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成了白月光的刀》 第1章 白月光 这世上能接住自己五招的人,屈指可数。隗夜久漠然地想,那为何方才,这两个人竟会死在自己眼前?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极尽奢华的寝殿。 剧烈的眩晕与钝痛如潮水般反复冲击着她的头脑,每一次涌动都试图卷走清晰的意识。 她发现自己身上是绣工繁复、金线璀璨的正红嫁衣,云鬓嵯峨,珠翠环绕,妆饰得一丝不苟——却瘫倒在冰冷如镜的地上,连动个手指头都感到困难。 待那股撕扯魂魄的晕眩稍退,她撑起身。刹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浮现:周身筋骨是从未有过的松快灵便,内力流转毫无滞涩,仿佛卸下了千钧重负。她步履轻盈,甚至带着点飘忽的诡异,走向房间中央那滩刺目的、仍在缓缓洇开的暗红血泊。 血泊里浸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那男子身着华贵的靛蓝锦袍,面容因极致的痛苦与狰狞而扭曲。一柄镶宝匕首深深没入他的腹部,他的手仍紧紧握在刀柄之上,指节泛白。 女子则穿着一身品级极高的浮光锦宫装,发间簪着九尾凤钗。她的致命伤在心口,正是那柄匕首所造成的。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唇瓣无色,然而那双已然涣散的美丽眼眸,却固执地、望向隗夜久方才瘫倒的方向,充满了无尽哀戚与未竟之言。 这男子是她的新郎?不像。那他为何死在此处? 这女子......她那最后的眼神,那份穿透生死的关切......她似乎,极其在意自己。 颅内的钝痛再次袭来,针扎似的。 隗夜久知道自己定然遗忘了至关重要的片段,但她心底一片漠然,并不急于追寻。 她为女子阖上双眼,转身朝殿外走去。院中景象更甚,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杂着木料焦糊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几名宫女和内侍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伏在廊下、庭中,血污浸透了青石板,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 原来这里是皇宫深苑。 正思忖此处具体是何宫何殿,一阵清越空灵的笛音,倏然穿透死寂,悠悠传来。 本是浓云蔽月、晦暗无光的夜色,随着那笛声流转,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云散月出,清冷的银辉顷刻间洒满层叠的宫阙飞檐。 这一切巧合得近乎神异。 隗夜久循声望去,只见远方最高的一处楼阁飞檐之上,果然孑然立着一道身影。月华为其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风姿清绝,恍若谪仙临世。 她足尖轻点,身形如飞鸟般悄无声息地掠过重重宫苑,几个起落间,便逼近了那处檐角。 离得近了,方才看清。那人一身玄色长袍,在月光下隐隐流动着暗金色的细密云水纹路。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半束,余下披散在肩,面容清俊至极,线条却冷冽如冰雕,偏偏左眼之下生了一颗极小的、秾艳如血的泪痣,打破了那份禁欲的冷感,平添了几分妖异的魅惑。 真好看。隗夜久心底划过一丝毫无波澜的赞叹。 玄衣男子对隗夜久的骤然出现显然极为讶异,笛声戛然而止。他尚未开口,隗夜久却抢先一步,用一种带着久未言语般嘶哑、却又异常平静的调子,低低哼唱起来: “孤鸟衔星,坠于寒渊......其羽焚燃,照夜如昼......” 唱罢,她偏了偏头,眼神空茫:“这是...月衣族的引魂谣吧。” 男子瞳孔微缩,惊讶之色更浓。 “继续吧,”隗夜久自顾自地说着,竟一撩嫁衣裙摆,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我还想听。”她毫无畏惧地迎上男子投来的、深不见底的目光,那双渊眸之中,此刻清晰地倒映出她一身烈烈红衣的身影,仿佛两簇幽火在其中燃烧。 男子默然片刻,唇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无奈的弧度,终是将玉笛再次凑近唇边。那孤寂清冷的旋律重新流淌出来,缠绕在两人周围的夜风里。 隗夜久向后仰躺下去,冰冷的瓦片透过嫁衣传来寒意。她望着天际那一弦冷寂的孤月,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真好听...” 好听得能让人忘了窒息般的孤独。 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惬意包裹了她,四肢百骸都松懈下来。但她不敢闭眼沉溺。她隐约明白了自己此刻的状态,不过是油尽灯枯前,命运施舍的最后一点慈悲的回光返照。 