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龙门》 第1章 楔子 “你在难过吗?”范无咎问。 任平疆懒得理他。 那个挡在她身前,被万箭穿心的男人甚至到死,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叫她“姑娘”。 他跪在地上,插进地里的剑支撑着他脱力的身体,眼里尽是不舍,却还强撑起笑容:“姑娘!快跑!能活一个,是一个!” 忘川河水,亿万年如一日,流淌着无尽的悲欢与遗忘。 奈何桥犹如一道残月,横跨生死两界。 任平第九次站在奈何桥头,目光穿透笼罩冥府的浓雾,就这样回望着自己的一世又一世。 “啧啧!一出出过河拆桥的戏码。你不腻,我都看腻了!”阴冷又戏谑的声音又在她身旁响起。 黑无常范无咎就这样一直倚在她身旁的桥栏上,手中玩弄着那根漆黑的锁魂链,狭长的眼睛半开半阖,嘴角挂着嘲讽:“细来算算,这是第九世了吧?说来仙子命真好哇,每一世都有同一个傻子为你铺路。你倒好,一次比一次更狠,这次连骨头渣都没给人家留下。无情无义,说的就是你这种魂罢?” 他的话似一把匕首,精准地扎在任平疆的心口。 若是往常,她会漠然置之,或是冷言反驳。 只是这一次,这刚结束,还带着温度的记忆,让她无法再保持平静。 她眼神悲怆,前几世也都是都是他吗? “八爷!住口!” 一道略带急切的呵斥声从远处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白无常谢必安一袭白衣,高冠博带,飘然而至。 他先狠狠瞪了眼满脸不服气的范无咎,随即转向任平疆,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八爷健忘,言语无状,还望仙子莫要放在心上。”谢必安声音平和中正,如春风化雨,试图缓解两人之间紧张的氛围。 闻言,范无咎不屑地撇撇嘴,翻了个白眼,将头转向另一边。 整个冥府谁人不知他老范心直口快?这女魂九世所做作为,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哪一次不是令人发指? 任平疆没有理会白无常的客套,那双曾看尽九世繁华的凉薄眼眸,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情。 可说出的话语却是冰冷刺骨:“谢必安,你这兄弟恐会因‘泄露累世缘业’的罪名,被罚入炼魂司受万年地火焚烧之苦。” 谢必安温润的脸色骤然一变,身旁原本满脸鄙夷的范无咎也愣住了。 他不过随口讥讽几句,怎就被安上“泄露天机”的罪名了? 突然他脑子里闪过刚刚的对话,面色一沉。 阴司铁律,阴阳有序,因果自承,皆为天道之秘,不得对鬼魂言说。 任平疆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目光越过他们,望向桥的尽头,那里有个熬着汤药的老妇人 排在她前面的魂魄已经不多了。 她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到谢必安的身上,给出退路:“当然,这个罪名也可以不存在,选择权在于你们。” 谢必安眉心微皱:“你要什么?” “我要过桥,但,不喝孟婆汤。” 任平疆给出答案,这不是请求,是威胁。 她知道她此时此刻的行为,与前九世的恩将仇报无异。 可是这一次,她必须这么做。 她看着脸色巨变的两位冥府正神,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八爷说得没错,我这只白眼狼,当了九辈子。每一世都吃得满脑肥肠,心安理得,也该饱了。” 她的话字字清晰,敲在两位无常神的心头:“那这最后一世,不如就不饮孟婆汤,只报故人恩。” “仙子应知,欺瞒孟婆神君,扰乱轮回秩序是何等重罪?”谢必安的声音依旧平和,却附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我兄弟失言在先,自会领罚。只是仙子已受九世轮回之苦,只消一世便可飞升仙鲤。你若执意如此,恐会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然而,任平疆只是静静听他说完,眼眸里却没有丝毫动摇,也没有多费唇舌去辩驳,只是淡淡瞥向了一旁耷拉着头的范无咎。 那眼神,胜过千言万语。 范无咎被瞧地紧张得一把抓住谢必安的衣袖,他平日里再怎么狂妄顽劣,也深知这两种罪名都直接触碰了天道运转的根基。 莫说他们哥俩,便是阎君犯了,也得脱层皮。 谢必安闭上了眼,袖中手指已捏得发白。 他面前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坚守阴司铁律,眼睁睁看着自己闯下大祸的兄弟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另一条是冒着同样万劫不复的风险,去赌这个女魂口中的一线生机。 队伍又向前挪动了几步,孟婆汤的味道也愈发浓郁。 任平疆冷着声下了最后通牒:“七爷,你还有十息时间考虑,十息之后,我自会去判官司呈上你兄弟的功绩。” 闻言,谢必安猛地睁开满是猩红双眼,温润的脸上带着一丝决绝:“孟婆神君不可力敌,只能智取。待会你接碗时,我会让无咎制造混乱,动静会很大,足以惊动所有阴差。神君的注意力会被吸引一瞬,那便是你唯一的机会!” “你需趁着混乱,用袖袍遮掩,将汤水尽数倾倒与忘川河中。切记,动作需一气呵成,不露半丝痕迹。神君的眼睛,能看穿魂魄的本质,但未必会在那刻注意到你细微的动作。” 范无咎也对着任平疆重重点头,眼里全是对送走灾星的渴望。 “成与不成,皆在此一举。”谢必安的声音越来越远,“过了桥,入了轮回,是生是死,是福是祸,便再与我等无关。” 任平疆目送他们消失后,转身汇入了前行的队伍。 一步又一步,她走在这座通往轮回或湮灭的奈何桥上,脚下的河水中浮沉着无数不甘的执念和破碎的记忆。 