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岛手札》 第1章 花岛手札【一】 由于常年熬夜加班,上司的头发已经稀薄的几近于无,肚子粗,四肢细,活像只成了精的癞蛤蟆,此时心情太过于激烈,衬衫在剧烈的动作下扯出大片褶皱。 “你爱干干,不干滚。听明白了嘛?”上司一字一唾沫,几乎塞满了整座办公室,陈破生出了几丝错觉,他应该跌进了黏稠的臭水沟里,所以鼻尖的异味才会常年不散。 陈破皱着眉,瞥他一眼,瞧着轻蔑。 这倒是火上浇油了,癞蛤蟆的怒火越窜越高,整层楼的人都望着这边。 “你的意思是要我把我花了半年写的论文署你侄子的名?”陈破声音有条不紊,“那我不干了,你们赔钱吧……” …… 陈破此时身在飞机,不太幸运地梦见半个月前的恶心遭遇,万幸飞机落地时,空乘的提示音打断噩梦,他缓慢睁开眼,捏着眉心,发了半晌的呆,才回忆起来自己的处境。 他已经变卖了全部身家,此时正在出国的飞机上,目的地是大西洋东北部的某个不知名小岛——弗洛斯岛 花岛的雨向来持之以恒地跋涉过一年四季,只是陈破到来的日子里,阴晴的天平恰好偏向其中一方。 那时艳阳高照。 陈破刚下飞机,背着陪了他好多年的旧书包,抬头看见太阳,心情好极了。 机场正坐落在小岛边缘,破旧狭窄,懒懒散散,海关工作服的扣子都只扣了一半,甚至没有检查他的护照就把人放行了。 他拿的东西也不多,旧背包放不下太多衣服,所以他的行李还在空运中。出了机场就是沿海的公路,他浑身松快地散步,看看天,又看看海。 只是天不遂人愿,他看天上云飘的太远,跳起来想要捞云,手机也跳起来,跳出裤兜,跳到水泥路上,跳出一截美丽的花纹。 “靠!”陈破闭上眼,松开手里的云,捡起手机,长叹口气。 他准备掏出银行卡去换一点现金,最好再订一家靠海的别墅,他虽然不太在意生活质量,但是银行卡里的钱对现在的他来说太多了,最好早点花完,实在花不完只能留给孤儿院的小朋友了。 裤兜空荡荡的,没有钱包,没有银行卡,没有手机,只有一盒口香糖。 完了,他的行李似乎还在漫长的国际航班流浪。 “怎么有人一倒霉就是一辈子?”陈破顺手取出口香糖,面无表情地咀嚼。 飞机降落的地点正在这个小岛的海岸边,因为位置太偏,航班几乎半个月才有一趟,他一时间找不到手机修理店,满大街的西班牙语让他两眼发直。 不过他向来随遇而安。 陈破漫无目的地在沿岛的公路边游荡,入目是一排白墙红顶的房子,院墙围起来,正对着湛蓝的天空和海。 记忆里的照片和眼前不太一样,陈破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看海,浪涛层层叠叠,被礁石打得发白。 很漂亮,陈破想,他前半生只在纪录片里看过这样的景色,然后他对着风景发起了呆,等海岸上涌起一片薄薄的雾,才瞥一眼手腕上的机械表,开始思考今天可以去哪里睡觉。 他得先修手机,或者直接买个新的,可是他只换了不到三百欧的现金,转机时在机场吃了一顿劣质的白人饭,花了十二点五欧。 陈破托着腮,或许他可以在路边随便敲响一家房门,说自己是带发修行的和尚来化缘。 不过这里是欧洲,佛教信徒的面子可能不太管用,最好冒充传教士,可他又不会背圣经。 陈破的思绪正在海面上飘荡,右手默默伸向背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 几乎在同时,耳边响起“咔擦”的快门声,他转头看见那个还来不及放下相机的青年,黑头发,绿眼睛。 两人视线碰撞在一起,陈破嘴巴里的巧克力还没化干净,他从背包里翻出一瓶可乐,仰头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用英语问道。 “你干嘛偷拍我?” 