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曲》 第1章 下山 《长安略卖案》 ... 大历十三年。 长安近在眼前了,一辆毫无纹饰的朴素马车缓缓向前行驶着。 秋日的肃杀让眼前的客栈也变得庄严起来。 客栈内此时人不是很多,但也是三教九流混杂。 “一间上房”,绛雪掏出银子递给掌柜,掂了掂手中沉重的荷包。 凌隽环视一周,店中此时加上小厮与疱人共有五人,看来其余人皆隐在暗处。 凌隽眼神一转:“小雪儿,委屈你了,今夜先将就一晚,等到了京城,必不会让你住得如此寒酸。”说着拍了拍绛雪的肩膀,眼神示意。 殿下这挑衅得也太肆无忌惮了吧,绛雪此刻很想看一眼掌柜的神情,但她还得硬着头皮接道:“跟着娘子,雪儿不委屈,只是苦了娘子。” 转头对掌柜的道:“再准备一桌好酒好菜送到房间。” 掌柜是一个已过花甲的老翁,头发夹杂着白色,微驮着背,打着算盘的同时,眼神也在观察着凌隽二人。 凌隽一袭天缥色的细麻长袍,浅青色将五官映得明朗,眉目口齿,般般入画。青丝皆由一支木簪绾起,余发自然垂肩,虽说穿着简单,但气质、样貌皆是出色。腰间一枚茶白色丝绸荷包隐而不彰,只在晃动间暗线浮现。 绛雪一身檀色直领齐腰窄袖襦裙,面上尽显天真烂漫,背着一个绸缎包袱,腰间荷包看起来分量不轻。 青衣女子约莫十四五岁,红衣女子看起来更年幼些,只有十二三岁。 二人转身上楼的刹那,掌柜和身侧的小厮快速对了眼色。 ... 半个时辰前 玄霜一身黑衣,腰间佩一把浑铁九节竹节鞭,驾车的同时注意着车内的一举一动。 绛雪翻看着手中的舆图,指着图中的新丰县对凌隽道:“娘子,前面不远就是新丰县了,以前在山上就素知‘新丰酒’之美名,在渭南还听说一位陈姓诗人写诗夸赞其酒,‘抱琴沽一醉,尽日卧垂杨’,这般美酒,我们到新丰后定去尝尝好不好?” 听着绛雪一旁叽叽喳喳地说道,凌隽正把玩着手中的珠子:“好啊,不过你那酒量,我们可都是有目共睹,别到时候又要玄霜背你回房。” 正提及玄霜,车外玄霜也开了口:“殿下......” 凌隽撑开帘子,路旁有一妇人身着褐色麻衣恸哭不已,其悲伤之状不似作假,便开口询问道:“这位娘子,可是遇到了难事?” 那妇人瞥见驾车女子所携的武器,认定这一行人是有本事的,近上前扶住车辕向车中人倾吐。 “贵人,我女儿被强盗掳走了,在前面的客栈,我在店门口捡到了小福的耳坠,那店家却说没见过。” 天宝之乱后,流民四起,盗匪猖獗,而一些地方官员贪暴纵恣,民不堪命,以至于如今在距离长安不足百里的地方,竟有强抢民女之行径。 妇人抹着眼泪,手中还攥着那带着些许铜绿的耳坠:“我虽然干农活有把子力气,却实难对付店中那七八个伙计,不然我定要将我的小福找出来。” 妇人抬起头看着凌隽:“贵人,我看你身旁这位娘子像是位高手,我知你定也是能人,求你救救我的小福...” 那妇人正要下跪,不等她动作,凌隽已经应下,“好,这事交给我。” 扶着妇人在树下歇息,玄霜折返回来,“娘子,那小福如今死生不知,我们贸然应下,万一...” 凌隽知道玄霜的意思,万一小福已遭遇不测,不好向妇人交待。 不过她已经决定应下这事,师傅常道‘无别之慈’,今日遇见,便不能坐视不理:“无事,此遭是定然要走的,我们即刻前去,从速救人。” 凌隽下车走向妇人,“娘子,你先安心回家,此事我会帮你。绛雪,你跟着我去探探这逆旅。玄霜,你先行回京去告知我阿耶阿娘。” “娘子,属下和你一起去。” “不可,你身佩长鞭过于显眼,而且万一这群盗匪成千盈百,还需你速速回京搬救兵。” 看着马车远去的踪影,妇人感激不尽,心中现下安定不少... ... (悦来客栈) 进屋落座,凌隽嗅了一下茶水,确认无碍后品尝了一口。 “娘子,我们把所有财物皆带在身上,还在楼下大放厥词,如此一来这家黑店肯定会认为我们油水大还愚笨可欺,他们会不会今晚就对我们下手啊?” 绛雪双手托着脸颊,兴奋的同时还有点担心。她自小与凌隽在山上长大,前不久云师傅说娘子已学成,此番下山回京本不应沾染许多是非。 凌隽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倒是希望他们现在就进来下手,迟则生变,得尽快找到小福。这客栈我们只订了一夜,若他们动手,必不会错过今晚,你安心,我自会护好你,然后我们尽快回京城见阿耶阿娘。”凌隽俏皮地对绛雪挤了挤眉。 ... 入夜。 客栈沉浸在一片诡异的寂静里,月光透过窗纸,在地面投下斑驳。 故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外间逐渐逼近,隐约可闻的异味变得浓郁,随之充斥整个房间。 凌隽屏气佯装中药。 锁舌被拨动,两道黑影从容进屋,动作娴熟地用麻绳和麻袋对床上的主仆二人五花大绑。 其中一个男子打开了绛雪的荷包,另一人伸手阻止了他。 “昌爷吩咐过,财物不能独吞,要一起运到暗牢。” “你这人怎么如此死板,我们把钱财分了,把人送到不就行了?咱俩一人一半,我也不会让你吃亏。” “不行,若我将此事禀报昌爷,你知道什么下场。” 男子似有不服,暗骂了一声,还是放下了荷包。 凌隽感觉到她们二人被放到木桶里,摇摇晃晃地上了路。 许是害怕闹出太大动静,若客栈丢失太多人,自会引起怀疑,所以这一趟路途被绑的只有凌隽她们二人。 ... 木桶被指挥着搬下了车。 白光乍入,有人揭开了凌隽头上的盖子。 “不错,这两人姿色娇好,先关到暗牢,最近京城查得严,等这一批货齐全了,再一起送进京。”讲话的男子声音浑厚,操着一口长安雅言。 木桶再次摇晃起来,接着是木门被打开的声音,二人被倒了出来。 头磕在铺了稻草的地面,绛雪幽幽转醒。 “娘子,你没事吧?”一睁开眼睛,绛雪就挪动着身体过来找凌隽。 她摇摇头,“你怎么样,可有大碍?” “无事,娘子,就是头有点晕,身上还有些软乏无力。”绛雪尝试动一动身体,感觉使不上什么力气。 暗牢的角落里传来一道声音:“那迷药中有曼陀罗花,会让吸入者身体绵软,无法使力。” 听到声音凌隽二人面面相觑,被抓的人里...还有男子。 龙阳之癖吗?还是做苦力?要赎金? 凌隽朝男子的位置挪了挪,绛雪也跟着过去了。 男子一身宝蓝色素面的棠苎襕衫,暗纹是繁复的卷草云鹤,腰间革带悬着一枚羊脂白玉佩。应是朝中的勋贵之家,不知为何会沦落此地。 “公子,你可是在悦来客栈被人迷晕带到此处?”凌隽开口发问。 “是。”男子闻人唤他,眼帘微抬,视线温和地落在凌隽脸上。 “你可知抓来的人会被带去哪里?” “不知。”裴镜是真的不知,贴身仆从的堂妹在进京省亲途中不见,恳求他帮忙寻找,他便误打误撞来了此地。 凌隽眼神看向玉佩,继续追问:“你的玉佩为何没被收走?我们身上值钱的可是都被搜刮了。”贼人不似不识货之人。 绛雪在一旁应和,“就是就是。”不但自己身上的钱包,连娘子的木珠也被收走了,他的玉佩却安然佩在身上。 男子沉吟片刻:“我也不知。” “观公子的穿着,应是贵族子弟,敢问公子何方名望?”凌隽试探问出声。 “在下河东裴氏裴镜。”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玉石轻叩。 “裴氏?”凌隽和绛雪对望了一瞬。 “公子你可有向贼人表明身份?你乃河东裴氏,若是道出名望,贼人自是不会为难你。” “没有。” “公子你这实属无妄之灾呀,若是贼人知你名号,定会后悔,到时自会以礼相待,让公子归家的。” “应是无用。”男子低下头,徐徐开口。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凌隽站起身对着牢门外大喊:“来人,快来人啊!” 一个贼人闻声前来。 凌隽立马喊道:“你知道我们公子是谁吗?知道我们公子的父亲是谁吗?”特意着重了强调‘父亲’二字。 贼人有些犹疑,“...谁...谁呀?” “我们公子可是河东裴氏,若你此刻放我们走,我们公子不计前嫌,倒是可以原谅你的罪过,但若不识好歹,小心我们郎主将此处夷为平地。” 贼人听到河东裴氏,顿时感到了害怕。 绛雪在一旁接着说:“对啊,还不快放了我们公子,公子都饿瘦了,不敢想吃了多少苦。”还装模做样地抹了抹泪。 “那稍等我去问问,不过...你们是一起的?我怎么记得你二人是今天进来的,这男子是前天来的。” 不等他说完,凌隽补道:“我们是专门来找我家公子的,不信你问问。” 贼人看向裴镜,此前他一直未说话,默默地看着凌隽二人,此刻面对贼人带着询问的目光,他颔了颔首。 已过许久,那贼人前去禀告老大一直未归。绛雪等不及了,出声叫人。 他走过来,对着裴镜做了个江湖上的揖礼,“裴公子,对不住了,我们老大说不放。”然后转身离去。 贼人走后,凌隽若有所思,绛雪开口叫她:“娘子。” 凌隽也正要对她说话,“不放就不放,还整些虚礼”,接着学着贼人做了一个抱拳礼。 绛雪有些担心,低声道:“娘子,裴氏公子他们都不打算放,想必京中有达官贵人做靠山,我们此次回京,朝中情况还不明朗,贸然搅动朝局,恐引来他人攻讦。” 凌隽默不作声,她刚回京,怕给阿耶添乱,但此事也不能就此放下。 她安抚绛雪,“我只救人,剩下的交给阿耶处理。” “可有一位叫‘小福’的姑娘,我在途中遇到了你的阿娘,她很担忧你。”凌隽对着暗牢中的其他人问道。 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回复,“我是小福。”“我阿娘她还好吗?” “她一直在找你,放心,我会救你们出去的。” 小福刚才目睹了一切,凌隽自身都难保,还怎么救自己出去,但她依旧感谢凌隽的豪言壮语,“多谢娘子。” 凌隽观察着暗牢,在心中估算此地的方位。 外面乱糟糟的,又有二人朝暗牢走近。 一个贼人押着一个男子,开门后将他推了进来。 男子被推了一下,踉跄进来,双手撑在地上,恰好面对凌隽,脸与凌隽只有咫尺之遥。 见他靠近,凌隽用手推男子的胸膛,想要拉开距离。旁边绛雪手臂伸出横在二人中间保护凌隽。裴镜见男子要摔倒,堪堪用手扶住了男子的肩膀。 来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凌隽,似乎忘了此时他的处境——狼狈地半倒在地上。 第2章 暗牢 “裴镜,终于找到你了。”顾世谨收敛神色,见到裴镜此时安然无恙,放下心来。 他在外对此间情况不明就里,与其白白担心,索性进来一探究竟。 “世谨,你...怎么也进来了。” 数日前,仆从之事裴镜对顾世谨全盘托出,因不知贼人底细,故请求世谨帮忙接应。裴镜以身入局,让顾世谨在外留意,没想到他也被抓来此地。想到此处贼人如此有恃无恐,要出去恐怕还得另想办法。 “我来告知你,我已让侍从在外候着,大不了将这贼窝一锅端。” 此地农户坐落七八,若有贼人埋伏其间也未可知,顾世谨已让贴身侍从听风、逐风在外接应,并调了三十部曲前来营救。 见二人熟稔的交谈,凌隽发问,“这位是...”她刚回京,对京城知之甚少,若是能对朝中贵族多些了解也是好的。 “这位是我的好友,华阴顾氏世谨。” 华阴顾氏... 裴镜想介绍凌隽,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他也不知眼前女子是何人,二人素昧平生,今日只是萍水相逢,“这位...” “你可以叫我阿隽,这位是绛雪。”凌隽简单道出姓名。 她看向顾世谨,“冒昧相问,公子与顾令公可是宗亲?” 虽在山上长大,对京城中事也有所耳闻,况且顾令公是大陶的干城之将,阿翁都称他是“社稷之元勋,台陛之良辅”。 “正是在下的祖父。”顾世谨为人本就浓烈张扬,此刻回复时面上满是骄傲的神情,顾盼神飞,与有荣焉。 顾世谨身着赤红团窠纹的缺骻袍,镶满墨玉的腰带叮当作响,腰侧应原有柄宝剑,此刻只余一个白玉的剑璏空悬在腰带上,雍容华贵至极。 顾子业大将军破敌定邦,声威远播,百姓无一不诵其威德。其孙倒是单纯,喜形于色,不做掩藏。 想起他刚才摔倒之时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凌隽瞬间起了逗弄人的心思。 “原来如此,顾公子乃名门之后,怪不得,怪不得如此器宇轩昂、芝兰玉树,现虽身处暗牢中,也觉得公子英姿勃发,光彩照人。” 夸得顾世谨唇角微翘,“这话倒是不假,你...很是有眼光。” “公子模样俊俏,风度翩翩,不止我一人,绛雪也这样认为。” “啊对,我也觉得顾公子真乃人中俊杰。” 裴镜在一旁暗暗叹气,在此等境遇下,几人还能相谈甚欢。 春桃不在这暗牢中,出去后再想办法寻她。春桃,就是裴镜家中侍从的堂妹。 初见时,顾世谨与凌隽对视,女子一身素衣,明眸却如艳阳。确是雪肤花貌,京城罕见。一番交谈下来,顿觉得与女子甚是投缘,没想到她竟如此懂自己。 面上镇定自若,心中也有些羞涩,这女子夸起人来,当真是不吝啬。 感受到凌隽的目光,他清了清嗓子。 故弄玄虚道,“此处贼人约莫有十余人,倒也不是很多,要不是他们拿走了我的宝剑,我定打得他们屁滚尿流。”