念头方落,噬骨的剧痛便如亿万根冰针般从四肢百骸猛然刺出。钻心的寒意疯狂肆虐,似要碾碎每一寸骨髓。喉头猛地一甜,殷红的鲜血不受控制地自唇角溢出,任凭她如何咬牙也徒劳无功。 瞬间涌来的,还有复苏的记忆。 那个躺在血泊中、至死都凝视着她的高贵女子,是薛雪凝,是当朝太子妃,是她曾发誓要用生命去守护的友人。 那个杀了薛雪凝又自戕的男人,是太子。 太子败了,竟要拉着太子妃一同殉葬! 滔天的恨意如岩浆般在隗夜久心中轰然炸开,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可她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连一丝力气都提不起,软绵绵地就要从这高耸的檐顶滚落。 但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托住了她下滑的身躯,随即那个怀抱渐渐收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一个遥远得仿佛隔着重山万水的声音在她耳边模糊响起:“...你中毒了?” 是了。这个人,是嶷王谢昭临。过了今夜,或许...就该称他一声万岁了。 陛下...你的笛声动听,但为何也这般孤独。 隗夜久再也问不出这句话了。所有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她最后的感知,是那冷彻心扉的月辉,和耳畔未曾彻底断绝的、孤独的笛音。 她死在了这个帝星陨落、新帝将起的,清冷孤寂的月夜。 * “喂,孩子,醒醒、醒醒。” 隗夜久在一阵阵粗鲁的摇晃中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眼前金星乱迸,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剧烈的头痛和眩晕提醒着她某种真实。 自己......还活着? 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板结的流浪汉正用力晃着她的肩膀,见她睁眼,咧开一口黄牙,举起一个东西在她眼前晃:“喂,你东西掉了!不要嘛?不要我拿去换窝窝头了!” 隗夜久沉默着,一把夺回。 定睛一看,是一个锦囊。 “那既然你要这个,这玉牌牌就送我咯。”流浪汉嘿嘿一笑,另一只手忽地举起一枚物事——那是一枚约莫孩童巴掌大小、温润的翠色玉牌,边缘雕着繁复的卷草纹,中间精悍地阳刻着两个古篆大字:“观山”。 他得意地在隗夜久眼前晃了晃,像是坏事得逞般呲牙笑着,敏捷地后退几步,一溜烟窜出了这间破败的庙宇。 可见这老流氓趁她饿晕昏迷时,没少在她身上摸索。 那玉牌......隗夜久眼神一冷。仇人的印记而已,幸好那蠢货不识字,拿去便拿去了,想来他的杀身之祸也不远了。 自己为何又回到了这里?她压下翻涌的情绪,重新凝神欲端详抢回来的锦囊。 就在这时,她瞥见了自己的左手掌心,猛地愣住——生命线上,只有靠近手腕的小半截呈现出不祥的暗红色,如同被什么阴毒的虫子噬咬过的痕迹,蜿蜒可怖,但却尚未向上蔓延至心脉区域。 是血髓枯,此时还未彻底侵蚀她的生机。 一个荒谬又清晰的念头,裹挟着前世的惨痛记忆,狠狠击中了她。 她重生了。 重生在她十二岁这一年,命运倾覆,坠入无边黑暗的起点。 就在不久之前,她刚刚从被观山门血腥围剿的栖梧观中孤身杀出,身后是冲天烈焰,将道观、将她视若亲人的清虚子师父、将她那些曾给予她短暂温暖的师兄师姐们,全都化为了焦土与灰烬。 她甚至没能为他们收殓一寸骸骨。 此刻,身中蛊毒的她,失去了唯一的庇护所,更身无分文,连维系性命的下一次解药都遥不可及。 前世的她,就是在这样的绝境中流浪到了平城,濒死之际被薛雪凝救下。那份雪中送炭的恩情,她记了一生。 她们曾是彼此黑暗人生里唯一的光亮,是无需言说的挚友。 以至于后来,薛雪凝成为东宫太子妃,明知那是龙潭虎穴,她也义无反顾地跟随而入,只想护她周全,同时借此身份,暗中调查栖梧观血案的真凶,寻找自己的仇人。 可最终......她的剑再快,也快不过人心算计,狠不过权势倾轧。就连她自己,也在力竭与悲愤中毒发身亡。 她没能护住师父,没能护住同门,没能护住雪凝......强烈的悔恨与无力感几乎将她溺毙。 师父曾说,她能成为世上最强的剑客,她有这份天赋。 可是师父啊...历经了一世才发觉,这手中的剑,仿佛生来只为失去,从未真正守住过任何想守护的东西。 隗夜久死死攥紧了那枚单薄的锦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刻出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这锦囊是素未谋面的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前世的她,因着一丝莫名的怯懦与怨怼,从未打开看过。或许里面,只是母亲留给可怜女儿的一份虚无缥缈的护身符吧——她带着一丝嘲讽想着,用力扯开了锦囊的抽绳。 但里面没有平安符。 她拿出那张触感异常柔韧的纸张,细看可见陈旧的米黄底色中嵌着极细的、闪着微弱星子般光泽的纤维,仿佛将无色宝石碾碎融入了纸浆。 