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头重度依赖》 第1章 穿了 江树死了。 一个礼拜了,路之正脑子里不知道第多少次闪过这个念头。 地球上有80.9亿人,死一个就是这么轻巧的一件事。某个人某一天突然就没了,没人哭丧没人悼念,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 路之正当了五年警察,三年半在刑侦,见的死人比一般人多多了,他原以为自己早已能够平静地接受一个人类的死亡…… 可怎么会是江树? 他和江树认识五年,关系一般,不好也不坏,朋友算不上,又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 江树原来是这个辖区有名的混混,派出所重点关注对象。路之正还记得他刚到这个区的时候,上班第一天连同事都还没认全就已经认识他了。 路之正去见了他最后一面。江树走的样子很体面,他躺在那里,干净、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那么安静,让路之正感到陌生。 接下来的日子恍惚而魔幻,江树案第二天就被转出去了,路之正不知道细节,只知道上面开了两天会,最后警情通报写着一缉毒民警经全力抢救无效因公殉职,第五天的时候烈士评定下来了,追授一等功,第六天的时候他在新闻上看到了熟悉的照片,却不是他熟悉的名字。 路之正不清楚,日子还是一样的一天天过。 今天是江树的头七。 路之正站在单位门口的十字路口前仰头望天。 他突然有些茫然。 他和江树认识五年,关系一般。 可他为什么会那么痛呢? 今天的天很高,很白色的阳光令人目眩,他恍惚间看到一个发光的人影,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江树的样子。 他好像在笑,对,他在笑,那个发光的笑脸叫了他的名字。 “路之正。” 他还记得那天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膛而出——就像现在一样。 透明的人影站在那里,望着他,路之正看不真切,他的嘴唇好像动了动。 他在和他说话吗? 路之正抬了抬脚,身后好像有同事在喊他,还有什么,喇叭声?他听不清,好像泡在水里似的听不真切。他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他在说什么? 一辆卡车呼啸而来。 - 路之正猛地从床上惊醒。 心脏狂跳不止,大脑却异常清晰。路之正一边平复呼吸一遍环顾四周。 这是他的房间,面前是熟悉的天花板,天色尚早,清晨的微光从窗帘缝隙中漏进一条光带。 是梦吗?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云里雾里看不清楚,最后一幕应该是他被车撞了。 冲撞,疼痛,警笛声,一幕幕在大脑中闪回,触感太过真实,以至于周遭熟悉的环境都感到虚幻了。 他伸出手掌,弯曲再伸直,试探地往胳膊上拧了一把。 “嘶——”早知道不使那么大劲了。 他确实还活着。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再次警惕地审视四周。毫无疑问这是他的床,被罩是亲切的花色,窗帘没拉,是他亲自挑的,墙上贴着火影忍者海报…… 没等他想到违和感的来源,一阵气势磅礴中气十足的男女混声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在枕边响起,直击灵魂,吓得他连滚带爬弹下了床。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 好运带来了喜和爱~ …… 路之正:............ 好亲切的工作日叫醒小曲令人头痛。 什么死没死的对不对的都没空想了,路之正捡起手机,手机确实是他的手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透明保护壳似乎格外透明,默认屏保上显示着日期。 “……” 他难以置信地解开手机,点开日历。 2〇25年。 他猛地抬头,目光对上了墙上的宇智波佐助。 …… 一股凉意窜上脊椎。 这是他大前年贴的海报,现在墙上贴的是黑崎一护。 但是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路之正绝望地看了眼时间,上午七点四十。 “……” 要完。 穿回三年前的路之正抄上警服连滚带爬就冲出去了。 - 前·派出所现役民警全凭肌肉记忆在十分钟内换上衣服闪现到了单位,还没来得及感慨故地重游—— 就看见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影一边提着裤腰带一边冲了出来,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着他就走。 来人嘴上还沾着手抓饼的生菜碎屑:“小路!你来得正好!先别坐,上车!有警情!” 一只脚刚踏进单位门的路之正:“?” 一大早上什么状况都没搞清的小民警就这样被拉上了警车。 也行吧,不用开晨会了。横竖不是他开车,路之正坐在副驾驶上开始神游。 所里工龄是他一倍的警车颤巍巍地往前跑。车窗外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树一棵棵往后跑,路之正这会才有了点死了又活了的实感,大脑在一片混沌中缓缓冒出一个无厘头的念头: 靠,他别是被那谁克死了吧。 这封建迷信可真灵啊。 整理一下现在的情况,他原来是桐城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刑警,刚结了个大案,午休出门疑似被某人上身走神被车撞了,没死,穿越回了三年前,没记错的话他就是这年转去的刑侦,那他这会在干啥来着…… 路之正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现在他是桐城第一派出所绝望的治安民警,刚出警过孩子与狗斗殴,价值两元馒头失窃,爱〇艺会员不退款就自杀。开车的是三年后的桐城第一派出所治安副队长王萌,目前是和他互相带炒面的好同事小王,体型健康且尚未开始脱发。 绝望的基层民警调取完记忆,没有重获新生的喜悦,只有对早日退休的渴望。 “嘿,发什么呆呢,干活了。” 小王拼尽全力的一脚刹车,车子颤巍巍停了下来。 接到报警的地址在一条巷子里,警车不好停,路之正一个人先下了车,跺脚提腰带,环顾四周。 警情里说的是打架斗殴,他放眼一望,现场连围观群众都没有,只剩下一个人。 路之正心跳莫名开始加速。 那青年蜷缩在地上,还保持着双手护头的姿势,浅色的发丝狼狈地散在水泥地上,衣服也是早已凌乱不堪。 路之正有一瞬间定在了原地。某些他一直回避的记忆开始解冻,寒意从指尖渗向心脏,枪声和警笛声像洪水一样涌入大脑,和面前的场景叠加,重合。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抑制嘴唇的颤抖,吐出例行的问话: “谁报的警?” “是我。” 