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水金蓝(温柔观察者的反叛之旅)》 第1章 序章 灰背雀 夜时段正要来临。 风像冰水一样冷。雨已开始落下。 西尔维娅独自站在塔楼上。 黑发黑裙。 黑袖子时不时被吹翻到手臂上面。 西尔维娅一动不动,凝视雨幕。 以及雨幕后的模糊山影。 千万年来,醒山屹立。 在那个年代,荷夏迈还是一座老式薇雅族住宅。 管家,厨娘,女佣,马车夫,门场,中庭院,围墙…… 该有的都有。 塔楼也是宅邸的一部分。 矗立在西北角,左右各被一道围墙牵住。 它的剪影就像披着枷锁的瘦高人形。 一阵风将雨丝吹斜。 西尔维娅立即后退。 房间被阴影和巨响撼动。 西尔维娅浑身发抖。 但仍不愿离开。 昼时段的晴天,这个地方安宁而祥和…… 这里拥有观测醒山河水系的最佳视角。 水波轻柔明亮,像有无数饱满油润的小浆果在水底滚动。 有些果子是金色的,还有些是蓝色的。 雨天,入夜,却变得格外恐怖。 西尔维娅走得很快很轻。 像是在飘。 裙摆翻飞,脚踝闪烁。 推开门,冲下楼梯。 雨天这里只剩楼梯。 楼梯像条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长河。 西尔维娅沿着湍流坠落…… 在围墙下的平地。西尔维娅慢慢抚平身上每个惊慌失措的毛糙。 从头发丝到脚后跟。 穿庭过院。 还没走到小楼前,就听见了谈话声和笑声。 灯光从一列大窗透出。 每扇窗都比一个小孩高。 食物香气也从窗里飘来。 烤肉熏鱼,名贵菌子,还有薇雅一族喜爱的各种甜酒。 没等别人阻拦,西尔维娅自行绕向西北面的矮门。 来客人时,她们最好从这里走。 因为客人们都从最气派的门场上小楼。 在通往矮门的露天走廊,她遇见了她继母。 刚满三十岁的拜塔米娅。 这是个轮廓美丽的女人。 举着雨伞,眉眼宁定,但有些疏离。 柔软的头发和幽深木树皮一个颜色。 身线柔美,但后背笔直。 双肩像是照某种程式打开。 虽端庄,却有种说不出的僵硬。 拜塔米娅身着样式简单的丝绒长裙和深暮光紫的外套。 袖子里透出干净的白边。 首饰是成套的。 明银质地的细长链条和洁白莹润的鸟叫珍珠。 耳坠和项链。 西尔维娅在这里没有别的依靠。 也一直尝试不依靠别人。 但,就像饿了很久的人见到什么食物都要狼吞虎咽。 她跟继母一道走,走着走着就情不自禁地倚上人家的肩膀。 拜塔米娅的领口里飘出一股苦涩的香。 那香既透出暖意,又很寒冷。 草药味。 草药味的熏香石。 拜塔米娅最喜欢的味道。 拜塔米娅的手自然而然摸到西尔维娅的湿袍子。 平静地问: “你又去西北塔楼了?” “是的。” 西尔维娅老实回答。 “雨刚下,我就往回赶了。” “下次去,带把伞。” 拜塔米娅像刚才一样平静, “你希望去宴会打个招呼吗?在蕨草厅有备用的小外套。不过,你也可以不去,直接去洗澡和擦头发。” 西尔维娅还在思考。 拜塔米娅补充: “我也不想多待。鲜红巉岩酒,我不喜欢。” 西尔维娅能猜到。 她讨厌的不是巉岩酒,而是今晚的利斯马切。 这与一些跟随达官贵人前来的女人有关。 她们披着雾露般晶晶发亮的纱质披肩,脖子修长,嘴唇红亮,肩膀像玫瑰花蕾。 她们不用熏香石,而是喷香水。 虽然这个家庭的男主人利斯马切已有好几年没搞出那种大家心知肚明的丑闻。 但他眼神总归到处乱飘。 偶尔还会迸出些不三不四的句子。 拜塔米娅是迄今为止在荷夏麦女主人位置上待得最长的一个。 也许因为她什么都想要,又能说服自己什么都不在乎。 所以,她就什么都拥有了。 “我的建议是,你换一件干净外套,跟我一起去露个面。” 拜塔米娅说。 “然后,我替你找个借口应付你父亲,你好快点去洗热水澡。去晚光房洗。下午诺西丽茨和雅克缇芙也在那儿洗的。我再给你添些热水。走进夜时段时,保持温暖和干燥总是明智的。” “我都听您的。” 西尔维娅温顺地回答。 “我只是给你建议。” 拜塔米娅收起雨伞,也不再用自己的披肩罩着小女孩。 因为她们已到屋檐下。 “你一直可以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她的建议一般既出自理性也出自爱心。 但她总是这种不冷不淡的调子。 西尔维娅稍有些受伤。 然而,挑不出任何不妥。 两人一起走进蕨草厅——紧急备用的衣帽间。 西尔维娅听从拜塔米娅安排,换了件同样是暮光紫的小上衣。 梳了头,还戴上烟霜晶首饰。 她其实不用精心打扮。 客人不是来看她们的。 宴会在闪瑰厅举办。 每次走进这房间,西尔维娅都不由自主地望向四角的小雕像。 它们用一种叫“灰绫影”的石头打造,洁白的哑光很美。 不像午夜钻、烟霜晶和白火瞳之类的亮宝石,令人身心疲惫。 窗帘很名贵。 西尔维娅没记住布料的名字。 今晚果然有很多鲜红巉岩酒,像火红宝石一样闪光澄透。 还有很多人。 拜塔米娅和西尔维娅一起走向利斯马切。 利斯马切身边围着一圈人。 好几个漂亮姑娘跟他们一道。 幸好,他的手老老实实放在一对儿子的肩上。 人们的视线也落在两个男孩身上。 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将在未来拥有一整个荷夏麦。 而妻子——未来的妻子——则是荷夏麦的女主人。 莱恩提和恩塔格的头发都是泥土金色。 像一对用帔金和珍珠装饰的小雕像。 但其实他们来自不同的母亲。 十五岁的莱恩提,个头马上就要赶上云雀树般高峻的父亲。 身形不如父亲魁梧。 小恩塔格七岁。 他和雅克缇芙、诺西丽茨都是拜塔米娅的孩子。 他一头金色发卷,精致得好似每一缕纹路都被精心雕过。 侧脸圆嘟嘟,唇珠很讨喜。 西尔维娅挺喜欢这个弟弟。 她希望这孩子长大后不要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混账地对待女性。 如果真有那天,她肯定会拧下这个弟弟的头—— 当然不会,她会忍气吞声。 因为她只是荷夏麦的女孩,出嫁前必须看兄弟眼色过活。 ——不,也不会这样。 她会跟这个弟弟断绝关系。 然后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荷夏麦。 客人们争前恐后地恭维男孩们。 端鲜红巉岩酒的老头用诙谐又有风度的语调说, “莱恩提已经一表人才,在业务和家事上都可以帮助您了。真让人羡慕啊利斯马切。” “上个月在苏安塞,莱恩提的一番话感动得我想落泪。” 来自茜茜莱特的某个健壮汉子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像这样既有头脑又有人情味的男孩了。” 还有个年轻的乡绅,青春期时多少有些社交恐惧症,现在也学上了这种腔调, “诸位先生,您们还记得在茜茜莱特的素魄角斗赛上,莱恩提怎么化解了威弗洛那场本无必要却迫不得已的纠纷吗?要我说,没有足够英明的老子,就不会有这么机敏又顾全大局的儿子!” 利斯马切和莱恩提看上去受用,实际不为所动。 利斯马切是个混账,却聪明冷静。 一边亢奋地狂欢,一边冷眼旁观。 他知道他们不是向他下跪,是向荷夏麦粉末下跪。 得益于这地方的悠久历史和伊芙族首脑的虚伪赞扬,也得益于包括荷夏麦祖先们的夸夸其谈和纵横捭阖,这东西被炒得伤天害理的昂贵。 有钱的蠢蛋花高价把它买来,就是为了向另外一些有钱的蠢蛋炫耀。[ 道格拉斯·亚当斯。] 而莱恩提向来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也没什么大志向。 他很不耐烦。 西尔维娅能看明白。 但他没让不那么了解他的人也看出来。 因为他不想跟他老子对着干。 拜塔米娅则来到妻子们中间。 某位年轻的妻子热情洋溢地说, “小恩塔格有够聪明的。你只要对着他亮晶晶的眼珠看一眼就知道。” 一手挽披肩一手执羽毛扇的贵妇人盈盈一笑, “上次我来看望你母亲的时候,你已经在学古薇雅语诗歌了,是不是,小乖乖?” “不,夫人。” 恩塔格毫无恶意地反驳。 “是儿歌。关于苍兰湾大白鹅的。” 说他毫无恶意,因为他真的很诚恳,没一个字是谎。 “你的父亲是为你们这些可爱的孩子和你们美丽尊荣的母亲的幸福而辛勤奋斗呀。” 来自茜茜莱特的克洛洛斐遥望利斯马切,又看向恩塔格,怜爱地感叹。 “真是荒唐……” 恩塔格细声细气且不悦。 人们一笑了之。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 他皱着眉,噘着嘴。 他一直这样。 耿直,但有礼貌。 不过,有时你会怀疑他脑筋没长全。 女孩们不在这里。 两个小妹妹不在。 骄傲的瑞德洛普也不在。 