那些是别人的故事,而她的故事,她将亲自带走。 终于,她站在那口巨大的铜锅前,孟婆端汤道贺:“恭喜仙子,喝了这碗汤,涤尽前尘,到人间走完最后一遭,便可功德圆满,飞升天界,得享永恒逍遥!” 任平疆点头致谢,正接过汤碗,忽地一声暴喝响起:“有恶鬼冲撞轮回台!” 原本整齐的队伍瞬间推搡起来。几乎同一时间,范无咎手中的索魂链应声而动,却是直击桥旁一排码放整齐的引魂灯。 瞬间火舌冲天,鬼哭狼嚎之声顿起,整个奈何桥头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 “范无咎!你又在惹祸!”周围的鬼差怒吼着扑过去维持秩序。 就连一直古井无波的孟婆,也微微皱起了眉头,朝着混乱的源头看去。 就是现在! 任平疆立即将碗凑到唇边仰头,做出饮汤的动作。 宽大的袖袍遮住了她的手腕和半个汤碗,掩护她将一碗孟婆汤就这样倒进了桥下波涛汹涌的忘川。 做完这一切,她放下空碗,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当孟婆回过头来,重新看向她时,只看到一个喝完了汤,神情有些许茫然的魂魄。 孟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时,任平疆那被九世恩情灼烧得滚烫的心几乎快要跳出胸膛。 终于,孟婆缓缓收回眼光,对着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过去了。 她如蒙大赦,努力维持着新生魂魄的空洞与麻木,一步一步,走下奈何桥,走向了新的人生。 第2章 市井惊鸿 任平江斜倚在“斟雨楼”二楼临街的窗边,手中的青玉筷子被她耍得如同一把翻飞的匕首,一双的桃花眼饶有兴致地俯瞰着楼下一片混乱的场景。 天子脚下的朱雀大街本该是一派车水马龙、繁华无两的安逸景象。然而,此时却是乱作一团。 数百名衣衫褴褛的流民将新任钦差的仪仗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面容悲愤,口中高喊着“狗官误国,官官相护”的口号,手中的石块与烂菜叶如雨点般砸向官轿。 面对这群涌上来的流民,随行的护卫又要护住官轿,又不敢真的对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下死手,一时间队形竟被冲得七零八落。 “啧,那个小郎君眉眼倒是生的周正,可惜下盘不稳,气势虚浮,这是控制身躯的心神不稳哪。”任平江摇摇头评价道。 身为傀儡戏班“千喜班“的班主,她看人,总是习惯性地以审视傀儡的眼光看人,看骨相、看气韵、看那根牵动喜怒哀乐的无形之线。 楼下的骚乱愈演愈烈,官轿被石块砸的砰砰作响。轿内的使节似乎也被这副阵仗吓到了,悄悄打开车窗探视外面的情况,却被飞来的石子打中额头,那人立即捂着伤口合上车窗。 “哎呀!如此俊美的面庞破相了也太可惜了!”见美人受伤,任平江的眉头顿时蹙起,将耍着的青玉筷子随手插入发间,从腰间取出一枚铜钱,决定平息这场骚乱。 只见她指尖在面前的酒水里轻轻一蘸,以指为笔,以酒为墨,在空气中虚画了一道安魂定神的符文。接着以气为引,将那道符文引进那小小的铜钱方孔之内。 那枚铜钱便像是被注入了生命,通身环绕着一道微不可查的灵光。 “去!”她红唇轻启,两指夹着那枚铜钱,手腕朝着窗外灵巧一翻。那枚铜钱便顺着她的力道在空中飞速划过,插进了人群中的一块青石板的缝隙中。 刹那间,以铜钱为阵眼,地底的灵气被引动并向四周扩散开去。 随着巽风阵的形成,楼下躁动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原本被煽动起来的情绪悄然消散,所有人的面容逐渐平静,喧嚣之声化作窃窃私语。 他们看着满地的狼藉和一身狼狈的护卫,脑中明明知道此行的目的,却是再也聚不起来那股子戾气。 此时训练有素的金畿卫也迅速赶来,开始驱散人群。 任平江满意地目送着金畿卫护送着美人的官轿离开,收回视线却发现对面茶楼的窗户前,一玄衣男子正注视着她,那双墨玉般的黑眸里深不见底,似乎将她刚刚的行为尽收眼底。 四目相对,任平江心头猛地一跳,暗道今天真是运气极好,一下遇见两个绝色美人,属实大饱眼福。 她坐下,冲着他举起手中的酒杯,眉头轻轻一挑,笑容明艳,做了个“请”的口型,动作极尽洒脱。眼波流转间尽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挑逗,犹如孔雀开屏,用尽全身力气向黑衣美人传递着万千情意。 美人却只是朝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接着便转头与同伴继续交谈起来。 任平江见美人对自己的逗弄毫无反应,不免有些受挫,但此刻绝不是上前搭讪的时机。因为她知道,现在应该有多双眼睛正盯着她,其中一双来自于深宫之内,那个急于破局的年轻天子。 一个月前范无咎那个不靠谱的家伙告诉她,她前九世的恩人此生正是这个皇城里那个年纪轻轻,处境堪忧的天子。 所以她决定倾尽九世所学,助他坐稳这风雨飘摇的江山,想来这是最完美的报答方式了。 只是她若想报恩,必要先近其身。今日她救下这位使节大人,便是向天子递出的一本纳状。 天子此时正眉头紧锁,身边的内侍伏在地上向他叙述朱雀街之乱:“陛下,以臣之见,此乱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少年天子按揉着刺痛的太阳穴,忽感全身无力,苏青是他力排众议提拔上来的人,如今被当街围堵,他还能不知道这是一场针对他的冲突吗?他甚至都能猜到幕后主使是谁。 只不过现在朝堂三权鼎立,他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朝堂里的亲信仅苏青一人,他又能如何? 