这完全是句废话,地上的青年似乎也有点无语。但他好像连吐槽的精神都没有,坐起身缓了缓,捋了把糊在脸边的头发,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嘴角青了一块,额头磕破了,渗出一丝血迹,和金发一缕一缕糊在一起,他自己好像没发现。 他撑着地起身,动作很慢,站直的时候晃了一下,路之正伸手要去扶,但他自己稳住了。 “谢了帅哥。”他朝路之正眨了眨眼,目光恹恹的,了无平日里轻佻的气质。 路之正看着他,好像心脏被人打了一拳,上颚发酸,继续往下问: “姓名?” 这回青年是真无语了:“你不认识我?” “……” “其他人呢?” “我知道还报警干啥。” “……”又是一句废话。路之正不合时宜地想道,这人爱说反问句的习惯还真是一点没变。 “笔录能先回所里吗?累了。”他好像没什么力气说话,自顾自朝警车的方向迈了两步才想起来回头睨了站在一边的警察一眼,“还有我位置吧?” 有是有。路之正皱眉:“笔录的事再说,先去医——” “江树!!” 话音未落,江树向前一晃,直直地倒了下去。 - 坐救护车到医院只花了十分钟,路之正好像从头到脚都冷透了,护士一度问他需不需要一起挂个水。 他能感觉到自己指尖颤抖冰凉,四肢麻木无法动作,那个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中,畸变炸开—— 那张脸,那么熟悉的脸,安静地躺在那里,冰冷苍白,了无生机,忽而血肉模糊又忽而朝着他笑,最后在他面前倒下…… “叮——” 手机的脆响将他拉回现实,是他订的闹钟,挂的水到时间了。 病房里是令人安心的消毒水气味,连均匀洒下的白炽灯都显得干净。躺在床上的青年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身上已经打理得很干净,没有泥土也没有血迹。 时间已经是傍晚,从江树倒在他怀里开始算,到现在已经睡了十个小时,他睡得很安静,路之正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很轻,平缓但稳健,胸口随着呼吸起伏,点滴一滴一滴地响。 路之正好像冻僵的人在温水里化冻,血液开始流向指尖。 现在真的是三年前。 江树还活着。 他仔细端详熟睡的青年。 江树这时候留的是千禧年间漫画里的长发花美男发型,漂成非主流的白金色,不难看出主人在头发护理上下了大功夫,漂到八度的头发几乎没有干燥分叉,柔软地趴在脸边。 这人睡着的时候倒是挺安静的。路之正脑子里无端冒出一句废话,觉得挺新鲜。 他记忆里的江树和安静可是一点搭不上边。 警察和混混不见得就是死对头,但他俩大概是命中注定的。路之正知道江树找人算过,他俩五行相克八字不合命里犯冲,水火不容说不上,冤家路窄倒是当得起。 自从路之正来了这个辖区,江树打架是他出警,惹上醉鬼是他出警,店里扫黄还是他出警。路之正曾不完全统计过,他和江树一个月的见面次数比所里同事见对象还多。 路之正手欠伸手把他额前的发丝从纱布上拨开,手感像是什么小动物的毛发,他又抬手薅了把自己的头发——有点扎手,发量很健康,不愧是三年前。 大概是因为常年不见太阳的吸血鬼作息,江树很白,此时更是有些不自然的苍白,白色的灯光洒在他身上,好像下一秒就要变得透明消失似的。 但他只是睡着了。他在呼吸,心脏在跳动,路之正能看到他的睫毛轻轻颤动。 病房里的空调开得有点冷,路之正抱着手臂打了个哆嗦,怀里似乎还有那具躯体被他抱着的触感,不僵硬也不冰冷,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鲜活的体温和伴着呼吸的轻颤,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应该是来自头发。 在他第二十次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的时候,床上的青年睁开了眼睛。 青年直勾勾地看着他,面无表情,一双清澈的桃花眼有些……茫然? 他开口,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和警惕。 “你是谁?” “……” 好像中了一枪似的,路之正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缺氧似的,说不出一句话。 他还在看着他,路之正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烫,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两人安静地对视了半分钟。 突然他轻轻呼了口气。 “好久不见。”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变成了路之正再熟悉不过的腔调,眼尾弯成了一个轻浮的弧度,“开个玩笑。稀客啊,怎么轮到日理万机的警察同志来看我……” 路之正眼泪倏地就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第2章 失忆了,他演的 “……” 路之正两滴眼泪直接给江树砸蒙了。 他只是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睁眼就是老冤家的尴尬,但是现在好像更尴尬了。 病房里死一般沉默。江树看着路之正,年轻警察眼眶还有点发红,正在认真地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太过于深情,甚至能品出一丝珍重,江树被那目光压得说不出话,又默默把眼睛闭上了。 造孽啊造孽。 他其实醒了有一会了,一直没找到睁眼的机会。 病床边坐了人,江树知道是谁。不太意外,他报的警,按流程理应是要跟个人来看受害人伤情的。 不过这人挺不安分,江树意识朦胧中能感觉到每过几分钟就有个人轻轻凑过来碰碰他,大概是确认他还活着没。 江树很担心自己两眼一睁说我啥事没有就是没吃饭低血糖这人会给他一拳。 人民警察不能对群众动手,江树心里默念,但是这事他说了不算,这位可是真的会和他动手的。 孽缘。 他闭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小警察是他的老熟人,孽缘不浅。这小孩起了个体制内的名长了张体制内的脸,根正苗红一身正气,不穿警服上街逛一圈都能吓跑十个寻衅滋事的,长了眼睛的都知道和他不是一路人。 平心而论江树倒是不讨厌他这个类型,对这位警察同志也没什么个人恩怨。 只是他们两个实在没什么美好的回忆。 混混能跟警察有什么美好的回忆才有鬼了。 此时此刻江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他俩感情原来有这么好的吗? 路之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在不到一天经历了车祸重生穿越三件套,一上班就出警,叫救护车审嫌疑人到现在,肾上腺素没下来过,情绪过载到麻木。