纸上字迹,是月衣族的文字。 巧的是,前世为了追寻身世真相,她早已掌握了这种古老的语言。 只见纸的最上方,清晰地写着她的名字——“隗夜久”。 其下,是几行宛如诅咒的谶语: “荧惑守心,孤鸾泣血。 命犯天煞,亲缘难续。 挚友蒙尘,恩义成劫。” 隗夜久一字一字地读着,捏着纸角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关于月衣族圣女占星秘术可断人命途、从无虚妄的传说,瞬间涌入脑海。 原来......如此。 原来她生命中所有的失去与痛楚,并非偶然。 亲近她的人,都会被她这命格拖累,变得不幸,最终走向毁灭。 一股庞大到足以碾碎灵魂的悲伤瞬间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窒息。 但那悲恸来得猛烈,去得也迅速,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漠然。 她又想起了前世的最后听到的笛声。 隗夜久很快便为自己谋划了这一世的道路。 她决意不再走向那个命定的街口,不去遇见那个会为她带来温暖也终将因她而死的薛雪凝。 既然温情与守护注定徒劳且带来灾厄,那这一世的路,便她自己来走吧。 如果注定孤绝,那便让手中的剑,只淬炼仇恨与杀戮。 她的目光再次落向流浪汉消失的庙门方向。那枚被顺手牵羊的“观山”玉牌...... 前世她耗费数年光阴,历经艰险才勉强触摸到这个庞大阴影的边缘,窥得冰山一角便含恨而终。这一世,仇敌的獠牙已撕碎她的一切——那不如,主动走入那不测之渊的最深处。 隗夜久的唇角缓缓扯开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没有释然,只有一种认命后的冰冷和决绝。 她笑自己选了一条复仇的最短路径,这是一场虎谋皮的博弈。 她将在无尽的黑暗中,狩猎黑暗。 第2章 见故人 “公子,起风了,回屋歇着吧。”星竹展开一件半旧的披风,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轻轻披在独自伫立院中许久的人肩上。 夜色浓重,唯有一轮冷月孤悬,清辉无声地洒满这处被遗弃的角落。 谢辰璟喉头滚动,压下熟悉的腥甜气息,几声压抑的低咳打破寂静。他望着月光下那扇紧闭的、仿佛永远不会再为他开启的院门,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得近乎枯槁:“不必了。星竹,去备茶吧。今晚......有客要来。” “客人?”星竹一怔,心下诧异。 自公子被废黜太子之位,囚禁于此整整五年,除了按月送来微薄用度的宫人,这扇门何曾为“客人”打开过? 茶水尚未在炉上煮沸,一声沉重喑哑的“吱呀——”骤然撕裂了夜的宁静。 那扇厚重的院门被从外推开,一道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嵌入昏暗的门框,仿佛生来就属于这片阴影。 星竹瞬间丢开茶具,身形疾闪,已如坚盾般护在谢辰璟身前,五指死死扣住腰间剑柄。 月光勉强照亮门外两侧如石雕般默立的另外两道身影,封锁了所有去路。而踏入这方囚笼的,仅此一人。院门在他身后被缓缓合拢,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来人向前踱了几步,从容迈出屋檐投下的黑暗。月光流泻而下,清晰照出一张过分年轻却冷冽逼人的面庞,以及那一身昭示着不祥与终结的观山门玄衣。 他——或者说,她——微微颔首,声线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却字字冰冷,砸落在死寂的院里:“观山门玄武使,奉陛下旨意,今夜特来送殿下最后一程。” 星竹周身肌肉瞬间绷紧,剑刃出鞘三寸,寒光乍现。 谢辰璟却抬起手,轻轻按下了星竹蓄势待发的剑。他病态苍白的脸上不见惊惧,反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淡释然。 “我早已不是殿下。”他唇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解脱。目光掠过对方年轻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一种奇异的感觉浮上心头,让他不禁开口:“阁下...如何称呼?” “隗夜久。”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谢辰璟凝视着她。这就是将给他送终之人的名字,心中那点模糊的预感也彻底落定。 是今天了。 “你们观山门这帮屠戮忠良的走狗,不配踏足此地!休想伤我公子!”星竹的怒吼猛地爆发,积压的愤怒与忠诚彻底压过了本能的一丝恐惧。他是原镇国大将军最得意的弟子,曾得御赐惊涛剑,十年如一日守护着旧主,击退过无数次明枪暗箭。 他坚信,这次也一样。 身形如离弦之箭,裹挟着决绝的杀意,惊涛剑法骤然发动,剑光化作匹练,直刺隗夜久咽喉。 “星竹,退下!”