青年脸上带着几丝被抓包的窘迫,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朵却红了,他放下相机给陈破看照片,似乎想缓解尴尬:“好看吗?” 那是一张有太阳、海浪和陈破侧脸的照片。花岛地如其名,照片的背景里铺着大片的紫阳花,一路蔓延到山坡上去,很漂亮。 “好看,”陈破说话常常带笑,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他耸耸肩又立马补充到,“我是说我好看。” 对方神色愈发窘迫,斟酌着点头附和陈破,似乎还觉得不够,又添了一句:“确实好看,我也是说你。” 陈破听得哈哈大笑,几秒后又收了表情,摩挲着手里轻巧的相机,仰头看他:“这位先生,你侵犯了我的肖像权,我要求你提供我的出场费,很便宜,包了我的晚饭和住宿就行,对了,我想吃土豆牛腩饭。” 陈破说话时神色懒洋洋,嘴角勾出微妙的弧度,青年试图判断出他的语气,心情,可什么都猜不透。 他怔愣了一会儿,手足无措地四处张望,低声回道:“我做饭不好吃,你不要讨厌。” 陈破挑眉,开始认真打量青年的长相,很稚气,陈破想,有股背着电脑在图书馆自习的学生气质。青年的头发略微卷曲,又因为衣服太宽松而显得空荡荡,导致看不出身材,更像学生了。脸倒是生得极好,陈破想,这人眼睛漂亮的像是上好的祖母绿,绿色深到极处,便在背光时显出深海的幽蓝。 陈破把眼睛眯成一个细长的缝,脸上绽出笑来,他抬手,示意青年拉他起来:“不讨厌,所以带我回家吧。” 陈破觉得自己脑子有病,随便和陌生人回家,这是在赌命嘛? 反正他的命也不值钱。 没想到眼前人比他更有病,二话不说抓住他的手。 青年小心翼翼地接过陈破的手,触感柔软、温润,像玉,他很快又松开,动作太激烈,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摇摇晃晃撞到心脏,有些发麻。 —— 那是一栋有点不太一样的房子,统共两层楼,下层是纯白色的水泥墙,上层是涂了清漆的木头屋,院子不大,里面摆着两三架沙滩椅,角落的花盆里空荡荡,留下枯败的枝丫,早已看不出从前种过什么。 房子的二楼带着长长的走廊,在上面能看见一望无际的碧海,陈破跟着青年上楼,兴奋地趴在围栏上,转头望着身旁的人,他仍旧窘迫地捏紧手里的相机,脸上看着却没什么表情,对着陈破的脸,死死抿唇。 “好看吗?”他耐不住陈破的视线,说话时声音抖动着。 “你说谁?”陈破有意同他玩笑,作思索状,“是你好看还是海好看,要我说呢……”他故意顿在这里,等青年脸上的红晕从耳朵爬上脖子,才大笑着开口:“你比海好看。” “别说了。”青年嘴巴比大脑反应更快,说完他就后悔了。 他又犯蠢了,他似乎一辈子也学不会讲话。 青年几乎想立刻逃下楼,可对着陈破的笑脸,他却鬼使神差地举起相机,按下快门,耳朵里回荡着陈破的声音。 陈破看起来并不在意他过激的反应。 “好了好了,不逗你玩。我就住一天,当然也可能会多几天,等我手机修好了就走。”陈破打了个哈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江柠。” “你是中国人?”陈破不自觉地咬住嘴唇,自然转换了语言,“说英语很累的,你怎么是蓝色的眼睛?你是混血儿嘛?” “我妈妈是中国人。”江柠回答的一丝不苟。 “奥。” 陈破似乎不太在意他的答案,朝江柠摆手,重复一遍:“土豆牛腩,我吃到了就可以给你当专属模特。” 江柠悄悄松一口气,他郑重地点头,随即礼貌地回问了陈破的名字,听完陈破的回答,他用中文说:“是破除陈旧的意思嘛?” 陈破其实不太喜欢他的名字,听起来自己像是个没人要的破烂玩意儿,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被所有人期待,可是听完江柠的解释,他摸着下巴点评了一句:“你倒是会说话,那你的名字是柠檬水的意思嘛?