他发现自己死了的时候没感觉,江树带着血倒下的时候他没感觉,一本正经说不认识他的时候也没感觉。 ——直到江树轻佻地,嬉皮笑脸地,一如既往地挖苦他的时候。 熟悉的腔调,熟悉的表情。 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江树,活生生地在他面前。路之正好像一下明白了世界上最好的三个词:失而复得,虚惊一场,久别重逢。 积攒的情绪未经大脑,一瞬间由着重力径直落下。 他释然地松了口气。 “嗯,好久不见。”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倒也没那么久,”江树稍微有点不自在,哈哈两声,“没记错的话,咱们上回见也就是……反正没过多久。你的语气像是刚给我上完坟。” 路之正:“…………” 不客气,本来准备上的,没来得及。 说起来,他好像确实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转去刑侦之后在案子里碰见江树的机会变少了——也是一件好事,至少说明这人没犯什么大事。 最后一次见面……是上周?还是上上周来着?路之正回忆了一下,那天他值完晚班,发现单位门口有人在等他。 他有些不耐烦,警惕地问他干什么,可那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那天看起来好像特别高兴,散发出一种由内而外的、轻盈平和的氛围。路之正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他要是永远那么高兴就好了。 路之正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而那人轻轻叹了口气,又恢复了平常轻浮的嘴脸。 “没什么。就是想来和你打个招呼。” “回来哥哥请你吃饭,再说吧。” 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骗子。 倒是好好说遗言啊。 路之正看着面前的人,心情微妙,表情也很微妙,还没酝酿好从哪接着说,刚张开嘴又被打断了。 江树:“你那什么表情?什么话那么难以启齿,医生说我得了绝症快死了?” 他想了一下又说:“我得了绝症快死了你应该高兴一点才对啊帅哥。” “……” 早该知道这家伙吐不出什么象牙。 “医生说你啥事没有。”路之正表情死了,但嘴上还在人文关怀,“你感觉身上有哪不舒服?” “头晕恶心头疼全身疼。”躺在床上的人闭着眼张口就来。 说了跟没说一样。 十个打架报警的有九个说头疼,路之正当警察再熟不过了。这话是说给医生伤情鉴定索赔用的,路之正关心的不是这个。 医生检查过,江树身上没什么伤,这人挨打姿势相当专业,很会护住要害,现场乍一看挺惨,实则最重的伤是额头上的擦伤。 但是路之正悬着的心还是放不下来。这家伙脸色实在差得吓人,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挂了半天营养液勉强初具人形,一副随时都会倒下去的样子。 路之正看着他苍白的嘴唇,有什么天大的意见都憋回去了。 他叹了口气:“说点正事。” 江树很给面子地坐直了,一副洗耳恭听状。 然后只见人民警察抬头看了眼表,严肃地吐出三个字:“饿了没?” 江树:“?” “正事?” “晚饭点。”小民警神色凛冽,居高临下俯视他,“对一个能把自己晕了的人我实在想不出更正的事。” - 十分钟后,两人走在医院的后街上。 医院附近路窄,交通不太好,江树娴熟地在缓慢爬行的车子和拎着医院袋子的家属中间侧身穿过。 路之正一边略显狼狈地向路边被他撞出警报声的电动车道歉,一边问:“你对这边挺熟?” “还行吧,来得多。”江树帮他把车扶正了,“前面马上车就少了。哥带你吃家好吃的。” 一路无言。两人在江树的带领下七拐八拐,最后在一个陈家面庄的大红色招牌面前停下,江树撩开门帘熟练地叫老板。 “嬢嬢,两碗牛肉面,不要辣子,一碗不要芫荽。” 上辈子到死都没吃上他请的那顿饭,这回倒是吃上了。路之正站在他身后,突然生出一丝感慨。 他没过脑子随口问道:“你不吃香菜?” 江树莫名其妙:“不是你不吃香菜?” “啊……”路之正没反应过来,不过他确实不吃香菜,“谢了啊。” “不客气亲。”江树在扫付款码,没注意到路之正在一边发呆,“嬢嬢给我煮耙点哈——你吃辣吧?委屈你今天和伤员吃一样的了。” “啊?都行。”路之正还在走神。 江树懒得管他闹哪出,虽然没两步,但是从医院走到这已经把他好不容易回了点的血条燃尽了。他自顾自找了个空桌拉开塑料板凳坐下,开始节电模式。 路之正安静地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一时无话,江树坐在他身边沉默地玩消消乐,时不时发出一声excellent unbelievable的动静,后厨偶尔传来老板吆喝人和菜下锅的声响,路之正一时间被高浓度的烟火气袭了满怀,甚至生出几丝今夕是何年的茫然。 现在的时间是三年前,路之正确认过他的工作电脑,和他记忆里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时间线退回来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是没变的。 但他回来之后发生的事与三年前并不完全相同,比如路之正很清楚上辈子没有今天江树进医院这件事。 那再之后呢?他看着眼前对自己未来一无所知的人。 不,他真的一无所知吗? 路之正想起警情通报上的那张照片和那个名字。 江长青,原属桐城市公安局禁毒支队,遭意外全力抢救无效因公死亡,年仅35岁。 扯淡。 路之正最后那几天脑子一直浑浑噩噩的,好像塞了棉花一样,现在记忆倒是开始清晰起来了。江树的案子是他们大队接的,还没办就被转到上级了,市局开了几天会给出来的结果就是这几个字。 谁家好人意外是被捅了一刀? 谁家好人意外死亡能评烈士? 路之正突然感到一股无力感席卷而来。 就算重来一回,他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面前的人突然变得好陌生,路之正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死——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 江树没注意对面的人在看他,也不知道路之正在想什么,只是一门心思玩手机,指尖灵巧地滑动,传出清脆的游戏音效。 路之正回过神来。 他认识的那个江树此时此刻就活生生地坐在他面前,他就是他,路之正实在无法对这个人感到陌生。 路之正是个务实的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先把眼前的事处理了。 “人抓到了,看守所蹲着呢。”他突然开口道。 桌子那边的人从消消乐里分了一个眼神给他示意他在听。 “今天派出所下班了,这两天什么时候有空约个笔录,给你开个委托书把伤情鉴定做了。” 江树平静地道:“没必要,小伤,无非就是拘留罚款,我直接签和解就完了。” 能进医院躺着的小伤也是头一回听说。 “头晕恶心头疼全身疼?”路之正搬出他刚刚自己说的。 “你是第一天出警吗,”江树一脸难以置信。 “你倒是挺有经验。”路之正酸溜溜道。他其实也很清楚江树说的不假,他这个伤去检了也没有轻微伤,但听他自己这么说又莫名有点不爽:“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江树没理他这茬,手指都没停一下:“别操心了警察叔叔,不会让你加班的。” “……” 得,就多余管他。 被害人自己不追责,他一个当警察的当然乐得清闲。路之正自找没趣,扭过头不言声了。 挨打的人还在消消乐。路之正余光里盯着他额头上的纱布看了一会,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这人把自己弄成这么惨一副模样可不常见。 在路之正印象里,江树这人一直是体体面面的,或者说包袱很重。首先这人很在意形象,从他精心护理的毛发就可见一斑。再者是他的做派,虽说一天到晚吊儿郎当干的都不是正经事,但也一直混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好像没什么事能把他逼急了。 而且据他了解,江树在这片似乎确实混得还不错,就算他主动招惹别人也没人来动他,在他这吃了瘪的大都是瘪瘪地离开。 就算偶尔有像今天这样找人弄他的——江树这人也是个骨头硬的,基本都能给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被打的那边自知不占理也不会报警,警察知道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直以来也没闹出过什么大事。 倒是他自己挨打报警进医院还是头一回。 路之正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试图假装不在意,忍了一会最后还是没忍住:“你不是挺能干的,挨打也不知道还手。” “整成斗殴了你又不高兴。”这位爷听起来倒是满不在乎的。 平时也没见你考虑过警察心情。路之正简直没话说。 江树抬眼看了眼小警察的表情,继续连击:“我还手干什么?还手然后定互殴各打五十大板?” “最近心情不好,不想进去蹲着。” “……” 把看守所说得跟回老家似的。 路之正懒得纠正他这种危险的思想,又想起另一件事。 “ok那先不说这个。跟人打架算互殴,被车撞你跑什么?总不能说你与车斗殴车身伤害吧?” 这事是路之正白天听同事聊起来的,上周一交警那边接到一起事故,车主逃逸,路人报的警,只是打个电话的功夫,救护车和交警到了却发现人不见了。 听说过肇事逃逸的没听过被害人逃逸的。警方调了监控,发现被撞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树。 监控里能看出小汽车确实结结实实撞到人了,被撞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几分钟,居然毫发无伤起来走了! 不光毫发无伤地走了,没过几天被车撞过的人又出来被单方面围殴,到头来连轻微伤都没有。 路之正抽空去看了监控和出警记录,看得冷汗都下来了。 这人八字硬得能砍树,上辈子到底是怎么没的。 事情太过于荒谬,现役民警实在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感叹:“被车撞了你跑什么,原地等警察去医院啊,这种常识你应该……” 路之正说教到一半停住了。 他发现说教对象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江树手机也不玩了,睁大眼睛讶异道:“你在说什么?” “我上周没出门啊?” 第3章 并非演的 “…………” 路之正一时语无伦次。 江树的茫然非常真挚,且不说路之正干了四年刑侦,他对江树太熟了,是真是假一眼便知。 警局的监控不会骗人,江树没说谎,那就是他真的不记得。 这事可大可小,如果只是寻常普通的一天,记不清出没出门这种小事确实正常,但是出车祸这么大的事一点记忆都没有就很异常了。 路之正神色变得严峻起来,刚想说什么的时候,面端上来了。 两碗牛肉面,都是清汤,一边飘着绿油油的香菜一边没有。 刚刚一闪而过的异样感又隐隐浮上路之正心头。 这家伙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不吃香菜来着? 如果是原来的江树那倒不奇怪,但是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才认识不超过两年,他们那会就有这么熟了吗? 吃饭的时候不聊这些,从小接受的优秀餐桌教育让路之正默默闭上了嘴,顺手给江树递了双筷子。 江树吃饭很慢,就算不和现役民警的饭均时长五分钟比也还是慢,像仓鼠或者兔子之类的小动物,看起来是在一口一口没停着,碗里就是不见动,吃个饭吃出一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效果。 路之正说吃饭不说话就是真的不说话,支着下巴安静地看着他进食。 看来他们确实是真的挺熟了,路之正暗自思量。江树就这样被他盯着依旧非常自然地缓慢吸入,不带一点不自在的。 直到看着江树把最后一筷子面捞干净,路之正才缓缓开口道:“上礼拜一,你在干什么?” 江树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嘴,把纸巾折起来,不着痕迹地看他的表情。 小警察上身微微前倾,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好像要把他看穿一样。 啧,就说这小孩不穿警服都自带威压。他下意识垂眼躲了躲他的目光。 “这是查我岗吗警察叔叔?”他闪烁其词。 “你不记得。”对方回应的是一个笃定的陈述句。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记得的?” 路之正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目光如炬地看着他。江树被他这么盯得发毛,突然冒上来一股无名火。 他单手支着脑袋,歪头迎上他的目光,脸上似笑非笑:“我是被害人没错吧?你凶我干什么?” “啊?”路之正愣了一下。 “把你审犯人那套收收,这不是派出所我也不是你嫌疑人,别给我来那套。” “……抱歉。” 小警察愣了一下,一下熄火了。 路之正冷静下来,江树被撞这回事和现在的案子其实没什么关系,他本意没想审他,就是一时职业病上身没收住。 江树这一下给他震住了,也不知道怎么算是收收架势,原本交叉支在身前的手抬起来不知道往哪摆,手忙脚乱最后摆了个投降的姿势,凑过来看了看他眼色:“那你现在愿意去做一个体检吗?” 江树:“……” 让他注意态度,一下换成派出所亲切大哥哥那一套了。 亲切大哥哥也没用,江树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早就过了吃这套的年龄了…… 警察叔叔眼巴巴地看着他眨巴了下水灵灵的大眼睛,睫毛呼扇呼扇的。 