这时,一道来自皇城司的密报呈上了天子的案头:“风波骤停,一民间奇女子以一钱平乱,手法诡异,疑似玄门中人。” 天子看着这份密报,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拍案大笑:“奇人,当真天助我也!” 他起身,满脸激动地上前抓住仍伏在地上的内侍,将手中的密报摊在地上,指着“奇女子”这三个字:“周晏,我要尽快见到她!” 内侍领命正欲起身,却又被抓住衣袖,他回头。 “周晏,你不要亲自去,我担心,”天子欲言又止,“你找个信得过的宫人去吧,一定要是不起眼的。” 周晏苦笑领命。 当那位不起眼的宫人找到任平江时已是第二天,当时她正在自己的小院里,教一个俊俏弟子给虞姬傀儡描画眉眼。 她几乎半个身子都紧贴着他,纤纤细指牵引着弟子的手,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畔:“阿寻,手要稳,气要沉。这眼睛就是傀儡的魂,你心里想着谁,画出来的便是谁的魂。” 宫人看着少年的双耳,红得如同两只正在燃烧的喜烛,只觉快要滴出蜡来。 一眼闭,任平江这才直起身子,理了理微乱的衣衫,看向乔装打扮过后的宫人:“你主子遣来所为何事?” 宫人不语,只是前行几步,跪在案前,拿起桌上的画笔,蘸了蘸墨,在手心里写下几行蝇头小字:“天子召贵人共商要事,今夜子时三刻神武门偏门接应,望贵人一切从简,万勿声张。” 任平江望着他手中的字,心中有些许讶异,挑了挑眉,问道:“哑的?” 宫人点头,随即用衣袖将手心中的字尽数擦去。 任平江给他递了块湿帕子,语气温和:“回去告诉你主子,如约到达。” 任平江看着宫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后,复又握住少年有些颤抖的手:“阿寻,想要手稳,必要心静……” 突然一个拎着食盒的弟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班!班主!有个人死在了我们院子的外墙边上!尸体还是温热的,恐怕刚死不久,我刚刚检查他身上并没有任何致命伤。” 任平江心中一沉,松开阿寻的手,急忙直起身子问道:“可是身着暗红色麻衣?” 弟子连声道是。 任平江眉头紧锁,吩咐道:“去把阿衡喊回来验尸。” 那弟子连忙回复:“二师兄今日与我一同回来的,他现在已经去喊大师姐了,要不我与阿寻先去将尸体抬回院中?” 任平江点头,小皇帝的日子果然不好过,那群人连他的信差都不放过。 “班主,此人因一根刺入脖子的银针导致窒息而亡,银针无毒,从刺入走向和力道来看,是他杀。” 看着阿衡取出来的银针,任平江心中泛起滔天巨浪。 无毒的银针毙命,却无任何外在表现,小皇帝敌人身边的高手恐怕不可小觑。 “还有,此人口舌咽喉深处皆是一片糜烂赤红,声带更是肿胀不堪,怕是一天之内刚服过闭声散。” 任平江听着阿衡的汇报,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宫人怕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出来的,所以才会被毒哑,不至密信泄露。只是这群人根本没把这密信放在眼里,只是杀个信使给皇帝一个下马威。 当然,刚出了自己的院子就迫不及待地将人杀了,也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任平江叹了口气,小皇帝的日子可真是水深火热啊,自己的安逸日子恐怕所剩无几了。 入夜,任平江着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出现在神武门偏门,只见一个宫人提着食盒躲在宫墙的阴影之中四处观望,一见到她,没有任何动作,只飞快闪进了宫门之中。 任平江也随他闪入门中,那宫人借着月光行走在宫路之上,她则借着宫墙的阴影闪躲着跟在他的后面。 四周静悄悄,那些巡逻禁军的甲胄摩擦声便格外清晰,只是那些禁军对这个宫人却好像视若无睹一般,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停下盘问。 那个宫人将她带到一处殿宇之中,一个身着玄色常服的少年正伏案挥毫,听见脚步声,他连忙抬起头来。 任平江进门时看到的便是此番场景。 少年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尤为单薄,俊秀的眉眼间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稚嫩,整张脸却又被一层与年龄不符的忧郁与警惕所笼罩。 “草民任平江见过陛下。”待宫人合上门后,任平江才从暗处走出,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礼。 “侠士请起,朱雀街之事,可是你的手笔?”少年急忙起身扶起任平江,眸光透亮。 “草民近日确实在朱雀街附近活动,不知陛下所指何事?”任平江揣着明白装糊涂,在皇帝不点明的情况下应下,就是直接承认自己有意接近皇帝。 皇帝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复,愣了一下,转身从一堆书简下面取出皇城司的密信递给她:“朕知道你有非常之能,朕需要你的帮助。” 任平江看着这封密信内容,蹙起眉头问道:“陛下可知您派来送信的宫人现在何处?” 闻言,皇帝有些恍神,那个领路的宫人连忙上前扶他坐下,随即看向任平江,回道:“昨晚他出去后便再没回来,想必已到阴曹报道去了。” 说罢,扑通一声跪倒在任平江面前,清秀的面庞上两行热泪淌下:“陛下如今龙困浅滩,还望贵人相助。” “周晏!”刚坐定的皇帝又连忙上前欲将他扶起,他却固执得犹如扎根在地上似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起。 