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月映千江》 第1章 楔子 仙道贵生,无量渡人。 ——题记 我提起长裙,慢慢步入荒草丛生的树林。溽热的红棕壤之上覆盖着未经腐化的残枝,林翳间斑驳落下滇西金缕似的日光,裙摆的织金襕摩挲过七星蕨的叶脉簌簌作响。走过郁郁草木,我终于看到树下那块残碑,轻轻抚开落下的枯枝,手指扶上残缺的碑文。 “我们永远怀念,为此役立下不朽功勋的中**人……” 石碑已经残缺。不是风吹日晒,而是被暴力穿凿。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断面,我已经无法窥探那个人的姓名,空余无端的遐想和无数次登临怀古的情思。 闭上眼,耳机中播放着钟毅的《丹心长昭》。清风自林下吹来,溽热自泥土中蒸起,风吹动林冠,眼前跳动着林翳间落下的光斑。光斑变幻着,我听到飞机引擎的轰鸣、炮弹出膛的轰鸣、子弹出膛的轰鸣、弹道刺穿空气的轰鸣、连天的厮杀和动地的呐喊。天空被硝烟染成雨水也洗不净的黑灰色,铅灰的彤云里包裹着年轻的面孔,茫然而后坚定。 我抬起扶在石碑上的手指,切断了自己与那个世界的联系。 然后铅云飘散,他们的身影和声音也跟着消散。我再睁开眼时,天还是天,水还是水。滇西的天空清澈澄明,湛蓝得像屋顶睡着猫儿的琉璃瓦。我再也听不到呐喊的声音,年轻的生命消逝在呐喊和冲杀里。 又一次的沉寂与悲恸,悲恸与怅然若失。那些史料或已散逸在那段错误的时光里,他们孤独长眠在苍山高岗之上,孤独地承受着亚热带山林的残蚀与风化,安静地等待着被整个世界遗忘。 我茫然望着那块残缺的碑文,我不知该如何怀念和铭记。 我闭上眼,重新抚上那块碑文。 手指在石碑粗糙的表面行进,风渐渐起了。风里带来一个声音。 恍若祈祷,恍若呜咽,恍若神佛的慈悲,恍若刽子手的忏悔与哀吟。 光点在黑暗里亮起,我看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他从祈祷的声音里抬起头,望着我时,苍凉又哀恸的笑纹从他的嘴角漫到了眼底。 “我自会去救我的众生。但也请你,不要放弃我。” 沙哑的声音恳求着。拼死抓住又不敢抓住。 他恍若涉江而来,忘川彼岸血色的花开满,绊住了他妄想逃离的脚步。 “渡我一人,即渡众生……” 最后这句出自鹤唳华亭。可能不太妥,但我真的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第一章 襟袖被江岸涌起的狂风吹起,我抬手掩住面容,阔大的广袖在风里翻飞着,像白鹤翩飞的双翼。 我听到嘈杂的声音,像忘川中亡魂的喁喁私语,诉说着回溯的光阴。 待风声渐渐停息,我再睁开眼时,眼前已经不是山林和残碑。 雨水落在山城青灰的石板路上,路旁青砖黛瓦砌成低矮的屋檐。我立在檐下,雨水打在屋檐的瓦片上,穿成线落下时打湿了我的额发。 我认得这里的街道,是怒江东岸的禅达古城。——可我为何在此? 忘川河畔见到的一切恍如梦境。我记不清他的样子,只记得那个声音,所有的魂灵都能在那哀恸又慈悲的祷祝里安息。 他是谁?我又为何会出现在此? 我不知道。 我撑起伞离开了栖身的屋檐。 我要去找一个答案。 我撑伞走过雨巷,禅达城雨水缠绵,夹杂着清冽春寒,远处云岚雾霭如重重纱幔掩映连绵群山,像极了山水间淫雨霏霏的江南。 踏过青石板,留下单调的哒哒声和沙沙的雨声。天地间漂浮着幽寂与清冷,隔墙传来的嘈杂渐渐打破了这幽寂与凄冷。 雨巷中,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在逗一条狗。 他们撕打在一起,但那不像撕打,而是一个生灵在与同侪嬉戏。 我说不清是像狗的人还是像人的狗——他抬起头时,看到了巷口撑着油纸伞的姑娘。那双黑亮的眼眸中放纵的笑意消失了,他疑惑又茫然地望着我。 我慢慢走上前,石板路上积聚的潦水打湿我的裙摆,雨水被风吹落到雪色长衫上,我将伞盖倾在他身上。 “阁下是——?” 我一手握着伞柄,屈身施了一礼。“妾路过此处。” “你……不管你从哪儿来,回去吧。”他不再嬉闹,而是严肃着,言辞恳切。“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在找一条回家的路,找到了就回去。——你去哪?我送你。” 他摇头示意不必,“天黑之前,回家去吧。” “请问——”我看了一眼他胸前的名条,迟疑着:“现下是三十一年四月还是五月?” “……四月。”