谢辰璟的厉喝被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吞没。 急火攻心,他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抬首间,只见那玄色身影如鬼魅般微微一晃,腰侧一柄通体幽暗、仿佛能吸走月光的短剑已然出鞘,看似随意地向前一递—— “铿!” 星竹志在必得的一击竟被稳稳架住,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剑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 “你的主子,”隗夜久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却比夜风更刺骨,“叫你退下。” 星竹瞳孔骤然收缩,心底一惊。除却恩师,从未有人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接下他全力一击,更无人......比他的剑更快! “公子!让我杀了他!”星竹嘶声吼道,他如何不懂谢辰璟想牺牲自己保全他的心思?但他岂能独活? 他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手中剑足够快,便能斩碎一切阴谋,护住身后之人。但后来不得不服输...宫闱朝堂的算计,远比天下最利的剑锋更为冰冷致命。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深吸一口气,将一切杂念与恐惧摒弃,心跳仿佛沉入冰潭。下一刻,他身随剑走,惊涛剑法全力施展开来,剑招如狂风骤雨,一浪高过一浪,带着排山倒海的凌厉气势,再度向隗夜久攻去! 然而,隗夜久的身影却如一道无法捕捉的幽影,总在他剑势将发未发之际,便已预判般地挪移闪避。那柄无光短剑后发先至,每一次格挡点拨都精准地击在他力道最薄弱之处。 太慢了。 在她眼中,这声势浩大的剑法,破绽百出。 幽暗的弧光再次闪现,这一次,不再是格挡。 短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贴着星竹因全力进攻而探出的右臂内侧,如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地抹向他毫无防护的咽喉。 星竹只觉眼前掠过一道比夜色更幽深、比月芒更冰冷的弧线。 随即,脖颈处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轻柔得如同初冬的第一片雪花飘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星竹前冲的动作猛然僵住,眼中的决然与愤怒迅速被一种极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取代。他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转向谢辰璟的方向,似乎想最后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微弱嘶哑的“嗬...嗬...”声。 一道极细的血线在他颈间悄然浮现,随即迅速扩大、蔓延,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 “星竹——!”谢辰璟惊骇欲绝,踉跄着扑上前,接住他颓然倒下的身躯。滚烫的血液迅速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袍,染满了他颤抖不止的双手。 星竹的目光逐渐涣散,最终无力地定格在黯淡无星的夜空,再无声息。 隗夜久面无表情地收剑回鞘。那柄无光的短剑洁净如初,未沾染半分血污。 她缓步走向抱着尸体、失魂落魄的谢辰璟,声音依旧平稳:“殿下,是时候上路了。” 谢辰璟抬起猩红的双眼,望向眼前实力深不可测的杀手。这般年纪,如此身手......他的目光直直撞入那双眼睛——深邃、冰冷,如同沉在万丈寒潭底部的黑曜石,不见一丝波澜。 “父皇他...”他哑声问,几乎耗尽力气,“可还有什么话......留给我?” “没有。”隗夜久的回答简洁残酷。 意料之中。谢辰璟扯出一个惨淡到极点的笑容,咳着血沫,气息微弱地道:“玄武使......我,有一个请求。” 隗夜久并未停顿,短剑再次轻握在手,寒芒微吐。 谢辰璟微眯起眼,仔细打量着步步逼近的死亡使者,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异常坚定:“听一听将死之人的请求吧......隗、姑、娘。” 隗夜久脚步顿住了。 从未有人能一眼看破她精心掩饰的秘密。 “姑娘不必惊讶。”谢辰璟喘着气,眼中掠过一丝遥远而疲惫的追忆,“我年少时......有一故人,亦是女儿身,却素爱男装,常以此装扮与我策马同游...她,和我的母后一样,最终都溺死在了那寒冬的池水里。” “就在那沉璧池,”他喃喃自语,仿佛能感受到那彻骨的冰寒,“池面上还漂浮着未化的冰渣......那该有多冷啊。”