那晚餐加一份柠檬水可以嘛?” 江柠脖子上还挂着相机,他摇摇头又点头,举起来对着陈破拍了一张照片,似乎在索要柠檬水的报酬。拍完他就转身下楼准备晚餐,牛腩要炖好几个小时,现在来做的话也许刚刚好。 过了不到一分钟,江柠又折返回来,他想说冰箱里没有牛腩了,不过陈破已经躺在走廊的灰色懒人沙发上睡着了,他坐了将近十个小时的飞机,途中还转机好几次,早就累得睁不开眼睛。 睡觉时陈破的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嘟起,身体蜷缩成一只茧,似乎格外不安稳。 江柠用力拍一下脑门,又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照片,看一眼,不满意,又删掉,反反复复十几次,他才回想起自己的任务。 出门去找牛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花岛手札【一】 第2章 第 2 章 岛上没有超市,只有一个小小的便利店,老板是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一个叫阿黑,一个叫阿白,都是江柠给她们取的名字。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黑穿着黑裙子,阿白穿着白裙子,江柠从前问过她们的原名,但他根本记不住,他几乎记不住岛上所有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的名字都匪夷所思地漫长拗口。 “你要买什么?”阿黑嚼着口香糖,不太耐烦地趴在柜台上,阿白坐在轮椅上,朝着江柠抱歉地笑。 “牛腩。” “什么鬼,你当我这里是菜市场啊,还有菜卖?”阿黑翻一个白眼,“你要牛腩做什么菜。” 江柠从来不生她们的气,他从货架上拿下来拖鞋、毛巾和牙刷,回答道:“土豆牛腩。” 阿黑摆摆手:“土豆牛腩没有番茄牛腩好吃的,你要是做番茄牛腩我就给你变出一块来。”其实她也没有吃过土豆炖牛腩,不过是在网上看到过番茄牛腩的做法,这似乎是中国很有名的一道菜。 江柠摇头:“陈破要吃土豆牛腩。” 阿黑:“你又给人取了什么破烂名字。” 江柠终于被她逗笑了:“把肉交出来。” 阿黑也笑,转头对阿白说:“好了,今天我们去他家蹭饭吃,看看陈破是哪路英雄,柠檬这么听他的话。” 阿白放下手里的钩针,推着轮椅靠近阿黑,拉住了她的手。 还在睡觉的陈破打一个喷嚏,他做了一个不太安稳的梦,他思考了几秒,回忆起来自己现在正睡在一个叫江柠的中国人的房子里。 “我还活着呢?”陈破嘟囔道。他其实做好了睁眼就被卖到缅甸的准备。 楼下响起几声牛头不对马嘴的音乐声,睡梦中的魔音怎么跟出来了。 陈破打个哈欠,努力辨认一番,不是梦,是有人在弹吉他,于是他趿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楼道上的新拖鞋下楼了。 一个满脸雀斑的红发女孩叫出他的名字,露出张扬的笑,陈破发现她和客厅里坐着轮椅的那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轮椅女孩脸上只有一颗痣,长在脑门上。 “陈破。”她的口音奇奇怪怪,一听就不是中国人。 陈破淡定点头,十分自来熟地凑过去问她:“你弹的什么曲子?” 阿黑得意地笑,她也不见外:“我自己写的歌,好听吧?” 陈破点头又摇头,正在厨房整理吧台的江柠来不及探出脑袋观察,就听他不急不慢地开口:“我以为你在试音。” “我这是演奏!” 陈破又点头:“孤陋寡闻了,这是什么新技术?” 嘶! 江柠又倒吸一口凉气。 阿黑:“你懂不懂音乐!” 