手势在空中咻咻比了几下,回头见裴镜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绛雪选择了无视,只有凌隽看着他问道:“果真吗?那顾公子现下可有法子出去?” “自然。”顾世谨决意在此处大展威风。 双手支撑上身缓缓站起,对着牢门大喊:“来人啊,来人,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父亲是谁吗?知道我祖父是谁吗?” 一连三问,问得贼人哑口无言,“刚才他们也是这么说的”用刀指了指凌隽三人。 凌隽三人还处于惊讶中,没想到顾世谨的做法也是这么简单粗暴。 “谁也不放。别没事找事。”贼人果断要走。 “等下,我祖父可是顾子业顾令公、顾大将军,你确定不放?”他死死扒着木头牢门问来人,牢中数人,凌隽、裴镜都在看着呢,今日借祖父名号震慑贼人,若是不成,传出去可要丢大人了。 贼人立住思索,顾大将军,又来一个硬茬,刚才是裴氏公子,现在是顾氏子孙,今日抓来的都是名震京城的人,自己是万万惹不起的。但刚才他去问了昌爷,那裴氏公子是不能放的,可这是顾子业的孙子,要不再去问问,免得自己真坏了事。 抬腿要走,凌隽叫住,“大哥,我看到这两位公子的玉佩身家都还在,可否把我的荷包也拿来,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一些木头珠子,那是我师傅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了,能不能把它还给我,不信你仔细瞧瞧,里面是不是只有几粒木珠。” 弱不禁风的女子,此刻声泪俱下,贼人看着也有些不忍,“等着”,丢下一句话后离去。 远在八百里之外的龙池曼,杏霭流玉,悠悠花香,云辞独坐于竹庐外,炉中木炭噼啪低吟,水汽袅袅缭绕盘旋,如此悠然美景下,他躺在椅子上,打了一个喷嚏。 空中传来清脆的雀叫,玄霜已经在外候着了。想来她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一刻不停歇地前来找凌隽。 贼人手指勾着茶白色荷包靠近,丝绸质地的荷包袋中仅有十余粒圆珠,珠子黄黑相接,浑然一体,摸起来像木头,但又不知是什么木头,黄黑之色倒是混合得自然如原生一般巧夺天工。 “这是什么材质的?”贼人拿在手里打量。 凌隽走上前,“大哥你近前来,我给你讲一讲,这木头可真是有点来历。” “休想使诈,我才不会相信,不管什么材质,也是不会还给你的,给你...”拿着荷包的手探进牢房,“岂不坏了我们的名声”接着又收了回去。 “不过,顾公子,我们老大说倒是可以放你走...”话还未说完,凌隽手中的石子已经掷出,击中贼人的太阳穴,他直直倒在了地上。 顾世谨看着凌隽,裴镜也抬眉看她。“不好意思,手快了。” 牢中人看到凌隽将贼人打晕,虽有些惊讶,可外面还有很多人守着,即使打开牢门,他们也跑不了。 凌隽从贼人手中扯出荷包,转身对绛雪道,“通知玄霜,可以动手了。” 牢中发出黄雀的叫声,所有人都听的清晰,是从那个檀色衣裙女子口中发出的声音。 外间打斗声渐起,玄霜行动得太快了。进了暗牢的人却不是玄霜。 “郎君,恕小人来迟。”来的人是顾世谨的护卫听风、逐风,一对双生子。 凌隽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昌爷”,她丢下一句“莫要杀人”,便率先出了暗牢。 客栈中的贼人对这个昌爷十分的尊重,想必是他们中位高权重之人,穿着不必多说应是和普通贼人不一样,或许已经跑了也未可知。 一眼扫过去,人影绰绰,顾世谨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进,院中正进行着激烈地打斗,□□碰撞的闷响和兵器交接的声音充斥耳间,她随手抓了一个贼人,“你们老大是昌爷吗?他在哪?” “不知道,死也不会告诉你。”倒是有情有义。 一记手刀将他打晕。环顾四周,又对一个贼人问道,“你呢?”抬脚走向他。 “朝那个方向跑了。” “果真吗?” “当然,我王十二从不说假话。” 凌隽抬手作势要劈晕他,他又开口,“那个方向,那边。” 指了与之前相反的方向,应是悦来客栈,回头看他,他已先一步自己晕了。 凌隽身形矫健,袍角飞扬穿过众人,有贼人看她孤身一人,武器对准了她,被她抬手格挡轻易化解。 抽身走向院外,寻找附近可有落下的马匹。人若是跑了,打草惊蛇,今日谋划将毁于一旦。 远处一身墨色劲装的玄霜徐徐走来,她右手扶着腰间铁鞭,左手提着已经晕厥的昌爷,对着凌隽微微一笑,“殿下,抓到了。” 幸好有玄霜,今日之事不至于收不了场。 凌隽与玄霜并排走回院中,众多贼人已经束手就擒。 “怎么找来的?” 玄霜将手中的昌爷丢在地上,“见他在外鬼鬼祟祟,跟着一起过来的。”颔首意指走过来的顾世谨。 凌隽莞尔一笑,牢中被抓来的其他人已经得救,小福将要归家。 “娘子,谢谢你,没想到我们真的能活着出来。”她郑重向凌隽一行人道谢,在牢中凌隽对她说会救她出去,她原以为是异想天开,但是凌隽真的做到了,眼泪不自觉落下,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是感激。 凌隽揉了揉小福的头,“你阿娘还在家等你,快些回家去吧。”一行人渐行渐远,小福豆蔻年华,本应在家中无忧无虑地过活,却因匪患横行有此遭遇。这背后之人,不将他绳之以法,长安不宁。 凌隽等人围坐在一处,地面中央是缚住手脚的昌爷。 玄霜上前在他的小腿上踢了踢,他幽幽转醒,看着面前围坐的众人,强压下心中的惊恐。 尝试转动手腕,麻绳在手腕处勒出红痕,挣扎显得徒劳。粗重的喘息配合着圆睁的双眼,却是一言不发。 “朝中哪位大人支撑你们做了这腌臜生意。”凌隽开口问道。 依旧不发一言。 顾世谨的宝剑已经回到他的手中,剑已出鞘半寸,“不说?那我只好用它叫你开口了。”剑光划过他的眼睛。 昌爷大义凛然的同时还带了一丝急不可耐道,“你们以为某会是贪生怕死之辈吗?”缚住的双手撑着坐起。 凌隽向顾世谨望了一眼,他讪讪地收起剑。“并不,你能坐到这个位置,我相信你自是忠肝义胆,你为他卖命,他可会怜惜你?” “你说你进了大理寺狱,他会冒着风险去救你?” 进了大狱,谁若去救他,便会暴露自己;若置身事外,昌爷非死不可。 “就算你活着,此地已被我们连根拔起,如此大的损失,他会不计较吗?”顾世谨接道。 “依《永徽疏议·贼盗律》,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王法森严,巢倾卵破,你精心为他人谋划,到头来也不过是棋局上的一枚棋子,说丢也就丢了,你的性命,除你之外无人在意。”裴镜的话似乎说动了他,昌爷低头沉思。 “换个方式问,你们抓这些女子...还有男子是要送去何地?是平康坊吗?” 回答得干脆,“是”。 “你让人将我和他送进去,就说这次只抓到两人。”凌隽指了指自己和一旁的裴镜。裴镜还未发话,顾世谨已然开口,“为什么?” 顾世谨看了看凌隽,又去看裴镜,裴镜应下,“可以。” 裴镜好歹也是河东裴氏,家族势力虽不能与顾氏相提并论,也是关中郡望,凌隽还是感觉有点奇怪,为何顾世谨可以放,裴镜却不行。 “你不用说出他是谁,此番若是我们活着抓到人,是我们的造化,若是没抓到,也不会怪罪到你头上。”他要为了自己的忠义守口如瓶也在情理之中,既然问不出个中缘由,不如前去一探究竟。 喉结滚动数次,他紧绷的身体蓦地垮下去,“好,我答应你们。” 第3章 青狐 薄暮冥冥,晻晻黄昏,犊车不紧不慢地驶向春明门。 大陶实行宵禁,昏闭晨启,春明门位于长安城东面三门中的中门,凡贸易皆经此门,此门离东市和平康坊最近,也极易浑水摸鱼。 昌爷派了两人驾犊车伪装成进城送酒的酒户,昨日连夜出发,今日日暮才至。 进京前凌隽和裴镜分别置在酒桶暗格,听着外面的交谈。 “止步!从何处来?所载何物?”门尉例行公事询问。 “回官人的话,小人从新丰县来,车上载的是当地的美酒,要送去平康里的醉仙居。这是小人的过所。” 紧接着将一块碎银塞到门尉手中,“官人辛苦,行个方便。” 随即门尉装模做样敲了敲酒桶,“放行!” 犊车晃晃悠悠地前行,轮声辘辘行驶在春明门街。 五人分为四路,绛雪进宫讲述事情原委,但阿耶暂且不能插手此事。玄霜带着顾世谨的部分部曲前往大理寺,将贼人移交大理寺,在此事上互通有无。顾世谨带着余下部曲先行进入平康坊以备不时之需。凌隽和裴镜此时被关在醉仙居的后院柴房里。 “裴公子,你可会武功?” “在下...不会。” “你在此处等我,我片刻便回。”凌隽手腕微动,解开缚住的麻绳。 门外守着的是一路送他们来的二人,“我去去就回,假装没见过我。” 凌隽踏雪无痕般飞檐越壁,掠过一圈,这醉仙居并无异常,也可能是隐藏得太好,让人一时察觉不出异常。 裴镜一个人在柴房里,她得快些回去,出来不消一刻钟,凌隽即朝柴房方向返回。疾行中忽觉流光一闪,停步定睛一看,原是一枚琉璃明月珰,嵌有一粒赤红玉石,折射出细碎光芒。环顾一周四下无人,凌隽将它收在袖中。 回到柴房与裴镜汇合,“可有发现什么?” 凌隽摇头以示回应,“捡到了一只耳珰,等事情了却,再还给失主。” 昼漏尽,夜漏起,城门击刁斗,周庐击木柝。 “咚——咚——咚——”街鼓声如潮水般层层推进,穿透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砖墙,在平康坊内悠长回荡。 六街鼓绝,柴房进来一个佝偻着腰的龟公并两个五大三粗的小厮,奉命带走裴镜。 那龟公眯缝着眼,视线瞥向裴镜,懒洋洋地对两个小厮吩咐道:“将男子带到后面的月华阁去,仔细着点,莫要伤了这身皮囊。” 一旁的凌隽弱弱发声,“几位大哥,这是要将我家公子带去哪?我替我家公子去行吗?” 十四五岁的女子,正是贪玩的年纪,裴镜早已见识过她如此鲜活的一面。他倒是也想知道这伙贼人抓他到底意欲何为。 “没你的事儿,滚一边去。”小厮抬腿要将凌隽踢到一边,凌隽撤身子一躲巧妙化解,旁人看来,也只当她是凑巧侥幸躲过。 “我随他们去吧。”眼神示意凌隽,起身要随他们走,凌隽却不回他。 手指轻轻一旋,两枚浑圆的木珠已自凌隽手中飞出,伴随细微的破空之声,径直朝着两个小厮的面门打去,二人还来不及闷哼出声,已被击中要穴软倒在地。 那抛出的力道使得木珠撞到两个小厮的脸上又弹起飞回到凌隽手中,右手一挥将木珠收回袖中,左手已经钳住了那龟公的颈侧脉门。 叫声还未出口已经咽碎在嘴里,颈侧的威力让他发不出丝毫声音。 因为害怕而颤抖的身体随着脉动传送到凌隽指尖,接着听到了沉静而威仪的声音,“月华阁在哪?” 龟公喉间一紧,忙不迭抬手指向西北方向。 冷汗浸湿后背,女子出手太快了,他还未看清动作,已如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手指离开脖颈,他以为危险已经远离,终于敢吐纳呼吸,然后一记手刀又将他劈晕在地。 凌隽带着裴镜向外走,将裴镜交到逐风手中,只身返回前去西北方向的月华阁。 “娘子,我家郎君没和你一起吗?”凌隽身旁不见自家郎君,逐风开口发问。 “没有。”凌隽抬头一看,顾世谨和听风都不在,“他去哪儿了?” “娘子,我家郎君去找你了呀。” “找我?” ... 一炷香前 顾世谨一行人率先进入醉仙居,等候接应凌隽和裴镜二人。 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声声入耳余音绕梁。顾世谨斜倚在朱栏旁,眼风掠过楼内众人,忽然耳廓一动,觥筹交错的热闹下,珠帘后两个小厮在窃窃私语。 “你说那月华阁的青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小厮甲按耐不住好奇地悄悄问道。 青衣女子?是阿隽吗? 小厮乙忙出声制止了他,“不知道,你也不要问了,阿母再三叮嘱过,关于那位,要缄口如瓶,不该说的一概不要说,也不要问。” 一柄剑自身后抵在小厮乙的颈间,冰凉的触感由脖颈蔓延全身。 “贵人饶命” “你们说的月华阁,里面是何人?” “小人不知。”剑锋又向前递了递,冰凉触感瞬间化为丝丝刺痛。话里夹了哭腔:“小人真的不知啊。” “那地方在哪里?放心,我不会说出是你告知于我的。” “在后院西北隅” 顾世谨收剑入鞘,“逐风,你带人在此处候着,听风,你和我去月华阁。” 月色如练,纤云散去,桂华流瓦。推开房门,眼前是一面水晶帘,纱帘后一女子背对来人坐在妆台鸾镜前,顾世谨试探开口:“阿隽?是你吗?” 窗扉半启,月华铺陈了一地,室内并未点灯,女子如一尊玉像闻声未动,镜面昏蒙,映不出她半点容颜。 一阵风吹过将房门关上,没得到回应的顾世谨和听风握紧手中兵器,“敢问娘子是何人?” 倩影未动,甚至青丝都纹丝不动,声音划过死寂的房间传至耳边:“你来到我的地方,竟还问我是谁?” 