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划》 第1章 第 1 章 树影幢幢,风声寂寂。 雪压了枝头半指厚,混着杏梅几许冷冽暗香,延着松淮山一路往上蔓延,隔开重重阻物直达山顶,缭绕吞吐,不肯消退,笼得雾中虚影浑似一座仙气缭绕的仙宫玉台,神秘而瑰丽。 雾凇沆砀,天地苍茫。即便是这样冷清寡淡的景象,却也挡不住自山顶蔓下的一片盛气。 “山顶这般热闹,可是有花烛之喜?” “非也,修仙之人,如何行红尘之事?” “莫非,是有人得道成仙?” “哈!这数千年来可曾有一道天劫劈下来过?当真鬼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说,这山上为何这般热闹?”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吧。”回答之人抱臂昂头,神色得意,偏要故作神秘,半天都不肯讲,弄得周围怨声一片,叫喊连连。 “呔!你这蠢货,赶快说!” “误了爷的好事,要你好看!” “磨磨唧唧的还是不是大老爷们儿?” “唉行行行,我说,我说。请看那边,”那人将手指向松淮山顶上那终日不散的雾气里一抹儿虚影,笑嘻嘻道,“山顶上立着的那座宫殿,都看见了么?” “看见了,我们又不瞎!” “再说废话,一掌劈死你!” 那人叼着棵狼尾草,靠在碗口粗的大树上,懒洋洋道:“曜月宗,听过没?” 周围议论之声纷起,各人脸上有各样表情,却都清一色的面面相觑,兀自摇头,皆道:“没有!” “呵,量你们这帮蠢货也没听过!” 那人吐了狼尾草,慢悠悠从树边挪开,站直了身体。打眼一看,竟也是个身长玉立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穿着不甚华贵,棉麻交领短衫,腰缠蹀躞带,上面挂了一堆零零散散的小物件,精致玲珑,随着他动作的变化而碰撞出清脆叮响;黑色束脚裤,裤脚收紧,脚上蹬一双老旧的方口黑布鞋,显出几分干净利落的乡野气息。脑后那一个圆鼓鼓的发髻似乎是被他用黑布条随意绾起的,额前脑后几丝呆毛四仰八叉、稍显杂乱,可看脸,却又冲淡了这份潦草,甚至平添几分落拓不羁的俊美。 这少年顶着一副笑眼弯弯人畜无害的温和模样,眉峰却斜飞入鬓,挑起来多了几分玩世不恭,陡然生出些潇洒狷狂的野劲儿来。嘴角一勾,眉毛一挑,俏皮中又掺三分狡黠,更是摄人心魄,夺人心魂儿,勾的周围不少闺中少女春心荡漾,脸颊绯红,暗戳戳一顿缠绵悱恻的胡思乱想。 却都被一声轻咳给拉回了现实。 “曜月宗,乃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修真界里排名第一的仙门宗派,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榜中翘首!”那少年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仿佛此刻光是站在这里谈论起那所谓的“天下第一”、“榜中翘首”,便已是荣幸至极。 “而要说起这曜月宗的宗主,嚯,那来头可就不小了!” “哦?如何不小?” “曜月宗的宗主,乃是那位心怀凌云志、屠尽天下恶,又以一把雪翎剑除尽世间邪祟,铲尽世间凶兽,造福了芸芸众生的天之骄子,正道之光——道元真人李姚和是也!”一口气吐尽,胸腔早已震颤不已。丁恕缓了一两秒,这才在众人一片质疑的目光中敛去激动神色,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罢了!就算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只需要知道他是个很**很牛逼的人物就可以了!” 有人伸着脖子道:“可修真界里那些有本事的奇人异士我们多少都听过些,你既然说他很厉害,那为何我们从未听人提起过?” “是啊是啊,我也没听过,你呢?” "没有!到底是烧窑的还是卖炭的,说来听听!” “你该不会是胡诌的一个人吧!” 丁恕听后眉头一竖,怒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胡邹?我做什么要胡诌出这样一号人物?我是闲得慌啊还是吃饱了撑的?!” “那你且说,这山上这般浩大盛况,跟这位……道什么真人的又有什么关系?” 丁恕“哼”了声,佯装大气,不再与方才的事斤斤计较,道:“当然是因为近日曜月宗要选新的宗主,搞了一个什么选拔大会来筛选门下众人。”他冲最前面那个粗眉圆眼、每次都爱跟他唱反调的彪形大汉扬了扬下巴,道:“选拔大会,你知道么?” 彪形大汉一愣,圆溜的眼眨了又眨,瓮声瓮气道:“不知道。” 他又冲大汉一旁那个瘦成竹竿儿的矮个儿道:“那你知道么?” 矮个儿声若蚊蝇:“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丁恕笑着打了个响指,“这世上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但不知道,却不一定代表它不存在。” 丁恕心下已然平息,又在腹内暗暗组织了一下语言,正欲开口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狂吹一通那道元真人的光明事迹时,人群中却有人先他一步开了口。并且,一抛就抛出了好几个令丁恕眉角生疼的难题。 “可是,曜月宗的现任宗主不是卢皆木么?” 丁恕眉梢微挑,心道原来还有懂这些事情的人,又是喜悦又是忧愁,生怕一个说错抖露了马脚,却仍旧不动声色地点头,道:“是。不过,选拔大会过后就不是了。” “噢?你的意思是,那位道元真人会是下一任的曜月宗宗主?” 丁恕神色如常,眼皮微抬,眼珠在眼眶里微微转动了一下,道:“自然。” “那么,你又为何这样笃定他就是下一任宗主的?” 语落,一时鸦雀无声。丁恕眼皮跳了跳,抬着眼扫视了一圈人群,似乎是想找出那个提问的人。可看其脸,却又僵硬无比,喉中也像是被什么异物堵住了一般,半晌都答不上话。 对此,丁恕表示:他的确答不上来这个话! 毕竟,总不能说他是看书看来的吧!? 原著里的李姚和的确是一个天纵奇才、天之骄子,三岁入道七岁悟道,不过弱冠之年就已能同当时的曜月宗宗主卢皆木一较高下。两把响当当的灵剑剑刃相碰,灵光乍现,霎时搅的整个曜月宗风雨欲来,天昏地暗。此情此景,此人此局,只配得上两个字:精彩! 天之骄子李姚和,二十又一,不过弱冠,却提一把锋芒逼人的雪翎剑见招拆招步步紧逼,逼的那卢皆木节节后退,只得侧剑去挡那挟着股凌厉剑气的夺命杀招,不至于让自己落入下风,却也讨不到一点好处。