阿白在轮椅上笑得前翻后仰,半晌才拉住阿黑的手安抚她。 阿黑看着阿白,没忍住,也笑出了声。 于是江柠靠在厨房的门边笑,阿白抱着阿黑的腰笑,阿黑摸着阿白的脑袋笑。 只有陈破在淡定地喝冰镇柠檬水。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一天。 那天晚上的夕阳没有被云雾挡住,大海也很慈祥,他们在院子里吃着江柠炖的土豆牛腩,吃完听陈破弹了一首曲子。 江柠问他:“你弹的什么?” 陈破对他眨一下眼睛,笑着说:“好听嘛?” “好听!”江柠思索几秒,“所以叫什么名字?” 陈破:“茉莉花。” 江柠于是又举起相机拍到了陈破翻白眼的样子。 骗人,江柠想,他在中国长大,怎么会听不出来,这首歌根本不是《茉莉花》。 第二天清晨。 “起床嘛?”江柠站在房门口低声重复这个问题,他酝酿了将近半个小时的勇气,到现在都没有敲响房门。 直到陈破迎着太阳推开门,光没有撒在他的脸上,江柠替他挡住了。 “你在这里干嘛?”他打个哈欠,眼睛里沁出泪珠,像吐泡泡的鱼,“对了,柠檬水,我刷牙没有杯子。” 柠檬水是陈破给江柠取的新外号,江柠被捉了现行,掩饰性地举起相机,挡住自己发红的耳垂。他点头,跑下楼拿了一个玻璃杯。 “用这个。”江柠递给他,“新的。” 刷完牙陈破兜着他的坏手机打算出门,于是向江柠打听岛上哪里有修手机的店铺,江柠仍旧举着他的相机,淡定地拍照,听完他的问题再不急不慢地回答:“老王会修手机。” “这岛上还有中国人?”陈破仰躺在沙发上,视线扫过客厅里摆着的钢琴,捏着眉心想,这是捅了中国人的老窝了。 江柠却摇头,解释:“他是荷兰人。” “还是河南的?俺可中!” “是欧洲的荷兰。” 于是陈破捂着肚子在沙发笑得打滚,找到了清晨的第一个乐子,手里捏着还没吃完的面包不小心落在地板上,粘了灰。 江柠放下相机,开口提议:“我带你去找老王。” 陈破斜倚在沙发上,眼角还挂着沁出的泪滴:“你不工作?” 江柠慢吞吞地摇头:“我开店,今天关门。” 于是江柠像幼儿园老师领着小朋友,带上了手里抱着江柠特调冰镇柠檬水的陈破,他们穿过来时的环岛公路,爬上一段低矮的阶梯,停在白色的修理铺门口。 高大的北欧男人坐在长椅上,从陈破的角度只看得见一片灰白的头发,男人低头捣鼓手里的电路板,光着上半身,眉头拧成一团,和所有白人一样,他胸前的体毛格外浓密,像海岛上茂盛的草地,陈破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抬手揉一把眼睛。 “老王,他的手机坏了。”江柠似乎习以为常老王的冷淡,他从陈破的兜里摸出他的破手机,放上修理台。老王抬头,视线在陈破身上逡巡,似乎在思考些什么,然后拿起手机,翻来覆去地看,看得陈破格外紧张。 最后老王审判道:“修不好,我这里没零件,你去陆上。” “靠!”陈破嘟着嘴,长叹一口气,抬手捏住自己的嘴唇,看起来像只小鸭子。 小鸭子抱着无用的坏手机回了家。半路上陈破本来把砖头一样的手机丢掉,一转头江柠又沉默地捡了起来。 “你要这个干嘛?” 江柠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捡来干嘛,也许是因为,如果不是有这部手机,他就不会认识陈破,但他没有说出来,这句话堵在喉咙里。透过狭窄的缝隙,他撒了一个小慌。 “拍照。” 陈破又笑了,江柠总觉得他的笑容和别人不一样,大部分人笑起来是红色的,粉色的,至少让人觉得温暖热烈,只有陈破是蓝色的,天空的、大海的、会变的蓝色。 下午两个人各自分开,江柠回了他的工作室,他其实积攒了很多的活,但是他并不着急,因为没有人会催他。 从他这里定的衣服,工期至少一年,客户都习惯了。 临近出门前,江柠告诉陈破,他如果要买新手机只能等明天早上的船,那艘客船是本地的一个富豪买的,富豪亲自开来送客,不用花钱买票,但是每天只在清晨开一趟,过时不候。 