他愣了一下,望着我,他的狗也安静了下来,亲昵地偎在他脚边。“你迷路了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家?”他说着接过了我手中的伞。 我无力地苦笑。事情理清楚了。我回到了西元1942年,南天门之战以前的禅达。接着远征军会在缅北溃败,西岸会失陷,打下南天门是在两年之后,那块碑大抵也是两年以后的事情——我至少要在这里呆上两年才回得去。 “有劳军爷,但不必了……”我无语道。“天黑之前,我回不去了……” 雨终于停下。 我辞别了那个叫龙文章的军需中尉,他的衣裳被雨打湿了贴在身上,军装下裹着的精壮的身体全然不像个军需,倒像个百战沙场的将军。他的眼睛很黑,像最纯粹的夜色,夜空中群星闪耀,那么明亮,熠熠生辉。 我不信他只是个军需官。 我撇撇嘴,大抵……还会再见到的吧。 第3章 第二章 第二章 我来到当铺,预计要把镯子当了,先找个地方住下。 远远就看见有人在厮打——那也不是厮打,是店里的伙计群殴一个穿军装的。说不清他有多久没洗澡了,霉烂和酸臭的味道顺着空里的湿气飘了很远,他像个兵痞,却死死抱着手里的枪,我方才注意到他们的争端是因为那把枪——“要去打小东洋诺!冇得枪拉么楞行咯——” 我叹了气,走进当铺,“当”的一声把镯子扔到了柜台上。 “赎他那把枪。” 老板忙从账簿中抬起头,看看我,眼中神色一变,又看那镯子。万宝德花丝足金的,这年头黄金可比老掉牙的军火值钱。我倚在柜台前,等他一丝不苟地戴上眼镜勘验,匆忙叫伙计放人,又将余下的钱数给了我。 我出门时,角落里的湖南兵正看着我。他被打的冒鼻血,我从袖兜里摸出帕子递了过去。 “请问,禅达哪里还招兵吗?” 我按照他指的路找了过去。 天已经很晚,暮色渐渐沉下,炊烟从黛色的屋檐上袅袅升起,伴着窗子里透出的橘色火光和烟火的香气。 配校衔的长官走出来,不同于我在禅达见到的任何因被打散了而编制而军容不整的溃兵,那身合体的军装浆洗得一尘不染,笔挺地束在同样挺拔伟岸的身躯上,如一柄行走的利剑,威严肃穆中带着凛然杀气。 他出门时看到我,目光停留片刻,我从那双眼眸里看到些许惊愕,近而转成了厌恶。那像一双孩子的眼睛,从不掩饰心底的任何情绪。 或是因为我的失礼的瞩目,我低下头,屈身行礼。 他迟凝片刻,转身登上了军车。 虞啸卿。 无需任何过多的说明,只一个名字,便蕴藏了数万万文字都说不尽的千言万语。 中华民国编纂的史书中从不乏对陆军中将虞啸卿的溢美之词,年少有为,豪气干云,勇退日寇,收复失地,云云。2012年他于台北逝世,台湾当局还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告别式,自发来送别的民众将前前后八条大街围得水泄不通,外媒险些以为这群暴徒企图占领国会。 与之相比,大陆的态度愈发显得曲折坎坷。在后来那场我不愿提及的战事里,虞军座率残部与我军血战至最后一息,并因此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长达半个世纪之久,一直到两岸实现三通以后方才稍稍松了绑,而后对他的溢美之词便席卷了大陆。 即便不为战功,只那一份勇气与才貌,便足以令任何人为之倾倒。 至于叫骂的浪潮,除却“那场仗”,呼声最高的便是“冒领南天门之功”,据说是学者在采访过南天门之战的幸存者后提出了论点,至今仍争论不休。 我望着那辆车远去的尘土,按了按脑仁。一个死了都不让人安生的主儿,没死的时候能有多闹腾,想想就叫人头疼。 据说他的偶像是拿破仑,因为他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并且会在半夜两点把公文丢到你的床头,告诉你明天早晨六点钟之前这份文书要出现在他办公桌上,不然就会有十个荷枪实弹的亲卫扛着巴祖卡冲进来,威胁你恐吓你吓唬你,直到你把公文写完为止。 我不由在滇西的寒风里发了个哆嗦。衫子上雨水还未干透,被晚风一吹愈发地冷了。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么个不自在的差事?我咬了咬自己的手指,无语凝噎。 据他在回忆录中说,他麾下有一任参谋(副官?翻译官?勤杂兵?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是个千里赴戎机的女学生。