当真在小辈面前丢尽了面子、吃尽了败仗,只恨不能一头撞死在那雪翎剑的剑刃上好了结窝囊的此生。 而李姚和此人,又的确是个好苗子。不论是身体素质还是心理素质,都胜过了同年龄段的许多修士,后来也是一路披荆斩棘、扶摇直上,历经重重磨难万般刁难后终于坐稳了那万人哄抢的宗主之位,掌一宗之权,一方之势,势力滔天,人人敬之,亲之,却不避之,当真凭借气节笼络了人心。 只可惜,是天之骄子,却不是天选之子。 每每提到这个,丁恕心里便一阵痛心不已,就连自己这样一个置身事外、看个小说只为打发点时间的的吃瓜看客都忍不住与之共情,为之叹息。 反而是那天杀的挂逼男主,一路开挂中奖不说,走路上都能随便捡到一本不知道是哪个得了老年痴呆的绝世高人遗落的功法秘籍,再用他那具天赋比李姚和还要逆天数倍的身体修炼一个月,仅仅一个月,就他妈直接从一个被人肆意践踏、任人宰割却仍旧坚强不屈屹立不倒没事儿还会乐观幽默又逞强地说上一句“嗐,也没多大个事儿”实际上却比谁都委屈又比谁都记仇的毛头小子摇身一变,变成个在过往欺辱过他的老熟人眼里看来忍辱负重多年不为别的只为报当年受辱之仇诬陷之罪且成神野心永远大于天的孤傲清高爽文大男主!而且,还不是那种传统套路文里的龙傲天式大男主,什么后宫佳丽三千,什么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他男主哥,前期千人雷、万人嫌,爹娘早死,弟妹早夭,被黑心街坊卖到一户有钱人家里做下人,又因性格太烈骨头太硬,被那户人家里的少爷连带着下人百般欺辱、万般折磨,又是不给饭吃又是吊在大树上抽,一张帅气逼人的主角脸硬是给活生生抽出了病气,面黄肌瘦、嘴唇发白,只有透过双眼里的一点微光才能看出他内里那坚不可摧又无可撼动的远大志气! 因此,异性缘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后期虽然一路逆袭,营养也随境遇的改变而渐渐跟上了,到最后辟了谷,再也不用担心挨饿与被人欺辱的问题了,可又因为一心扑在为民除害与飞升成仙的事业上,逐渐忽略了感情问题;找上门、抛出绣球的女子也不少,可那一个满心都是事业与抱负、满脸都写着“性冷淡”的男人,你让他如何心甘情愿坠入一条恋河中,又如何谈一场甜甜蜜蜜的恋爱?! 至于霸王硬上弓,软的不行来硬的,明的不行来暗的……呵呵,算了吧……谁不想多活几年呢? 综上,这位在广大读者看来疑似在那方面有问题的男主,自然是一个—— 没有感情线的大男主! 读者之中,有人拍手叫好,有人破口大骂。风评两极分化极其严重。不过,评论区再怎么激烈争吵,问祖骂宗,也依然撼动不了作者那极厚的脸皮与那颗继续将故事写下去的野心—— 话接上文,自从男主修炼完那本绝世秘籍,成功激发出体内蕴含的强大灵力后,他的人生之路,自此才彻底崛起—— 或许是因为长相太过普通(实际却帅的惨绝人寰),亦或是气质太过庸俗(实际虽然有点**丝但该装的逼是一点都没少装),以至于明明已经走上了变强之路,却仍旧被一些不相熟又很狗眼看人低的弱智反派当成是废柴,不是嘲讽拉踩就是栽赃陷害,反正就是不把男主当根儿葱,与之前的老熟人们一般的无脑、一般的套路、一般的no zuo no die。于是乎,不出意外,这些反派们的下场无一例外都是被最后被逼得不得不动手展现真实力再顺带装把逼的男主啪啪打脸、狠甩耳光,亦或是千刀万剐、抽筋拔骨,从此不是废了就是死了。总之,戏份骤减,默默退场,以至于查无此人! 通篇都透着股令人窒息的男频味儿,剧情还如此的降智,如此的恶心,如此的不合逻辑,跟其它任何一部走废柴逆袭路子的爽文小说比起来,都可以称得上是狗屎中的狗屎,极品中的极品! 尤其是文中某一处,讲的是男主遭人暗害,被人推进万千条毒蛇盘踞的深谷之中。按说就算是个神,在这种情况下也是必死无疑,并且死无葬身之地,可男主这个挂逼不仅没死,反而还完好无损地从那蛇谷里爬了出来;不仅爬了出来,还莫名获得了一具百毒不侵的身体与一身见血自愈的奇异体质! 从此,任何毒药对他都不起作用,任何伤口都会因他体内盘踞着的万毒相攻而自动愈合,任何人来了不是被他打死就是被他那打不死的体质给活活气死。男主以一己之力敌千毒万仞,挡十方暗算,最后不仅打败了书中所有与他作对的反派,更是轻松实现了当初自以为痴心妄想幼稚无比的人生幻想——飞升成仙。 至此,男主成神! 其余配角,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不管是男主挚友还是男主对手,到最后的最后,通通都死了。 就连一个出场时间不足一分钟,还没男主掉进的那个深谷里其中一条毒蛇戏份多的无辜路人,也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男主飞升路上的垫脚石,在最后那场惨烈无比的正邪大战里,死了! 咱就是说,写了这么多废文,注了这么多废水,你直接一开始写他捡了颗人参吃了之后当场得道成仙实现了人生目标的同时也让所有正义的配角们共同收获了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难道不好么?!!码了这么多字到底是想表达什么?!表达你愚蠢的才智?表达你逆天的剧情?表达你狗屁不通的逻辑还是表达你连小学生都不如的文笔? 反正到最后,爽也爽不起来,恨也恨不起来,把数万读者折磨得满目狰狞浑似疯狗,张牙舞爪到想拉出一根绳子当场勒死那狗逼作者! 因此,这部小说的打分人数虽然高达上千人,可评分综合下来却只有可怜的1分,低到离谱,直接创下某j历史新低,瞬间ko了同时期同频道同榜单的所有网文,成功提名了象征着无上荣誉与至高权位的本年度水位最高逼死读者人数最多的金扫帚注水烂文奖! 实至名归了属于是。 至于那1分,显然是因为配角塑造的还算不错,在读者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于读者都不忍心给它个大零蛋(也或许某j最低评分只有1分)所以才昧着良心打下的。虽然配角们再牛逼再无敌再卓尔不凡再无所不能,但是只要男主一出场都会瞬间被秒成渣黯然失色,不是沦为陪衬给男主当背景板就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独自发光发热,自我开导…… 可架不住读者喜欢啊!尤其是像李姚和这种温和正义天赋卓越却又卓越得很有分寸合乎情理的正道之光,从不做什么出格的事,从来都是不疾不徐心如止水,总能在每次的危难之中保全自己,顺带救下无数无辜百姓,积下功德数件,把广大读者感动得热泪盈眶、口水横流,简直都想直接给他颁个全文最佳配角奖。 