陈破靠在沙发上听他讲话,他格外喜欢这个沙发,像棉花糖一样柔软,凹陷再回弹,躺上去的时候甚至带着糖果的香味。 陈破问他:“你是不是喜欢吃糖?” 江柠很坚定地摇头:“不喜欢,我不喜欢吃甜的。” 陈破似乎有些遗憾,他摆手:“我包里只剩下几颗巧克力了,我还想用这个换明天的房费呢。等我有新手机了再给你钱吧。” 江柠突然为自己的回答感到后悔,其实昨天晚上他就已经好奇那颗被陈破塞进嘴里的糖果是什么味道了。 在江柠去上班前,陈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可以用你的钢琴嘛?我可以让你多拍我几张照。” 江柠抿嘴,有一瞬间很想收回自己迈出去的脚步,告诉陈破自己今天真的不工作了,但这样似乎太突兀了,他给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所以他轻轻咳嗽两声,点头道:“可以,我回来可以听你弹琴嘛?” 陈破眯着眼笑,似乎落地窗外的太阳过于刺眼了,江柠沉默地站在原地,等他微笑后的回答。 “那要看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如果我在睡觉,你就听不到咯。” 于是一整个下午,江柠的工作时间都被他的声音折磨,手里的量尺、布料,像两条不听话的鱼,开始翻滚打滑。他深吸一口气,对成品很不满意,于是半蹲在工作台前,翻看起相机。 里面的照片在昨天之前大都只有一些风景和沙滩派对,偶尔会出现暗黑阿白她们的脸,江柠不爱拍人像,昨天之后相册里只剩下了一个人,他的鼻子不算高,比不过白人,纤细的鼻梁上甚至还有一个弯,鼻梁边有一个深黑色的小痣,离眼角大概一公分的距离。嘴唇倒是很饱满。 嘴唇……嘴唇…… 看起来像剥皮的柚子。 靠!江柠拍一掌头,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猛地站起来,膝盖不小心磕到了面前的椅子。 嘶,江柠长吸口气,从柜台里翻出一个全新的立裁人台,他突然有了灵感,想给陈破做一件衣服。 他从柜台里翻出几片布料,正在黑色和白色间犹豫,鼻腔中却猛地涌上一股热流,嘀嗒,鼻血染红了布料,江柠用力闭上眼睛,暗想,一定是最近火气太重了。 第3章 第 3 章 他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家,推开门看见陈破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睡着了,或许是客厅凉气开的太足,他身上裹着江柠爷爷送给他的薄毯子,上面是波西米亚风格的绣花。陈破的脸被这些花纹簇拥着,比窗外的落日还要美一点。 可能不止一点,江柠想。 桌子上摆着一袋陈破吃了一半的巧克力,那是江柠没吃过的牌子,他看过去,从容不迫地掰下来一块。 甜的,苦的。 果然不好吃,陈破怎么喜欢吃这样的东西。 江柠皱着眉抿完了嘴里的甜味,耳边传来陈破的笑。 “哈,你不是不喜欢巧克力嘛?”陈破掀开毯子,一把裹住江柠,“被我捉住了,巧克力好吃嘛?” 江柠只被他惊到一秒,旋即冷静地回答:“不好吃,太甜了。” 陈破皱眉,似乎在思考:“你是狗嘛?”他的语气很认真,听起来不是在骂人,所以江柠摇头,问他:“怎么说?” “我以为世界上只有狗吃不了巧克力,因为他们吃了就会生病。” “奥。”江柠点头,“那就不给狗吃。” 不知道他的话里哪句话逗乐了陈破,陈破笑得歪在沙发上,衣服被抻上去,露出半截莹白的腰。 江柠条件反射举起脖子上的相机,拍完照才说:“今天有沙滩派对,去不去?” 