任平江叹了口气,只得一起将他扶起:“那名宫人此刻正在我的院中。” “他还活着?” 任平江看着周晏泪盈盈的双眼,有些不忍:“死了,死在我的院门外。我已着人将他安葬了,你们不必担心。” 她挥了挥手中皇城司的密信,环顾了一下殿内的环境:“另外,这封密信内容我昨晚就看过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市井惊鸿 第3章 深夜小聚 她回头看着错愕的两人,笑了笑:“就在昨晚,吴韫之大人府中,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信纸与图案,还附带那枚铜钱。” 闻言,主仆二人脸色顿时煞白。 皇帝起身接过她手中的密信,脚步虚浮着走向宫灯,将那封密信置于烛火之上,任由火舌吞噬纸张。 “陛下!”见火光已经燎到指尖,皇帝还不松手,周晏飞扑过去拉开了他的手。 随即又转身跪倒在任平江面前:“贵人,求您帮帮陛下吧!今后待陛下独掌大权,定不会亏待了贵人。” 任平江这次没有再扶他起来,只是蹲下身,与他对视,仿佛要看穿他的心底:“昨夜我与吴大人相谈甚欢,他也许我高官厚禄,黄金万两。你不怕我已入了他的麾下,如今已是他派来的探子?” 周晏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身体已然僵住,半晌才卸力喃喃道:“陛下身边如今已无可信可用之人,我们只能赌。赌你这般奇人,定已超凡脱俗,不屑与他们为伍,赌你定是坚持天道正统的一方。 任平江笑开,一把将周晏推坐在地上,随即自己也席地而坐,畅想未来:“我倒没那么高尚,我是对加官进爵的事没那么感兴趣,但我的傀儡戏班有七个徒弟,只盼陛下日后统领天下之时,给他们一个闲散小官当当,或者一人赐一套大宅子,保他们吃穿不愁。” “那你呢?”皇帝不知何时也坐在他们身边,周晏复又跪坐了起来。 “我?到时候陛下赐我黄金万两,我自去云游天下,做个闲散之人,细细想来这一直是我毕生所求之事。” 终归是十六七岁的孩子,注意力被转移后,两人的面色已经好转,眼里都是对未来的期盼。 任平江话锋一转:“但那都是将来的事情,如今你们对夺回大权有什么规划吗?” 皇帝的脸色又落寞下来,摇了摇头。 周晏咬了咬嘴唇:“现今朝中大权分别落在三大权臣手里,一个是以太后、御史大人王商为首的世家党,一个是以吴韫之大人为首的文官党,一个是谢宁将军为首的武将党,这三党看似各自为政,实则利益互通,他们互相交织出一张细密的大网,将陛下死死罩在这龙椅之上,不能动弹分毫。” 周晏看了眼皇帝的表情,继续说道:“陛下手中拿不出丝毫的利益去拉拢大臣,只得试图从寒门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可人都是为更大的利益所驱使,免不了临阵倒戈。刚刚陛下烧毁的那份密报本是我们安插在皇城司的探子所递,如今看来此人已投谢大人去了。” 听着周晏渐渐低落的语气,任平江连忙宽慰:“哎!收起那副闷闷不乐的小脸,姐不是也拒了谢大人投了你们吗?只是我要先说好,我要的是绝对的信任,我们之间不得有任何隐瞒欺诈,否则我就撂挑子不干了。” 周晏听了立即行了一个大礼:“臣替陛下谢贵人提携之恩!” 任平江连忙爬起将他扶起:“别老拜来拜去,你不是坚信我是站在天道正统的一方嘛,事实证明,我的确如此,还有你们喊我阿江就行。” 看他坐定,任平江看向一直一言不发,已然入定的帝王:“陛下,如今我已为您所用,还请您吩咐我接下来的行动。” 皇帝像是才回过神来,思索片刻,开口道:“阿江姐,昨日你救下的那名使节苏青,是这两年里我竭力提拔上来的,现在是我在朝中最后的力量。那些人一直提防着他,不给实权。昨日他不过就是去联络一个被他们排挤的旧臣,就被当街威胁!” 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与愤懑,看向任平江,目光灼灼:“有他们在,我始终无法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阿江姐,既然你能用奇技平乱,可否用奇技除了他们? 昏黄的灯火摇曳,少年天子脸上的急切一览无遗。 任平江摇了摇头:“平乱可以,杀人不行,我曾答应过一个人再不杀人。” 天子的眸光顿时黯淡下去,有气无力道:“我不过是他们随意摆弄的傀儡,从来都是他们借着我的口发号施令,如今我有这个机会了,我却脑袋空空,可笑!可笑!!” 任平江看着恩人失魂落魄苦笑的样子,愧疚之心油然而生。 “草民其实一个傀儡戏班的班主,刚刚陛下的话提点了我,我有些想法,不知是否可为陛下所用?” 一个傀儡戏班主要教一个傀儡皇帝打倒他背后的操纵者?倒反天罡,她的脑中只出现四个大字。 任平江笑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傀儡,走到昏暗处,远远在二人面前展示了一段傀儡戏法:“草民就姑且以操纵傀儡的技法来看今日的朝局。” “草民的班子不过刚来京城几日,台下就座无虚席。全因草民的班子仅用几根傀丝就能牵制傀儡表演出风花雪月、爱恨情仇。”她停下操控傀儡的手,让两人看清,“陛下您瞧他有几根傀丝?” “5根,一根在头顶,控制它的仰俯;两根控制它的手臂;两根控制它的双足。” “这几根线就像朝堂之上的王商、吴韫之和谢宁背后的利益共同体,他们现在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再听您的掌控,而是拉扯着您的手去自己想去的方向。您认为是他们操纵着您在朝堂上的行动方向,但实际上线在您手中,在乾雍朝百姓看来,您是明面上的指令发出者,所以您才是真正的操纵者,朝堂的掌控者。” “现在,您发现这些线不听话,您作为操控者想要线剪去其中的一根线,换上任您操控的线。却发现他们被背后的利益体紧紧包裹,坚硬无比。您伤不了他们分毫,还让自己的刀卷了刃。所以,我们需要暂时避开,不与他们硬碰硬。” 