他试图抬头望月,却发现不知何时,乌云已吞噬了最后一点清辉,如同他早已注定的命数。“如今......我也该去陪她们了。我想知道,她们最后那一刻......究竟是怎样的感受。玄武使,不劳你动手......我,自己走。” 隗夜久听懂了。她沉默地注视着这位走到末路的废太子,未置可否,只是原本欲动的身形停了下来,静立原地。 “若有来世。”谢辰璟最后看了一眼这囚禁他、磨灭他十年的牢笼,眼中闪过无尽悲凉与讥讽,“愿身不在帝王家。” 话音落下,他决然转身,用尽残存的全部力气,纵身跃入庭院一侧那口幽深的莲池。 “噗通”一声巨响,冰冷的水花剧烈溅起,打湿了隗夜久的衣摆。 池面剧烈波动了片刻,逐渐恢复平静。过了一会儿,一具冰冷的躯体缓缓浮上水面,面容苍白,归于永寂。 “来人。” 守在外面的两名手下立刻推门而入,垂首待命。 “捞起来,查验正身,补刀。” “是!”手下毫无迟疑,立刻执行命令。 恰在此时,笼罩月亮的乌云悄然散开,清冷的银辉再次洒落,照亮微微荡漾的池水。 正准备转身离去的隗夜久,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池底某处,就在刚刚谢辰璟投水的位置之下,因水波流动和月光折射,隐约闪过一丝极微弱的异样反光。 她目光骤然一凝,脚步停住。 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一枚小巧的暗镖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精准地击打在那微光之物上,使其彻底沉入浑浊的淤泥深处,掩去所有痕迹。 * 翌日,正值花朝节。 大靖朝素来重视此节,依古制举行“赏红”大典,祭饯花神,朝廷借此吉日开设国宴,款待四方来使,以示天下共荣。 隗夜久作为新晋的观山门四象使之一,官拜四品,亦获得了参与此次国宴的资格。 天光未大亮,白虎使萧宁那辆招摇的马车便已停在了隗夜久院门外。他斜倚着车辕,一见她便扬起笑脸,声音带着清朗:“隗弟!快快快,头回面圣赴宴,规矩多着呢,哥哥我来给你路上恶补一番!”理由说得好听,至于有几分是真担心她出错,有几分是憋不住话想找人絮叨,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马车碾过青石路面,驶入宫门,穿过长长的永巷,萧宁的嘴果真一刻未停。 “...隗弟啊,重中之重是这敬酒。”萧宁凑近些,压低声音,眉眼间却满是“我可懂得多了”的活泛劲儿,“待会儿若是哪位亲王、皇子,甚至阁老上官们心血来潮赐酒,那可是脸面呐。咱得立刻起身,整衣、肃容、双手捧杯,眼睛不眨一口闷了,才显恭敬!”他话音一转,耸耸肩,“当然,咱哥俩这品级,多半凑不到那等大佬跟前。”随即又挤挤眼,“但若是有不长眼、品级不如咱的来敬酒,也不好甩脸子,毕竟咱们观山门名声在外,不好太跋扈......不过!”他猛地一拍隗夜久肩膀,“若是鹘音阁那帮没根的家伙来凑热闹,隗弟你尽管冷着脸!你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天生就是克他们的。” 他说得兴起,手臂又自然不过地要搭过来。 隗夜久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终是忍住没将这只聒噪的“白虎”直接甩出车厢。她只是极自然地侧身抬手,假意整理腰间并不存在的佩饰褶皱,恰好让那只手落了个空。 “萧兄,”她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规矩既已知晓,不如说说今日席上,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人物。” 既非要听这些喧噪,她更愿捕捉些能入耳的情报。 “嘿,这你可问对人了!”萧宁果然被带偏,立刻摩挲着下巴,眼珠一转,当真搜肠刮肚起来,“啧,从谁开始扒呢。瓜太多,一时不知让你先吃哪个。” 此时马车已停,二人步入御花园。园内早已布置得花团锦簇,繁花枝头系满五彩丝绦,是为“赏红”。汉白玉石径旁,暖房催育的名品牡丹竞相盛放,姚黄魏紫,国色天香,馥郁异香扑面而来。更有巧匠以绸缎、通草仿制的假花混迹其中,栩栩如生,几可乱真。 远处亭台间,教坊司雅乐隐隐传来,丝竹声声,为这极盛之景添上几分空灵仙气。 萧宁目光四下乱转,忽然定在不远处的桃花林畔,用手肘一顶隗夜久:“喏,快看。那位就是三皇子殿下、哦不对,如今该称嶷王殿下......奇了,他怎么一个人躲这儿清净?” 隗夜久抬眼望去。 灼灼桃夭之下,一人独立。月白云纹的锦袍与漫天粉霞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融成一幅静谧画卷。 那身影,与她前世记忆深处、冷月下吹笛的孤寂侧影,倏然重叠。 “说起这位嶷王殿下啊,”萧宁立刻凑近,八卦之魂燃烧,声音压得更低,“瞧见没?那脸,那身段,俊得简直不像凡人...咳,正经来说,是仪容清雅,风姿卓绝。京城里不知多少贵女偷偷藏着他的画像呢。”他语气忽地一转,带上几分隐秘的唏嘘,“可惜啊,听说出生时天象不好,冲撞了圣驾,被批了命格不祥,打小就送梵音寺养着,陛下也不待见。据说还是个药罐子,身子骨弱得很。” 