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再舔食我的日记》 第1章 001 日期:同步 天气:同步 又是一夜没睡,它搅得我不得安生。 事实就这样,它强硬地缠住我许多年,它可能喜欢看我精神衰弱,正好方便了它乘虚而入,实在是恶性循环。 它在我的注视下渐渐发育成形,和我年少时的期盼逐渐吻合,甚至于慷慨地凝成某种更为具象的形态,凌越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拙劣想象之上。 可是我现在不爱它了。 它更加频繁地填食以惊心动魄,企图诱劝我保持富态。 可是啊,沃甘餍肥不适合我。 我拒绝那份惊心动魄,尽管那对少时的我有致命吸引。那时候它嫌我造作涩口,没正眼瞧过我。现在的我醇苦回甘,辛酸回苦,麻辣鲜香,蒜皮八角,这那那这,反正熟成得将将好,它便赖着不走。 你知道,人总不可能从一而终的。 它也没有从一而终地瞧不上我,所以我和它之间算是扯平了。 它只是贱,偏爱不爱它的人。我也一样。 而且,我不想被谁吞吃掉。因为就连我自己都不够嚼的。我太小气了,吝啬于分享。 天亮了,它的气息很淡很淡,微末得像一场兵荒马乱的梦。 我将它挥散,散在我热气腾腾的早饭里,今天的生菜格外鲜脆,清冽的甜。我说我的心脏老敲我嗓子眼儿,说是想报警。通宵不眠还是太折寿了,看你闹的。听话,我要睡了,真的要睡了,舍不得我也没用,晚点再见吧。 它很听话,可能是怕我猝死,也可能是不情愿地意识到我好像真的要死了。 第二位读者在临近中午毫无预兆地拜访,和说好的不一样。她将我从兵荒马乱的梦里抓出来,不过没关系,我对她的到来保持兴奋。 距离上一次见面,期间我又陆陆续续写了些东西,终于感到极不满意,于是决定推倒重来。我有些新的想法,特别的新,以至于感到惶恐,担忧自己不能够完全的驾驭。 于是我向自己提问。 首先,明确你要谈论哪几个关键议题。 在此之中,你打算构建怎样的场景模式用以探讨上述议题,以及你打算怎样构建它们。 我暂时列出四条,老实地逐一作答,大体差强人意,我同意放过自己。 这些变革很激进,我没有向第二位读者讲述。我意图减少相关的分享,因为我大概能觉察出来,她不太想听这些了。正好,我也不太想讲。 我同自己都讲不通。 面对自己,我会一直讲,一直讲,不厌其烦。我还没同意放过自己。 我一向认为,写作是呕吐,而呕吐是不能作弊的。那些未完全消化的、灼热的、酸腐的食糜,堂堂征服它们的来时路,还毫不客气地带走我的大量体/液。 那都是实打实的。 我实打实吃进去,实打实吐出来,残余我的体温,我的气味。这样隐秘而恶臭的东西,居然被定义为某种直白却不乏高明的引诱。 别看别看。 太暧昧了。 所以它做了我的第一位读者。 我泪流满面地跪坐,我变得有些洁净,我感到松快。 我很幸福。 以至于忘乎所以。 我给它留言,允许它日落后早些找上我(注:仅限今天)。不为什么,因为我的忘乎所以。还因为在我的计划里,明天要乘飞机赴一场短途旅行,剩点鸡零狗碎的物件尚没收进行李。 此番南巡山高路远,起轿离宫约莫下午三点。朕想早点睡,晚点起。 我警告它说:速战速决。 第2章 002 日期:同步 天气:同步 它缠我到凌晨三点多,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很利索,值得表扬。 十一点一刻左右,我发现文章进高审了,把它拽过来急赤白脸一顿叼:“怪你,晦气。” 