这是陈破参加过的平均年龄最大的派对,环顾一圈,除了阿黑阿白,还有一些陌生的一看就是游客的青年面孔,在场的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年人,这是座暮年的岛,可只看他花枝弥漫的壳,又好像青春洋溢。 众人两两作伴,随着音乐跳舞,陈破向来肢体不协调,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沙滩椅上,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杯酒。 “好喝嘛?” 阿白摇着轮椅,停在陈破的身边,看他一口喝完杯子里的酒。 陈破咂巴着,点头:“葡萄味的,像果糖。” 阿白满意地笑:“我亲手酿的,用阿黑从镇上买来的木桶,还有海盗爷爷果园里的葡萄。我是不是很厉害?” 陈破夸赞的真心实意,一个人,能找到自己倾心的,并愿意为之付出努力的爱好,人生也就圆满了一半,可以自己没有。 “特别厉害,你的酒已经可以放进大酒庄卖了,说不定以后还会被当作收藏品拍卖。” 阿白捂着嘴笑,手指却在细微地颤抖,像是挂在客厅的石英钟的秒表。 “你真会说话,难怪加西亚和江柠都喜欢你。” 陈破放下杯子,夜风微凉,他搓了搓胳膊:“江柠喜欢我是因为我的脸,对了,加西亚是谁?” “阿黑。就因为我们和江见面的第一天,我和加西亚穿了两件颜色一黑一白,款式一模一样的裙子,江就这么叫我们了。” 陈破捧腹:“他长得这么听话,怎么老干这种冒犯人的事。” 阿白也笑:“所以你的外号是怎么来的?陈——破——发音没问题吧。我特意去查了这两个字的中文,实在想不通这个名字的来由。” 陈破缩了缩脖子,广播里的曲子换成了一首印度民谣,他疑惑地开口:“这是我的本名,我也不知道江柠给我取了什么外号,还有他为什么喜欢给人取外号。” 阿白似乎有些惊讶,她挑眉道:“好吧,我猜是因为我和加西亚的名字太长了,他记不住。陈,你的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嘛?总觉得江很喜欢你的名字,他今天来我们店里买东西,说了至少四遍你的名字。 说到这儿她耸耸肩:“江记性实在太差了,老是和人聊着聊着就忘记对方的名字。为此他说过无数句抱歉了。” 或许是方才的酒喝得太快,酒精沁入血液,皮肤开始发热,陈破总觉得自己变成了背包里的那个保温杯,内里滚烫,凉风又吹得胳膊发凉。 他微微张开嘴,似乎在思考答案,随即笑着说:“破除陈旧,通俗点的说法就是‘太阳穿过乌云,照耀在岛上。’” “很棒的寓意,想必你前途一片光明,”说完,阿白递给他一杯新鲜的冰镇柠檬水:“度数很高的,解解酒。” 陈破接过,手腕上的银色表带在月光下格外亮眼:“谢谢。” 阿白:“江呢?他怎么不来陪你,太不像他的待客之道了。” 墨菲定律,永远不要在背后提到某个人的名字,说不定下一秒对方就会出现在你面前,或者身后。 阿黑方才正贴着一个肌肉男热舞,此时从人群里冲出来,对着陈破挤眉弄眼。 “怎么了?”陈破仍旧毫无所觉,不知道某些未知的劫难正在逼近。 不远处的广播骤然停下来,跳舞的人群不约而同望向陈破的位置,陈破同阿白面面相觑,一丝尴尬从他的脚底蔓延,酒瞬间醒了一半。 他微笑道:“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嘛?我过敏了?” 没有人回答他,一群人突然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一样,异口同声道:“Surprise !欢迎来到弗洛斯岛!” 陈破面无表情,直到身后一只手取过他喝完的柠檬水,他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陷入了何种噩梦,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 suprprise …… pries…… 我一定是在做梦。 