萧宁正说得起劲,忽见一个穿着西域服饰、面容焦惶的老仆,跌跌撞撞冲出,竟“噗通”一声跪倒在谢昭临面前,死死攥住他的衣摆,情绪激动地哭诉起来,话语急促又含糊。 “这老儿叽里咕噜念什么经呢?不像西域话啊......”萧宁皱紧眉头,侧耳努力分辨,却一无所获。 只见谢昭临凝神听完,清俊的眉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眸底掠过一丝暗色。 恰在此时,另一头喧声响起。 一名身着奢华西域服饰、约莫二十上下的青年,正一把推开试图为他引路的内侍,阔步而来。他领口袖缘缀满硕大的蜜蜡与绿松石,腰佩一柄镶嵌着血红宝石的弯刀,刀柄已被摩挲得发亮。一名高壮如铁塔的护卫寸步不离其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两名美艳姬妾则娇笑着簇拥在他左右。青年下巴微扬,睥睨的眼神扫过园中诸人,仿佛踏入自家猎场,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张扬与占有欲。 “晦气!是罗焰王庭那个二王子。”萧宁脸瞬间垮下,牙疼似的抽了口气,“就是这祖宗,这几天在我地盘的赌坊里输得底掉,掀桌子砸场子,什么玩意儿!他怎么溜达到这儿了,准没憋好屁。” “过去看看。”隗夜久忽然出声,话音未落,已迈步朝桃林那边走去。 “喂!隗弟!别冲动啊!”萧宁阻拦不及,只得快步跟上,嘴里不住嘀咕,“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别怪。你可不是爱凑这种热闹的人啊......” 第3章 弈局启 萧宁前一刻还在吐槽,一旦跟上隗夜久,立刻便端起了一副沉稳架势。他身形高大,往隗夜久身边一站,倒真有几分可靠同僚的模样。 谢昭临那边显然还未发现这两位不请自来的旁观者,或是已察觉却无暇他顾。 隗夜久将那老仆用月衣古语的哭诉听得分明。 老仆泣诉自己曾是侍奉月衣圣女的旧仆,当年未能随公主远嫁,留在了故国。后来月衣因窥探天机过甚、秘宝引人觊觎,遭了劫难,被西边的罗焰王庭铁骑踏破国门。他沦为战俘,被赏赐给了这位以暴虐闻名的二王子,因月衣族的身份受尽折辱,苟延残喘。他拼死争取到此次随行出使的机会,只为找到圣女之子,泣血恳求殿下垂怜,救一救那些仍在王庭炼狱中煎熬的月衣遗民。 圣女?是了,三皇子谢昭临的生母慕妃,正是来自月衣国的公主,传闻中身负占星秘术的传人。 乌维二王子大步走到谢昭临跟前。西域男子虽普遍高大,谢昭临的身长却与他齐平,只是气质迥异,一者如燥烈风沙,一者似沉静寒玉。 “哎呀呀,这不是大靖鼎鼎有名的‘白衣佛子’殿下吗?”乌维脸上挂着戏谑而残忍的笑意,用靴尖踢了踢地上瑟瑟发抖的老仆,“怎么,让这龌龊的老货惊扰了您的清净?”他故意用带着口音的大靖官话说道,满是嘲弄,“你这贱奴,叽里咕噜还说着你那卑贱亡国的鬼话?仗着老子听不懂是不是?既然不会说人话,这舌头留着也是无用!巴图,拿我的刀来,给他把舌头割下来喂狗!” 老仆吓得浑身剧颤,几乎瘫软在地。 谢昭临看着乌维将一柄镶着红宝石的弯刀递给身旁那高壮如山的护卫,反而舒展了眉头。他并未看那王子,只对着老仆,用月衣语淡声道:“起来。身而为人,何须畏惧一头未开灵智、只知吠叫的孽畜?” 这话骂得尖刻,乌维虽听不懂月衣语,却从谢昭临的神情和老仆突然愣住的表情中品出了不对。他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隗夜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梢。萧宁立刻捕捉到这细微表情,狐疑地看向她。 谢昭临这才将目光转向乌维,语气平和地换回官话:“敢问二王子,尊姓大名?” “本君乃乌维·铁勒!怎的?!”乌维傲然道,带着被轻视的怒气。 “不巧,”谢昭临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殿下口中那‘卑贱亡国之语’,我刚好也懂得几句。王子是要让您的护卫连同我的舌头一起割了吗?我得先记下您的名讳,回头也好上书,求父皇好生关怀我一番。” “你......!”乌维一时气结,面皮涨红。 “这老仆与我倒有几分缘法,”谢昭临仿佛没看到他的怒意,径自说道,“他方才说的故事颇有趣味,王子不若将他送与我?” “哼,一个最低等的贱奴而已,三皇子不嫌脏了手尽管拿去!”乌维强压怒火,眼珠一转,忽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制作极其精巧的纯金笼子,只有拳头大小,递到谢昭临面前,脸上重新堆起恶意的笑:“听闻尊贵的三皇子殿下平日只能吃斋念佛,怕是没见过我们罗焰王庭的好玩意儿吧?这笼子里的小宝贝,看着漂亮,玩起来更是有趣得紧!我敢保证,比那贱奴讲的破故事有意思一百倍。” 他晃了晃金笼,里面传来细微的窸窣声。“殿下不如打开看看?” “殿下,不可!那笼中是金线沙蝰蛇!剧毒无比!”老仆惊恐万状,扑上前想要阻止。 “那里面是毒蛇。”几乎是同时,隗夜久的低语传入萧宁耳中。 “什么?!这混账......等等!你果然听得懂!”萧宁惊呼未已,那边谢昭临已淡淡应道:“既如此,便看看。