它不反思也不反驳,只是一味的不吭气儿。 去往T1航站楼约一小时,它又来了,陪我一起坐地铁,而且迫使我去思索关于它的种种,十分恶劣。我发现,当我在思考它,它会愉悦,以至于亢奋。昨天第一次让它出现在我的写作内容中,它展现出复杂的情绪,再具体的恕我难以拆解。 灯都暗下来,右前方的女孩问了三遍,“这飞机有没有发生故障。” 起飞比预计晚了二十分钟,刚起飞时就穿越气流,有些颠簸,机翼处噪声很大,我放下桌板趴着睡觉,借此逃避它的骚扰。 一个小时以后我醒来,打开电脑,满眼都是“装卸工”、“康米”、“大帐篷”之类拗口的词,连成句,令人很不痛快。不多时,飞机上所有的灯再度亮起,广播里说洗手间将在十五分钟后关闭,意味着不久以后我们就要下降。 降落的途中再次穿越气流,飞机开始颠簸。事实上飞机一直很颠簸,我感觉不出气流内外有什么差别,好像都那样。 不过我找到机会就叼它:“怪你,晦气。” 后来它不再让我去思考它,它让我思考我自己。 那天的前一晚,我只睡了三或者四个钟头,起得很早,去大厦参加八小时连轴转的会议,晚上有一顿应酬。低度白酒,试水的新品,挺难喝,有股豆味。我太累了,以至于恍惚了四个小时的记忆,将大量相片和重要的笔记丢失在辗转的途中,却不知道具体丢失在哪个节点。 尽管笔记都是出自我之手,但那是转瞬即逝的灵感。我侥幸抓住一回,将它们锁在玻璃罐里,干涸的时候偶尔顾念,用以润湿大脑的沟壑,竟以为从此万无一失。 直到玻璃罐被打碎。 它们是否会觉得这是一种自由,脱离母体,不再被哺育,不再被牵挂。 彼此遗忘是很体面的。 我记性不好,所以没有“体面”以外的第二种选择。 原计划是乘地铁回家,可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在后排,我正襟危坐。太阳穴发紧发痛,我呼吸得很轻很浅,我不停地流眼泪。 那些东西可能是我生命中的几份切片,薄得几乎透明,不重要的。不重要的。可那也曾是我的厚度。 我变薄了,一点点。 真的不重要吗。 昏暗的机舱率先亮起所有应急出口指示灯,我在人间鬼火燑燑里听见“收起小桌板,不要提前解开安全带”。 我从长宽高各两米的泥河里闯出来,我的灵魂吸饱了水,吃满了沙。我太沉重了。我真的很累了。我不能继续行走。 我只好向它道歉。(值得一提的是,我对窝囊的评价持反对意见,能屈能伸是好的品质) 它哼道:“自我反思是好的品质。” 接机的七座车上,我继续道歉。 它鬼祟一笑:“凡事过犹不及,自我反思也一样。你现在最好想想宵夜吃什么。” 铁盆套着一口砂锅。香菜,鱼片,琐碎的瑶柱,切得厚厚的姜还有切得碎碎的葱花,煮成鲜咸的泡饭。我吃了一碗,舌头被烫得发麻,又吃了一碗。 它批评我不专心,吃饭还在想它的事,悬着勺子马不停蹄地写下来。 装货。 真不鸟它又不乐意。 塑封菜单一大抄,晚上九点多,吃一肚子油水影响睡眠,但我还想吃肠粉炒酸菜尖椒。 还有为什么没点白切吊桶,白切墨鱼仔,白切鲜鱿。 炒鸭肾炒花甲炒基围虾炒猪肚炒肥肠剥皮鱼薄壳肉蚝烙仔椒盐鸡脆骨椒盐鸭下巴凉拌皮蛋凉拌雪蛤豆腐闷肉末。 炒。 爆炒。 起大油下葱姜。 我攮了它一肘:“你给我炒一本。” 它让我滚蛋:“我给你炒C9。” 第3章 003 日期:同步 天气:同步 老头唱歌。 “急的别钓鱼,脾气不好的别下象棋。” “火红的太阳刚出来,朝霞映满了半边天。” 我说,应当允许万物穿过我的生命。 它说,那我进来了。 我说,不应当。 对了,自我反思是一种好的品质。