而我如今在思索,那或许是因为我无意中参与了历史。 我走进那座院子,有长官在登记——我如今丝毫不怀疑虞军座被铭记和称颂是因为他的容止,他和他的部下都该待在仪仗队而不是前线,纤尘不染的像一件礼器,战争却让摆着的礼器成了利器,是国之大幸还是不幸?我又无言。无言地排队登记。 “沈千江,研究生一年级。没当过兵,学过英文,应征入伍来当随军翻译。” 那个年轻的军官抬起头,看到我时同样愣了一下——我这身行头在滇西大概有些不合群。他有些为难,回头看了看他的弟兄,他的弟兄也正看着他——这里他军衔最大,没人能把他拿主意。 “嗯……同学?”他尝试着这样称呼我。“你是……哪儿来的?” 身后一阵窃笑,我无语,他脸红。 我思索着我念的学校放在民国该叫什么,思索之余想到我的毕业证和学生证都丢在二十一世纪,于是更加无语。 “三闾大学。”我随口胡诌,横竖是个三无产品,讲什么都是谎报,谎报什么不一样。 他试图下笔,下笔却开始无语凝噎,我善解人意地接过笔填好了个人信息。他又噎了一会儿,然后问:“有证件吗?” 我为难道:“本来是有的……路上遇到水匪,然后就冇得了。” 他悻悻,而后打算下逐客令,鸣金收兵。 “I have a dream——”我眼疾手快,按住了他将要合上的笔记本:“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this nation will rise up and live out the true meaning of its creed: 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every valley shall be exalted, and every hill and mountain shall be made low, the rough places will be made plain, and the crooked places will be made straight; and the glory of the Lord shall be revealed and all flesh shall see it together! With this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hew out of the mountain of despair a stone of hope! With this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transform the jangling discords of our nation into a beautiful symphony of brotherhood. With this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work together, to pray together, to struggle together, to go to jail together, to stand up for freedom together, knowing that we will be free one day! ……” 感谢上帝。 感谢马丁·路德·金。 感谢拧着我的脑袋让我背课文的英语老师。 在一阵天花乱坠的壮怀激烈之后,我被录取了。 张立宪被我忽悠的一愣一愣,机械站起身,握了握我的手:“欢迎加入我们……江老师。” * 亲兵畏头畏尾,将军部退回来的文件交给了虞啸卿。 虞啸卿看到公文上醒目的红色批示:“欠妥”,愤怒将公文摔到了地上。 “他妈的一个团,连个写公文的都没有?” 亲兵乖觉捡起文书,抖抖索索双手捧着:“团座,咱们……咱们招上来的,都……都是……” “大字不识的兵渣子。”何书光心直口快作了补充。 张立宪看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小声举手道:“团座,今天晚上……招了一个英文老师。” “英文老师?” “是个研究生。”余治纠正道,然后补充:“湖南来的。” 虞啸卿想也没想:“就是他了。明天早上七点钟以前,让他把作战报告送到我的办公室。” 我不了解军火行情,但女主应该知道,她学过抗战史。