然而…… 唉,提起这个,丁恕心里就一阵火大,恨不能一刀砍死那个傻逼作者。 ——他把人李姚和给写死了! 死就死呗。 可这样一个要实力有实力,要气节有气节的名门君子,你就不能让他死的大义凛然死的轰轰烈烈死的惊天动地一些吗?! 再不济,好歹也明白自个儿是怎么死的,又是因为什么死的啊! 偏要因为在主角和终极boss打的热火朝天之时没注意,就这样被一把不知从哪儿飞出的黑剑给稀里糊涂刺死了。这样死的不明不白,委屈可怜,别说李姚和自己了,就连屏幕外坐拥上帝视角并且人均一个福尔摩斯大脑的广大读者到最后也没推理出来李姚和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 如此生硬,如此降智,如此不合逻辑又如此令人大跌眼镜破口大骂的诡异死法…… 以及这反转得如此惊为天人的炮灰命运! 这这这,这不是把读者当猴儿耍吗?! 简直能把读者气到翻白眼,把粉丝气到心肌梗塞,把死人气到从棺材板里蹦出来! 想到此处,丁恕义愤填膺,气血上头,张口就道:“他如果不该当宗主,谁又该当?!” 男主慕霄那个凡事靠天靠地靠运气靠一身足以撼动本书世界观的的bug级天赋但就是不靠自己真本事哪怕摆烂一辈子也会稳稳躺赢的挂逼吗?! 人群一片哗然,有人啧声道:“听这打抱不平的语气,莫非你和那道什么的真人有什么关系?” 丁恕吊儿郎当往树上一靠,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意味不明但却总瞧着有点假的微笑,温声道:“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众人横眉瞪眼,唏嘘一片,登时作鸟兽散,卖菜的卖菜、吆喝的吆喝去了。 丁恕微微眯眼,望向天上。 冬日萧瑟而肃杀,连云层里折射下来的阳光都泛着股凛冽,头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落下,丁恕一动脚,“咔嚓”一声,那叶子登时便粉身碎骨。 眼前短暂地出现了几抹不太真实的晕眩与恍惚,丁恕抬手按了按眼皮。再一睁眼,却发现面前竟然还站着一个人,跟桩木头似的定定立在那儿,半天不动。也不知是忽然出现的,还是原先就拥在人群里后来却没跟着人群散开的,总之,丁恕竟是许久都未曾注意到这里还站着个大活人,当真青天白日活见鬼。 那人一身水墨广袖对襟长袍,领边镶金丝,袖边刺银碎,墨痕上方的素采袍面水纹翻滚,玄色竹叶腰封束黑金腰带,上坠镂空碧绿的琉璃佩,衬得此人身形纤长端正,站姿稳重。乌发如瀑洒至腰间,脑后用云纹木簪虚虚绾了个发髻,乍一看,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仙人风范。不似凡间俗人,浑似天界尤物。 这气质,怎么看都不像是从地摊儿里走出来的! 丁恕偏头望了眼街两边叫卖声震天的菜摊子,发现摊主都在,这才回了头,目光对上面前这人,疑惑不减反增,扬眉道:“怎么?” 再仔细一看,此人气质上乘,样貌更上乘。像那个什么《爱莲说》里写到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五官端正,神态平和,气质更是清冽到没挑儿,真真是个赏心悦目的主儿。 那人冲丁恕作了一揖,上前,乌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丁恕,把丁恕盯得多少有些不自在,连忙用一种坦荡而又暗含警告的目光回敬他。 岂料这人直接无视了丁恕不甚友好的面色,道:“我还是想知道,你方才所提到的那个人,为何一定就会当上宗主?” 丁恕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他,见他靠的如此之近,近到早已超过了现代社交中的安全距离,心下更加别扭了。从树上移走,后退了几步,又换了个半边肩膀靠树的体面姿势,这才浑身通畅,神色从容,懒洋洋问:“你是什么人?” 丁恕目光落在那人腰间的琉璃玉佩上,仿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目光透亮,声音也跟着扬了一个度:“哦!我知道了——你该不会是曜月宗里哪个准备参加选拔大会的小弟子吧!” 那人一愣,也没着急否认,反而点了点头,慢条斯理道:“不错。” 丁恕抱手,眼睛在笑意生起的瞬间陡然弯成了月牙儿,语气也变得热情快活了起来:“不愧是仙门名派培养出来的人才,跟旁人就是不一样。这般大方利落,倒叫我不知怎么接话了!” 听这语气,却有几分不可明说的阴阳怪气。明明刚才还在称颂曜月宗天下第一、榜中翘首,这下却连宗带人一块儿贬了。换作旁人,怕是要被他这一翻矛盾言辞给搞的晕头转向、不知所云了。 那人却没有。不仅没有,反而依旧耐着性子,气息四平八稳,咬字清晰无比:“不必接话,只答方才的问题便是。” 丁恕想了想,双手摊开,道:“这个问题很简单啊。” 他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李姚和天资聪慧,道心坚固,眼界又如此高远,就以上三点来说,已然远超其他人数倍。况且,书里不是有句话,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吗?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可他却真正做到了。放眼这整个曜月宗,又岂能找得出第二个如他这般的人?” 他眸子明亮如星,说话时微光闪动:“这答案,不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么,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那人沉思了一下,道:“有道理。不过,‘心怀凌云志,屠尽天下恶’——这两句话,我倒是从未听过。是出自你口吗?” 丁恕点头。 其实,倒不是丁恕原创的,而是大眼上有关原作的超话里某个李姚和的狂热死忠粉在发表对李姚和的崇拜与感叹时随手写下的,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传遍了整个读者圈乃至圈外。 众所周知,网文界里能火到出圈的文,无非两种——特别好的,和特别烂的。 而《我的逆天飞升之旅》这本千年难得一见的奇葩神作,那就不用多说了,文如其名,逆天无比,糟糕透顶,每一步都精准无比地踩在读者的雷点上,显然属于后者。 之后,各大平台上只要是有关李姚和的同人作品,不管是文还是画,不管是文案简介还是作品本身,都一定会引用这句名言。 