我反思到自己最近一直在丢东西。这是金预兆,有什么快要失控了。已经失控了。丢失心跳(睡眠障碍造成的)。我的肉身羸弱,载不下我应有的体量。我被困在这里。我痛苦万分。我想睡觉。 我炖得酥烂,抿掉我所有的皮肉,嘬走我的脏器,剩下一泡硌塄的骨头。 人骨是人核,像种果核一样种进地里,能滋长一室万物。倘若只是人核,则需要布施肥料。果肉和人肉一样,可以发育种核。所以人一旦被完整地种下去,则什么都不需要了。 套房八十八个平方,斜对角客观上存在衰老的味道,隔间套着隔间,要我说动线完全是一根筋,衰老还是迷路了。我眼看他迷路进我的房间。衰老算负面的评价吗,那不是我的本意。正负是电极,没有人会负面地看待负极端。看待“负面”不应带有负面情绪。 三台出租车,始末相殊,却一定有繁密的交点。 一只小葫芦,两颗米奇头,一把穗子,皆是磨砂的红。 一只小葫芦,比之前那个稍大一圈,土黄色,一块小白玉,一只红香囊,车里有温甜的香气。 摇漾的梭船,浮斥的连桥。小雨毛细且凉,掷在我的鼻尖,眉弓以及人中。远山和云层像黄油和猪油的静置融化,分层次。我有轻度近视,并且坚持裸眼瞭望,相当于过筛,将融化的油脂筛得更为细腻。侧卧,肤若哑光绸缎的圣娼——当时我没想到这么比喻。全部的知觉沉到渺远安宁。 一丛三角梅被调教到连理缠枝,只在端头现几片莓红的叶。 去的时候有笛声。来时看到城门的拱洞里有个盲眼的人,妻子在他身后。乐声崎岖,四下撞击。把一张价值五元钱的现钞撞出我的手指间,撞进一口半新不旧的铁碗。我看到铁碗是空的。旁边挂着二维码。 最后我数到五朵向日葵,右边四朵,左边一朵,小向日葵上缠着小小的熊猫。 虾生是极好吃的,脆而清甜,没有一丝海腥气。我喜欢生食。白盘里分隔盛有小米辣,蒜片,姜丝,被洗去所有白萝卜味道的游丝,香菜,九层塔,芹菜,洋葱,黄瓜片,僵杨桃。还是选最纯粹的生,不辅以任何佐料。我仍想吃生牛肝。我想,我认可自己死于寄生虫。 它不认可,它叫我烫熟了再吃。 我夹着剔透的薄虾肉在滚水里飞快地蘸一下,肉片变得微微白/浊,像一块飘雪絮的冰玉,最深的嶙峋处爬上合欢花一样的红丝。 还是好吃的,但没那么好吃了。 我不认可,我叫它闭嘴。 今夜它没来叨扰。它的活动常常令我变得极累,但每当我极累的时候,它总是不在的。 它说,你睡吧。 第4章 004 日期:同步 天气:同步 今晨五点多,左耳用力抵在被褥上,能感受到脉搏沉重的叩击。 我记得自己是体弱的。我记得半夜用塑料盆接住喷涌的呕吐物,与呕吐物一起涌出来的还有我的眼泪鼻涕和口水,小小的房间白惨惨的床头灯亮着,我很愧疚,搅了诸位来之不易的安眠。我记得不断的高烧,怪诞的梦里曹操推着巨大的轮子,我被留在他乡的旅馆床上,一个人,木制的轮毂隆隆碾过风雨飘摇的魂火。我记得呼吸阻塞日难精神夜难眠。我记得肺炎住一个月医院手背密密发青的针孔。我记得开国礼炮似的喷嚏,头晕眼花眼冒金星。身体康健数日,我会变得揣揣不安,我知道天罚随时要来,我开始忆苦思甜,以防再次摆脱健康躯体的时候落差过大。我不允许自己忘记痛苦,我永远等待苦难临幸。我虔诚。疾病是频繁的,这让我更加感激地过活没有瘫痪在床的日子。我感激涕零地使用没有发炎的咽道和鼻腔,因为那是极短暂的恩赐,用以奖赏最能忍耐的人类小孩。 我讨厌喝生姜红糖水,快二十岁了也讨厌,前段时间嗓子疼,几乎是哀嚎着喝完的。百分之十的哀嚎呈现以人类的死动静,剩下的部分在颅内高/潮,不喧哗不扰民,很好的一名素质青年。我频繁地被铁勺子或者木筷子压住舌根,手电筒照进来查看扁桃体是否红肿。