声音很是悦耳,但在此刻显得十分空灵骇人,带着浸骨的寒意在灰蒙蒙的房间里幽幽回荡。 一晃神,鬼魅般的身影已无声无息立在眼前,顾世谨心神俱震,身体不由自主后退半步,一股异香伴随着冷风扑面而来。 女子一身素青色绢衣,面容似雪,唇上一点朱红,给人一种非人的怪异感。 顾世谨心觉不妙,转身告辞:“打搅了,娘子,我们二人走错误入此地,请娘子恕罪,现下即刻就走。” 门开,景象骤变,并非醉仙居的后院,而是长安城的郊外。 面目模糊的盗匪自白雾中涌出,从四面八方拿着刀向二人扑来,动作狠戾,刀刀致命,他二人不得不拿剑反抗。 盗匪好似源源不断般靠近,战斗愈演愈烈,似有血珠洒落在脸上,温热粘稠,顾世谨却顾不得管。 “公子,他们人太多了,我助公子先离开此地。”身后听风举剑迎敌,力竭之际对顾世谨喊道,他快没有力气了,这群人怎么杀也杀不完,保护好公子,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顾世谨也已手臂发软,他拼命阻挡汹涌袭来的攻势,势与听风并肩作战,“不行,要走一起走。”挥剑一砍,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听风沉重的身躯将他拼命下拉,膝弯一软,单膝猛地落地,他死死攥住剑柄,以剑拄地支撑着,大脑却控制不住地陷入昏迷。 顾世谨视线开始模糊,耳边传来自己厚重的喘息声,他举剑在空中一通乱砍,让人无法近身。 ... 凌隽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顾世谨拿剑对准空气,一顿挥舞。听风单膝跪地,面色苍白,嘴角沁出血丝。 凌隽出手用珠子击在二人的听宫穴,听风身子歪倒在地,顾世谨扶着脑袋从幻境中逐渐清醒过来。 笛声停歇,凌隽看向帘后之人。那女子并未亲自出手,只用笛声困住他们主仆二人,其底细尚未可知,但周遭透出的气场却不容小觑。凌隽向前几步靠近,将顾世谨二人护在身后。 翡翠放下手中精巧的玉笛,来人装束类似道袍,笛声对她不起丝毫效用,收暗器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想必是武功高强之人。紧接着就听到了来人的诘问。 “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翡翠轻笑出声:“今日真是热闹,往常没什么人来的地方,今日一波接着一波。我是谁为什么要告诉你,这是我的地方,我当然在这里,反而是你们。 我与你们素未相识,你们三番五次前来烦我,别说什么误入此地,你觉得我会信吗。” “那你为何伤我二人,我们都已经要走了,她还使妖术伤了听风。”顾世谨揉着酸痛的手臂和凌隽告状。 “打扰到我不应该有点惩罚吗?”翡翠伸出手摸着自己垂在前胸的青丝,一下接着一下。醉仙居的后院闹中取静,她本一人沐浴月光,享受这静谧的时刻,却被来人打断。 “你让小厮抓了一裴姓男子送过来,抓他做什么。” “昂,他呀,抓他过来玩。”她似乎知道他们今夜为何而来了。 “玩?那你兴致还是挺高的,这两名男子刚才进来你没想过让他们留下陪你玩吗?毕竟这位公子也是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她意指顾世谨,顾世谨在一旁目瞪口呆,低声嗔她,“这个时候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吧。” “送上门的岂有不收之理,若你不来,他们应该已经被我留下了呢。”女子坦然地很。 “胃口倒是不小。”遑论顾世谨是顾子业的孙子,单说那裴镜,若是被她留在这,裴胥也定不会善罢甘休。 凌隽在房中从容踱了几步,想着怎么逼这女子出手试探深浅。 “你可认识那裴氏公子?” “不认识。”管他姓甚名谁她不在乎,只要达到她的要求就行。 凌隽今日誓要问出个所以然,“那为什么指定非他不可呢?” 那女子有些不耐烦了,“小妹妹,你话有点多了哦。” 倏忽之间,凌隽出手将纱帘击落,帘后人影不见,笑声如银铃般摇漾开来。 下一瞬,女子遽然至眼前,掌风直拍凌隽面门。 凌隽不闪不避,面上毫无惊慌之色,左手抬臂格挡,右手手腕一翻,去抓那女子的手。 抓了个空,意料之中。 “娘子这是何意啊?” “当然是招待不速之客了。”女子果断出手,掌风带起猎猎风声,姿态曼妙却暗藏杀机,直劈凌隽颈侧。 凌隽步伐轻盈旋身避过,二人身影交错。“娘子要置我于死地呀,真是狠心。” 翡翠眼见女子毫无破绽,错身五指如钩去抓顾世谨的喉咙。 凌隽一把抓住其手腕,运用巧劲一引一带,使其远离顾世谨。 “这男子筋强骨壮、孔武有力的,刚才在幻境中不知打杀了多少人,还需娘子保护吗?唉,怎么也不见娘子对奴家怜香惜玉呢?” “少血口喷人,还不是你害的。”顾世谨现下还未完全恢复,他也知道若自己上手帮忙也只会给阿隽添乱,他得为自己争辩一二,不能让阿隽真以为自己有意袖手旁观。 衣袂飘飘,掌风纠缠。“等把你送到官府,我会嘱咐他们手下留情的。”两人忽分忽合,打得令人眼花缭乱。 这女子真是难缠,翡翠无意与他们在此耗费时间,她将袖中玉笛抛出射向顾世谨的位置。 “咻——”的一声,顾世谨还反应不及,玉笛已至眼前。凌隽及时挥出木珠,那玉笛被凌隽的力道调转了方向,撞入木柱一寸有余。顾世谨还惊魂未定,回头那女子已不在房中。 “她使诈,要去追吗?”顾世谨已然将凌隽当成了主心骨,殊不知以两人的身形差距,本应该保护人的却被护在了身后。 “不必了,那是一只青狐,刚才她并未使出全力。你将这玉笛收好,以后可能有用。” 顾世谨将玉笛别在腰间,去扶地上的听风,“我也能吹一下让别人坠入幻境吗?什么?狐妖?”刚意识到凌隽说的是什么,凌隽说刚那青衣女子是妖,顾世谨恍若晴天霹雳,真的有妖。 “嗯,不能。”凌隽不以为然,轻飘飘地回复他。 “好吧。”他当下决定,回家后要找大师求个护身符。两个,还有凌隽一个。五个吧,还有裴镜和听风、逐风。 第4章 耳珰 寸口主中,人迎主外,凌隽探了探听风这两处,“劳倦内伤,元气暴脱才会如此,应是无大碍,抬回府中找个医人悉心照料着。” 在醉仙居的一处厢房中,床上安置着昏迷的听风。 “阿隽,你可真厉害,还会瞧病呢,那我呢?你看看我怎么样?”顾世谨向前凑了凑。 凌隽起身,顾世谨面色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你,啧啧啧...” “我...怎么了。”