虽然中二,但也精准。 丁恕道:“还有要问的么,快点问,天太冷了,我又没有你们修仙之人那样的体质,扛不住冷,待会儿要是冻死在你面前估计你也不好收拾。”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道:“最后一个问题。” 丁恕道:“问。” 那人道:“除尽世间邪祟,铲尽世间凶兽——这也是他么?” 丁恕微顿,道:“这个嘛——” 是他。不过,是很久以后的他。至少现在,李姚和虽然是个实力强悍,比起同辈甚至长辈也不遑多让的青年才俊,但心中却只有满腔无处释放的热血与未经人事的纯善,用网友们的话来说就是圣母心泛滥。比起日后那个历经艰难险阻、见识过人性丑恶后却仍坚守道义的道元真人,无论是头脑还是心性,都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算一算,李姚和现在大概也才二十出头,距离他真正成为道元真人,并且声名远扬贯穿八方之时,还有几十年的路途要走。 而《我的逆天飞升之旅》这本修真文的世界观设定又极其老套落后,其中但凡是修道之人,皆可根据自身修为与对道法的深悟理解来增加自己的寿元,从而在漫漫长路上宛若飞絮般漫无目的地追求那所谓得道成仙的飘渺美梦。也不知道到了最后,是会先飞升,还是会先疯掉。 总之,还是那句话,这本小说除了配角人设塑造的还算不错外,其他包括剧情爽度、文笔立意、男主人设等等,都极其得垃圾俗套,拉的一批,遭人诟病的点就是十只手都数不过来。因此,寿元长到离谱这一点与这本书的其他槽点比起来,压根不算什么。 丁恕道:“你觉得他做得到么?” 那人再次沉默半晌,目光沉沉,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过了一会儿,丁恕都快等的不耐烦了,正准备抬脚跑路时,那人才开了口:“做不做得到,不由他做主。天下妖邪,也并非只归他一人管。” 丁恕思忖片刻,道:“我听出你的意思了。无非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做人不能要求别人,自己办不到的事,更不能强求别人——是吧?” 那人道:“是。” 丁恕道:“你说的在理。不过,要不要做这件事,以及有没有除恶扬善兼济天下的决心,却是他自己说了算。” 那人定定看着他,眉间崩紧的肌肉渐渐舒展,目光也清明了起来,好似终于想通什么一般,轻声道:“好。” 说罢,转身欲走。 丁恕却忽然叫住他:“你等等。” 那人驻足转身。 丁恕走过来,绕着他轻轻转了一圈儿,目光似探究,又似欣赏,倏然莞尔一笑,道:“你这人怪有意思的,对别人的事就这么操心?” 那人神色依旧正经,从容不迫,道:“此人在同辈里颇负盛名,我与他素日里虽然没有交集,但他的事,也略闻一二。提起他,谁又不想多了解一下呢?” 噢,这意思,大概跟学校里的学生议论学霸八卦校草什么的差不多吧。 丁恕眉眼弯弯,笑意不减反增:“可我看你的问题,却好像有些超出常人操心的范畴了?” 就好比大家都在议论学霸今天又开创什么新历史说出什么逼格拉满的话时,这时却忽然有人跳出来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他考第一有没有压力?他在讲台上说的那些话真的是出自他的本心吗?他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子,精神内核又是何种情况?” 多少显得有些不正常了。 “罢了!” 丁恕伸了伸懒腰,不等那人答话,反手便指向远处一片人群熙攘的地方,道:“喝一杯?云涧楼的茶,可暖身子骨儿了!” 寒风冷冽,天色空明。 街上行人步履匆匆,神色惶惶,无一不裹紧衣服顶着冷风前行。一旁的菜摊子里偶有讨价还价声与冲天叫骂声,什么“便宜点,几个铜板儿得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乔塘关小霸王你也敢惹”、“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活该千刀万剐遭人迭奸”,诸如此类不堪入耳的话语如肆虐的冷风般灌进耳里,灌得人头皮发麻,眼冒金星,不忍在这街上停留半步。 丁恕却充耳不闻,只一味地领着那人往前走。 路过一处菜摊子前,忽有叮里哐啷一通乱响。看戏的人默契十足地靠拢成一个圈儿,围着那异响之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甚至还有人当场嗑起了瓜子。圈里的情景不甚清晰,叫喊的话却是格外响亮,一飘三尺高。光听不看也能教外面的人分辨出那圈儿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天杀的,朱福贵儿你个记吃不记打的狗东西,上次才把你收拾完,这次居然又去找那勾栏贱人?!活腻歪了直说,看老娘我今天不打断你的狗腿!” 话罢,又是一阵乒乓作响,似乎是那菜摊子被什么突如其来的锐器给挑翻了,青菜豆腐簌簌乱飞,锐器劈得空气猎猎作响,人圈如一通乱糟糟的浆糊般随那烂菜叶子流动着,议论着,手舞足蹈地闹着笑着。气氛一时欢愉无比,半点看不出是在打架。 “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杀猪般的的哀嚎从人群里陡然破出,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意与绵延的余音回荡在整条街上,无比的惨烈,无比的刺耳,无比的令人动容,又无比的令人蛋疼。 人群的呼喊声愈发响亮,似乎是在为圈里那两位主角呐喊助威。 丁恕路过这里时,面色依旧没什么变化,还顺手从那人群里接过一把瓜子,捧在手里喀喀嗑了几口,吐掉瓜子皮儿,这才对身后那一脸惊疑不定、仿佛从未见过这般宏大场面的青年说道:“不用管。人家家事,咱可管不着。” 那青年面色颇为担忧:“可是看着像要出人命。” 丁恕随手推开一个被挤出人群后大声嚷嚷的看客,道:“怎么说呢,市井闹巷不比你们仙山玉殿,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像这种烂事每天多的很,今天管了明天还有,明天管了后天还有,管不完。” 那青年犹豫半晌,这才放弃心中拉架的念头,神态逐渐由犹豫变成妥协一般的无奈,左右乱看一阵,道:“云涧楼,到了吗?” 第2章 第 2 章 “到了。” 话音刚落,一座古朴典雅的茶楼便倏然出现在眼前。 