江树:“……” 一个人怎么能长得这么剑眉星目人神共愤雅俗共赏老少皆宜国泰民安强国有我的…… 他的一口一个帅哥可不是白叫的,江树一直知道路之正长得帅。 当你看向路之正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高挺的略带驼峰的鼻梁、立体的眉弓饱满的印堂、完美的鼻额角鼻面角和饱满的颅骨,接着是深邃的眼窝、纯正的黑色虹膜和婴儿般的长睫毛,再向下平直的不过分饱满的唇,整体呈现出一种浑然天成的不讲道理的解剖学的帅。 这孩子去刑侦真是可惜了,江树心下叹气。别的不说,光这张人民群众严选的脸就是天选派出所圣体,进能吓退不良青年退能哄笑走失儿童,那双眼睛一盯,上到邪恶老奶下到降世魔童都能给哄得服服帖帖的,他要是公安局长直接毕业给人弄去宣传部。 莫名其妙被帅哥哄了一下还挺爽的。江树板着脸想道,希望这岗位的岁月和工作量饶过帅哥的身材和脸。 …… 他在想什么,不会脑子真被撞坏了吧。江树不争气地闭上眼。 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记得的……其实江树自己也说不清。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忆的,出事之后他还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件事。关于那一天他只能想起排山倒海的眩晕头痛,颅骨裂开般的疼,稍微一想就感到生理性恶心,大脑也开始隐隐作痛。 不过这种事就没必要和他说了。 在小警察殷切的目光中,江树认命般缓缓开口。 “我也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记得的。”他顿了一下,眉头微皱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措辞,“可能是脑震荡吧?如果你能确定我是上周一被撞了,那至少从那之前的事我不记得。” 逆行性失忆,如果是头部受到严重物理撞击倒是可以解释。 路之正观察着他的表情。江树说得很慢,语气算得上真诚。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不容易吃完恢复了点血色的脸色随着他说话又开始变差。 江树继续慢慢地往下说: “不光是出事的那一天,在那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都很模糊——我现在能确定有清楚正确记忆的就只有这一个礼拜左右的事……” 他说着说着好像走神了,盯着路之正的脸呆了两秒。 这张脸长得果然还是挺爽的…… “咳咳……总之就是这么个事,满意了警察同志?”江树说完发现小警察没反应,“嘿,刚还知道卖萌,苦着个脸给谁看呢?” 路之正也不知道他萌在哪了:“我在想,你那八字算得挺准的,咱俩碰上就没啥好事。” 江树乐了。这可能是他俩为数不多能达成的共识了。 “那必须的,花了八十块大洋呢。” 他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听得路之正有点无语:“……你被诈骗了吧?” “你就说灵不灵吧。” 不该灵的乱灵。路之正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起身:“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回去早点睡,注意安全,记得来做笔录。” 把人送回医院,亲眼看着伤员在病床上躺下并听完护士关于伤情的讲解,再次嘱咐他去做伤情鉴定,路之正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他简单和自己三年前的家熟悉了一下——没什么可熟悉的,路之正对自己三年前的生活习惯和布置品味表示了高度肯定,扔了冰箱里所有购买日期刻意的食物,换掉了上次换洗时间不明的床单,再把自己洗干净,翻出一身他最喜欢的睡衣躺在了床上。 重生还是有好处的。路之正抱着自己——的正是黄金状态,不新也不旧柔软舒适香喷喷旧睡衣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久不见老伙计,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还有你我的条纹被套…… 路之正在心里泪流满面,抱着枕头被子一通顶级过肺,满足地瘫在床上。 关上灯拉上窗帘,房间里一片漆黑,今天发生的事走马灯一样从他眼前跑过。 江树失忆了。 这是路之正始料未及的。他原本以为时间回到了三年前,只有他重生之后的事会与前世不同。 但是上辈子可没有江树失忆这回事,而这确确实实是在他穿回来之前就发生了的事。 七天前,是前世他出事的那天。 时间太巧了,尤其是在自己经历了重生之后,路之正很难相信这是个巧合。 如果,只是一种可能……要是江树也重生回来了呢? 路之正非常合理地提出这个大胆的猜想。 要验证这事本来很容易,直接问就行了——但是偏偏当事人失忆了,别说上辈子了,上周的事他知不知道都两说。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倒是轻松。路之正脑中浮现出某人没心没肺的脸。 他越想越头大,连他最亲爱的睡衣都没能让他入睡。 江树到底是什么人?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最后见到江树那天,他说来打个招呼——他是要去做什么?他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吗? 如果他真的是警察,那他这些年又是在做什么? 他最后是想对他说什么? …… 路之正做了个梦,梦到江树在那个十字路口对他说话,梦里的路之正听不清,走上前问你是谁,梦里的江树说真正的我就是你所以为的我加上我所以为的我加上你明天早上八点要上班。 …… 噩梦。 苦命小警察在好运来铃声中醒来,黑眼圈可以直接受到国家一级保护。 一夜未眠并非毫无结果,路之正得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管他的三七二十一,还是得先和江树本人聊过再说。 想通这件事之后路之正倒是不内耗了。他约了江树来做笔录。倒时候再说也不迟,路警官决定把失忆的死对头暂时搁在脑后。 结果一连一个礼拜都没把江树等来。 第一天的时候路之正想他可能还在休息,第二天的时候路之正想当事人都不急他也不急,第三天的时候路之正想当事人不急他还急着结案呢,第四天的时候路之正想我知道我很急但我先别急,第五天的时候路之正想急急急急急。 这人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路之正没有他私人联系方式,警务通打了一次电话没人接,这点事又没到警方上门找人的程度,但是路之正自己有私心,只能独自焦灼等待。 等到第二个礼拜一,路之正伴着好运来的铃声出门上班的时候,身上的怨气能养活十个邪剑仙。 