任平江说着,向二人走近,将傀儡彻底暴露在二人眼前:“其实,这些主线只能控制傀儡的大致走向。” “一场完美的傀儡戏,从来不只靠那几根主线,真正决定成败的、让傀儡活起来的,是这些藏于暗处的辅线。”她用那些宛若游丝的辅线一一控制傀儡的十指、眼睛、嘴角、关节、衣袂。 “这些辅线为主线提供利益输送并依附于他们,但不与他们紧密相连。咱们就在不惊动主线的情况下慢慢侵蚀他们,再同时再按照主线们的喜好培养原有辅线的替代品,一旦原有辅线落马,我们就迅速替补。如此,所有的辅线都将听从陛下的号令。” “我们就这样从朝堂外边向朝堂中心慢慢包围,逐步麻痹他们,最后他们发现利益分配不均时,就会自相残杀。到那时,他们看起来外表无异,其实内心早已蛀空,咱们再下剪刀可就是如有神助了。” “陛下以为如何?”任平江操控着傀儡做了个挥袍甩袖的动作,看向皇帝。 皇帝深深地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傀儡,神情复杂。 良久,他起身向任平江行了一个拱手礼:“阿江姐,朕今日才知何为先生。请受子霖一拜。” 周晏也起身行了个大礼,任平江连忙起身,一边将躲避一边将傀儡收进怀中:“我们之间不必如此生分,草民在江湖混久了,不爱玩这些弯弯绕绕的。” “既然陛下觉得草民拙见可参考一二,还请陛下细细思索该如何布局。五日后依旧子时,草民会来听从陛下调遣。天光将亮,草民该告退了。” 走到门前,任平江回头看向连忙起身相送的周晏,摆了摆手:“周公子,还请留步。” 她邪魅一笑,脸上挂着自信的光芒:“皇宫,我向来出入自如。” 即将开门的刹那,她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身回头:“对了,五日后不必接我,我已知陛下寝殿的位置了。” *** 天光微亮,任平江捧着几大包包子推开院门,高声大喊:“徒儿们!聚福斋香喷喷的牛肉包,我排了好久的队,快起来趁热吃!” 却见吴韫之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从堂屋大门里缓缓走出,气质矜贵。 他在檐下站定,看向任平江,开口道:“任班主可真是行踪莫辩,前晚潜入我的府中,昨晚又一夜未归,不知夜宿何处?” 任平江灿烂一笑,将手中的包子放在院子的桌上,也不看吴韫之,甩了甩发酸的手臂,自顾自解开包着包子的油纸:“吴大人,稀客呀!” 她取出一个包子走到吴韫之面前:“吴大人也没吃早饭吧?吃个包子吧,饿坏了我会心疼的。” 吴韫之挥手挡开任平江递到他的嘴边的包子,皱眉道:“你还没回答我,昨晚去哪了?” 吴韫之见吴韫之不领情,直接将包子塞进自己嘴里,转了一圈,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常服。回到石桌前坐下,翘起二郎腿,拿出嘴里的包子回道:“大人难道看不出来是去夜会美人了嘛?明明前天晚上我也是穿得这么美去见大人的,却惨遭大人拒绝,我好一顿伤心呢。不过我这人向来想得开,既然吴大人对我无意,我也不便再肖想大人了。” 蓦地,她似乎想到什么,有些雀跃,双眼闪烁着灼灼的光芒:“吴大人深夜到访,还等我至天明,莫非是想通了,愿与我共度**?” 随即她又苦恼地蹙起眉头:“我这人从来不吃回头草的,不过吴大人此等绝色世间罕有,我愿为大人打破一次原则。” 她冲着吴韫之挤了一个媚眼,狡黠笑道:“今夜,还请大人在府中等我,我会给大人一个难忘的夜晚。” 此时,弟子们也陆陆续续打着哈欠走到院中,对着任平江道早。 任平江把桌上的包子扔给他们,他们便三三两两找了个台阶坐着啃包子,好似没有看见吴韫之一样。 这时,阿衡走了出来,坐到任平江身边接过她手中的包子,咬了一口,看着一直盯着任平江的吴韫之奇怪道:“那位小郎君不吃?” 任平江勾起嘴角,扬声道:“他呀!他不吃,他气饱了。昨夜我去私会其他美人,他在我房中苦等一夜,正吃味着呢!” 闻言,弟子们都察觉有瓜,便都回头看向吴韫之。 接收到他们的目光,吴韫之皱起眉头,将手背到身后,将众人一一扫了一遍,冷声道:“听闻此院中昨日死了一个人?” 众人啃着包子点头。 “此人身份已经查明,是当今圣上的贴身宫人。听闻噩耗,圣上悲痛欲绝,令我查清真凶,给亡魂一个交代。” 他将目光转移到任平江身上,眸色阴沉:“昨晚我接到圣上的命令后便立即来到院中,却未曾见到尸身。恰巧任班主一夜未归,是否系此案真凶呢?” 第4章 开棺验尸 “你这人没有证据可不要在这心口雌黄,冤枉我们班主!我昨日回来送饭时,那人就已经死在我们院墙外面了。”一弟子站起来为任平江鸣不平。 “阿白,不得无理,”任平江厉声斥责道,“这可是中书令吴韫之吴大人,我们得罪不起。” 她站起身来,走到吴韫之面前,与之对视:“我们不知那人身份竟如此尊贵,只道是哪里来的流民饿死在我们门口。我任平江虽不是什么大善人,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的规矩我还是懂的,就让他们给安排下葬了。” 任平江转身,摇了摇头,有些委屈:“只是不知道这年头连个善事都做不得。” “有目击者看见死者生前有进过你的院子,任班主当如何解释?” “当时,我正在院中教我的徒弟阿寻制作傀儡,那位大人见我院门大开便走了进来,我们问他来这里所为何事,他也不答。一番指手画脚后我们以为是讨吃食的,正巧家中并无可食之物,便给了他一块碎银打发走了,后来的事情阿白刚刚已经说了。”任平江复又转身看向吴韫之耸了耸肩,一脸无辜,“大人仅因死者生前进过我的院子就要将我定罪嘛?” “为何不报官?” “我们半个月前才从千里迢迢从雍朝迁到这里安顿好,人生地不熟的,且傀儡班子也才开张几天,实在不想惹事生非。再说,官府衙门那是什么地方?我一个开戏班的,沾上人命官司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啊。”