瑞德洛普不会和看不起自己的人多待一秒。 至于诺西丽茨和雅克缇芙拜,塔米娅很擅长保护她们。 她肯定嘱咐过保姆,早点把她俩带走。 西尔维娅看着窗外雨天。 开始犯困。 再坚持一会。 再坚持一会,就可以去洗澡了。 西尔维娅转身背对灿烂冰冷的窗,等拜塔米娅打信号。 只有一个客人注意到她。 扫一眼她的脸。 漫不经心地说: “都长这么大了,塞瑟蕾亚。” 显而易见。 她叫错了名字。 第2章 最初章 天涯雾 出于报复,西尔维娅也忘了那位客人的名字和来历。 出于对她注意到了自己的感激,西尔维娅记住了她的葡萄色眼睛和单侧酒窝。 “西尔维娅”这名字在夕轮很罕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薇雅语和通用语都很少按这个发音组织起来。 在九苍,倒是常见。 但我反复考证也来回推敲过。 这个在玄戈纪的荷夏麦徒手制作了一片沉思树林的女人。 只能叫西尔维娅。 夜时段正式降临。 雨很快就会被雪取代。 阴郁的上午,窗外的天地水气氤氲。 拜塔米娅带着女孩们在雾林厅取暖。 这里有壁炉、火炬和发光植物。 薇雅一族最钟爱的雾焰在壁炉和火炬上流淌。 银箔色的水汽滚烫张扬,不断变化形状。 这是长大后的西尔维娅相当眷恋的温情时刻。 眷恋到多次尝试将其复制。 她尤其喜欢看黑裙子的拜塔米娅搂着金发小女儿的画面。 毛茸茸的诺西丽茨这年六岁。 层层叠叠的裙摆像蛋糕。 因为紧贴母亲的身体,小脸蛋挤得有些变形。 九岁的雅克缇芙坐在一旁。 不倚靠谁,腰板笔直,双手叠在膝上。 她的头发和拜塔米娅一样是幽深木色。 对人们很友好,但多数时候喜欢安静地自己坐着,进行她与生俱来的习惯: 旁观和洞察。 长大后的雅克缇芙对西尔维娅讲过自己对童年记忆的理解。 她说,母亲明显爱女孩们多过男孩们。 可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更关心大女儿和自己生的两个小女孩,有点忽略处于中间位置的西尔维娅。 很显然,有着冷静和端庄外表的雅克缇芙还是更在乎是否被爱。 西尔维娅则认为这是正常的。 尽管拜塔米娅已尽可能公正地对待为她所生的和别人留下的孩子。 但诺西丽茨和雅克缇芙那些年正处于毛茸茸的阶段。 柔弱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蒲公英。 最需爱怜和照护。 长女瑞德洛普这年十三岁。 就快满十四岁。 个性鲜明,坚定开朗。 从很小的年纪就懂得在晚宴上受到忽略而气愤。 拜塔米娅和孩子们谈话的方式类似于把他们当同龄人。 瑞德洛普比西尔维娅更适应这种风格。 她接拜塔米娅的茬就像真的在接同龄伙伴的话。 拜塔米娅怎么可能不欣赏她呢。 五个手足都跟西尔维娅同父异母。 莱恩提的母亲生下瑞德洛普后不久就负气出走。 黑头发的安梅蕾列在荷夏麦待了一年零五个月,也愤慨地要求起草离婚协定。 是她留下了西尔维娅。 西尔维娅两岁时拜塔米娅来了。 她的家境不像前两任女主人一样辉煌尊荣。 她容忍了这么多不属于自己的孩子,也容忍了利斯马切的斤斤计较、蛮不讲理以及一些愚不可耐又直白到面目可憎的嘴脸。 这种嘴脸是对人格尊严的最大蔑视。 拜塔米娅每天都和孩子们待在一起。 夜时段窝在温暖氤氲的雾林厅。 天晴暖时就把他们带到在屋宅后。 那里有座精致的小花园,是显摆给客人们看的。 它代表了那个年代夕轮薇雅社群中至少是上流的园艺水平。 利斯马切的祖父请整个夕轮星域最杰出的园艺大师设计它。 利斯马切的父亲在夕轮走南闯北搜罗来了上百种奇珍异卉。 甚至还有夕轮跟荧惑接壤处的三种开花灌木。 西尔维娅对这座花园没有感情。 它是历代主人的骄傲,也是她报复性蔑视的对象。 在精致的花园到后围墙之间还有一片不精致的花园。 利斯马切暂且对此处漠不关心。 孩子们称之为鲜花环带。 在曲折分岔的小路下、水淹膝盖的小池旁以及雪丝菜飘浮的带叶藤结里,都有拜塔米娅隐藏的“珍宝”。 是些不值钱的宝石,成色单一,对大部分薇雅成年人来说单调无趣。 他们希望石头富含纹路,尤其偏爱迷雾般的内部纹理。 可孩子们喜欢这些纯洁无瑕又闪闪发亮的晶石。 尤其是——它们很大块。 所以他们上蹿下跳地搜寻,时常还要想办法穿过拜塔米娅布置的关卡。 比如一团银色的迷雾,一道错误的光明指示,一大捧让视线错乱的暖岩,一些看似简单但必须借助线团才能走出的矮草迷宫。 她或许是想锻炼他们的体力和智力。 凭一己之力设计并建在这些游戏,除一个叫梅卡索赫的女佣外不借助任何人的帮助。 她的体力和智力也够唬人的。 在当日,没人注意到荷夏麦女主人的能量。 她不能正式参与住宅的对外活动,只能如隐形人般操持内务。 孩子们对她的关卡又爱又恨。 既对困难和精巧望而却步,又在寻到宝时尖声大笑。 但没有人想到问问母亲: 心里藏着这么多玄妙的世界,却要在大部分时间假装它们不存在,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他们一般两个一组,有时也独自竞争。 拜塔米娅观战,间歇读书或看账本。 有时她抛下卷帙走向他们,化身为关卡的一部分。 提供提示,或阻拦。 四个小孩瞬时化敌为友一同对付她。 她不会一直都让他们赢。 她说既希望他们勇敢地动脑子,又希望他们知道,勇气、进取和智慧并非总能赢得可观的回报。 但“旅途”本身就是最好的回报。 莱恩提最先退出这个游戏。 是被迫退出的。 他年纪最长,应当开始学习荷夏麦粉末的工艺。 瑞德洛普也想学。 但利斯马切不教她。 他怕她出嫁后把工艺泄露给夫家。 实际上,这工艺复杂到需要多年的练习,外人就算知道流程也做不出来。 可他就是不许女孩学。 他不知道的是,只要瑞德洛普想学,莱恩提就会教。 他们在兰影厅练习。 每次都带上西尔维娅。 因为她既不好奇粉末也对他人的行动没兴趣。 她一来兰影厅就陷进一把松软的小椅子打瞌睡。 睡得不沉。 只要听到远处声响,就会惊醒。 最适合帮他们放哨。 西尔维娅躺在椅子里,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哥哥姐姐留给她两个沉默的背影。 五盏灯从他俩前后左右照下,一桌工具叮叮当当。 莱恩提的泥土金色脑袋和瑞德洛普的霜空紫色脑袋紧挨着。 好几个小时不动弹。 西尔维娅醒来时,他们就会被一个童声的哈欠惊得回头。 粉末粘在前额和脸颊上。 瑞德洛普其实对荷夏麦粉末没那么感兴趣。 她只是享受千方百计争取到受教育权的感觉。 就像瞒天过海地夺回一个本就属于自己的礼物。 西尔维娅最喜欢的,还是独自站在西北塔楼顶层,一遍遍描画对面的醒山水系。 她不是不受赏识的孤独艺术家。 继母和兄弟姐妹都看过她的绘图本。 挤在同一张扶手椅上,拜塔米娅一页一页翻,每个人依次点评。 她还会给在塔楼顶望见的每个河口和每个分叉写游记。 想象中的游记。 在幻想中她从醒山脚出发,走遍每一道滩涂。 她记下想象中的浆果丛和野花原,迷雾荆棘地和高山悬崖。 这份工作完全在秘密中进行。 所有亲人都不知道这些虚构的旅行。 这就是有关荷夏麦的童年记忆。 孤独是主色调。 隐忍和欺骗,像绣进挂毯里的尖刺。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想起这些淡淡芳香的季节。 孩子们手拉手在草上转圈。 鲜艳的裙子上转开一层层一圈圈白雾。 像白纱也像白雨。 迷雾似从晚光莲、素馨花和小苍兰的花蕊里吐露。 也似从火炬一般的树梢流下。 雾厚时,拜塔米娅的小树林深邃安静。 像真正的雪松林一样,拥有古老神秘的无限纵深。 天堂般宁静的岁月是利斯马切用辛勤工作换来的。 不去放浪形骸的那些日子,他就把能量和愤怒都挥洒在工作中。 对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尤其是孩子们)来说,他最好一直都在工作。 其实,在家庭之外的美人们身边逗留一下也无伤大雅。 这样他就不会把手伸向他们。 当这个一手为妻儿缔造静好岁月的人在场,妻儿的静好岁月就立刻崩塌。 夜时段的中间的,拜塔米娅带着孩子们在雾林厅读书。 女佣戴昂什塔与他们共处一室。 其他人都睡了。 利斯马切回来了。 雾灰色的有篷鹿车在夜时段雪地映衬下,散着有格调的银光。 恩塔格和西尔维娅离窗户最近。 飞花鹿和银色车厢吸引了他俩的视线。 “总算回来了。”西尔维娅说。 “他喝多了。”恩塔格喃喃道。 看门人迎接利斯马切。 利斯马切应该是推开了他。 魁梧的看门人在雪地上踉跄出好几个靴子印。 瑞德洛普经过,正巧看到这一幕。 半轻蔑半戏谑,“喝得还不够多。” “我该去迎接你们的爸爸啦。” 