此楼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门楣刻着花卉盆景,精巧灵动,雅致至极;楼里袅袅乐音宛若潺潺流水,随着茶香弥漫开来。 进到了里面,眼界豁然开朗。四周墙壁挂着数副雅士字画,木案几上搁着白釉青花瓷、红釉瓷、琉璃玉盏等一众器具,清凉透亮的薄胎玉香炉里吐着薄烟,氤氲缭绕,雾气蒸腾,熏的人几欲昏睡。 帷幔后乐师轻抚古琴,琴声与熏香纠缠暧昧,令来客内心逐渐归复平静。 上了二楼,窗边那处丁恕常坐的位置已经有人了。 丁恕脚步不停,带着人几步走到窗子前落了座。 那青年又是一脸诧异,眼见丁恕神色如常,眼角笑意甚浓,再一看对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同样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神态自若,没有半分被打搅的不快。当下已有几分怀疑。 那少女穿着虽朴素平淡,可面容却不凡。柳叶眉,荔枝眼,明眸皓齿,目含清泉;神采奕然,明媚动人。细看,眼角浸着股浅浅的笑意,却并非如丁恕那般带有挑逗意味,反而是一种平静的、安详的、近乎归于温和的笑,令人如沐春风,心肠渐软。 这一看,他才心下了然,暗暗道:“怪不得,原来是相识。” 丁恕斜靠在窗子上,翘起二郎腿,一手支脸,一手从桌上摸了只青花压手杯,倒了茶,一口饮尽,周身霎时畅快了不少,不由道:“暖和!” 对面的少女见状,暗暗翻了个白眼,道:“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丁恕又三两下给旁边那人倒了杯茶,笑着说:“请。” 转头,又冲远处的堂倌高声吩咐了句:“小二,再来一叠桂花糕!” “这位是——” 对面的少女打量了一下丁恕身旁坐着的人,眼神意味深长,嘴角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冲一旁的丁恕使了使眼色。 “哦,对啊,怎么称呼?”丁恕这才想起要事,忙将目光转向那青年,笑眯眯道:“鄙人丁恕,如心恕。” “在下李二,幸会。”那人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连饮茶的动作都无比得标准从容,仿佛是经过千次万次的训练与调教后才养出来的,实在是赏心悦目。 “……李二?!”丁恕刚刚喝进去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堪堪咽下肚后,他按下抽搐的嘴角,对着那张无比清冽无比俊美的脸端详几秒,道:“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名字。” 如此常见的姓氏与如此接地气的名字,放在现实怕也没有几个人能与之重名,也算的上是独一份的了;而如果放在小说里,尤其是《逆飞》里,估计不是路人甲就是哪个化了名的重要角色;戏份要么只是打个酱油走个过场,要么就多一点(但也绝多不过主角),主角在时当个背景板起一点衬托装饰作用,主角不在时就补补剧情支线打打怪传播一下美名什么的。可谓主业副业共发展,事业配演两不误。当真活的既憋屈又潇洒。 李二点了点头:“多谢。” “李仙师,”丁恕道,“像你这般的修仙之人,是不是都会些什么呼风唤雨移山倒海的本事啊?” “不敢当,”李二连道,“只是会些皮毛而已,呼风唤雨移山倒海这样神乎其神的法术,纵观天下也没有几个奇人异士能做到。” 丁恕撑着脑袋,状似无意地瞥向窗外,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忍不住吐槽道:“切,再神乎其神,到了男主那里还不是动动手指头就能办到的事儿。作者,你看看,这情节有多不合理你自己看看!” “姑娘,你叫什么?”丁恕又冲对面的少女嬉皮笑脸问道。 李二目光旋即从了然变为不解。 “你装什么装?”少女起身,作势要打他,却见一旁的李二愣愣看着她,眸子清澈得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让人不忍在他面前动粗,这才又不好意思地坐了回去,梗着脖子红着脸,别扭答道:“文冼玉!” “文冼玉,”桂花糕一上来,丁恕便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只塞到嘴里吃,一边吃,一边问道,“你知道选拔大会么?” “曜月宗那个?” “对。” 文冼玉瞟了眼李二,道:“说是不论参赛者何种身份何种出身,只要能在大会里杀出重围并赢过现任宗主,就都能坐上宗主之位。” 文冼玉摸了只桂花糕慢吞吞吃着,道:“虽然简单粗暴,但对于大部分参赛者来说却是个难得的机会。” 李二道:“不错,不论是宗内弟子还是长老仆从,只要能在最后的比试里赢下宗主,便有望成为曜月宗下一任掌门人。” 丁恕撑着下巴,笑吟吟望向他,道:“仙师,我看你这一身不凡气度与从容之姿,想必也是门中翘楚。怎么样,有没有把握赢下那卢皆木?” 李二叹了口气,道:“一宗之主,又岂是那么容易赢下的?别说是我,就算这众多挑战者中哪怕有一人有把握,卢宗主也不至于连续三届包揽大会榜首!” 丁恕道:“那可不一定,有时候,赢不下比试,未必是实力不够,而是时机未到。再说,赢下他,也不一定非要在场内啊。那般的循规蹈矩不知变通,能赢下反倒怪了!” 文冼玉点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场外施展的空间总比场内多,寻个良辰吉日到那卢皆木的住处走一遭,岂不比打一架来得轻松?” 这样再明显不过的暗示意味,就算是傻子也该读出来其中的含义了。更何况面前这人又不蠢,自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下点能让修士灵力滞塞经脉不通的药,或者暗戳戳使点外人一时察觉不出的小手段什么的,也不求效果多好多显著,只要能让那位连续包揽大会三届榜首的曜月宗宗主在赛场上施展不了拳脚即可。再加之原作灵丹妙药遍地都是,像曜月宗这样的大宗更是跟末日前囤物资似的囤了一大批,因此,要想几天内找出一样足以药翻卢皆木并使之不被察觉的灵药,估计也不是很难。可就看…… 丁恕眨了眨眼,目光死死盯住李二,不忍错过他脸上的每一分表情。 李二脸色一时间变幻莫测,又是讶异又是无措,相当的精彩。不过见丁恕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好像就等着他说出那句话时,他眼中又瞬间闪过一丝凛冽的严肃,忽而正色道:“不行,万万不行。我又不是非赢下这场比试不可。