝气,觥筹交错。除了温家本族的亲眷,更有不少京城中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莅临。他们之中,许多倒并非全然是给温家这商贾之家的面子,更多是听闻宋令侯宋修在此,特意前来攀附结交,混个脸熟。一时间,厅内人流如织,寒暄笑语不绝于耳。 人多眼杂,正是行事的大好时机。 宋清知隐在人群边缘,对青黛使了个眼色。青黛会意,假意被人从身后推搡了一下,轻呼一声,向侧前方一个趔趄。她这一下,恰到好处地撞到了前面几位正互相谦让着入座的客人身上。这本就拥挤的前厅,顿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和混乱。 “哎呦!” “小心些!” “谁啊?挤什么挤!” 人潮在这小小的推力下不由自主地涌动了一下。而温子欣与温子墨,作为主家的孙辈,此刻正被温石久安排着,负责引导几位重要的贵客入席。他们恰好行至这骚动区域的边缘。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一道灵巧的身影(红枝)如同游鱼般掠过温子墨和温子欣的身边。下一刻,只听得“啪嗒”两声清脆的轻响,两枚质地温润、造型别致的半月形玉佩,从他们身上“不慎”滑落,掉在了光可鉴人的青石地板上。 宋清知看准时机,立刻快步上前,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关切,扬声帮着疏导:“诸位莫慌,小心脚下,慢慢疏散便好,切勿挤伤了!” 待那小小的骚动因她的安抚而稍稍平复,人群渐次散开些许时,她仿佛才刚注意到地上的物件,俯身将它们拾起,举到眼前,用足够让周遭不少人听见的音量,带着几分天真与好奇,讶然道:“咦?这是何物?质地如此莹润,雕刻也精巧,不知是哪位贵人不慎遗失的?” 她的声音清脆,在稍显平复的嘈杂中格外清晰,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众人纷纷转身,或好奇或探究地望向她手中的玉佩。 宋清知将两枚玉佩在掌心并排,故作仔细端详状,随即,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一般,声音微微拔高,带着一丝刻意的惊奇:“呀!诸位请看,这两枚玉佩的边缘纹路……似乎……似乎能严丝合缝地对上呢!莫非……这原本就是一体,被巧匠一分为二的‘鸳鸯佩’或‘合欢璜’?” 她抬起眼眸,目光纯然无辜地扫过在场众人,最终,似是不经意地,在那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僵立原地的温子欣和温子墨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 “也不知,”她语速放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是哪家的夫人老爷,或是……哪家定了亲的公子小姐,不慎遗落的定情信物呢?” “公子小姐”四字,她咬得微重。 刹那间,整个前厅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的目光,或惊疑、或鄙夷、或带着看好戏的兴味,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对已然面无人色、浑身颤抖、如同被钉在地上的“表兄妹”身上。 只因这玉佩是温子墨曾经花大价钱找人定制的,而被合上的玉佩上“墨”字如此明显,明眼人也知这玉佩到底是谁的,温子墨此人最好显摆,有些公子哥一眼便认出了这玉佩,疑问道“这不是子墨兄的玉佩吗,为何被分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