拜塔米娅放下古薇雅语诗集,将诺西丽茨从膝上抱下, “老规矩,待在这儿,谁也别乱跑。瑞德洛普来给大家念诗,再念三页,所有人就该准备睡觉了。” 雅克缇芙的重感冒只差最后一点点就好利索。 瑞德洛普检查一下她的小药瓶,嘱咐女佣把门锁上。 莱恩提和瑞德洛普想陪她去。 她拒绝了。 莱恩提送她到门边。 她优雅笔直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后。 戴昂什塔锁上了门。 外面此刻还算安静。 第3章 第一章 雪漩涡 瑞德洛普的双眼灿烂明艳,此刻满怀担忧。 “真的没事吗?” “没问题吧。” 莱恩提打着哈欠又翻过一页。 “反正他总是这个德行,喝多了就摔东西。你们还想不想念诗?我一点都不想学了。要不直接睡觉吧。” “我要睡觉。” 雅克缇芙说。 西尔维娅保持沉默。 因为在静听门外的动静。 利斯马切似乎带了个朋友回来。 两人一进屋就开始摔东西。 这屋子里的所有孩子都一愣。 “是山茶花瓶。” 雅克缇芙紧皱着眉, “阿塞匹德先生送的那个。” “索弗坦先生也来我们家了?” 恩塔格嘟着嘴,闷闷不乐地询问。 “刚才怎么没见他下马车——” “嘘。” 瑞德洛普紧贴着门,睁大双眼。 现在传来的是拜塔米娅的声音: “别闹,先生们。求求你们了,孩子们还在睡觉呢——” “晚上好,美人儿。” 西尔维娅一阵恶寒。 这个声音确实是索弗坦的。 这个家伙向来仪表堂堂,对西尔维娅既公正又视而不见。 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么猥琐的声音。 “先生,请您自重。” 拜塔米娅温柔但冷漠地说, “老爷,请允许我把客人带到铃兰间休息。” 利斯马切没说话。 或许,他是来不及说话。 索弗坦紧捏着拜塔米娅的话茬, “怎么,美人,不欢迎我吗?” 随后是更加激烈的瓷器破碎声。 以及惊叫声——拜塔米娅的惊叫声。 只有短短的一瞬。 就被她自己咬住咽回去了—— 或许,是被重物击打的钝声淹没。 屋子里鸦雀无声。 孩子们震惊地对望。 只有戴昂什塔。 不震惊,只是惊恐。 垂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雾焰台。 直到莱恩提走向门边,戴昂什塔才冲过去阻止她。 “少爷,您不能出去。这是夫人的吩咐。” 戴昂什塔对莱恩提说。 莱恩提气得够呛,但仍保持礼貌。 “请放我出去。您的女主人正在被您荒谬的男主人和带来的朋友侮辱。如果再不去阻止,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戴昂什塔还要再说些什么。 但瑞德洛普整个身子往门板上撞去。 一声钝响。 门纹丝不动。 瑞德洛普吃痛并弹飞了。 “瑞德洛普小姐!” 戴昂什塔赶忙去扶她。 她脑袋流血。 却不让西尔维娅扶——也不让戴昂什塔扶。 莱恩提却趁机拉开门栓跑了出去。 于是,瑞德洛普单手撑地。 像箭镞穿过空气一样从西尔维娅和戴昂什塔中间穿过。 也跑出去。 动作轻快,一双小腿在三层裙摆下像小鹿的脚一样灵活。 留下一路血痕。 西尔维娅目瞪口呆。 戴昂什塔惊愕且愤怒。 她出去追两个大孩子。 趁她掩上门之前,西尔维娅沿着门缝溜出房间。 很险。 几乎擦着戴昂什塔的腋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出来。 或许,她也很关心拜塔米娅。 或许,像莱恩提和瑞德洛普一样,她也认为门外发生的事情不是与自己毫无干系的。 站在廊柱阴影里,西尔维娅偷偷往外看。 眼下,拜塔米娅已经在挨脚底板了。 她暖褐色的头发上就沾着几道粗重的血痕。 西尔维娅震惊。 且浑身僵硬。 “拜塔米娅”。 从名字到长相到举止,在西尔维娅看来,文雅如祭司,优美如女神。 拜塔米娅夫人。 照顾者,出谜题的人。 荷夏麦家宅真正的主人。 利斯马切举办了庄严的婚礼带进家门的人。 每次家宴,都郑重嘱咐孩子们要向尊敬生母一样尊敬她。 现在,他竟然在殴打她。 索弗坦在一旁继续摔打瓷器和大笑。 西尔维娅早就知道,利斯马切在闪瑰厅里招待的客人有多荒诞无聊。 但这个场景仍让她难以置信。 西尔维娅还知道,拜塔米娅一向擅长隐忍。 擅长在经受不可抗的暴力时将外在的处境虚无化。 可她低着头看到了地板上闪起的灯光。 就蓬头垢面地大喊,“戴昂什塔?戴昂什塔!” 莱恩提已经冲到了夫妻两人跟前。 瑞德洛普跑得慢了些——三层长裙终究还是有点碍事。 “我在这儿,夫人!” 戴昂什塔凄厉但响亮地回应。 “带他们回去!锁上门!” 拜塔米娅背上又挨了一下。 利斯马切抓着她的头发把她往后拖拉。 她的脑袋被迫往后仰。 她一下子没喘上来气,所以暂时噤声。 紧接着她吼道,“带走瑞德洛普!” 戴昂什塔立刻松开莱恩提的胳膊,转去拉瑞德洛普。 好像暂时没有人注意到西尔维娅。 那么,现在该做点什么呢? 偷偷待在这里,等待时机,上前帮忙? 肯定不行。 她害怕。 那,跑出去喊人? 仆人们都睡在隔着中庭两侧的屋子里。 看门人也离这里很远。 薇雅族的房子总是这样设计。 西尔维娅需要越过戴昂什塔,越过逆来顺受的拜塔米娅和拳脚相加的利斯马切,以及疯癫癫又色眯眯的索弗坦…… 不,西尔维娅没有必要做这些事。 因为戴昂什塔看见了她,一手扭着瑞德洛普,一手将她拎起来夹在腋下。 西尔维娅试着挣扎。 紧接着就不再挣扎。 因为索弗坦已经停止了摔摔打打。 正一边痴笑着咕哝着类似于“美人”“小孽障”“一晚上三个”这样的词,一边向她们这边扑来。 他的一双手差点碰到年轻女佣的一头亮银色的头发。 利斯马切和拜塔米娅同时爬过来阻止他。 西尔维娅忽然不理解眼前的一切了。 利斯马切看上去明明很清醒。 戴昂什塔没命地跑,肩膀紧紧地卷着瑞德洛普和西尔维娅的肩膀。 将她们拥回门里,跌跌撞撞地扣上门栓。 雅克缇芙、恩塔格和诺西丽茨面色惨白。 西尔维娅一进门就和他们打了照面。 瑞德洛普仍向着门外大喊大叫。 窗外的雪风在夜空中卷起晶亮的白旋涡。 她扶着门板,往上撞了两下,才想起来门已被锁死了。 她浑身打颤,摸索门栓。 但站不稳,手也哆嗦。 “您不能再出去!” 戴昂什塔固住她的肩臂,半扣押半安抚。 “夫人特别嘱咐了,必须带走您!” “凭什么是我?” 瑞德洛普牙缝里的话语像狂风大作的松树山岗, “我也长大了!而且莱恩提还不如我会打架!” “因为您是个女孩,小姐。您甚至连我都掰不过。” 女佣这样说的时候,低下头紧闭双眼。 仿佛自己也感到耻辱。 “否则,您当然可以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而战斗。” 很多年以后,又是夜时段。 西尔维娅坐在雾林厅里回想起这个诡异的事件。 她猜测,瑞德洛普也许是从此开始心怀剧烈的恨意。 当然,自很年幼的时候开始,瑞德洛普就在积攒恨意和轻蔑。 然而,发生在十二月底夜时段的这个事件,绝对给那些带刺的小草洒了一把暴烈的养料。 瑞德洛普还没冷静下来。 她不想认命,可她抖得厉害。 连打开雾林厅房门的力气和定力也没有。 西尔维娅和弟弟妹妹们挤在一起,恐惧今晚就是继母和她们的末日。 戴昂什塔屈辱沉重地搂抱着瑞德洛普。 瑞德洛普的脸在门上挤得变形,眼泪肆意乱淌。 不论年龄、出身、性情、智力、容貌和地位,今晚在场的所有女人都很可悲。 她们并不知道浮景真正的历史,不知道往昔女战士们和女领主们的威严与尊荣。 不知道浮景的开创者阿莱芙是个强壮勇敢的女王,不知道女弓箭手朱思缇莉是追随阿莱芙的女英雄,更不知道古代浮景第一位拥有狩猎者名号的战士赫利珀就是他们薇雅族的女性。 是什么让她们不知道这一切呢? 那天晚上的闹剧以莱恩提喊来了帮手为结束。 西尔维娅没有目睹这一切,只是倚着门听见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开水沸腾般的众口劝阻。 拜塔米娅或许没有性命之忧。 因为没有人惊慌失措地喊医生或者当场宣告她的死亡。 但或许她已经死了。 古堡里总有些女人无声无息地死去。 她们的容貌、躯壳、出身和生平都被毛毯下的霉菌侵蚀。 只留下孩子们。 继续着暴虐与虚弱的恐怖故事。 瑞德洛普僵硬地坐着。 至少,现在这里安全了。 西尔维娅开始犯困。 肢体和心智,经历了今夜的恐慌,像被用力攥过的一张废纸。 只想找个地方蜷缩起来。 一睡不醒。 西尔维娅机械地走向瑞德洛普。 “睡吧。” 瑞德洛普温柔地对西尔维娅说。 这很罕见。 瑞德洛普伸出汗涔涔的手。 让西尔维娅趴在她腿上。 西尔维娅立刻闭上眼。 或许她想哭。 或许她不想。 或许她想睡觉。 或许她不想面对明天。 