他慌乱地摸自己的脸和脖子,凌隽开口逗他:“你还能打一头牛。休养生息就好了,无大事。” “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 如此说来,那青狐应有百岁之长。”根据凌隽和顾世谨的描述,裴镜在一旁推测。 “裴镜,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那可是狐妖,世上竟真的有妖。”顾世谨到现在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之外,存而不论。书中记载过的,都有可能存在。况且如今我们已经正面与她对上,你还拿了她的笛子,之后可能还会交手,你尽早说服自己吧。”裴镜拍拍顾世谨的肩膀安慰道。 楼下混乱的声音传至厢房,脚步声和盔甲相互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 门户洞开,数十余名金吾卫鱼贯而入,围立大堂。 “大理寺办案,所有人原地勿动。”为首者举起手中的铜制鱼符环视四周。 大堂中央逐风正押着醉仙居的假母苏妙儿,她看到官兵前来,立马开始叫冤:“这位官人,我已经说过了,我对此事一概不知呀,民女真是冤枉。而且他们...”她指了指楼上的凌隽众人和她身后的逐风,“他们动用私刑哪,官人,天子脚下,长安城中,在我这醉仙居,对民女动用私刑。” 她挣扎着想要向前,被逐风的刀锋逼得动弹不得。“我这醉仙居里都是客人,打扰到这些贵人,我可担待不起呀。” “本丞现在问你,你如实回答。” 其后玄霜迤逦而来,她看到栏杆旁的凌隽,抬脚上楼寻她。站在凌隽身边,“娘子,来的是大理寺丞蒋余。” 凌隽颔首示意,“除了拐卖女子,这醉仙居里还有狐妖,看看寺丞能问出什么,待会我们再下去。” 凌隽先观望着,朝中有人与醉仙居暗通款曲,若这位大理寺丞也是那边的人,势必会袒护这假母,走个过场,草草了事。 玄霜扫了一眼旁边的裴镜、顾世谨,低声问她,“娘子,可抓住那妖了?” “没有,让她逃了。” “下次我要和娘子在一起。” “好,下次留着你。”凌隽拍了拍玄霜的肩膀,缓缓走下楼梯。 “官人,可问出什么了?” 蒋余看着面前的女子,一身素净的便服,周身不见珠翠,只簪一支木簪。声音沉静而平和,却透露着威仪,他挪开眼睛,想起那黑衣女子带着东宫的令牌,既然她们是一起的,那此女子的身份也一定不简单。而她的身后,御史中丞之子和顾令公之孙他也是认得的。 蒋余摇摇头,“没有,这假母只是喊冤叫屈,直言她对略卖良人之事一概不知。”声音中夹杂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恭谨。 凌隽转身去问苏妙儿:“月华阁中的女子是谁?” “那...是个可怜的孩子,我见她孤身一人,无家可归,便收留了她,安置在后院。”她淡定地说出口,眼中不见丝毫慌乱。 顾世谨气不过先发了话,“你骗鬼呢,你这醉仙居什么时候成了悲田坊?” “民女也有心善的时候,莫非行善事前还要问佛祖允不允吗?想做便做了,行善也有罪的话,你们把我抓走好了。”她破罐子破摔,不知是有恃无恐,还是真的将个人安危抛于脑后。 “你...你摸摸你那脸皮吧,真是比这长安城的皇城墙还要厚,扪心自问,别说你是善人了,你都不算个人,你抓那些女子逼良为娼,为一己之私迫害他人,法理不容你,天理也难容你。” 虽然相识的时间不长,凌隽还是对顾世谨的义愤填膺感到微微震惊,他能说出这一番话,也能说明他与很多的贵族子弟有所不同。 避免引起恐慌,凌隽等人并没有将那女子是狐妖的事情公之于众。 “我现在越发好奇你们背后之人是谁了,一个昌爷,一个你,都对他忠贞不贰,而且面对官兵讯问也能睁眼说瞎话,功力非凡啊。”凌隽一边开口,一边审视着二楼厢房的格局。 裴镜向前靠近蒋余:“蒋寺丞,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依《永徽疏议·断狱律》,若赃状露验,理不可疑,虽不承引,即据状断之。这假母虽不承认,但是她压良为贱乃是事实,某可再搜集证据,将其定罪。” 裴镜思虑周全,“为防她与其他人串供...” “裴公子放心,我先遣人将她带回大理寺,楼中其余人在此处等候问话。” 醉仙居的占地面积不小,二楼有数间厢房与其他的房间之间隔断,大堂的楼梯不能直达,料想应是有专门的通道进入。“玄霜,你去看看二楼那几间厢房怎么进入。” “是。”玄霜提气纵身,足尖轻点栏杆助力,一个翻身人已稳立在二楼。 片刻后,她向下探头,“娘子,只有后院侧门的一条通道通往此处。” 众人从通道进入厢房,熏香还在燃着,空气中混杂着酒气,桌上杯盘狼藉,精致的白瓷盏滚落在地,盏边还有残留的口脂,足以看出是情急之下仓皇离席。 凌隽瞧了瞧窗户,房间是双层窗棂,外层是支摘窗,可以向外支起,内层是透雕木质窗棂。 撑起支摘窗,房中人可对楼下大堂的情形一清二楚,欣赏歌舞的同时,还能观察这楼中其他人的一举一动;放下支摘窗又能很好地保护房中的**,让别人看不清房中之人。如此布局可谓是慎之又慎。 “莫非他们将酒妓也一并带走了?长安城早已宵禁,他们必定还在平康坊。蒋寺丞,要不你带兵去追。” 顾世谨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顾公子,这...”蒋余心想,本来他只是来查略卖一事的,这房中无论是谁,也与此事无甚关系,又不是他们将女子拐来的,而且这房中人非富即贵,他一个小小六品,何必去招惹是非。 “蒋寺丞,此事确实不宜闹大,不过我觉得这些客人之中应该会有人知道这醉仙居的背后老板是谁,要不暗中派人去查?” 凌隽发话了,蒋余想到她手中的东宫令牌,心中煎熬思索:此次莫不是太子要彻查此事? 皇太子已稳坐东宫一十五载,来日荣登大宝是板上钉钉的事,若是太子想借此机会厘清朝中势力,肃清异己,也是极有可能啊。 “好,房中应该还会留下些蛛丝马迹,我派人循着去查,定将这幕后之人挖出来。” 凌隽看向裴镜和顾世谨,“我也帮忙查。”裴镜自告奋勇,剩下顾世谨,“那我也去查。” 凌隽走出房间立在走廊,下面密密麻麻站着的是楼中的女子,“有哪位娘子如果能说出后院的月华阁中是什么人,以及是否有人前去找过她,我可以助她脱籍。” 一身着藕荷色襦裙的女子跃跃欲试,她怯生生地问,“当真吗?” 所有的女子此刻都在仰头看凌隽,那女子还在等凌隽的回答。 