任平江脸上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乱世,流民饿死再正常不过了,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哦?如此说来任班主可真是思虑周全啊。不过,我既奉圣上指令查清真相,又不能平白冤枉了班主。还请任班主告知下葬地址,我会请仵作验尸,还班主一个清白。” 任平江知道吴韫之这是在试探她,但是尸体已经被阿衡解刨过了,一旦开馆,必将露馅。 但吴韫之周身带着生杀予夺的压迫感,容不得她拒绝,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是必然,只是吴大人恐怕得先去找点帮手了,我的戏班子每天要开张的,没办法让我的徒弟们去帮大人开棺,还请大人谅解手艺人讨生活的艰辛。”任平江对吴韫之行了个拱手礼,姿态放低。 “周施!”吴韫之突然对着空气喊了一声。 “请大人吩咐。”一道少年音从墙外传来,随即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翻墙而入,快步走到吴韫之身边听候差遣。 “立即去附近衙门抽调二十名衙役和一名仵作来这里会和。” 少年领命离去。 “哎!哎!哎!都吃饱了吗?吃饱了还不快收拾家伙去酒楼表演,都愣着干什么?”任平江也催促徒弟们快去上工。“对了,当时谁找的墓地?留下带路,其他人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慢着!” 当众人急急忙忙背着家伙箱准备出门时,吴韫之突然将他们喊住:“等等周施罢,他自小在我身边长大,都没见过悬丝傀儡戏法,不如趁今日跟你们去长长见识。” 话毕,众人迈出的脚又都收了回来。 任平江心中冷笑,监视就监视,还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真是可笑。 日头高悬,山林中还缭绕着雾气。 任平江骑着马跟在阿白后面,身后是吴韫之,二十名衙役跟在他的后面将一辆马车包围其中,车内是一名上了年纪的仵作。 “快到了,就在前面。” 阿白转头通知众人将马速放缓,再回头却是惊异大叫:“怎么回事?昨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坟包被挖开,薄棺盖被扔至一旁。 任平江飞身下马,抢着跑上前朝棺内看了一眼,满脸惊恐与讶异俩连连后退:“怎么会?”随即跑到一边呕吐起来。 众人也连忙下马查看棺内情况,只见尸体上半身未着半缕,腹部和颈部已经被鸟禽啄得惨不忍睹,见此情形,也都纷纷随着任平江的节奏发出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吴韫之则是捡起被扔在一旁的上衣沉陷入沉思。 老仵作这时才背着工具箱蹒跚赶来,看着棺内的情形顿时脸色大变,对吴韫之行了一礼:“大人,尸身切不可乱动,待老朽下棺细细查探一番。” 众人将老仵作搀扶进棺材后都纷纷退避议论,阿白给他们讲当日在院外见到尸体的场景,唏嘘好好下葬的一个人怎会变成如今这样。 衙役们猜测该是仇家寻仇,否则怎么会用挖棺曝尸这么残忍的手法。 只有吴韫之一直盯着棺材里老仵作的动作,沉默不语。 “回大人,尸体已经损毁严重,臣无法查清尸体死亡原因。”老仵作在深坑里爬上爬下,早以体力不支,蒙着面巾颤颤巍巍地回道。 听闻此言,吴韫之点了点头,遥遥地看向任平江,眸色复杂,任平江则是坦然与之对视。 众人忍着恶心将上衣给尸体穿好,重新盖棺填土,无功而返。 斟雨楼内,任、吴二人分别坐在茶案的左右两侧。 吴韫之看着台上的表演,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盏沿,轻轻摩挲。 任平江看向一脸专注的吴韫之,讨好笑道:“吴大人喜欢看真是我们“千喜班”的荣幸,大人以后与需要随时过来,您点什么我们就唱什么。如今我已是清白之身,不知今晚可否一亲芳泽?” 吴韫之回头看向她,似笑非笑:“有何证据证明你是清白的?” 任平江面色一僵,随即笑道:“那大人有何证据证明草民不清白呢?那些抬棺者也都证明了我们当初是有好好下葬的。大人你今早也看到棺材土,分别是我们来前是新挖不久的。” 任平江似乎委屈到了极点,竟忍不住颤音道:“但从今天早上开始,我们所有人都全程在您的视线之内,实在没有作案时间。如果大人非要推到草民身上,草民真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我会如实禀告圣上,清白与否圣上自有定夺。周施,我们走。”吴韫之起身,迈开长腿向楼下走去,只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 *** “陛下,草民有一事相告,还请陛下恕草民无罪。” 刚一见面,皇帝便兴奋地要与任平江分享自己的布局方案,不料她竟先跪地请罪。 他连忙要将她扶起来:“快起来,你何罪之有?” 任平江仍旧伏地不起。 “陛下那日派来的信使,草民本已将他安生下葬,却不料吴韫之忽然找来,忽然要开棺验尸。因之前我请仵作看过他的死因,怕吴韫之看出端倪,所以我提前安排人将他曝尸,以鸟禽扑食的假象掩盖剖尸痕迹,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无妨!快起。那日你一套傀儡论我真是受益匪浅,”皇帝连忙将她拉起,带到桌案旁边,向她细细讲述自己的布局方案,接着询问她有何不妥。 任平江仔仔细细将此方案在脑海中过了一下,回道:“陛下的布局很是完美,只是又一处致命性的漏洞。” “苏青?” 任平江点点头:“草民知道陛下提携他进朝堂花了很多心血,但欲成大事,需不惜小输。他在朝中一日,他便是所有人的眼中钉,不仅融入不了朝堂,还处处受掣,将直接成为一名废子。其实,朝堂中的眼线有您一个就够了。” “陛下不如寻个由头将他贬出朝堂,让他为您培养替代辅线者。这个环节可是最关键的,需得陛下足够信任的人来担任。