听诊器冷冰冰,手也冷冰冰,伸进里衣,我尤其讨厌大冬天听心音,又冷又浑浊,从没有好消息。我喝过很多药,吞过很多药。冲剂真的太难喝了,尤其是为了适口性做成草莓味的。恶心至极。小塑料量杯里用温水化开粉红的粉末,我现在又闻到那股味道了。 我想吐。 当时我喝下去了,完完全全喝下去了,然后从我的胃里条件反射地喷出来,喷在桌面上。行文至此,我忽然意识到我的胃是很爱护我的(尽管我并不那么爱护它,似乎还总是理所当然),它当时一定认为我吃到了什么剧毒的东西,当机立断启动应急保护预案,魄力十足。那是一张玻璃台面,药液在上面溅出一片淡粉色浅浅的湖。湖面平静。我被勒令将湖水重新喝回去,可我不是传说里神秘莫测的尼斯湖水怪,我只是一个刚刚应激呕吐的虚弱病人。玻璃台面很干净,很冰凉,连带粉色的湖水也变得寒凉彻骨,彻骨,以至于暂时盖过了恶心的味道。 我感觉自己一边哭一边吸吮薄薄一层水的样子,像一条狗,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有点新奇。我反复说自己不是故意吐掉的,反复,反复。后来发生什么我不记得了。可能有点记得,但我不愿意费力去回忆,以上集中在读幼稚园以及小学,相隔久远且没太多意义。我不想继续写这些了。 我写作要丢弃很多东西。我沐浴厚重胶粘的尘埃,我想张开嘴,让里面织满密匝匝的蛛网。我是一塑料袋的炫酷垃圾,在自然中难降解,所以我更偏好人文景观。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总之我尽可能描绘得浅薄,两厢平衡,才不至于垮台,不至于沉没在矫揉造作的人工海。 哇,有人驼着一头蓝白红黄的泳圈在大江里游泳。我想多看一会儿,但是我在过桥,过了桥,与一座素未谋面的城相遭遇。我们都不了解彼此,过去不,现在不,将来可能依然不,这是很遗憾的,但是也没有太多办法。人一生只能和一座城市擦出魂归故里的激情,一座城却可以像卖气球的商贩,手里牵着许多人的魂。一城多魂制,会不会是种封建糟粕。受某种局限吧,我暂且认为这不是。更进一步,我意识到城是圆形的而非扁形。人魂穿行在球体的无数微分,看到无数微分的面,将其重构为独属自己的城市印象,终于失去体积,都失去体积,臻于化境。不可以用任何维度测量。不要用任何维度测量。这是亵渎,不要亵渎。这是世上最主观的雕刻,琢连理,塑棺椁。像肚包肉,温暖蜷曲。我躲进美化过的情感回忆里避难,隔岸观火。火烧死了我。 我早就不在意了。我要找点饭吃。 菱花黑白拼地砖,黑虚线上倒挂蝙蝠般的射灯。服务生的高情商说法是这香茅草孜然鲍鱼可能有点韧,想来是委婉的劝慰。我还是下单了,高低尝尝到底多韧。 外壳薄脆,内里筋道,紧实富有弹性,少盐多香料,口感过渡良好。稀罕物。我闷了三只。 红醋上飘着小圆镜,那是亮亮的油星,可爱。 金红青,青泛白。新新旧旧,今今后后。褪色。红底黄字是书法,质问我為何到此。 鸡蛋花為何到此松松快快地开,它们的树冠很透气,我有点喜欢。 我為何到此听到有人说,為何到此佛门重地,这么臭。 我為何到此看到一排大字,為何到此度一切苦厄。 我為何到此遇到两座油炉,活了一撮火,旁边的為何到此忙于寂灭。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是它為何到此的道理。 长廊外,檐角悬垂几条莲花雨链。我不喜欢这样的意象。铁锁链。贯穿伤。莲花不适合这样规整的乌合。