按道理出门带镀金的镯子比较合理,除了家里有矿的谁成天带狗头金出门啊……但是鉴于我不了解行情,就暂定足金吧。女主家里没矿,她转发微博中奖了。 另:查了一下,三闾大学竟然在湘西,真巧。谢谢钱老师,我又有书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二章 第4章 第三章 我打着哈欠来到虞啸卿的办公室外面,敲门,没人应。 还没起? 我拍了拍哈欠,脑袋晕乎乎的,眼前一群拿刀拿枪的小人打打杀杀。 困出幻觉来了。 捧着作业本,像个迟到被老师罚站的国中生,国中生还穿着奇装异服,于是不一会四面八方的学生都像挤海绵似的涌出教室,像小学生排队参观马戏团似的参观被罚站的我。 真见鬼,但凡我们那一天到晚只知道招猫逗狗的军需中尉能稍微靠点谱,少摸两条鱼多读两页书顺便再发套军装给我,我也不至于穿着明华堂来给虞啸卿交作业。这气氛尴尬的,要不是因为等了一年的工期我真恨自己昨天为什么没把这衣裳也一起当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穿明华堂上前线,我不是猴谁是猴? 我背过身去,装作抠门板上颓圮的油漆。可背过身也挡不住清晨的朝阳照在织金的裙襕上,细密的金线在晨风里微微飘摇,像柔软的金箔,金箔迸溅出光影,像空里浮动的金色雾气。 我站在金色的雾气里,飘飘乎如羽化而登仙。——虽然我确是从忘川而来——好吧貌似确实不是同一个物种,没哪个正常人类说穿越就穿越的。 我放弃了抵抗,一边打瞌睡一边当猴。 好在这猴没当太久。 虞啸卿在七点钟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外,他还是那副挺拔干练的模样,只是没有穿军装,轻薄的白色衬衫勾勒出胸膛宽阔挺拔的轮廓,白皙的皮肤自解开的领扣下露出,带着薄汗,阳光开朗又朝气蓬勃,叫人无端生出好些遐想来。 转过转角时他还在和张立宪们打诨,我疑心他们是刚打完球回来——后来才知道是去练刀——他雀跃得像个孩子,可下一秒回头看见我时,那阳光开朗又朝气蓬勃的灿烂微笑却凝固了。 他惊愕,我乖觉低下头,把昨天张立宪让我写的东西呈了上去:“请团座指示。” 虞啸卿疑惑地回头看看张立宪,又看我,确认张立宪口中说的“英文老师”就是眼前这个“朱门酒肉臭”时,眉毛都拧在了一处。他皱着眉,略带嫌恶地从我手里拿起那份作战计划。 一份文书而已,还能看死你?我腹诽着,等待着团座的雷霆震怒。他却并没有发怒,一翻到底,又抬头看我,又错愕,而后难得地支吾起来:“……甚好。” 我看到他身后的亲随们额头上冒的汗终于跟心一起落了下去。 他把文件随手交给亲兵:“递上去吧。”然后指指我:“给她发套军装——上尉作战官。” “团座。”我转身叫住了逃也似的进屋去的虞啸卿,他的长靴绊在了门槛上,我下意识伸手去扶,他却像触到烙铁似避开,躲在一个不会和我有任何肢体接触的地方,才回身看向我。 我有些悻悻,原来军队里避嫌竟能避成这样。 他有些不自在,我回头看了看张立宪们,他们站在门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我无奈,一步跨进去,反拴上门,从袖兜里摸出真正让我熬了一晚上的东西。 虞啸卿警惕望着我,那种警惕不亚于我正拿着情书向他告白。但如果他听到我后面说的话,大概会宁可我手里拿的就是天底下最蹩脚的情书。 为了避嫌,我径直把报告丢到了他的办公桌上:“缅甸会打败仗,你想好要往哪走了吗?” “我们的军队大败日寇……” 他于是更加错愕,可我却并没有打算放过他:“英国佬在溃败,他们偃旗息鼓,日军乘胜追击,腊戍、密□□都丢了,缅北的仗怎么打?” “还没有……” “就快了。” 他讶然望着我,那双很漂亮的眼睛瞪圆了望着我,惊讶旋即变成了愤怒:“你再说一次——” “去缅甸还是回国?”我平静与他对峙着,于是他像一头炸了毛的狮子一般怒吼:“警卫——” “你是团长,”我把地图抽出来,强塞到他手里:“打败了,你得给你的团谋后路——去缅甸还是回国?” “陆军打仗,是往前冲,从不看身后。要是打了败仗,上峰会指挥撤离。”他义愤填膺,他理直气壮。我同样义愤填膺,同样理直气壮:“你是团长,除了对你的上峰负责,你还要对全团上上下下八百号弟兄负责——去缅甸还是回国?” 他气急败坏:“作战官,你被撤职了——警卫!” “以人废言是小孩子才干的事情!”