还有为了让他们对苏大人放松警惕,今后陛下还是不要与他联系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信使。” 小皇帝却是面露难色:“阿江姐,近日你的行动可能不太方便,做信使恐怕有些困难。” “为什么?”任平江不解,同时有些不屑。以她的功法,连皇宫都出入自如,又怎会被区区监视所困扰。 “今日戌时,工部员外郎李进,被发现死在了官署中,死状及其诡异,被发现时他正端坐于书案前,手持毛笔,仿佛正在处理公务。同僚见他许久未动,心生疑虑,才发现他身体早已冰冷僵硬。” 皇帝似乎也有些惊惧,给自己倒了杯水压压惊,继续说道:“京兆府的仵作前来验尸,却发现他的背后、脖子、四肢关节处都被透明的丝线牵引着,吊于房梁之上,就像一个真人版的悬丝傀儡。此事影响太恶劣,朝中官员人人都自危起来,京兆府怕是会全力追查此案。京城的傀儡戏班也就那几个,尤其你是新来京城的,估计他们会把你当做重点怀疑对象。” “哦,是吗?”任平江听完顿时警觉,直觉告诉她,这波是冲着她来的。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所有的事情交代完:“苏青照贬,贬之前你记得通个气,宽慰他一下。但贬之后切记不可再联系,正好中间有个过度期消除他们对苏青的关注度。等我解决完手中的麻烦,我自会来找你,先行一步。”说完,也不管皇帝有没有回应,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夜色如水,任平江翻窗进屋,站定时,却发现吴韫之正坐在案前,端详着手中她未制好的傀儡。 见她回来,抬眸,那眼神仿佛能射出千年寒冰,沉声问道:“昨晚刚发生了一件官员命案,结果任班主现在才回来,不知是否有牵连?” 任平江走到案前,接连给自己倒了几杯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胡乱擦了擦下巴的水渍,开口道:“谢大人莫不是已钟情于我,怎的每次我出去夜会情郎都被大人抓包?” 她看着吴韫之铁青的脸,双手撑在案上,脸一步步朝他凑近:“既让大人苦等至深夜,实乃天大罪过,不如我们这就歇息?” 说罢,一个翻身便想躺入吴韫之怀中,却被闪开,结结实实落到榻上。 任平江也不气馁,爬上前死死吊住吴韫之的脖子,将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声音软得几乎能滴出水:“大人~爱要说出口的,你听,你的心跳如战鼓擂,震得人家耳朵都要聋了,又何必躲着人家呢?” 接着手从心脏的位置慢慢滑向他的喉结,在喉结处反复勾弄了几秒,再慢向上慢滑向他的脸,察觉到他的脸向一侧躲避,便死死地捏住他的下巴,起身观察他的眼睛,却发现他双眼紧闭。 她微微一笑,上前吻上他的眼皮,却被他一把推开:“自重!” 还不待她重整旗鼓,窗外兀地又翻进一个人,随之而来的是一把刺破夜色的冷箭。 第5章 凶手是谁 冷箭“叮”地一声刺进了墙壁,那人也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像是没看到任平江脸上不悦的神情,连忙上前抱住她的胳膊甩开:“阿江!救命!” “范无咎!我没有跟说过,你出去怎样沾花惹草都没关系,但不要把恩怨情仇带回家里?”任平江咬牙切齿,想要抽出自己的胳膊。 范无咎死死抓住任平江的胳膊,人直往她身后躲:“这次不关我的事!我是听说刚出了个傀儡大案,我当时就觉得有人栽赃你,暗暗调查没想到被发现了!” 闻言,任平江一个激灵,立马翻出窗户,哪还有那人踪迹。 待她回来时,只见房间里挤满了人。 刚刚还满脸通红的吴韫之已经面色如常,端坐案前。 范无咎则是蹲在一旁,细细打量着他。 徒弟们挤在一起,看向两人切切私语,见任平江回来,阿衡连忙上前告状:“班主,我举报!范无咎调戏谢大人!” 任平江一头问号,好家伙,我出门追凶你在家逍遥? 范无咎立刻跳起,来到阿衡面前,一脸不可思议,用手戳了戳阿衡的额头:“你这小姑娘,怎的空口白牙诬陷本爷?别忘了,本爷才刚救过你一命。” 说着他抚摸着阿衡的脸蛋,另一只手抬起她的手至自己鼻下轻嗅她的手腕:“这才是调戏,懂吗?” 阿衡也不理他,躲到任平江身后继续控诉:“我和师弟们刚进门的时候,看见范无咎的手直往吴大人脸上贴,吴大人边躲闪边整理凌乱的衣衫,在座的师弟们都是见证者!” 瞧见大师姐的手指向自己,众人纷纷点头应和:“是啊!是啊!没错!” 范无咎见众人将矛头都对准了自己,气不打一处来,走到吴韫之面前,让他给自己作证:“你说,我调戏你了吗?” 吴韫之清了清嗓子,点点头。 范无咎睁大双眼,一时间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还要继续解释:“明明是我刚刚进来看见你们……” “好了,我知道什么情况了。”任平江打断了范无咎的自证,抬手拔起那只冷箭,送到吴韫之面前:“这是谁家的箭羽?” 范无咎双手抱胸,无语道:“你傻不傻?凶手灭口会留下自己的身份痕迹?” 任平江也无语,就你最聪明。 她相信,以吴韫之的身份地位以及他的眼线脉络,定能一眼看出。 只见他摇了摇头:“没见过。” 任平江翻了个白眼,没用的东西,白期待了。 吴韫之继续说道:“这不是乾雍朝内的物件。” 任平江等待着他的下文。 许久,她叹了口气,问受害者:“你有看到什么有用线索吗?” 范无咎摇头,双手摊开:“我轻功不如你,刚露个头就被发现了。” 任平江无奈,转头看向吴韫之:“还得烦请大人带我们去凶案现场,我们定会为那位枉死的大人揪出凶手。” 吴韫之冷笑:“今晚你去向成谜,我又怎知你不会是凶手,贼喊捉贼?” 任平江点了点头,转身坐下,喝了口茶,“没关系,我也不是什么热心肠,”随即她指着范无咎,“我只要保证他不死就行。” 她也困了,招呼其他人继续去睡觉,范无咎躺在卧榻上赖活着不走:“我不管,只要凶手未抓到,我就与你形影不离。” 