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别演我了》 第2章 第一幕 “听说你们两个昨日闹了些矛盾,但终归是兄弟。在周家,没有兄弟阋墙的道理。” 许戊穿着管家早晨送来的水蓝色新长衫,外面套了一层金丝线镶嵌的织锦褂子,显得有些阔气,他身旁那青年身量比他削瘦了一大圈,说他们两个有矛盾,从肉眼来看只能是大的欺负小的。 老头见两个儿子没有反应,便佯装咳嗽了一下。他抖了抖报纸,接着看报。 “知道了,父亲。”许戊不知道他要扮演的这个“许知训”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按照惯例来说,大儿子一般比小儿子更装模作样一点,他只能先开这个口。 “周冲,你母亲怎么样了?你们今天见过面了吧。”端坐那人接着发问。 “嗯,吃下药,比我们离家时看起来精神些了。” 趁着天光看眼前人,他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西服,只觉得是个翩翩君子,芝兰玉貌,和昨晚那位不止不休的试探着又突然没耐心的仿佛是两个人。 “再有两天就搬家了,都收拾好了吧。” “收拾好了,就是母亲还不知道这事。不过这老房子终究是要卖给教会医院的,想必她也会开心了。”周冲点了点头。 “你母亲病着,定会觉得听着麻烦。矿上的事情就按照昨日说得定下来好了...”周老爷抬了抬手,似乎有些疲惫了,想结束清晨这场家庭例会。 又是昨日!这一家子到底背着他干了多少事?什么都不给提示,这到底怎么演? “父亲,昨日我们...”许戊打算套点话出来,减少点被动。 周身的气温骤然下降。周振邦突然死死地看着他,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两个血洞来,“怎么?你不是自己请愿去矿上?现在矿上受伤的人很多,听说那帮无所事事的青年人正撺掇工人设计一场罢工!” 周冲看了一眼许戊,紧跟着移开视线“爸,我听说矿上这次对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 比人先到的是她的脚步声。蘩漪的身体被牢牢地包在了暗紫色的旗袍里,她似乎睡意昏沉,眼皮还有些阖着就急匆匆地 下来了,眼袋低垂着。她差不了许戊几岁,却又在病态下显得十分苍老。 “你怎么下来了?”周老爷看了她一眼,彼时她已经坐到了客厅的侧座里。 “上面太热了,我下来喘口气。”她说完这几个字,便轻轻的叹了一声,一口气没喘完便将自己一整个陷进了沙发里。“怎么了,你不待见我?死人的照片能一直挂在墙上,怎的活人就要一辈子困在屋子里?”她话语里紧巴巴的,这对常年未曾见面的夫妻早已渐行渐远。 周老爷撇过头去,就好像刚才那口气在他脸上生刮了过去。 女仆就是在这个时候端着茶水过来的,那茶水热气飘荡,叫周老爷的脸色缓和不少。 “凤儿,你先等一等。”他叫住她。“叫你给太太煎的药呢,怎么不拿来?” 蘩漪听到药的字眼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她眼里的不耐快要冲出来。“倒了,我叫她倒了” “倒了?”周振邦先是语调变缓,而又加重“倒了。” 屋子里的氛围突然变得沉寂下来,谁都没有说话,凤儿站在旁边一动不动,这几个人之间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呼吸声。许戊感到有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紧盯着他,他能够分辨出,那目光里有如蛇舌一般的粘腻探究,还有几分若有若无的灼热。 他努力遏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他跟着许唯均长大,少见这种困在亲情网中仿佛是人吃人的场面,他不禁有点放慢了自己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振邦才继续放话,“把剩下的倒了来。” 蘩漪偏过头去,“我不喝。” “倒了来!”周振邦几乎是恶狠狠地对着凤儿怒吼。 那种从暗处被危险偷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许戊快要被烫伤了。 没过多一会儿,那一碗闻起来酸苦又辛咸的黑乎乎的东西被端了上来。 “喝吧。你病了,不能逃避喝药。”周老爷再次放松地坐在了椅子上,回到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不喝!我没病!你凭什么说我病了?”蘩漪开始尖叫起来。 那叫声好似放大数倍的拿着指尖滑动玻璃,残忍的进入每个人的耳朵里。但他们都端坐着,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许戊已经快被这声音逼疯了。 “父亲,母亲不愿意,您又何必这样强迫?”许戊猛地站起来,他的褂子随着突如其来的动作大幅度地摆动着。看着眼前 这位行将就木的老爷,无数皱纹深嵌在那张木然的脸上。 周老爷回看着许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又严厉地说,“你把药端到你母亲的跟前去。” 许戊与他的命令僵持着,久久没有动弹。就在他打算把药扔掉时,他脑子中突然涌现出成千上百道骸人的嗡鸣声,随之而至的便是不断重复的两个字的呻吟:吃药!吃药!吃药!这声音年轻又苍老,像是无数个被压在地底下的冤魂在他耳边呐喊。 许戊把那碗药拿在手里,端到了那妇人面前。 今日与昨夜恰似倒转一般,拿东西来敲门询问的人变了又变。 女人像是想逃却被困在了那张椅子上了一样,她浑身抖动得说不出话,眼睛瞪得快要凸起来。 她想要跑,却不知道怎么跑,跑去哪里。 “说,请母亲喝药。”一声威严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许戊并不知道手中拿着的是什么,单从味道上来讲,毒药是没有这样难闻的。他便推断这是纯粹的中药。他看着眼前人眼眶通红、失魂落魄的样子。 一家人之间何苦如此? “父亲。不如我替母亲喝了吧!”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颇为震惊的看向了他。 但许戊的速度却是极快的,没等人反应过来,那碗汤药便下了他的肚。 也没有人知道,他刚把拿东西拿到唇边就快吐了,他在心里早就把姓周的老头千刮万扁。 “知训...你...”那女人短暂地露出茫然的神情,随即眼仁变得全白,她浑身变得僵硬起来,所有人全部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时间和空间仿佛归零,连呼吸声只剩了许戊自己的。他拿着空碗一动不动,没有回头。 过了一会儿,女人的眼睛逐渐恢复正常后,又开始红着眼眶颤抖。 “我不喝!”她的语气带着愤怒。 ...还有什么可喝的? 许戊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碗,重新盛满了汤药。 “跪下!求你母亲喝!” “......”许戊呆呆地看着那碗汤药,他这辈子历经刀枪与人心险恶的磨练,却没见过这么反人性的东西。 原作剧情无法改变,这是一碗她必须喝下去的药。 周冲望着许戊拿着那碗药的手,再游走到他的侧脸。 望着他的后牙因隐忍而在脸上突出一道轮廓。 女人的眼泪如炸豆般向外大粒大粒的迸溅着。“我没病啊,我怎么会有病呢!周振邦,你真是恶毒啊!”她崩溃的捂着脸。“你说我有病,我有什么病,那劳什子的病全都是你编的!你和那些大夫们伙同起来,你们一家子!” 女人瞪大无神的双眼,用一只手抖着指向所有人,“是你们一家子!害了我!” 许戊愣神片刻,便横下心要把碗砸了,管它什么变异! 那女人却一把夺过了碗,直接全部喝了下去。 就在被夺过碗那瞬间,许戊却听到旁侧那年轻男人在轻声冷笑,紧跟其后的却是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 女人喝下去后脸色变得铁青,她哇的一声全都吐了出来,那一滩呕吐物里掺杂着青黄的粘液,那块地板上上面浮着一层 薄薄的黑油。她紧紧皱着眉头,似乎是没想到会吐出来,她失智般跪爬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把那一滩呕吐物用双手捧起来吃了,她的皮肤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贴在骨头上。 “母亲。”周冲拉了她一把,“您该走了。” 她惊恐地抬了头,那蜡黄的脸已经毫无生机。她跌跌撞撞的扯开周冲的手,又回过神来连忙抱着他大哭,那哭声像极了刚出生的婴儿,随着她的哭泣,窗外的落叶变得更加凋零了。