如果那两个健壮的老公牛真的杀了拜塔米娅…… 腿边窸窣作响。 毛茸茸的东西蹭着西尔维娅的肩。 是恩塔格。 他也跟着凑过来了。 趴在西尔维娅膝盖上。 闭眼。 他在哭泣。 拜塔米娅是他的生母。 西尔维娅希望抚摸他的后脑勺安慰他。 但她实在太困了。 她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被人抱着走在昏暗的长廊里。 第4章 第二章 远途 戴昂什塔一手揽着西尔维娅,一手托烛台。 西尔维娅瞬时想起睡着前的所有事情。 浑身的寒毛都炸开。 她太害怕了。 或许,也因为她太困倦了。 手脚和头脑脱节。 她完全动弹不得。 走廊灰白色。 烛台上的雾焰像灰色的幽灵。 楼梯的栏杆被投在地板上。 苍白与灰烬色,轮廓分明的网格。 阴影里似乎蠕动着扭曲的藤蔓。 静默地、迅速地绞缠和吞噬。 吞噬西尔维娅的胳膊和腿——倘若它们太过靠近那些阴影。 西尔维娅更害怕的是它们会吞噬她的脑子。 倘若它们可以沿着她的视线向她蔓延—— 戴昂什塔停在一扇门前。 没有敲门。 大门立刻向内旋开。 雾焰映出利斯马切高大、浮肿的身影。 西尔维娅顿时完全清醒。 开始扭动挣扎。 “没事,没事,西尔维娅小姐。” 戴昂什塔紧紧扭着她,低声安抚, “我把您带到您的父母亲身边了。” “把她带到雾焰边坐着。” 利斯马切对戴昂什塔说。 西尔维娅想尖叫。 但没叫出声。 因为她闻见拜塔米娅的味道。 苦涩、寒冷又温暖的草药香、 西尔维娅被放回地面。 戴昂什塔带她走向雾焰炉,但她的视线四处乱转,寻找拜塔米娅的身影。 这里似乎是利斯马切和拜塔米娅的卧室。 孩子们从不被允许进入。 西尔维娅也从来不对这里好奇。 但拜塔米娅正躺在雾焰炉边。 那里有一道躺椅,盖着渡语绸,垂着流苏。 拜塔米娅闭着眼。 听见脚步声就立即睁开。 “好了,你看见你的西尔维娅了。” 利斯马切忽然出声。 吓了西尔维娅一跳。 “你看,正像我说的,她没什么事。” 他听上去漫不经心,且漠不关心。 瑞德洛普穿着丝绒的晨跑,神色疲惫。 但头发还算整齐,面颊上姑且有一道红晕。 西尔维娅来到她面前。 想哭,但哭不出来。 “你还好吗,孩子?” 拜塔米娅朝西尔维娅伸手。 西尔维娅想了想,递上一只手。 拜塔米娅拉住西尔维娅的手,翻来覆去看一看,又翻开袖子。 “昨天我看到你悄悄溜出来了,没看到你被戴昂什塔带回去。” 拜塔米娅说。 利斯马切坐进一张扶手椅,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你真的没事吧?没有被什么人碰到吧?” 拜塔米娅追问。 “我真的没事,夫人。” 西尔维娅其实不想说话。 一开口,她就感到整个面部都在抽搐。 她还没想哭,它们却已经迫不及待要歇斯底里地崩溃一场了。 “请放心,夫人。戴昂什塔小姐看见我了,把我也带走了。昨晚没有人碰到我。” 西尔维娅语调平静。 不过,她低下头,迅速一眨眼,抖掉一滴眼泪。 “没事就好。” 拜塔米娅微笑, “其他人都还好吗?瑞德洛普好吗?雅克缇芙、诺西丽茨呢?恩塔格呢?” 她很少和西尔维娅说这么多话。 “她们都安全。” 西尔维娅回答。 利斯马切还在场。 虽然一直在大声打哈欠和不耐烦地啧嘴。 西尔维娅不敢说瑞德洛普有多生气。 也不敢说索弗坦的坏话。 拜塔米娅心领神会。 “谢谢你,孩子。带给我好消息。” 她用眼神示意火炉边的另一把躺椅。 “昨晚让你受到惊吓啦。天亮之前,你就在这里休息吧。天亮后,你的父亲又要离开荷夏麦。我们一起享受这短暂的温馨时光吧。” 她都不敢看西尔维娅的眼睛。 西尔维娅讨厌这个安排。 看见拜塔米娅固然让她安心。 但她一刻都不想在利斯马切身边多待。 西尔维娅不明白拜塔米娅的用意。 直到很多年后。 那时她才知道,拜塔米娅既不喜欢生孩子、养孩子,也很讨厌利斯马切。 或许,她也希望有个孩子在场。 当她无法独自应付利斯马切时。 晨哨一吹,利斯马切终于起身。 西尔维娅都快再次睡着了。 “歇着吧。” 利斯马切朝拜塔米娅挥挥手。 又朝西尔维娅示意: “送送我。” 西尔维娅眼睛还没睁开,就拖着疲倦的脚步追了出去。 清晨已至。 今天的清晨也是昼时段的伊始。 天空中,一半是明亮冷漠的银粉色,一半是华贵悲痛的暗金色。 明暗过渡之处则是一堆云,不浓不淡,形状不确切。 与其说是云,不如说是天空中的迷雾。 雪停了。 遍地雪冰。 落雪的白山像两堵厚墙。 那沉默的白色巨物。 空气却超乎意料得炎热。 真是割裂。 身后的荷夏麦在这种空气下亦真亦幻,似是而非。 远处的村落倒是轮廓清晰。 好像还闪着光。 至于道路——道路通向一团又一团的迷雾。 利斯马切的鹿车将会驶进迷雾。 利斯马切和鹿都不害怕。 西尔维娅也不担心。 赶车人对这种迷雾也早已司空见惯。 出门时,利斯马切竟然拿了件银色的水兔子毛外套给西尔维娅披着裹上。 裹得严实。 但相当拖沓。 柔软,过于温暖。银色,杂淡粉色绒丝。 西尔维娅并不喜欢这种色调。 西尔维娅想还给他。 但他表示不用还了。 “披着呗。天太冷。你老子对你好吧。” 西尔维娅点头。 拒绝是没有用的。 利斯马切要么装听不见,要么训她一顿。 利斯马切穿头戴跟大衣配套的水兔子毛帽子。 同样,银色,杂淡粉色绒丝。 帽檐还有点压眼睛。 眉毛被禁锢在帽檐下,显得有些局促和逼仄。 “这趟我要去银燕平原。” 利斯马切说。 西尔维娅困倦极了。 “好的,爸爸。” 西尔维娅尽力应声。 “一路小心。神念星光围绕保护您。” “我要往银燕平原去,走个三天,到那再待八天,然后拐个大弯,借道渲浅河古遗迹,然后——” 利斯马切停了停。 又说, “银燕平原现在也在闹暴风雪呢,但是过几天可能会放晴。” 他一直望着西尔维娅的脸。 西尔维娅每个字都听明白了。 连起来却不知所云。 她就说: “希望您抵达的时候雨就停了。” “你回去睡觉吧,” 利斯马切终于不看她了, “好好陪陪你妈妈。” ——那个不是我妈妈。 这句话西尔维娅没说。 ——你不去跟她道个歉吗? 这句话西尔维娅想都没想。 她只希望利斯马切离拜塔米娅越远越好。 利斯马切转身上车。 西尔维娅礼貌地站在原地等车子走。 车子远去,驶入迷雾。 西尔维娅欢欣鼓舞。 深吸一口气。 甚至想旋转着跳舞上楼。 实在太困了。 精神已旋舞回屋,身体却仍站在这。 呆愣着。 双脚终于挪动。 却是自动自发移向野地。 河水冻结…… 或许,很快就会化冰。 冰裂低鸣。 在西尔维娅恍惚的耳畔,它们像众鸟齐飞时翅翼的哗响。 鞋底在银丝柳的树根上绊了一下。 脚底板打滑。 西尔维娅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她忽然惊醒。 察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了这么远。 迅速转身。 往家宅赶去。 卧室门紧闭。 西尔维娅站在门前沉思。 最终决定不敲门。 去雾林厅吧。 雾林厅也空无一人。 但,怎么会? 半夜被抱走时,大家不是还在吗? 不对。 自己是在被抱走的中途醒来的。 或许,那时候,其他人也都被带走了。 西尔维娅回自己的房间。 墙壁悬挂金茑萝。 铃兰灯昏黄。 彻夜明亮。 是真的亮了一整夜,还是有人在她来之前替她打开了? 西尔维娅来不及多想。 将父亲的水兔子毛外衣堆在地上。 上床。 扑进被褥。 终于睡了真正的一觉。 雅克缇芙再次发起烧来。 女佣默尔米克和梅丽尔照顾她。 戴昂什塔则照顾拜塔米娅。 没有人知道拜塔米娅那晚到底经历了什么,伤得重不重。 莱恩提目睹了全程,或许也对瑞德洛普谈起过。 但他们避开了更小的孩子们。 而拜塔米娅很快就能下床活动。 像以前一样,穿紫色调的衣裙,盘着头发,抄账本,打理围攻花园。 戴昂什塔依旧哼着歌给雅克缇芙熨裙子。 所有人似乎都忘了那些事。 西尔维娅假装自己也一样。 她不单是想骗过其他人,好融入平静又快乐的日常生活。 还想骗过自己,让自己忽略心中隐痛,平凡又正常地活下去。 那种隐匿的疼痛就像一整个树根连主干带须地被从土里扯出。 土层没崩塌。 只是留下了如层层分叉的闪电状创痕。 细细小小的无数分叉。 可能需要余生的许许多多个时刻来修补。 荷夏麦正处夏季,天亮后雪水迅速融化。 身上的衣服,从水兔子毛长外套到白色的风琴藻混毛编上衣配厚实的绒布蓝裙子,再到濛濛灰蓝的长袖单裙。 最后,换成迷雾草编的盛夏登山专用衣裤。 拜塔米娅特许西尔维娅去醒山行走,但每次都要叫两个人跟着她。 偶尔也会亲自陪同。 醒山并非全然荒芜的野性山脉。 石路与栈道修得结实。 搬东西的,赶路的,种地的,放牧的,都从山里穿行。 这就是西尔维娅用脚步旅行的开始。 