我不满,他要抗议,我抢先抗议回去:“以言废人也一样!” 他愣住,旋即意识到我的诡辩:“战前言败,乱我军心!不管你从哪来,看在你只是个女学生的份上,从哪来回哪去,不然我真的会……” “军法从事?” “拖出去枪毙!” “撤了我,作战报告你自己写!”我捡起文件重重丢到虞啸卿身上,摔门出去。 他低下头,看到脚边飘落的纸张上写着“缅北撤军若干实战化建议”,眼神无辜的像个孩子。 第5章 第四章 我跑到龙文章那里去,死乞白赖讨到一身不大合体的军装。时间仓促,连名条都没有,军衔倒是没短我的,看来虞啸卿确实是被作战计划吓怕了。他那样直来直去的性子,跟上峰扯皮着实是委屈他了。 和龙文章一起登上去缅甸的飞机时,我带了一张大比例尺地图和指北针,为了在逃进野人山时不至于全然迷路。 我是对的。在某一瞬间我感谢上苍,感谢大地,感谢曾站在讲台上给予我谆谆教诲的地理老师。 至少让我们在拉稀时多了一张能用的手纸。 当我们终于逃离日军的炮火,面对的却是更为凶残的热带河谷。原始森林遮天蔽日,蚊蚋和疟疾肆虐横行,即使找到回国的方向,也根本找不到可以下脚的地方。我们的衣物在植被间穿行时几尽粉碎,所幸在那样的湿热里我们无需御寒而只需要蔽体。 我使劲浑身解数去找回国的方向,他说要带我们回家的。他说回不去家的英国佬才去印度。我们是中国人,我们要回家,要在无人踏足的原始森林里找一条回家的路。 那是我从未遇见过的艰难。我在心里画过无数张废弃的地图,最终也只能踏着死人的白骨,沿着白骨铺出的道路回家。 后来我们在南天门上遇到一个女人。我几乎不能想象她是如何独自走到这里。或许她很幸运,得到了上苍的眷顾。但我看不懂她,正如我从来都看不懂站在她对面的死啦死啦。 迷龙老婆平静地说:“我长大的地方,有一种孩子,叫作鬼婴,生下来就要被抛弃,因为他命里要祸秧别人。他身上有个标记,写着要出人头地,他不知道人这辈子要做什么,但他不管怎样也要出人头地。他很聪明,强取豪夺,没人比得过他,他要的不光是钱,也不光是权,他要胜利可不知道什么叫胜利,所以他什么都要。老天在他身上下了咒,其实他就是老天派到人间来收魂的恶鬼,什么都没法让他开心,他最后只好要别人的命。我丈夫就是这样的人,他成了巨富,上周别人烧光了他的钱,要了他的命。你也是这种人。” 死啦死啦一直在苦笑,看树皮,看我们,看他的掌纹,“我知道我要做什么的——把日寇清出这片土地。我确实是不会知道胜利长什么样,因为它来之前我已经死了。” “您准备好死了,所以我们也就应当为您的理想去死了。团座,你们是恨天无柱恨地无环的强人,只想自己所想的天才。您和我丈夫都好像从日本来的精英,头几十年可以为了扶助他们的中国兄长而殇,后几十年可以为了保持他们欺凌弱小的权力而死。你们是那种交合刚毕就互相啮食的毒蛛,你们为了理想要凌驾众生,为了凌驾众生再把理想当作肥料,你们是林子里的霸王树,你们生长的地方连灌木都长不出来。” 死啦死啦在一个女人面前面红耳赤,他很想走,可走了对他更是无法认可的失败。于是他开始烦躁,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烦躁。 我看了看死啦死啦,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也无从揣摩他的心思。或许他偷鸡摸狗,坑蒙拐骗,趁人之危,欺男霸女。但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在家国沦丧时挺身而出的中**人。 我于是把死啦死啦拉到身后,走到他们两人之间,同样平淡平静又冷静地看着上官戒慈:“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是我们,都生错了时代。” “我们的祖国沉睡太久。到了醒来要做点正事的时候,就只好付出代价。”我回头看了死啦死啦一眼,他的脸上蒙着泥土和烟尘,黝黑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是亮的,可从那双眼中我只看到破碎的灵魂——确实是破碎,一个人把自己被打得支离破碎的信心、信念、情感全堆在脸上就是那样,好像碰一下就会成垮掉的沙子。 我告诉他,笃定地。 “我们,都是该付的代价。” 于是那破碎渐渐变成了茫然。他茫然而无助地望着我,祈求从我的眼中找到他的救赎。 “她说得不对。”