最后凤儿将她带上去的时候,似乎已是谁都不认识了。 “还有三分钟”周老爷满意的看了看表,“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的话,各自回房吧,我还要见客,今天的家宴,都不要迟到。” “知训。”他接着嘱咐。 周冲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移到了许戊的身侧,他拉了他母亲一把,身上还残存着她的呕吐物混合着脂粉味。 “最近公馆内有些不大好的传闻。”他看着许戊,没再接着往下说,话头一转,又到了女人身上。 “你去告诉你母亲,我已经请了德国大夫来看她的病,我看她精神失常,病象不轻。” “她不是刚喝药了吗?”许戊指着那一滩剩的呕吐物质问他。 “今晚的家宴,你们要全部穿礼服,去吧。”他不耐地摆摆手,拿起桌边的报纸。 第3章 第一幕 他不想见到沙发里崩溃的女人,蘩漪也将他拒之门外。 这剧本名叫《病灶》,那这一家人到底是有什么病,为什么只有一个人需要喝药? 沿着楼梯下来,脚步不停滞,脑子里却一刻都停不下来梳理这一家子的诡异之处。 这情节他并不熟悉,但他记得故事里这一家子的关系,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禁忌之恋。小妈爱他,他爱女仆,他弟弟爱女仆,周老爷爱女仆她妈...全世界都爱女仆,小妈疯了,把全家弄死了。 许戊的脑子变成了一团乱麻。在他的职业生涯里,由于走特招后直属上级是许唯均,他成年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军火贩子打交道,像这种弯弯绕绕的东西,他只在追捕的山路上看见过。 他并不知道为何有人能够做到因情而亡。 他想趁没人在偌大的周公馆里溜达溜达。 “大少爷。”女仆抱着熨贴的西装向他打招呼,女孩羞怯地微微低头,脸颊烧得像个番茄。 “嗯,放房间吧,我出去走走。”他回以微笑。 他刚想将脚迈出去,“大少爷?”只见女孩纹丝不动,震惊的看着他,像受到了莫大的冷落一样。 “您...”女孩的上唇很薄,容易使人以为如果不是在抿着嘴,便是在以一种轻蔑而挑剔的态度说话。 她思索良久,“我们可以去卧室说吗?” 许戊倒是没想到她如此直接。 “卧室?...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在这...” “我怀孕了!”那女孩压低声音说。 与此同时,有一道皮鞋踢踏声就着这句荒唐的话出现了,周冲在楼下仰望着楼梯口的两个人,满脸写满了看好戏登台。 “我的?”许戊一字一顿,这才想起来他如今的身份处于多角感情漩涡当中。 “周知训,你!”只见女孩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她捂着肚子,眼眶里开始流下血泪。 “凤儿!”许戊想起来她的名字,双手放她肩上,看着楼下的周冲,“我们晚上再说,好不好?” 女孩看向周冲,又迅速地把眼神挪开。 “我等你...”她这才离开。 仅剩的两人相顾无言,一人靠着楼梯站在楼下,没发表什么观点,另一人则被架在高台之上,进退两难。 “周知训,你想去哪里?”就在他向下走的时候,底下的人突然开口发难。 串起来了!这便宜弟弟也爱女仆。 这下好了,一口气得罪好几个人。 “楼上太热,我下来喘喘气。”他蹩脚的抄袭了蘩漪的理由。 “那你恐怕要快一些了,仆人过会儿就开始收拾餐厅,我想你一向不喜欢人来人往的热闹地儿。”周冲双手从裤兜里拿了出来,学着他刚才的动作,将双手搭在许戊肩上,“大哥。” 许戊看着他,他的眼睛笑起来像一弯皎洁月牙,但刚刚感受到的寒意从肩膀直直地窜向脑仁,这股压迫感比起上午那场闹剧只多不少。 许戊迅速地甩掉了肩上那双手,尴尬的想走。 “对了,周知训。”许戊总觉得眼前这人对他的态度有些细微的变化,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让人感到有些违和。 “你最好和那女孩谈一谈,逃避、说谎...”他抬起眼看着许戊“同情,都没有用。” “那你跟我一块去。”许戊眯了眯眼看着他,突然径直拉着他向楼梯上方走。 周冲脸色一变,利落地甩开了他的手,仿佛上面有什么脏东西。 刚才那一瞬奇怪的旖旎消失了,周冲又变成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来。