他走到单位门口,远远看见一个人蹲在路口cos石墩子,穿得挺辣眼睛,有点眼熟。 宿醉街头的来派出所门口杵着也是挺有眼力见的,值早班的小路警察还没完全清醒,迷迷瞪瞪地想道,这醉鬼长得还挺像江树…… 等等不对? 第5章 全民反诈 “……” 一阵震耳欲聋的沉默。江树不语,只是默默解开了手机密码。 “不应该啊,我下载了全民反诈app呀?” “……” 路之正原本也没指望他能直接接受,这种超自然的离谱事一般人能信才有鬼了,他倒是觉得这人居然有全民反诈更令人意外。 对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内,路之正按照计划继续讲他准备好的台词。 他这几天仔细考虑了怎么开口和江树说这件事。不能太草率,像是开玩笑;不能太严肃,显得他有神经病;不能太简略,缺乏可信度;不能太冗长,容易引发听众反感…… 经过一个礼拜的沉淀,路之正得到了一个非常满意的版本。他深吸一口气,酝酿了一下感情。 “简单来说就是,”他语气诚恳目光真挚,“我为你殉情了。” 江树:“………………” 简单在哪了? 如果说刚刚路之正说他穿越了的时候江树只是觉得他在开玩笑,现在他更倾向于他脑子坏了。 这小警察是他认识最唯物的唯物主义战士,穿越这种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已经非常离奇了,殉情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则更是诡异。 且不说这个充满不靠谱浪漫气息的词汇和他务实派的作风有多不搭边,就他俩的关系,他要是死了这人去他坟头给他烧点民法典差不多。 江树的大脑好像被扇了一巴掌于是顺势飞速旋转并精准过滤修饰词提取了关键信息:“咱俩谁脑子撞坏了?咒你自己就算了没事咒我死干什么。” 路之正没太在意江树的控诉,确定对方听懂了他的意思且接受还算良好,继续往下说。 “你……出意外没了。” 和说自己不一样,直接和别人说你死了其实不太好开口。路之正有思考过要不要这么直接和本人这么说,但就算对方不一定爱听也不一定相信,他还是不想在这件事上含糊他。 “不是出车祸或者生病的那种意外。”路之正试图把话说的委婉一点,“案子是上面办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他说到这停了下来,观察江树的反应。 江树似乎是听进去了,表情严肃了些,一副沉思状。路之正静静地等他回应。 半晌他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大师说过我带五的年龄命里有劫。” 路之正:“…………” 你想半天就想这个吗? “我就说他算得挺准,要不要介绍给你?” 重生了的唯物主义战士还是唯物主义战士,路之正对大师和他的封建迷信嗤之以鼻,并再次感叹这忽悠人的东西一天到晚也不算点好事。 现役人民警察真诚道:“……你全民反诈别卸,平时注意接所里防诈电话。” “你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吗?” 江树沉默了片刻。 “你希望我说点什么?” 这回轮到路之正沉默了。 “先不管是你脑子坏了还是我脑子坏了,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江树语气算不上严肃,甚至还的带着点无所谓的慵懒,不紧不慢道:“如果只是单纯的恶搞,没必要,这个不像是你会开的玩笑也不好笑。如果不是的话——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反应?” “你想让我做什么?还是想从我这里知道点什么?还是你自己都没头绪的事是指望我有什么头绪?” 江树平和地看着他,慢慢等他思考。 半晌,路之正开口了。 “都不是。” 他垂下眼睑,视线落在江树外套亮晶晶的拉链上,笑容有些自嘲的意味:“我是想过问你问题,但是我现在问你三年后想和我说什么好像有点不现实。” “问你可能知道的……仔细想想,你知道的我大概也知道,我不知道的你也不见得能说。” 江树目光微动:“你先问问试试?” “你叫什么?”路之正很爽快地抛出这个问题。 “…………” 江树猛地看向路之正,眼神变了,先前的懒散没了大半,像警戒状态的猫科动物。 “我就说吧,”路之正站起身,走过他身旁的时候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放松点,我随便问问。” 他眉眼一弯笑了:“就是觉得应该告诉你,这样我会觉得好过一点,仅此而已。” 路之正话说完了,如释重负地做了个拉伸:“非要说有什么想让你做的……” “有事打120110——当然没事最好别干那要打120110的事了,按点吃饭,有困难找民警——医生给开药没有,好好遵医嘱,别再死了。” “……” 还真具体啊,江树无奈轻笑。 “如果我说了能算的话。” - 秋意渐浓,算算日子路之正在派出所的日子也没几天了。 路之正查了查日历,他上个月提了调动申请,审查考核很顺利,下个礼拜他就要去刑侦大队报到了。 今天是礼拜五,派出所体验卡的最后一天,交接完手头的工作,三四点的太阳刚好从窗户洒进来,小路警官坐在他的工位上追忆往昔。 没来几天呢又要走了啊…… 倒不是说怀念在派出所上班的意思。还记的他上回调走的时候可没这么悠闲,俗话说得好不到下班点是不会有班要加的,路之正上辈子可是实打实把最后一班岗站到超时了。 这回最后几天难得没什么抽象案子,江某树也老老实实没作妖,路警官也是难得过了几天准点上下班的好日子,只要今天到点一下班…… 就在他收拾好装备随时准备撤退的时候,一个眼熟人影进了派出所大厅。 ……怕什么来什么,人还是不禁想。 那人站在办公室门口朝里张望了一下,锁定路之正,朝他招招手。 手头刚好没事干,也不知道这人又闹什么幺蛾子,路之正一边祈祷别是下班前来案子定律又灵验了,一边起身出门去迎他。 路之正一脸讨厌您来很不高兴为您服务:“同志不需要办点什么业务?” “没事就不欢迎了?”江树用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问他,“王萌呢?” “有事更不欢迎。”路之正挑眉看他,“都叫上警察同志大名了,你还挺熟。” “我是失忆了不是智力有缺陷。”江树一脸别说那废话,“你们所的狗叫什么我都知道。” 路之正对此不置可否。 说起来,上次聊过之后路之正就没再见过江树了,也不知道他调理得怎么样。 总的来说路之正对那次谈话的效果很满意,他本来就没打算一下子完全说服他,不过说到这个程度,就算他不相信重生的事,应该多少还是会对他留个心眼。 路之正向他释放了一个信号——他知道江树的身份,江树也听懂了,这就够了。 两人谁也没提那天的话。江树身上的伤已经看不出来了,还是吊儿郎当的老样子,穿了件黑色漆皮夹克配铅笔裤切尔西靴,戴了几件叮呤咣啷的银饰品,背了个叮呤咣啷的包。 不理解归不理解,路之正最近看他穿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还挺新鲜的。三年后的江树比现在收敛多了,也可能是实在到了不能再当精神小伙的年纪了,头发也染回了深色开始走温婉风。