為何到此很恐怖。 我為何到此看着云山江。不明白昨日为何為何到此将它们比作圣娼。圣是不存在的,娼也是不存在的,所有人都拥挤在这两个字缝中间,偶尔发生些踩踏事故,為何到此死了很多人,将来还会死很多人。云是云,山是山,江是江。它们為何到此存在。它们為何到此也不存在。因为没有人与我看到一模一样的云山江,我自己也无法复刻。云山江為何到此绝版了,圣娼為何到此也绝版了。人们為何到此依旧在字缝里相互践踏,很多人正在因為何到此死掉。為何到此。為何到此。為何到此。 第5章 005 日期:同步 天气:同步 那是一位女士。我很早就注意到她了,单薄清瘦,戴了一顶浅色印花的窄沿渔夫帽,整体衣着与本人相得益彰,气质清雅卓绝。我猜她应是来自江浙沪。意外地,她听见我们一行人的口音,主动上前攀谈。交谈中得知,她七十岁出头,来自苏州,独行辗转来此旅游。 我止不住想象起舟车劳顿中,她遭遇的种种困苦。然而,花明的现实里,她不需要沉重的铠甲,不需要万人簇拥,不需要虚名绶带,不需要膘肥骏马,不需要淬龙血的宝剑,更不需要我充满景仰的浪漫想象。她只需要我为她指一条离开古城的深巷小径,通向能够打到出租车的大马路。 她得体地道别,浅浅地离去。 我想啄吻她枯柴有力的指尖。 那片背影像是棉花糖融溶在水里,而我是沉溺洗涮的浣熊,反应过来时,她了无踪迹。 我要去江边走一走。 江景的晚灯幽黄朦胧。绿化带边沿的小草连根带土被撅出来,这里摆一堆,那里弄一堆,横竖躺在绿化带边沿睡觉。我搞不懂这样做的意义,但是它们睡得很沉浸。 来的是一位萎靡微胖的长发男司机,烫着小卷,发质真心不怎么样,车里被烂臭的烟草熏入味。他的歌品不错,喜欢轻摇滚,社畜感浓郁,对城中心的交通状况颇有怨气。颓唐幽默,很好味。 人是活性炭,疏松多孔,吸纳太多淤垢。这也就是为什么人类需要婴孩。婴孩分明应当是世界规则之外的造物。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它们绵软,褶皱,富有弹性,散发**的气息和米白的光,甚至采用以太填充。规则里没有以太啊,说明书又在哪里,别藏了,没有地图我真的辨别不出你是谁。 不管怎样,我们要向婴孩渡去从诞生至今积攒的所有淤垢。我说了,婴孩富有弹性,所以有时候不需要遵照说明,不需要那么的循序渐进——激情喷射,涤荡掉所有原初的浩然之气。 我忘说了,婴孩都是受虐狂,感恩地承受你的冲击,一次次矫正自己的爱恨与依赖。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加持久,你终于成功了,我的意思是,某一刻,你的小婴孩几乎变成和你一样餍足的活性炭,我们称之为代际遗传的魔力。这时候你该告诉它:你需要一个婴孩,或许是两个,也可能三个,whatever,一切视政策而定——像当初你被告知的那样。 这就是种族绵延不绝的秘诀了。我想,我需要清洁我的孔隙,我需要一个婴孩,给我一个婴孩。 它提示道:风险自担者落子不易。 我说,悔棋真的在世界规则之外吗。 它说,原则上是落子无悔。 我说,原则上我还算不算婴孩。 它说,最原初的浩然之气纯粹到可以独当一面,所以婴孩不会诞生对于婴孩的渴求。 我说,可我不想变得疏松多孔,一切避无可避地流向熵增,我没料到会皲裂出一副枯棋。我真的需要一个婴孩。 规则里没有以太,婴孩充满以太,所以推断规则里没有婴孩。然而,活性炭作为规则的虔信徒,活性炭剖出婴孩,婴孩转化为活性炭。规则的内容物在这一刻变得含混不清。 