“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种下的孽种,就要自己品苦果!” “你勾引我母亲就算了,现在连个家世清白的女孩你也不放过,你不过是个衣冠禽兽的淫棍、懦夫,叫你一声大哥都是抬举你。”周冲冷哼一声,大步流星的上楼去了。 真是哑巴吃了黄连。 他走到壁炉旁,将那张红木框着的黑白照片拿了下来,那是第一晚雨夜周老爷凝神盯着的那张。女人穿着朴素,旁边站着年轻的周老爷,那模样酷似如今的周冲。而仔细看那女人的眉眼,则像极了刚自称“怀孕了”的女佣。 他有足够多的理由怀疑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异变了。 那么“叛异者”又是个什么东西? 那照片上有一股香灰味,想必这便是周老爷的那位老情人。他还想找些其他的蛛丝马迹,可惜这种壮举只能等到傍晚,客厅除了架落了灰的钢琴、几张沙发,一盏落地台灯外,几乎没有人的痕迹。 “大少爷。”昨夜本应去敲他门的仆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恭敬地向公馆门厅外侧的小花园侧了侧身,“少爷,有位客人来,说是要找老爷。“ 许戊回头看去,那人远远地站在小花园里的盛开的菊花丛旁,那些绿菊花肥到能生吞一整个人,叶片的中间还有些花药残留的水斑。 “怎么不请进来?”许戊抬起手,将照片放回了原位。 “这...老爷上午才说今日闭门谢客,这妇人却说自己是凤儿的母亲,说是太太叫她来的。”许戊明白了,这是要等自己拿主意。 “请进来。” “...不需要谢我,是少爷请你进来,到屋内就少说话罢,听说上午不太平,两个少爷、老爷全都窝着一股子火气。”他听到那仆人和那女人耳语着些什么。 那女人步履匆匆,那窃窃私语很快消失了。 靠着大门那侧的窗子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了,这才能惊觉已入深秋。许戊穿着那身褂子有些凉,他便走过去将那窗子关好。 直到那身着旧蓝布裤褂的女人仆仆风尘地越走越近,许戊细看才惊觉,她与凤儿的眉眼极其相似,少女的羞怯在她脸上早已褪去,多了多年操劳的疲惫。 “大少爷。”她拿一双略显紧张的眼睛看着他。 许戊拿指尖用力地搓了搓额头,他在办案时也有许多犯人、同僚也会这样紧盯着他,他一时间又对自己身处这座公馆有些混乱,颇有些凌厉地看向来人,“你有什么事情?” “我是来找太太的。凤儿今早没出现在火车站,我怕她出事。”她被许戊的眼神吓得顿了顿自己的话头。 “你先坐一下吧,我去给你倒一杯水。” 那仆人远远地立在旁边,似乎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局促的两个人,他的黑色眼仁开始急促地向上翻去。 刚坐下那女人看到那仆人开始异变便明白眼前这人绝不是剧中人,暗叫一声不好,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冲着许戊说,“哪有大少爷亲自给我们这种乡下人倒水的?我不喝水,谢谢你,少爷!” 不想加入它们,就不要被发现你不是它们! “坐下!”那女人急促地轻声命令许戊。“剧情里哪有这段?你怎么不按照人设演?” 他手上只有几行出场人物和场景,哪来的什么人设? “你又是谁?”许戊没接她的话头。 “我是世萍,我的女儿是凤儿,你是我和周老爷的私生子,你后妈找来我是为了报复你们一家。让你们死。” 和后妈、妹妹偷情的私生子,他正处于这场**的齿轮之上。 许戊坐在离她稍远的沙发一角里捏了捏自己有些莫名发麻的手。 “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许戊冷眼看她。 女人不满道,“有什么关系?你想被吃,永远留在这里?”如果仔细看,你可以从她苍老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属于年轻人的蓬勃与不甘,“你自己想死别带上我!” 过了半晌,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再说话,周公馆的一草一木都有一股香灰掺着的老房子味,那老态龙钟的仆人还在不远处监视者他们。 墙上挂钟的声音沉沉地敲了几下,这就代表着时间加速过去了。