可惜他没有晕倒,强撑着笑意同迎上来的游客和老人一齐握手。 “你好,你好,你好……” 阿黑盘腿在阿白的轮椅边,憋笑憋的脸都红了,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半晌,阿白不赞成地看她一眼,不知她说了什么,阿黑低眉耷眼地讨饶,阿白轻轻戳她的脑门,须臾,露出温柔的笑。 陈破强撑着当完交际花,僵硬地转身,视线落在一旁的青年身上。 江柠还在举着他的相机,迎上陈破的视线,耳朵诡异地红了,万幸夜晚月色不亮,他的害羞藏在云里,只有双眸在路灯下亮晶晶地对着陈破。 “你干的?”陈破咬牙切齿。 呵呵,今天也是当上大猩猩了。 江柠毫无所觉,点头答应,耳朵更红了几分。 “你搞这个干嘛?”陈破强忍着一口气,他连被最好的朋友背叛的那天都没有情绪这么激烈过,胸腔像是充了气的皮球,下一秒就要炸开。 “你不太开心,我想让你开心一点,你看,这里有好多人欢迎你的到来,”江柠说话时神色格外认真,“很高兴认识你。” 陈破的愤怒像是冬天雪地里的巧克力,被江柠裹紧他温暖的羊毛衫里,突然化了。 音乐声越飘越远。 陈破不想和江柠计较,可也没耐心继续待在人群中当猴子,便趿着拖鞋往海边跑去,背影牵扯住江柠的视线。 江柠颇为无措地定在原地,手指摩挲着相机快门,看得阿白不由叹气。 “江柠!” 江柠望向阿白,犹豫几秒,才踱步过来。 沙滩上的灯光昏黄,不客气地撒在他身上,显得沉重、凝滞。 阿白坐在轮椅上,轻轻扯了扯阿黑的衣摆,阿黑眸光闪烁,嘟囔着开口:“对不起。” 江柠显然还没搞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疑惑地打量阿黑,那视线像是石头扔在阿黑身上,越发加重她的负罪感。 阿黑:“陈破可能生气了。” 江柠眉头锁住,语气焦急起来:“他不喜欢我们欢迎他嘛?” 阿黑和阿白同他认识许多年,最了解他这种草履虫式的单线思维。今天江柠神神秘秘来问她,陈破是不是心情不好的,都怪她灵机一动想出这种损招,看陈破那副表情苍白,落荒而逃的模样,这件事恐怕不好解决。 阿黑平日里没少做恶作剧,逗逗朋友就算了,还是头一次惹出这样大的祸端,她仔细解释完来龙去脉,江柠虽然还是没搞懂欢迎会的错误之处,但却明白了一点——陈破生气了——他想逗他开心的计划失败了。 明白一点就够了。 阿白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一拍脑袋,建议道:“江,你快去追人吧……”她话音未落,江柠转身往海边跑去,头也不回。 阿白无奈叹气:“耶达(阿黑的名字),你得给陈先生道歉。” 弗洛斯岛虽然位置偏僻,经济落后,几乎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支柱产业,但因为岛上老龄化严重,政府为了民众安全,四处都安设了路灯,从海面上望去,夜晚的弗洛斯岛是个被星星点缀的城市。 江柠脖子上的相机随着他的步伐一颠一颠,打得人胸口痛,他摘下来,放在路边,再次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陈破离开的方向正沿着环岛公路,这路不短,可只靠两条腿,是怎么也跑不到尽头的,夜风随着海浪翻滚,凉意沁入衣领,江柠却起了一身汗。 他从小便不通人情事故,直言直语,不会拐弯,父亲不喜欢带他出去见人,嫌弃他不如邻居家的孩子能说会道,给自己丢脸。 江柠便和爷爷一起生活。 老人家靠着手艺吃饭,清高了一辈子,最不喜欢同人周旋事故,江柠便随了他,一心埋首于爱好,从未哄过人。 