只是此时所处位置的高度不同,她们在一楼,凌隽在二楼,她们仰着脖子,似乎在等凌隽的回答。 这种感觉莫名不适,让她顿感不自在。若她可以,她真的想让楼中所有女子自主选择去留。 凌隽纵身跃下,走到众人面前与她们平视,“当然,今日大理寺丞也在此,我说到做到。” 那女子正要开口,被人拦住,“娘子,我们不知。” 拦着的那人身着杏子黄襦裙,梳着半翻髻的发间错落地插着金步摇和玉花鸟纹梳。 “闻语姐姐...”那女子拽拽苏闻语的袖角想要开口,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楼中女子不信任她,和他们,看来一时是问不出什么了。 凌隽从袖中拿出一枚耳珰,“我在院中捡到的,是哪位娘子丢的,现如今物归原主。” “娘子,这枚耳珰可否让我看一下?” 蒋余看到凌隽手中的物什向前一步,他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确是一模一样的琉璃明月珰,“这是娘子在醉仙居捡到的?” “是,可有什么问题?” “可能与另一起案件有关。” 两日前,扬州举子沈晋在崇仁坊赴夜宴后,晨时回家在街中发现三具女尸,沈晋当场昏迷,至今未醒。坊外虽实施宵禁,但崇仁坊内酒肆林立,多有举子聚会宴饮,坊内夜间依旧可以行动自如。 无人主动报案,一一盘查又十分耗时,致使那几具女尸如今也不知姓甚名谁。 而且崇仁坊中贵介如云,出了这种案子必须尽快查清,给出交待,两日里毫无头绪,今日竟在这里抓到一丝线索。 蒋余和凌隽讨要此物,“娘子,此物可以交由大理寺吗?” “当然可以。”刚才询问楼中女子,无人开口承认,蒋余拿着它,说不定有助于查案。 “不过,蒋寺丞,有件事我可得提醒你,你看这枚耳珰,虽保存完好,但也有使用过的痕迹,这种穿耳耳珰中部收腰,两端呈喇叭状,戴有此饰品的女子,耳洞会比一般人要大,而且会撑大耳洞,戴着很痛,所以现在已经很少有女子会戴这种穿耳耳珰了,你可以回想一下那女尸可有明显耳洞,以及看一下楼中女子的耳洞。” “对对对,多谢娘子提醒,我即刻去查。” 《太平广记·说狐》: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 《唐律疏议·断狱律》:若赃状露验,理不可疑,虽不承引,即据状断之。 译:如果犯罪的事实已经很清楚地暴露出来,从道理上看已没有可疑之处,犯罪者即使不承认、不招供,也可以根据所掌握的证据来判决他。 贵介:指尊贵、富贵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耳珰 第5章 进宫 “玄霜”,凌隽开口唤她。 “娘子可是累了?” “是有点...你去把顾公子他们二人叫回来吧。” 从悦来客栈到长安,再到对付妖狐,连日的奔波劳碌,众人都有些筋疲力尽了。 四更更鼓已敲,已经耽搁到这个时辰了,今日还要进宫。 凌隽疲惫地扶了扶脑袋,玄霜上前为她轻柔地按着太阳穴。 “娘子,后续怎么做?”玄霜一直对凌隽唯命是从,从无违逆。只要是凌隽决定的,她都会不遗余力去做。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心愿。她在等凌隽的回答。 “今日你不用和我进宫了,把我送到长乐门,让绛雪来接我。你去给我找一根木杖,长二尺,径一寸,什么木材的都可以,要好拿好握的,再去找两块雷击木,顾公子和裴公子一人一块,送至他们府上,我担心他二人会成为青狐的目标。” “是,娘子可是已有办法了?” “我们今日这番行为都是做给暗处的人看的,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经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 只要我们找到青狐,就可以找到背后之人。 青狐如果轻举妄动,我就能根据她的术法找到她的藏身之处,若她按兵不动,那我们就再想别的办法,而且她的玉笛还在顾公子手中,那宝物白丢了岂不可惜,她必然是要讨回来的。” “你现在去将二人找回,我有事要说与他们。” ... 烛光在眉眼间轻轻跳跃,像睡不安稳似的,凌隽的长睫微微颤动。 顾世谨和裴镜进门看到凌隽在凭几上阖目小憩,都有些不忍心打搅她。 听到来人的开门声,凌隽双眸缓启,“两位公子来了。请坐。”厢房内的彩漆木榻上,二人分坐两端,玄霜自觉站在她身后。 “长夜将尽,虽未找出凶手,但也不算无功而返, 今日我还有其他事做,有些事情想拜托两位公子留意下。” “本来这事也和我们有关,你尽管开口,我们义不容辞。”顾世谨也代表裴镜应下,裴镜微微点头认可。 “裴公子,你为何会去新丰县?”长安至新丰有五十余里,裴镜何故会到那里去。 “此事说来话长,我家中的贴身仆从有一堂妹春桃,她进京来找我那仆从,几日前忽然杳无音讯,仆从急切,恳求我帮忙寻找,我沿途询问,直至在悦来客栈被迷晕带走。”说起此事,裴镜仍旧有些汗颜。 “你那仆从没和你一起来找吗?” “我们分开两路,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春桃你找到了吗?”此事处处透着疑点。 裴镜摇头,“没有,问了楼中女子,她们没见过春桃。” “裴公子,我们当时在暗牢中,被拐来的全是女子,只有你和顾公子两位男子,再后来那贼人说可以放了顾公子,但是你却不行。 我听闻令尊是朝中御史中丞,可是无意之中得罪了人?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公子回府看看那仆从可还在府中?” 裴镜略有些震惊,凌隽竟连他父亲是谁都知道,她究竟是谁。 父亲为官处事守正不阿,若是有人想诬害裴府,才从他入手。“好,某归家后前去查证。” “顾公子,...” “在”,顾世谨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等着凌隽和他说话。 “公子不必拘谨。” “我没有拘谨啊,是...你从妖狐手中救了我,还有听风,我感激你。” “举手之劳罢了,换成是谁,娘子都会救的。”玄霜这话说的也没错,故而凌隽没有反驳她。 顾世谨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凌隽却没注意到,她接着说道:“顾公子手中的笛子始终是个祸患,不若交给我保管。” “不行,放到你那儿,你岂不是很危险,还是放在我这里,那狐妖敢来就让她来找我好了。” 