任平江坐在床头看着立在那一动不动的吴韫之:“吴大人想必今晚要留宿与此,”她大方地拍了拍自己的床铺,“分大人一半。” 吴韫之没有搭话,转身坐到案前,继续端详那未做好的傀儡。 因担心着范无咎的安危,任平江睡得并不舒坦,断断续续地做着梦。 梦到这世初见范无咎的样子。 当时在路上,突然一只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她毫无防备,被拉入了一旁的小巷子。 她心中一凛,反手便准备卸掉对方的手臂。 “哎!哎!哎!轻点!是我!是我啊!” 任平江眉头紧锁,打量片刻,是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叫花子。 她从未见过此人,便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哎!我老范!你想起来没有!范无咎!快松手啊!”少年痛得呲牙咧嘴,却不敢叫得太大声,只能压低声音,急切地想要唤起她的记忆。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她猛地松开手。 范无咎一屁股坐到地上,揉着手臂,委屈控诉:“你这人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死性不改!恩将仇报!” “你来干什么?”任平江皱起眉头,打断了他的抱怨。 此言一出,范无咎胳膊也不揉了,神情愤慨:“还问?还不是因为帮你逃过孟婆汤!我搞出了那么大乱子,直接被阎帝罚来人间磨炼心性了!” 她闻言一声嗤笑:“带着记忆磨练?” 范无咎有些心虚,抬眼望天:“你管不着!” 随即他似是想起什么,靠在墙上晃晃翘起的二郎腿,满脸得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还没找到你的小恩公吧?” 任平江眼神锐利似刀,死死盯着范无咎:“你知道他在哪?” 范无咎被她看得一个激灵,却还是梗着脖子强装镇定:“哎!你这什么态度?好歹我也算是你这一世的恩人吧!” “果然我当时就没有冤枉你,本性就是如此,即使带着记忆也要恩将仇报!”范无咎咬牙切齿地谴责她。 任平江有些无语地看着面前耍着无赖的范无咎,朝他伸出手,语气无奈:“起来,带你去吃饭。” 原本还一脸愠气的少年忽然眉开眼笑,抓住她的手顺着力道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这才对嘛!不枉小爷我千辛万苦寻你而来。” 饭馆里,任平江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范无咎,这人哪像阴司投胎,倒像是饿死鬼投胎,嚷嚷着再加两只大肘子。 店小二上菜时对范无咎的嫌弃毫不掩饰,任平江也心生好奇:“哎!你带着记忆怎么还混成这副鬼样子?” 范无咎喉咙一哽,咀嚼的动作也瞬间停滞,片刻,他终于将嘴里的饭菜咽了下去,没有理会程沅,继续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后,他擦了擦嘴巴,看向任平江:“想知道你恩人的消息吗?带我回家我就告诉你。” 任平江看着故弄玄虚的范无咎,眼神骤冷,忽的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范无咎搓着双手跟上来,讨好道:“你看我这副样子也知道,转世投胎是个技术活,显然我没有点亮这个技能。缺衣少食,无家可归。你府上那么大,收留我个闲人不难吧。” 任平江加快脚步,想要甩开这个累赘。 “哎呦!慢点!慢点!我走不了那么快!”范无咎捧着吃撑的肚子在身后高喊,“你不想知道的话,我就走啦!” 任平江停了下来。 用她最渴望的秘密,来换取个安身之所。 这交易,卑劣,却有效。 书房内,任平江看着沐浴过后、躺在榻上一脸惬意的范无咎,开门见山:“现在,可以说了。” 范无咎放下翘着二郎腿,坐起身,绽开笑容:“哎呦!你这人!性子急得很!你恩公这世命格贵不可言,根本就用不着你……” 任平江一记眼刀甩过去,他立刻正色坐好:“你投胎之后,我偷偷溜进判官司去看了那傻子此世的命格,命星与紫薇星纠缠,周身龙气环绕……” 他收了收羡慕的表情,斜觑着愣住的任平江:“要说我是真的嫉妒,这傻子傻了九世,最后一世竟然捞了个天子当当。可怜小爷我,风餐露宿十五载,饥一顿,顿顿饥。” 范无咎摇头晃脑,哀叹天道不公。 “那就入宫报恩。”任平江语气平静,却字字像块大石头砸在范无咎的脑门上。 他跳起来,蹦跶到任平江面前,一脸不可置信:“你疯啦!他这世都做天子了,还需要你报个毛恩!你是要去填充后宫啊还是要上阵杀敌啊?不如与我相依为命,逍遥自在过完此生,也是一桩乐事。” 任平江皱着眉偏头,用书遮挡着他四散的口水,满脸嫌弃:“你沐浴时可有漱口?” 范无咎却无心理会她的调侃,依旧隔着书桌不依不饶:“你进宫了我怎么办?我可是专程来投奔你的!” 任平江看着愤怒的少年,虽因常年挨饿形容消瘦,但深眉俊目,难掩美色,可惜来得不是时候。 她叹了口气,准备打发掉他。 她打开座椅上的扶手暗匣,却见他如一道闪电奔进门内,对着匣子里的银票垂涎欲滴。 “嘿嘿!这银票的香气可真是沁人心脾啊!” 范无咎蹲在座椅旁边,对着暗匣一顿猛吸后,紧抱着扶手抬头,“我全都要!” 任平江看他一副眼冒金光的样子,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也罢,看着他前十几年似乎过得不太如意,这点银票足够他做点小买卖营生了。 范无咎走后,她根据范无咎给的信息,推断出她的恩人此世应是乾雍朝的天子,却见走了没半个时辰的范无咎鼻青脸肿地回来了。 范无咎那身刚换了没半天的衣裳都被撕成了碎布条挂在身上,他哭丧着脸,给程沅说了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实:“银票全没了。”