黄毛小儿得了新奇玩意儿总爱炫耀,我怎好拂了这份兴致?” 乌维闻言脸色难看,却也更咬牙切齿地将金笼又递近了几分。 谢昭临抬手,指尖触向那小小的笼门插销。 这边萧宁还在嘀咕:“隗弟怎么办?我们要擅自插手吗?但这不合规矩——” 下一瞬,他只觉身边微风拂过,玄色身影已如鬼魅般消失原地。 萧宁心中骇然:这轻功,简直了! 那边金笼门栓刚被抽开,一道细长的黑金色影子便如闪电般疾射而出,直扑谢昭临面门,嘶嘶作响,毒牙森然。 电光石火之间,一只清瘦却异常稳健的手凭空出现,精准无比地凌空捏住了那蛇的七寸,动作快得只剩残影。那蛇身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垂下,再无方才的凶戾之气。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双方都怔住了。 因那蛇窜出时离谢昭临极近,隗夜久疾冲而来的势头又太意外,谢昭临似是受惊,脚下微一踉跄向后倒去。隗夜久想也没想,那只空着的手立刻伸出,稳稳揽住他的后腰,将人扶住。 远处的萧宁看得分明,尽管隗夜久的身量比谢昭临低了将近一个头,但这一手掐死毒蛇,一手揽住皇子的一幕实在是—— 啧啧,好一出“英雄救美”。 “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伤我罗焰王室的御宠!”乌维反应过来,气得暴跳如雷,挥手就想让护卫巴图动手。 谢昭临却就着隗夜久的搀扶站稳身形,目光落在她冷峻的侧脸和那身观山门玄衣上,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探究与玩味。 “嶷王殿下、乌维二王子,”隗夜久松开手,后退半步,姿态恭敬却又不卑不亢,声音清晰冷静,“属下乃观山门玄武使,奉命协理宫禁安防,巡查至此。见有不明危险之物近扰王爷玉体,职责所在,不得不出手干预。” 她转向谢昭临,单膝跪地:“惊扰殿下赏玩雅兴,属下万死,请殿下责罚。” “属下观山门白虎使萧宁,亦可作证!我等确是奉门主之令,负责今日御花园巡哨。”萧宁反应极快,立刻上前同样利落跪倒,双手高高捧起代表身份的观山令玉牌,证明二人所言非虚。 他心里虽嘀咕着隗弟今日反常的积极,但兄弟义气当前,自是毫不犹豫地跟上。 “至于这蛇。”隗夜久双手将那条已然僵死的毒蛇呈上,语气平静无波,“属下学艺不精,情急之下出手失了分寸,未能留其生机。该如何处置,请殿下示下。” “你......!好!好得很!观山门玄武使是吧?本君记住你了!”乌维气得脸色铁青,狠厉地瞪了隗夜久一眼,恰在此时,谢昭临的两名贴身侍卫似乎才匆匆寻来,见状面色一紧。 乌维见此,终是顾忌场合,悻悻然地带着护卫拂袖而去。 “起来吧。”谢昭临开口,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跪在地上的隗夜久。花枝间日影斑驳,勾勒出她低垂的脸,线条利落冷淡。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一身玄衣更衬得她肤色冷白,在这繁花似锦、暖风醉人的御花园里,她像一柄误入画境的孤刃,格格不入,却又锐利得让人一眼难忘。 “谢殿下。”两人依言起身。 “属下等还需前往琼林苑赴宴,先行告退。”隗夜久垂眸道。 “站住,”谢昭临的声音懒洋洋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玄武使请留下。” 萧宁一听,飞快地给隗夜久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低声道:“隗弟,那我便在琼林苑东侧席面等你。” 说罢,转身离开。 隗夜久微微颔首,沉默地立于原地,等待吩咐。 谢昭临向前踱了一步,靠近了些。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似檀非檀的冷冽清香隐约可闻。他微微倾身,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日光洒落在他精致近妖的眉眼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他伸出手,揉了揉自己方才被隗夜久扶过的后腰位置,语气委屈又促狭:“玄武使方才手劲可真不小,我这腰怕是青了一片。掐完了蛇,是不是也该看看本王的伤势了?” 嗯?隗夜久彻底懵住,脑子里下意识地回想方才的举动:似乎只是...轻扶了一把。 至于吗? “属下习武之人,手脚粗笨,恐更冲撞殿下。还是让这两位......”她试图挣扎。 “怎么?”谢昭临挑眉,打断她的话,笑意更深,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指控意味,“玄武使掐也掐了,抱也抱了,现在想不认账?” 隗夜久:“......” 她本意是念着前世那一曲之恩,怎料眼前这人......与她记忆中孤高清冷的白月光形象,似乎、偏差得有点大? 隗夜久一时语塞,那边谢昭临却已悠然转身,径自朝前走去。一名护卫上前,面无表情地抬手示意:“玄武使,请随我等移步至清晖殿偏殿,殿下需稍作休憩。” 