这难熬的傍晚来得比他们预计的快得多,时间在这里失效了。 他们突然动不了了。 没有人开灯,似乎在这样的黑暗里,所有的罪孽、**就可以隐身其中。 “大哥?你逛完了么?”冷不丁的一道声音从他们背后幽幽的冒出来。 “嗯。”被问到的那人颇有些心虚。 “那怎么呆坐在这里?旁侧的人怎么不介绍给我认识?”那声音接着说。 头一次走进这邪门的周公馆,扮演世萍的女人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有些发抖,又欲盖弥彰的动了动僵直的脚。 “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吓死我了。”许戊的演技终归还是有些拙劣,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白心不跳,像个没事人一样安然的守在沙发的一角里,看起来是快要睡着了。 “大哥...”那人声音的尾调像是勾了蜜,却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你可真是不领情。”周冲一双略显苍白的手绕过沙发的脊背神不知鬼不觉的搭在了许戊的一侧肩上。 他的手很轻巧,毫无重量,也毫无温度。 许戊旁侧那女人放缓了呼吸,她低着头,只剩嘴角颤动了几下。 那只手像是没得到回应便感到无趣一样,缓缓地抽离开,皮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规律的响声。周冲在这两人对面沙发坐下后,灯光也随之打开,忙碌的仆人们在餐厅与后厨之间穿梭,窗外穿来风刮动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一切又都重新活起来了。 “周知训,你也是读者吗?”坐在对角沙发那人目光如蛇,紧紧黏着许戊。 第1章 第一幕 天边大雨如瓢泼而来。 这些水滴汇聚在一起,正猛烈地向着北平城郊外的房子的上空奔袭。这所纯白色的老宅子残存着二十世纪的味道,在它的屋顶侧方,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铁锈。这场雨就拍打在这样的地方,而后倾盆离去。 没死成的许戊躺在洋房二楼的黑夜里,干瞪着眼睛。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他的养父兼职上级许唯均暴露在军火贩子中,被卸掉四肢打成了枪靶子,三年来他在闭门谢客中拨丝抽茧许唯均的死,午夜梦回里,养父在他的梦里被卸成了一块又一块,临死前的他像只病猫,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 向下俯瞰,诺大的客厅中间有一张欧式沙发,看起来是用来平时用来招待客人,没规矩的日子里,也可以拿它睡一觉。与其说这客厅有一张欧式沙发,不如说整个建筑内的设计全部都是偏欧式的:沙发、电灯、餐桌,这一切都有一种上世纪的疲惫感。 沙发扶手旁侧那人在半明半暗之间看报。外面的天还在滚着雷,一刹那的闪电将雨劈开了,又在一刹那消失了。 只见隐在那的男人拿袖口擦了擦他的眼镜叫道,来人啦!过了半晌却无人回应,于是他便加大了些音量,来人!他起身走到了饭厅的门口,戴上眼镜看着壁炉上方摆着的老照片。 女人被框在过去里,永远年轻。 仆人小跑着过来,“老爷,外面雨太大,什么都听不清楚。” “藤萝架旁的电线收拾了没有?”他凝神看着那张照片,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修电工说今天雨太大了,修不了,要改天,老爷。”仆人在一侧毕恭毕敬,仔细看着,还有一丝冷汗冒了下来。 仆人刚说完这句话的档口,只见周老爷就像上了发条一样,再次行动了起来。 “知训的狗刚刚走过去,就给电死了!可不危急么,去告诉大少爷、二少爷,今晚就不要出门了。行了,下去吧!”那男人颤颤巍巍地重新被沙发包裹起来。 二楼敲门声就是在这之后响起的,那双敲门的手似乎还有些颤抖,敲了几下就开始在门板上磕磕绊绊的轻响,不知到底是怕的,还是雨太冷,浇在了人的身上。 “大哥!你睡下了吗?”外面突然响起的却是一道少年怯怯的声音。“大哥?”那敲门声再次响了几声,见没有人开,就停下了,外面的世界归于寂静,那少年似乎是离开了。 许戊躺在柔软的单人床上,两只眼紧闭着,想要把呼吸放缓。