这个夏季昼时段虽然以滑稽荒谬的悲伤事件为开端,却也明亮辉煌得让她永生难忘。 第5章 第三章 故园山野 在天上,间隔渺远的星星组成一个联系紧密的图腾——星座。 从荷夏麦塔楼瞭望,有一些曲折的河流构成了薇雅语的“心”字。 走进醒山才发现是错位景观。 醒山里没有“心”字,但有“心”的碎片。 它的拐弯,在一个幽深木和老栏杆架共同围成的落叶地。 地面光斑洒落。好像无水的、只由光和土构成的池塘。 西尔维娅最先到达的就是那里。 此时还穿厚衣。 她和陪同的梅帕安卡走得战战兢兢。 默尔米克则在前方健步如飞。 平直的横线是雪松林下的宁静水潭。 跟随西尔维娅来看水潭的是欧莱欧德和阿贝琳。 远山头传来一声鸟叫。 三人矗立良久。 同一次看到的还有那个连续波浪线的所在地: 一大丛层层叠叠的幽绿冷杉。 云雾丛生。 泉水像玫瑰花一样从地底钻出。 云彩从泉眼之间升起。 天气晴朗。 乃至温热。 脚步轻盈。 透明的波浪从石上涌过。 西尔维娅跑得太忘乎所以,就滑下去撞在云雀树的弯枝上。 飞出去,滚了好几道。 才停下来。 溪声脆甜。 水中光影沉甸甸。 像滚了一堆蓝金色的小浆果。 一切宁静。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西尔维娅为坠落而胆战。 更怕梅帕安卡和贝克兰尼发现自己摔下来。 他们大惊小怪一通,回去告诉拜塔米娅——这样的话,三个人就都没好日子过。 奇迹的是,虽摔得重,但没出血。 也没扯坏衣服。 所以,很好隐瞒。 剩下的就是薇雅“心”字的三个竖画了……是三道险峻的瀑布。 一道来自可望不可即的掮客悬崖,那里甚至还有积雪。 另外两道则在怎么也走不到的湖边。 怎么也没法接近。 瀑布和湖泊在悠悠藤蔓后摇曳流淌。 像淡淡的天际水彩。 有些时候,爬山累了,或自然风光也无法抚慰心情了,西尔维娅就留在塔楼。 静立。 脑海里一遍遍闪回暴风、雪花、吼叫和脚步声。 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会发生那些事? 西尔维娅一直找不到解释。 无论如何,那些事都很奇怪。 无论如何,没有人愿意对她解释。 蓝金色的浆果之河映在雾绿透蓝的眼睛里。 照镜子:眼里也有浆果般细细小小的滚滚光圈。 还有些时候。 深呼吸也没用看风景也没用。 夏装上的南瓜色绒布扣子没有用。 从旧布篓子捡来的樱草色碎花袖套也没用。 哭一整天也没用。 照镜子更是适得其反。 她就再次拿起本子和笔。 不间断描画醒山水系,不间断想象对面的山河。 偶尔,磅礴灰天,丝雨成烟。 对面的山只剩颜色与线条。 像水墨。 西尔维娅说。 像烟灰色的晶石细片。 诺西丽茨说。 诺西丽茨的想象力比她丰富多了。 半数日子,无云无雨,有风有日。 山山晴好,花朵尽数绽放。 花像是在发光。 西尔维娅画不出来,只好在每朵花上都打个斜斜的十字: 用十字星光表示它们在发光。 夜时段再临。 雪云未集,落日残存。 片状的云球挤在天上。 像草莓整齐而无缝隙地铺在盘子上。 雨落之后,蜷缩在雾林厅、同养母和手足相顾无言的时光就再次来临。 其实,关于利斯马切的回忆也并非全然阴暗。 他曾带西尔维娅去醒山徒步。 山中大雨,他就用大衣兜住西尔维娅。 他曾对西尔维娅说, “你喜欢醒山。传说我们的醒山是飞花鹿衔来的一截银弦藤。但就我所知,它曾是一座新生空原的一部分。空原生长成熟后就飘浮离开,残留的土地和森林变成了醒山。” 西尔维娅提问: “那么,幽深木、云雀木和谜语兰是什么时候来的?” 利斯马切回答,“幽深木和云雀木从一开始就跟土地在一起。它们都很古老。” 西尔维娅又问,“那水潭和瀑布呢?还有谜语兰呢?” 利斯马切回答,“那座空原最初也是有水的呀。水和水生植物当然也在。” 西尔维娅再问,“为什么现在没有飘浮植物了?空原应该有很多很多飘浮植物才对。” 利斯马切思索。 或许他找不到答案。 “或许空原离去后,这里的飘浮植物都死了。或许都跟着飘浮植物走了。” 他说。 数日后再见,他挟了本沉重大书。 “现在能看到的荷夏麦和醒山属飞燕山地。这一大块被称作夕轮的北罗克珊草区。这一带的地貌大约是在光泊纪年形成的。” 他翻开书又合上。 “空原萌生地是更早的纪年的事情啦。空原遗迹也没了。一半被埋了。另一半被撬起来,正好还是空原土,刚刚发育成熟,也到了飞走的时候。” “难怪没有飘浮植物了。” 西尔维娅摸摸书页,不好意思翻, “可是,也有些飘浮植物会迁徙,会定居呀。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飘浮植物来这里吗?” 利斯马切好像又不得不说自己不知道了。 但他不想这么说,所以既从容又慌忙地将书彻底打开。 “这里面还有很多图画和字。你瞧一瞧——” 书的质量很好。 图是彩色的,山就像会流动。 “云雀木是随着珠光山的上升和扩大而出现的。我们这里的山脉在葱蓝纪年看上去是这个样子。这是那种名叫‘紫香橙’的鸟留下的痕迹。而这是圣贤螺……” 利斯马切给雅克缇芙的则是夕轮神话的通俗版本。 图少字多。 西尔维娅同情雅克缇芙。 却也明白雅克缇芙更喜欢学习严肃的知识。 西尔维娅打哈欠。 雅克缇芙抗议,“你说好陪我看书的。你在犯困吗?” “字太多了。” 西尔维娅抱怨, “而且,关于夕**地,有比神话还好看的故事。” 雅克缇芙两眼放光,直起腰板, “比如什么?” “比如空原,飞燕山地和飞花鹿衔来的银弦藤。” 西尔维娅说, “是……地理史。好像是这个词。” 雅克缇芙端详着西尔维娅。 雅克缇芙垂下眼,腰板又懈了下去, “那,你不喜欢我的神话册子咯。” “有点单调。” 西尔维娅自知逃不过她的察言观色, “我……我喜欢听故事,而不是读故事。” “我很会讲。我给你讲吧。” 雅克缇芙的眼神很沉静。 眼睛长得跟拜塔米娅一模一样。 西尔维娅想将利斯马切给她的那本书拿给雅克缇芙看。 但它实在太厚了。 除了关于醒山的那个小张姐,千分之九百九十七的图文,她都看不懂。 它已被压在卧室里一堆牛皮纸空白画册下。 拿不出来。 诺西丽茨不会讲故事,也不会陪西尔维娅去醒山。 她只会在西尔维娅画画的时候在旁边帮忙——帮她将一道纱抻在视野前。 而且,她执拗地要西尔维娅说谢谢。 还总是抻着抻着就睡着了。 她睡着了就松开手,纱撑和纱卷一起滚落。 风里有看不见的水纹。 快到返校日了。 西尔维娅和瑞德洛普一起收拾行李。 风雨大作,台灯昏黄。 瑞德洛普的说话声杂在沙沙雨声里, “我帮你把墨块拿来了。三盘。” “谢谢你。” 西尔维娅望着空气飞快动脑筋。 很想多和瑞德洛普说点话。 “对了,还有熏香石。”瑞德洛普走近又走远,“拜塔米娅说我们现在有一整盒新的熏香石了。你想要什么味道的?我把你的也取来。” “不,先不用……。” 西尔维娅慌乱,因为她忽然又想起更重要的事, “你的雨衣好像也晾好了。我待会请默尔米克帮你拿。” “这个先不用。” 瑞德洛普说。 西尔维娅转过身。 瑞德洛普已不在房间。 她的背包也不在了。 也许她收拾完了,就这样走了。 西尔维娅转回来。 墨水块在她身后的地毯上,三盘。 它们鼓囊囊沉甸甸。 她的心空落落,却也沉甸甸。 瑞德洛普不是会故意冷落别人的那种人。 她只是性格和很多年前不一样了而已。 西尔维娅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很黏瑞德洛普。 瑞德洛普也很照顾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形影不离。 西尔维娅抓紧时间去醒山走路—— 下次见它要等半年之后了。 如果她不怕舟车劳顿,每个星期结束时都可以回来。 但她还是更习惯于来到某处,放下行李,就宛若扎下根来。 能定居多久,就定居多久。 在瀑布下,西尔维娅眺望暮色。 紫色的山影像海。 云层是海浪。 高天是澄明的橙与暗黄。 落日悬浮。 荷夏麦在对面。 耀水之上的一排木栅栏。 这里还有人给她爱。 继母,姐妹和兄弟。 否则她肯定会把永远离开荷夏麦当做人生目标。 如果出嫁,她就会失去这一切。 虽然不至于太委屈,因为她老子还是很厉害。 但她不敢想象婚姻这回事。 拜塔米娅如果是一个单身妇人,独自掌控荷夏麦和抚养孩子们,每天自己熏香,为自己的钱而费神费力地劳作。 会不会比现在更幸福? 第6章 第四章 银柳园 利斯马切的车子载着莱恩提、瑞德洛普和西尔维娅回学校。 正是夜时段正中,雾灰色的有篷鹿车停在银色雪地上。 瑞德洛普先下车,西尔维娅第二个下去。 她们的父亲跟她们简单道别,没有嘱咐太多就上车离开。 离开前,利斯马切和附近的其他家长点头致意—— 不管莱恩提、瑞德洛普和西尔维娅是否认识那些孩子。 