今年不行,那就五年后再来,五年后不行,那就十年后再来。哪怕一辈子都赢不了,我也不会做出那般胜之不武之事。” 丁恕忽然举起茶杯,哈哈笑道:“不愧是玄门君子,品性居然如此高洁,当真令我等敬佩不已!来来来,李仙师,这杯我敬你!” 文冼玉也同时举起茶杯,连忙道:“我也敬仙师一杯!” 三人以茶代酒,均一饮而尽。热茶下肚,身体顿时暖和了不少。几人又聊了一些玄门之中的奇闻异事,从几千年前修真界里第一人的诞生到现如今曜月宗选拔大会往前数的几届有无新星诞生,从其他宗派的英雄翘楚到天底下凶兽邪祟的横行,三人眉梢微动气血上头,一通心中见解各自发表下来,可谓是酣畅淋漓痛快无比。壶中的茶已经快要见底,正当丁恕招手准备让堂倌再添一壶时,窗外却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砰响,震的三人身体一抖,险些从凳上摔下来。 三人住了口,齐齐扭头看向窗外。 重物落下后紧接着便是一阵冲天的叫骂声与嘲笑声,言语之粗鄙,语气之刻薄,比起之前那个掀了菜摊怒追丈夫三条街的妇人,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首先震破天际的是一男子的怒骂:“你这废柴,成天留在府里,不是偷东西就是到处害人,当真是祸害,灾星,扫把星!赶紧把剩下的那只镯子还回来,然后麻溜儿滚蛋!” “我呸!” 又有一道响亮的声音飞进窗内:“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狗东西,真是恶心死人了!你家少爷那破镯子有什么好稀罕的,还用得着我去偷?白给我都不要!” 丁恕伸着脑袋望向窗外,就见一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街上,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被一群家仆模样的人团团围在中间、摁住肩膀,双手又教一名身材高大的壮汉给反绞在了背后,半天都挣脱不开。当真狼狈至极。 “嘿呦喂,你这废柴,还敢还嘴?吃我一拳!” 那少年被横飞来的一拳打得口鼻流血,耳畔嗡鸣,半天都说不出话。 “废柴!这就不行了?你的威风呢?你的骨气呢?你身为君子挺拔的的脊梁骨呢?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怎么不说了?不会是成哑巴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废物就是废物,还想学人家修炼仙法得道成仙呢?哈,真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 那少年鼻血止不住地流,嘴里却依旧不肯服软:“那又怎么样?我就算是再废物再没用,也比你们府上那位金贵到出个门都得八台大轿抬着走的白痴少爷强上千倍百倍!” 那几人见他说出这样的实话,顿时惊恐万分,气得咬牙切齿、口鼻歪斜,戳着他脑门儿就骂:“你你你,你这废物是想死吗?!竟敢如此口出狂言大逆不道,我看是打你打的轻了!”说罢,又上去哐哐补了几脚。 少年面门带血,吐出一颗门牙后霍然大笑,扬声道:“打我?好啊,你有能耐打死我好了!要是今天打不死我,明日养好了伤,我定要把你们整个穆府都搅个血雨腥风天昏地暗,再在乔塘关口前吆喝一下你们这穆府是如何恃强凌弱欺人太甚的!反正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明天往关口一站,嘴皮子上下一碰,就算闹不死你,也要恶心死你!!” 说罢,又呕出几口鲜血,眼神逐渐黯淡。 “你这小子,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居然敢威胁我们穆府?今日爷几个倒要叫你看看,惹了我们穆少爷究竟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那少年双手被锢得死紧,肩膀又叫一人死死踩着,半点都动弹不得。只听头顶传来“呸”的一声,斜眼去看,这才发现那其中一名汉子满脸凶相,铆着气力涨红着脸,搓着满手都是唾沫星子的手。忽地目光一变,抬起手就朝那少年满是鲜血的脸上掴去! 啪! 一耳光还未落下,那小厮却被一股怪力给狠狠掼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咳出几口痰,鼻血混着鼻涕稀里哗啦往外流,腰杆子半天支楞不起身体,浑似一个刚从阴沟里爬上来的老鼠,模样滑稽,又透出几分不可言说的骇然。 “啊!我的扇子!我的扇子呢?!” 人群的最前方,有一看客满脸惊慌,叫道:“我的扇子怎么不见了?” 尘土飞扬之间,有一身影翩然落地,驻立在那少年与恶仆之间,蓦然转头,冲那个还在低头寻找扇子的人欠身行了一礼,道:“方才情况紧急,借贵扇一用,还望莫要怪罪!”说罢,腕一转,手一拋,那把小巧精致的玉骨扇便被他在空中拋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弧度,而后稳稳落在那看客手中。 人群哗然,有人惊道:“看见了没都看见了没?那人只用一把扇子就把那厮给抽飞了出去!” “看见了看见了!我道怎么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原来竟是个人!” “奇了!他刚才是不是从天而降?” “神仙啊!” “……” 李二看着周围一圈儿杂七杂八的看客,面上端的是一派的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半点无措与害羞都不见有。他嗓音柔中掺冷,又带有几分劝退意味:“诸位,都散了吧。” 可是,哪有戏看了一半就走的道理?在场自然没有一人肯挪动脚步。 李二叹了口气,见劝不动,又转头对那几个小厮道:“放了他吧,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了,何必动粗?” 那几名小厮脸色青白交加,刹那间竟变换了好几副神情,有惊恐,有忌惮,有愤怒,有狐疑。其中一人上前道:“你是个什么人?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吗?这般放肆,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二道:“我确实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可不管是谁的地盘,都不应该仗势欺人。