虽然他也很害怕,但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不然阿隽肯定瞧不起他。而且笛子现在交给了阿隽,那之后他们岂不是没有理由见面了。 凌隽想的却是,谅那狐妖应该也不敢到顾府造次,到时候让玄霜把雷击木送到他府上,能暂护他一二。“好,那就由顾公子暂管吧。” “阿隽,你在京城有落脚的地方吗,要不住我家?裴镜...裴镜府上不方便,我家方便。”现在只有他和裴镜两人,只要说裴镜府上不方便,阿隽就可以住他家。 “世谨,隽娘子应该有住的地方,你就不要插手此事了。”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凌隽身负降妖之能,应该还有其他重要的事做,住在谁府上都不便于她行动。 “顾公子,我有容身之处,这你不必担心,还有一事需要你帮忙。你帮我查一个人。”......“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晨光熹微,夜禁乃除,一隙金芒透过轩窗。 凌隽起身,“诸位,天光既晓,我还有事,先一步告辞了。” “阿隽,你住哪?如果我们有事,该去哪找你?” “顾公子,我们应该很快就会再见的。” ... 太极宫和东宫逐渐流于形式,皇帝和太子的一应饮食起居都在大明宫。 凌隽和绛雪穿过皇城,由丹凤门绕过宣政殿,最终到达紫宸殿。 凌隽依礼跪拜:“孙女凌隽,拜见祖父皇帝陛下。” 她虽久不在长安,却也知道要向皇帝行跪拜礼。况且在她回京之前,父母也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凌隽实不敢忘。 殿内药香浓郁,苦涩的药气扑面而来。御座上传来一声清咳,“快起来吧。只有我们祖孙二人,不必行这些虚礼,快坐到阿翁跟前来。” 皇帝赐座,凌隽起身坐下,“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让阿翁担心了。” “太子已派人禀报过了,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能对他人仗义相助是一件极好的事,你呀,是个心善的孩子。” 半辈子的殚精竭虑让皇帝的眼角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眸子却未显半分浑浊,通透地洞察着这世间万事。 皇帝由衷对凌隽感到欣慰,皇宫中人锦绣宫装,却各怀鬼胎。凌隽自小长在宫外,养出一副好心肠的同时她还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别人,这样才不至于让人欺负了去。 “解救之人中有裴中丞之子和顾令公之孙。”凌隽将所遇之事和盘托出,她知道就算她什么都不说,祖父也会全都知晓,自己说出来总比别人报上来好。 “这件事你怎么看?” “阿翁,我对朝中局势看不分明,但孙女觉得他们的目标应该是裴中丞,顾令公是无妄牵扯进来的。” 万籁俱寂,皇帝的视线投向虚空,像在思索,手指轻轻摩挲着掌下的紫檀扶手。 “那妖狐呢?”良久之后,御座上的人才再次开口。 “妖狐不足为惧,孙女可以解决。 阿翁,孙女有一言,”凌隽再次敛衽行礼,“平康坊供养妖狐之人居心叵测、祸心暗藏,孙女知阿翁对此事了然于心,以免那妖狐为祸长安,望阿翁能够早裁圣断,将元凶擒拿归案,明正典刑,以肃朝纲。” “隽儿,起来。”声音是不容置喙的威仪。 “隽儿,你现在有郡主的风范了,心系黎庶,体恤民瘼,愿为天下人着想,实乃大陶幸事,阿翁答应你,”话锋一转,“不过若那妖狐暂不害人,就再等等吧。” “阿翁的精神头不比从前了,你回少阳院见你父亲去吧。” “是,孙女告退。” ... 经过崇明门,绛雪迎面上前,身后的引路内侍自觉离去。“娘子,王良娣和宣王今日也在。” 凌隽的父亲贵为大陶太子,东宫中却没有设立太子妃。 凌隽的母亲韦良娣,仅诞下一女——凌隽; 东宫中还有一位良娣,便是这王良娣,她的儿子是东宫的长子——宣王。 凌隽不禁发出感叹:进宫真是比捉妖还累! (少阳院) 凌隽向诸位长辈一一行礼,宣王凌颂在一旁开口:“佑安妹妹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在山上过得怎么样?” 佑安是凌隽的封号,“阿兄说笑了,我在山上一切安好。” “云师傅经常在信中称赞隽儿,他说你妹妹焚膏继晷、敏而好学,所以你妹妹十五岁便可以下山独当一面了。真不愧是我凌括的好女儿。”凌括语露激赏,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吝啬地夸奖凌隽。 “父亲,薛郁表弟从小仰慕佑安妹妹,他得知今日妹妹回宫,也吵着闹着要来。这会儿应该也快到了。儿子实在劝不住,请阿耶处罚。” 凌隽疑惑地望向父亲。什么时候来个仰慕她的表弟,未见一面,如何就仰慕了。头痛,想快些离开。 “薛郁是王良娣的外甥,他父亲是右卫将军薛禀,幼时不知谁告诉他说你在山上学艺,武艺高强。 他阿耶管他管得紧,他是羡慕你。”凌括虽不满凌颂的自作主张,此刻也不得不为他开脱。右卫将军负责宫禁宿卫并总辖五府及外府,凌括日后还需仰仗薛禀。 “阿耶,女儿有话说。” 凌括微微抬眸,端起手中的茶盏抿了一口。其余人自觉告辞,相继退出正厅。 一路的经历玄霜和绛雪已经向凌括禀报过了,只一事,是刚发生在紫宸殿的。 “陛下说再等等?”凌括发问,却是意料之中的语气。 “是” “你如何打算的?”凌括知道,凌隽不会完全听从陛下的话,她把人命看得重要,不会坐以待毙,这一点在往日的信中可见一斑,生灵万物,飞禽走兽,所有性命她都珍而重之。 “我会接着查下去。”语气坚定不容更改。 凌括感慨,“天地之大德曰生。 去吧。”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 译:同情心是仁爱的基础。 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 译:天地最大的功德在于赋予万物生命,表达对生命的重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