暗夜里,薇雅族孩子们穿得花团锦簇。 银紫色的闪光裙摆,褶皱细碎的花瓣状袖口。 头巾上刺绣丁香花串,头巾裹着礼貌或晶莹的额发,发辫像宝石一样丰润饱满。 很难说是珠光笔画的眼线还是脖子上的珠串更流光溢彩一些。 瑞德洛普和西尔维娅也没能幸免。 出发前的打扮浪费了三个女佣的四个小时。 她俩的时间也被浪费了。 瑞德洛普可能还想去偷偷看一眼荷夏麦粉末,而西尔维娅还惦记着没塞进行李箱的两本新画册。 莱恩提还好,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珠串。 可他的服装很单薄。 他不能发抖。 因为同龄的薇雅族男孩都这么穿,都不发抖。 他一下车就跟朋友走了。 瑞德洛普的耳垂上夹着两粒星星状的紫石英。 西尔维娅的手套是亮面银丝,一不小心就会刮坏。 瑞德洛普说,“我要回宿舍换衣服。你呢?” “我也要换。” “好,我们快走。” 她们像做贼一样溜进大门,迎着暴风雪憋住呼吸。 “真是的,干嘛每次都要送正门。” 瑞德洛普抱怨, “明明一进木兰拱门就是宿舍。” “正门更体面吧。” 西尔维娅捂着口鼻说。 穿过云雀木林,祈祷庭院,结冰的溪流造景与拱桥,才到宿舍。 银丝手套下,西尔维娅的手已经冻僵了。 其实她们不是不可以座校园内的飞花鹿车厢到这儿。 大部分孩子都是那样选的。 但她们不想。 大厅里雾焰流淌。 幽深木熏香像静默的海潮弥漫。 瑞德洛普说,“咱们回见?” “回见,瑞德洛普。” 西尔维娅平静地说。 她们谁也没提,这个“回见”可能是今晚,也可能是好几天后,甚至一整个昼夜时段后。 她们从不在校园里刻意见面。 西尔维娅一进屋就扯掉手套。 然后是头巾,小礼帽,发簪,丝带。 床单深褐色,上面有银灰的隐隐暗纹。 关于柳树与百合花。 雾焰低低纠缠,像第二层床单。 西尔维娅栽在上面,打滚,深呼吸。 之后,拆行李包。 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稀穗珠水、雨串兰水和绵绵藤巾。 卸妆。 其次,脱掉银粉色的毛绒大衣和卡腰的白色百褶裙。 把自己喜欢的漆黑袍子套在身上。 不系腰带。 这在她那个年代比睡衣还无聊和简单。 也比睡衣舒适。 头发虽已散开,但因为出发前抹了雨垂果油,所以还汇聚着不太自然的波浪卷。 她今天实在懒得洗了。 就强行编成一条麻花辫,硬邦邦地拖在背上。 墙上有铃兰花的金属钩子。 一排十个。 西尔维娅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堆提铃哐啷、形态各异的黑色书包。 依次挂在墙上。 一共十个,一字排开。 一摞画册,加上出发前紧急塞进来的两本。 书脊朝上,摆在床边。 这就是她的角落。 名为“西尔维娅”的这个生命的小小家宅。 西尔维娅满意地长舒一口气。 可以去吃饭了。 外面真冷。 但是从宿舍到吃饭的地方有一条室内通行的路。 只要穿过三个室内广场就行…… 打扮成这个样子穿过室内广场,需要强大的内心。 因为,大家打扮得都很雅致。 没有人拖着油乎乎硬邦邦的麻花辫。 西尔维娅的内心并不强大。 但她把自己想成透明的。 今天返校的人不多。 不是所有薇雅族人都像利斯马切这样,做什么都急急火火的。 看着那些穿绸缎衬衫和纱质长裙的孩子,西尔维娅还是会想到醒山的风雪夜。 他们的家庭也有像提斯洛姆那样的父亲吗? 像提斯洛姆那样的人,会是从哪一种家庭来的? 那个耳朵上戴珍珠的女孩会有那样的父亲吗? 胸口有一朵手绢花的男孩呢? 还是那个说话时眨眼眨得特别快的女孩? 吃饭的地方叫银柳园。 那屋子很高很高。 西尔维娅很喜欢它。 它就像古代的殿堂。 廊柱洁白,有银弦藤和白鸟果的装饰,略带斑驳。 往高处看,很远才是屋顶。 西尔维娅拿了苍露果、炒花穗、条索木、白鱼汤和牛肉饼。 有人说,多吃果子少吃面食会很瘦。 有人说,多吃絮莓会又白又漂亮。 还有人说多吃红凝脂鱼会让脸色更红润娇媚。 也有说不要吃肉的——万物有灵。 西尔维娅其实想要漂亮,也想要善良。 很想很想。 但她真的不愿亏待自己。 吃饱喝足,西尔维娅盯着屋顶发呆。 旁边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在密集地讨论事情。 似乎是关于某个奖项评定的。 西尔维娅对面那个独自进食的姑娘面露不满地端着盘子走了。 和西尔维娅一样,她先前也在沉思。 西尔维娅实在懒得动弹。 就当那些窃窃私语是在哄自己睡觉了。 脸枕在桌子上。翻个身。 真是舒坦。 第二天早晨,西尔维娅把自己收拾清爽。 因为,今天会见到朋友们。 还穿黑衣服。 但系了腰带也佩了首饰,外搭有花边的小斗篷。 因为不能太给她老子丢人。 头发洗干净,仍编麻花辫。 两条。 显得天真欢快。 打扮得像自己的这个年龄段,其实是一种讨好。 西尔维娅不好意思跟人透露这种想法。 她选了个有金色蝴蝶吊坠的黑包挎在身侧。 只要没什么大事,她在校园里就长这样了。 包里装着拜塔米娅让她送出去的礼物。 朋友们的单间却都还关着门。 门上也没插花。 说明她们还没回来。 或者,回来了,但不想被打扰。 学校的礼节是这样的。 如果你希望被人拜访,或者你准备好迎接朋友了,就在门上插花。 西尔维娅去银柳园给自己精心搭配了一餐早点。 饭后去室内广场散步。 有利健康。 今天的室内广场比昨天热闹拥挤。 为学生社团招揽人的。 报名参加竞赛的——门类丰富,从读书写字到弓箭到设计首饰。 还有研究新的奖项评选细则的。 西尔维娅其实连音乐节的海报都懒得瞧。 但是她有朋友爱听这些。 她到时候肯定会陪着去的。 有两拨人站在一张画着月桂树和高脚杯的海报下吵架。 两拨当中都有西尔维娅认识的人。 西尔维娅谁也不想得罪,只能低着头故作慌乱地在包里乱翻,从他们身边溜走。 一只手搭在她肩后,让她震惊得想放声大哭。 有人认出她,喊她回去帮忙! 不。 不是。 是柏洛雷茨。 柏洛雷茨比西尔维娅高两个指节,长得有点英气。 高颧骨,幽深木色的头发里掺一点雪泥金调,认真地卷过,柔软飘逸地垂在脸颊边。 飘逸柔软——她会为了迎合什么而将自己往这种风格去打扮。 可她的双眼,星星灰色的双眼,总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一点骄傲、睥睨和对一切光鲜事物的不服气。 刚认识她的时候,这种睥睨的神情搭配她沉稳安静的性格,西尔维娅都要怀疑她其实不喜欢自己。 “喔,柏洛雷茨。”西尔维娅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什么?” 柏洛雷茨探询地看着她。 温柔、礼貌、谦逊地问。 西尔维娅很喜欢她的音色。 纯净、坚硬、有质感。 像透彻的午夜钻。 然而仿佛也为了迎合些什么。 她将发声的部位往上提。 将嗓音捏细。 便弄出这种又甜又疏松又有点哑的声线。 “没事。我最近睡的不算太好。” 西尔维娅冲柏洛雷茨眨一只眼睛, “我妈妈给你带了一条项链,一对耳夹。咱们找个僻静点的地方,我给你看看。” “好。” 柏洛雷茨挽住西尔维娅的胳膊。 她的脖子一点都不打弯。头顶一直在同一个高度。 “我给你拿了书签,西尔维娅,还有涮笔筒。它本来是水兰湾的一只杯子,但真的很适合当涮笔筒。” 西尔维娅深吸气。 这是室内,但她好像嗅到了雪化时的风。 这个时候,外面的雪肯定还没停呢。 不管怎么说。 现在她终于不再不停地回想醒山的暴风雪。 西尔维娅和柏洛雷茨倚着室内喷泉的台面。 金色灯光映在金色水面。 一块块水光,像果冻一样沉甸甸。 柏洛雷茨从水里捞起一片金绿色的落叶。 肯定是造景,不是自然落在这儿的。 “假期过得怎么样,西尔维娅?” 西尔维娅有很多话想说。 但又觉得不妥。 “一两句话讲不清楚。你呢,过得怎么样?” 柏洛雷茨敏锐地转过眼。 “你不愿讲吗?” 星灰色的眼睛像无机质一样。 “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西尔维娅胸口憋闷。 “没什么。挺无聊的。还是算了。” 而且,好像有点给醒山丢人。 不过,她不太在乎这个。 这个年纪的儿童之间还存有一些天真的同盟。 她们还是想要一起对抗成人世界。 而非助纣为虐。 第7章 第五章 宝石和朋友 “不,我不觉得无聊。” 柏洛雷茨跳上喷泉台面。 长裙,灰袜子。 紧贴小腿。 “不要把事情闷在心里。这样会出大问题。” 于是,西尔维娅就挑挑拣拣地讲给柏洛雷茨听。 暮雨,阁楼阴影,宴会厅。 还有,暴风雪之夜…… 没想到会哭得这么厉害。 在家里反复回想这些事的时候,都不怎么哭的。 “你就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具。我知道这感觉。” 柏洛雷茨信誓旦旦, “最恶心的不是遭了坏事,而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蜷着等死。” 她现在的语气和措辞都不怎么温柔。 且紧皱眉头。 她说得太对了。 西尔维娅用力点头。 “下次回家,不掺和他们的事了。” 柏洛雷茨单手捋她的背, “歌啸节你回去不?” 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西尔维娅摇头,但说不出话。 “咱们去喝点东西。” 柏洛雷茨说。 西尔维娅还是摇头。 什么都喝不下去。 “那我带你去看看书签和涮笔筒吧!” 柏洛雷茨跳下喷泉。 灰褐的裙摆盖住小腿袜和靴子筒。 她这会儿昂首挺胸,一头长发全甩到背后, 好像要去干仗。 西尔维娅蔫头蔫脑地跟着。 有点愧疚。 柏洛雷茨把她哄得很舒服。 但西尔维娅不想让话题一直绕自己转。 似乎该谈一些柏洛雷茨的事了…… 可是她还是没法开口说话。 有一点是肯定的。 柏洛雷茨不像她最初以为的那样讨厌她。 她刚见到柏洛雷茨时就被她温柔美丽的外貌吸引了。 西尔维娅没法否认“见色起意”这一点。 但她更好奇这女孩眼睛里的叛逆。 它从何而来,她为何要将它藏起来—— 又没完全藏起来。 不知为什么,西尔维娅甚至希望引诱她完全展现这一面…… 然而,随着对柏洛雷茨的了解变多,西尔维娅只觉当初想法浅薄。 就像醒山上的那个“心”字。 多加探询就能发现,她深信不疑的景观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那回事。 每个人都像一座被许多个纪年和世代所塑造的复杂山地。 对他们心智特点、复杂特性和历史故事的了解就足以激起深沉的敬畏。 而敬畏之下,观望便足矣。 占有和改造都是画蛇添足。 况且,有的山更喜欢尊重自己的观望者,而非自以为是的改造者。 西尔维娅来到柏洛雷茨的房间。 行李箱在窗户下紧闭着。 待客的花束,开白花的飞燕草、叶背闪银光的银丝柳,波浪草和迷雾草。 灰绿一片,用银色带子系着。 搁在桌上,而非门上。 西尔维娅坐到扶手椅上。 坐垫银线刮着她的黑裙子。 细碎的小声音。 像摩挲金色闪粉声。 西尔维娅问,“你今早回来的?” “今早。” 柏洛雷茨回答, “正准备去找点吃的,就碰见你了。” 西尔维娅一阵紧张,“你不会还没吃早饭吧?” “吃过啦。” 柏洛雷茨哗地一声掀开箱盖, “太棒了,你的礼物在最上层!” 是一排像水仙花叶的细长金属书签。 柏洛雷茨像展折扇一样将它们划拉开。 各色植物的镂空雕。 银弦藤,飞燕草,雨串兰。 最特别的一张上有蓝色的飞鸟。 彼此摩擦,碰撞。 像风铃一样波动鸣响。 “真好听。” 西尔维娅赞叹。 “我也觉得好听。” 柏洛雷茨笑, “虽说,书签好听也没什么用。” “既好听又漂亮。” 西尔维娅继续赞叹。 还很沉重。 或许可以用来压画布,或者分隔利斯马切给她的那本厚书。 “还有笔筒。” 柏洛雷茨莹白的手指尖擎着一块黑色的光面圆筒。 “或者,杯子。” 黑色光面,金光细闪。 配色就像西尔维娅的黑布金蝴蝶包。 “喜欢吧?”柏洛雷茨语气笃定,“我从海边给你挑的。” 喔! 一个很好的关心她的机会。 西尔维娅的心静默无声地腾起。 “海边一切都好吗?” 柏洛雷茨疲惫喟叹。 “不讲了。好不容易回学校了。” 西尔维娅穷追不舍,“你不是说,不要把事情闷在心里吗?” “我真的不想再回忆一遍。”轮到柏洛雷茨蔫头蔫脑,“一想到那些事,我就想吐。” “好,好,那你放松一下。” 西尔维娅抚摸柏洛雷茨的后背, “什么时候想说就什么时候说。” “等之后,你跟我一起去海边吧。”柏洛雷茨站起来,“到我家一看,你就都明白了。” 西尔维娅略一思索,同意了。 于是,西尔维娅带柏洛雷茨看拜塔米娅准备的礼物。 拜塔米娅给西尔维娅的每个朋友都准备了首饰。 给柏洛雷茨的是有灰色宝石的项链和耳夹。 灰色宝石——可能是烟霜晶吧。 琉克锡安沼泽晶,或者米诺戈晶。 西尔维娅不是很关心这些。 但那些石头跟柏洛雷茨的灰眼睛确实很配。 “好看极了。”西尔维娅说。 “喔……” 柏洛雷茨迎着她笑,但笑得有点勉强和忧郁。 “帮我谢谢拜塔米娅……它们很漂亮,像海边的浪花。” “嘘。” 西尔维娅喝止了这些美丽但空洞的强颜欢笑。 把柏洛雷茨搬到全身镜边。 全身镜用水灯笼和细网纱装饰。 昏黄,微微橙色。 能把人照得朦胧柔和,也能让宝石像星辰一样闪烁。 柏洛雷茨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好像比方才开心了一些。 “不错吧。” 西尔维娅推着她出门, “走,找吃的去。你肯定没吃早饭,我知道。” 柏洛雷茨仍戴着拜塔米娅赠予的首饰。 烟霜晶映照下,她的鬓发往脑后面编扭,用缎绳捆住。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装饰了。 西尔维娅其实挺喜欢看别人打扮得花团锦簇的。 比如她们的另一位朋友珊宁拓—— 啊,珊宁拓。 她就在那边,走廊对面,一盏铃兰灯下方,正在打开单间的门。 西尔维娅和柏洛雷茨走向她。 她们以为,只要跟她打个招呼就可以去吃早饭了。 或者架着她一起吃早饭。 可她在哭。 边开门边哭。 过腰的长发跟着脑袋一晃一晃。 她的头发飘逸蓬松且闪亮。 眼睛也很特别,烟雾般的浓灰里透着一股桃花红调。 她褂子和蓬蓬裙也是这两个色调的。 雾灰色,和桃花般柔嫩迟疑的粉红色。 裙摆像雪霜团一样轻巧地蹭过地毯。 “啊,怎么哭了?” 柏洛雷茨只显出一点点意外,和十分的关切。 因为珊宁拓真的很爱哭。 “没事。” 珊宁拓低头抹眼泪。 “你好柏洛雷茨。你好西尔维娅。假期愉快吗?要不要进来坐一坐。” 一串眼泪滚到地毯上。 珊宁拓打开了门。 西尔维娅和柏洛雷茨对视一眼。 “你现在还好吗?” 西尔维娅飞快动脑筋, “假期过得不好吗?” “或者过得太好了,想家?” 柏洛雷茨问, “还是天气太糟糕了?” 珊宁拓的单间和她俩的完全不一个风格。 这里有七面镜子。 化妆镜,手持镜,半身镜。 备给客人的化妆镜,手持镜,手捧镜。 还有全身镜。 镜子、桌面和烛台都用柔和的细纱包裹。 纸捏的云朵堆在桌脚和橱柜脚。 用颜料涂成紫金粉银的花蕾和果子堆在云朵上面。 她很会画画。 西尔维娅根本不好意思跟她说自己也在画画。 “都不是。” 珊宁拓否定了西尔维娅和柏洛雷茨的猜测。 “不要再猜啦。我还不想说。” 西尔维娅就不再猜了。 珊宁拓哭泣的原因总是比她想的还要细腻和复杂。 珊宁拓总是有好多小秘密。 于是柏洛雷茨又带她去看礼物。 好大一个蝴蝶结,还有一大把用纱绢缠成的花。 蝴蝶结可以安在小蓬蓬裙的后面。 花束可以和房间里那堆云彩纱流完美融为一体。 西尔维娅给她的还是首饰。 一条项链,一对耳夹。 雾玫瑰色的宝石。 谁知道是不是米诺戈晶呢。 又或者连烟霜晶都不是。 可能是白火瞳? 总之,它们被雕成蔷薇花。 礼物没能让珊宁拓振作起来。 她的眼神仍旧忧郁。 珊宁拓给她们俩带的是胸针。 都是银色的。 明银质地。 但一个是玫瑰花,一个是飞鸟。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耽搁柏洛雷茨吃早饭了。 西尔维娅和柏洛雷茨走出屋子。 珊宁拓留在这里归置行李。 或许,也归置心情。 柏洛雷茨吃鲜银弦藤果实和羽毛般的白鸟果叶。 听上去就没滋味没营养。 柏洛雷茨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 不怎么吃肉。 饿了就抓一把坚果。 她的个头还是蹿得比西尔维娅高。 但她忧郁沉重,很难真正因为什么事情而高兴起来。 尽管她忧郁沉重,却还是像银弦藤一样纤细,像白鸟果一样洁白。 她们在“银柳园”逗留到中午。 那时候珊宁拓也来吃中午饭。 其他朋友也已经来了。 他们围坐在大方桌边聊天。 声音很大。 因为莱伊特、彻莱明特和普罗卡约特都是挺活泼挺能说会道的那种孩子。 第8章 第六章 迷雾几何 珊宁拓换上了浅紫色的连衣裙。 亮晶晶的刺绣线。 外纱雾光微濛,衬裙风信紫色。 不蓬松,但修长、优雅。 配雪白的裤袜和皮鞋。 她天生纤瘦、高挑。 穿成这样,像个仙女。 她现在不哭了。但明显还是有点蔫。 和她相反,莱伊特一点都不蔫。 莱伊特总穿鲜红的小皮鞋,短外套的边缘在胸口下镶钻,露出气力十足的纤细腰身。 暴发户般的打扮。 她自己知道。但她喜欢。 不论走路还是说话,莱伊特都气力十足。 