路之正好久没看见他这么纯正的小年轻造型,还有点怀念。 纯正小年轻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你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吧?” “你消息挺灵通。” 路之正随口回道。虽然嘴上这么说,路之正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毕竟是连他们所的狗叫什么都知道的人。 这人每次报警都是他出警可不只是单纯的命里犯冲。路之正是知道的,这人手里有他的上班时间,专挑他值班的时候打电话,具体怎么做到的暂且不明,路之正自己找不到值班表都得管他要。 “怎么,怕以后没人骚扰专门来庆祝我离职?” “是啊,以后打电话都不知道找谁。”江树假模假式道,“去了刑侦好好干,没事别加班,猝死不记功。” “……” “少吃点泡面,能不熬夜就别熬……你不抽烟吧?”他继续补充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皱了皱眉,神色都变得严峻了,“别年纪轻轻就发福谢顶了……” “你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好你的脸你知道的吧?” “…………” 听见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是五味杂陈。 江树心有余悸似的仔细打量了一遍小警察的脸,目前还没有找到到英年早衰的迹象,松了一口气。 “有点纪念品给你,等等王警官。” 小警察酸溜溜回:“我的礼物等他?”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顶嘴的工夫,王萌警官从厕所里姗姗来迟,就看见两道视线齐刷刷转向他。 王警官:“?” “等我呢?” “可不,等您呢。”路之正继续酸道。 江树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 人齐了,江树自来熟地找了把凳子坐下。 然后在两位警察同志不解的目光中从他丁玲咣啷的包里掏出一卷大红色的……锦旗。 赠:桐城第一派出所王警官 你相信光吗? 不,我相信人民的奥特曼! “…………” 正中间一个圆头圆脑的奥特曼把路之正干沉默了。 他一脸惊恐地看向江树,刚想吐槽什么土味锦旗早就过时了,再转头一看,人民的王警官捧着这锦旗,上看下看喜欢得不行,眼睛都眯成缝了。 路之正:“…………” 过时的原来是他吗……有点跟不上三年前的潮流真是不好意思。 先不说审美的事…… 江树那个调解协议签的那叫一个干脆,没给警察同志一点工作空间,这锦旗收的还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路之正刚想说点什么,再回头一看。 满脸堆笑的王萌:“诶呀,来就来了还送这些。” 满脸堆笑的江树:“给警察同志添不少麻烦,意思一下。” 满脸堆笑的王萌:“老客户,应该的,以后小路不在了你也别老来了。” 满脸堆笑的江树:“好说好说。” 路之正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看来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就多余在这。 江树看见路之正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朝他眨眨眼睛:“怎么,吃醋了帅哥?” “我该吃醋吗……”路之正目光呆滞,“……吃奥特曼的醋吗?还是吃不能再出你的破警了的醋?” “放心,咱俩什么关系,你马上走了也不可能少了你的的。” 从表情可以看出路之正当时害怕极了。 “不用了,谢谢……我说真的……” 江树一副我都懂我都懂的表情拍了拍路之正,在小警察惊恐的目光中从包里又掏出来大红色的一卷。 赠:桐城第一派出所路警官 长得帅办案快! 朗朗上口,掷地有声。 “………………” 路之正一秒钟都不想在这所里多呆了。 第4章 热心市民 晚夏将秋,清晨的空气里透了丝不可察的凉意。 江树穿了件袖子很长的一字领白色薄长袖配满logo牛仔外套,下搭精神小伙最新时尚单品满天星烫钻破洞牛仔裤,脚踩空军一号荧光绿,蹲在派出所门口玩他的最新款水果手机promax。 “小哥哥大早上蹲谁呢?” 一个和内容不符冷得掉冰碴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江树抬起头,看清来人,眉眼舒展地笑了。 小警察有时候会故意捏着嗓子这么叫他,和形象气质特别不符,江树觉得挺好玩。 路之正原本是为了报复他一口一个亲亲帅哥满嘴乱叫的,结果每次叫完反而把自己恶心得受不了,重复几次下来倒是自己对这种腻歪称呼脱敏了,彻底放弃抵抗,江树叫他什么他答应什么。 “你说呢帅哥?”江树撑着膝盖站起来,蹲久了大脑有点供血不足,站着缓了一会,“不请我进去坐坐?” 让警察邀请去局子里坐坐什么的还是太小众了。 路之正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江树的穿搭向来属于他不能理解的时尚,但建模又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看脸还是清清爽爽体面人。 他额头的纱布已经拿掉了,为了遮住还没好的伤口拨了点刘海过来,戴了顶帽子压起来,气色看着倒是不错,比上了七天班刚熬完大夜的路之正更接近活人,不像是这个点能有的精气神。 路之正问了一个非常合理的问题:“起了还是没睡?” 江树狡黠笑道:“这就不用警察同志操心了。” 那就是没睡。 路之正本来想问他这几天上哪鬼混了,一抬眼看见江树把手又往袖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截指尖捏着手机。 还在穿短袖的路之正感受了一下气温,早上是有点凉,但他穿得也不少啊? “……在这等多久了?”路之正话到嘴边拐了个弯。 “也不知道进去待着,派出所大门开着还能不让进是怎么。” “没多久,我知道你几点上班。”江树眼尾笑意更盛,“心疼我啊警察同志?” “……” 也是多余操心他。路之正没理他径直进了单位大门,江树也不客气,跟在他身后就往里走。 这会时间还早,派出所还没上班,只有两个值班的同志在摸鱼,路之正打了招呼,让人稍等一下,自己先进了办公室。 王萌已经到了,坐在工位啃手抓饼,看见路之正进门转过来朝他点点头:“呦 ,可算把你的人等来了?” 不用问都知道他说的是谁。江树也是他们所的老熟人了,与路之正的光辉事迹早在这时就已广为流传,被办公室封号为路之正的当事人。 “谁等他?”路之正莫名其妙,“等他干啥?我嫌咱所没事干?” “得了吧,谁成天在那从早到晚魂不守舍的。”王警官一脸我懂我都懂,“小表情收收,嘴角要飞了。” 自以为脸很黑的路之正:“……” 他摸了把自己的脸,谢邀,嘴角并没有飞。 “啧啧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路同志,咱们当警察的就要时时刻刻心系群众,搞好群众关系……” 好一个群众关系,这群众关系再搞就要出事了。 “别贫了吃完去做笔录。谁接的警都忘了。”路警官检视了王警官桌上买了一大袋子的早餐并熟练地捡了两个包子,“谢了同志我当事人还饿着呢。” 王萌:“?” 不是他包子呢? “不是兄弟我就说说你是真爱啊?” “搞好群众关系。”他同事走出去两步又折了回来,面无表情举着包子朝他比划,“我当事人不爱吃韭菜的,换一个。” 王萌:“……” “都给你了祖宗带着包子和你的当事人赶紧做完笔录离开这里好吗好的。” 得益于被害人对流程的高度熟悉和本案过于简单直给的事实,笔录没花多长时间。 签完字出来的时候时间还早,后面没有需要两个警察的程序了,王警官脚下抹油地就跑了,扔下路之正慢慢交代后事。 路警官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扭头去把刚刚掠夺的包子热了。 等微波炉转的时候,江树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文件袋,路之正接过来一看,是一沓医院检查单。 江树最后还是去做法医鉴定了。伤情鉴定书路之正已经从法医处拿回来了,因为伤口在面部,最后定了轻微伤。 这些刚刚笔录的时候已经告知过当事人了。路之正有些疑惑地打开江树给他的单子,是脑ct和核磁共振,报告上的时间是前天。 这方面的问题其实拍不出来,再专业的路之正也看不懂,最后结果写着根据患者叙述确诊了脑震荡,逆行性遗忘加轻微记忆紊乱。 “满意了警察叔叔?”江树不紧不慢把包子从微波炉里拿了出来,顺带手给自己接了杯水,“片子就不用拿给你看了吧?又看不懂。” 满不满意倒是说不上,但是这人还记的他说的老老实实去做了检查,路之倒是挺受用的。 “堵你的那几个人交代了,说有人花钱弄你。”说回案情,路之正把检查报告装回去还给他,简单把情况过了一遍,“你又得罪谁了?” 当事人捧着包子沉默了一下:“这话说的,那有点多了。” “……” “我知道你不记得,但是可以说来听听,我们排除一下。” “谁知道呢?”江树不以为然,只是嚼嚼嚼,腮帮子一动一动,“可能是我举报谁家接待未成年了?” 要是这种事的话倒是不意外。路之正没再接着问。 江树的兴趣爱好就是举报涉嫖涉赌不法经营的,这事路之正是知道的。 毕竟第一次见面就是大早上扫黄,很难不印象深刻。 那是一个夏天的清晨,所里接到报警电话说是举报扫黄,当时正好缺人,路之正没来的及吐槽哪有大白天的扫黄,工位还没坐热乎就被拉上车出警了。 到了现场只见一个夜场打扮的青年吊儿郎当坐在会所大堂里抽烟。 看见警察进来他也不急,慢条斯理抽完最后一口仔细灭了烟,好整以暇起身,越过领头的队长直接对上最后一个进门的路之正,弯弯眼睛露出一个轻佻的笑容,让人全身发毛。 像狐狸。 这是路之正对江树的第一印象。 这个人很聪明。明明还什么都没说,路之正却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当时是一头快褪成金色的浅粉头发,还没有现在这么长,刘海有些挡眼睛,笑起来眼尾上扬,不知道是不是化了妆——现在想来应该没有,他顶着会所里诡谲艳俗的灯光,脸色苍白眼尾泛红,一瞬间摄人心魄,漂亮得不像人类。 新人警察还愣在原地的时候,江树已经朝他们走了过来,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呦帅哥,新来的?以后多关照。” 一语成谶。 谁同意和你多关照了…… 路之正回忆了一下两人孽缘的开始,只是一味地在心里摇头。 扫黄打非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一般没人爱干。道上混的同行利益相关自不必说,民间检举也是少之又少,偶尔有正义感爆棚热心群众也是匿名检举,都不想沾上关系。 江树则是反其道行之。 此人每天游走在各种ktv棋牌室夜店会所,掌握第一手违法犯罪情报,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手持身份证实名拉仇恨,生怕没人打击报复一样。 路之正以前问过他为什么不干脆给警方当线人,还有钱拿,江树邪魅一笑说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那很有生活了。 路之正对这种生活态度持保留态度。 他以前一直很好奇江树这么玩怎么从来没出事,明里暗里也不是没提醒过他别玩脱了,但此人屡教不改我行我素乐在其中,路之正也懒得在他身上多费口舌。 就算现在知道江树身份不简单,路之正还是无法理解这种爱好——不如说是更无法理解了。 江树不知道警察同志已经审判了一遍他的前世今生,只是默默叹气:“好好珍惜吧,没了我你们上哪找这么见义勇为的热心市民。” “我真傻,真的,我真傻,”江树半趴在桌上作祥林嫂状摆弄他遮在额前的头发,“早知道就该听你的去当线人,现在一天到晚赔钱又卖命的也没个好处。” 路之正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随时欢迎哦亲。” “那还是算了,爱好变成工作就没劲了。” “亲亲这边建议换个爱好呢。” 罢了,这人道理比他懂得多,那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吧。 反正路之正这辈子是不打算劝他从良了。 上班时间,路之正手上还有事要处理,说完案件相关的事交代完后续流程,把人先放在了大厅。 等他忙完回来的时候,江树已经加了三个反诈助民群。 路之正:“……” 江树浑身上下哪都不基础,在灰头土脸的派出所特别显眼,路之正一眼就看到他可爱的当事人被围在几个同事中间……被加企业微信。 “……” 他大脑飞速运转,好像是有这么个事来着。 他们这边公安几年前在搞警民联系,确实是有添加群众的kpi,口号是加公安微信交警察朋友学安全知识,让每一位桐城居民都有一个警察好友,为您提供建议远离危险…… 他的危险要是加个警察微信就能远离那就好了。 什么普及法律安全知识,路之正原来就觉得江树比所里大部分警察都懂法。这人一个月打底进三次派出所,混到派出所人尽皆知愣是一点案底没有,治安管理都很难处罚到他,天天在河边跑酷一点不湿鞋,某种程度也是遵纪守法模范市民了。 这还不提此人的实际身份。路之正到现在还没能确认这件事,但如果他真是警察…… 说到这个,正事还没说。 江树似乎还乐在其中,看见小警察一脸胃疼的表情,朝他扬了扬手机:“配合你们工作还不高兴,你加不加?” “……” 路之正现在没工夫和他说这个,他把某个凑热闹不嫌事大的拉到一边。 “江树,咱俩得谈谈。” 难得有人这么连名带姓地叫他,江树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向路之正。 小警察面色平静,真诚地看着他。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深呼一口气,开门见山: “我是从2〇28年穿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