我用牧师做弥撒时的温和目光望着他,抬手摘下他发间的叶片,抚着他的脸颊,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山前温柔的灯火。“生在这样的时代,我们,都没有选择。” 他的眼眸动了动,像风雪中即将冻毙的人试图抓住眼前最后一缕火光。 “放了他吧。”我说。“人不能选择死亡,但至少还能给自己挑个死法。” 他不再烦燥。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躲在我身上,挡住了脸上的挫败和羞耻——败给一个女人而不得不依赖另一个女人的挫败和羞耻——“把人放啦!” 死忠拉过来一班人以继续那半路被打断的葬礼,死啦死啦瞧也不瞧在他眼前恭立的下属们,他挥着他的手出去,“没听见?死人埋啦!活人放啦!” 于是埋死人的拥向棺柩,迷龙老婆和雷宝儿走向枪毙迷龙的山头。 死啦死啦走进林子,钻进密林深处。他拉着我的手,紧紧攥着他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茫茫雪原上最后一点火光。 “我对了,是吗?”他回过头来问我,几十年的苍凉落寞生进死出一瞬间全部落入他的眼中,于是他变得苍老,苍老得像一截早已没有了灵魂的枯木。 我认真地点了头。 “我们的祖国,年轻而又苍老。伤痕累累,穷困不堪,并不理想。可是它给了我最大的理想。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这是她给我们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我们只能好好打完眼前这场不得不打的仗。我们的儿孙应该骄傲,我们该给我们的儿孙骄傲。我们的儿孙应该谦逊务实,但心中骄傲。” 我握着他的手,笑出来,带着慰藉和鼓励。 阳光从他的身后落下,我看着,好像看到了来时的方向。 死啦死啦转身回望,于是阳光从林翳间落到他的身旁,现在他站在山巅的阳光里。 “该走了。” 他在喃喃道。 他离开,我笑着。看着他的背影,也看着,我的骄傲。 女主的两句话来自冬与狮。墙裂安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四章 第6章 第五章 我们穿行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躲避过日军的枪林弹雨,却被滇西的一江之水拦住了归家的脚程。 怒江东岸,爆破连在行天渡上安装炸药,于是我们眼睁睁看着那座桥在我们眼前被炸成了齑粉。 怒江天堑,阻隔了追击的日军,也阻隔了从缅北归来的我们。 看着渡口争抢筏子的溃兵,我不由得想起文天祥的那句诗: 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 以往我总嫌这诗字里行间满是凄惶哀怨,远不及夏完淳的诗读来壮怀激烈。如今才明白,原来这便是国破家亡的无奈——纵想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之将倾,却如蚍蜉撼树,终将眼睁睁看着自己那点徒劳的挣扎被历史的洪流淹没,连个漩涡都不能留下。 可死啦死啦毕竟不是文天祥,南天门也不是崖山。他要做,大抵也得是于谦,誓死守国门,阵前斩逃兵。 于是已经占领山头的日军在山呼海啸的冲锋中被击退,死啦死啦站在山顶,回望晨雾中的山峦与河川,硝烟与雾气弥散在一起,将他身后的天空散射成镶着金边的橘红。 山风吹起,鲜血和硝烟的味道吹到了渡口。我抬头望着他,离开汹涌的人潮,爬上了山坡。 死啦死啦把我推开,“女人先走。” 我摇头,“史料记载,虞啸卿拒敌于西岸,守卫江防有功,晋为少将师长。”我望着死啦死啦的眼睛,于是我看见那双眼睛里一瞬间亮起了火光,转瞬便又黯淡。 他转过身去,藏起心底雀跃的神往和随之而来的万丈失落,驱赶道:“别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回东岸去,女学生就该待在学校里读书,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再次摇头,“炮灰团,龙文章,课本里都没写。我要留在这里,做田野调查。” 我看见他笑了一声,不知道是欣慰还是讥讽。 我拔出刺刀,叩指一弹,刀身铮鸣。