诸位,暂且住手吧。” 那少年被打得神志不清、眼神迷离,恍惚间只能透过满脸血雾稍微看清点儿身边站着个人,却看不清面容。那人身影模糊,身形却很笔直,立在那里犹如一棵直挺的青松般屹立不倒,莫名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 他竖了竖耳朵,只听一道冷冽而自持的声音穿过重重风声传入耳内:“在下是松淮山曜月宗门下弟子李二,刚刚失手打了那位小兄弟,李某在这里陪个不是。” 松淮山…… 曜月宗…… 曜月宗?! 那少年陡然睁大双眼,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直挺挺从地上跳起来,又三两下挣脱了身后几人束缚,大叫道:“此话当真?” 众人被他这反应吓得一个激灵,忙又七手八脚摁下他,道:“真不真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敢诈尸,拳头没吃够?!” 那少年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仙师,仙师!你带我走吧!我求求你带我走吧!我也想修道,也想成仙,也想像你们一样斩妖除魔捍卫苍生,你就带我走吧!” 李二听后一愣,目光里升起几分凝重,袖袍一挥,那几人便像是被施了法术般,齐齐松了手后退数步。少年见此情景,脸上一喜,忙半跪着往前爬了两步,两只细胳膊抱住李二的大腿死不松手,道:“仙师!带我走吧!无论端茶倒水还是扫地做饭我都愿意做,只求你带我走!” 李二被蹭的满身是血,也不恼,只是低头温声道:“带你走可以。不过,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少年一脸问心无愧的坚定,道:“仙师尽管问,只要是能答上来的,我慕霄绝无半点隐瞒!”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不错,正是热血荡漾的好年纪。你叫什么?” “慕霄!不是穆狗的穆,是倾慕的慕!” “好,我知道了。最后一个问题。”李二神情严厉,语气虽一如往常的平淡,却无端少了几分方才的温和。 “ ——他们说你偷了穆少爷的镯子,可是真的?” “假的,当然是假的!那破镯子我见都没见过,又怎么可能会偷!” 那边的一众小厮里忽然有人啐道:“我呸!你个小畜生,偷人东西还不承认?少爷的镯子分明就是从你枕头下面翻出来的,还敢狡辩?” 少年冲那仆从龇牙咧嘴,道:“肯定是你们少爷诬陷我的把戏!从小到大,这一套手段他都不知道使了多少回了,也就你们老爷那个蠢猪会信!你们穆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从仆人到家眷都联手欺负我,真当我慕霄是孬的呀!” 骂人那人被怼得缩了缩脖子,见李二冷着脸看来,立刻后退半步,连声音都不自觉的小了:“你胡说什么,偷了人镯子还不承认,反说是我们诬陷你,有证据么……” 那少年咬牙道:“证据?这么明显的事情还要证据?我且问,有谁会把那么值钱的一个东西放在枕头底下,还一放就放出半个身子?这不是明摆着叫人看见吗!” “你你你,你这理由也忒牵强了些!万一就是你藏的时候没藏好呢?” “我是瞎吗!这么重要的东西露出这么多我还看不见?你智障还是我智障?” 正当那小厮皱着脸子暗下思量着该怎么回嘴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尖锐无比的嗓音:“哎呦呵,慕霄,谁给你的狗胆,敢这么对我的人说话。” 此声一出,那小厮原本畏缩着的身体忽然一直,双眼发亮,底气十足地叉起了腰,面上欣喜之色掩饰不住,高声叫道:“慕霄,你个废柴,耍起嘴炮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可你不如睁开眼看看,现在谁来了?” 那小厮神色得意,眉梢挑的差点把头皮掀飞。他跟个狗腿子似的,熟练侧开身腾出一条儿道,一边挑衅般地冲慕霄狂使眼色,一边叫道:“少爷,这小畜生在这儿呢!偷了您镯子不承认,倒说是我们诬陷的他!剩下那只镯子也不知被他藏哪儿去了,半天都不肯交出来。这会儿又死皮赖脸抱着那位仙师的大腿不肯松,求着去修什么仙呢!呔!你这废柴,跟个狗皮膏药一样扒着仙师不放手,弄脏了仙师衣服怎么办?修仙修仙,一个经脉尽废一无是处的废物,是要修哪门子的仙?羞你先人还差不多!真是丢我们穆府的脸。还不赶紧松手!” 他一边说,一边怒目圆睁,摆着一副吃尽了屎的难看神色,撸起袖子就要去扒那少年。 “滚滚滚!滚远点儿!你这只仗势欺人的狗,别用你那脏手碰我!”那少年见那小厮一脸凶神恶煞恨不得吃了他的样子,顿时挣扎不已,抱着李二的腿又哭又闹,咧咧了好一通,就是死活不肯撒手。 “你你你,你这小畜生!”那小厮气的口鼻歪斜,面目狰狞,正欲招手叫身后那几人过来帮忙,就见自家那个满脸横肉,眼珠子快要埋进一堆肥肉里的少爷被人扶着哼哧哼哧走了过来。 小厮忙又放下手退到那穆少爷身后,换作一副讨好的神色,目光恨不得黏到那穆少爷身上。 “慕霄,给你点脸,真把自己当个人了?”那穆少爷“啪”地拍开手中那把金箔折扇,状似无意实则极为刻意做作地将扇面对着面前众人高调展示了一番。扇面上用毛笔题着“物极必反”四个大字,歪歪扭扭,一笔一划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反”字最后那一捺更是差点划出扇面。可见这题字之人笔力不是一般的差,怕是在现代社会的哪所小学里随便拉出一个小学生,水平都比这人高。 “靠!嘚瑟个鸡毛,这字比我那不识字的老娘写的都丑!” “就是就是!拉个瞎子来都比他写的好!” 穆少爷面对那些质疑声充耳不闻,底盘相当得稳,一把拍开旁边的下人,理了理袖子,不疾不徐地挪到李二面前,用那双小眼睛快速扫了眼李二浑身上下,这才端起笑意,道:“松淮山来的仙师?” 李二道:“正是。” 穆少爷道:“这下人平日被我放纵惯了,没点礼数。待客不周,叫仙师见笑了。” 说罢,又一把合上折扇,用扇骨敲了敲那名小厮的头,斥道:“混账,还不快过来给仙师赔礼道歉!” 那小厮被敲的脑子一嗡,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走上前,呆着个脑袋木木道:“仙师,今日之事是我等有错在先,给仙师赔个不是了,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我们这些小人计较!” 李二瞥了他一眼,语气仍然风轻云淡:“无妨。