于是我们发现吊诡的现象:婴孩有断供规则的潜在权利,却孜孜不倦作为规则的养料。转变在什么时候发生,如何发生。 支撑规则的真的在规则之外吗。栋梁之材里我赫然在列。 我问,婴孩为什么不革命。 它被问题的无知震撼。 婴孩为什么要革命? 婴孩要乳汁、快乐,以及频率得当的虐待,具体配比还是因人而异。而且说明书里没有革命。 真得多看说明书,否则学我谵妄。 为什么总有人不认真阅读使用说明就随意投诉厂家,且不说投诉无门,这样真的很不负责任,我谴责我自己。说明书编得很明白,婴孩的目的是活性炭,手段是不择手段。神赐巧夺天工的碳骨架,于是除杂,净化,领受神恩时从指缝里偷窥到回收利用的新能源以太。神说要推动碳循环,所以我求来一段高压氧。诚惶诚恐。 它目睹婴孩沉降,我也摇曳在婴海。通透,浩然。 第6章 006 日期:同步 天气:同步 我讨厌自己呆滞且绞尽脑汁的样子。我认为自己应当多读些书。我已经全然暴露出自己的鄙陋。这会击毁我的极端自恋。 听到这里,它崩溃地笑了。它评价我的人生像是用玉润的麻将块搭积木,到底有什么可恋的。 “而且,”它严肃起来,“你最近不怎么在意我了。” 我耸肩:“你能讲出口说明你也不在意‘我不在意你’这件事。” 它:“至少保证每一章我都有出镜吧,戏份可以不强求——毕竟巧言令色也得有个度。” 我失笑:“你也配我的巧言令色吗。” 它不讲话了。它阴恻恻地盯着我。 最近烦恼的是,再这样写下去,我越发不会叙事了,每天睁眼就开始漫无边际。 也不能怪罪什么,就算没有写,我还是在这样不知所云地想。我本来就不会叙事,不能赖在任何东西身上。我刚才突然想通了,故作清高到底也是无能的托词。 自我叙述有几分可信的?像汤姆索亚诱骗人倒贴为一张破墙反反复复地刷漆,刷得匀称又厚实。粉饰使得作品与真实的底色背离到面目全非。应该只隐去关键的信息,少作粉饰的矫正涂改。造假是很累人的,我在真实中早已体力不支,所以只隐去,不粉饰。 我在早晨的候机厅昏睡,在航班上昏睡,搭车途中闲聊,到家终于精神抖擞。这里的天气宜居到像在伊甸。一群反乌托邦的蠢货,提笔就像拧开一支营销过头的唇釉,无论气味色泽还是质地都丧心到令人语塞,劣质到几乎像在调弄观众的舌尖,竟然不是故意做得这样劣质。我却不能说这是违背乌托邦内核的,因为乌托邦就是这样劣质又荒诞,是判断力匮乏的人群的最后一道幻梦。如果足够能忍,甚至可以大致完美地自欺欺人直到唇釉空管。尤其当这是你的第一支唇釉,你会认为世间唇釉都是这个样子。铺天盖地的讯息告诉你,你的手法不对,你的唇形卑贱。 原来我竟是最纯的反乌蠢货,我真该死。我需要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婴孩一样需要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乌托邦。而你正在阅读我的精神乌托邦——主观排除掉所有干扰因素,自娱自乐地搭建麻将积木。这是我对美好的、理想的麻将桌的神往。同时你也不能否认我的乌托邦正在以某种物质的形式呈现。 我还反思到一个问题。我明明可以将见解写得更加清楚、更加易于理解,为什么非要这样笼统、这样堆砌意象、这样虚浮、这样用力地避开要害。为什么。 我在害怕。我在害怕什么。 有说法是具像化可以有效消解痛苦。我想消解迷蒙带来的恐惧同理。将它拆解、寻根溯源,驱散涡状的深影。 我为什么不这么做。 具象消解汹涌纠葛的情绪。但是具像会带来意识的降维。 