现在的许戊还一无所知,他唯一了解的是自己才刚死就又活了,这世上大概没什么比这更绝望了。 原来这世界上真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他刚醒过来听到楼下有人说话,便鬼鬼祟祟地将门打开了一个缝偷听,还没等脑子消化完,就听到有人踩着拖鞋急匆匆的过来了。 大哥?我可没这么个弟。他暗自腹诽。 绝望的许戊看了一眼雕花的木门,它矗立在门口的位置,这是目前为数不多能令他有安全感的物件。办公桌横在窗户旁边,白天从这里望出去景色必定木秀于林,但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这窗户连带着陌生的桌子一道被闪得惨白。 许戊就在那惨白的桌子上看到了一个看起来有些旧的牛皮本子,他瞥了一眼,没想着立马打开。 “大哥,你没事吧,怎么不作声?”那年轻的声音兀自再次响起,这人清了清嗓子。“哥哥,我向你道歉,上午说得那些话,的确是过分了些...”门口那青年不依不饶。 许戊无动于衷。 “周知训?我进来了。”一声钥匙插在门孔的声音响起。 坏了。 坏了坏了。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来? 许戊睁开眼,几乎是跳下床,又赤脚轻轻下床走到那张书桌旁,他庆幸于整间房里都铺上了厚地毯,紧忙将那个突兀的本子藏在桌下的阴影处。不管这本子里面写了什么,他的直觉告诉他,都不能将它放在桌子上供人参观。 他连忙大步轻跳到门口,宛如跳栏的奥运健儿。随后又喘匀了几口气,假装睡眼惺忪的样子把门拉开了一个小缝。 “没规矩。”许戊的心脏狂跳,身后是频频爆发的闪电,刚刚扬言说要开门那人就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一言不发。 “大哥。”趁着一点壁灯昏暗的亮,许戊勉强看清了眼前这个青年。 青年身着单薄的褂子,这褂子的料子在暗光下勾勒出了这人的身量,修长、单薄。他梳着厉爽的短发,浓稠的五官在阴影中忽明忽亮,只剩那双上挑的杏眼含水相望。 “大哥”那青年先是一顿,后又疑惑似的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恍然一笑,“你生我气了。” 他将那个钥匙悄悄放在裤兜里,没在意许戊上下打量的眼光,“父亲嘱咐我们今晚不要随意走动,公馆门口那根电线还没修好。”他轻轻地说着,好像生怕说得快了急了眼前这人就会逃走。 许戊看着他,没说话。 “海伯刚刚讲,路易路过那根电线的时候被电死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许戊,想要看清楚他听到这个噩耗的表情, 他仔细地观察了半晌,许戊也没什么反应,像个中风的人面瘫了。他有些吃味,脸上好似有些挂不住。 许戊猜路易就是那条跑进雨里赴死的那条狗。 “好哥哥,哥哥,说句话。”他将手在许戊面前虚虚地摆了摆。 半晌他又没了耐心,“周知训,你聋了还是哑了?叫你一声大哥真以为自己多能耐,不过是只米缸里偷吃的老鼠。若不是母亲非要叫我来...” “睡觉吧。”许戊不知道说些什么,却知道多说多错,于是他决定不说。管他是人是鬼,反正睡觉肯定没错吧。既然这人只能找钥匙开锁,那这个屋子就暂时安全。 “晚安!”许戊极快地将那把钥匙从他身侧口袋掏了出来,又反身把门砰一下关上。 半晌,里面传来了闷闷的声音,“快睡吧,大半夜的别瞎溜达!” 门口的青年呆愣愣的揣了揣裤兜,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厚重的房门,他轻轻将手搭在门上,没有出声,却轻轻扯了一个 笑出来。 “周知训,不要轻易开门。”他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拖鞋碰着油木地板的声音响起,他彻底走了。 房内的许戊双手举着一根崭新的棒球棍抵在门上,做出预备攻击的姿势。 睡在这半古不新的二楼侧卧前他是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刑警,睡在侧卧后,他摇身一变,成了周家的大少爷。 他回到桌旁,从桌底缝隙捡起了那个有些破旧松散的牛皮本子,其中一张写了一些东西的被掉了出来,藏在桌下。 许戊与它擦身而过。 《病灶》 【第一幕:喝药】 一个夏天,一个郁热的早晨。