今天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就弄巧成拙,好心办成坏事。 思绪停在这,江柠停下脚步,粗糙的神经终于体会到难以挽救的挫败感。 他半蹲在路灯下,低头抱住双膝,他本想高声呼喊陈破的名字。 不过有了前车之鉴,他一思索就猜测陈破恐怕不喜欢这样,声音堵在喉咙里,有些发闷。 江柠想到了父亲说的话,心情越发低落。 他是个蠢人,捧出真心的方式也粗拙不堪,快乐没送出去半分,收到的人反而被碎玻璃划破了手掌。 “江柠。” 身后有人在喊他。 “江柠。” 来人再次重复一遍,脚步声缓缓接近,肩膀被轻轻推动。 江柠抬头,是陈破。 陈破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刚走出院门就看见路灯蹲着的人影,像个团成球的刺猬,凑近一瞧,居然还是熟人。 陈破向来不是记仇的个性,方才尴尬地浑身发颤,转头进屋子里穿件外套也就放下了。 江柠抬头看他,正对着月光,陈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的脸上似乎闪烁一滴光,像流星,消逝得极快。 陈破眼中一闪而过讶异,须臾又整齐藏好,不露半分,成年人最需要体面,他面上扬起微笑,伸手想拉江柠起来。 江柠仰头望他,眼神躲闪,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擦过脸颊。 “对不起。”他站起来,没有碰陈破的手,因为比陈破号半个头,他几乎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我没生气。”陈破露出无奈地笑,收回滞在半空的手,礼数无可挑剔,“我只是很惊讶,不过感谢你的欢迎。” “不用感谢,我失败了。”江柠边说边往前走了几步,海风刮擦在他衣服上的声音逐渐靠近,陈破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是柠檬。 “失败什么了?”陈破笑了两声,“拍照嘛?我可以继续给你当模特,多久都行。” 江柠摇头,神色不自觉带上几分委屈,陈破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说了,我想让你开心,我失败了。”江柠说话时格外认真,认真到陈破差点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 他微微叹口气,声音有些柔和,动作却后退几步:“怎么会?我怎么会不开心。我来旅游的,再没有人比我心情更好了。” 说完他似乎担心江柠不相信,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越发温柔,轻哄道:“我很喜欢你给我拍的照片。” 出乎意料的是,江柠一把推开他,转头就忘一旁跑去。 陈破终于失去了脸上常年不变的微笑,低骂一声,没忍住对着江柠的背影喊道:“你去干嘛?” 江柠头也不回地回答:“捡相机!” 陈破仰头望天,翻着白眼,作出了他这辈子最费力的一个表情。 “傻逼吧?” 江柠给陈破准备的客房在二楼。 院子的布局简单,一楼只有客厅和半开放的厨房,看上去很大,唯二的房间并肩面对着海,都坐落在楼上,陈破先江柠一步进了房间,背靠着门,想着刚才的事,脸上不自觉地泛出笑。 半晌,又皱起眉,嘟囔着“呆子”。 房间不大,卧床正对着北边的窗户,东边摆着一张旧书桌,陈破方才没注意屋子里的布局,此时打开灯,视线落在书桌上。 那里摆着紫色的花瓶,里面的花也是紫色的,是岛上最常见的紫阳花。 死去的花美丽但无香。 陈破慢吞吞地抚摸书架上的书,突然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