这就全部能够解释通了。逻辑是这样的:因为具象将意识降维,其应运而生的部分随之降维,它们的某些部分在降维中耗散,带来被消解的假象。但这不是真实的消解。 你可以兼容降维的部分,但是低维的东西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全部。 降维消解欺骗性地为你的意识蒙上雾气,你沐浴结束赤条条地出来,却发现看不清自己实际的身体。 我叙述得恍惚,因为我潜意识里在对抗自己的降维。 负隅顽抗造成油水分层再被搅打般的错乱。我希望学到合适的物理学观点来解释这些愚蠢的思辨,但我太无知了,无知到只好故作高深地耸耸肩,安慰自己物理学的尽头是哲学。 但哲学是过家家。一切学科的边界就是在过家家。你假扮成一个身份,我假扮成另一个身份,我们在一起假扮出一套临时的体系,相对自洽就足够。有什么漏洞再说吧,别太较真,因为我们在过家家。你没法证明我是错的,那我的过家家理论就是真理了。太好了。 第7章 007 日期:同步 天气:同步 十万个为什么之,为什么神仙都是伪君子,妖魔都是有苦衷。因为一体两面。你看老毛病又犯了,故弄玄虚,和没回答有什么区别。我真应该闭嘴。 它说,对的对的。 海豹是无法上吊的大便,我是正在上吊的大便。 它说,对的对的。 我一直在期待环球旅行中找到一个气候宜居到可以终年不穿内裤的地方,八十天后我回到了自己香香的被窝。痴情的内裤啊,请再等一世吧。 要我说人设关键词就是某种淫/荡的驯化,游览者看到几个特定词汇就开始肿胀,像巴布罗夫的狗开始流水,艳俗而且屡试不爽,产出者也被反向驯化。到最后所有人都开始肿胀,像冯唐看见五瓣丁香一样肿胀。 写这些太没劲了(可能是假话,我说不准)。 写这些太有劲了(可能是真话,谁知道呢)。 每当我开始东拉西扯,我知道自己又开始回避核心的议题,我想讲,我又不想讲。 思考让我痛苦,不思考让我变成活尸,人总是在做选择题,我恨不得踩一脚答题卡然后团起来吃下去。 为什么今天不放纵一下自己,不探讨那些积压的思绪,反正已经积压很久了,罅隙里繁殖出肥硕的蛆虫。 可以明天后天大后天再说,要不然干脆永远别去想了。 为什么不放纵——我怎么有脸问这种问题,我哪天不在放纵地敲键盘,话说怎么预防腱鞘炎。 湖光山色,我吐出一片贫瘠的梦乡。 我说,来看看我吧。 它悄然出现了。 我指着它鼻子笑:贱畜。 我们到底为生存妥协了多少。 山高万仞,见世不救世是登临极乐的第一步也是最后一步,到此为止吧,到此为止吧,要不然干脆永远别去想了。 可我还要骂,我非要骂,你活该受着。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我赔你一口贫瘠的呼吸。 你说你还没有进化出肺泡。没有关系。我告诉你。 总有一天我删去所有修辞,我们皆光秃地立在这个世界上,脚下的黑土地冻得太坚硬,这是我们终究无法扎根的理由。我求求你了,一定记得呼吸。总有一天,呼吸,贫瘠地呼吸。 总有一天,贱畜会升华成暖融融的小桔灯。我求求你了,和我一起等。别管这叫翘首以盼,我们得保持贫瘠——所以这就是等,不着寸缕地等。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停止对于宏大叙事的发/情,本质是一场无法上吊的逃避。总有贱畜管我们叫微末的蝼蚁,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这样贫瘠地同我对话。