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 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第7章 第六章 鲜血和生命换来了时间,主力团在东岸修筑江防,日军不敢再轻举妄动,禅达守住了。 可虞啸卿并不满意,他对这一搓不知来历的炮灰们的要求是殉国,可死啦死啦没能让他如愿。部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临阵脱逃,让他这个主官脸上很难看。 于是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在我眼中近似于某种为冒领固防之功的灭口——虞啸卿领着他的部下像子弹一样呼啸而过,将死啦死啦扔进了大牢。 同样被关押的还有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作战官。宪兵队来了人,要查我的证件,我自然拿不出来,只好谎称逃难的路上弄丢了。他们走时,扬言要到三闾大学去调我的档案。 那里自然是没有的,我必须得想个法子脱困。摆在我面前的选择已经很清晰了,我看见了史书中从未记载过的第一次南天门战役,也看见了史书中不曾记载过的真相。这功劳绝不可能落在炮灰团头上,既然如此,也绝不能让这功劳落在旁人头上。 “龙文章?”我低低唤了声一墙之隔的人。 “嗯?” 月光从高处的小窗照进来,背景是深蓝的夜色,我抬起手,银光像一缕薄纱缠绕在我的指尖。白色的蝴蝶自窗外飞进来,栖在我握笔的指弯上。 我望着窗外的夜色,在月光中低声吟诵着:“你们的丰功伟绩,值得浇筑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等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 隔壁传来一声哼笑,嘲弄一般。 我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向他承诺:“总有一天,我会让这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们在这里做过什么。” 我开始回忆,借着月光,在宪兵留下的信纸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那份所谓的“自传”如愿被呈到了唐基案前,很快我就见到了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虞啸卿在访谈中提到过唐基,言辞之间却颇为闪烁。这位天纵奇才的将军在军事领域颇有天赋,在政治领域却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如果没有唐基,他抵不过任何一支从背后射向他的暗箭。这位他称之为唐叔的左膀右臂就是他的保护伞,将他护在羽翼之下,却也遮住了他向外窥视的双眼。 我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但是我相信,唐基绝不会害虞啸卿,是他的苦心经营才为虞啸卿铺出了一条晋升之路。 我被带到唐基的办公室,他像所有老人那般笑着,却根本不加隐藏那笑意之下的野心。 “作战官——啸卿在我面前提起过你,夸你写得一笔好文章!”他笑着抵过一盏茶,我笑着接过,于是他继续道:“啸卿得你,有如神助——可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也笑,笑意之下所谋之事昭然若揭,“小人受人之托,所谋之事,只有虞师座晋为战地总长才能够实现。” “所托何人,所谋何事?” 我望着他,于是一双锋芒毕露而野心勃勃的眼睛望进一双讳莫如深而野心勃勃的眼睛:“那个人说,只有虞师座登坛拜将,厉兵秣马,我军才能打过江去,夺回故土。可小人以为,不克南天门,师座绝不肯受将衔。” 唐基朗声笑起来,“听说沈作战官是在湖南读的书,我和啸卿都是湖南人。三闾大学中文科的主任跟我是同乡,一份档案而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总有一天,我们要打回湖南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