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哈哈,不愧是玄门弟子,气量就是大!换作是我,早就一剑劈上去了。喂,还不赶紧谢仙师不杀之恩?”穆少爷生硬地扭送着脖子,斜眼瞪那小厮。 那小厮硬邦邦道:“谢仙师不杀之恩。” 兴许也是听出来这穆少爷的语气中掺了几分虚假与浮夸,李二只是轻微地蹙了蹙眉,没有接话。 毕竟一般这种主动示好的行为,多半都有猫腻,没准儿是笑里藏刀深藏恶意,狠话杀招都憋在后面使呢。 果然,那穆少爷见李二没答话,便索性也不装了,眉毛一拉肥肉一抖,鼻子里忽然喷一口浓重粗气,冷声道:“不过一码归一码,方才的事是我的人失礼,他给你道歉,你也接受了,这事儿就算翻篇了。可慕霄这小子同样是我穆府的下人,也是签了卖身契的。你没经我穆府同意,就想带人走,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那小厮原本丧着的脸突然一僵,见自家主子翻脸如此之快,始料未及,当即一个抖擞,脑子也跟着清醒了,忙附和道:“是啊仙师!我们虽然不是修道之人,但也知道你们修真界的规矩,修士凡游历人间,不得伤凡人性命,不得寻衅滋事,更不得不经别人同意就随随便便动别人东西!仙师,您不打算给个说法儿吗?” “对啊,我们是没有你们那般的奇本领,可我们也是人啊,你这不是仗着自己会些法术,就欺负我们凡人啥都不懂吗!” “刚刚他那一下直接把王六的脸给抽肿了,现在还没消红。要是我们不按着他的心意去做,岂不是要直接被他大卸八块!?” “嘶——可怕!可怕!” 穆少爷身后的一众狗腿子附和的附和,举手的举手,一顿叽里咕噜煽风点火,好不热闹。 李二应该是没见过这种翻脸如翻书的人,当即愣在了原地,看神情应该还有些茫然,似乎一时没分辨出来面前这人是在干什么。 纵使修为再高灵力再深,可面对人情世故,终究是与痴人无异。 面对一众的讨伐责骂,李二心下慌乱,嘴上磕绊道:“不是,我没有,我……” 他低头去看,却发现那少年此时虽扒着他裤腿,脸却紧扣在他膝盖上半点反应都没有。李二倾身去扶,却不想还没碰到那少年一根汗毛,那少年便随着他的动作直直往后一栽,面皮发白,双眼紧闭,竟是不知何时晕了过去。 偏偏在这个关头! 这下真的是谁都指望不上了! 李二额上渗出一丝冷汗,几欲开口,却被周围那一片古怪的目光给盯得生生卡了壳,艰难道:“修真界是有这个规矩不假,可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这只是一场单纯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以为俗世里的人只要是想,就可以随时毫无顾忌又毫无束缚得做他想做的事? 那小厮见李二脸色难看,神情愈发兴奋,嘴上连珠炮似的对着李二一顿狂轰乱炸:“仙师啊仙师,你怎么不说话?是心虚了还是说不上话?仙师,你看看我脸,现在还肿着呢!嗐,其实说到底,您掴了我一下也就算了,毕竟我疼不疼的也不重要,我就算一掌给您掴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话说回来,您为何要在我们穆府教训自己下人时出手阻拦,还要将我们的人抢走?这事儿可真就大了,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毕竟不管是人界还是修真界,抢别人东西都是不合规矩的吧。更何况,您抢的还是我们穆府的人……” 丁恕听后轻笑一声,手中捏着的茶杯顺势一斜,那热茶便从窗子里哗哗飞出,尽数洒下,浇的那如公鸡打鸣般振振有词的小厮满脸都是茶水,落魄的就像只刚从污水里提溜上来的落汤鸡,瞪着一双铜铃般圆溜的双眼讷讷望着那又一道从天而降的高挑身影。 丁恕稳稳落地,手里抛着那只青花压手杯,饶有兴趣地扫了眼周围围满一圈儿的吃瓜群众,最后将目光定在李二身上,道:“呦,真是热闹。” 那个被茶水浇了一头的小厮看见丁恕,如同见到鬼一般,倏然睁大双眼,神情骇然,抬起手哆哆嗦嗦指向他,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丁恕见状,看向他,笑容陡然染上几分凉薄,皮笑肉不笑:“哦?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你不是……不是…” 丁恕叹了口气,猛地将那只被抛向空中的茶杯捏紧在手里,冲李二微笑道:“仙师不愧是仙师,连道德准线都这么高。换作我,他怕是连张嘴的机会都没有。” 那小厮听后惊恐万状,心里又恨又怵,抖着心胆往后退了几步,本想去问自家少爷该当如何,不曾想一转头,身旁竟是空的!再往后一转,这才恍然发现,那身形肥大的穆少爷不知何时已退到了几丈开外,并且,还是悄无声息地退到几丈开外的! 穆少爷心内同样恐惧不已,却偏要装作一副死活都不怕的样子,满脸狰狞、牙齿紧咬,当头喝道:“丁恕!你个没皮没脸的街溜子,一个少爷没有少爷样,成天和一群刁民厮混在一起,真是丢你丁家十八代祖宗的脸!” 静了半晌,见丁恕一脸“继续说”的耐心神色,他又继续道:“怎么,平日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丁少爷,今日还有这闲情雅致来管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哎呦!!!”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哀嚎。 那穆少爷被什么东西砸倒在地,脑门登时便鼓起了个大包,红通通圆乎乎,用手一碰,又蛰又辣,浑身都是触电一般的酥麻与酸爽。疼的穆少爷眼冒金星,惨叫连天。 穆少爷身边,那只青花压手杯静静躺在地上,已是四分五裂、粉身碎骨。模样惨不忍睹,足以叫懂行的人心疼好半天。 楼上扒在窗子边看热闹的文冼玉见状,立刻从荷包里数了几块碎银出来,扔向那同样探着脑袋往外张望的堂倌,道:“茶杯的账!” 丁恕抱着胳膊,道:“真是笑死个人。穆霁风,你说你一介文盲,平时炫炫富撒撒泼出出洋相就得了,也没人管你,如今却偏偏要装文化人往扇子上写几个字,还写得这么……嘶……这么一言难尽!怎么,不看春画了?不去偷窥女人洗澡了?改学人家文人雅士吟诗作画谈天说地了?我呸!装货!” 简短的几句话,却是语出惊人。在场无人不瞠目结舌,目眦欲裂。 一时之间,空气仿若凝固,连地上浮起的几丝尘埃都在发着愣,停在半空之中要飘不飘,诡异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