——周公馆的客厅内(即序幕的客厅,景与前相同) 人物:蘩漪、周知训、凤儿、周振邦、周冲 许戊发开下一页,牛皮纸发出格拉格拉的声音,像有东西在他脑子里挠痒痒。他向前翻,并没有什么字迹,这就是第一页,也没有撕毁的痕迹。 【第二幕:偷窥】 景同前,当天的傍晚。 人物:蘩漪、周知训、凤儿、周振邦、周冲、世萍 【第三幕:负心人囚于周公馆】 周家客厅——半夜两点钟 人物:世萍、凤儿、蘩漪、周知训、周振邦、周冲 混乱后,所有人死亡。 【找出病灶,阻止所有人的死亡!!!】 【读者朋友们,你们好: 由于角色异变,剧情偏离主线。 请您找出隐匿在这里的叛异者, 让它们回归应有的命运。 帮助它们完成这出原本精彩的戏, 请谨记,原作情节无法改写。 不加入它们的话,就不要被发现你不是它们。 表演完成,帷幕落下,便是离开的时刻。 离开后,你可以选择回溯到某一个时空, 至亲至爱的人,在等待着你的归来。】 许戊心下一凛,在这些文字中,他要做的只是让每个人的故事回归到既定的结局上。但许戊的直觉告诉他,不会这么简单。 可惜本子上的描写只有这些。 这是一本还算厚的本子,许戊想要接着往下翻,却发现除了这几页剩下全部是空白的。当他翻到本子的背脊时看到了一个歪歪扭扭刻出来的圆圈。 他将本子重新放回暗无天日的缝里。 他知道这本改编版,但他只看过目录,而现在的时间线应该是在第一幕的前夜,或是最后一幕的前夜。 无论是哪一条,都是许戊不想要的。 他反复品味着那行字:至亲至爱的人,在等待着你的归来。 许戊满心只在思考着一个问题:怎么才能算作是至亲至爱的人?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是必然要经历半生相伴而一生挚 爱的无法自拔?那么萍水相逢,却在心中将彼此放在神龛中的人算不算?明明没有血缘相生,却依偎着面对死亡、贫困、苦难算不算数? 安全度过这个剧本就可以回到过去,还是要过一辈子或几辈子的剧本才可以?这把度量衡究竟是个精确的测算仪,还是个满口空话的玩具,没人知道。 但对于许戊来说真假早就失去意义。 他要找到许唯均。 就当他再度陷入苦思中时,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是一道女声。这次的声音嘶哑又凄凉,听起来俨然不像个活人。 “知训,我来给你送衣服。” “知训,开门。” 想到周冲刚才说的话,许戊只是将门虚虚开了一条缝。 “谢谢,放在门口吧。” 那女人的眉眼与方才来过那青年有些相似,她保养得极为年轻,岁月在她脸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她低落的喃喃自语着什么。 “您说什么?”许戊问她。 “没什么。请你看在我这个母亲的份上,就不要生冲儿的气了,他年纪小,不懂事。”那女人攥着衣服不肯放下,想要多跟眼前这人多说些话。“这衣服虽然洗干净了,但还是有些脏污的痕迹。不如不要了罢,明日家宴再穿些别的。” 周冲到底干什么了? “母亲...”许戊舌头里喊着这两个字吞吐。 “谢谢,请早些睡吧。”许戊规规矩矩的答,剧本还没开始,很多事情他还没有确定,不想和任何人扯上关系。 哪知道听到这两个字后她浑身变成了浓稠的黑色,细长的脖子咔咔作响地向前延伸,直愣愣够着许戊的脸—— 在她突出的眼球堪堪碰到许戊的时候,许戊的大脑突然像过电一样,他的脑子中浮现出了有关这个人的许多片段。 那是很多个相依而眠的夜晚,年轻的女人与他互诉衷肠,刚嫁到周公馆的她那样饱满,却又寂寞。 “早些睡?”那女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仿佛没跟上他的思路,想了一会儿,四肢僵硬的摆着,脖子缩了回去,她宛如一只萎靡的病猫,锁骨上像挂了两个钩子。过了一会儿才开始自顾自的说着,“好吧,知训。今夜我断然是睡不着的,你也知道,你父亲刚回来,而明天又是家宴,他必然又会让我吃一些药...” “母亲,该睡了。”许戊打断了她。 苍白的女人在昏黄灯光的抚摸下突然抬起头紧紧盯着许戊,就像盯着一具尸体,“母亲?你非要这样讥讽我不成?!”随后又怒极反笑一样将衣服丢在许戊怀中,她幽幽地走掉了,几乎没有声响。 奇怪的男人,变异的女人,诡异的公馆。 许戊将自己摔到床上,丝毫没有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