隗夜久只得按下心头纷乱的思绪,默然跟上。 穿过依旧喧嚣的御花园,丝竹笑语被隔绝在身后,越往深处走,草木愈见幽深,午后的日光透过扶疏的花木,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一如她此刻晦明不定的心境。 她刻意放缓脚步,与前方那抹慵懒散漫的背影保持着距离,逐渐冷静下来。 隗夜久想,谢昭临此举,应是试探之意远多于问罪。她初入权柄赫赫、直隶天听的观山门四象使之列,自是各方势力眼中亟待审视拉拢的新晋势力,多得是人想知晓她的底细与倾向。 这位外人看来是远远够不着权力中心的嶷王,也并非表面那般与世无争。 隗夜久快速权衡着。尽管上一世对这位嶷王知之甚少,但最终的胜者是他。重活一世,她深知皇城内手握权柄的人皆非善类。 但若论共同的敌人......或许,他们真的站在同一阵线? “玄武。”一声低沉冷硬的呼唤骤然打断她的思绪。 声音来自前方撷芳径的转角处。一人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周身散发着不容错辨的冰冷威压,正是观山门门主——阎戮。 怎会这般巧? 方才她并未感觉到被探查的视线,但阎戮明显是专程候在此处截她。 “门主,玄武在。”隗夜久心神一凛,迅速收敛所有情绪,快步上前,恭敬地单膝跪地。 “原来是阎门主,”谢昭临亦闻声转过身,狭长的凤眸中掠过一丝狐狸般的狡黠,“真是巧啊。” “嶷王殿下,”阎戮拱手一礼,“恕卑职失礼。然国宴期间,安防事务繁杂,观山门职责所在,不敢有片刻松懈。眼下正有紧急公务需玄武即刻处理,还望殿下海涵。” “哦?”谢昭临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阎门主这是不满本王与你这位得力下属......算点小账?” “今日冲撞殿下,是卑职之过,卑职甘领任何责罚。”隗夜久立刻接口,没有给阎戮发问的机会,她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然观山门直属天听,一切当以圣命与公务为先。恳请殿下允准卑职先行处理门主交办事宜,待宫宴之后,卑职定当登门谢罪,听凭发落。” “登门谢罪?”谢昭临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流转,最终落在她纤细却有力的手指上,笑道,“玄武使言重了。不过是本王体弱,方才受惊之下似有些不适。既然玄武使公务在身,本王也不便强留。只是......待事了之后,还望使者能拨冗前来,容本王当面道谢。” 这事看来没那么容易过去,隗夜久头皮微麻。 阎戮闻言,目光也极其复杂地扫了隗夜久一眼。 “殿下,吾等告退。”阎戮再次拱手,随即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隗夜久立刻起身,紧随其后,朝着琼林苑方向行去。 走出十数步,阎戮并未回头,冰冷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隗夜久耳中:“玄武,吾等观山门蒙圣上特恩,授‘监察不轨,肃清奸佞’之权,临机专断,乃至特许紧要关头可行非常之事,事后再行上奏。此乃殊荣,亦是悬顶利剑。你既已位列四象使,在观山门中的地位仅次于吾一人之下,相信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属下明白。”隗夜久应声。 “朝中无数双眼睛盯着,盼着吾等行差踏错。一举一动,皆需谨记‘分寸’二字。吾等手中之权,只为陛下而用,吾等手中之刃,只為陛下而挥。任何可能授人以柄、引人非议之举,皆需杜绝。你可明白?” “是,门主。玄武谨记教诲。”隗夜久垂首应道,背后竟隐隐生出一丝寒意。 她有预感阎戮截她并非真有公务,毕竟她和萧宁声称今日负责巡防本就是托词,方才阎戮亦称有巡防要务,分明也是借口,意在试探。 隗夜久感受到了一丝警告意味,知道自己尚未取得这位门主的真正信任。但观山门的耳目当真能灵通至此?方才之事片刻即达门主耳中? 未必。她想。 她知道这极有可能是另一股天子亲掌的势力所为,专司耳目的鹘音阁——显然这偌大皇城中处处都有他们的触角。 * 另一边,谢昭临望着那两道逐渐消失在花木深处的玄色背影,回想方才那清隽却透着孤冷气息的少年的一举一动,唇角勾起一抹兴味的弧度。 他轻唤:“无咎。” “属下在。”一名护卫应声上前。 “那玄武使的身手你也看到了。觉得如何?” 无咎沉吟一瞬,客观回道:“其人身法如鬼似魅,轻功修为当属顶尖之流。这般人物,就是如今江湖上也少见的。” “如此少年俊才,偏偏是陛下的鹰犬......”谢昭临语气淡淡,旋即又带着更深的好奇,“去查一查他的底细,究竟是谁的人。” “是。”无咎领命,正欲转身退下。 “还有,”谢昭临望着宫墙头几只为了争食而啾啾喳喳、互不相让的雀鸟,忽地轻笑出声,眸中光华流转,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魅惑,“宴后别忘了提醒他......本王还等着他来‘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