她的身高像公主般精致,齐刘海,头发过肩,扎在脑后。 既利落又妩媚。 下嘴唇和下巴的形状则很倔强。 “我们一定要参加钻石鹿角首饰设计比赛,一定可以狠狠捞一笔。” 莱伊特说着,用力揍了一下普罗卡约特的肩。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钻石鹿角大赛。我听说银柳喷泉商会和白鸟果公司都赞助了这次大赛。如果获奖,不仅有奖品、奖金,还能获得参观白鸟果公司的后山牧场的机会。” 她性情骄纵,喜欢看漂亮女孩,更喜欢对男孩颐指气使。 “不会又要磨很久青星缕石吧?” 穿深灰套头衫的普罗卡约特捂着额头, “上学期磨得还不够多吗,我手都快废了。” “但是可以获得白鸟果公司的烟霜晶鹿鞍座喔。” 一头卷发的彻莱明特说。 莱伊特没有理会普罗卡约特的抗议。 “是的,可以获得白鸟果公司的首饰。” 莱伊特说。 “普罗卡约特,上学期的那把自旋切割仪还在你宿舍么?快拿出来。明天就开工。” “请帮我拿一碗炖扇子枝。” 珊宁拓低声请求柏洛雷茨。 “我知道普罗卡约特周一下午、周二上午和周三下午、晚上没有课。所以,和我一起开工。” 莱伊特仍在安排。 普罗卡约特“嗷”的一声哀嚎出声。 “你把我们当人,还是当工具?” “你怎么会这么想?” 莱伊特震惊地看着她, “上学期你惹了德特琳娜兄弟会,是我借钱救你!” 普罗卡约特不再吭声,噘着嘴低下头。 对于这种口角,莱伊特根本就不介怀。 且拿出一叠薄草纸本。 “来,新学期迷雾几何课的笔记。你们拿去吧。我写了好多天呢。” 或许,这就是这一帮人追随她、信服她的理由。 或许是的。 但对西尔维娅来说,不止于此。 少年们接过草纸本。 每人一份。 封面很朴素,是所有足够厚韧的纸张当中最廉价的那一种。 但没有西尔维娅的。 因为莱伊特知道,西尔维娅即便需要,也不想要。 西尔维娅正不声不响地往每个人的杯子里倒茶。 并把清口的脆松瓜递给刚喝完肉汤的珊宁拓和普罗卡约特。 “夕轮地质历史最是枯燥无聊。” 柏洛雷茨端坐在纤尘毕现的灯光下,烦躁地抱怨。 “不但枯燥无聊,而且对以后也没用。” 莱伊特机敏地转着眼珠。 “以后我们会成为摸草药的、校准星图的或导游带路的。当然啦,我可能就连上面的这些也成不了,因为我是个女孩。” 普罗卡约特和彻莱明特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珊宁拓则轻轻地抽一下鼻子。 “珊宁拓,这是为你特制的笔记。” 莱伊特将一个封面贴着蝴蝶结的装订本递给她。 珊宁拓轻声细语地道谢。 彻莱明特则怪叫起来: “我怎么没有特制的笔记?” 莱伊特瞪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颅骨。 “因为她感情太丰富,脑子的构造和我们不一样,所以我得用她听得懂的方式教她。” 普罗卡约特吃饱了。 惬意地倚靠椅背。 “新学期真好。我已经在期待雾泽舞会、银弦藤合唱节和素魄大赛啦!” 西尔维娅安静地看着他们。 银柳园的天花板高远得像天空穹顶。 窗外,夜色之雨从真正的穹顶降落。 夜时段就快过去了…… 西尔维娅期盼着夏季白昼。 迷雾草庭院,也就是教学楼。 那里正在分发上学期成绩单和新学期教材。 课程有: 夕轮地质历史,夕轮气象历史。 矿物学,迷雾几何。 低阶、中阶、高阶迷雾能术原理及实践。 古典伊芙语,古典伊芙神话,古典伊芙纹章。 浮景通用历史。 西尔维娅扫一眼成绩单就折起来。 没什么可说的。 她的成绩不会引起利斯马切的任何注意。 不会挨骂,也不会被赞许。 处于排序第三的家族次女位置上,她要做的就是不惹眼。 西尔维娅将新教材装进手提袋。 它们都很柔软。 除了书脊。 在手提袋里彼此推挤,变形。 拿出来后却平整如初。 西尔维娅整理背包的带子。 把杯压住的麻花辫和碎发轻轻扯出来。 走廊里人声嘈杂。 西尔维娅边走边眯起眼睛朝向墙壁上的铃兰灯盏。 它们让她感到温暖、安心。 她听见熟悉的声音。 好像是琳诺瓦,一个挺面善的圆脸女孩。 圆脸,大眼,眼窝深陷。 身形略有些壮实。 这让她看上去很健康,血气充盈。 但那个年代并不欣赏这种美。 但琳诺瓦也不怎么在乎这一点。 西尔维娅和她不算熟悉,但每次迎面碰上都会彼此招呼。 “古典伊芙语补考,你去找西尔维娅帮忙押题啊!” 琳诺瓦正对同伴说, “她人很好,肯定会帮你的!” 西尔维娅肯定,琳诺瓦看见她了。 或许,琳诺瓦正在鼓励同伴上前求助。 或者说,鼓动。 “我不想找她。” 这个声音明显不如琳诺瓦的中气十足, “我感觉她怪怪的。她是莱伊特的朋友。” “但她挺亲切的!你和她说过话就知道了?” 琳诺瓦热情洋溢地说。 “不亲切吧,整天穿黑衣服,也不怎么跟人说话。但我亲眼看见她恭维老师——” “这没什么不好的。” 第三个人加入讨论。 “因为她家里是荷夏麦的。” 西尔维娅转过身,看着斜后方的三个女孩。 梳一条麻花辫的琳诺瓦,戴兔毛帽的维琳丝和穿白色裙式大衣的文塔维娅。 她们正望着她。 动作僵硬,神态各异。 “我全都听见了。” 西尔维娅平静地说, “到底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跟我说就好啦。称赞别人是我的习惯,帮助别人也是。” “没有没有。” 女孩们挤成一团。 迅速退开。 “别害怕。” 西尔维娅上前一小步。 她们似乎更害怕了。 除了琳诺瓦。 琳诺瓦歉意又无奈地看着西尔维娅。 西尔维娅朝她心领神会地笑一笑。 “那回见。” 西尔维娅说。 琳诺瓦的笑容稍微松动了一些。 点头。 但不出声。 西尔维娅转身离去。 这就是西尔维娅学生时代的大致面目—— 黑色的衣服,黑麻花辫,走路轻手轻脚。 会说漂亮话,惯于照顾别人。 但也活在一些奇怪的偏见里。 她不刻意提起荷夏麦,也表现得仿佛自己不是荷夏麦的孩子。 本分地上课学习,一些课程名列前茅,一些课程成绩搞笑。 不参与任何社团与学生会,不评奖也不参加竞赛,也不去音乐节什么的凑热闹…… 有时候也会去音乐节。 是陪朋友一起去的。 希森克洛。 是的,那些年她还经常和那个叫希森克洛的家伙混在一起。 作为一个薇雅族人,希森克洛有点矮小。 圆脸,面色苍白。 总是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小一点。 在他开始蹿个子、留起齐肩卷发并穿上廓形的白衬衫、灰色大衣之前,西尔维娅也并没有把他当做弟弟的替身来照顾。 尽管大家都这么想。 希森克洛在开学的第二天才出现。 在祈祷庭院,西尔维娅正练习初阶迷雾能术。 希森克洛,裹着深褐色小衬衫和烟灰色长裤的黑头发小男孩,踩着雨水洼,匆忙地奔向西尔维娅。 并在西尔维娅身边坐下。 掸一掸裤腿上的灰尘,开始搓手搓脚。 西尔维娅扭头看他一眼。 微笑着摘下自己的围巾。 “你穿得太少了。” 西尔维娅将围巾披在他身上。 并递给他一朵光热明亮的炎心花。 “谢谢。” 希森克洛裹紧围巾。 双手拢住炎心花。 湿漉漉的银灰色眼睛。 从略长的额发下既胆怯又明亮地望过来。 他眨眨眼,随后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喷嚏。 “怎么今天才来?” 西尔维娅问。 “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没事,一切都好。” 希森克洛眼圈红红的。 西尔维娅微笑。 “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随后,西尔维娅继续练习迷雾能术。 她没学过温变能术。 但已可以生成温暖的迷雾。 且让迷雾里泛出淡淡橙光。 氤氲浮泛的橙光。 就像雨夜她房间里铃兰台灯的光氛。 “好厉害的迷雾能术。” 希森克洛赞叹, “你已经学到暗影勉铃相变啦?” 对于称赞,西尔维娅并不感冒。 事实上,她认为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有权称赞她。 那就是她自己。 同样,只有一个人真正可以否定她。 那也是她自己。 “我还没学到暗影勉铃相变。而且,我还是喜欢叫它‘橡木水珠相变’。” 西尔维娅平静地说。 “橡木水珠相变”是薇雅族传统里的叫法。 “暗影勉铃相变”则是伊芙族更改的新命名法。 “暗影勉铃”是一种动物。 也是伊芙族的重要图腾。 “你没来的这两天,落下了十二节课。” 西尔维娅观察到希森克洛已经暖和过来了。 “要不要先看看我的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