我求求你了,好歹涂两笔修辞,我真的受不了了,别让我不着寸缕地认识不着寸缕的自己。 别捧着那只崇高的臭脚不撒手了,你是要右迁小桔灯的贱畜,鲜衣怒马,十里长街,拜托你有点格调。你是从我们的聚落里抛出头颅的,我们蝼蚁不要面子吗,喂,过去的事不要说出去。不要告诉它们我们到底为了生存妥协了多少,千万不要,千万不要,我求求你了,否则那只臭脚就不肯普照我了。 那我就要登临极乐了。 那我就要像白马送别一样伏跪着亲吻虚拟的黑土地了。 这地面好冷,我的小桔灯在哪里,你不要我了吗。 我求求你了,来看看我吧,我会听话,我会忘记自己皮肤的纹理。因为只有蝼蚁才有纹理,宏大叙事里一切都光洁无垢,那是贱畜的谎言,我真的要信吗,我真的要信吗。 我最后一次看到你,你在遥远光亮的叙事里生杀予夺,好不快活。 可你的身体就睡在我怀里,我抱得太紧,你有些碎了,不可避免的泄露出糜烂的气息。我贪婪地吸食,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我想到昨晚我最后一次亲吻你,你坦白自己再没有别的东西供给妥协了。 生是挣命,死是享福。 你说到底也不是真的甘愿享福,毕竟你经受的教育里,劳动最光荣。所以你把有纹理的你留给我,然后就登临极乐了。 我知道你还会回来的,因为宏大叙事像猪脑花一样充满腻滑软糯油脂的香气,却在吃腻以前就胆固醇指标异常,诱发心脑血管疾病。 我们说好的,我还剩一口贫瘠的呼吸,等你发育出肺泡就赔给你。 第8章 两年前随笔 当倒退的时间开始倒退,雨滴在半空一顿,旋即砸落。暴雨一直下,故事悬停在唱片转动的某个时刻,过去已过去,未来尚未来。 司辰的传奇就此封笔,亦或本就不曾挥毫。 海水,草莓,橙花油,鼠尾草,我拉着她的手询问她是否要跟我走,去寻找一个干燥而稳定的乌托邦。我会带上足够多的干净的白色的床单,我承诺只要她想,便会收到新鲜出炉的苹果派和冰镇苏打水,电视机永远开着,声光震颤,纷繁杂乱。这片阳光窥探不到的地方,我随时都在。 我想亲吻她布满全身的连绵的尸斑,她长着雀斑的脸颊,她冰凉的指尖,她浑浊的眼球,她缺失血色的唇角,被白布单与丝丝缕缕吸饱海水的头发遮挡住的额头。 我知道她一定会拒绝的,所以我很快向她发誓,我不会这么做,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仍旧不会—我永远懂得保持距离。 她苍白地凝望着我,又好像没在看我,很久以后我犹豫着转头,看见身后是一片迷蒙的海。她被困在这里,我带不走她。 她裹挟着潮湿的空气靠近,我感到自己在发抖,我闭上眼,我变得冰凉。她大概是胆怯地触碰了我的双眼,残次品般脆弱不堪的魂魄穿透我的身体。溺亡幽灵的眷顾为何滚烫,侵皮入骨。 我背过身,告诉她我的眼睛居然在发热,从那里淌出了咸而不腥的海水,更像是我咽喉肿痛时漱口用的淡盐水。 “噢.”她睁大了双眸,思索片刻,回复我那可能是眼泪。 我略微感到尴尬,绞尽脑汁却憋不出半句声响。我的心上人真是耐心极了,安安静静等待一位素未谋面者倾倒完满腹疯话,佛罗里达东海岸的潮汐推来一声又一声惊叫。 于是,沉默,同时谨记保持呼吸,一口口灌下湿热而晦涩的海风,它意料之中地侵蚀起我脆弱的鼻腔与喉腔,无边无际无休无止,我开始想要呕吐。 最后,我只好抱歉道,我从来不是司辰,我只是犯了癔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